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风带着悲怆,风自城北刮来带着浓郁的荒凉,它吹进城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那屋檐上的凄清,瓦片上的寒冷街巷间的孤独,都是这风带来的,风在城中扬起几片昨夜被雨打落的叶子,呼呼的肆虐着,卷起路人的长衫,亦或是轻推几下街边的门板,但没有太大的声响,悄悄地,轻轻的,送来满城悲凉。
天上的云聚的比墨还浓,就像一张绸布,铺天盖地的罩住洛阳,此时,清晨的安静裹狭着风的荒凉、天的沉闷,一股脑的爆发,荒凉钻进了每个人的躯肉中久久不散。
今早,龚府后园中几棵梅树的枝丫上,一抹青葱的芽抽着周围湿漉漉的生气冒了出来。
冬的气息浓郁了起来。
其中,在两颗半人来高的梅树前,正端坐着一个女人,而女人的面前,则架着一副琴。那琴,绝对是一副好琴。琴的琴身用黑漆涂过,另外还特意还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清漆,在清漆上又画着一幅青灰色的梅竹图。
但宝贵的,倒是那琴的琴木,厚重而又雅涩,金边勾勒出清奇的线条,衬着那副梅竹图,才会别有一番风味。
女人在琴前坐了好久……
女人起手抚琴,他那白纤的手轻轻掠过,琴音如泄,流畅的琴音铃铃响起,撼动了她身后的两棵梅树,琴音渐急,梅树的枝桠也开始颤抖,琴声夹着风,急促又悲怆,凄清又惆怅,琴声不止。
琴在跌宕起伏的激进中时急时缓,但琴音律和谐,狂热中分着冷静,冷静中又带着愤怒,琴比人的嘴要表达的真……
这调子起起伏伏,但总在一个悲怆悠长的调子里缠绵……
就在这琴的情绪积到不能再多时,琴声却戛然而止,那颤抖的梅树仿佛也在同一时刻跟着停住,继而一动不动,是女人用手按住了琴,因为有人讲话了,有人打破了这一份肃杀的氛围,这一曲痛伤的倾诉。
“琴不错。”这话一出口,琴音便停了,说话的人很不满意,于是又道:“琴怎么能半途止声?”说话的是龚千寒。
“这琴自然不错,古人的宝贝,在如今,恐怕天下很难寻到第二副。”
弹琴的是慕凌潇,回话的自然也是慕凌潇,此时,她的双手仍按在琴上。
龚千寒往近走了走,道:“那琴再好也是琴,而我说的是你弹得不错。”
慕凌潇回过了身,手从琴上挪开,起身走了过来,她看到龚千寒,这才又道:“我音律不通,只不过是信手弹弹罢了。”
龚千寒笑着,走着,摇着头,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坐在了琴前。
嗡!龚千寒起手了,琴弦微微一颤,紧接着,那琴像是有了生命般,无比顺畅的重复起了方才的琴音,琴声该悲之处悲怨之极,该愁之处愁苦万分,而龚千寒所弹的曲子与方才慕凌潇所弹一模一样,只是在调子上,龚千寒的琴更是直接一些。
琴声反反复复,铮铮喳喳,起而又落,落且生悲,悲而又愤,愤则转平,平又见险,几个大起大落,如梦一场。
曲首是《梅花三弄》中的段子,淡雅轻平,曲调如水,可数弦过去,曲子竟一转,跳出《梅花三弄》的哀怨曲境,变成了悲愤的,急促的。
这是仇恨的调子,隐藏到极致的仇恨。
以至于琴在爆发的时候,连那两棵梅树也敬音成韵,随风招展起舞,故而抖落一树泥尘。
“你的琴比我悲,比我愤,也比我平静……你起落有度,张驰自如,琴艺能如此高超,实在可钦,可慕。”
慕凌潇说这话时龚千寒的琴也止声了。
龚千寒也是突然停手,他双手紧紧按住的琴弦,而若琴声不止,那接下来的,将是波涛般的倾注。
“我的琴没那么用心,我只是弹的直接些罢了,不像你,起手拨弦还留有三分尺度,婉约到了遮掩的地步。”
龚千寒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站起。
“哦,或许吧。”慕凌潇点着头,又回到琴前坐下。
她显得漫不经心。
“你想杀我?”龚千寒看着坐在琴前的慕凌潇。
嗡……琴声猛的攒动:“我相信的倒是你的剑。”
琴音停顿了了一句话的功夫,再次流畅的起伏起来,这次慕凌潇的琴和龚千寒的琴相比,无论在气势上还是韵味上,几乎相差无几,奔放、直接、热烈、悲情不差丝毫的全夹在琴音中。
仇恨淋漓尽致的涌了出来。
“你借剑杀人?”龚千寒盯着慕凌潇行如流水的手,吃了一惊的问道。
琴仍在走韵,慕凌潇忙着弹琴,没有急着回话。
这一曲已到了高潮,也正是方才她按琴止声的地方,琴声中积压的力量终于爆发了,琴不仅快,还很猛,一弦不及颤出声响,下一弦又接踵而至,弦弦狂怒,声声斯吼,如今,这琴倒不像是一个女人能弹出的了。
琴声在这后院中萦绕着,东访西问,碰到院墙又折回来去撞树木,而此时的天空,那如灾难般的笼罩更是显得沉闷,琴急弦欲断,曲不绝,杀气腾腾。
“对!我借你的剑杀人……”铮铮铮!三弦绝音,曲落,弦断。
龚千寒听着那最后一弦的琴音响罢,便知那弦定是要断了,龚千寒的心脏中血液犹如静止:“那你的目的达到了?”
洛阳八大高手死了六个,唐古一行无一人活着,你说!我的目的达到了没?”慕凌潇娇嗔的问。
“我想还没有。”龚千寒坚定的回答。
慕凌潇此时在续弦,听到龚千寒的话,他沉默了,手不再动,目光不转,表情定格。
“你知道我爹会死……”龚千寒又道。
风吹得压抑极了,这是清晨的风,但没有一丝清新。
“但我不是凶手,也不是同伙。”慕凌潇动了,他方才的犹豫,是对于自己慌张的掩饰。
“那凶手你认得还是不认得?”龚千寒眼中闪着白光,那眼神急切又可惧。
“我不认得。”她的头低了下去。
一缕清风吹过,拂起他的长发。
但龚千寒信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龚府?”
“那日在你走之后。”
“那你又是怎样认识的龚安?”
慕凌潇想着,换了个法子回答:“龚安本性是好的,你莫要怪他。”
“是,我知道,也明白……我绝不会怪他。”龚千寒笑了。
他笑慕凌潇聪明。
“那晚,凶手几时动的手?”
龚千寒问。
“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因为他本该是凶手……但凶手却又不止她一个,在她还未动手时,龚无双已被人杀死。
“你是来报仇的,对吧?”龚千寒出其不意的说道。
这句话,就像是沙漠中的风,来的突然,看似平淡,却很稀奇。
琴弦调好了,一根崭新的弦又崩在了琴上;腾……慕凌潇轻拂试音,只觉音色细微中有些尖挑,于是他又松了松弦,然后再试,果然,这次的琴音音律规矩,声音鲜活,正如一副重获新生的琴。
琴缓和的作出了声,美妙,但又诡异。
“龚老爷没死时,我是来报仇的,而当龚老爷死后,我就是来借剑杀人的。”慕凌潇笑了。
“你和洛阳八大高手,还有那唐古,都有仇?”龚千寒在这诡异且妙趣横生的情调中,听见了风声。
此时的风声要比这琴调动听多了。
“不错,洛阳八大高手,没一个不是人脸兽心,攀权附势,自持正义,但他们做过的黑勾当,却又很少人知道……还有那唐古,骄横自负,竟还想着要纳那我做他的妾……所以,我和他们都有仇。”
“那你对我爹的恨呢,又从何说起?”琴声的诡异使龚千寒百般煎熬,说话时,他已笑不出了。
“我非说不可?”慕凌潇试探的看着龚千寒。
“非说不可。”龚千寒回答。
“我是来报仇的,自然是龚老爷同我结下了仇,所以我才会恨他。”
慕凌潇一语道罢,琴声翻转,一改诡异之风,成了荒诞的古怪之乐。
“结下的什么仇?”龚千寒急着问。
“杀父之仇。”
慕凌潇的这四个字说的太平常,可听的人却只觉得这话比用任何语气说出的话要刺耳的多。
哗,一阵风吹过,带起几片叶子,龚千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他听到的一切,他不禁迟疑,再问:“可否具体?”
“难言之隐,不能告诉二少爷,还望见谅,至于我方才所言虚实,二少爷信也罢,不信也罢,听完一笑而过便是。”慕凌潇不弹琴了。
龚千寒不相信龚无双会去杀死一个人的父亲……除非就是那个人罪大恶极,实在该杀。
龚千寒:“你知道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你爹死的很蹊跷,我也疑惑,或许是高手所为。”
“是一根针,发丝细的针,还是一针封心。”龚千寒的声音如数个铁通在碰撞。
龚千寒一想到那枚针,就会不由得严肃起来。
慕凌潇一听龚无双是死于一根发丝细的针,也顿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慕凌潇:“怪不得,我们那晚在龚老爷身上怎么找也找不到死因。”
“正因为我爹死得很蹊跷,我所以这才想找要找你问问当夜的情况。”
慕凌潇回忆起来,道:“那晚,约莫是过了子时,我已经熄灯躺在了榻上,睡的朦胧间,突然就听到龚老爷的书房内有人惨叫了一声,声音很大。我听见后,便赶紧起身跑出了屋子;或许是惨叫的声音太大,几乎在我跑出去的同时,龚安和一些下人也都跑了出来,而那时候,龚老爷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书房的灯到了子时还亮着?”
“不错,难不成有什么不对?”
“我爹平常到了亥时,就会准时入睡,十多年来,天天如此,这是习惯,是习惯就不会改变,除非有意外。”龚千寒回答。
慕凌潇道:“可那晚我的确看到,到了子时,龚老爷书房的灯还亮着,而且刚到子时,守夜人打更过后,我还亲眼看见过龚老爷走出了书房,不过没多久,龚老爷便又回去了。”
“那就是说,到了子时,我爹没有入睡?”
“对!”慕凌潇确认。
突然,龚千寒转过身,朝园外走去。
“你去哪?”慕凌潇在龚千寒的转身中忙问。
“去书房。”
龚千寒急匆匆的快步走进书房。
慕凌潇也跟了上去。
一进书房,龚千寒便翻起了几案,书架………
慕凌潇见龚千寒一个人在不算小的书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也帮忙找了起来。
他们忙碌了将近半个时辰,就连暗格,锁着的抽屉,他们也都翻了个遍,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找见。
龚千寒显得有些不甘,又反复找了好久,可依旧没什么眉目。
慕凌潇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因为凶手是绝不会在现场留下线索的。
龚千寒一头瘫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费力的思索着。
“哦!对了,那晚我和龚安两个是最先冲进书房的,当时,龚老爷躺在你坐的那把太师椅上!我们都以为龚老爷睡着了,可想到那一声惨叫,便觉得不对劲,于是龚安就走到龚老爷旁边,轻轻的摇了摇龚老爷的身子,想将龚老爷叫醒,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摇,龚老爷的身子便突然软了下去……龚安慌张的将中指凑到龚老爷鼻孔前,良久,龚安是颤抖着收回的手,显然,龚老爷已经死了……”
听到这,龚千寒突然起身,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周,最终,停在他坐下的太师椅上,他仔细端详起了自己刚才坐过的这把再普通不过的椅子。
看了好久,龚千寒把椅子倒了过来。
椅子底藏着一封信。
慕凌潇见到那椅子下另藏玄机,很是吃惊。
龚千寒拿起信,看到信封上写着“龚无双亲启”五个大字,但尽管是五个字,龚千寒却感到了无限的杀气。
取出信纸,只看一眼,龚千寒和慕凌潇便一脸惊容。
只见那泛黄的信纸上大大的写着:二十二年旧怨,今夜子时,一笔勾销。
但没有署名……
慕凌潇若有所思,良久才道:“凶手如此用心良苦,恐怕是计谋了好久。”
“就像你。”龚千寒补一句。
慕凌潇脸色沉了下去。
“不过你下手太迟,被别人枪先了。”
对于这句话,慕凌潇不作回复,龚千寒也不愿多说。
“龚老爷很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他了,可他为什么不躲一躲?”慕凌潇问。
“对啊?他为什么不躲一躲?”龚千寒在心底疑问到。
只要他躲一躲,避开这段日子,也不至于死的如此可怕。
最后,龚千寒才算明白,这凶手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送信,那就是说龚无双即便躲出去也难逃一死。
看着信上杀意浓浓的字,龚千寒仿佛可以感受到龚无双当时收到这封信时的颤抖。
“你当晚要是在龚老爷身边,凶手怕是很难得手。”慕凌潇遗憾的说。
“我在了又怎样?我爹明显是不愿告诉我,否则又怎会一人坐在书房内等死?”龚千寒心底无奈的感叹。
“可龚老爷为什么还留着这封信?”慕凌潇问。
“留下这信……父亲是要我替他报仇!”龚千寒的眼睛登时放光。
二十二年前的旧怨,又该何从查起?
二十二年前,龚无双到底做了什么,竟有人如此仇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