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光了的人样子通常都不大好看,岳不群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金元宝,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同情之色,道:“岳大侠今天手风好像不太顺,输得可真不少。”
岳不群大笑,道:“我赔钱本来就准备输的,只要赌得痛快,输个万儿八千又何妨?”
金元宝一挑大拇指,大声道:“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但赌得漂亮,输也输得漂亮。”
他挥了挥手,又道:“再去拿五万两银子来,让岳大侠翻本。”
岳不群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也是个漂亮人,用不着等我开口的。”
金元宝脸上忽然露出了为难之色,沉吟着道:“只不过我们这里的规矩,岳大侠想必也知道的。”
岳不群道:“你要抵押?”
金元宝笑道:“朋友是朋友,规矩是规矩,岳大侠豪气如云,当然绝不会要朋友为难的。”
岳不群又大笑,道:“你用不着拿活来绕我,你就算把成堆的元宝堆在我面前,我姓岳的也不会平白拿你一锭。”
他拍了拍胸膛,又道:“你看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值五万两银子的,只管开口就是!”
金元宝展颜道:“真的?”
岳不群沉下了脸,道:“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能开口,我就能让你如愿!”
金元宝目光闪动,忽然压低声音道:“岳大侠可曾看见那边角落理的三个人?”
他用不着指明,别人也知道他说的谁。
因为这三个人的确很特别。
这三个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还有一个是穷秀才。
赌场里本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有的和尚道士到这里来,也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这三个人并不是来赌的,根本就没有下注。
和尚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念经。
道士闭着眼,双手合十,居然在那里打坐。
穷秀才左手端着杯酒,右手捧着本书,正看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和尚念经,道士打坐,秀才看书,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到赌场里来做这种事,那就不但稀奇,而且简直稀奇得离了谱。
三个人一人占据了一张赌桌,别的人就算想赌也没法子坐下去。
连刘诗诗都已看出这三个人是成心来找麻烦的。
她觉得这三人用的法子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岳不群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们赶出去?”
金元宝道:“正有此意。”
岳不群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金元宝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们并没有破坏这里的规矩。”
他苦笑接道:“这里并没有规定每个人一进来就非下注不可,你能说不准秀才看书、道士打坐、和尚念经吗?”
刘诗诗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成心找麻烦,却又偏偏不能说他们做错了事。
岳不群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金元宝道:“好几天以前就来了,但有时来,有时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岳不群道:“你为何要放他们进来了?”
金元宝又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岳不群的眼睛亮了起来,沉声道:“如此说来,这三人倒有几下子。”
金元宝道:“看来的确有点扎手,所以岳大侠若不愿惹这麻烦,在下也不勉强。”
岳不群冷笑道:“我天生就是喜欢惹麻烦的人。”
金元宝展颜笑道:“所以,这五万两银子已在等着岳大侠回来翻本。”
岳不群大笑,将面前所有的酒全都一饮而尽,大步走了过去。
岳不群做事的确很干脆,说做就做,绝不拖泥带水。
但为了五万两银子,就替赌场做保镖,岂非有失大侠身分?
刘诗诗一直在旁看着,心里也难免觉得有点儿失望。
“但大侠应该做什么呢?”
“见义勇为、扶弱锄强。主持正义、排难解纷……这些事非但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有时,还要贴上几文。”
“大侠一样也是人,一样要吃饭、要花钱,花得比别人还要多些,若是只做贴钱的事,岂非一个个都要活活饿死?”
“大侠既不是会生金蛋的鹅,天上也没有大元宝掉下来给他们,难道你要他们去拉车赶驴?那岂非也一样丢人?”
想来想去,刘诗诗又觉得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了。
只要刘大小姐觉得对的事,她总想法子为自己解释的。
只要刘大小姐喜欢的人,就是好人。
道士还在打坐,和尚还在念经,秀才还捧着书,在那里看得出神。
岳不群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故意走得很慢,很从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已喝了五大斤酒下肚,生怕自己的脚走不稳;只不过他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希望能先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很欣赏别人看着他时,那种带着三分敬畏、七分羡慕的眼色。
这一点他的确做得很成功。
每个人都在注意着他,大厅里突然变得很静,连掷骰子的声音都已停止。
岳不群脸上的微笑更洒脱,慢慢地走到那秀才面前,悠然道:“秀才你看的是什么书?”
秀才没有听见。
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秀才的意思就是穷酸,这秀才也不例外。他身上穿着的一件蓝衫已洗得发白,一张脸也又黄又瘦,显得营养很不良的样子。
现在他工看得眉飞色舞,突然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笑道:“好一个张子房,好一个朱亥,这一椎虽然不中,亦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痛快呀痛快,当浮仰一白。”
话末说完,他己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岳不群忍不住问道:“这张子房是谁?朱亥又是谁?莫非也是使椎的武林高手?”
秀才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骆驼突然走到面前来了一样,连半点敬畏的意思都没有。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儿眼,才皱着眉道:“张子房就是张良,张留侯,足下难道连这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岳不群笑道:“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当今武林中,使椎的第一高手是伍大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居然还是笑得很洒脱,又道:“你说的那位张良,若也是条好汉,下次我有机会见到他时,倒不妨向他讨教个一招半式。”
秀才听完了他的话,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连鼻子都歪到旁边去了,赶快倒了杯酒喝下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足下还是走远点,莫让我沾着足下这一身俗气。”
岳不群沉下了脸,道:“你要我走?”
秀才道:“正有此意。”
岳不群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秀才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想会知道?”
岳不群道:“好,我告诉你,我是来要你走的。”
秀才好像很吃惊道:“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岳不群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秀才道:“是个赌场。”
岳不群道:“你既然知道,根本就不该来。”#秀才道:“这地方连妓女都能来,秀才为什么就不能来?”
岳不群道:“你来干什么?”
秀才道:“当然来读书,秀才一日不读书,就觉得满身俗气。”
他瞪着岳不群道:“秀才能不能读书?”
岳不群道:“能。”
秀才道:“秀才既然能来,秀才既然也能读书,你为什么要赶秀才走?”
岳不群道:“是你。”
秀才道:“既然是我有理,你就该走远些。”
岳不群道:“我不走,你走!”
秀才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我从来不跟秀才讲理。”
秀才突然跳了起来,道:“你莫不讲理?”
岳不群道:“不讲。”
秀才换了挽袖子,道:“你想打架?”
岳不群笑了,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秀才瞪着他,道:“你不跟秀才讲理,秀才为什么要跟你打架?”
他慢慢地放下袖子,道:“我看你还是快走吧,你若不走,我就……”
岳不群道:“就怎么样?”
秀才道:“就走。你不走我就走,……你是不是真的不走?”
岳不群道:“真的!”
秀才道:“好,你真的不走,我就真走了。”
他倒是真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假。
岳不群大笑,将这秀才的一壶酒也喝了下去,才走到那道士面前,道:,“那秀才也是道士你的朋友?”
道士合十道:“红花绿叶青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芸芸众生,谁不是贫道之友?”
岳不群道:“秀才既然能到这里,道士当然也能。”
道士道:“正是如此。”
岳不群道:“秀才既然能在这里读书,道士当然也能在这里打坐。”
道士笑道:“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岳不群道:“我还明白一样事。”
道士道:“请教。”
岳不群道:“秀才既然走了,道士就也该跟着走。”
道士想了想,道:“道士若走了,和尚就也该跟着走。”
岳不群也笑了,道:“道士也是明白人。”
道士道:“却不知这和尚是不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不是。”
道士道:“你难道是个糊涂和尚。”
和尚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不糊涂,谁糊涂?”
道士道:“和尚若真的想入地狱,那倒容易,这里离地狱本就不远。”
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清道兄带路。”
道士也微笑道:“在大师面前,贫道怎敢争先?”
和尚道:“道兄请。”
道士道:“大师请。”
和尚看了岳不群一眼,道:“这位施主呢?是否有意随贫僧一行?”
道士合十笑道:“大师与贫道先走,这位施主想必很快就会来的!”
和尚道:“既然如此,贫僧只有在地狱中相候了……阿弥陀佛。”
道士道:“无量寿佛。”
和尚道:“善哉善哉。”
两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向岳不群恭身一礼,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和尚突又回头向岳不群一笑,道:“但望施主莫忘了今日之约。”
道士道:“他不会忘的。”
和尚道:“道长怎知他人心意?”
道士微笑道:“往地狱去的路总是好走些的。”
和尚微笑道:“不错,下去总比上去容易得多。”
道士道:“也快得多。”
两人同时仰面大笑了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岳不群也想笑,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好像有点笑不出了。
别的人也笑得并不十分自然,因为每个人都有点失望。
每个人都认为这和尚、道士和秀才绝不会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他们和岳不群的好戏,谁知他们居然全都乖乖的走了,而且说走就走,绝不罗嗦。
有人在窃窃私议:“这三个人究竟来干什么的?”
他们当然不会是真的到这里来念经打坐的。
“若是来找麻烦的,为什么就这样乖乖的走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看到岳不群手上的扇子。
“若不是岳大侠的盛名镇住了他们,他们怎么会如此老实?”
岳不群真了不起。
“找秀才讲理的人是呆子,找岳大侠打架的人不是呆子,是白痴。”
刘诗诗心里本来也有点疙瘩,听到这些话忽然开心了起来。别人称赞岳不群的时候,她简直比岳不群还开心。
她正在奇怪岳不群看来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样子,岳不群已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很滑稽,又好像他肚子里的酒已开始发生作用。
他一直的笑个不停,已渐渐笑得不像是个“大侠”的样子了,刘诗诗忍不住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悄悄道:“喂,别人都在看你。”
岳不群大笑着点头,不停地点着头,道:“我知道别人都在看我。”
刘诗诗道:“你可不可以笑得小声一点?”
岳不群道:“不可以。”
刘诗诗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我觉得好笑极了,所以非笑不可。”
刘诗诗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岳不群道:“和尚……”
刘诗诗道:“和尚怎么样?”
岳不群道:“他说他要在地狱里等我。”
刘诗诗道:“这句话有哪点好笑?”
岳不群道:“只有一点。”
刘诗诗道:“哪一点?”
岳不群道:“他居然不知道我就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他故意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那里逃出来?”
刘诗诗只有摇摇头。
岳不群道:“因为那里有和尚。”
这句话没说完,他又不停地大笑了起来。
刘诗诗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岳不群?”
她已弄错过一次,这次绝不能再弄错了。
只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岳不群是什么样子。
幸好这时金元宝已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叠银票。好厚的一叠银票。
金元宝笑道:“这里是一点点小意思,请岳大侠收下。”
岳不群道:“好。”
他的确是个很直爽的人,一点也不客气。
金元宝道:“除此之外,我们对岳大侠还有一点小小的敬意。”
岳不群道:“你还要送我什么?”
金元宝道:“一个机会。”
岳不群道:“什么机会?”
金元宝道:“让岳大侠一次就翻本的机会。”
岳不群大笑道:“好,这样才痛快。”
金元宝也在笑,笑得就像是被人拔光了胡子的猫头鹰。他微笑着道:“却不知岳大侠想赌什么?”
岳不群道:“随便赌什么都一样。”
金元宝抚掌道:“不错,随便赌什么,该赢的人都是会赢的。”
他微笑着,又道:“该输的人赌什么都赢不了。”
所以岳不群又输了,他该输。
因为据说赌神爷最讨厌酒鬼,所以无论谁只要一喝醉,该赢的也变成要输了,而且输得精光,输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机会”,这句话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一次就输光的机会。”
你只要到赌场里去,随时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大家都围在旁边看,大家都在为他叹息无论是真是假,叹息总是叹息。
“四五大”遇上“豹子”的机会毕竟不多。
又有人在窃窃私议:“这种事只怕也只有岳大侠这种人才会遇见。”
这是什么话?
“不错,这也得要有运气。”
输光了居然还能算是运气?这简直不像话了。
“岳大侠这次虽然输了,但在别的事上运气一定会特别好。赌运本就不是正运,赌运不好的人,正运总是特别好。”
嗯,这句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道理了,至少岳不群自己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个人肚子里若已装了十来斤酒,天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没道理的事了。
同样的,一个人肚子里的酒若装得很满,口袋就一定已变得很空。
大家还围在桌子旁,看着碗里的三只骰子。
三个六。金元宝居然随随便便就掷出了三个六,佩服他都不行。
岳不群忽然发觉金元宝比他更像个“大侠”了。
在赌场里本只有赢钱的才是英雄。
所以岳不群从人丛里走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和尚。
岳不群皱了皱眉,喃喃道:“今天我为什么老是遇见和尚?……这就难怪我输了。”
那和尚却在微笑着,道:“施主今天遇见了几个和尚?”
岳不群道:“连你两个。”
和尚笑道:“连我也只有一个。”
岳不群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这和尚还是刚才那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