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对于伤过心的人,像是二道伤疤。
龚千寒昏睡着,在朦胧的梦中,他会梦见什么?或许是洛阳的雪,或许是灯火阑珊处的人……
“遇见了又怎样?你知道我是谁?知道他是谁,她又是谁吗?”
王长风拿着烟枪,一会儿指向自己,一会儿指向马戣,一会儿又指向慕凌潇,疯疯癫癫的说。
“我知道!”那小二朗声回答。
他的声音传到了客栈的每个角落。
气氛陷在了昏暗的烛光中,恍惚不定。
“你是敌是友。”王长风问。
“既不是敌,也不是友。”那小二答。
“那就把门给我打开。”王长风沉住气,重重地道。
“不成。”那小二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阴沉着脸。
“即非敌非友,你不要我们性命,也不图钱财,那把我们留在这客栈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长风手中攥紧一枚铜钱,如果那小二稍有动作,那枚铜钱就会飞出他的手中。
那小二道:“我就要你们听我讲一个故事?”
马戣早就看不下去小二的口气,如今早已忍无可忍,他厉声斥道:“你的什么故事,竟能比人命还重要?”
“因为我这就是一个有关人命的故事……”
那小二挤兑着眉毛,笑得好似吃了蜜,怎么难看就怎么笑。
对于油嘴滑舌的小二,马戣彻底愤怒,他是个直人,是个冲动的性子!
他没有顾虑的一脚下去,踹在那小二身旁的桌子上,这一脚用足了力,那桌子当即飞到墙上,摔成了碎件,茶碗也碎了一地,墙上溅满了茶水,满地狼藉。
见马戣踢飞了桌子,小二大喝一声:“大胆!”,只见他双手一挥,朝着马戣肩头就是一掌,马戣来不及躲闪,中了那一掌,而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倒地后的马戣一阵酸痛,但很快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提起刀,朝那小二挥去,他刀锋迅疾,招招凌厉,本能的刀法,是一个人的最高的水平。
马戣对于小二的偷袭气愤不已。
可小二却像是早已料到,提早一步,跃到了马戣身后,当着马戣后背,狠狠的朝着马奎脊梁打出一掌,他掌中运着气,这一掌的力道非凡。
中掌后,马戣来不及叫出声,就已倒在地上,嘴角带血,痛得扭曲起身体。
而王长风的铜钱几乎在那小二一掌打出的同时飞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铜钱打在小二身上,那小二却安然无恙,甚至像是连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铜钱却碎掉了……
王长风不再镇定,他吃惊的看着那小二,手中却又滑出四枚铜钱,顺手夹在五根手指头中间,下一刻,四枚铜钱镖一起飞出。
那小二看见了飞过来的镖,但他没有去躲闪,四枚铜钱镖全部打中。
可除了小二衣衫上的几个磨痕外,什么事也没有。
只是那四枚铜钱都碎成了片。
王长风心中越来越恐惧。
就算是练过硬功夫的人,也吃不住他的一枚铜钱镖,这小二的内力深的可怕。
“你的身份绝对不是一个店小二,你到底是谁?”王长风问。
“我是谁不重要。”那小二转过身,走向那墙根,收拾起那张摔碎的桌子。
“你是谁都不重要,那什么更重要?”王长风实在猜不出这小二的身份。
“听我讲故事最重要,听我讲完故事,你想知道的事你自然就会知道。”
那小二像是很在意那碎了的桌子,一边讲话一边仍埋头收拾那些碎件。
“那好,我听你的故事就是!”王长风想了很久,无奈的道,他别无选择。
一听王长风说要听他讲故事,小二当即放下了手头上的活,走了过来。
他重新找了一张桌子,点灯燃烛,取杯倒茶,又拿来了两碟点心和小菜。
一切就绪,他朝王长风们招了招手,说到:“都过来坐吧!坐下来,再听我讲。”
没有人动。
“可他这个样子……”王长风指着马戣,欲言又止。
那小二会意,说道:“他本来就受了伤,胸中闷着一股淤血,如今只要我一掌打出,没什么事了!”
小二说罢,像是有些得意,嘴中噙着一口茶水,却还能看出他嘴角那股笑。
王长风想到,马戣今早挨了那许风三百来拳,就算是个铁人也不一定能够落个好,只打出淤血而没有伤及内脏,已经算是万幸了。
慕凌潇走过去,小心的扶起马戣,给他服了止痛的药,马戣这才勉强的站了起来,却还是摇摆着步子,慕凌潇只得扶着他,坐到了桌子上。
“我踹坏你一张桌子,你就想要了我的命?”马戣说话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在椅子上坐稳后的第一句话就问那小二。
“你胸中有淤血,我一掌下去,那是救你的命哇,若是你的血再不能放出来,等血淤成块,恐怕你请来神医,也救不活你的命。”
那小二说着,顺手给马戣倒了一杯茶。
“胡扯,我胸中是有淤血,可那也只能算是普通的内伤,运气疗养一阵也就好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看我不惯,直说就是!任你武功再强,也不能偷袭……”
马戣捂着胸口数落着那小二。
“我看你不惯,这也算是个缘由!你踹我的一张桌子,我打你一掌,也算是两清了,至于你说我救你的命是胡扯,我想……你总该听我把话说完吧。”
那小二说着话,顺手掂出一根银针,但见那针比发丝还细,形同于无,长约半指,在烛光下明愰着光点,似乎只要轻轻一扯,便能扯成两段。
“看仔细了。”小二将针往靠近烛光的地方拿了拿,对马戣道:“有人想杀你,而且恨你入骨呐!汉子,你到底干过什么缺德的事,那人竟要用这种暗器来杀你。”
小二说完,皱了皱眉头,紧盯着马戣看。
“这是一根针?”
王长风从未见过这么细的针,在他的意识中,像如此细的针不应该被称作暗器。
“不错,这是一根特制的银针。”小二回答。
“这针是从哪儿来的?”马戣问。
小二道:“自然是方才我从你胸口中一掌打出来的……”
马戣面露难色,有些不可思议的说:“我中了针,怎会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胸中有少许的血块淤阻,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症状能够说明我中了暗器……”
那小二顺手一划,将那根针刺进自己的手筋处,只见那针只入了皮肉半截不到,不等他往继续推针,那针便自己刺进了皮肉。
针完全没入皮肉后,那方才刺针的地方却连一点伤口都没有留下。
小二道:“看到了?这针细若发丝,进入人的皮肉后,连针眼都不留,更没有什么痛感,进入肌肤之后,就随着人全身的筋骨血液到处流转。”
说着,那小二朝自己的肩头运气扬手,一掌下去,那银针便从肩头震了出来,他双手一夹,又把针拿到了几人眼前。
天边泛起鱼肚白,东边红光一线,日光喷薄欲出!而西边,则是星空璀璨,月影浅淡,夜将尽……
夜的尽头,一匹快马发了疯了似的自北边奔来,马上一个负剑的少年,将马鞭挥的频频!
许风自洛阳一路南下,路上只换了一次马,如今已是一日没有歇息。
渴了,他就在马背上喝些水,饿了,他就在马背上吃些干粮。
马所经之处没有了北方的肃杀,开始变得山壑纵横,但许风的马却不敢慢下来。
许风得拜王长风为师,他要报仇,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值得!
而一路上,许风也察觉到自己身后一直紧跟着一队马,只是他的马连一蹄的歇息都不作,那马队只能同他保持距离,追赶不上。
许风猜测,是有人要截杀自己,不过为了赶时间,他连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得在两天之内赶到江南,采到桑叶,再用三天时间赶回,因为回去时是一路北上,路途遥远,马的脚程要比南下时慢,所以他做足了打算。
只不过,这五天,他要一眼不合,忍受煎熬,迎着马背上的寒风,还要时刻提防身后的人,并且,他不能懈怠一分……
望乡楼内,那根银针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烛光间,银针中的杀气腾腾……
“该听我讲故事了?”那小二将针收了回去。
他们不在谈那根针的事,因为就算是王长风也不能猜出,江湖中到底有谁能有这样的功夫,发出一根发丝细的银针,并且是一针封心。
“讲吧。”王长风点点头,他将手中的烟枪抽得更猛了。
慕凌潇也收回对那根针的思绪,马戣也正正身子。
“这故事是是在二十年前!洛阳……”小二眼中泛起回忆,像是这故事他已讲过很多遍。
“那天洛阳也降了一天的雪,而且那雪很像昨夜下的雪,来得早,去的也早……也就是在这样的雪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这里作别;而那时,这里叫春满楼。”
“二十几年前的春满楼,可是江湖扬名,没想到这里竟然是旧址……那可是出了名的送别楼哇,据说当时春满楼有红亭十座,望楼两排,酒堂客栈各两栋,每日人满为患,有钱也不一定能买上一个座,那是何等的繁华呀。只是老夫未曾去过。”王长风插了这么一句话。
“那男人就是我家客栈的老板,那女人则是我家老板的情人,而那时我家的老板,还不是老板,他是一个剑客。”小二喝了口酒,继续讲。
“女人是特地赶来送别的……因为我家老板要去江南,他要去当年赫赫有名的槐里剑庄学剑!江南奉先的槐里剑庄,网罗天下精英剑客千人,怎能不让身为一个剑客的他动心?我家老板当时在这立誓,说不出三年,他就会闯出一片名声,而后归来,迎娶女人。”
“不出三年名扬天下,这句听起来有些狂,可我家老板当时的确有那个能力,他只用了两年,名震巴蜀,三年后,我家老板的名声就已是武林尽知。”
“本来他是要回到洛阳,实现自己的诺言,迎娶女人,可剑庄庄主硬将自己的千金许配给我家老板!我家老板不应,庄主就不放他走,无奈下,他只能完婚。两年后,他只身一人回到了洛阳,在回洛阳的前一个月,他寄去了书信,告诉女人,一月后他便回来,还在信中写了具体的日子,让女人到风满楼等他。”
“女人很早就知道男人完婚的消息,在我家老板回来的那天,女人并没有去春满楼。那时正值夏日,而且那天更是一场大雨。来到风满楼,我家老板没见着女人,发了疯的跑去了女人家,可谁曾想,女人竟出家了……留下一封辞书,告诉我家老板,说她三年能等,但五年的确等不了,她已经放下一切。”
小二说着,入戏一般回味,眼中总带着叹息,他或许入得深了。
“我家老板又跑去了尼姑庵,寻见那女人,可女人说什么也不见,将我家老板拒之门外,我家老板悲痛欲绝,想着自己了断……”
“不过,人各有命,我家老板遇上一个道人,最后……他也出了家,了却尘缘,断了念想,去了秦地一座道观,做了道人!”
“苦苦修行十余载,留足了忏悔,我家老板后来也见过那女人,可相见时,只是一句——贫道起手了,小尼还礼了……就好像不曾见过的陌路人,多可笑?我家老板的剑藏了十几年,终还是宝剑不藏鞘,我家老板还俗了!”
小二笑着说,笑容里带着眼泪,像是他在为自家主子伤情。
“可不曾想,往后的年月里,他遇见了他的那个妻子,也就是槐里剑庄庄主的千金,他的妻寻他半辈子,心中埋着深深的狠,既不爱,何必当初?他的妻横着心要杀他解恨,结果,两人决斗,我家老板杀了他的妻……”
“你家老板也不念及当初?如此狠心?”慕凌潇突然问,他知道,女人的恨是在所难免的,换成她,她也恨。
“我家老板本是无心杀她,可那女的死活不肯放过我家老板,还硬要来一场决斗,不成想那婆娘想杀我家老板想疯了,决斗时连暗器都用上了,见这妇人这么阴损,我家老板也是一时冲动,一剑取了她性命!”
“你家老板不后悔吗?”慕凌潇继续问,他觉得槐里剑庄的女儿没错,倒是那个老板,辜负情人,又辜负妻子。
“后悔,怎么不后悔!男儿自古多情,更何况是夫妻一场的人呢?”
小二低了低头,像是抹了把眼泪,抬头后,继续说:“我家老板后来又来了春满楼,而那时,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春满楼已不复当年,楼宇荒废,楼中没有人打理,算是已经成了荒楼!不过,当我家老板来到当年送别的那间望楼时,他看见了一首题壁诗!”
“那个出家的女人写的?”马戣问。
“是的!那诗应该是女人出家后写的,当时我家老板见诗生痛,最后他花费重金,拆了当年的春满楼,建起这么一座望乡楼!只为怀念当年佳人。”
“那题壁诗写的什么?”王长风问。
“你自己过去看吧,那面墙被我家老板留了下来。”小二伸手指了指。
而那堵墙分明就是马戣打飞桌子后,撞到的墙!
马戣这才明白,为何打碎一张桌子,那小二就会发那么大的火。
当时在踢飞桌子时,光线昏暗,他自然没看到墙上的诗。
如今王长风拿着灯烛,他们才看得清清楚楚。
墙上是一首七言绝句,诗的字体写的娟秀、委婉,诗体工整,显然那女子是个才女。
“春满楼?”马戣不禁问出声。
“这是诗名?”马戣问。
——《春满楼》
天涯咫尺皎皎月,三挥清袖嫣嫣红。
俊秀文章花间酒,原是黄粱梦一场。
长烟锁云人自悲,寒水空流做了歇。
白雪终觉马蹄浅,抹去深辄不罢休。
掩面怨言萧瑟处,落笔题壁荒谬词。
芊芊相思黄沙下,愿见那时风满楼。
诗的后尾落款——云舒
小二说云舒是那女人的法号也是名字。
“妇人心中怨情深如腊月雪,爱恨交加,也难怪,你家老板会把这诗留下。不知这女人还活着吗?”王长风道。
小二:“还活着。”
女人的恨能害死一个英雄,女人的爱也能成就一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