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蟬鳴尚未響徹之時。磚道的起點僅有兩棵因天災而彎曲的枯木,除此之外兩旁應有茂密的樹林。緊密纏繞對方的雀榕,或許已把寄主的養分吸得精光,但現在確認太遲了。
那些植物在此地生存的證明,只剩下樹墩,但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有些同類甚至被連根拔起,任憑風雨侵蝕。福本目不轉睛的盯著其中一員,那是一棵遍體麟傷的構樹,由於之前的樹皮衣熱潮慘遭環狀剝皮,這種自私的氣味貌似在家裡也能聞到。
錯綜複雜的根上懸掛著蟻窩,最後一隻螞蟻緩緩爬出,然後倒下,和那些同伴一樣呢,這悽慘的下場,明明沒有鑄下大錯。
福本起身收拾素描用具,他不想沉浸在悲傷的氛圍中作畫。儘管面無表情,但他的心可不像外表一般平靜,而是激起了小小的浪花。
為隨處可見的生物而哭泣,你真是多愁善感。每每因生物而傷感,大人們總是會蹙著眉。雖然是單獨行動,不過偶爾會冒出一些雜音,離開才是避免耳膜受傷的不二法門。
福本沒有意識到,自己闖進了猢猻的地盤。
瀑布好似絹絲傾瀉而下,然後靜靜的流向平地,那些險峻的高山已聳立許久,他們俯瞰著這個溪流以及整個山谷的變化。如此美景按照常理將長存於天地,但誰又知道它不會突然凋零?
他打開素描本,空白的畫布轉眼間浮現輪廓。福本打算更進一步紀錄,後腦杓卻備感疼痛,罪魁禍首是一顆果實。福本回頭,瞥見暴跳如雷的猴群,情急之下把背包一扔--警報順利解除了。猴群蜂擁而至,將裡頭的食物掠奪一空後,便回到洞穴大快朵頤了。
安靜多了。正當他準備進一步描繪這壯麗的山景時,伴隨著飢餓而來、蠢蠢欲動的胃酸造成不適。
可是他把唯一能充飢的東西拱手讓人了。
只見遠方炊煙裊裊。那是、不知何時闖入視線的手推車,真是宛若一場及時雨。羅列著的鐵盤上,盛裝著幾串黃澄澄的玉米。但是、卻不見那價目表,福本認為一定是被自己忽略了。
老闆像是看穿他的疑惑似的,開口了。「那個盤子上的商品,全都是試吃品,你不必擔心。」大飽口福之前,福本卻停頓了一下,因為那個男人身上的血跡實在不尋常。老闆拿起電話,飛快地奔向叢林深處。雙腳皆被鐵鍊禁錮的雞,一聲不響的低下頭。
但福本立刻後悔了。一隻高拔挺立的公雞咀嚼著熱騰騰的玉米、他唯一的午餐。他深知如果搶奪,後果將不堪設想,於是他鬆手了。相反的,他打算讓那隻公雞擔任模特兒,一來是作為換取食物的代價,二來是那隻山崗上的鳳凰,他尚不知如何下筆,只能捉取其神態。
雙方未達成協議,那隻動物卻慌張地繞過他身旁,主人的呼喚看似普通,實則暗藏著威脅,叫牠不得不妥協。而牠的主人竟是剛才的老闆。
不過毋須害怕,他們巧妙地以眼神傳達訊息。就這樣,他每天總是同一時間現身,直到日落後才失望地邁向歸途。
三天後,他發現一個磨損的腳鐐,它本該拴在公雞的利爪上的。
今天的餐盤上仍沒有一絲肉類的氣息,打從「那件事」過後,福本便討厭起咬碎滿嘴的血腥了。僅僅是一刀,劃開皮肉直至見骨的一刀,不能徹底抹去的是、與世長辭前血流如注的身心。
他們都是素食主義者,可管家的出發點絕不含憐憫。他害怕大魚大肉化為他倆的導火線,從那天起便發誓戒除葷食。閃爍著迷茫的瞳孔,在剎那間四眼神會。
改變自己來迎合他人嗎......真符合你行事的風格。可是,你又何苦強迫自己接受?「可惜,你的伎倆只對骯髒的傢伙管用。」福本起身走向餐廳的後方,放眼望去,木製外牆上僅有一幅裱好的畫。
崇山峻嶺與綿延不絕的秀水,好似太虛一景,唯獨缺少那奇珍異獸。一人攀登山峰,而他的腳下早已堆滿白骨;屍骸立於堆積如山的骷髏之頂,緊握著那個人的衣角。山崗下刻意加深的墨色,乍看之下猶如陰影,實則為污漬,一些鮮紅的、令人恐懼的污漬。
管家起初猜不透他的心思,這種不吉利的卷軸,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恐怕造成顧客的不安。他猜,畫中的年輕人應該象徵一種執著。管家忽然尋獲留白處,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懸崖。
「吾友,這是我為你準備的位置。」福本輕笑。
時間再度調回五年前。
那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即便尋回那隻雞,家中光景仍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不知道這樣瘋狂的行徑還會持續多久。福本拾起那個滿是鐵鏽的腳鐐,某些物品足以留作紀念,或著說,值得他好好研究一番。
猛然抬頭,天空已被暮色渲染,但他不改一貫的悠閒步調。僅以手指支撐著鐵環(對人類來說是如此),自地平線透出的微弱光線,須臾之間使環上的紋理清晰許多,那是一個涵洞,頂端盤旋著海鷗的地方。當時他主觀的認為,那不過是裝飾用的花紋。
但、夕陽為何耀眼?儘管年代久遠,卻依舊明亮的車燈不禁讓人產生誤會。那輛黑色的廂型車忽然停下,福本遲遲無法理解。爾後,他在一片錯愕中恍然大悟--來者竟是自己的家人。
「這不是我們的寶貝兒子嗎?快上車,時間不早了。」一個身穿運動裝束的女人從車窗探出頭。
車門打開的瞬間,素描本立刻被抽走。位於後座的兩個女孩飛快地翻閱它,目光停留在新繪製的一頁。頭上綁有兩個髮髻的福本家長女、音羽雙手環胸說道:「好是好,就是太匠氣了。讓本大師加上幾筆,包準成為世界名作!」
「太奸詐了,我也想當功臣。」音羽的妹妹芽羽不甘示弱,自腰間拿出一支毛筆作畫。
本來壯麗的山水,馬上多了兩個俠客,雙方劍拔出鞘,準備好好切磋武藝;那潺潺流水,莫名浮現一隻虎背熊腰的蛇頸龍;連瀑布旁的空地,都被添加了幾個墨色身影(根據音羽的說法是夜叉)。
姐妹倆興高采烈地向福本展示成品,他下意識地稱讚她們,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可以......還給我嗎?」他無意挑起戰端,沒料到語調露出些許不悅。她倆不服,便在整幅畫上畫滿黑色線條。
「妳們鬧夠了沒有?」福本突然大吼。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芽羽先是一愣,接著嚎啕大哭。一旁的音羽則不停安撫她。
渾身酒味的男人轉過頭來。他將酒瓶往座位一摔,伴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斥責兒子。「做哥哥的本來就該包容妹妹,若連她們也不能諒解,以後還怎麼成大事?」他眼中的血絲,是因家中越發貧窮而不知所措的證明。生活裡的種種壓力,卻化作了一個拳頭。
擔任駕駛的女人--福本的母親連忙阻止丈夫。男人甩開妻子的手,提起福本的衣領破口大罵。「不給他一點教訓,這小子只會越走越偏!」夫妻兩人拉扯之間,忽略了方向盤的操控,於是車子一股腦兒撞上電線桿。他們趕緊下車查看,引擎蓋不僅有個大窟窿,還能聞到一股焦味。
望著暴跳如雷的丈夫,妻子只得聯絡拖吊公司,對方的回應卻有如晴天霹靂:本公司派遣的車輛,由於道路壅塞,估計三小時後抵達。一行人決定等待,但福本壓抑不住好奇心--尤其是發現了鐵環上刻著的洞穴之後。
趁他們分心時,福本溜進了山洞之內。充滿水泥的空間裡,有一片翠綠的草原,牽牛花沿支架攀爬著。那些野草持續生長著,卻在福本觸碰的前一刻消失殆盡。
電視牆自一片荒蕪中冒出,周圍擺放著竹製鳥籠,但籠子內空無一物。一台台老舊的機器、播放著黑白的喜劇:留著小鬍子的工人總是因香蕉皮滑倒,引得圍觀的眾人發笑。
突然出現的轉折令人毛骨悚然。主角誤觸機關,因而被捲進碎紙機裡,齒輪也染上了血色。工人受到車裂之刑後,殘餘的肉塊隨即拼成人體。接著,一隻烏鴉叼走遺落地面的拼圖,於是主角化為一灘血水。
畫面開始快轉。接連逝去的影像中,充滿著劇烈轉動的眼珠,以及殘破不堪的布簾。
「能確實感受到你的嫉妒呢。」主角穿過電視機,伸出一隻乾癟的手。
「什麼意思?」
「這讓人不適的差別待遇,你想用憎恨來捏碎它吧。可是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也是以這種惡劣的方式,將其他物種趕盡殺絕?」主角咧著嘴說。
家禽和畜牲自然不必手下留情。眼前的人輕彈手指,畫面被一位主播取代。
「日前警方接獲通報:麥町六丁目有一家違法屠宰場。雖然不能確定民眾所言是否屬實......」新聞中隱約能見到動物們逃竄的模樣,而鏡頭正跟隨著一隻雞。牠的左腳上有個腳鐐,一個生鏽的腳鐐。
電視忽然關閉。福本起初不願相信,那隻公雞便是那位故人,直到發現路標以後。
松野屠宰場,前方兩百公尺處右轉。
然後他依循著第六感往那兒衝去。
主角竊笑,笑他那股傻勁。恐怕是......為時已晚了。對了,還有一種動物是選擇性的,那就是--被人類慣壞而喪失本能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