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叶在年节后离开了枣县,前往京城。
离别那日,孙安锦站在寒风里,忘记了裹紧大氅。百一叶坐在马车车厢里,掀起车帘看她。
“你不冷吗?”百一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却只在控制声音不颤上就用尽了力气,于是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对着孙安锦。
“不冷。”孙安锦回给她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到了京城,万事小心,可不能像在枣县这般胡闹了。”
“去你的,我哪里胡闹过?”百一叶将眼睛眯成弯月,阻住了眼里的水汽,感到眼睛已眯得看不清孙安锦了,于是便把车帘放下。
车开走了,辘辘的,向着京城的方向。
孙安锦望着马车远去的形状,心底忽然起了一丝歇斯底里的味道。她是去不了的了,去不了京城,回不去。
“姐,回去吧。”身上的大氅忽然被一双小手拢了拢,暖意虽没忽然而至,却也起了那么一两分。孙安锦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站着的矮了她一个头的仉清扬,正在固执地为她拢大氅。转头又望向马车离去的方向,除了远悠悠的路口,再无他物。
“走吧,回去。”孙安锦握住仉清扬的一双小手,发觉它们也是冰凉的,“怎么这么凉?冷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孙安锦语气责怪,转过身去向送行的李家人要来个暖手炉,塞给仉清扬。
“我不用这东西。”仉清扬想要把手炉推回去。
“拿着,”孙安锦自然不依他,“手冻坏了,看你怎么写字。”
这一句似乎分外有用,仉清扬顿了顿,立刻就把手炉拥在了怀里。
“这手炉,我改日还到府上。”孙安锦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对方才给她手炉的那个李家人道。
“无碍无碍,孙小姐收着吧,”那人连连摆手,“一个手炉而已,若是劳烦小姐跑一趟,奴才要挨骂的。”
孙安锦同仉清扬两个走到孙府所在的巷子时,忽然一个球一样的东西从隔壁高家的院子里“滚”出来了。孙安锦一惊,下意识地一拦,将仉清扬护在身后。
那“球”抖了抖,翻出个脑袋来,脑袋上长着一张肉乎乎的脸。
“高重?!”孙安锦认出他是谁来。
“孙安锦?”高重听到动静,转头看向孙安锦和她身后的仉清扬,见二人都是惊慌神情,不悦道,“看什么看,见了鬼似的!”
“还真是见了鬼了。”孙安锦点头。
“你!”高重难得反应快地听出了孙安锦是在骂他,却笨嘴拙舌的回不了话。
“你这是怎么了?犯了错被踢出来了?”孙安锦笑着向高重伸手,想要拉他起来。一直躲在孙安锦身后的仉清扬却在这时走到了孙安锦前面,示意孙安锦收回手,由他来拉高重。
“怎么的,觉得我不够格让你家小姐拉起来?”高重没见过仉清扬,以为他是孙府新来的小厮,于是狠狠拍开仉清扬伸过来的手。仉清扬不防他有这么一手,手被打得生疼,连忙缩回来,一面捂着被打疼的地方,一面用惊讶地看着高重。
“你做什么?!”孙安锦赶紧上前一步,又将仉清扬护在身后,脸上的神情由调笑变成了恼怒,“这是我弟弟!”
高重却不怕孙安锦生气,只想着这娘们儿居然敢对他瞪眼睛,立时一骨碌爬起来,用一根短胖的手指指着孙安锦:“你喊什么?谁叫你不说清楚?”孙安锦闻言怒火更盛,不自觉地瞪起了眼睛,双颊气得通红。
“嚷嚷什么?跟谁逞威风呢?”
正在孙安锦打算狠狠骂回去的时候,高家打开的院门后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三个孩子齐齐转头,孙安锦认出那是高家老爷。
孙安锦本以为高重会向高家老爷告状,但出人意料的是,高重忽然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一副认错模样,蔫了下去。
“孙家姑娘,”高老爷见高重低头认错,于是换了副笑脸,对着孙安锦道,“我家这小子不懂事,你多担待些。”
“高家老爷,”孙安锦先是对着高老爷一礼,随后将身后的仉清扬拉到身边,“高重打伤了我弟弟,还对我们出言不逊,好歹也要有声道歉。”说着,将仉清扬手上被打的地方露给高老爷看。此时仉清扬的手上已显出了红印儿,配着一双瘦弱小手看着甚是可怜。
“高重,还不认错?”高老爷只看了仉清扬的是手一眼,就立刻脸色铁青地对高重严厉道。
“对不住。”高重立刻有模有样地对孙安锦和仉清扬一礼。
孙安锦两个受了这礼,也不好再说什么。孙安锦带着仉清扬于高家老爷道别,向前行了几步,回到孙府。
“刚才那人那么怕他爹?”院门关上后,仉清扬忍不住问。
“自然要怕的,”孙安锦将院门锁好,转过身来,“你怕不怕先生?”
仉清扬闻言想了想,点点头,犹豫片刻后又追问:“那你怕不怕?”
“我么,”孙安锦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走到古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仉清扬自然跟着到了石桌另一面的石凳上坐下,“应该也是怕的吧。”这是孙安锦思索许久后给出的答案。
她怕孙汝吗?或许怕的不是孙汝这个人,而是他离开后剩给她的被抛弃的感觉。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时是在宫变那日,她和孙汝一起站在密道出口望着皇宫所在处升起的火光的时候;第二次,似乎就是孙汝离开枣县一年去带回仉清扬的时候了。
福儿悄无声息地爬到孙安锦脚边,一动不动,或许是想等到孙安锦站起时再绊她一次。可惜这计谋这次没有得逞,仉清扬看到了福儿,从石凳上下来,将它抱在怀里,又坐回去。福儿似乎挣扎着想要下来,然而动作笨拙缓慢,这意图只有自它被抱起后就一直盯着它的孙安锦看出来了。
“福儿好像挺喜欢你抱它的。”孙安锦对仉清扬道,同时朝着福儿挑挑眉。
福儿仍在“挣扎”。
“是啊,我们关系可好了。”仉清扬对福儿的意图毫无察觉,将手臂紧了紧,得意洋洋道。
“对了,姐,上次你给我出了棋局,但是咱们俩还没对弈过呢。”仉清扬看到石桌上摆着的棋盘,忽然想到他拜师的考题就是孙安锦出的,爱棋之心不由大起,目光亮亮地盯着孙安锦。
孙安锦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两道目光灼伤了,向后仰了仰身子,避开仉清扬的目光,看着地上的枯草枝,勉强笑道:“我不善棋。”
“怎么会呢?姐,你就答应吧……”仉清扬不清楚孙安锦拒绝的原因,坚持要与她下棋,甚至用上了撒娇似的语气。仉清扬怀里的福儿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挣扎并没有什么用,于是也就安安静静地呆着,拿一副笑脸孔对着孙安锦。
“清扬。”孙汝的书房里忽然传出孙汝的声音。
“是,师父!”仉清扬赶忙回过头去,见孙汝推开窗子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立刻放下福儿,跳下石凳跑过去了。孙安锦则是坐在石凳上,孙对上了孙汝的目光,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孙安锦虽称不上善棋,但棋艺较同龄人比起来却也不差,只是她的棋几乎是娘亲许芸一手教的,自离宫后每次碰棋就难免想起娘亲,要伤心一番。孙汝曾想法子开到过她,但也是徒劳无功。上次给仉清扬摆了棋局后也是想起了娘亲的,虽说不上似更幼时那般难过了,但也是沉闷抑郁了一阵的。
年节后仍是寒冬,孙安锦只一人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便感到寒风刺骨,又想起百一叶的离开,心中愈发戚戚然,于是起身打算回去书房读书,让自己不要总是想着伤心事。这样想着,孙安锦从石凳上站起,抬脚迈步——
“哎呀!”
孙汝书房内被要求默书的仉清扬听了动静立刻抬头从窗户向外看,只见孙安锦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脚边是伸着脖子耀武扬威的福儿。福儿顶着一副笑脸从孙安锦脚边爬到头边,与刚刚爬起来的孙安锦对视,神态高傲。
“咱们年节少了道菜吧?”孙安锦从地上撑起上半身,对着福儿咬牙切齿道,“红烧甲鱼!”
“咱们府里没人会做!”仉清扬扬声喊了一句,立刻引来了孙汝注视的目光。仉清扬于是赶紧低下头去继续默书。
福儿趴在地上,仍然伸着脖子,用一副笑脸对着孙安锦,只是这笑脸此刻在孙安锦看来是种嘲讽。
孙安锦从地上爬起来,心里默念了几遍“不与王八计较”,拍去身上的尘土,回去自己的书房了。
第二日,原本应该独自接受孙汝教导的仉清扬迎来了自己的同窗——孙安锦。
“先生,这书我已经读过了啊。”孙安锦看着案上堆积成山的书卷,道。
“那你给清扬讲讲。”孙汝说。
“不不不,先生我觉得我之前没有领悟到书中精髓,需要再读一遍。”孙安锦闻言赶忙坐下,拿起一本书摆出一副埋头苦读的样子。仉清扬在一旁偷偷露出个笑来,孙汝的目光立刻跟到,于是仉清扬缩了缩脖子,继续看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