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却是不起。
汉人的阴险就阴险在这里,他们说喜欢不一定是喜欢,说不喜欢也不一定是不喜欢,他们惯是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哭不让人哭痛快了,笑也不让人笑酣畅了,他努尔哈齐绝不上汉人的当。
“腾格里长生天在上!”
努尔哈齐举起手,朝着李成梁伸出三根手指,郑而重之地开口道,
“我佟·努尔哈齐在此立誓,有生之年若有叛明之心,必叫我身患毒疽,如我祖父觉昌安、生父塔克世一般死于明军炮火之下。”
“所爱之嗣子终生病痛缠身,不能继我之功业,所爱之大福晋不得善终,子孙为人所欺。”
“我佟氏、乃至我本姓爱新觉罗氏一族,生生世世悖伦逆德、宗亲不和、父子相忌、兄弟无睦。”
“即便侥幸之间建有大业,也终将被我中国之万世子民唾之骂之,宗庙社稷,旦夕毁之殆尽,外夷内民,人人诛而倾覆。”
努尔哈齐一字一顿,字字铿锵,他坚定而有力地望着李成梁,好像他十五岁那年从外祖父王杲身旁跑出,一气儿冲过各自挥刀架盾的乱军,一直跑到李成梁的坐骑下那般坚决。
他知道汉人生性多疑,虚伪狡诈,若想要取信于他们,便只能像突闯乱军的孩子一般一鼓作气,将他们藏起来的那一半话语翻腾出来,替他们把未说尽的话说完。
李成梁在军中、官场多年,甚么虚以委蛇的好听话没听过?
他努尔哈齐再如何八面玲珑,也无法超过以此为生的大明文官,于是索性扬长避短,用最毒的毒誓剖开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颗鲜血淋漓的赤诚之心放到李成梁眼前。
我的生命、我的妻子、我的子嗣、我的宗亲、我的功业,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切,我都敢用来在长生天面前赌咒发誓。
我以我所有的一切来立誓我不会背叛大明,只要父亲能相信我,让我在长生天面前将我子孙后代的福报道果透支干净我也在所不惜。
努尔哈齐的眼睛是多么明亮,他十五岁时就拥有这么一双清澈的眼睛,多少年的杀戮和鲜血也弄不浑它。
李成梁与努尔哈齐对视片刻,忽然象征性地轻咳了一声,道,
“你知道我为甚么想致仕吗?”
李成梁没再叫努尔哈齐起身,也没提方才的誓言,只是如寻常闲话一般慢吞吞地道,
“皇上刚下了圣旨,要调如松去宣府,任宣府总兵官。”
这回不用李成梁特意再叫,努尔哈齐自己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甚么时候的事?”
李成梁又轻咳了一声,将手上已然放凉了的茶盏重新搁回了几上,
“大约十天前罢。”
李成梁瞥了沉思中的努尔哈齐一眼,
“噯,你坐。”
努尔哈齐在下座坐下了,
“儿子只听闻皇上下旨限定了贡市市马的马数,怎么……”
李成梁道,
“这回不单是如松一个人调任。”
努尔哈齐点了点头,也不追问边将任免详情,
“那父亲确实要好好打算一番了,原本皇上将大哥放在京城,就是不放心父亲,不放心李家军,这会儿突然一调动,言官必定会再次上疏,弹劾父亲与大哥兵势过盛。”
李如松是李成梁长子,当年努尔哈齐还姓“李”时,就一直唤李如松为“大哥”。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努尔哈齐无条件地站到李成梁这一边时,还是不忘喊李如松一声“大哥”,仿佛这一声“大哥”一喊,他努尔哈齐就又与李成梁是一家人了。
李成梁淡淡道,
“言官甚么事不弹劾?皇上的家事他们都要管,何况我这还不算家事。”
“我不过是瞧着你大哥当上了总兵,心内感慨,总觉得自己老了,该给后辈挪地方了。”
努尔哈齐一听“你大哥”这三个字就顿时来了精神,他自幼丧母,后又丧父,天知道他有多么缺爱。
李成梁给李如松的爱只要能分给努尔哈齐一点儿,不,甚至是只要能让努尔哈齐看见一点儿,让他再次体验一把他十岁之前的人生,小鞑子就能乐颠颠地、心甘情愿地被大明宁远伯当枪使。
“父亲不怕言官,可儿子却为父亲不平,父亲对我大明忠心耿耿,皇上却是如何对父亲的?”
努尔哈齐义愤填膺地开口了,
“倘或是真心想要对大哥委以重任,前几年大哥升任山西总兵官的时候,皇上怎么就没把这道任命保下来?”
“凭言官三样两语,就把大哥调去京城,这分明是就是把大哥当成人质,以此来警示父亲。”
“无论是凭军中资历还是作战能力,大哥往后执掌李家军,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凭谁也说不出半句‘徇私’的话来。”
“现在倒好,偏调去了宣府,这宣府是甚么地界儿呀?就连儿子这种不懂兵法地形的莽夫都晓得,宣府是抵御蒙古军南下,保卫北京的最为关键的一道防线。”
“宣府镇一旦失守,蒙古人南下进攻首都北京的屏障就只剩下了居庸关一道,而居庸关从正统年间开始就已经形同虚设。”
“昔年成祖爷靖难之后,将兴和守御所内迁移至宣化城,弃地二百余里,英宗爷时,由于受那瓦剌逼迫,又将开平卫内移到独石口,失去了三百余里的疆土。”
“蒙古高原南部边缘的坝头防线丧失殆尽,就连当年中山王徐达督修的慕田峪长城也挡不住外虏入寇,庚戌之变时,那蒙古俺答汗几乎兵临北京城下不就是前车之鉴?”
李成梁淡声道,
“俺答汗当年是绕过宣府和大同,从古北口长驱直入、围困顺义的,跟居庸关没甚么关系。”
努尔哈齐回道,
“今时不同往日,俺答汗在蒙古诸部中影响颇大,受封顺义王之后尚能震慑各部,而俺答汗死后,黄台吉却无力继续约束蒙古。”
“如今轮到扯力克承袭爵位,又已与钟金夫人合帐成婚,此人狼子野心,恐怕其志不在边市小利。”
“皇上既下旨限制了贡市马数,定是也察觉出了扯力克的异样,此时调大哥去宣府,不就是打着要父亲与大哥东西策应的主意,害怕扯力克以我中国限制贡市马数为由,与朝廷突然翻脸吗?”
李成梁缓缓道,
“我顶多也就策应策应蓟镇,再说了,扯力克要真翻了脸,也不一定会从宣府进攻,俺答汗都不敢动宣府,我不信扯力克敢。”
努尔哈齐道,
“父亲,您还看不出来吗?这就不是您策应不策应的问题,皇上是想借故收了咱们李氏的兵权,无论您策应不策应,无论大哥能不能打赢扯力克,朝廷都能因此借题发挥。”
努尔哈齐这一激动,连“李氏”都成“咱们李氏”了,仿佛他精神上依旧姓“李”,不管是不是陇西李氏,却总是李成梁的那个“李”。
李成梁依旧是淡淡的,好像努尔哈齐讲的是别人的事情,
“是吗?”
努尔哈齐却不管李成梁的淡然究竟是淡泊的淡还是冷淡的淡,他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可容他表现绝对忠诚的机会,这时候谁拦着他谁就是怂恿他背叛义父的忘八,
“言官一向巧舌如簧,倘或大哥打了胜仗,言官必会借此上疏说父亲与大哥父子窃柄,功高震主,要皇上多加提防。”
“倘或大哥打输了仗,那更了不得,言官必会说父亲教导有失,大哥名不副实,要皇上多用有才之人,而不能拘于门第成见。”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对大哥将来执掌李家军有碍,即便父亲不愿因私废公,那也要为其他几位哥哥考虑一二,大哥都被劾倒了,其他几位哥哥若想出头,岂不是更难了?”
努尔哈齐此时的口齿无比利落,比他当年说服佟氏女拿出十三副遗甲予他起兵还要振振有辞,
“父亲可莫要说‘身正不怕影斜’,当年蓟镇的戚总兵如何?不是一样被排挤外调?”
“父亲心慈又刚直,以为自断臂膀,自行乞骸骨致仕,言官就会放过您、放过大哥吗?儿子不以为然。”
“皇上表面上重用您,实则却一直对您心怀忌惮,不然张学颜是怎么被劾致仕的呢?”
“此时皇上不敢动李家军,是因为父亲骁勇善战,几乎年年都有胜仗可打,辽东实在是离不开您,要是没了父亲您坐镇辽东,辽东必将大乱。”
“在这种情形下,父亲若是为了大哥,故意自避锋芒,弃了辽东兵权、舍了李家军不要,那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
“皇上或许会因为念在父亲过去多有战功,赐父亲宅邸爵禄,让父亲颐养天年,可几位哥哥怎么办呢?”
“恩荫最多也就是袭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恕儿子多言,现在的锦衣卫,同太祖爷开国时的锦衣卫,可不是一个锦衣卫了。”
“锦衣卫个个都是恩荫的功臣子弟,父亲急流勇退,可有想过哥哥们该如何自处?”
“要论建功立业,为国征战,再没有比能接手父亲一手打理起来的李家军更好的一条路了。”
“儿子知道父亲并非贪恋权位之人,但是父亲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哥哥们、为李家军的众位将士考虑一二。”
“戚总兵当年战功如何?治军如何?人品如何?如今的戚家军又如何?”
“父亲有心引退,儿子不敢说一个‘不’字,但是儿子心里,却是在为父亲不值,为哥哥们不值,更是在为李家军不值。”
“儿子斗胆,还请父亲三思。”
努尔哈齐一番话说完,起身像汉人一样朝李成梁拱了拱手,尔后又坐了回去。
此时的努尔哈齐其实是有一点心虚的,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李成梁定是也细细想过,只是至今不见李成梁据此做出任何反应,显然是因为他还在犹豫。
努尔哈齐知道李成梁与从前在蓟镇的那位戚总兵不同,戚继光是年少得志,一颗赤胆加一颗忠心全部奉献给大明也无所顾忌。
而李成梁却是一直熬到四十岁才承袭了一个险山参将,他先前熬得多苦,得势后便加倍算计,恨不得要把年轻时的艰难光阴用金山银海通通填补起来,拿自己的锦绣前程为子孙后代编织一个无忧无虑的好梦。
因此努尔哈齐强调了戚继光还不够,他知道一定要着重勾勒出“祸及子孙”的悲惨前景,才能使李成梁真正地有所动摇。
没有人再比努尔哈齐懂得李成梁是多么称职的一位父亲,李成梁就不会单纯为了博取甚么人的信任而拿自己的子孙后代发誓。
四十岁才发迹的李成梁比谁都信命,谁要是敢偷走他九个儿子的好命,那就是变相地同那个年轻时穷困潦倒的李成梁结下了梁子。
穷极了的人甚么事做不出来?
努尔哈齐早尝过贫穷的滋味。
贫穷使他寄人篱下、使他认仇作父、使他失去了他的爱新觉罗氏之姓。
他知道贫穷是如何得不堪忍受,因此他比谁都知道该如何引起李成梁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