六月里,夏日炎炎。西市的商铺外都架起了凉棚供行人小憩,同时也能挡挡外面照进来的太阳,给店里降降温。随地摆摊子的小贩们大多是没什么心思和功夫去架凉棚的,一来这时节暑气已重了,叫人不愿意动弹,二来若官府的人将他们赶走,凉棚就必得留下了,留个自己的东西在这里心里总也不痛快。
有些人家里有冰窖,这时节正好取了冰来解暑。若是哪家的铺子里能有冰块,那这铺子一定被人挤得满满的。人多了,铺子里便热得像蒸笼,几块冰也不顶用。再加上来人多也不是想买东西的,只在店里闲坐着摇扇子侃大山,将店家气得跳脚。
“这清热解暑的方子,咱不如直接发给大家伙儿吧,挨家挨户地送过去,省得他们一个个倒在路边,还得咱们的人赶尸似的给抬过来。”
李家医馆近几日诊治了不少中暑人,每一个人醒来后百年心都给了解暑养生的药方,那几味药在枣县的药堂已经寻不到了,有些有几个银子的人就连杨七的黑铺子都没放过,宁可挨宰也不熬这暑气。今日数来已经有五六个又因中了暑气被人送来的了,店里的伙计原是李家下人,看不过自家二小姐顶着暑热一遍又一遍给人看同样的毛病,忍不住发着牢骚。
“说得有理,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当归立即发话,“这是方子,挨家挨户地跑,一个别落下,啊!”最后一个音明显是嘲弄的意味。
当归如今是百年心的贴身丫鬟,同时也算百年心半个徒弟,这些日子在医馆跟着百年心学了不少医理。如今医馆里坐堂的医师除了百年心,就只有当归了,故虽然同为仆人,当归的话,这伙计也不得不听。
外头烈日炎炎,伙计刚一出门就被蒸出一身汗,顿时骂骂咧咧地嘟囔起来:“神气什么?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等你下来那天,有你好受的!”这话自然是对当归说的,可惜当归在医馆里忙,没听见。
“有什么好受的呀?”伙计正低着头咒骂,冷不丁前面响起个女孩儿声音,顿时吓得一激灵。抬头,却是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孙安锦。伙计心道,自己前些日子正因为多嘴几句惹了孙安锦嫌,如今再被她撞见自己背后说人,若叫她告到百一叶那里去,哪管自己是谁身边的人,照样被赶出去。在李家,人尽皆知的是李老爷不在,全家都归三小姐管,二小姐说话不顶三小姐管用。伙计琢磨着,心里越来越凉。
“小哥儿,怎的不说话了?”孙安锦却没打算放过这人,“哪个得罪你了,说出来,我好给你出气啊。”
伙计更是不敢出声。孙家小姐表面乖巧,实际是个心思重的,这一点也是李家人都明白的。还有传言说百一叶同孙家小姐关系好,要将手里的权分给孙家小姐,故而李家的仆人个个都对孙安锦客气得很。伙计明白孙安锦是不打算轻易饶了自己了,心想自己说话要小心些,免得被她套去话,自己打了自己耳光。
“好么,我也就直说了,”孙安锦见这人铁了心不吭声,便道,“我刚才听你说,要叫一个人好看,那人是谁?莫不是李二姐?”
伙计赶紧摇头,心想这孙家小姐果然不好对付,这是要逼自己说话呢。想了想,伙计张嘴磕磕巴巴道:“是阿丁,小的和阿丁恼了,咒他几句。”伙计说着,试探着抬头看了孙安锦一眼,果见孙安锦皱着眉一副不信的样子,忙又低下头去,连声道:“小的就是图个嘴上痛快,就是图个嘴上痛快!孙小姐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孙安锦看着眼前这人惊慌的样子,低眉顺眼的尽是谄媚之色,不由心下不悦,再懒得与他纠缠,想着改日要同百一叶说清这伙计的性情,免得一叶日后着道,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阿长。”那伙计忙不迭道。
“好,我记下你了。”这一句对阿长来说简直是直接判了他离开李家,阿长顿时凶神毕露,抬头见孙安锦正往医馆里走去,背对着自己,故也没掩饰自己的神情。怎料孙安锦跨过门槛后忽然回头,阿长一惊,忙收敛表情,可惜还是被孙安锦看在眼底。
“前几日是你在陈家小六的事上劝我的吧?我回去想了想,你说的不错,改日我得和一叶讲讲,想不到她这里还有如此通透之人。”
这一句犹如暴雨骤晴,将阿长惊得怔了一怔,随即便以为自己其实是得了孙安锦赏识的,登时乐了起来。
“多谢孙小姐,多谢孙小姐!”阿长连谢带拜,也不管是在医馆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也不顾李家的面子。
“行了,知道你懂事,”孙安锦见他如此愚昧还自作聪明,打心底不喜,“办事去吧,免得误了主子的事,还将你罚一罚。”
“是,是!”阿长站起身,驼着背弓着腰地跑出去了。孙安锦看着他离开,只是面上笑笑,进去医馆了。
“你说你,还不清楚他的嘴脸吗?”孙安锦一进去,当归就迎了来,抱怨道,“和他废什么话,当心他将你迷过去,听不了真话!”
“放心,我没听进去。”孙安锦朝当归笑笑,“今日可有什么我能做的活儿?”
“有,有!”当归赶忙指向百年心桌上的一张纸,“二小姐今日在房门口捡到张方子,说是能治心病的,可惜我们谁也看不懂。三小姐说拿给你看看,指不定你认得,但二小姐倔,非要自己看。”
孙安锦闻言,移步到桌边,拿起纸张看了看。纸上写的不是南梁文字,众人不认得倒也说得过去。孙安锦将这“方子”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心道这哪里是什么药房,分明是拿西楚古语写的情诗。不过西楚古语同现在的西楚文字相去甚远,孙安锦也不能全篇看懂,只略识得几个曾在孙汝藏书里看到过的句子,无一不是些风雅情句。
“如何?可能看懂?”当归在一旁期待地看着孙安锦。
“不能,”孙安锦摇头笑笑,见当归一副失落神情,又道,“不过我晓得这方子是谁写来的。”
当日傍晚,孙安锦正同敬观月一起就着余晖在古树下的石桌上摆棋局,忽然便有人叩门。孙安锦起身前去应门,听清了来人声音,正要开门的手忽然顿住了。
“客人稍候!院内杂乱,还请客人稍待片刻,待院内收拾好了再来。”孙安锦扬声道。
“怎么了,还不开门?”后面跟来的敬观月听闻,觉得将人关在门外有违待客之道,心里责怪这孩子不懂事。
“师叔真要开门?”孙安锦笑得不怀好意,“师叔不再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还不开门?”敬观月心里奇怪这孩子今天怎么如此不懂事,不光不给客人开门,还有空来开师叔的玩笑。
孙安锦见敬观月今日脑子不灵光,暗自撇撇嘴,也不再提醒了,伸手去开门。谁知刚碰到门栓,只听得门外一阵怪响,一股难闻的气味传来。孙安锦不明所以,依旧要去开门。敬观月则是大惊失色,一把拉回孙安锦,带着她猛地后退几步。孙安锦正奇怪时,只听门栓“咔咔”地响了几声,眨眼就碎成几块,掉落在门口土地上。木块一着地,登时周围的草染了色似的黑成一片,顷刻就烂成一团。
孙安锦心中惊骇,怎么也想不到来人会用这样的方式破门,一时躲在敬观月怀里吓得一动不动,不能言语。敬观月也没想到对方这次竟用了如此极端的方法,一时也是又惊又怒,无法言语。
就在二人呆立院中时,破门人推开了孙府大门,迈过门前那块烂草成团的土地,径自走进来了。孙安锦看着那人靠近,下意识地往身后敬观月的怀里缩了缩。
“方子。”来人也不废话,走到敬观月面前,伸出右手。
“怎么这样进来?”敬观月回过神来,怒色不掩,“伤了孩子怎么办?”
“不是有你护着吗,”那人毫无愧色,仍是伸着手,“方子。”
孙安锦定定地看看着眼前冷言冷语的女子,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她。
“这是一回事吗?”敬观月闻言,愈发怒道,“有人护着,就能随意伤吗?”
“护不住她,是你没本事。”来人仍是一副淡漠神情,“方子。”
“方子?你只是要方子?”敬观月怒气更盛,放开怀里的孙安锦,将她推到一边,上前一步揪起来人前襟,“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
那人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自己被抓住的前襟,开口道:“没有方子我就走了。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说罢,不知怎么使了个巧劲儿,硬是将衣服从敬观月手里脱出来,转身就走。
“站住!”敬观月喝一声。那人身形微顿,却没停步。敬观月见她不停,却也没再喝止,站在原地粗重地喘息。直到那人离开视线,敬观月忽然发疯似的追了出去。
院里只剩下孙安锦一个。孙安锦摸索着后退几步,靠在石桌旁,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不论是来人那恐怖的破门方式,还是敬观月后来的恼羞成怒,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原以为敬观月不过一个有身份的公子哥儿,百年心不过一个眼界开阔又通医术的富家小姐,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十分复杂。回想起方才百年心冷冽的目光,孙安锦几乎以为她是毫不在意自己这个开门人的死活的。不,不需要再怀疑了,她就是不在意,孙安锦后怕地想着。百年心是医师?经过方才的事,孙安锦已经不相信她的这个身份了。往日那个亲切温柔的“杏林仙子”,难道是装出来的?可回想起她给人看病是眼里的怜惜和博爱,孙安锦又犯迷糊了。到底哪个是真的百年心?又或者……是什么事让她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直到深夜,敬观月也没再回来。孙安锦守着烛灯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望着大门。她不敢靠近那扇门,不光是因为门口那片发黑的土地,还有今日门边发生的事。可转念一想,若那块地真的碰不得,万一敬观月回来忘记了,着了道,那可怎么办?思来想去,孙安锦还是从库房里拖出一张厚毡,将那块地盖在毡子下面。忙完后,孙安锦退回桌边继续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孙安锦被人大力晃醒。原本睡得正香的孙安锦也不看来人是谁,扬手一个耳光就要扇过去。那人惊得大叫一声:“安锦!是我!”孙安锦手一顿,听出是陈阿四,一个耳光更是没犹豫地打了过去。陈阿四一把抓住孙安锦手腕,力气大得孙安锦一个激灵,顿时恼怒道:“放开!”
“你别打我,听我说!”陈阿四却没松手,语速极快,仿佛自己在喘的是最后一口气了,“杨七那老东西在为难李二姐!”
一听“李二姐”这个称呼,孙安锦又是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问:“怎么回事?”
“小六昨儿……杨七说李二姐见死不救不配为医,一群人跟着起哄,李二姐气不过就走了。今日李二姐一到医馆,就有人围着她不让她进门,还,还拿什么烂菜叶子打她,让她滚出枣县……”陈阿四将事情说得没头没尾,孙安锦听得着急,但还是听出了关键。
“你说小六怎么了?”孙安锦皱眉问。她知道陈阿六病重,故而十分担心。
“他……”陈阿四垂下头,依旧没说。
“说啊,不说我怎么帮你?”孙安锦愈发着急,心里却也隐约有了个不想接受的答案。
“他昨儿去了……”陈阿四的声音闷闷的,低着头藏着脸。
即便陈阿四低着头压着声音,孙安锦知道此刻他的神情。此时孙安锦心里也不好受,不光是为那个笑容纯真灿烂的男孩,也为自己刚才的追问后悔。不想说出的答案,自然就是这个了,自己为何还要因为自己那一丝自欺欺人的希望去伤害那孩子的亲人呢?
“别哭,阿四。”孙安锦没想好怎么安慰陈阿四,只能试图将他从这个消息中拽出来,只是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有些哽咽,于是立刻顿住,想要平复心态。
过了不知多久,孙安锦终于能自欺欺人地将这件事放到一边,用好不容易找来的冷静的声音对陈阿四道:“杨七做什么了?为什么枣县人突然都对李二姐那个态度?”这件事想必也和百年心昨日的失常有关,就算不为了师叔,为了她自己不再被莫名其妙地伤害,她必须要了解。
“杨七听说以后,就说李二姐明知小六有病,却因为怕砸了招牌不去医治,站在李家医馆门口哭天抢地,说他没能耐救那孩子,有能耐的却也不救……”
孙安锦越听越气,一拍桌子,重重地喘了口气。陈阿四赶忙闭嘴。孙安锦深呼吸后,示意陈阿四继续讲。
“医馆里有个伙计,对着杨七喊了一句‘是他们自己不来看,关我们医馆什么事?’,这一喊,顿时就激怒了几个过路人。他们在医馆门口闹起来,人越来越多,都是骂李二姐不负责任的……”
孙安锦听着,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冷笑。聪明的落井下石,蠢的盲目跟风,一个个都以为自己了不得,其实都只是给人当了日后消遣。
“事情闹大了,百一叶带着人过去将人驱散了,李二姐始终没露面。昨晚一大群有人找去我家,问我们为啥不去看病,我们就告诉他们小六得的病治不好的,何必为个必死之人砸了李二姐的招牌,还不如好好待他,让他高高兴兴地走,李二姐日后也能高高兴兴地继续给人看病……”
“于是这些人就说,李家为了保住名声而威胁你家,不让你们带小六去看病?”孙安锦面上笑意愈深,却让陈阿四看得发毛。
“对……对,”陈阿四不自觉地结巴了,“我们跟那些闹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可谁也不听……”
“他们忙着伸张正义呢,哪里肯听?”孙安锦冷笑道,“若是听了,他们可不就成了无理取闹了?”
陈阿四一寻思,似乎是这么回事。
“或者承认自己是非不分,愚笨不堪,给人当了刀子。”孙安锦说着,站起身来,“想来也没几个有这气魄。”说完,抬脚向孙府外走去。陈阿四赶紧跟上,心里只盼着孙安锦能有个好法子将事情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