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音一行人来到太明宫,宫宴此时已经散了,殿内剩下的人除了高坐在上的皇帝明澄,还有两个仍在把酒相谈的人,一个是她见过几面的三皇叔明澈,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她却是没有见过。不过既然此时与穆家有关,想来这位该是穆家的大人了。女眷席位上仍端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容貌极佳,眉眼与那位穆家大人有几分相似之处。明华音走到大殿中央,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的穆云深,穆云深亦看了她一眼,似乎还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过父皇。”明华音朝大殿主座上行礼,并没有抬头。
“免礼,”明澄似乎有些不耐烦,扫视进来的人一圈,“明湛,你也来了。”
“见过皇兄。”明湛亦行礼,又将跟在身边的杏色衣裳的女孩儿介绍道,“这是上官家的二小姐,跟随臣弟进宫开开眼界,还望皇兄莫怪……”
“行了,你们先坐,”明澄不耐烦地打断他,又对明华音道,“穆家这孩子说他被一个自称公主的丫头诳着在宫中迷了路,可是你做的?”
迷路?明华音垂着头,悄悄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穆云深。这理由真是牵强得可以,皇宫中巡逻的侍卫和宫人数不胜数,他居然还会迷路?
“回父皇,女儿今日只上午去了藏书阁,取了书后立刻就回了落鸣宫;下午时去成竹阁想要画紫竹,在成竹阁遇到了二皇叔,直到方才宫人来找。”
“皇兄,臣弟的确遇到了……”明湛出声要说什么,却被身边坐着的上官寸寸轻轻扯了扯衣角,示意他不要多嘴。明湛诧异地看了看上官寸寸,似乎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心中还有算计。
“行了,既然不是她,那就是有人冒充公主了,”明澄今日宫宴饮多了些酒,头正有些发昏,谁料又出了穆家这小子这么一件事,让他不能立刻回去休息,火气正堵着,“去查,查出来立刻杀了。你们都下去吧。”说完,起身拂袖要走。
“皇上!”跟在明华音身后的善珏忽然出声,走上前来跪下道,“公主她今日形迹可疑,许是与穆家公子的是脱不了干系,奴婢可以作证!”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纷纷沉默下来。明华音垂着头,因为紧张,额上微微冒着冷汗。这是她第一次算计别人,能否成功也实在是难以预料。况且善珏此时出来,便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再留在自己身边。她是皇后教出来的人,若是只知道自己今日确实与穆云深见过面,定不会为如此小事按耐不住。所以,她手中一定是掌握了什么她认为足以扳倒自己,或者说是娘的事情。
皇帝身形一顿,叹了一口气,又坐回去,开口道:“说。”
“奴婢今日午后为公主送茶,但公主紧闭房门,只叫贴身婢女善珂出来接了茶,说是看书不想叫人打扰,故而奴婢也不知道当时公主是否在屋中。直到将近傍晚,公主突然说要出去转转,带着奴婢和善珂直奔成竹阁,好像有什么目的似的。”善珏说一半藏一半,倒是更叫人深思。
“她去成竹阁能有什么目的?”明澄好笑地自言自语,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阴沉地射向坐在下面的明湛。
“朕倒是记得,明湛你与许贵妃从前私交甚好。”明澄难得地显露出来自帝王的压迫感。
“奴婢猜测公主是得知今日慎王爷会进宫,所以帮许娘娘向王爷问一句安好,但是不巧被穆公子瞧见,于是公主将穆公子引开了,方才去了成竹阁。”善珏诚惶诚恐道。明华音不由暗自佩服善珏,心道果然是皇后宫中出来的,编起话来像真的似的。尤其说一半藏一半,轻易便将父皇的一块心病引了出来。
她隐约知道娘亲本不打算嫁给父皇,父皇也常因此事对娘亲有些疏远。只是她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将此事的主动权交给善珏,让她有翻盘的机会。事到如今,关键还要看……
“怎么可能呢?今日我一直与姑父在一起,姑父也并没有和什么约着见面啊,”女童的声音忽然响在殿里,轻柔烂漫像是早春的杏花骨朵儿,“倒是有个坏女人想嫁给姑父,要不是阿音让她走开,我和姑父还要被吵一阵呢。”
殿内众人齐齐看向坐在明湛身边的上官寸寸,上官寸寸天真地笑着,仿佛真是童言无忌。
“这么说来,是这婢女说谎了?”明澄目光移向殿下跪着的善珏。
“回皇上,奴婢没有说谎!”善珏立刻磕了个头,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隐隐有泪光,“许是,许是公主本要去见慎王爷,但是被穆公子撞见,于是就先将穆公子引开,然后才去了成竹阁。”
“既是如此,我直接去成竹阁就是了,还回来喊你和善珂做什么?”明华音佯怒道,“若不是你在成竹阁外大声叫嚷,又怎么会惊扰了二皇叔?”说完,明华音又向明澄一礼,道:
“事到如今,女儿便将事情告诉父皇吧。女儿常听母妃说父皇喜爱紫竹,便日日带着善珂到成竹阁练习画竹,因为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善珂两个人而已。今日女儿读书,读到古人描写一日之内的天光变化,便想到不同时分的紫竹该是也有不同,于是才在近傍晚时到成竹阁去。女儿原本只想去看看便回落鸣宫,但又怕自己见到不同的紫竹美景后立刻就想要作画,便多叫了一个人,想着若是女儿打算作画,便叫她回来取灯,让善珂陪着我在成竹阁等。没想到,”明华音恨恨地看向善珏,“没想到她竟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明澄闻言,沉默不语,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击着龙椅的边缘。殿内静得怕人,有那么一瞬间,明华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谎言出现了极大的漏洞,让明澄开始思考该如何处置自己。
“你母妃……常说朕喜爱紫竹?”半晌,明澄忽然开口。
“啊,是!”明华音没想到等了许久等到的竟是这样一句话,点头回应道。
“这样说来,只剩下穆家这一件事了。”明澄像是忽然醒了酒一般,找回了帝王的沉稳,“将这婢子拖下去,污蔑皇族,可是重罪。”
“奴,奴婢……”善珏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失败了,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什么,却被上来的侍卫捂住了嘴,拖了出去。
“好了,现在你来说说,你遇到的‘公主’,到底都与你说了些什么?”明澄目光投向一直静立一旁的穆云深。
穆云深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华音,隐隐有一丝挑衅的意味。明华音也回瞪着他。
“皇兄,依臣弟看,这件事就不要追查了吧,”一直在与穆家大人闲谈的静王明澈忽然开口道,语气中的调笑意味再明显不过,“看来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只是想不到被我们这些‘不解风情’的大人插了一脚罢了。”说完,朝着大殿中央立着的明华音和穆云深眨了眨眼。
穆云深和明华音齐齐红了脸,正要张口辩驳,却听到殿上明澄淡淡抛下一句:“依你。”起身离开了。明澄一走,大殿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明华音愣愣地看着父皇离开的背影,难以相信三皇叔一句玩笑似的话居然就左右了父皇的想法。
“怎么样,本王的小舅子,还不来谢谢本王?”明澄前脚刚走,明澈就哈哈大笑起来。女眷席上坐着的穆云浅飞来一记眼刀,明澈笑得更是开心。
“咳,我可还没答应。”明澈身边的考功侍郎穆家大人穆招面色不加,但脸上仍隐隐显出笑意。
“这么说来,澈弟,你是好事将近了?”明湛也兴致勃勃地笑问道。
“什么将近了,我可还没点头呢!”穆招佯怒。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呐,”明湛看了看殿内的几个孩子,忽然感慨道,“一晃玉锵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小丫头胆子不小,颇有玉锵当年的风范。”穆招对明华音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快满六岁了。”明华音回道。此话一出,在座众人又是一惊。
“还不到六岁?”明澈瞪大了眼,“人精啊。喂,你爹真的是我那个笨皇兄?”
明华音听了这话立刻不高兴起来:“我父皇哪里笨了?”心中却暗暗惊奇,这个三皇叔居然敢这样说父皇,看来是很受父皇喜爱才是。
“哎哟,还不高兴了,”明澈看明华音这般反应,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将明华音拽到自己面前仔细端详起来,“还是长得像你母妃多些,尤其这双眼睛。”
“咳,父亲,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一直坐在女眷席上默不作声的穆云浅站起身来,开口道。
“啊,是了,再不走宫门就要关了。”明澈如梦方醒般道,站起身来送穆招一家。穆云浅走过来到穆招身边,嗔怪地瞧了明澈一眼,明澈立刻笑得像个傻子。
“喂,我的玉佩呢?”正在明华音望着大人们之间的说笑告别时,穆云深不着痕迹地靠到她身边,小声问道,“我可没说出你来,说话算话,你还不还给我?”
“如果不是我三皇叔帮着说话,你会不会说?”明华音转过头来看他。
“你以为他为什么帮咱们说话?”穆云深挑挑眉,心想这丫头怎么忽然变笨了,“还不是我提前向他打了招呼。”
“打了招呼?”明华音疑惑地看了看依旧在对穆云浅傻笑的明澈,又转回来问穆云深,“你说了什么?”
“我说啊,”穆云深忽然一副很不爽的样子,“我被一个小丫头耍了,一定要自己报复回来。难为我当时还装出一副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样子来,这下他肯定以为我这个小舅子只是个小毛孩儿而已了。”
明华音无语。难道这家伙在三皇叔眼里不是小毛孩儿吗?
“小姐,人带来了。”催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孙安锦的回忆。孙安锦从回忆中醒来,忽然发觉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觉地上扬。
“放开我啊,我才不是什么贼!”催雪身后被灵戈拎进来的人嚷嚷着。灵戈将人拎到孙安锦面前,那人不知怎的立刻安静下来,抬起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安锦,仿佛要把孙安锦看出两个洞来。孙安锦亦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人年纪与自己相仿,或许还要小上一点,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雾中松影般浓淡的眉下是一双极为灵动的眼,让人不由想到林间跳跃的松鼠;小巧玲珑的鼻子又为这张脸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和;此时微抿着的嘴和不知为何上扬着的嘴角的弧度又让孙安锦感到莫名的熟悉……
“你是……”孙安锦盯着眼前的人,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用心地将一个人的面孔看个仔细了。越看眼前的这名穿着男装的少女,孙安锦越觉得有些熟悉。忽然,一个人名出现在脑海中——
“你是穆云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