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人一声惊呼,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岳不群竟这么容易的就被人打着。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看的人虽然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
那中年僧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打上一块大石头,刚怔了怔……
福爱大师叱道:“小心。”
叱声还没有完,这中年僧人的拳头已被岳不群扣住。
接着,岳不群的拳头也打在他肚子上。
这中年僧人可就挨不起了,踉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人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再也直不起腰来。
刘诗诗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岳不群道:“这就叫挨打的功夫。”
刘诗诗道:“挨打也算功夫?”
岳不群道:“这你就不懂了,未学打人,先学挨打,我的功夫就在这‘挨’字上,不但能挨拳头,还能够挨刀。”
刘诗诗笑道:“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没输赢的,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样能挨打。”
岳不群笑道:“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福爱大师铁青着脸,慢慢地走了过来,冷笑道:“好,老僧倒要看看,你有多能挨?”
岳不群通:“你也想试试?”
福爱大师道:“请!”
岳不群道:“好!”
他拳头立刻下去,用的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招式。
福爱大师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格,右手已跟着反击而出。
这一招也和那中年僧人刚才使的一模一样。
可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福爱大师的身材和拳头虽都比中年僧人小得多,但这一招神充气足,劲力内蕴,就算是块大木头,也要被打得稀烂。
谁知岳不群这一次竟不挨打了。
他身子突然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已从福爱大师头顶上掠过,并指如剑急点福爱大师脑后的“玉枕穴”。
这一招不但险绝、妙绝,而且出手又准又快,已和刚才那种硬拼硬打的招式完全是另一回事。
福爱大师低叱道:“好!”
叱声中,大仰身,铁板桥,“叮叮当”一串响,铁念珠套向岳不群手腕。
岳不群双腿往后一踢,身子就突然移开三尺,足尖在一个人肩上一点,跟着就冲天飞起。
谁知福爱大师的铁念珠也跟着脱手飞出,风声急厉,如金刃破风。
岳不群的退势再急,总也不如铁念珠的去势急。
就算他真的能挨,但被这铁念珠打在身上——无论打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很好受的。
刘诗诗又已不禁惊呼出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开了个大洞。
一只手从洞里伸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串念珠抄走。
福爱大师怒喝道:“谁?”
屋顶上有人长笑道:“一个要敲和尚脑袋的人,尤其是多事的和尚。”
刘诗诗大声叫道:“莫让他走,也许他就是杀明慧和尚的人。”
用不着她叫,福爱大师一撩衣衫,孤鹤冲天,旱地拔葱式,人已如一只飞鹤自屋顶的大洞里穿了出去。
就在达同一刹那,屋顶上又飞下十几点寒星,“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屋子里所有的灯光都已全被击灭。
黑暗中人群大乱。
幸好刘诗诗早已认准了岳不群落下来的地方,立刻冲了过去,低声道:“你在哪里?”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刘诗诗道:“我们犯不着跟他们打这场糊涂官司,走吧。”
岳不群的声音道:“现在就走,岂非被人认定了是凶手?”
刘诗诗道:“你不走别人更认定你是凶手。”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走就走。”
门是开着的。
门外有星光射入。
刘诗诗拉着岳不群冲了过去,突见一个人迎面挡在门口,手里提着柄快刀,满脸大胡子,厉声喝道:“这两人想溜,快来挡住!”
喝声中,一刀向岳不群砍了过来。
岳不群冷笑,突然冲过去,迎着刀光冲过去。
他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刀。
多快的刀都不怕。
那大胡子反而慌了,一刀还未砍下,手里的刀已被岳不群劈面夺走。
只见刀光一闪。
刀光就贴着大胡子的面前飞过。
大胡子发觉脸上一凉,吓得心胆皆丧,不由自主伸手一摸,下巴上好像是光溜溜的。
再见眼前黑丝飞舞,原来是他的胡子。
他脸上的大胡子已被人一刀剃得精光。
好快的刀,好妙的刀。
大胡子的腿都软了,一跤坐在地上。
只听刘诗诗的笑声于门外传来,吃吃地笑着道:“我早就说过,金元宝是没有胡子的。”
岳不群大笑道:“连一根胡子都没有。”
现在胡子总算没有问题了。
但和尚呢?
和尚究竟是谁杀的?“
是不是从屋顶上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要杀和尚,为什么要救岳不群?
他又是谁呢?
看来这些问题并不是很快就会解决的,要解决也很不容易。
星光满天。
刘诗诗停下来,喘着气。
这里总算再也看不见和尚,看不见胡子了。
刘诗诗看着岳不群的脸,忽然笑道:“幸好你没有留胡子,你运气真不错。”
岳不群苦笑道:“我运气还不错?”
刘诗诗道:“你若留了胡子,我一定把它一根根地拔下来。”
她忽又皱起眉,道:“你认不认得那大胡子?”
岳不群道:“非但不认得,连见都没有见过。”
刘诗诗道:“我也没见过,我见过的人里面,胡子最多的,也没有他一半那么多。”
岳不群看了看手里的刀,忍不住笑道:“幸好这把刀很快,否则还真不容易一下子把他的胡子剃下来。”
刘诗诗也笑了,道:“想不到你刀法也很不错。”
岳不群道:“在江湖上着麽久,怎么样也错不了的。”
刘诗诗叹了口气,道:“但那老和尚也实在厉害,看起来就像是个皮猴子似的,想不到竟那么难对付。”
岳不群道:“少林寺上上下下,几千个和尚,连一个好对付的也没有,何况他还是那儿千个和尚里面,最难对付的一个。”
刘诗诗道:“他真的是少林第一高手?”
岳不群道:“就算不是第一,也差不远。”
刘诗诗叹道:“这就难怪连你都不是他对手了。”
岳不群瞪眼道:“谁说我不是他的对手?”
刘诗诗撇了撇嘴,道:“我只知道若不是有人救你,你已经……”
岳不群抢着道:“那不能算数。”
刘诗诗道:“为什么?”
岳不群道:“因为他用了兵刃,我却是空手的,先就已吃了亏。”
刘诗诗道:“他用的只不过是串念珠而已。”
岳不群道:“那念珠就是他的兵器,出家人走在外面,总不好意思拿刀带剑的;尤其是他这种身分地位的和尚,所以只有用这种不像兵器的兵器。”
刘诗诗眨眨眼,道:“他若也空手呢?你就能击败他?”
岳不群笑了笑,道:“至少总差不多。”
刘诗诗道:“少林派是武林正宗,几百年来,还没有一派的名声能盖过他的,你的武功既然和少林的第一高手差不多,岂非已天下无敌?”
岳不群道:“嘿嘿!哈哈!”
刘诗诗道:“嘿嘿哈哈是什么意思?”
岳不群笑道:“就是我并不是天下无敌的意思。”
刘诗诗也笑了,道:“你总算很老实。”
岳不群叹口气道:“大侠不能不老实。”
刘诗诗道:“依你自己看,世上有几个人武功比你高?”
岳不群想了想,道:“不太多。”
刘诗诗道:“不多是什么意思?”
岳不群道:“不多也就是也不少的意思。”
刘诗诗道:“究竟有几个?”
岳不群想了想,道:“听说海外有一个高手,自称九龙城主,刀法之快,天下无双。”
刘诗诗道:“他算不算天下第一?”
岳不群道:“不算。”
刘诗诗道:“谁能算天下第一?”
岳不群道:“张三。”
说出这两个字时,甚至连他脸上都不禁显出景仰敬重之色。
无论谁提起“张三”这名字时,都不能不佩服的。
不佩服的人早已全都“再见”了。
刘诗诗也不禁为之动容,道:“你说的是不是无影无踪张三?”
岳不群叹道:“除了他还有谁?”
刘诗诗问道:“听说他躲隐已久,现在难道还在人世?”
岳不群道:“当然还在,这种人永远都在的。”
他说得不错。
有种人好像永远都不会死的,因为他们已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刘诗诗道:“我们不算那些已躲隐的人,只算现在还在江湖上走动的。”
岳不群道:“那就不太多了。”
他想了想,又接着道:“少林掌门无法,内力之深厚,无人可测。”
刘诗诗道:“你跟他交过手了?”
岳不群道:“没有,我不敢。”
刘诗诗嫣然道:“好,算他一个。”
岳不群道:“还有武当的无星道人,一剑无敌林之平,大灵王……这些人我也最好莫要跟他们交手。”
刘诗诗笑道:“只有这几个?”
岳不群道:“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一个。”
刘诗诗道:“谁?”
岳不群道:“刚才救我的人。”
刘诗诗道:“那人你连看都没有看见,怎么知道他武功高低?”
岳不群道:“他在屋顶上,能一伸手就穿过屋顶,而且刚好接住无色的念珠,就凭这一手我就已比不上。”
刘诗诗也不能不承认,点头道:“这一手实在很了不起。”
岳不群道:“还有一手。”
刘诗诗道:“是不是打灭灯光的那一手?”
岳不群道:“不错,那样的暗器功夫,简直已无人能及。”
刘诗诗道:“你想,明慧和尚是不是他杀的?”
岳不群道:“我只知道,那和尚不是我杀的。”
刘诗诗道:“那些人跟我们无怨无仇,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冤枉我们呢?”
岳不群冷冷道:“他们用的也许是嫁祸江东之计。”
刘诗诗皱了皱眉,道:“嫁祸江东之计?”
岳不群道:“这句话的意思你不懂?”
刘诗诗道:“我当然懂,你是说他们想要明慧和尚死,却又怕少林派的人来复仇,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嫁祸给你。”
岳不群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刘诗诗道:“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为什么一定要明慧和尚死?”
岳不群道:“你知不知道少林派这三个字的意思?”
刘诗诗道:“我知道!”
她应该知道。
数百年来,“少林派”这三个字在江湖人心目中,就等于是“武林正宗”的意思。
所以只要是正常的人,谁也不愿意去冒犯他们的。
岳不群道:“你知不知道明慧和尚在少林寺中的地位?”
刘诗诗道:“他地位好像不低。”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何止不低而已?”
刘诗诗道:“听说少林寺中地位最高的,除了掌门方丈之外,就是两大护法。”
岳不群道:“严格说来,不是两大护法,而是四大护法。”
刘诗诗道:“究竟是两大,还是四大?”
岳不群道:“最正确的说法是两大两小。”
刘诗诗笑了,道:“想不到做和尚也像做官一样,还要分那么多阶级。”
岳不群道:“人本来就应该有阶级。”
刘诗诗道:“但我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同样平等的,否则就不公平。”
岳不群道:“好,我问你,一个人若是又笨又懒,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事都不做,他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刘诗诗道:“要饭的。”
岳不群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又勤俭,又聪明,又肯上进,他是不是也会做要饭的?”
刘诗诗道:“当然不会。”
岳不群道:“为什么有人做要饭的?有人活得很舒服呢?”
刘诗诗道:“因为有的人笨,有的人聪明,勤快,有的人懒。”
岳不群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刘诗诗释然道:“很公平。”
岳不群道:“人,是不是应该有阶级?”
刘诗诗道:“是。”
岳不群道:“每个人站着的地方,本来都是平等的,只看你肯不肯往上爬,你若站在那里乘风凉,看着别人爬得满头大汗,等别人爬上去之后,再说这世界上不平等、不公平,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他慢慢的接着道:“假如每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仇恨和痛苦存在。”
刘诗诗凝视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现你讲话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岳不群道:“像谁?”
刘诗诗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不会认得他的,他……”
她咬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但却在心里问自己:“那小秀才为什么连人影都不见了,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
岳不群忽又道:“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刘诗诗红着脸笑了笑道:“我们在说少林寺的护法,有两大两小。”
岳不群道:“两大护法的意思,就是说这两人年纪都已不小,而且修为甚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过问人间事。”
刘诗诗道:“两小护法呢?”
岳不群道:“这两位护法的年纪通常都还在壮年,少林寺中真正管事的人就是他们,所以这两人非但一定极精明公平,武功也一定很高。”
刘诗诗道:“这么样说来,原来两小护法也一定不小。”
岳不群点点头,道:“那明慧和尚本来就是少林寺的护法,也就是当今掌门方丈的小师弟。”
刘诗诗道:“看起来他倒不像有这么大来头的。”
岳不群道:“数百年来,敢杀少林护法的,只有一种人。”
刘诗诗道:“哪种人?”
岳不群道:“疯人。”
刘诗诗失笑道:“你难道认为那些人都疯了?”
岳不群道:“疯人却有两种。”
刘诗诗道:“哪两种?”
岳不群道:“一种是自己要发疯,一种是被别人逼疯的。”
刘诗诗眼珠转动着,道:“你认为他们是被明慧和尚逼疯的。”
岳不群道:“一定不会错。”
刘诗诗道:“明慧和尚为什么要逼他们?”
岳不群道:“因为这和尚喜欢多事。”
刘诗诗道:“他既然是少林寺的护法,为什么要多事?”岳不群道:“我只说他本来是少林寺的护法。”
刘诗诗道:“本来是,现在可不是了?”
岳不群道:“六七年前就已不是。”
刘诗诗道:“是不是被人家赶了出来?”
岳不群道:“也不是,是他自己要走的。”
刘诗诗道:“好不容易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要走呢?”
岳不群道:“因为少林寺太冷,他的心却太热。”
刘诗诗道:“出家人是不是不能太热心?”
岳不群道:“所以他宁可下地狱。”
刘诗诗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岳不群道:“哦?”
刘诗诗道:“有种人下地狱并不是被赶下去的,而是他自己愿意下去救别人。”
岳不群笑道:“你能明白这句话,就已经长大了很多。”
刘诗诗噘起嘴,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了。”
岳不群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位大小姐,现在才能算是个大人。”
刘诗诗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她自己也已经发现,这几天来,她实在已长大了很多——甚至好像比以前那十几年长得还多些。
她已懂得“大小姐”和“大人”之间的距离。
这距离本是一位大小姐永远不会懂的。
过了很久,她忽然又问道:“刚才那和尚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岳不群道:“老和尚说的话,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奇奇怪怪的。”
刘诗诗道:“但那句话特别不一样。”
岳不群道:“哪句?”
刘诗诗说道:“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句,只是两个宇。”
岳不群道:“两个字?”
刘诗诗道:“山流。”
一听到这两个字,岳不群的表情果然变得有点不同了。
刘诗诗道:“那老和尚说明慧和尚应该下地狱,因为他已入了山流,你听见了没有?”
岳不群点点头。
刘诗诗道:“山流是什么意思?”
岳不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山流是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