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事件奇跡似地平息了。
事實上,全體人員撤出大船後,一場爭奪情報的戰爭才正要開始。各家電視台都搶著報導此案的秘辛,順道翻主角們的舊帳,不過有人可是一點也不樂見。
某間陰森的偵訊室內。
竹青被罰坐在長方形會議桌的一端,由多名警員看管,本想藉著使役異形建立功績,效果理想的話還能套用在實戰上,這些構想始於她的自滿,卻也終於自滿。「身為討伐者界的權威,居然違背了迴避異形之力的原則,妳應該回去再讀三年書,竹青小姐。」高帽子的男人反背著雙手悄然從後方現身,鬢角旁綁兩條辮子,一襲警服包括頭髮都是整齊的深藍。藍田警官。竹青半驚嚇地道出他的名字。幾年前此人因率領手下攻破異形的據點而名盛一時,但他堅決不加入公司,聽說除了說明案情外,其餘時間都很低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竹青小姐,我發出的指令,請您遵照便可。」
把那東西提上來。藍田說。方桌的正中心有個蓋著紅布的籠子,他一手掀了布,籠裡的生物如一團發光著的豪豬持續顫動,其中愛心人還被擠了幾個出來,四隻腳於桌上爬行,對這世界的惡意一無所知。
竹青簡直不能想像那些她自傲的作品的結局。
藍田直道她令他相當意外,學術研討會中被認為是空泛的理論到她手上就化為真實了,可惜她錯用了自己的才能。「先來一個,以儆效尤。」見藍田將純黑的警槍抽出腰帶,竹青顧不得面子向他苦苦哀求別破壞她的實驗成果,他毫不留情地甩開她的手,隨即擊槍,槍口彈射出鐵片拼裝成的彈簧,彈簧連接著的拳套給予籠門一記重擊,一兩秒鐘光景,大眼睛的怪物便在衝擊波內消散殆盡。
粉紫色的漆狀物滲出籠的縫隙,由桌邊滴下,竹青的心也跟著被燒焦。身邊的藍田要她整理情緒,又喚人送來兩盤三明治,一盤給自己,一盤用以安慰她受傷的靈魂。吃吧。禁不起他頻頻勸誘,竹青將夾了餡的吐司立起,大口一咬,一張愛笑的臉馬上風雲變色。
墨西哥辣椒醬。她摀著嘴扭動身子吞了那口麵包,喉頭也是一陣灼熱。
我塗了雙面,沒想到妳是那種對辣的耐受度極低的類型,竹青小姐。竹青一面痛苦的想找水喝,一面朝他咆哮,可逐漸腫脹的舌根使她的話語不清不楚,一個翻身不穩跌下折疊椅,面頰比辣椒皮還紅,全身冒汗椅子腳旁趴倒,叫人於心不忍。
你是想辣死誰啊。竹青無法停止打滾,從桌子的一側滾到另一側,腦袋撞上桌腳才不動。「本來想徹夜長談的,但現在也不好盤問下去。」藍田倒了一杯水給她,她手撐著地板爬起,腳朝四十五度拿著水杯猛灌,麻與辣果然消退。她叫喊著揮動拳腿,似是要再為自己辯護,但嘴早已腫成香腸而不能傳話,兩名大漢分別捉住她的手臂,水杯脫了手翻倒沾溼了桌面,他們將她帶下,出了座灰白色的巴洛克式拱門,藍田一路揮手。
「女人,審問明天早上八點開始,妳就住這兒。」監獄的通道窄得可憐,她目光所觸及之處盡是打鬥的聲音,門邊幾個吸著菸的囚犯面露凶光,四處充斥著猩紅的鏽以及走兩步就會踩到的黴菌的聚合物,鐵皮架設的走道搖搖晃晃,使人膽怯。獄卒趕她進一間牢房,將門上鎖。目前只是羈押,用不著害怕。那卒一會便離開,她見監牢內僅有一張床和小得不能再小的浴室,擺著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倒頭欲睡。
「妳該走右邊才對,秘書小姐。」
左看右看無人,竹青正覺得奇怪,直到她發現這牢房和隔壁一間鉻黃色的臥房相通,那房坐於電腦桌前的繫著馬尾的人轉身看她,臉上綻出大大的笑靨。「你是......絆!」
真不敢相信我會跟綁架犯同房。竹青邊說著在大房間裡散步,越走越覺弔詭,原木的書櫃就排成迎賓大道,書背如骨牌相互固定彼此;書架與書架間的隔板放著墨水瓶,她一抬頭,櫃的頂上長滿羽毛狀的葉子和紅色與金橘色的小花。「這裡的擺設不符合我的美學,所以我稍微施了法改造,是挺協調的,對吧?」
「你想說你是異形的一方首領,就算胡亂使用法力也不怕警察找上門?」絆笑著說他沒有這個打算,他的公司與之前相比是縮水的狀態,全靠他的助手替他跑業務。「我還是不了解你打通兩間房的用意。」
「交流啊,竹青小姐,」他雙手跨著椅背垂下。「不把這房改得寬一點,那就連最低限度的享受都得不到了。」
她冷笑一聲,那也得等到你真的有那種本錢,松野倒下之後肯定一票二線與三線的肉品商爭名奪利,那時又將是誰的天下。
「這麼說來,可不能讓那群不成氣候的小崽子被拱上王座了啊。」兩個不得志的人,只等待著夜晚的結束。
另一頭。
一輛黑色鄉村老爺車向著公路彼端開去,挺身別過雜亂顏色的競速的車子只管超前,對身為駕駛的彩瀨光夫來說,進城是最重要的。「我得去一趟吉倉,那兒有和福本同學相關的線索。」圓香一面看著車上的旅遊雜誌一面對父親說道。
那妳知道路怎麼走嗎,香子。那人懶洋洋地把頭向後仰直盯著她,完全不像平時的父親。雜誌一頁翻過一頁,翻頁聲到書本後半部越發急躁,之後停在了有行政區劃圖的那一頁。「呃,大概在東北角?」圓香硬擠出一個笑容,同時臉上大小汗珠一齊滾下,希望沒錯。「不對。車從這裡往北北西開,要花兩個小時。」父親的臉又嚴肅起來,活像是講課或者訓話時的模樣。「別拿空照的視野當作中心視角,香子,方位是以妳身處的地點為準,這樣顯得混亂。」
是是是,好好好,我懂我都懂,老爸是話中有話吧。圓香覺得前不久的感動都幻滅了,短短幾句話,那既冗長又無趣的說教又開始了,可這話絕不能給父親聽見。一個人走很危險,況且妳要幾點出發,小路癡。明天!圓香說她計畫好了,搭早班的火車,華麗麗地前往海港解開所有的謎,救出福本,完畢。光夫冷冷的斜著眼看她。學校寄來通知,明天全校師生得留在校園練大會舞,一整個下午。圓香的肩膀垮了一半。記得背書包,香子。他又朝她潑了一大桶冷水,眼看旅程遙遙無期,圓香雙手抱頭一番哀嚎。忽然,收音機的那頭再一次傳出了人聲,這節目奇蹟似地救了她。
「本日下午福本財閥對外發布重要消息,次任董事福本若里志表示將收購吉倉近海過半數的漁業用地,轉型為機能良好的住宅區,據傳這是財閥第一次從事的建設工程......」圓香深感不妙,誠如她在福本的回憶裡頭見到的,吉倉數千人口將失去工作並無家可歸,一座座鬼城建起,驚慌之中的漁獲被落下進一步腐壞......太可怕了,簡直是場浩劫。「福本同學肯定是被異形牽著鼻子走了,不,他就要成為異形了,爸爸,為了大義我必須去!」她將手裡的書往後翻,一日套票加鮪魚罐頭得要八百元,替我訂張票就好,求您開恩,爸爸。
光夫嘆氣,吉倉屬於自然保留區,依照國家規定,持有核可證才能進入,申請的人潮每天讓網路癱瘓,現在想辦理已經太晚。連冒這個險的餘地都沒有啊,香子。光夫如是說。小小的圓香像泥巴球般後座上倒著,老天,我啥都做不了。
圓香仰頭發呆,餓啊,餓啊,她哭喪著臉。「我也還沒吃過飯,不然這樣,我們兩個到城裡繞近路去吃點東西如何?」圓香馬上同意再大力地點了點頭,車廂內盡是她的尖叫聲。她記不得上次和父親共進晚餐是何時了,小學時還三五天就一頓大餐,後來父親事業忙,常到半夜才悄悄地進了家門,很多時候她回家桌上只擺了個冷冰冰的便當,自己就這麼加熱配電視吃著,但也並不寂寞。我很抱歉,香子,光夫說,很久沒聚了呢。不怕,圓香笑了,待會就能邊吃邊聊。夜仍是比白晝要長,大雨漸歇,車子下了交流道放慢速度,長桿的街燈串著滿月的光,車就停在磚橋旁,那時正巧晚上九點。
千代目的鬧區,規模比吉倉大上數倍,即便離市中心還有些距離,依舊是人潮滿滿。滿載美食的街沿山丘以白磚築起,一排小樹是天然的圍籬,身高一致的土黃色平房都開小窗,屋簷下撐著鮮明色調的棚,地中海的廣闊。有些人往樹影更深處邁進,就在咖啡廳與戶外陽台那兒坐著。「雖然之前來過幾次,這回好好走上一圈,變化還真不小。」父女二人左右擺著頭漫步,每經過一家店,人群便排空一部份,圓香走,那咖啡凍色的厚玻璃窗貼著布丁杯的冰品,雙球香草冰淇淋佐威化餅,頂上一顆寶石般的紅櫻桃。爸爸,我們可以買冰淇淋嗎。圓香宛如小女孩欣喜地跳來跳去,不,她本來就是小女孩。好啊。沒等光夫移動腳步,她就把門拉開。該店生意興隆,排隊的人們從主廳一路排進隔壁的座位區,隔牆聽,耳朵都快被震歪,前頭的收銀台已空去--人手都趕去支援廚房了。圓香大感失望。
「來得真不是時候,香子,那......」光夫突然望見門口窗邊的吧檯有個眼熟的影子,捲髮又穿格子衫,座位上的男人一個轉身,他們倆都嚇著了,都吸一口氣睜大雙眼指著對方。
「你不是山田嗎!」
「你不是光夫嗎!」
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久久不肯分別,一為這神奇的重逢,二為他們之間深刻的回憶。「香子,過來向你山田叔叔問好。」圓香就這麼硬生生的被「抓」過來,敬了個禮,那叫做「山田」的暴牙大叔也回以溫暖的微笑。原來光夫和這位山田是大學同學,在號稱數一數二嚴格的教授指導下做過研究,感情好得不得了,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塊,這一見,光夫才這樣高興。
山田見過圓香,甚是訝異,又即刻當起詩人感念飛逝的時光。她剛進初中不久。光夫道。那就跟我兒子一樣大嘛。山田邊笑邊用力拍了光夫的肩,你不錯,兄弟,五十好幾了還能拚第三胎,幸福的一家啊。一給這山田逮到機會,他便「令千金」東、「令千金」西地追著光夫問,光夫心裡某處認為他是在替他兒子物色媳婦兒,又沒法跳脫這個話題,只能陪他多聊點小事。一片背景的噪音中圓香忽覺枯燥,隨性唱了首不成調的曲子,有花與樹頂天的海藍色的那側走廊幾個孩子踏出陰影,兩名小紳士和小淑女,燕尾服與蓬蓬裙,她想起他們的身分,與她同樣為公司職員的子女,小學四年級時的死黨,起初是因優秀的學業表現而彼此欣賞,圓香遂與他們交好,不過打從分班就變得生疏了。
小香。那群人逐一叫過她的名。等等跟我們去碰運氣買個冰好嗎,單側馬尾的大姐發言了,也算是我們慶祝再會的一點心意吧。單筆消費每五球就獲贈一球,三人以上同行還能折抵金額。戴眼鏡的斯文怪客說。咱們一起把店買垮!短髮小個子的女孩挽著圓香的手就要走,前方那三人明顯還顧慮著,「那我走囉,爸--」光夫正與山田打口水仗,根本無心理會圓香與一行朋友,她便與他們進了藍色房的隔間。
大夥永遠不會知曉牆後的顧客有如此之多,四方的木桌不是被預約走就是經大批人佔領,那分流人群的櫃位攀附於多邊形的高壁,他們僅能站在隊伍的末尾向外盯著其他人挖著冰淇淋的情形。四瓣的積木的花生於翻糖的牆,金飾一般華美,唱片機上青年正刷著碟片混音,嘿,這兒只是單純的冰淇淋店吧,圓香問。「也是討伐者們放鬆的地方。」斯文怪客一筆帶過。
隊伍千迴百折,四人枯等,剎那人潮似牛馬向店員指引處遷徙,他們也將根據地搬至中間偏後的地段。紅線外的實驗桌各色藥水進行著蒸餾,當她走過,那螢光棒就和鋁罐結合成難解的藝品。
前方已有人獲贈甜筒,獨自吃得滿手都是。
就是那東西吧。小個子女孩拉拉圓香的衣袖問。嗯。圓香眼神望著她可心不在此處。幾個穿著全新季度的春裝的女高中生(或是大學?)瓢著冰,架起自拍棒可從不看鏡頭,看了,也是死氣沉沉,彷如一尊雕像還是油畫人物般卡在長椅一角。
那些人不應該是最吵的嗎。圓香亟欲使腦子運轉,此時眼鏡男告知眾人前方有個空出來的櫃台,要眾人快去搶位子,於是一陣奔跑差點沒絆倒她。「一定還有其他貪快的人來此排隊,沒可能的啊......」能達成目的就可以了,大姐頭說,接著叫斯文怪客替他們挑選口味順道付帳。真搞不懂,你們竟然願意拿市面多十倍的錢買一坨鮮奶油。那人聳了聳肩,把整本折價券撕成小塊,這時一個粉紅圍裙的頹廢男人緩慢地出了後臺,收了他的餐券與鈔票開冰櫃幫他們把冰盛裝。
你說你要經典大聖代。店員刻意把「大」字延長。眼鏡男請求他快點送餐,他對此類廢話不感興趣。「真不敢相信,歐文,十年前流行的東西的支持者到我們店裡了。」他拖著那個叫「歐文」的同事以一種極其辛辣的口吻評判他們,再哈哈大笑。冰已然疊成冰淇淋塔置於台上,祝你們有美好的一餐,「歐文」將瓷盤遞給他,仍是笑聲不斷,他繃著臉帶盤往回走,不屑與他多做解釋。
「我大概明白那兒一片冷清的原因了。」圓香說。大姐頭告訴她不需要與他們爭,電話撥通,好孩子建設公司的專員便會抓了這些「類異形人種」。哇,這樣還滿激進的。她驚訝道。「對付異形自有異形的法,來吃吧,小香。」總算能嘗到期待已久的那甜品,她隨著大夥坐下,輕輕鏟起一口溢著寒氣的冰,奶香與果香甜如蜜,品味之時卻注意到有人吃得更急,那眼鏡仔不願捨去湯匙,一口接一口,臉頰不知怎的凍成了紫色,他沒事吧,圓香十分擔心,大姐頭回答她說純屬正常現象,他壓抑太長一段時間了,今兒個全數釋放,莫管他。
匡啷。那鐵匙忽然掉在了桌上。眼鏡仔抱著頭趴下,面部劇烈翻攪,圓香感覺有異正要叫人,他就融化成為無固定形體的深紫色的靈體,飛升至桌的上空,也還戴著鏡片,上山下海歡愉無比。我也想變。短髮小妹才吃一瓢便掙脫軀殼,做成了暗紅的靈魂,大姐連吃都不必,直接閉氣變作藍色的飛仙,三人上頭一齊吆喝圓香也參加聚會,繞圈,發出更高更虛的地獄的叫喚。孤僻仔呢。小妹問的同時,「孤僻仔」身化遊龍不曉得到何處放浪了。
「老闆,小香還要再來一球......」他們欲找圓香同樂,殊不知圓香後退幾步掉頭就跑,邊跑邊大叫著,留給他們無數的疑問。都怎麼了,他們瘋瘋癲癲的,饒了我吧。狂衝的腳勝過思想傳送的速度,一廳子的人排滿座位區,為冰淇淋,為一份真摯的友誼,跳著交際舞的可全是不具人形的怪獸,她的步伐凌亂,怪獸們見了她受怕的樣子都讓開,討伐者的天堂,她早該想到的,那四個朋友已經不為她熟知了。然後,毫無預警的,她一頭撞上一個白襯衫的身影。
影子是完美的七頭身,似乎為男性,她向上看見他的臉,「對不起」來到喉嚨又瞬間吞下了。那長脖子接著人臉一般大的紅心,生著鳳眼與嘴,直往她那邊盯。「又來一隻迷途的小羊羔,算了,不知者無罪。」先、先生,為何這裡聚滿了異形呢。圓香慌慌張張。他們只不過是掛著討伐者的名號貪圖享樂的卑鄙傢伙,其實滿街都是,走吧,我帶妳出去。他讓圓香跟著他。
「對了,還沒問您尊姓大名......」
「伊里亞德。他們給我這個稱呼。」他們從原先的入口出去的時候,一隻豆腐妖怪扶著香檳瓶讓酒淹滿杯垛,人人自得其樂,唱片照放,舞照跳,舞池是不會在乎離去之人的。
接續的紅色廊道就再無異人了,伊里亞德勸她最好忘了全部的事,一旦祕密被有心人揭穿,則她也會遭人接引來「魔界」,不知不覺失去自我。「噢,魔界?不告訴我定義我可能要混亂了。」
「反正我也不寄望妳會聽我的話。根據觀察,討伐者的暗面中接觸、甚至運用異形之力的族群占總人口的四成,這類非人非異形的圈子,稱為「魔界」。他們積極地招募無知的討伐者子弟,特別是妳,圓香小姐。」他的指甲戳著她的鎖骨說。
伊里亞德......先生,你為什麼要幫我呢,圓香低著頭,她明明是個惹人厭的人,一人是異形,一人為討伐者,本應沒有交集。「妳記著,異形並不全是壞人。多點自信,圓香小姐。」
我很榮幸認識你,伊里亞德先生。她全身往旁邊的紅牆一倒,紅牆的活門便啟動轉了一百八十度,察覺之時門已和藍色的牆合體,她亦被遣返回現世,冰淇淋店的門前廣場。
「香子?」光夫與山田聽見她的驚叫回頭。
「嗨。我被我那群朋友放鴿子了。」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