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书的好处当然是很多的。
俗话说“人凭文书官凭印”,从洪武十五年起,明廷就开始着意招抚元代治下的女真部族,赐给酋长们一些没有职权、不拿俸禄的虚衔,借此来维系辽东边境的宗藩体制。
敕书本是明廷为落实自己的羁縻政策而颁发给境外部族首领的“委任”文书,严格来说,努尔哈齐建州左卫都指挥的职位也是经过明廷正式敕封而获得的。
明朝获得对辽东的主权,是朱元璋在位时的事情,元王朝败退漠北后,朱元璋乘胜追击,一举击破了盘踞于辽东的蒙古纳哈出部,并降服了先前臣服于元王朝的朝鲜。
在洪武二十八年与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曾两次大规模移民辽东,在当地屯垦驻守,与此同时,朱元璋还大封藩王,将他的三个儿子,韩王、辽王和沈王分别封在了开原、沈阳和广宁。
如果这个政策可以延续下去,那么辽东女真的地位几乎就等同于藩邦朝鲜,朱元璋在洪武十五年向女真各部颁下的敕书或许至今仍是一纸简易委任状。
不料,在朱元璋过世之后,事情逐渐起了变化。
明成祖朱棣凭借靖难之役夺权成功后,生怕其他藩王有样学样,开始大规模地将朱元璋从前分封到边境的藩王逐步内迁。
于是韩王、辽王和沈王便在永乐年间连同家眷一起被迁入了内地,使得辽东大地一下子成了真空地带。
当然,此后的明王朝也不断地向辽东派驻军队、屯垦戍边,但是比起册封藩王式的大规模迁移,实在不能同日而语。
且明廷在边防首先的针对对象,是北方的蒙古部落,辽东虽然也驻扎重兵,但主要对手同样是蒙古人。
对于当地的原住民女真人,在万历朝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缺少足够的重视。
明朝在辽东边防的吃紧,是嘉靖年间的事情,当时东迁的蒙古黄金家族土蛮部,以及作为朵颜三卫存在的朵颜部,都把辽东当作侵扰对象。
而经过李成梁与戚继光的多番征战,直到张居正改革的末期,无论是土蛮还是朵颜三卫,都已大为衰弱,不再是明王朝在辽东的主要威胁。
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真部落,就这样逐渐成为了辽东舞台上的主角。
明廷起初沿袭了元代对东北的部分管辖方式,在女真地区广设卫所,以“来朝及互市”的形式与女真人进行贸易。
所谓“来朝”即是朝贡,指边境内外的部族首领携带本地区的特产进京,与明朝政府进行物质交换的行为。
根据朝贡制度的相关要求,女真部族要按时、按量经由指定的路线将地方特产送入京师,明朝政府则派专人依据敕书上的品级对朝贡人员进行接待。
虽然对进贡来的方物并不照价付钱,但“赏赐”和车马劳顿所需的交通补助费往往远超出货物价值本身,并且每名朝贡者还可以依例得到二十两左右的“回赐”赏银。
此外,女真人乐于入京的原因还在于无论是在京停留期间,还是往来京师的途中,均可与地方进行各种合法的贸易活动,因此他们在“贡品”外往往还要夹带许多货物,以赚取更多的利润。
“互市”则指的是“马市”,与朝贡的浓郁政治色彩不同,马市更像是一个平民化的交易场所。
随着明朝与女真部落市场的扩大和双边社会需求的增加,贸易对象便不再局限于马匹和布匹。
女真人往往将毛皮、珍珠、人参、蘑菇、松子、蜂蜜等价值较高的天然产品拿到马市上售卖,同时换取汉人手里的耕牛、盐、铁具、绢布、纸张等日常所需的农业工具和手工业制品。
为适应日益繁荣的市场贸易,马市由最初的开原一处增加到五处,贸易的频次也由一月一次改为一日一次。
围绕着开原、抚顺、宽奠这条明代边境线,由女真人、汉人、朝鲜人和蒙古人共同参与的初级市场日渐形成。
由于朝贡与互市为女真部落带来了巨大的贸易利润,明廷为了控制女真各部的经济命脉,开始逐渐以敕书作为女真人参与贸易的准入资格证。
女真人入关朝贡或是进入马市时,都要将敕书及进贡物品或贸易产品交由相关的官员进行査验,无印信公文者不得入境,且每份敕书一次只允许一人一马由指定的“贡道”入关。
因此女真酋长手中敕书的数量,直接决定着贸易规模和部落获利的多寡。
由于敕书具有的这种特殊功能,所以到了万历时期,明王朝就借助敕书来实现分化瓦解女真部族、安定辽东边防境况的目的。
截至万历十五年,明王朝总共颁发给女真各部一千四百九十九道敕书。
这一千四百九十九道敕书的分配当然是不公正的。
譬如明廷之前一直有意扶持的海西女真,就曾有幸获得明朝颁给的敕书九百九十九道,其中居开原南关的哈达部获得六百九十九道,居北关的叶赫部获得三百道。
万历十二年,李成梁在设计杀死了称雄海西未遂的清佳砮、杨吉砮兄弟之后,为了平复开原南北关的旧有势力格局,不得不出面重新分配敕书,将其中的五百道分配给了哈达部,四百九十九道分配给了叶赫部。
努尔哈齐知道,以当时的情形而言,倘或没有李成梁在万历十二年的这次及时分配,那么叶赫部的清佳砮、杨吉砮兄弟便很有可能在彻底打败哈达部后,获得海西女真九百九十九道的全部敕书。
如果清佳砮、杨吉砮兄弟不死,当真要明廷与叶赫部兑现这九百九十九道敕书,那么叶赫部便很有可能在称霸海西之后,继而侵蚀建州女真与野人女真,甚至反客为主,逐渐脱离明王朝的控制。
而这恰恰是明廷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努尔哈齐其实是有一点不平的,明廷总是高高在上,用一种施舍者的姿态在女真社会内部制造不公。
尔后又坐视女真各部为争夺这不公带来的利益而自相残杀,继而又以一副救世主的嘴脸居中调停,用军事和贸易这两种手段在女真社会内部精心构筑出明王朝所希望的利益格局。
作为曾经的被拯救者以及将来的被施舍者,努尔哈齐早已看透了明廷的手段。
汉人就是该讲道理的时候他们偏讲仁义,该谈利益的时候他们偏讲道理,要到了不得不讲仁义的时候呢,他们便开始谈感情了。
所以努尔哈齐绝不在联姻一事上同李成梁谈感情。
他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谈感情,一谈感情就上了汉人的当了,因此他很直率地同李成梁讲道理,
“可儿子手中只有三十道敕书,皆为父亲于万历十一年时勘发,比起海西之叶赫、哈达,所差数十倍有余,儿子又哪里来的好处可以分给他们呢?”
李成梁慢慢地笑道,
“建州五部你已取其四,这最后一支完颜部,想来你也如探囊取物,朝廷给建州各部颁发的敕书一共五百道,从前由建州众豪酋分领,如今便可尽归你有了。”
努尔哈齐一下子站了起来,像是被这笔突如其来的巨大财富给伏击了。
当年他的外祖父王杲称雄一时,才不过拥有三十道敕书,且其中只有十八道是属于自己的,余下的均是通过武力从他部抢掠而来,算不得光明正大。
塔克世和觉昌安死后,由于李成梁的刻意安抚,努尔哈齐变相地继承了外祖父王杲的那三十道敕书。
整个辽东再没有人能比努尔哈齐更知道敕书的价值。
抢夺敕书原是不难的,难处在于抢到了之后,还得有本事让明廷认定这抢来的敕书是合法的、是可以兑现的。
努尔哈齐接连失去了三位亲人的性命才为建州换回了三十道合法敕书,而五百道敕书又能值几个建州?
小鞑子穷酸了二十八年,头一次遇到这么复杂的计算题,这五百道合法敕书实在太丰厚了,黑山白水间的多少条人命能抵得上这五百道敕书?
就是几十年后的那位清太祖此刻站在这里,也能被这五百道敕书给伏击得不响了,阔绰的汉人慷慨起来连整个建州都买得下手,何况他努尔哈齐的三条人命?
努尔哈齐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又在李成梁面前跪了下来。
他心里在祈祷李成梁可千万别提起塔克世和觉昌安。
李成梁要是在此刻一提,他努尔哈齐就不得不将那笔血债勾销了,从此他不但彻底地失去了不响的权利,连带着让几十年后的那位清太祖也失去了喊出“血债血偿”的可能。
努尔哈齐自小只知道马匹可换布匹,毛皮可兑耕具,一杆秤晃来晃去,总还是明码标价、银货两讫。
可要是问他建州崛起能不能兑换亲人的性命,万历十五年的佟·努尔哈齐却秤量不出二者之间的轻重。
或许他能辨别孰轻孰重,只是自己下不了手去秤量它。
李成梁到底是比努尔哈齐多富了二十年,努尔哈齐这颤身一跪,只是惹得李成梁温吞一笑,
“如此,朝廷所颁之一千四百九十九道敕书均之三部,建州与哈达各有敕五百道,叶赫得敕四百九十九道。”
李成梁毕竟是生了九个儿子的父亲,为努尔哈齐做起主来比当年努尔哈齐自己做主入赘佟家还要果断,
“三部势均力敌,叶赫、哈达为争夺海西雄主之位,自然会愿与你联姻。”
李成梁说的是姻亲,努尔哈齐听到的却是权力,专属于男人的情话在他们之间无声流转,努尔哈齐被李成梁的厚爱激得浑身颤栗。
李成梁的意思是很清楚的,他要的是建州、叶赫与哈达互相牵制又相互联合,彼此之间征伐不断却永远无法统一。
这样的辽东女真对李成梁和李家军来说是最好的,要打胜仗的时候可以挑个出头鸟杀杀威风,无仗可打的时候可以按照三部之间不同的实力情形挑拨不合。
且这三部的经济命脉仍然握在明廷手上,三部酋长为了各自部落的贸易利益都不得不争先恐后地来讨好李成梁。
如此循环往复,不但能让李成梁证明李氏家族对于辽东的不可或缺,更能让大明天子看到“辽人守辽土”的不可更改。
努尔哈齐的心中火热一团,这团热量从他的胃底升起,穿过五脏六腑,一路窜到他的喉咙口。
他朝前膝行两步,伸出手来,将头上的四方平定巾用力一拽,又一弹袖口,双手着地,朝着李成梁连磕了三个头。
这是女真人的大礼。
努尔哈齐行这大礼着实行得真心实意,他那光洁而饱满的额头直抵上李成梁脚上那双厚实的皂靴靴面,脑后的那根金钱鼠尾也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夸张得一抖一颤。
“儿子叩谢父亲!”
这句谢词说得响亮,只有努尔哈齐自己知道是费了多大劲才能使得它如此响亮,这句话大约都不能算是他说出来的,而是他心底的那股热量自行替他发出的声响。
李成梁仍是淡淡地笑着,像是每一个慈父见到自己儿子如愿以偿后的那种笑,
“方才都说了地上凉了,你这会儿怎么又跪下来了?”
努尔哈齐直起了身,
“父亲决定不走了、不离开辽东了,儿子是在为父亲高兴呢。”
李成梁笑了笑,伸出手来,象征性地摸了一下努尔哈齐光光的额头,
“哈达、叶赫并非池中之物,想要管好他们可不容易。”
李成梁又说了一遍“管”字,努尔哈齐这回却不再猜忌或犹豫,他一把抱住李成梁的双腿,就着李成梁抚摸他额头的动作贴上了李成梁的膝盖。
“父亲放心,小罕绝不会让父亲失望。”
努尔哈齐闭上了眼,一侧的脸颊蹭上了李成梁的袍襟下摆,他喃喃着,用当年李成梁给他起的小名称呼自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十五岁,
“无论儿子身家几许,儿子永远是父亲的建奴小罕。”
李成梁垂下眼,视线在努尔哈齐脑后的那根辫子上停留了一瞬,接着他移过手,愈加温柔地抚摸着努尔哈齐的额顶,仿佛在奖励一条柔顺的忠犬。
努尔哈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感受着李成梁的抚慰。
——就好像他十岁之前,每日清晨与塔克世去抚顺马市的途中,安然伏在自己父亲膝上瞌睡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