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回来的亲兵说,岳冬一反常态,每战皆一马当先,有次更不惜受伤连斩十数人,谓‘仗打完后犹如一血人,在死人堆中呆呆站着’。看来那天对彼之打击实在非同小可。那天不知是谁谓余送兰儿礼物为提亲之举,本以为天助我也,看来并非如此……”
岳冬扭头看着心兰。看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攥紧的拳头也骤然放松了。
千言万语,无从开口。
心兰也凝视着岳冬,也想跟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但见岳冬就对着自己的恩公准备大打出手,又见恩公送给自己的八音盒摔破了,而他则抚着自己受了伤的右手,表情痛苦的倒在墙边,什么思念私之情也化为飞灰。
苏明亮这时也不怕当着众人对岳冬说:“人就在这儿!你可以自己问问!”
岳冬听见呆了半晌,缓缓站起,终于面向心兰,屏住呼吸问:“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声音小而且抖,仿佛也隐隐感到,此情此景,答案,可能不是自己想听的。
心兰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
“不是。”
心兰不想,也不敢再看着岳冬。
岳冬只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静,像是耳膜被刺破了一样。
呆了良久,岳冬一步一步的靠近心兰说:“还记得五年前咱俩十指紧扣的跪在你爹面前,向他提亲吗?”这时的他眼睛已经通红,语气中又是悲哀,又是抱怨,又是愤怒。
心兰侧着头,闭上眼睛,不想听到岳冬说起以前的事,但鼻子却不自觉地酸了。
“五年来我抚心自问,我尽心尽力的当兵……望有朝一天能把你娶了……但你爹老是刁难我!还要我入赘!……我就是不想当兵而已!我就是不想杀人而已!我就是想日后我孩子姓岳而已!我又有什么错呀?!”岳冬哽咽地说着,又指着身后的苏明亮喊:“如今你认识这家伙多久了?两个月都没有!他不就是送些破玩意给你吗?你就喜欢上他了?!……”
“啪!”
响亮的巴掌声。
心兰上前狠狠地扇了岳冬一个耳光!岳冬的头被打得侧到一边去。
心兰眼眶满是泪水,盯着岳冬怒道:“我是喜欢他了!怎么了!他救了我!你呢?!”
岳冬呆呆地看着地上,不相信心兰会当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还有是当着苏明亮面前!
“一个当兵的……平民不救也罢了……你连我也不救?!”心兰的喉咙也全哑了。
岳冬终于明白心兰恨自己什么,原来是记恨那天自己在树林未能阻止匪徒把她掳走,猛然道:“那时候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要我怎么救你?!”
“刀架在脖子上了?那你就可以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了?人家苏公子可跟你一样手无寸铁呀!那为什么人家就能舍身救我而你却不能呀?!……”这时看着岳冬一身耍布袋的装束,继续怒道:“一个当兵的,二十岁了,还一天到晚耍那些破布袋!你替我想想,我怎么嫁给你呀?我怎么嫁给你呀!”
心兰一番发泄以后,房间只余下心兰那急速的呼吸声。
众人看着岳冬,都在替他难堪。
内心凉快的苏明亮则一直外表平静的看着。
岳冬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也变为一片混沌。什么人、什么声音都不复存在。两手像是想抓着什么来支撑那快将虚脱的身体,然而抓到的始终都是空气,最后只能靠着在地上乱窜的目光寻找出路,磕磕碰碰地走向房间门口,即便经过心兰时也没有半点迟缓。
心兰也没有再看岳冬一眼。
众人见岳冬往自己这边走来,纷纷让开。
“岳大哥……”“冬儿……”黑子、三儿和杨大妈等都担心岳冬,欲上前扶他一把。
然而岳冬甩开众人,独自往后门走去……
深夜,亲军营房。
大雨滂沱。沙沙的雨声已让人们的耳朵麻木。
漆黑中,众人皆已入睡,然而一角落中还有一点烛光。
岳冬独自坐着。面前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把匕首,一条手帕,一块木头。
岳冬左手拿着他父亲给他的,从不离身的布袋木偶。岳冬看着那布袋看得出神,不停回想心兰刚才对自己的一番怒骂,还有慕奇和司大夫的说话……
岳冬左手塞进了布袋,动了几下,脸上闪过一丝缅怀的微笑。
未几岳冬把手抽出布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的放在桌子上,又把木头塞进口里咬紧,神色平淡。
右手拿起了匕首,刀锋对准了左手食指,那只,耍布袋最重要的指头……
翌日清晨。慕都统府。
雨还在下。
慕奇刚刚起床,下人便上前说外面来了一个勇兵,在雨中跪下不知在呈上什么。
慕奇换好衣服,打着油伞出去,只见岳冬在大雨中单膝跪在泥洼子上,双手抬高呈上一白绢,白绢和其包扎得厚厚的左手则不停地渗出血水……
清晨。旅顺口西大街和中新街的交界处,旅顺市街的中心——东菜市。
人烟还是稀少。
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几个卖报的孩童,边跑边大喊:“号外!号外!日舰炮轰中国运兵船高升,上千官兵阵亡……”“高升官兵们誓死不降,惨遭击沉……”“日军开枪扫射,大海为之染红……”声音在空荡荡的大街内回荡着。
一个刚来摆卖的妇人,听到消息后当场晕厥。
人群逐渐四面八方的涌来,义愤填膺地议论着。
水师营一营房。
“军门你已经亲自来了,他还摆架子呢!”站在左宝贵身旁的奉军帮办多禄很是不忿。旁边还有一个亲兵。
“谁叫咱们有求于人?”左宝贵今天很是疲惫,平时坐直了腰的他现在也得靠着椅背。
过了片刻一人从远处走来,左宝贵上前相迎:“何委员!”虽是微笑,但不难看出其勉强。
“见过左军门!”何委员行礼说:“刚才正和冯大人商讨公务,未能及时抽身,还望左军门见谅!见谅!”他是奉天机械局的掌托人,虽然官阶比左宝贵小得多,但由于与左宝贵的顶头上司裕康混得很熟,奉军使用的装备又多是由他的机械局生产,故为人正直的左宝贵也不得不和他搞好关系。
“何委员言重了!”说着两人打躬归坐。
本来已经不满的多禄,现在见那何委员身材矮小而肥胖,没有胡子,声音尖细,油头粉脸,双颊红得吃了仙丹似的,天生一副赃官相,更是瞧不起他。这也难多禄如此,毕竟他眼前放着的一大箱海味,是自己奉左军门之命大老远的抬过来的。看着这些自己自出娘胎也吃不了几次的东西,待会就要送给这个死胖子,多禄和旁边的亲兵自然是一肚子气。
何委员看见左宝贵身旁有一大木箱很是惊讶,因为他也知道左宝贵今天是有事相求,里边是银子的话可不得了,但训练有素的他表面上还是神色自若。
“何委员很久没来旅顺了吧?”左宝贵先来寒暄。
何委员点点头:“是啊!我上次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喽!”
“很大变化吧?”
“是啊!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营房和炮台呀?”
“机械局的工作忙吗?”
“还行!还行!”
“裕帅……最近可好?”
“挺好!挺好!”何委员又点点头。
经过几轮对答,左宝贵见谈头已经差不多没有了,而想求人之事却始终不知如何启齿,毕竟自己不像那些会说话的文人,也很少有求于人。至于那个何委员,碍于左宝贵的官比自己大得多,裕康也很器重他,而且现在还有个大木箱在其身旁,当然也不敢摆出傲慢之态,只暗自觉得这个左宝贵真的如坊间所说的那样为官清廉,贿赂技巧竟可以如此之糟。
左宝贵这时想搬天气出来说,但想了想实在过不了自己,最后还是吞回肚子里,决定先把东西送了再说:“我也很久没见裕帅了!这里有点旅顺土产,希望你能帮我带给他!”接着命多禄打开地上的那个大木箱给何委员看。
何委员听见是“旅顺土产”,忙觉得左宝贵的贿赂技巧还有救,但一见木箱里边真的是海味,心里不由得失笑,但训练有素的他仍能装着一副喜从天降的神色:“旅顺果然是盛产海产之地!呵!你看那海参大得……裕帅一定很高兴!”未几察觉到左宝贵身旁一直放着一个橙色的小包,很是漂亮。虽是小包,但里边全是银两的话还算可观。心想:“大木箱盛海味,我认!这么小的包,还要是海味,我打死也不信!”然后满怀希望的盯着那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