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374000000003

第3章 海淘斋

泉州港是出入南洋的重要港口,拥有一个天然避风的深水港湾,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里每天都有来自大明、高丽、日本、琉球、南洋诸国乃至天竺、阿拉伯、欧洲诸国的大量商船进出,客商往来繁忙,大量南北货物在此转运。

都说财货如水,流转则活,泉州市舶业务如此兴旺,整个城市都变得富庶无比,极为繁华,比起陆上的两京不遑多让。海上流传着一句话,泉州港有三没:没有在这儿找不到的,没有在这儿买不到的货,没有在这儿打探不到的消息。

此时已近黄昏,可码头上的热闹不减白昼。搬运货物的苦力、市舶司的官员、肤色各异的客商、试图做点买卖的小贩、佩着诡异装饰的武装水手,宽阔的栈桥上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吆喝着、拥挤着,在带着海腥味的热风里汗流浃背。

远近附近几十根灯柱上燃起了熊熊的油火,把四下照得一片透亮。码头附近的大小船只,连帆上的索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些初次来到泉州的商人们,啧啧赞叹,这些火光不知要耗费多少灯油,只有泉州港才有这等奢靡的手笔。

一条来自北地的八宝商船刚刚顺利停在泊位上,船主跳下船来,在市舶司交了港税,让掮客去找好合适的仓库,然后雇了几个搬工卸货。泉州港的这些代理服务十分成熟,不必担心被骗,船主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港口,径直朝泉州城走去。

船主刚一出港口,立刻有一个褐袍少年从屋檐下的暗处出来,迎上去对船主先施一礼,满脸堆笑:“这位大爷,您可是要有定货发卖?”

船主一愣,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眼。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纪,长脸宽眉,脸颊右侧有一条游鱼状的疤痕,身上的褐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

“你怎么知道我有定货要卖?”船主好奇地说。

少年嘻嘻一笑:“您的八宝商船挂帆很特别,两硬一软,中悬角帆,却用绳索半固定住,一看就是从风冷浪高的北海而来。可是这船停稳了舵,吃水只有两丈三,可见里面没装什么重货,再加上刚才您交给市舶司的港税,一共才五两纹银,刚够泊费而已。可见您这回到泉州来,不是做大宗生意的,而是要走定货——您的袍子下面都鼓起来,可不就揣在怀里么?”

所谓“定货”,指的是珍奇物件——财不露白,不便言珍,故以定字代之。泉州港汇聚除了大宗贸易之外,还有许多来自陆上洋里的各色奇珍异宝,有深海的奇珍异宝,也有陆上的贵重器物,这些奇物一般个头不大,却各有各的妙处,若卖得好,一件的价值往往能顶得上一船货物。

船主见他猜得分毫不差,谈吐之间又对行船极熟,大感兴趣:“我的确有定货要卖,不过你一个小伙计,能说得上什么话?”少年笑道:“如果您信得过我,不妨移步海淘斋慢慢品鉴。”

一听“海淘斋”这个名字,船主恍然。

要知道,定货之中鱼龙混杂,一件奇物到底什么来历、什么质地,什么功用,都得先由专业人士鉴定之后,才能估出价值,再谈买卖。泉州汇聚四海之货,时常会有奇物现世。因此在泉州港内,有好几家专门从事珍宝鉴定的铺子,这海淘斋就是其中一家,颇负盛名。

不过这个小伙计可比别人精明多了,别人都是在铺子里等客上门,他居然跑到码头来盯人,而且一盯一个准,从源头就把买卖给截过去了。船主觉得这孩子有眼光,比寻常大人还强。

“你这眼力,是跟老板学的?”

“不是,说到眼力,得从我十岁那年说起……”少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沧桑起来,“那年我在村里看到一个乞丐,捧着个金碗要饭。周围的人都笑话他,当他是白痴。后来我无意中从混混手里救了那个乞丐一命,才发现他是散宝一脉的最后传人——何谓散宝?这老乞丐天生一双贼眼,能看透天下宝物行藏,可是命中穷星高照,找到的宝物最终总是便宜别人,所以叫做散宝。那个金碗,就是这一行的传承之物,取一个捧着金碗要饭之意。老乞丐感谢我救命之恩,就让我选。要么学他的贼眼,把散宝之道传下去,一生可以见识无数珍宝,只是留不住;要么他告诉我一处宝藏,让我自己去取。”

客人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猜道:“你选了学他的贼眼?”

“正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觉得阅尽天下宝物才好玩。结果到老来,果然应了散宝人的命格,穷星高照,只能在店里给人鉴宝,赚点小钱。若能时光倒流,我一定选那宝藏,逍遥度日。”

客人听他不到二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忍不住大笑,笑罢了才反应过来:“你这都是瞎编的吧?”

少年也不隐瞒:“正是,只当给您在路上凑个趣。不过故事虽然瞎编,穷命却是真的,所以巴望着能借您的宝贝过过手,沾点瑞气,赚点跑腿的银钱。”

客人又是一阵大笑,觉得这人拉生意的手段实在有趣,问他姓名。少年坦然道:“我无姓无号,您就叫我建文吧。”

船主连连赞叹,说年轻人里有你这么聪明的,可不多,问是否愿意跟他上船?少年微笑着婉拒,船主也不勉强,感慨说这年头风浪险恶,海盗横行,行船实在是个苦差事,确实还是在港口稳妥。

这个叫建文的少年很会聊天,既不让人觉得喧宾夺主,也不至于木讷呆板。边走边聊,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少年似是无意问起北方情况,船主道:“前两年中原不太平静,咱大明皇帝莫名其妙死在了海外,各地都有乱象。不过自从原本监国的燕王登基之后,局势比从前强多啦,商路这才重新走通。”

说到这里,船主换了个口气:“要说这位燕王,可比先帝爷好多了。先帝爷在位时,也不知为什么,对出巡海上那么热心,三天两头带着大舰队出海,威风是威风,可船一动,银钱跟水淌似地花。这些钱哪来的,不就从我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榨么?”

船主自顾抱怨着,没注意前头少年的脚步慢了几分,回话速度也不似刚才那么快了。过了好一阵,建文才开口道:“我记得先帝爷不是有个太子,还没找到吗?”

“听说他也是同时在海上失踪,原来朝廷还在各地港口贴告示,还能看见锦衣卫大张旗鼓要找。后来时间一长,锦衣卫也懈怠了,估计不了了之了吧。”

建文的两侧肩膀微微下沉,似乎松了一口气。

船主大概觉得总说朝廷不太合适,于是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还有一件趣事,不妨说与你知。这次随我的船来的,还有一个辽东的蛮子。这蛮子膀大腰圆,来自草原上的一个大部。他花了大价钱,让我带他来泉州——你猜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卖马?买兵器?”建文摇摇头,面露好奇。

船主道:“他想学操船之术,好回去组建蒙古水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建文愕然,草原上虽也有河流,可跟海航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一个草原蛮子学操船也就罢了,居然还打算在蒙古组建水师?这简直和在海上训练骑兵一样可笑。

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个什么管航海的官,叫啥科尔沁水师提督——这官名听着都可笑,啧啧——后来蒙古人退回草原,这官衔倒是一代代传下来了。那蛮子脑筋有点问题,觉得既然继承了这官位,就得有水师才成,专门跑到辽东来,找到我的船,让我带他出海寻师傅。”

“海上针路和操船之术,都是诸家海狗看家的技艺,自家人都不轻传,怎么会给一个蛮子?”

“所以说呀,不过他给的路费倒不少,我就顺便带他来泉州。至于他跟谁学、怎么回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哦,你应该看见过,刚才船一停,那个趴在船头嗷嗷直吐的大个子就是。”

一个蒙古蛮子,还晕船,这还想当水师提督?建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来到泉州镇上。

泉州分为三个区:港口这里,主要是船舶停泊、货物堆积、工坊等一切与航海有关的设施;泉州城内则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庙、府学等公共机构。在两者之间,则是泉州镇——这里没有城中规矩限制那么多,又不似港口那么杂乱,聚集了各种规模的酒家、客栈、青楼、赌坊以及数不清的店铺,灯红酒绿,夜里亮起无数灯笼。在海上苦了几个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会跑到镇上来,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有。所以这里人声鼎沸,极为繁华,号称全年无休。

这海淘斋,正坐落泉州镇最热闹的大街旁边,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朴素小楼。建文掀开帘子走进去,喊了一声,一位戴着玳瑁眼镜的花白老者便迎了出来,自称斋主。

少年转身出去。船主与老者攀谈了几句,各自落座,便从怀里拿出几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陆上的。斋主一一看过去,一一说出来历与估价,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据,船主听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后一件,斋主拿起来端详片刻,略有迟疑。

这是一枚莲花状的黄金镂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镂空花纹的黄金罩子给裹住,外面还围了一圈莲花瓣。用手一碰,那莲花瓣还会动,似乎里面暗藏机关。但到底这机关是做什么用的,船主从斋主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不清楚。

“看这莲花瓣的精细程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斋主抬起头。

船主面色一僵,点头称是。前几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宫里着实乱了一阵,流传出了不少宝贝,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虽没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毕竟犯忌讳。船主之所以窝到泉州才请人品鉴,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缘故。

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到宫里的东西,我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测了,等我给你叫个朝奉来。”

朝奉是古董铺子或当铺的头衔,专门辨认各种物品的价值,非专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听斋主要请一位朝奉出来,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这样的繁华地方自称“朝奉”,水平一定不简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斋主喊了一声,刚才接来船主的少年笑嘻嘻掀帘进来。斋主一指那香囊:“这玩意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船主一怔,难道……斋主说的朝奉,竟然是这个小家伙?他不是小伙计吗?

听到是宫里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丝变化,随即又收敛不见。他拿起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这叫如意金莲真言香囊,这莲花瓣分成六瓣,用金叶子打制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弥吽”。每一片莲瓣都能上下抬动,不同的莲瓣,会让镂空花纹发生改变,把香架上的烟气格出不同文字。”

他见船主和斋主都有点迷惑,便转身取来一块龙涎香点燃,搁入中央香架,然后抬起“唵”字莲瓣。只见龙涎香的香烟袅袅升起,穿过纹罩上方的镂空花纹,竟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唵”字。这“唵”字在半空伸展舒展,过不多时,形体终于慢慢飘散,满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镂空花纹发生了细微改变。龙涎香的烟再飘出纹罩时,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动六片莲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这样依次出现在半空,联缀成一片,飘渺而玄妙,香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佛性。仿佛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莲花,真言具相,整个房间都为之肃穆起来。

船主和斋主都久久未能言语。这香囊的工作原理,说穿了非常简单,无非是用特定形状的格栅把香烟格成特定形状,但这份构思妙想,实在难得,而且在这么小的一个香囊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会干这么不惜工本的事。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随身戴着这么一个香囊,走到哪里都有六字真言的烟字飘起,缭绕周身,这份作派,比寻常居士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建文把香囊搁回到桌子上,取出龙涎香,笑道:“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为了鉴宝才动用的好香,这可得额外给点补贴。”

“小守财奴,一点亏都不肯吃!”斋主笑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拿去吧!”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里咬一下验验成色,然后冲两人一施礼,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斋主把香囊交还给船主:“这东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儿。”船主交割了鉴定费用,然后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你这小伙计年岁不到二十吧?居然就当上朝奉了?”

“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银铁器,只要是富贵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船主更好奇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难道是哪家大族的孩子?可真是大族出身,谁会让自家子弟干朝奉这种活?”

斋主嘿嘿一笑:“建文这孩子的来历,可有点意思。两年之前,我无意中在海滩上发现他昏倒在沙滩上,穿的衣袍质地都是湖绸,只可惜被海水泡得破破烂烂。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海淘斋,问他来历,他也不说。开始我把他当小伙计使唤,很快发现他对奢侈品颇有研究,就慢慢让他负责一部分鉴定。”

说到这里,斋主朝门外瞟了一眼:“论起资历,他远不及其他朝奉,但总能一语中的,直指关键。我老觉得,那些奢侈品他应该是真用过,真见过,才能有这种见识。”

“两年前?海边?”船主对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斋主眨眨眼睛,压低嗓子道:“有一次,他夜里说梦话,我听得清楚。他嚷嚷什么宫里出事了,右公公救命的,又说自己是太什么的……”

船主恍然:“原来他竟是一个小太……”最后一个字他不忍说出口,话到嘴边,化为一声感叹:“年纪轻轻,又这么聪颖,原来竟是这样的出身,咳,难怪对宫里器物如此熟稔。”

斋主道:“这小子能说会道,接人待物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这两年来,倒有一半客人是他拉来的,唯独有点守财。每月给他的工钱加打赏,足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可从来没见他花在吃喝衣服上,估计都偷偷攒起来了。”

船主倒是很能理解:“他不是小太那什么嘛……不拼命攒钱,还有别的乐趣吗?”

两人同时“啧”了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

建文可不知道那两个人背地里对他产生了天大误会,他此时揣了银钱,驾着一辆骡子车兴冲冲地朝着船厂方向而去。

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厂,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厂附近,还有几十个生产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条。所以通向船厂区的大路特别宽阔,路面用的全是夯实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车辙印,可见平日运送原料的大车有多少。

建文沿着这条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片低矮的平顶建筑前。这里每一间屋子都是一座小作坊,几十根烟囱高高竖起如同桅杆,远远看去好似一支黑色舰队出航似的。建文轻车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处院子前,这里大门右侧挂着一截浸过油的皴树皮,表明是木料店,专营木料买卖。

建文推开门,先闻到一股木头的清香。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式长短木料,若熟悉木器的人,能看到这里全是上好材料:五十年的橡木、四十年的杨木,三十年的松木和杉木,年轮紧凑,纹理密实,全是造船用的木料。

一条上好的舰队,木料的质地十分关键,桅杆用杉,枋樯用樟,舵杆用榆、榔等木。光是如何选料处理,一个学徒得花上十几年功夫才能出师,所以会有专门的工坊只做木料买卖。建文来的,正是这么一家木料店。

一见建文推门进来,一个正站在木垛上量料的老木匠笑道:“哟,你来了?”

“我的银钱凑够了,大叔,那根三十五年槠木还留着吧?”建文仰头喊道,语气毫不见外,一看就来过许多次了。

老木匠直起腰,把尺子别在腰间:“留着留着,等我给你去拿啊。”他跳下木垛,在院子后头翻找了一通,然后抬出一根长两丈、径三尺五寸的圆槠木来。这圆木外皮已经被刨干净了,还拿砂纸打磨过,露出漂亮的浅白色内芯,是块一等一的好料。

建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交给老木匠。老木匠一掂量,不仅失笑:“你这孩子,算得还真精,这些散碎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一点便宜都不给我占啊。”

“我不想占您便宜,也不能吃亏不是?”建文笑眯眯地说,眼神却直往木料垛子那扫。那里有一堆新进的木料,树皮还没剥掉,看起来灰突突的一片。

老木匠知道他的心思,唤来两个学徒,让他们把这根木料抬到骡车上,然后陪着他一起看,还不时掀开一块树皮,点评两句。这一老一少围着新料看了几圈,建文忽然拍手笑道:“这根,这根我看中啦。您可不能卖给别人,等我有了钱就来拿。”他见老木匠不置可否,连忙掏出一块石灰石,在木头上划了个“文”字,算是定下。

老木匠忽然好奇地问道:“别人家孩子,得了工钱都是喝酒吃饭,或者扔到青楼里去。你这孩子居然拿来买木料。这两年来,你里外里从我这买了几十根上好材料了,这是打算要造船吗?”

建文哈哈大笑:“您说笑了!我一个小娃娃,造什么船啊?那点木料,最多造个舢板就了不起了。”老木匠拍拍脑袋:“也是,谁家造船像你这样,这么一根一根地买——那你买来是干什么用?”

建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扬手:“我走啦。”

老木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搞不懂这个年轻人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不过既然每次交易都钱货两讫,他也懒得去追究了,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木料上头。

建文告别老木匠,驾着那辆装着木料的骡车,徐徐离开了船厂。不过他没有沿大道返回泉州镇,而是沿着海岸,朝着东边去。走着走着,大路就没了,变成一条几乎看不清痕迹的小路。再走一阵,连小路都没了,建文索性就把骡车赶到滩涂边缘,踏着松软的沙子与硬土地的分界线前进。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总能巧妙地走在线上,不致让骡车沉陷下去。此时太阳已彻底落山,海滩边上一片漆黑,海浪远远听上去像是海兽的咆哮,仿佛随时会从黑色的海渊里浮现出来,冲上陆地。这种恐怖的氛围,一般大人都会胆寒,建文却面色如常,赶着骡子继续前进。

骡车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无路可走。前方的浅海之中,矗立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巨大礁石,每一块礁石的造型都尖锐狰狞,好似城隍庙里画的地狱恶鬼一般。

泉州人管这一带叫鬼见愁。传说当年曾经有一伙臭名昭著的海盗败逃至此,船倾人亡。那些凶残的水手怨念不散,化为厉鬼,肆虐泉州。幸亏一位路过的高僧施展法力,将他们都变成海中礁石,动弹不得。一块块礁石的奇异造型,恰似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海盗试图爬出水面。

这些礁石的分布十分密集,彼此之间空隙狭小,海流至此,流向变得十分复杂。海船一旦陷入这里,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撞得粉碎。所以这一带十分荒凉,人迹罕至,不会有任何船长愿意靠近。

建文把骡车停住,喂了把稻草给骡子,然后换了身鲨鱼皮的水靠,噗通一声就跳进海里,义无反顾地朝着礁石堆里冲去。一会儿功夫,他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条小舢板。这舢板一看就是自己拼凑的,木料颜色不一,边缘凹凸不平。

建文把那根圆木用钉子系住,挂好绳索,然后把它奋力推进海里。木料一进海中,立刻就自己浮起来了。建文牵住绳子另外一头,牢牢拴在舢板后头,自己也爬上舢板,朝着礁石群划去。

他对这一带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小小舢板在乱流和礁石威逼之下,巧妙地躲闪腾跃,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隙里钻过去。那根圆木被舢板紧紧牵着,在海水里沉沉浮浮。

在渡过了最复杂、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后,建文的舢板很快便深入到礁石阵的深处。这里的礁石逐渐稀疏,海流也平稳下来,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水洞。这水洞位于一座小丘般大小的礁石下方,洞口很宽敞,但只露出水面一半。舢板划进洞里,可以看到四周怪石嶙峋,触手般凸起,让人油然想起被一条巨型章鱼吞下去的景象。

若是胆小的人,看到这么恐怖的环境,恐怕早就吓跑了。可建文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面无表情地驾着船只管前行。舢板漂漂悠悠,很快到了洞穴最深处。

这里的石壁不知道附着了什么植物,发出荧荧的暗绿色光亮。在这诡异的光亮照耀下,可以看到逼仄的水道陡然变宽,视野豁然开朗,洞穴尽头竟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广大空间,头顶是一片长满了钟乳石的穹顶。海水延伸至此,不再继续蔓延,留出了一片可以落脚的沙地——俨然是一个小码头的格局。

一条狭长的青龙船,正歪歪斜斜地搁浅在这片沙滩上。它的船身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纹,船首近乎全毁,连桅杆都折断了数根,样子凄惨无比。

建文驾着小舢板来到青龙船旁,跳入水里,解开绳子,把那根木料推向青龙船。当木料接触到青龙船船体的一瞬间,整条船亮起了一圈青色的光芒。这光芒似乎流露出一些欢欣的情绪,向外扩张了一点,正好裹住木料的一头,然后把它往船体里拽去。

寻常修船,无非是钉板铺材,全是木工活。可这青龙船竟是如受伤的动物一样,自主吞噬着木料,在那光芒闪耀之下,把它一寸寸融入身体里去。

建文缓缓地在后面推着木料往里送,加快吞噬速度。他带着怜爱喃喃道:“青龙啊青龙,多吃点,多吃点,快点恢复吧。”

当整条木料都被青龙船吞噬完之后,建文围着它转了一圈,发现船身上的裂痕似乎变窄了一点。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木料供应,青龙船可以自行恢复。

他爬上青龙船的甲板,背靠桅杆,蹲下来抱住双膝,喃喃自语。少年的低语被穹顶放大,在无人的空间里回荡:

“父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就在建文在甲板上沉沉睡去的同时,一条挂着黑帆、周围全涂着黑色的铁甲大船徐徐驶入泉州港。看到船头悬挂的八爪赤旗,周围的水手都知道,日本人来了。

同类推荐
  • 罪与罚(化境文库)

    罪与罚(化境文库)

    《罪与罚》是俄国文学的高峰,一份触目惊心的犯罪心理报告,是世所公认伟大的世界文学名著。小说描述一个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因贫困被迫从法律系辍学,靠母亲和妹妹的接济艰难度日,他自命不凡地以为可以在这个黑暗的现实中充当审判官,于是杀死了一只社会害虫——放高利贷的当铺老板娘,慌乱之下又杀了对方的妹妹。犯下两桩谋杀罪之后,他处在极其痛苦的矛盾之中,无法摆脱惊惧的心情。他试图说服自己杀了那个人是正义的,是他为了理想所作出的伟大努力,却不能平复自己的良心,最终他在妓女索尼娅的感召之下,选择了向警方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八年。不久索尼娅也到了那里,两人萌发了爱情,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了新生。
  • 明朝:谢幕之门

    明朝:谢幕之门

    如果重回明朝,该怎么来寻找这个王朝的危机路线图呢?或者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明的谢幕之门悄然掩上了呢?也许可以从万历年说起,万历年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当晚明国情观察者利玛窦沿着大运河从南京来到北京之时,他由衷地惊叹一个王朝外表上的华美与尊贵。但是利玛窦绝对想不到,紫禁城内,一个叫张居正的男人正在气喘吁吁地进行着挽狂澜于既倒的改革,这场改革是如此地惊心动魄,最后竟成了张居正和万历皇帝两个男人之间恩怨交集的牺牲品。改革失败了,改革者遭到了秋后算账,轰轰烈烈的宫廷争斗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万历皇帝以长期罢工相威胁——他不再上朝了。
  • 小海蒂

    小海蒂

    在海蒂五岁的那一年,姨妈像甩包袱一样地把她送到了阿鲁姆大叔那儿。可是,当小海蒂爱上这座大山之后,又被姨妈骗到富兰克托,和终日坐在轮椅上的富家女做伴……小海蒂犹如拥有快乐魔杖的天使,她所到之处,总是能点化出意想不到的变化。
  • 太行风云

    太行风云

    刘江所的《太行风云》通过太行山七里铺这一个村庄的革命风云的变化,全面描绘了从抗日战争初期农村建党,一直到农业合作化这一长段历史时期的激烈动荡的生活,为读者展开了农村变迁的动人的长幅画卷。
  • 太宰治小说经典套装(全三册)

    太宰治小说经典套装(全三册)

    日本无赖派文学大师太宰治小说集;以别出心裁的独特视角和纤细优美的文笔,书写其对人生的哀叹与嘲弄。无奈与讽刺,愤懑与惆怅,交织出对阴郁颓废的毁灭美学的悲情演绎。
热门推荐
  • 律吕新书

    律吕新书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海岛生存记

    海岛生存记

    新书《天使联盟之龙王神力》现已发布,欢迎新老朋友捧场!
  • 慕少你的马甲掉了

    慕少你的马甲掉了

    (新文《快穿黑化:病娇男神,甜炸了》求支持~~)前世她被设计陷害,被父亲赶出家门流离海外惨死。重生回到那一夜,得到空间的她开始种植美味蔬果、价值连城的药草,开网店、做直播、写文、虐渣男贱女,重新收获美满家庭……而在她成为知名作者兼主播,创立了国际知名的美食品牌后,竟然发现,小包子的父亲另有其人??“慕少,你居然看直播??她是谁啊?”某人微微一笑,“我老婆!”
  • 你是人间千意

    你是人间千意

    宋金茉,S大女神,清冷优雅,智若近妖,但凡见过她的,莫不惊为天人,只叹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白照清,S大金融系鼎鼎大名的才子,家世显赫,英俊多金,偏又腹黑狡诈如斯。他一步步接近,究竟是她棋高一手,还是他魔高一丈?当清冷如她碰上腹黑的他,会有什么样的火花呢?
  • 陀罗尼门诸部要目

    陀罗尼门诸部要目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七国春秋平话

    七国春秋平话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飞来陈醋

    飞来陈醋

    总裁夫人顾小点含泪总结:《如何防止被总裁坑》,湖边路遇疑似跳湖青年,千万别狂奔过去拥抱他!总裁大人:对,这样就会再一次被我瞄上,而且——我只是在赏湖。进了总裁的公司被安排去刷马桶,千万别为了艰苦奋斗而咬牙坚持!总裁大人:对,说不定就会在厕所碰到我,然后……被调去我们家刷马桶。在总裁家当保姆,千万别不小心把稀饭煮成干饭!总裁大人:对,这样我就会为了健康安全自己下厨,顺便把你养胖到挤不出我家的门。千万不要人格魅力爆发,有个校草前男友!总裁大人:对,毕竟地球有多少水,我的醋坛子就有多少醋——刚接到消息,我5岁的弟弟又夸你美了,我得先回去收拾下他,再见。
  • 管理管到位

    管理管到位

    国内外的强势企业都是在管理方法和管理技巧的细枝末节上下过很大功夫的、比拼出来的。企业靠一个想法,靠一种简单的管理就能做大,就能挣大钱的想法是极其幼稚的。正是不注意管理的细节,管理不到位,忽视一些管理上的小问题,导致了二十多年间,许多企业如过江之鲫,风起云涌,转眼之间又销声匿迹。管理是一门学问,管到位更能显出管理者的水平和方法。管理的办法,不光在制订制度、规章上,还在实行严格有序及到位的措施上。只有通过管理者切实到位的管理和整治,企业才能做大事,赚大钱。
  • 溺水在星际

    溺水在星际

    鱼没有水会死?我没有你,泪干。我风兮兮是最后一个拜倒在你西装裤下的女子,这也是最后一次的卑贱容忍。鱼玄星人天生有一种恐男症,男人如洪水。可是明明那么寒,我还是忍不住靠近你。忍不住心动。
  • 历史不是教你诈

    历史不是教你诈

    历史如同一面魔镜,每天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权力争夺,总有人占据主动、稳操胜券;名利得失,总有人游刃有余、进退自如——这如同喜剧。同时,也总有人满腹经纶却终生不得志;君子清正廉洁,却屡屡受挫——这如同悲剧。在这历史的悲喜剧中,总有规律可循,博弈智慧就是其一,也是人立身体处世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