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跟着仉清扬来到他的温玉院、见到屋里坐着的那个人后,顿时明白为什么仉清扬那么失态了——
“太子殿下!?”孙安锦看着明华业那张迷糊脸,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您怎么在这里!?”
明华业永远都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看到孙安锦来了,从桌边起身迎过来:“本来是来找清扬,但是他非要找你。”
仉清扬自孙安锦进屋后就一直站在她身后,似乎有意要离明华业远一点。孙安锦闻言回头看看他,又转过头来:“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不用客气,”明华业摆摆手,示意孙安锦不用拘束,“我知道你们是干嘛的。”
孙安锦失语。明华业有一个奇特的的能力,平时一直窝在那里不说话也就算了,一说话总是让人一愣一愣的,杀人个措手不及。
孙安锦觉得他是在说书院的事,但又不是很确定,碍着仉清扬在场又不好直接问,于是用眼神疯狂示意他换个地方谈。
“你眼睛不舒服?”明华业果然看出了孙安锦与平常的不同之处,但也只是看到了而已。
“殿下,咱们去茶室聊吧,”孙安锦只得言明,“很晚了,清扬该睡了。”
“我不困!”仉清扬立刻道,“你们在这儿说,我不打扰你们。”
孙安锦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是期待。她忽然便想到了穆云深和长孙霁瑞都同她讲过的一件事——仉清扬到底对书院了解多少,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多少?
然而仉清扬眼中仿佛是有光的,这又让孙安锦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让这光亮得再久一些,不要因为任何事蒙尘。
“明日先生还要考你的功课呢,都看完了?”孙安锦端起长姐和师姐的架子,“若是看完了,就早点睡,明日若是精神不济答错了,先生要罚你的。”
“我——”仉清扬正要反驳,明华业已经抬脚往外走了:
“走吧,去茶室。”
于是仉清扬便没有再说话,只是有些消沉地送了明华业和孙安锦离开温玉院。院门关上不久,院中的光亮便没有了。
温玉院离茶室有一段很近的距离,但也是距离。孙安锦和明华业走在石板路上,一时无言。
半晌,明华业开口了:“他很听你的话。”
孙安锦回了一句:“嗯,清扬一直很听话。”
“我也想有个兄长,或是姐姐。”明华业说。
孙安锦借着夜色的掩护看了他一眼。她知道的关于这位太子殿下的事,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无论是这个身份,还是他自己本身。
数年前,她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了。那时候他们在御花园的凉亭游戏,她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戏耍这个北疆来的愣头愣脑的小世子。
“业弟,看到树上那个鸟巢没,”明华俨用手里的弹弓指着不远处的树梢,“咱俩比赛,看谁能给它打下来!”
明华业抬起头,顺着弹弓指着的方向看去,隐约瞧见树梢上有个形状不规则的东西。
“太子哥哥,那个是……”凉亭里坐着的明华音出言想要阻止,明华俨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前,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华业取下腰间别着的弹弓,卷着石子缓缓拉开,瞄准了树梢。明华俨却是趁此时溜进了凉亭,拽起明华音悄悄远离。明华音一边跟着,一边回头担忧地看明华业——那是个蜂窝,她不会看错的。明华业专心致志地瞄准,全然没发现身后的变化。
后来,明华业被蜂群追着慌不择路地跳到了池子里,明华俨拉着明华音在岸上笑得跳脚,明华音虽不见有多欢喜,但还是陪着太子明华俨笑了两声。
但是孙安锦不会记错——那时候明华业从水池里站起身,回头望着岸上的他们时,整个人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也是她从来没有戏耍过他的原因。这种神情,她在明华业的身上见过无数次,她总觉得,明华业并不是蠢笨,而是懂得隐忍、懂得明哲保身。
思绪回到当下,明华业说了一句“想要个兄长或者姐姐”后,便没有再说什么,但孙安锦听出了他语气中浓浓的失落感——他没有在客套或者说谎。
“但是你可以当一个好兄长。”孙安锦安慰他。
明华业看了孙安锦一眼,似乎疲惫不堪:“来不及了……已经,已经……”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孙安锦知道他是想说明华珩的事。
“这么说或许残忍了一些,”孙安锦斟酌着说,“但是对你们而言,未必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坏事。”如果明华珩心智正常,书院和京城的各方势力未必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茶室已在眼前,明华业似乎觉得与孙安锦话不投机,没有再出声。茶室的门落了锁,孙安锦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发现钥匙并不在身上。
——奇怪,明明一直放在身上的。
“进不去吗?”明华业看出孙安锦有些窘迫,“那就在这里说吧,左右也没有什么不能叫人听见的。”
孙安锦抱歉地朝他笑笑:“好吧,就在这里说吧。”
月光此时正好破云,朦胧寒凉,照在眼前的青石板路上。
“我知道你们一直为父皇做事,”明华业的神色在这样的光线下泛着些疲倦凄凉,“能不能为我办一件事?”
“殿下先说,是什么事?”孙安锦望着他。
“近来坊间有些关于西楚皇子的传闻,”明华业道,“母后派人查这传言的源头,查到了古家。”
孙安锦愣住了。这事书院都还没有调查清楚,皇后的人居然已经查到了源头吗?但古家曾是废帝一派,上官皇后说源头是古家,也是值得怀疑。
“古家如今在京城只剩一支,成不了什么气候,实在不必赶尽杀绝,”明华业说话时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这番言论并没有什么依据,但只是不想看到古家上下那么多条命就这样消失,“你能帮否……我?”
孙安锦本想一口回绝,毕竟书院是为皇帝做事的,并不是拿来给明华业任性的,但他最后犹豫着说了一个“我”的时候,孙安锦便也犹豫了。这犹豫其实很奇怪,她与古家没有什么交集,与明华业本人的关系也不算十分熟络,本应该一口回绝,但她就是犹豫了。或许是因为明华业那些不符合他身份的想法,曾经她也是有过的。
“这事,我不大好帮你,”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孙安锦看着意料之中的明华业失望的神情,继而话锋一转,“但是,有个人,你可以去找他。”
“谁?”明华业立刻来了精神。
“刘山,”孙安锦说出这个名字时,看到明华业明显抖了两下,“他与古家的关系向来不错,你可以去找他。”其实何止不错,刘山对古家小姐古巧的意思,孙安锦觉得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明华业摇头道:“我不去找他。”
“为什么?”孙安锦疑惑道,“平日里他是有些爱欺负人,但心地不坏。”
“我不去,”明华业出人意料地固执,“找谁也不找他。”
见他这般反应,孙安锦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刘山的身份,她是知道的,正是当年的太子明华俨——然而明华业这般反应,莫非也是知道什么的?
“殿下,”孙安锦望着明华业的目光不自觉地锐利起来,“到底为什么?若是刘山欺负了你,我们定会帮你找回来。”
明华业又摇头道:“不知道,每次看到他,都很不舒服。”
孙安锦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明华业看着迟钝,却或许是敏锐的。当年明华俨将戏耍明华业当作极大的乐趣,过分的玩笑并没少开。明华业一直隐忍,显出一副痴笨的样子,但孙安锦并不相信他的内心真的如表面这般平静。
“那么,”孙安锦看着不停摇头的明华业,似乎又成了一副痴相,“你便不去找他,我去。”
明华业摇头的动作停下了。
“左右我与古小姐还是在静王那里见过一面的,便去和刘山说一下,权当是为古小姐消灾了。”孙安锦找了个牵强到不能再牵强的理由。
明华业是独自偷着出宫的,孙安锦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厉害、佩服、胆子肥、纯爷们儿”以后,将他安置在了书院的客房。离开时,孙安锦抬头去望天上悬着的那轮月,忽然便觉得世事变化如此缓慢又如此局促,仿佛有人写了戏本,一日一日不断反转,他们则是本子里身不由己的人物,只能由那本子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然而,孙安锦不知道的是,在她与明华业离开茶室门口后,一个身影从旁边的灌木中显现出来。那人脸上神情阴郁,手紧紧地攥着,甚至有丝丝血迹从指间的缝隙中晕出来。那人忽然低头,摊开手去看手心里躺着的沾染了血迹的钥匙,然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走向了茶室紧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