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诗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
岳不群遇:“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
他微笑着,接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刘诗诗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岳不群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要先准备吃苦。”
刘诗诗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岳不群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刘诗诗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也不止我一个。”
刘诗诗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岳不群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刘诗诗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承认,做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
岳不群道:“不错。”
刘诗诗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岳不群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刘诗诗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岳不群道:“不想。”
刘诗诗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刘诗诗道:“其实呢?”
岳不群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刘诗诗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岳不群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刘诗诗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岳不群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诗诗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岳不群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吻,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岳不群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却的确是个很受欢迎的英雄。
现在刘诗诗也喝了酒。
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两旁的墙很高,树枝自墙基伸出来,为他们挡住了夏日正午酷热的骄阳。
刘诗诗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么多人抢着要请你喝酒。”
岳不群的眼睛已变得很亮,因为他已有酒意,却没有醉。
他看着高墙里的树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欢迎我?”
刘诗诗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岳不群笑了笑,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却并不重要。”
刘诗诗道:“重要的是什么?”
岳不群道:“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
他笑得有点凄凉,接着道:“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
刘诗诗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岳不群道:“我并没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们,像我这么样受欢迎的并不多。”
刘诗诗问道:“你难道认为就没有人是真心崇拜你?”
岳不群苦笑道:“当然也有,但那只不过是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譬如说……”
刘诗诗道:“譬如说我?”
岳不群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的你当然已不同了。”
刘诗诗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你已看见了许多别人所看不见的事。”
刘诗诗沉思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已看出你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缺点。但我所看到你的一些优点,也是别人看不到的。”
岳不群道:“哦?”
刘诗诗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刘诗诗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数的人都可爱得多。”
她笑了,又道:“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做个好朋友,绝不会是好丈夫。”
岳不群道:“你以前难道想嫁给我?”
刘诗诗垂下头,红着脸笑道:“的确有这意思。”
岳不群道:“现在呢?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很失望?”
刘诗诗道:“绝不是,只不过……”
岳不群道:“只不过已觉得不大满意了。”
刘诗诗道:“也不是。”
岳不群道:“那是什么呢?”
刘诗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因为我以前将你看得太高,现在却已对你了解得更深刻。”
岳不群道:“就因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给我?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嫁给她们不了解的人呢?”
刘诗诗没有回答,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并没有对岳不群觉得失望,因为岳不群的确是个大英雄。
一种她所无法了解的英雄。
但无论哪种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连神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何况人呢?
现在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没法子再嫁给岳不群了,因为她所看到的岳不群并不是她幻想中的那位岳不群。
她并不是失望,只不过觉得有点惆怅。
一个成人的惆怅。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岳不群还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拉起了岳不群的手,勉强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可以永远做你一个很好的朋友。”
岳不群没有说话——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刘诗诗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岳不群凝视这她,忽然大笑,道:“我怎么会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刘诗诗眼波流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了解你呢?”
岳不群的目光也在闪动着,微笑道:“也许只因为我的运气不好。”
刘诗诗眨眨眼,嫣然道:“也许只因为你的运气不错。”
岳不群又大笑,道:“将来能娶到你的那个男人,运气才真的不错。”
刘诗诗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小秀才。
他在哪里?
是不是和秦香莲在一起?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道:“这条路我以前好像走过。”
岳不群点点头。
刘诗诗道:“再往前面走,好像就是金元宝那赌场了。”
岳不群又点点头。
刘诗诗皱眉道:“你难道还想到那里去?”
岳不群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
刘诗诗道:“奇怪倒真的有点奇怪,只不过你恐怕并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岳不群道:“哦?”
刘诗诗抿嘴笑道:“恐怕你只不过又手痒了吧。”
岳不群眨了眨眼,道:“我就算想去赌,用什么去赌呢?用我的手指头?”
刘诗诗笑道:“就算没钱赌,去看看别人赌也是好的。”
岳不群笑道:“这次你错了。”
刘诗诗道:“那你想去干什么?真的想去看看那和尚?”
岳不群笑得很神秘,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发现这个和尚比别的和尚有趣得多。”
和尚不应该有趣的。和尚有趣,别人就无趣了。
和尚在庙里念经。赌鬼在赌场里赌钱。
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但很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
“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一齐输掉的。”
“有时连他自己的命都一起输掉。”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么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
“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秘的地方?”
“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
“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东西觉得畏惧。”
“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那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虞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就一定会很饿,很饿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
“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
“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很僻的地方。”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
“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
“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
“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元宝的赌场。
岳不群和刘诗诗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月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阴暗。
刘诗诗看不看天色,道:“好像马上就有场暴雨要来了。”
岳不群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天气。”
刘诗诗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
岳不群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
刘诗诗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岳不群吸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
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某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刘诗诗动容道:“那是什么?”
岳不群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停的“砰砰”作响。
门居然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门。
这门禁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岳不群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刘诗诗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
岳不群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刘诗诗。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刘诗诗失声道:“是头发。”
岳不群沉着脸,道:“是头发。”
刘诗诗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有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岳不群沉吟着,说道:“不知通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
刘诗诗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岳不群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
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了。
刘诗诗跟着走进去。
刘诗诗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若是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刘诗诗忽然明白了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
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吃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岳不群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刘诗诗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刘诗诗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元宝!”
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元宝。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麻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也会做了和尚?
岳不群瞪着金元宝,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元宝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十道:“施主在跟谁说话?”
岳不群道:“跟你,金元宝。”
金元宝道:“阿弥陀佛,金元宝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岳不群道:“你不是金元宝?”
金元宝道:“小僧归铉。”
岳不群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金元宝怎么会忽然死了?”
金元宝道:“该死的就死。”
岳不群道:“不该死的呢?”
金元宝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他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个修为严谨的高僧。
刘诗诗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元宝既已死了,他的新婚夫人呢?”
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金元宝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刘诗诗偷偷的向岳不群打了个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岳不群笑了笑,悠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改嫁了!”
刘诗诗道:“改嫁?这么快?”
岳不群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刘诗诗道:“嫁给谁呢?”
岳不群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元宝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
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
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生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掐断岳不群的脖子。
岳不群脖子刚往后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卜”的,在金元宝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
金元宝脑袋虽末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昏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了好儿步,“卜”的,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