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蓝辛夷撵着轮椅敲响了诸葛长风的房门。
“……蓝妹,今日赶路想必你十分辛苦,何不在房中好好休息?”门一打开,诸葛长风先是一愣,既而赶紧迎上去,持着把手将蓝辛夷推了进来。
蓝辛夷没有立即应声,她愁眉不展,面色凝重,许久才开口道“义兄,今日午时之事……是我太过任性,希望义兄莫要介怀!”。
诸葛长风在桌上倒了一杯清茶,吹了两口,待杯温冷了一些,才将它放到蓝辛夷手中“……蓝妹无需内疚,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过鲁莽,一心只想为你寻个托付,也不事先和你商量。结果,顾己失彼,才致如此不欢”。
今日午时之事,诸葛长风如今想来,依旧痛心入骨。来到蓝家十余年,还头一遭对她悍然不顾,细细一想,虽是后悔,可当时情急,除了如此却也别无他法。
蓝辛夷手握茶杯,却无心喝下,她来回摩挲着掌中杯盏,似有话要说,却也似难以启齿。犹豫再三后,她才抬起头,顿时,眸中闪烁的光点很快跳跃起来“……义兄,一定要同他们二人一起上路吗?”
每次谈及此事,诸葛长风的态度都非常强硬。如今,蓝辛夷再议,他似乎依然没有妥协,他收回了脸上笑容,立起身来,站于窗前沉默不语。
已过半日,本打算待他心绪平稳后再行商量,这样看来,已然确定,午时之事并非他心血来潮,而是执念于此。
“……如此,我明白了,一切依兄便是,这是最后一次,再不会有下次!”蓝辛夷说完,便放下手中茶杯,撵着轮子朝门而去。
“……蓝妹,你和常人并无不同,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你应是拥有。身残却过得如常者,比比皆是,何不像他们那样,试着接纳别人呢?”诸葛长风语气很是平淡,听不出有何波澜起伏。
他的话,阻断了蓝辛夷离去的步伐,她斜着身,静静侯在原地。
“我知道你心境为何,也知你为避开世俗眼光,不得不在‘离华观’修行的苦楚,所以,越发坚定我治愈你的决心……蓝家于我,有再造之恩,莫说为此一贫如洗,即便是万劫不复,我也在所不辞。只是,对不住义父这一世的辛苦,没能将商行经营妥当,更是对不住你,没能给与你更好地归宿,让你受尽委屈……”
听了这席话,蓝辛夷凄入肝脾,胸中一股酸涩直冲于吼,她当知他的用意,只是,要如何告诉他,他想要给与的,并不是她迫切想得到的。
不得不承认,她是些许自卑,因为异于常人,使得连旁人所不为在意的“走、跑”等本能动作,她都无法完成。或许,她是有些介意旁人对她议论纷纷,但这些,她早已习惯,即便一时懊恼,断不会因此一蹶不振。离华观的香火,虽是给与她心理上的慰藉,却亦逼迫她成为心淡无欲之人,此生,无欲亦无求、无欢亦无悲,便是她余生该有的样子。
安静的房间,散着不被理解的酸楚,此时无风,空气就如被冻结一般。诸葛长风背着手望向窗外,一动不动,蓝辛夷端坐轮椅之上,也一言不发。
半个时辰过去,诸葛长风身子微微动了动,他回过身来,动作极轻,也极为缓慢。他静静来到蓝辛夷身前,轻轻蹲膝下去,柔声道“……此事不可再提,万事都有为兄在,莫怕!夜深了,你早些回房休息,明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看着诸葛长风满目凄凉,蓝辛夷心如刀绞,她轻轻颔首,不能再语……
诸葛长风将蓝辛夷送回房内,就在离门而去之时,突有所感,忽地转过身来“蓝妹——”
蓝辛夷抬眸相视,静静候着,不见诸葛长风有所动,便问道“义兄有何交代?”。
诸葛长风摇了摇头,似不愿再说,而后,回了身,反手将门带上便离开了。
……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惊扰了躺在床上发呆的季海川。
“谁啊?我已经睡着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议”季海川极不耐烦的朝门外边喝道。
诸葛长风没有理会,又敲响了房门,这力道比方才大了一些,没两下,门突然开出半尺缝来。
“原来并未上栓……”诸葛长风二话不说,一把推了房门走了进来。
“喂喂喂——我说你能不能有点礼貌,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怎能私自乱闯呢”季海川吓得从床上弹跳起来,他赶紧拾了床头衣衫,慌慌张张披在身上。
这才刚下床,便急匆匆走到门边,反反复复捣腾半天。
“门栓没坏,是你睡觉没关门,既然都醒了便和我聊一会”诸葛长风自顾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倒了一杯热茶不慌不忙的说道。
“可是我现在想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季海川气鼓鼓冲到桌前,“啪”的一声一掌敲在桌上。
收到逐客令的诸葛长风并不为所动,他并未抬眼,只是举着茶杯,自个饮了起来。
“喂,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随意,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好不好!”季海川拎着衣衫,没好气的一屁股坐了下来。
诸葛长风依旧没有作声,自顾品着茶,直到一杯茶将尽,仍没有要道明来意的意思。
“……就一盏茶的时间,多一点都没有!”如此不客气的待客,对方却不为所动,季海川无奈至极,他干脆举手一扬,极不满意的应道。
诸葛长风这才转过脸来,他目不转睛注视季海川许久,直到季海川头皮发麻,不自然的晃了两下,他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都过了弱冠之年,就不能做事稳重些吗?”
“稳重?嘿,稳重——我不够稳重吗,你哪看出我不够稳重了?”面对季海川一脸的理直气壮,诸葛长风气得嗓子眼冒烟,他是真不明白,为何义父当年给辛夷找了这样一个人。
“你知道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该有怎样的责任吗?你觉得你自己有吗?这一路上,你除了滑头耍宝,哪里有过丈夫该有的担当?”
面对诸葛长风的质问,季海川眼睛顿时瞪得滚圆,他“呼”的直起身来,据理力争道“拜托,我还没有成亲好不好!还没有成亲就要求那么多,你们有问过我的意思吗?你们这叫绑架知道吗?”
“自己的未婚妻,你难道不应该比别人更关心她?她身体行动不便,你就该多为她设身处地着想!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你是否会履行责任好好陪在她身边?”诸葛长风说到激动之处,难免声音哽咽,一想到余生,留下蓝辛夷一人,不由得揪心,为了避过目光,他赶紧再添了半盏茶,一饮而尽。
季海川站在桌前,内心愤懑,一桩莫名其妙的亲事,害的连自由都搭了进去。想来,也非自己惹的祸端,何苦要独受这恶果?奈何,这是母亲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她最后的愿望,这下,当真是连责备都找不到主了。
“……你若如此,我也不妨实话相告。我本是将军府的继子,因将军在战乱中受伤再无生育,便娶我母亲入了偏门,虽赐了我季姓,却有名无实,毫无半点地位,她若跟了我,能过得了吃了上顿无下顿的日子?再说了,那年我尚小,此事自是做不了主,现如今,我已过了弱冠,当是可以做主。我——不喜欢她,尽管她清丽无双,但她心性孤冷,拒人千里,注定和我有缘无分,更何况,我,早就心有所属……”诸葛长风再三紧逼,若此事不予解决,怕是日后没完没了,季海川索性狠下决心,正儿八经的向诸葛长风据实相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诸葛长风大怒,捶桌而起,一把捏住季海川的衣襟。
季海川被衣襟勒紧的喉咙,顿时气息不畅,呼之不得出,吸之不得进。
忽然,季海川咧嘴一扬,冷笑道“……你、既然如此关心,何不、自己娶了她?”
季海川话音一落,诸葛长风顿时怔住,犹如一击,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他整个人意识不清起来,昏昏沉沉的,那捏紧他衣襟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手突然一松,重重垂了下来。
此时,他的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再看那身体,微微颤抖稳不住重心,他没有再多言,精神恍惚拖着身子走出了门。
……
房门外的夜风微凉,吹醒了诸葛长风方才的失魂落魄,他站在回廊上,仰面看着静夜星空,突的莫名一股心酸袭来,他鼻子一酸,重重回抽,异物就加速从鼻中流了出来。
“诸葛、诸葛大哥?”夜深灯暗,对着背影,谷雨小心确认道。
闻声后,诸葛长风赶紧捏了袖子在脸上擦了擦,方才转过身来“天、都这般黑了,谷雨姑娘为何还没睡下?”
尽管诸葛长风已经刻意掩饰,谷雨还是机灵的很,他眼睛清澈,像似泪水刚刚润过,再听鼻声,很是沉重,谷雨便猜个十之八九“诸葛大哥,你、哭过啊?!”
诸葛长风怔怔的看着眼前女子,不觉大惊,一个女孩子,怎能将别人的伤心这样明目张胆的揭露开来。
诸葛长风低下头去,腰背也略微弓了一些,许是不悦,许是羞涩,他一直沉默不语。
谷雨左顾右盼了一周,既而也低下头来,以手捂嘴在诸葛长风耳边悄声道“我刚看过,没人,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讲与第三人听……”谷雨瞪大眼睛看着他,当他一抬眸,便迎上她闪闪发光的眸子。
谷雨坚定的朝他眨巴着一双大眼,突然,方才的不悦一下就散了,他正起身来,破涕为笑,道“……就你剔透玲珑”,说罢,伸出食指,轻轻在她额上点了一点。
“……小丫头,不早了,快去睡吧”诸葛长风这边刚稳了情绪,那边便催促道。
“睡不着,睡太早担心明早醒不来”见着诸葛长风情绪回转,谷雨才将捂着嘴的手放下来,调皮的向诸葛长风一抿嘴,嘴角处便现出一对甜甜的梨涡。
诸葛长风疑道“睡太早怎么还会醒不来呢?”
“平日里,天一黑我就须打起精神,因为天一黑,就会有猛兽出没,此时的猛兽特别饥饿,若在他们出来捕食时睡去,指不定第二天就在它们肚里了。但拂晓过后就不一样了呢,毕竟它们都已吃饱喝足,这个时候小憩一下就相对安全得多!”
诸葛长风心中微颤,问道“对猛兽习性了解那么清楚,难道你都住在荒山野岭?”
“也不是,如果身在城镇,当然就可以住客栈了,不过,好像睡荒野的时间多一些。这不,就算寻了个好地方,一来二去,还就真改不了这习惯了!”
谷雨天真无邪的表情莫名勾起诸葛长风恻隐之心,这样一个长期风餐露宿的姑娘,竟因为担心安全问题,都不得睡过整觉。
“如此,更要珍惜眼下,快去睡吧,明日,我保证按时叫醒你”诸葛长风拍了拍她肩头,柔声道。
“……诸葛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见你闷闷不乐的样子?”谷雨一语便道破了诸葛长风的症结。
诸葛长风看着眼前的女子,女子眸光清亮如水,莫名,他此刻竟是这般信任于她,那锁在心中不足以外人道的苦涩,兴许该是时候吐上一吐。
经过内心激烈挣扎,诸葛长风还是决定向谷雨一一道来“我本是一个小村村民的孩子,因家乡大旱颗粒无收,跟随父母颠沛流离,幸遇义父驾车经过,救了我一家性命,我父感恩,便让我拜他为义父,常伴他膝下”
“义父仁慈,从不仗着有恩于我而自恃,他有独女蓝辛夷,从出生便患有不立之疾,义父寻访遍野也不得治疗之法。蓝妹自小遭人视为另类,受人鄙夷嫌弃,无奈之下,义父将她送至五台山离华观。如今,义父失踪已是三年有余,我和蓝妹寻遍中原各地也毫无下落。义父毕生遗憾是蓝妹不能像常人一般生活,所以,无论刀山火海或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它一闯。可眼下,我却身中奇毒,恐怕命不久矣……”
说起往事,诸葛长风显出一脸的惆怅和伤感,情到深处说到动容处时,也不由己哽咽一番“我本就一身臭皮囊死不足惜,只是,再寻不得义父,我亦不在人世,蓝妹孤身一人,以后,可还能依靠谁?”
谷雨大惊,这风光无限的男子,背后也有着寻常人不曾有的心酸。“……中毒?诸葛大哥为何会中毒,中的什么毒呢?”谷雨问。
诸葛长风摇了摇头,回道“此事说来话长,究竟中了何毒我尚不清楚,只知是被那红耳鼠咬伤,因红耳鼠天赋异能,身体藏有奇毒,咬过之人必死无疑,鉴于身体强弱,或七日便命丧黄泉。如今算来,已过了三日,眼下,不过还有三、四日好活……”
诸葛长风话语略带抽泣之声,所谓男子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回想当日,他在素昧平生之下,救人于危难间,就算搭上家业也在所不辞,此情此恩,谷雨怕是搭上一生,也不能偿还。现下,他落难于身,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置之不理。
“诸葛大哥不要难过,不是还有我吗?我会照顾好辛夷姐姐,不会让她孤苦无依!……更何况,诸葛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
谷雨抬眸,看了看夜空,心里默算着时辰,片刻,她回眸看向诸葛长风,激动道“……诸葛大哥,今日夜已深,那就明日,明日清晨,记得在大厅等着我,记住,别忘啊……”说完,谷雨便慌慌张张跑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