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致远突然想到杨万仪，问道：“师父没有对此发表观点吗？”
项云道：“杨老看完那把手枪，一个字也没说。”
程致远奇道：“爱徒被害，师父怎会视若无睹？他是嫉恶如仇之人，怎可能一言不发？”
项云道：“错在我也好，错在别人也好，峰哥都活不过来了。总归是我无能，倘若换成杨老，一定早发现手枪被改动了。枪一直由我保管，他本领再大，毕竟不是先知，终于酿成无法挽回的惨祸。峰哥死前看过那把手枪，没说什么，嘱托我好好活着，让我每年去祭拜他，陪他说说话，还说如果看不到我，他就死不瞑目，永不安息。杨老看完手枪，说这就是命，答应峰哥照顾咱们母子二人，没说别的。”
程致远道：“父亲的死，罪魁祸首是杀害俊尘叔叔那伙人，是那个神秘组织。要不是他们想害父亲，根本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妈，您在当时只是个少不经事的女孩子，乍逢大变，又怀着我，哪还有精力分辨真枪假枪？这件事错不在您，您不必为此自责。”
温姝接道：“是啊，换成是我，也绝对分辨不出真假。”
项云惨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都不忍心责怪我，但我岂能心安理得？”回想起程一峰倒地时说话的神态，话声又哽咽了。
温姝道：“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我误杀了致远，也会像您一样肝肠寸断。不过项阿姨，相比程叔叔，我反而觉得你更可怜。”
项云表情微感诧异，抬起目光，怔怔地看向温姝，眼神有询问之意。
温姝道：“依您所言，若不是杨老冒死查明真凶，及时想出瞒天过海的主意，程叔叔最后也必死无疑，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搭上您母子和杨老的性命。我想倘若命运安排程叔叔非死不可，死在爱人手上不失为最好的归宿。诗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用在程叔叔身上不大贴切，却也不无道理可想。程叔叔文武全才，英俊潇洒，又蒙国色天香的美人垂青，可说占尽了世间所有的好处，虽是英年早逝，也必毫无遗憾。杨老是程叔叔的师父，二人情同父子，您是程叔叔的爱侣，乃天底下最敬他怜他之人。程叔叔最后一段路有亲人爱人陪伴，已然胜过其他遇难武师百倍。何况这些年来，您时时想他念他，爱情上忠贞不二，更替他养育出这样好的儿子。程叔叔泉下有知，定是大感欣慰了。”
说这话时，她见项云沮丧的神情消退，逐渐焕发容光，心中更增自信，续道：“程叔叔入土为安，天堂里有俊叔叔陪他打擂台，还有那么多名家高手作伴，可一点儿都不寂寞。每年他抽空回来看望您，瞧瞧致远，见您母子二人平安，又见杨老身体健康，此外还有什么牵挂？相比之下，您就可怜多了。当年您挺着大肚子，除了杨老能够帮您，更有何人嘘寒问暖、施以援手？您生下致远后，只喜爱了一小段时间，便不得不割爱，将亲儿子拱手送人，谁又能体会您当时的苦衷？这些年来，致远毫不知情，认瞿阿姨为母亲，但他并不痛苦，母爱也从未少过。您是知情人，心中岂能不痛？为此伤心过几千次不止了吧。程叔叔只疼了一下，近乎无疾而终，而您呢？您这些年挨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
言念及此，心下大起同情，已然红了眼睛，又道：“纵使您真有过错，挨过日积月累攒下的苦头，总也足够抵偿了吧。何况这件事是三个人的主意，杨老和程叔叔也是参与者，以他们的胸怀，会让您一个人承担全部的后果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该做的已经做到了，人力无法转圜命运，也许程叔叔命中注定如此，只是老天爷借您的手来完成这件事。缘起缘灭，也算有始有终了。”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项云听完，登感如释重负，心中阴霾顷刻间去得一干二净。
程致远原已猜到母亲不易，经温姝详加解读，更增悲悯之情。想到母亲位望尊贵，碍于身份，无法将心中愁苦倾诉给属下，近旁又没什么相好之人，只能将心事全憋在心里。他最讨厌压抑自己的内心，推己及人，顿时激起保护欲，同时升出一股豪气，道：“妈，之前是儿子不孝，让您不得不保守这样的大秘密，内心受尽煎熬。如今我长大了，以后您的负担我愿一肩挑起，您也不必避讳外人了，大大方方承认咱们的母子身份。仇家也好，对头也罢，敢来加害，先问过我这对拳头再说。”
他越说越是激愤，只感力量无处发泄。恰好面前摆着一只木茶盘，当即左手将其竖起，右拳贴上木板，腰马发力，一拳将茶盘打穿。
项云见到这等功夫，不禁又想起程一峰。
程致远将茶盘放归原位，道：“妈，今后您心里但凡有不痛快，须得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不准您再憋在心里了。咱们母子一心，天下再无困难可言，就算我能力不足，能分担多少是多少，总之不能让您一人受苦就是。”
项云热泪盈眶，道：“妈知道你孝顺，唉，有你这句话，妈也不觉得苦了。”说着掉下泪来。
程致远道：“还有师父，我也要对师父尽孝。”
项云连连点头，道：“是，杨老对咱们的恩德，那是毕生报都报不完的。”
程致远问道：“妈，师父现在在哪？”
项云道：“他回老家处理家事，过一阵子应该就回来了。”
程致远问道：“师父身体好吗？我很想念他。”
项云道：“好，他很好，你放心吧。”
程致远右手握住项云的手，左手握住温姝的手，对温姝道：“谢谢。”对项云道：“辛苦了。”
温姝与他五指扣紧，摇了摇头。
项云看向温姝，展露微笑，道：“听了你一席话，我心里舒服多了，我也该谢谢你。”
程致远笑道：“她是您未来的儿媳妇，您大可不必跟她客气。”
项云看一眼桌上的木屑，正色道：“致远，你头脑很灵光，身手也很矫健，学会功夫以后，表面上的确自信了很多。可是你别忘了过去，你从小性格软弱，看似不愿与人争，实则是畏惧竞争，这是懦弱的表现。现在你或许比其他人强一些，那是因为你有别人没有的际遇。你想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真正的强者，首先不能情绪化，这点你就应该向姝儿学习。今天你俩进门后，姝儿该吃吃该喝喝，你却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
温姝吃了一惊，忙道：“不，项阿姨，我远远不及致远有本事，我向来听他的话，他每次都料事如神，就像诸葛亮一样。”
项云问道：“诸葛亮后来是怎么死的？”
温姝道：“病死的吧。”
项云道：“这个世界比你们想象中复杂的多，致远现今的本事根本不足以应对重大挑战。如果他妄自尊大下去，始终戒不掉武断的毛病，面对大事无法做到沉着冷静，迟早害人害己。你想和他长久在一起，不能一味褒扬他，欣赏他，还要批评指正他，大爱是勇敢。”
程致远看到被自己打破的茶盘，开始感到不安，他理解母亲之意，虚心道：“我会反省改正，姝儿，我真想向你学习，请你今后多多指教。”
温姝茫然懵懂，道：“怎么你也这样说，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项云爽朗一笑，道：“好啦，自己心中有数就好，眼下还没到迫在眉睫的时候。”这句话当然是提醒程致远的。
程致远理会得，道：“妈，我会谨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