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眼睛,她却戴了一副蛤蟆镜。镜片很大,里面能看到我小小的影儿,当然还有高楼和天空。高楼在我的后面,天空在我的头顶。我们握手,说话。
她的上嘴唇很薄,弯成弧形。我知道她很想给我一个顽皮的笑容。
她说,应该抱一抱。我躬身上前,贴了上去,可还撅着屁股。
三天前,她联系了我,一听到她的声音,我才发现日子过了那么久。三个月前,我做了一场春梦,她在我身上像马儿欢快了很久,醒来后看见另外一个女人躺在我身边,我很愧疚。三年前,我跪在她的面前要她留下,她不停地摇头,我从她身边站起来,决定跟她老死不相往来。三十年前,我刚刚出生,她还没有出生……
我又多愁善感起来,咖啡烫了我的舌头。她就活生生地坐在我的对面,她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只好问她。
她问,丁当好吗。
丁当是我梦见她时,躺在我身边的另外一个女人,如今是我的妻。
我说,不好,老毛病还没改,又有了新毛病。
她笑起来,双肩颤抖,蛤蟆镜想要掉下来。她说,你还是那样喜欢挑别人的毛病,老毛病也没改呀。
我说,你能不能把眼镜摘了。
她的眼睛有些浮肿。我说,我以为海枯石烂也见不着你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也许我一直很想看到你。
跟你一起的时候,天天找你,找烦了。她说去你的。
长久没有话。
她又问,有小孩了吗,会喊爸爸了吧。
我说,天天想,丁当不想要,说孩子一生艺术生命就结束了,你说一个破舞蹈老师哪来的艺术生命。
她笑了两声,又马上收住了,额头上残留了几道细密的皱纹儿。我继续说,找一个跳舞的女人做媳妇,唯一的好处是她能用脚趾头指着你的眉头,她从不用手指。我竖起中指接着说,她只消身子一动,腿一抬,大母脚趾就点住了我的眉心,紧跟着一句呵斥,戴上。
她问,戴上什么。
我说避孕套。她捂住了嘴,周身都在抖动。我也跟着她笑。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窗漫过来,落在我们中间,像点起了一道火焰。
她突然说,我是不是老了。
我忙回答,怎么会呢,才过了三年。她叹了口气。
就跟上辈子一样,你知道我常想起哪个场景吗?我说是不是209的小旅馆。你还是老样子,不改初衷,我们在学校后门埋头吃羊肉串,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只记得小旅馆,你能吃好多羊肉串,我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么能吃羊肉串的人。我说那是因为你再也不吃羊肉串了。
真的像过了一个世纪,她说。
难道我给你的印象就是呆在209里的模样吗。我说不全是。她问还有呢。我接着说最后一班公交车。她又问什么公交车。
我说,这都忘了,看起来你没有答应我留下来是多么英明,我们一起搭最后一班公交车,我记得是3路,人很少,你坐在我的旁边,你是不是真的累了,我一直很怀疑,你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等旁边的乘客都走光了,你解开了我的腰带,你。她打断了我,这就是我给你的全部印象吗,真惭愧。她把手伸出来,放在落满夕阳余晖的桌子上,戒指上的颗颗钻石发出荧荧的微弱光芒。
我有些生气。
我说,好日子过腻了吧你,想在我这寻点开心,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日子是一穷二白,想要个孩子也无从下手,所以你离开我完全正确,我没有什么希望,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忆苦思甜。我越说越激动,舌头在口腔里开始发麻。
我说,这下满足了吧,但是我告诉你,我也不是百无是处,现在的我性欲特别旺盛,每天早上一柱擎天,估计这样的状态还会持续很久,不知道你们家那个老帮菜歇了吗。
我又说,I’m sorry,触到了你的痛处了。说完我站起身来要走。她忙拉住我。
求你别走,她说。
我说丁当还等着我买卫生巾呢。求你别走,先坐下,她又说。
我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坐定后抬眼看她,有一滴泪水挂在左眼角上,将滴欲滴,楚楚地蛮动人。我说,分手的那天,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赶过来见你,完全是一个男人为了兑现诺言,没有其他的意思,更不想忆苦思甜,你说你需要我的帮助,那你说,快点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拽住我的手,直直地望着我。她说,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我说,是。
她说,我为你生。
我说,什么。
她说,我为你生。
我说,我哪有这福气,消受不起。
她说,能换个地方再说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