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廊的紅色在這樣凝重的氣氛中被撤走,自動回復到細緻的純白,一個人怒氣滿點,一個人則是發慌用眼神苦苦求情。那男人手在腰間背著,面容威武,直逼圓香。
「十點三十跟三十一也沒差多少呀,老爸,您就當成是鐘盤走得快,別追究了,好嗎?」她很驚訝自己變得會說話了。
我大概猜到妳的理由是被什麼耽誤時間了,光夫平淡地說,他問她他講過的話,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要準時回家。「很好,」光夫說道。「我的教誨妳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他一個沉默,上前翻開她外套的夾層,轉眼那張全彩印刷的來回票出現在他手中。「可為什麼妳還是收了異形的東西呢,香子?」不費一兵一卒卻能獲得遊客們搶瘋了的熱銷品,任誰看了都會心癢,公平競爭之下,圓香沒登進購票系統就先被擋著了,要她棄守,未免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噢,噢,不能這樣想,異形就是異形。她敲了敲腦袋欲跳出這荒謬的夢。
妳知道那些票的來源是哪裡嗎,香子,光夫越說越激動,平常鐵路總局嚴加看管票根,異形要竊取也不得其門而入,以他們的能力只能變出個盜版的,結果防不勝防,女兒就是助長他們勢力的幫兇。光夫道他不可能讓她拿這票去執行任務,圓香一面喊「還給我」一面向前要取下票券,她踏步則光夫後退,將手抬得更高,不出我所料啊,他覺得香子沒救了,居然抱著這種投機的想法,剪票不過一瞬間,旅人來來往往,那些人認不出來的。「我對妳失望透了。」光夫揪著票快把紙弄碎,逼得圓香承諾她看最後一眼便將票回收,只見那表情嚴肅得令人心膽寒。「妳怎麼可能照辦呢,香子,連我妳都敢忽悠了。」他手指抓著票的兩端撕毀,就好像圓香的心被撕成兩半。
「不准再跟我說要去吉倉!」他大力地將門闔上,圓香被關進屋內直發抖,然後他將破損的票扔進垃圾桶。說真的,如果妳堅持,為何不找找能繞開吉倉的方法。光夫長嘆,擺著「真是個小麻煩」的無奈的臉,接著趕她去睡覺。
於是她鎖了房間,整個人面向床墊癱著,埋進花朵與松果的床套大哭。喔,她真不應該,她幫他們做行銷而渾然不自覺,她視異形為友,顛倒是非,最重要的一點,若她有那張票的話,人就在吉倉風光地辦案了......雖然她從頭到腳連骨子都是討伐者,但她真真實實為那張票感到哀戚,唯一的機會也不留給她,天意要亡人,還能掙扎到哪兒去呢?圓香轉念再想,她做不成討伐者其實是戀子的錯。
這麼強的誘因使得她打開雙手迎接,不要說醒覺,能不正眼看待就不錯了。
票啊,她的車票啊。圓香稚嫩的小臉在珍珠般柔軟的鋪床布裡磨著,沒人同情身為討伐者千金的苦處,她貼著床乾哭,悲傷至極的腦袋忽然停格,於是她翻面,有如一條大肥魚,床就是持續加熱的鐵板,躺著斷開思緒。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滾來滾去,腦子裡盡是晚上想吃卻沒得吃的炸雞、漢堡包、大米飯之類。睡前兩小時空腹才不容易發胖。她反覆唸這段話,直到睡意產生。
屋外一陣怒雷把她從床上震起來,大雷雨灌滿東南一隅的小城,轟隆轟隆隆,路上行人皆頂著公事包走避。電光探進鐵窗包夾著的空間,陰翳中粉橘豔紅深紫的非洲鳳仙劇烈地搖晃,隨時會被狂風暴雨折斷了莖,一瞬,那玻璃的兩扇窗像是被什麼強行撞開,脆弱地前後擺著如初撲的蝶翼,雨珠的集合體竄進了陰暗的房,替她垂下的髮上膠做點造型。一個黑影慵懶地由窗台爬出,推倒了一盆花,瓦盆就碎成幾片連同一枝鳳仙花被那傢伙踩扁。只有海藍寶石的雙眼她看得清,在黑暗色彩的房室中閃動。
「喵嗚。」
跪坐著的她看著那小東西邊打哈欠露出虎牙,雷電再擊,室內充滿白光的那刻,只見牠動著尖耳朵,那是隻全身沾滿汙泥的白貓。貓隨意地走動,圓香大叫著「危險」一隻手擋下牠的前肢,用報紙裹住瓦片又掃淨了泥土。牠三兩下就掙脫了圓香,雙眼滿不在乎地一路摸索這個新環境,身上的雨水便沿路滴滴答答,磁磚都積了好幾池的水,她抱貓到床前往小浴室抽了條大毛巾,攤開來替這隻小貓擦拭身子,那肥嘟嘟的臉,一綹綹的白毛全是溼的。浴巾的力道深入毛根,左擦擦,右擦擦,小臉更是遭圓香扯歪,眼受擠壓閉上,禁不起她這樣伺候,連忙跳開,尾巴也不自然地晃著。走到某一格磁磚時牠坐下了,「喵喵」地叫了數聲,語氣柔弱。
「我去拿點什麼給你喔。」她走進那浴室,愈蹲愈低尋找著母親留下的小冰箱,母親還住在這個家的時候,總是把食物往房間裡堆,半夜嘴饞摸黑起來就能挖到一些小點心,她稱之為「第一儲備糧」,而這個習慣很好地被繼承了。圓香拉開白如雪的冰箱門,端出一瓶牛奶,又朝櫃子裡拿很久不用的飼料碗放到貓的腳邊,牛奶還很冰,開瓶慢慢倒進碗裡有如蠶絲手絹落入純紅的器皿。
貓一口一口舔舐,她順了順牠的背,你沒有家嗎,圓香手撐著頭問道,那貓臉都不抬,只覺碗中是久違的盛宴。流浪的時光太漫長了,以前,牠也是如此闖進一個人的房子......。房裡除了一人一貓沒有別的,她趴著用斜眼瞄這小貓,眼中忽然閃過一個影子。戴著巫婆帽的魔女,將老掃帚作為電吉他撩撥,身體裡是搖滾的魂。
那是她今生唯一的偶像。
「小傢伙,你帶我找到一位朋友。」她站起至衣櫥後的小桌,把瓷盤從黑夾子卸下,床上坐著,貓跳上她的大腿跟她一起看盤中的奧秘。魔女事務所「席利亞」一周年紀念款。她說,很久遠了,在她小學五、六年級時,有名穿著巫師黑袍的少女出道當偶像,只限周末開唱,當神秘元素碰上流行,總是可以引來萬人朝拜,據傳,她還能施展一部份的黑魔法,人稱:魔女伊莉莎白。
不曉得是商業噱頭還是什麼的,反正她信了,圓香拚命的想進後援會,但父親並不喜歡她出入人多的地方,尤其是演唱會,那會影響她的心志,讓她變得瘋瘋癲癲,但這些都無法減少她對伊莉莎白的熱愛。她和姊妹淘潛進會場跟她的偶像握手,這樣過了幾次,有天伊莉莎白折了會員專屬的八角星給她,並告訴她不論何時都能來她的簽名會,她心裡終究害怕,沒來得及拿八角星就走了。
後來她被父親禁足,數個月後才知道偶像引退了。她買了以她為專題的雜誌、書籍,甚至是杯墊,試圖回憶當初追星的熱情,卻只是越沉越深,越離越遠。「貓是魔女之友,小傢伙。」她輕撫著貓的頭說。
她想起她的手機裡建立了個秘密郵箱。那是眾粉絲們與伊莉莎白的連結,能可向魔女許願,一封簡訊過去,最晚一天後接到回信。她叫出許久不碰的頁面快速鍵入訊息,「希望明天一切都能順利。」貓認為她做的是無用的抵抗,聽她敘事倍感煩悶,因此縮成一團,呼呼大睡。魔女會賜福予我們。她關起手機抵在自己的胸口,頭倒向一邊,安穩地入了她的美夢。
月落星沉,旭日東昇,晨光穿過橘色的紗簾,驅散濕氣,溫暖了一室與賴床的人,人翻身,不知天已然亮了。
千代目中學裡,直面太陽的運動場中央,黃衣黃褲掛著桃紅臂章的人正清點人數,赴會的學生們接到指示排成十幾列,首尾對齊,更不能亂動。一名黃色長髮的少年拿著活頁的紀錄簿,死命盯著這不合群的班級。「全年級聯合操演,唯獨你們班的隊長沒來,你們都怎麼傳達事務的?」他看向站排頭的戀子,雙眼好似噴著火,我是二年級的龜岡,負責體育性的比賽跟活動事宜,最好記住我的名字,每個人都一樣。面對這純熟的施壓,戀子想她活不過今天了,彩瀨這迷糊蟲!
「不過,你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等學生會......也會派人去接她的。哈--!」那笑聲彷彿散播了千里,飛出山峰,山腳下街道繼續傳,唐人街灑掃庭院與作生意的居民都往音源看,繞了十七個彎,渡河,終於進入市區,跨過現代化的大樓與最高的塔台,到圓香家開著的窗裡。
呆坐著的圓香在四面光環裡浸著,貓也不見蹤影,唯地板上一片紅棕色的落葉,一看,蓋著貓的腳印。窗框的那兩面簾子,正交替著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