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今日可寻得什么线索?”多勒弹着手中烟杆,却神色一变,对着长须老人正儿八经起来。
这一问,长须老人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他将手中的东西递到谷雨面前,柔声道“方才长须伯伯逗你玩呢,这是特意给你买的,拿到里屋去吃吧,我和多勒叔叔有话要谈。”
谷雨接过长须老人手中的清明饭,心有所感的望着他“长须伯伯有事不妨当雨儿面说,过了十六岁,雨儿已经成人,既然阿公吩咐我同两位长辈来到中原,想必也认为雨儿能委以重任,若只是因为雨儿贪念好吃的就认定雨儿依旧小孩脾性,这清明饭雨儿不吃便是”
女子越说越发激动,说罢,她将手中美食重重一掷,倔强的凝视着身旁站着的长须老人。
“……雨儿乖,听长须伯伯的话,到里屋去。刚踏入中原,你还是轻轻松松感受这的新鲜事要紧”长须老人寻了凳子在谷雨身旁坐下,将桌上的清明饭重新拾起,掰开谷雨微握拳的手掌,将它放到谷雨手中。
“乖,进去吧!”长须老人拾起谷雨鬓间乱发,捋了捋后将它夹在女子耳后。
“长须伯伯,不要瞒着我——我也想要知道,我真的长大了,您相信我……”谷雨带着泣声哀求着长须老人,她的难受可比先前不予她清明饭来的厉害。
多勒烟杆中的烟灰,因为他的不走心,而涂了一桌。
他心不在焉的摩挲着手中的烟杆,许久,方抬起头来满面严肃道“雨儿说的没错,拜了成人礼,便已不再是孩童,更何况出生南夷,理应承担多过他人。今日我们护着她,明日也护着她,她何时适应中原流浪般的生活?既然如此,何不让她耳濡目染早些涉猎,这对她亦是好事”。
多勒一席话,引得长须老人眉间凝重之色又多了几分,他十指叉着放在桌上,手心微微温出汗来。
他眼中的女子,笑容犹如春风拂面般温暖,她的笑声又如溪过山涧的清爽和纯净,他怎能忍心打断她如此的美好?
长须老人犹豫不决,指间力道不重了几分,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之中,印出一道道深凹的指甲印。
长须老人的不舍在多勒面前暴露无遗,多勒索性心一狠,放下手中烟杆,转向身旁的谷雨,道“雨儿,中原不比我们南夷,中原人视我们犹如天敌,对我们素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我们身份一旦暴露,绝对九死一生。至于他们何以待我们如此,不是几句话就能讲明,世代恩怨更不是坐下来几瓶好酒就能解决。你也知道,此番我们踏入中原,是要寻找赤珠炎魂。临行时,我们均向蚩尤上祖发誓,除非被召回,不寻得赤珠绝不得折返,即便是死——也只能枉做异乡孤魂……我族世代被诅咒,人丁稀薄,近十五来更是无一新生命诞生,为了破除诅咒,寻找赤珠更是迫在眉睫,这些,你都懂吗?”
谷雨黑睛定定看着多勒,没有眨眼,她没说一句话,只是眼中凝聚的眼神越来越重,眼睛越发的明亮,水润润的如泉眼一般。
此刻,只要她轻轻将眼眨上一眨,眼泪就能往下掉。
可是,她没有,她拼命把情绪往回咽,她不敢眨眼,但越是强迫自己,眼睛越是发酸。
终于,她强忍不住,赶紧低下头去,一瞬间,眼泪犹如珠子一般直直掉在地上。
她咬住的下唇瑟瑟发抖,她不敢抬起头来,她不想两位老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谷雨的情绪一直看在多勒眼里,他深吸口气,满面的愧疚的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我深信,终有一天,我们定能找到赤珠,破除了诅咒,我们便即刻折返故乡,好吗……”
她微微发抖的震感就在他的指下,此刻,他有些后悔,一再提醒烂漫的女孩她面临的是怎样残酷的生活和未来,犹如扼杀她生命般的残忍。
他有些自责,于心不忍的轻轻团住她的肩头。
经过片刻的冷静,谷雨轻轻从多勒怀里抬起头来“这些,我都明白……我们、也必定能找到赤珠返回故乡,今日不可,明日再来,明日不可,后日再来……生一日,便寻一日,誓死不弃……”
分明眼泪依旧挂在面上,湿漉未干,却朝着多勒坚毅的笑着,那份坚定犹如祖前起誓,不容置疑。
谷雨坚毅如此,多勒却愈发心疼,心中既安慰又自责。
他一面擦拭着她面上的眼泪,一面道“多勒叔叔与长须伯伯,定、誓死护雨儿周全……”
长须老人视得这一幕,欣慰的点点头,悄悄抹去眼角泪痕,先前的担虑已经荡然无存。
此刻,他眼中的谷雨已然长大“……今日在城中打听到,尚书府最近戒备森严,说是要将国之至宝进献皇帝,午后,我想要潜入尚书府一探究竟,你们在客栈中等我消息,若戌时我尚未归来,你们——就别再等了……”
长须老人的话,让谷雨和多勒从先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们转过面来对着长须老人,犹如错听一般,希望对方重复一遍。
长须老人微微低目,抿嘴一笑道“午后我潜入尚书府,你们、就在这等着,若、戌时之后我依旧未归,你们便速速离开此处”长须老人云淡风轻,犹如谈论家常一般轻松。
“长须、不该如此,我陪你同去,有个照应——”多勒连忙阻止道。
长须老人轻轻摇摇头,动作虽轻,却很坚决“雨儿——她、需要你!!”
他神情坚定的看着多勒,不容半点争议,多勒欲加劝说,竟在他眼中读出他的果决,他微微张口的嘴,终究还是轻轻闭上。
“长须伯伯,我不放心,雨儿长大了,也能给您帮些忙,带上我好不好?”
谷雨脸上泪痕依旧未干,此番一闻长须老人又有只身犯险之念,本就未安定下来的情绪,又被激惹起来。
“傻孩子,长须伯伯只是去一探究竟,你当我是二愣子去找人打架呢,还得找个帮手?再说了,找帮手也不能找你这样的,万一帮忙不成反添把火,你岂不是坑了我吗?”长须老人突然大笑起来,捋着长长的胡须,调皮的开起了玩笑。
“长须伯伯——”经过长须老人这一番调侃,本就心乱如麻的心里涂添几分无奈,如此顽皮的老人谷雨也只能束手无措,好在他这一笑,她没有了原先的烦乱和沉重。
与此同时,与长须老人相交数十年的多勒,心里便没有如此洒脱,忧伤之余更添一阵酸楚。
他视死如归的托付和破釜沉舟的坚决,只有老友才懂的心境。不知该不舍还是该成全,他不禁潸然泪下。
或许,该是成全吧,既然早作赴死之心,又何惧早晚。
申时已过,阴暗之日较晴朗之日更显时辰的晚,窗外一片乌云当空,带给人压抑般的沉重。
再一个时辰便要入夜,门外依然还未传来长须老人的脚步,谷雨坐立不安的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脚步。她不敢停下来,生怕只要静下来更能感觉到自己惶惶欲出的心跳。
自长须老人离开之时起,多勒便窝在靠墙的椅子上不停的抽着旱烟。
整个下午,他连半句话都不曾说过,已经算不清他添了几次烟叶,整个屋子,都是漫天盖地的烟气。
突然,门外楼道发出“蹬、蹬、蹬”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人声嘈杂,闻见人语“听说菜市口要处决尚书府贼人,赶紧去凑凑热闹……”。
声音虽不高亢,却也听得真切。
谷雨心里“咯噔”一下,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多勒愣了片刻,而后持着烟杆的手重重垂下,“咣”的一声,烟杆掉在地上。
他看上去异常冷静,似乎早就料到如此结局,悬而未定的,不过是等着最后的宣判而已。
他长舒一口气,心里反倒异常轻松。他面色无血,直直朝谷雨走去“走、我们——去送送他——”他几乎提不上半点力气,似虚弱得随时可能倒下。
“多、叔叔——不、我、我们、长须伯伯——”谷雨此时,条条思绪道道皆堵,恍恍惚惚之间,竟这般不知所措。
她声音断断续续,语不成句,不由自主发着抖的身体,拖累得声音也一停一顿,颤得厉害。
此刻,她哪里顾忌到多勒的老泪纵横,泪水夹在他苍老面上的皱纹中,越发沧桑,他绝望的摇摇头,道“送他一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