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说吧。”莫瑾走入巷子后,对着走在前面的崔道闻冷淡地开口,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
“二小姐的事,宫里那位已经知道了,”崔道闻停住脚步,但并没有回头,一贯玩笑的语调此刻沉静下来,带着几分诡秘,“孙院首在京郊为莫家置办了宅子,属下去看了,觉得很不错。”
“你要打退堂鼓?”莫瑾眯起眼,连带着嗓音也细高了起来。
“属下并非打退堂鼓,”崔道闻微微侧过头来,眼角的余光正好扫视到莫瑾薄怒的神情,“只是最后提醒二小姐一次,此时收手,尚有回旋的余地。”
莫瑾冷笑:“为何要我收手,而不是孙家放手?”说到“孙家”二字时,莫瑾似乎格外咬牙切齿,“莫家几代为陛下做事,从无二心,如今却处处受孙家指使,让那些不分轻重的蠢人统领书院?”
“孙院首并非蠢人。”崔道闻皱眉。
“他不是,孙安锦和那个外姓的小子也不是?”莫瑾笑得愈发阴寒,“你可知,我这几日查到了什么?为那丫头和那小子,孙汝可是费得好心思啊。”
崔道闻闻言,手默默伸向怀中,触及一柄被布条层层包裹的物事,口中却以平日里玩笑的腔调接道:“哦?二小姐查到了什么?”
“那孙安锦根本不是孙家人,”莫瑾冷笑着,“不过是孙家四爷从货船上领下来的,不知是哪里的野种呢。”
背对着莫瑾,在莫瑾看不到的角度,崔道闻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虽然他早知道孙汝对孙安锦的身份极力隐瞒,不可能让莫家有机会知道真相,但没想到孙汝居然做得如此……优秀,让人联想着孙安锦目前的身份,忍不住开始脑补一出大戏。崔道闻缓缓放下本要拿出什么东西的手,转过身来,正对着莫瑾。
“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或许连中土人都不是,”莫瑾面上讥笑神情难掩,“却要将梨花部交给她?我确看不懂孙院首要做什么。”
“这有何不妥?”崔道闻当然也知道这大大的不妥,然而该演的戏还是得演下去,“二小姐并非长子,甚至连长女都不是,不是照样协理书院多年?”
“住嘴!”莫瑾竖眉怒道,“她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
崔道闻挑眉:“她?孙小姐,还是莫大小姐?”
“你——”莫瑾怒意更甚,扬手似乎要给崔道闻一记耳光,手扬到一半又生生顿住了。崔道闻侧目瞧了瞧那只停在自己耳侧的手,目光又落回莫瑾的怒容上,浑不在意的神情。
“二小姐莫急,属下不过玩笑,”崔道闻不着痕迹地侧了侧头,让自己的脸离莫瑾的巴掌远一些,“二小姐协理书院的这几年,书院究竟如何,属下再清楚不过。”
莫瑾狠狠地盯了崔道闻半晌,最终放下手,缓了口气:“什么时候了,你还玩笑。”
两日前,崔道闻传信给她,告知她自己是当年的打听,而非涂说,并说要约她在八面楼附近一叙。莫瑾谋划至此,却忽然得知这样一个消息,震惊之余又是恼怒又是慌张。她想不出崔道闻为何要在此时对自己坦白,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另有所图。然而他图什么?莫瑾从来就看不透崔道闻,无论是从前的打听、后来的涂说,还是现在的崔道闻。在犹豫一日后,莫瑾还是选择赴约——其实她根本没得选,崔道闻完全处于她的掌控之外。
巷子里有股阴暗的霉味,莫瑾看着眼前站着的人,忽然有些不安——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全然不疑地跟着他来了这么一个偏僻之处。
“你到底有什么事?若是劝我收手,大可不必再费口舌。”莫瑾的直觉告诉自己,应该尽早结束这种局面。
“属下只是怕死而已,”崔道闻笑笑,迎着莫瑾向前走了两步,“属下几次死里逃生,因此格外惜命,不光惜自己的命——”说着,居然抬起手缓缓抚上莫瑾脸颊,“——二小姐的命,属下也珍惜得紧。”
“你——”莫瑾慌忙后退两步,离开崔道闻的掌控范围,大惊之下瞪着崔道闻,一时语塞。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意思?
“啧啧,真是没眼看,”巷子口突然传来个鄙薄的声音,莫瑾像是得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猛地转头,逆光中看到一个少年身形的人依着墙角,抱臂站在巷口,“这儿可算是京城的繁华区,就算是什么小街小巷的,你们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也不好吧?”
莫瑾的脸腾地红了,快步朝巷子口走去,想要尽快离开。崔道闻跟在她身后也走出巷子,与巷口那人擦肩而过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
“坏了您的好事,对不住。”对方浑不在意地看回去,两人目光相撞,似有火花。
“没有的事,”在目光短暂地兵戎相见后,崔道闻收起了敌意,换回平日里那副笑脸,“不过一点私事,公子可别误会了。”
“哦,是吗?”那人却扯不出崔道闻的皮笑肉不笑,微眯起眼警告对方,“可别忘了,你到底是谁。”
“是是是,”崔道闻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放心,我最是惜命。”
这在这时,街道另一侧的卷帘楼里走出一名女子,容貌不算上佳,但周身气质柔和,平易近人,一双水意朦朦的眸子格外引人注目;她的身后跟着一名个头略高些的抱琴女子,相貌平庸,一脸的“生人勿近”。
“许忱?”那气质柔和些的女子正是孙安锦,见到许忱和崔道闻站在街对面,立刻走过来,“你怎么在这?”
“你爹让我来接你,”许忱说着,白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崔道闻,“他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他不放心。”
孙安锦如遭雷劈。
孙汝会担心她?担心她丢了他的名贵古琴,还是担心她的琴技把袅袅气死了,于是让许忱过来帮着毁尸灭迹?
“那我就继续做事去了,”崔道闻朝孙安锦抛了个媚眼,孙安锦和身后的灵戈顿时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孙小姐,加油哦!”
许忱顿时有股反胃之感。
“我方才见着,还有个人和你们在一起?”回书院的路上,孙安锦问许忱。
“是吗?”许忱有些心不在焉,“你看错了。”
“你连应付都不用心一点吗?”孙安锦无语道。
“你不是知道是谁吗?”许忱转头看着街边卖孩童玩器的小摊,似乎又有了些新的玩意儿,“明知故问。”
孙安锦皱眉。许忱似乎在生气,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你是不是……被先生罚抄书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件事或许会让他郁闷至此。
“怎么可能?”许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再说我又不是魏季天,抄个书而已,算什么大事?”
“哦,那是为了什么生气呢?”孙安锦微微笑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善解人意模样。一旁的灵戈见到这个熟悉的表情,默默后退了一步。孙安锦定是又想坑人了。
许忱阴郁地看了看孙安锦的笑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没事。”
孙安锦一手摸着下巴,笑着望许忱:“那就是和季天比试输了?吃饭噎了喝水呛了?出门被马车撞了?”
“你够了。”
“哦,我知道了,”孙安锦转着调子,意味深长道,“长孙家的小姐不喜欢你送过去的点心,是不是?”
“怎么可能!我可是照着她的口味买的!”许忱顿时跳脚。
“啧啧,看来梨花部的人诚不欺我,你果然对人家长孙姑娘有意思。”孙安锦笑得狡黠。
“你们梨花部天天都在干什么!?”许忱觉得自己头顶要冒烟了,“该盯着的事不管,该做的事不做,却来管我喜欢谁?”
闻言,孙安锦却是面上笑容顿收:“这么说,你果然是在生崔道闻的气,”眼见着许忱要辩解,孙安锦又说,“不对,应该是生我的气。”
许忱正要辩解的嘴顿住,半晌后,选择了默然不语。
“崔道闻能活到现在,你以为是但凭着莫家的支持?”孙安锦叹了口气,三人现在已经走至人烟稀少的京城名门居住区,只要压低些声音,谈话的内容便不会被人听去,“你可知,莫瑾当初是要除掉他的。”
许忱愣了愣:“他不是莫瑾的人?”
“他或许,谁的人都不是,”孙安锦蹙眉,“在他身后,并不只有一股势力,而是有几方相互制约、相互掣肘的势力。”
“若是就这么轻易地除掉他,有些事情反而无从下手,”孙安锦也深感此事背后的复杂程度远超想象,又叹息道,“最麻烦的是,梨花部查出,崔道闻背后似乎有一股西楚的势力。”
“西楚?”许忱大惊,“他……通敌叛国?”
“也不能这么说,”孙安锦道,“崔道闻确实很有些手段,他所知道的,或许比你我想象的要多。”
话说至此,孙安锦停住脚步,身旁已是书院的后门。她转过头笑着望许忱,开口道:“进来坐坐?”
许忱想着她或许是要与自己说崔道闻的事,便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许兄,是要去哪坐坐?”冷不丁前面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其实也不能说是阴阳怪气,只是声音的主人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不使自己的声音因情绪变化而走调,结果反而起了反面作用。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的主人,只见穆云深一袭白衣,手持折扇,迎面走来,端的是玉树临风少年郎。
“你穿这么白干嘛?谁死了?”许忱向来看不顺眼这些附庸风雅之事。衣服当然是深色的好,耐脏。
“确实是有人死了,”不料穆云深却是将折扇一收,神情肃穆,“莫家的大小姐莫瑜,刚被人发现死在了俯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