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最后一抹霞光也落了下去,有丫鬟上来请,安夙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下了塔楼,回到厢房时,桌上已摆好了饭菜,珍珠试吃过后,才挑捡了些自觉安夙喜欢吃的挟进了安夙的碗里。
这时旁边有丫鬟打来水给安夙净完手,才开始用膳。
其实,安夙不挑食,以前更不用人试吃,只是如今想她死的人太多,而她这条命在未报完仇前,绝不能丢。自然,以前行军征战时也没那么多讲究,都是自己动手更没什么人来布菜。
多年天灾战乱,不止百姓苦,边关将士也苦。刚开始还好,后来有时粮草不济甚至只能饿肚子,也就只有打了大胜仗时的庆功宴才能吃得好些。
还记得有一次临战前,萧烨还跑出去偷打野味说是给她打打牙祭。
捉回两只竹鼠烤来吃,最后全部进了她的肚子。
萧烨却因此挨了她十军棍。
脑子里泛起男人手拿竹鼠满脸烟火黑灰的样子,和褪去上衣甘愿挨打时挺着背朝她看过去的笑,鼻尖都似乎还能闻到那竹鼠的烤肉香。
可如今,她最想吃的却是他的血肉。
她恨不能嚼烂他每一寸骨头!
“小姐,用些汤吧,这人参鸡汤奴婢今日足足炖了两个时辰,可鲜嫩了,您身子初愈,多用些最是滋补。”
清脆的声音晃如黄莺鸟鸣,拉回安夙的思绪。看着放在眼前的精细瓷碗,她抬起了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笑着朝她福身后,这才恭敬的回:“回小姐,奴婢名叫流苏,是老太君赐的名,就是金勾流苏那个流苏。”
安夙默念一声,未再言语。用完膳便着人将东西撤了下去,独自一人抄写一篇女戒后息灯上榻休息。
夜,越渐幽深。
候府也陷入一片沉寂,不知何时榻上紧闭眼帘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只见房门被推开,珍珠提着灯笼披着外衣,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小姐,有消息了。”珍珠来到榻前,压低了声音在安夙耳畔一阵低语。
而后屋子里屏风后传来一阵簌簌声响,没多大会儿,珍珠给榻上的人掖了掖被角这才搓着手哈了哈气退了下去,屋子里再次陷入黑暗的沉寂,守在院外的暗卫瞟了几眼往下人房行去的珍珠收回了视线。
自然也就未看到,就在那片刻后,又有一道人影从珍珠的房里走出来,避过暗卫监视的范围,从偏门出了院落,很快便消失在候府之中。
风吹过,枝杈摇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暗夜里整个帝都只有更夫敲梆子的打更声,以及侍卫们每隔一段时间来回巡逻走过的声音。
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却停着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站个老车夫,车厢里的人此时正掀着车帘,向夜空里翘首张望,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焦急。
直到看到一个人影在夜色里匆匆而来,那人急忙跳下了马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快上车,前面就是北城门我们先出城。”
那人拉着来人匆匆上了马车,正要吩咐人赶车,就在此时,前方却是传来一阵马蹄得得声,又一辆马车疾弛而来,堪堪停在大路中间,堵住了青布马车的去路。
“两位公子,已过宵禁的时辰还要出城,该不会是想逃吧?就不知两位是否已禀过家中长辈?”清冷淡漠的声音在夜空里响起。
撒下一地的幽凉。
也让青布马车里的两人一颗心顿时跌进谷底。
车帘被掀起,王玄朗探出头,阴沉的盯着那辆马车:“纪华裳,你竟派人跟踪我们?你到底想怎么样?”
安夙幽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们确定要在这里和我谈这个问题?”
“好,那你跟我来。”王玄朗的脸色几经阴晴变换,情知今夜他们是走不了了,压下怒气朝车夫吩咐了一声:“现在去流霞阁。”
安夙轻轻敲了敲车厢,赶车的人便驾着马车跟了上去。
两辆马车相继驶离,没多久四周渐渐热闹了起来,透过飘摆的车帘,隐约可见那四层高的建筑屹立在夜色中,飞檐处悬挂着的盏盏灯笼将整个街道都照亮如白昼。
那高挂的牌匾额上,书着流霞阁三个字。
这里是王谢几人经常来的地方,处在闹市,这个时候大约也只有这里还这么热闹,摇曳娉婷穿着露骨纱裙的女子,衣着光鲜前来光顾的客人,迎来送往觥措交错中,到处都迷漫着一股浓浓的奢靡之气。
这是一家青楼。
这里也是整个帝都最大的一家青楼。
王玄朗与谢文韬的马车停了下来,两人也自下了马车,目光凝视着身后那辆同样不起眼的马车,那灰色布幔被只青葱玉手掀开。
身着雪白拽地长裙的女子举步跨了下来,青丝长发及腰肆意披撒,脸上却多出一方雪色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幽幽凤眸,清浅无波,淡漠如雪。
她徐徐迈步而来,身姿纤挺如竹,在那夜色里几分缥缈几分脱俗。竟恍如褪去七情六欲,不染人间烟火半点世俗之气的月宫仙子坠入这三千凡尘之中。
随两人一路进到厢房,引来不少人的观望,青楼老鸨招呼两人时面上也难掩讶色,这年头男人逛青楼不奇怪,可带着个容颜倾绝的女子来逛青楼的,还真真是让人难以不奇怪。
直到房门被吱嘎一声掩上。
王玄朗与谢文韬二人转身:“这里你也没少来,怎么今天还戴起了面纱,难不成,还真怕人认出来?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不会在意这些。”说着与谢文韬眸光紧锁着女子脸上那方面纱。
俨然似在怀疑女子的身份。
不能不怀疑,声音有相似,可眼前女子与之纪华裳那个嚣张草包给人的感觉相差太远,可以说完全就是两个人。纪华裳粗鄙陋俗,刁蛮成性,眼前女子却是淡漠如雪,气质出尘脱俗。
又怎能不让他们生疑?
安夙轻轻揭开了面纱,脸上的伤经过调养早就完好如初,玉面素颜,五官瑰丽,精细的如雕如琢。尤其,那右眼角下一颗嫣红如血的泪痣在女子玉颜之上绽开,又为她凭添了一丝魅惑和妖冶。
只一眼,竟让两人再移不开视线。
“你,是纪华裳?”
谢文韬终于忍不住目瞪口呆的问,揉了揉自己眼睛,却委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如仙又如妖的女子,竟是那个臭名远扬的歹毒恶女。
可那张脸,又明明是她!
“数日前,你们还在画舫之上对我狠下杀手,怎么现在见了面,却又故作不识?”安夙撩起眼皮看了看两人:“不过,两位情深意重,为怕事败竟相约一起私奔,还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声音毫无起伏,那私奔二字却是戳中两人最脆弱的心弦。那日她威胁二人的四字无声之语,也正是:龙阳之好。
怕是这帝都之中没人能想到,所谓帝都四少中的王家三少与谢家五公子,竟然都好男风,且,还是一对。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帝都之中暗中絭养俊美少年玩乐,以满足自己那变态私欲的位高权重者很多,但那到底都上不得台面,是以无不藏着掖着。
王谢两家同属八大世家,这两人又都是家族嫡系子弟,若此事传出去可想而知后果会是如何。
至少王谢两家现任当家绝不会允许出现如此丑闻。
八大世家皆是累数代而成,底蕴极其深厚的簪樱世家,虽不能与手握重权的三公五候比肩,可若联手也是股不小的势力。平日里八大世家都各自为政,遇大事却又守望相助。
自然这也是历代皇帝扶持下累积而形成的局面,三公五候一度势力过大威胁到皇权,所以皇帝才扶持起八大世家以为平衡。
尤其这代王家势力渐甚,隐有八大世家之首的势态。
王家数代都有参政,虽未有人封候,却有人拜相,王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御史中丞,一位龙渊阁大学士,还有两位丞相,三位后妃和一位皇后。
王玄郎的祖父王瀚便乃当朝丞相,百官之首。王瀚嫡次女,王玄朗的二姑姑王芷柔也就是王皇后。王皇后又生下大皇子与长公主。大皇子萧祈也是天家嫡长子,曾被立为储。
王家彼时也可谓:如日中天。
可大皇子萧祈不务政事,反痴迷一个青楼女子几度忤逆皇帝,最后被人设计废黜储位,自请前去守皇陵至今再未还朝,长公主萧凌玥则在两年前被送往北漠远嫁和亲。
王家后辈虽也有在朝为官,却都不成气候,如今的王家也只靠王瀚父女在支撑,与之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可事实真就如此?
至少在安夙看来,王玄朗这个世家浪荡子,显然并不像传言中的那般只谙风月之事,从他知她晓秘便当机立断一再对她下杀手,又在大殿上为自保果断将罪责全推在萧天玥身上就可看出。
这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心狠手辣之人!
而这个秘密还是纪华裳在一次堵截萧宁时,无意中窥到,她好心的替人保守秘密,甚至连纪嫣然都未说,就是想得到王谢二人的感激以接近萧宁。
可她似乎并未想过,王谢二人甚至都不知晓她已知道他们的秘密,又如何感激她?也亏她傻人有傻福没说。否则,怕是没等她投河自尽,早被这二人给灭了口。
“呵呵……”
王玄朗最先回过神来阴笑了两声:“纪大小姐也很出乎我的预料,没想到竟会有胆深夜出府堵截,不过,你最不该的便是随我们来此处,你觉得我们在这里杀了你再毁尸灭迹如何?”
五指一滑,他手中多出把匕首,匕柄镶着数颗宝石,短小的匕身,银光烨烨散出无尽冷冽,一看便是吹毛断发的宝物。尤因持握之人的阴鸷气息,那匕身也染上些森然杀气。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安夙只轻飘飘反问一句,随后径自坐了下来,伸手拿过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端着茶碗拔着碗盖,那满身闲庭漫步花园的悠闲样子,看得王玄朗脸色阴鸷至极。
“说吧,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
王玄朗纂紧了手,说着微顿,却是又加了一句:“不过,你最好不要提些我做不到的要求,否则,到时候鱼死网破,大家都落不了好。”
若非静妃派人暗中打探当日之事,他与谢文韬也不会被逼无奈走这最后一步棋,可他料想有可能中途生变,却怎么也未想到这个变数不是静妃。
却是纪华裳那个草包。
不,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草包?那日的事情到底如何别人不知个中原尾,可他却无比清楚。
这个女人多日未出,却在此刻孤身一人现身堵截自是有备而来,他若动手他敢保证,明天帝都之中就会兴起有关此事的流言。当然,她更不可能是无聊来找他们闲话家常,想也知道定是有所求。
而他现在是得受她威胁不假,可也不能让她完全占据主动,反将自己给变成这个女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你错了,在我眼里你不是鱼,我也不是网。”
安夙摇了摇头纠正:“我与你二人与王谢两家并无利益冲突,我要你们做的事也很简单,以后替我打探消息,为我办事。当然,若有一日你们觉得我不能再威胁到你们,你们就可自行离去。到时,你们想杀我报仇泄愤也可以,只要你们有那个能力取了我这条命,这样,不是很公道。”
王玄朗的确错了,死过一次她再不会蠢到去做那死物,成为别人手中用时随手可拿,达到目的随手可丢的工具。
她要做的不是利剑,也不是鱼网,而是执网的那双手。
那一双,翻云覆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