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辆马车停在孙府门口。车上下来一老一少,老的仙风道骨,少的朗俊稳重。两人登上孙府门前的石阶,少的抬手要去叩门。
门忽然开了,伴着女孩儿清新欢快的声音:“先生,我去找一叶了,回来时还是带馅饼吗?”
正要叩门的少年抬眼,面前的是个素色衣裳的女孩。女孩此时刚好转过头,两人目光相撞。少年望着面前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疑惑。下一瞬,女孩倒退一步,杏目微瞪,柳眉上扬——这神情和少年记忆中那个人的惊讶神情一模一样。
“明……”少年大惊之下一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哎——两位来做什么?”开门的女孩正是孙安锦。孙安锦慌忙打断少年的话,面上带笑,神色里的惊慌却是掩不住的。此刻她只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做了个“要命”的梦。
“拜会孙先生……”少年大惊之下似乎有些恍惚。
孙安锦这才注意到少年身旁的老人。老人白须飘飘,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地盯着孙安锦,不怒自威。
“两位是……”孙安锦晓得这是某位大人物,面上虽犹笑着,心里却更加慌乱。
“这位是当朝太傅兼都官尚书闫大人,”少年到底先于孙安锦回了神,惊诧过后,面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别有深意,“我是穆云深。”
“原来是闫大人!失敬失敬!”孙安锦飞快地说着客套话,“二位稍候,我这就去找我家先生!”然后,“砰”一声,门关了,一老一少被晾在门外。
“她居然……”穆云深失笑,“真是想不到。”
闫大人不语,仿佛老僧入定。
“先生!贵客!”孙安锦难得大呼小叫着往孙汝房门前跑。她想象得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大抵和陈阿四大呼小叫着往孙府跑时差不多吧。
“‘跪客’?这么客气?”孙汝执卷临窗,头也不抬。
孙安锦微怔后,立刻明白了孙汝的意思。
“当朝太傅兼都官尚书闫大人带着考功侍郎穆大人的……”孙安锦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闫老头儿出京了?”孙汝挑眉,目光仍不离书卷,“还带着穆招?”
穆招?孙安锦又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是穆大人的独子穆云深,似乎是和闫大人一起来拜会先生的。”
“云深?”孙汝闻言,仔细想了想,脑海中终于出现了那个清俊少年的身影。孙汝尚不知晓孙安锦和穆云深之间的“恩怨”,只瞥了孙安锦一眼,淡淡道,“你慌什么?”
孙安锦被孙汝这么一问,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慌张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己现在是孙家孙汝的养女,入了族谱的,慌什么呢?
“孙府太久无客,突然来了人,我太高兴了……”孙安锦弯了弯眼,干笑着编瞎话。
“书房默书。”孙汝扔来四个字,狠狠砸在孙安锦头上。于是孙安锦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翌日清晨,孙安锦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罗记粥铺。
“安锦,来啦!”百一叶坐在桌边朝她打招呼,见孙安锦身后又跟进来个翩翩少年郎,八卦之心顿起,“这位是?”
陈阿四闻言,也从粥碗里抬起头,脸上糊着米粒,望着孙安锦和那少年吧唧嘴。
“这是京城来的穆云深,来枣县拜会我爹的。”孙安锦总觉得身后的穆云深笑得她后背发凉,一想到两人之间的“恩怨”,顿时又感头大。
“见过两位。”穆云深一抱拳,省去了些礼节,倒显得大方豪朗。
“见过穆公子,”百一叶笑着点头,算是还礼,“我是百一叶,他是陈阿四。”说着,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吃个唏哩呼噜的陈阿四。
“罗婶!再来两碗!”陈阿四被她一捅,却是抬起头伸着脖子叫罗婶。
“丢人现眼!”百一叶嫌弃道。
孙穆二人走到桌边坐下,百一叶又叫了两碗粥和两碟小菜。
“你平时就吃这个?”穆云深低头看着碗里盛着的白粥,皱眉。
“好吃着呢,”不等孙安锦开口,陈阿四已盯住了穆云深面前的粥,“你不吃,给我!”
“吃你自己的!”百一叶斥道。陈阿四怏怏地收回目光。
穆云深看着孙安锦淡然地喝粥吃菜,犹豫片刻,端起粥碗。
粥入口,清淡得很,蕴着丝丝米香。
“如何?”孙安锦带笑的声音入耳。
“不错。”穆云深放下粥碗,盯着粥里的米粒。只有米香,没有他往日喝的那些粥里的各种养生药味。
“孙妹妹——”忽然有个声音叫孙安锦。趁着罗婶去厨房忙了,罗姑娘从里屋探出头来,小声唤道。孙安锦和百一叶对视一眼后,起身朝罗姑娘走去。
“那位是……”穆云深不知道罗姑娘那段“怆地呼天”的爱情故事。
“罗记的少掌柜,”百一叶一边介绍,一边推了推埋头吃菜的陈阿四,“单相思安锦她爹好几年了。阿四,吃完了没?吃完去喊孙先生,就说罗姑娘又闹上吊了,还要和安锦一起吊。”
“再添碗粥。”陈阿四咂咂嘴巴。
“先去孙府,回来给你添。”
陈阿四乐颠颠地跑出去了。
“罗少掌柜……单相思孙先生?”穆云深似乎听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
“是啊,”百一叶点头,又夹了口小菜,“你说人家好好一闺女,又是哭又是闹的,两年了,孙先生也没个态度……”
“先生不可能答应。”穆云深斩钉截铁。
百一叶抬眼,匆匆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为何?”
“先生有心仪之人,”穆云深忽然笑得像个八婆,“她叫……”
“许芸。”里屋,孙安锦直视着呆愣在面前的罗姑娘,吐出一个名字。
罗姑娘呆怔不动,手里攥着的锦帕被捏出一道道褶皱。
“许芸曾经女扮男装入书院,和我爹是同窗。”孙安锦垂下眼帘,不去看呆怔的罗姑娘,“两年前,许芸过世了,所以你不可能赢得了她。”人死了,谁还能比呢?
罗姑娘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空荡荡的,回响在屋子里。孙安锦见她神情有些疯癫,忙退到里屋的门口,探头叫来了。罗婶一看见里屋里罗姑娘的情形,狠狠瞪了孙安锦一眼,忙走上去搂住罗姑娘。罗姑娘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罗婶抱着她,却是不再发笑了。孙安锦默默地走回桌边,脑中却不停地闪过方才罗姑娘痴痴癫癫的笑容。
孙安锦坐回桌边时,心里想着的仍是罗姑娘那有些疯癫的神情,没注意到百一叶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
“孙安锦。”百一叶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
孙安锦强迫自己从思绪中抬头,疑惑地看向百一叶。
“你是不是和他关系很好?”百一叶指向穆云深。
孙安锦看向穆云深,穆云深也在看她。
“从前认识罢了。”孙安锦有些莫名其妙,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黄瓜,想吃点东西压压方才在罗姑娘那里受到的惊吓。
“那你喜欢他吗?”百一叶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正在夹菜的孙安锦手一抖,黄瓜掉到面前的粥碗里,溅出不少粥来。穆云深也没想到百一叶会如此直白地问这样的问题,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眼睛望着百一叶。
“朋友嘛,”孙安锦笑得有些尴尬,“就像你,阿四……”
“哦——”百一叶这一个“哦”转了几个调,“我看他跟你、跟孙先生都挺熟的,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呢。”
“孙先生名满京城,他的事情京城人如数家珍。”穆云深终于明白是自己之前说的话让百一叶想了些别的,“孙先生与许夫人的故事可是传成了传奇的。”
话音刚落,穆云深只觉得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一转头,只见孙安锦直直地盯着他,简直要用目光将他烧了一样。
“什么样的传奇?倒是没听过。”百一叶很有兴趣的样子,目光亮亮。
“市井段子,听什么?”孙安锦话里带怒。
同桌的人都诧异地看向她。孙安锦在枣县的这两年很少发怒,几次发怒脸上也都是阴笑,今日居然毫不掩饰地真怒了。
百一叶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敛起平日里的生动表情,对孙安锦正色道:“两年前发生了宫变……”
孙安锦不做声,心里却“咯噔”一下。
“你来枣县恰好是两年前,”百一叶凤目一眯,透出几分凌厉,“你与这场宫变有何干系?”
听了这话,穆云深原本顿在空中的筷子继续夹了下去。这样直接的问法,果然是没经什么事的小孩子才会问的。孙安锦应付这种小孩儿绰绰有余,再加上有孙先生看护,难怪能在枣县平安住着。
“干系?”孙安锦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大的干系应该就是我爹离京,将我从本家带到这儿来了吧。”
百一叶一听,便知道这次是白问了,与孙安锦对视片刻后,换了副笑脸,打趣两句,这话也就过去了。
“一叶!”陈阿四恰在此时跑回来,大声道,“孙府没人应门,好像是没人!”
“孙先生居然出门了?”百一叶诧异。这孙书生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未出阁的大闺女似的,今日居然出门了?
“陪客人出去走走吧。”孙安锦看向穆云深,示意他是他们的到来将孙家的生活给打乱了。穆云深笑笑,不语。
当晚,夜色沉寂时,孙安锦书房的门被叩响了。正在灯下读书的孙安锦一个激灵,忽然不敢去应门。两年前那个夜晚,自己在宫中的藏书阁里看书,约摸也是这个时辰,侍女善珂催命似的拍门。开门后,善珂那丫头不顾额头上流着的鲜血,……那一夜过去,真真是物是人非。
“安锦,”门外那人忽然出声了,“是我。”
是穆云深。孙安锦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该来的总会来。深呼一口气,孙安锦起身,打开了房门。
夜晚的孙府淹没在荒草干枝的轮廓里。古树那光秃秃的枝干扭曲成求生者伸向希望的手臂,上面栖着的雀鸟也都化成了鸦的形状。阴风哭嚎着,找不到去路。穆云深擎着只烛灯立在门口,昏黄的灯光映在脚边的枯草丛上,叫那团枯草愈发蜡黄。孙安锦看着穆云深,穆云深被看得久了,面上略显出几分局促来。孙安锦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知道,穆云深生得不错,虽不及孙汝那样叫人直想起什么“玉人”,倒也是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如今他擎着灯站在孙府,倒像是传奇里闯入破败寺庙的蠢书生,身上的灵气与生气和周围的黑暗格格不入。
“深更半夜的,这是因为怕鬼所以来找我?”孙安锦脸上挂起一丝玩味,打趣道。
“这才像你,”穆云深却丝毫不理会那丝玩味,“这两天我都怀疑你是撞过头,傻了。”说着,毫不客气地抬脚进了书房。
书房里充盈着纸香墨香,架上堆着难以数尽的书卷,案头还压着几本陈旧的古籍。一盏烛灯立在案上,烛火摇摇曳曳,倒有几分深沉意味。
“《三坟五典》,你读这个?”穆云深走上前,拿起案上摊开的书。书中的几张夹页飘落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拾。
“陶冶情操。”孙安锦玩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早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宫里那个,是谁?”穆云深闻言,也不再拐弯抹角。
“我娘曾经可是将作大匠,主管过宫室修缮。哪里能逃出来,她不是比谁都清楚?”孙安锦笑了笑,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至于宫里那位,你也是见过的,善珂嘛。”
善珂?穆云深想起从前那个总是躲在孙安锦身后的唯唯诺诺的小宫女。
“的确,她是最合适的。”穆云深点头。新帝登基后,便再没了废帝那位原本以早慧和善画闻名的惠敏公主明华音的音讯。有传言说明华音是被禁足在了她母妃的寝宫,但曾与明华音有过几次“交锋”的穆云深始终不相信她会甘于被深囚宫中一生孤老。如今在枣县见到孙安锦,穆云深本该立刻将此事告知京中父亲的,可不知为何,他并不想,相反,他倒是萌生了一个“让她一辈子安安稳稳生活在这里也很好”的念头。
“所以穆家公子,”孙安锦确不知晓穆云深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能让他守住秘密,从而让自己和帮助自己逃出皇宫的人能够活下去,“你就当在枣县交了个新朋友吧。”孙安锦笑盈盈地走近,伸手将穆云深手里的书拿开,放回案上,方才望住穆云深的眼睛,盯紧他目光里可能泄露出的情绪。
“哦?”穆云深自然察觉出孙安锦的小心和试探,笑得有些无奈,微微垂首,不露痕迹地将眼神飘向案上放着的刚从他手中被拿走的书,“好小气的朋友,连见面礼都不给。”
闻言,孙安锦明白穆云深是同意保密了,眉眼弯弯里流露出几分放松和愉悦,随手擎起案上的烛台,朝门口走去:“见面礼吗?走吧,我爹那有几本名家画册,带你去看。”
“我能拿走吗?”穆云深笑着跟上。
“只要你有本事不被发现。”
翌日,送走闫大人和穆云深后,孙汝回到书房。少顷,又快步走出来,衣袖掀起的风将正在院中习字的孙安锦手边的字帖吹散一地。
“先生要出门?”孙安锦放下笔,一边捡字帖一边问。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孙汝居然自己往外走。
“进贼了。”孙汝头也不回。
孙安锦捡东西的手顿住。
“先生是丢了几本名家画册?”孙安锦询问的声音微颤。
孙汝停下脚步,回头望住孙安锦。
“那个……”孙安锦被他一盯,顿时冷汗直流,“先生……日后要记得管穆云深要画册呀……”
当日李家学堂散学后,百一叶回到李家,看见自家长姐百世华正站在庭中古树下神情赞叹地看着身旁伏案的孙安锦。
“安锦,你怎么来了?”百一叶快步走近,见案上摊着的纸上一副半成的名家图画临摹栩栩如生,而孙安锦正一脸苦大仇深地落笔。
“这是你画的?”百一叶惊叹。
“就是她。”百世华笑盈盈道,“小小年纪,画技不俗。”
孙安锦仍是一脸苦大仇深。
“你画这个做什么?”百一叶觉出不对来。
“我爹要靠卖假画维持生计!”孙安锦咬牙切齿地胡编。
穆云深果然不客气,约摸着拿走了六七本画册。孙汝说那些都是珍本,估计只有李家还有珍藏了。于是孙安锦被派来李家临图。百世华将画册找出来后,孙安锦数了数,共九九八十一幅图。
“两个月内画完,还是抄祖训百遍,自己选。”孙安锦脑中响起孙汝的话。将几千字的孙家祖训与八十一幅名家画做了比较后,孙安锦苦大仇深地下笔临画。一边临,一边将穆云深咒了个通透。
跟随闫大人云游的穆云深在途中感染了风寒,喷嚏不止。
两个月后的某个黄昏,孙安锦带着第八十一张画回到孙府。孙汝正从书房里拖出个木箱。
“这是什么?”孙安锦看出箱子沉重,赶紧过去帮忙。
“名家图集,”孙汝答得云淡风轻,“当初留下两套,这一套一直收着,今日才想起来。”
孙安锦停下拖拽的动作,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攥着第八十一张画回到了自己房内。沉思一炷香后,她又出门去请人将画裱了起来,挂在房里。
“你挂这张图做什么?”某日,百一叶来时见了,问。
“提醒自己要时刻关怀书生,”孙安锦解释,“他记性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