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董鄂部首领何和礼亲率三十扈从,携着贺礼来到了佛阿拉城。
董鄂部在何和礼的祖父克彻巴颜时期,曾与努尔哈齐堂叔阿哈纳结仇。
因阿哈纳是宁古塔六贝勒之一,董鄂部便多次出兵攻打宁古塔,宁古塔不敌,曾向哈达部借兵,与董鄂部相互攻伐。
而到了何和礼这一代,昔年强大的哈达部已因内乱而衰落,努尔哈齐的亲戚族人们在努尔哈齐起兵复仇尼堪外兰时就已经与努尔哈齐决裂。
那些亲戚不但不支持努尔哈齐复仇,且在努尔哈齐复仇成功之后,还屡次试图加害努尔哈齐。
因此女真人们都知道,建州酋长努尔哈齐是个亲戚缘很薄的人。
和同族亲人比起来,努尔哈齐更看重能带来利益的盟友和能对建州忠心耿耿的战友。
基于以上这两点,何和礼如今的示好归附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反正女真人的传统艺能就是慕强欺弱,建州女真欣欣向荣,何和礼对成为努尔哈齐手下也没甚么心理负担。
此刻何和礼骑着马进了因努尔哈齐联姻哈达而张灯结彩的佛阿拉城,正朝身边的钮翁锦问道,
“你说淑勒贝勒与你一见如故,可是真的?”
钮翁锦颔首微笑,
“自然。”
何和礼道,
“那依你看,努尔哈齐此人是否能胜过当年的王台?”
钮翁锦回道,
“依属下看,努尔哈齐不但能胜过王台,或许还能成为辽东统御四方女真的新王。”
何和礼笑道,
“你是根据他出生时的那个传闻来判断的吗?”
钮翁锦笑道,
“总之属下赞成您此刻归附建州,投靠一事,从来都是宜早不宜迟。”
何和礼道,
“是啊,只要建州能一直得到辽东边将的支持,我们董鄂部就不算投靠错了人。”
就在二人闲谈之时,远远便有一妇人从城中跑来,见到何和礼诸人后连礼来不及施,张口就问道,
“你们是董鄂部来的客人,不知神射手钮翁锦可在?”
钮翁锦见状即朝何和礼一笑,下马朝那妇人行礼道,
“我就是钮翁锦。”
妇人道,
“我是淑勒贝勒的福晋富察·衮代,淑勒贝勒想特别邀请您参加‘坐帐’之礼。”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抬起了头,对着骑在马上的众人说道,
“不知董鄂部首领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将这位勇士带往内城?”
“坐帐”之礼即是新郎新娘按男左女右的位置并肩坐在新床上,由长辈妇女把新郎的右衣襟压在新娘的左衣襟上,然后新郎新娘喝交杯酒,吃半生不熟的饸子。
饸子一般需要做两个,一个饸子里夹七个子孙饽饽,另一个夹八个,意为“多子多福”、“七子八婿”。
新郎新娘吃饸子也是不用自己动手的,一般都由长辈执子孙筷、子孙碗喂食,大约吃上三口到五口,旁边就有小童高声连问“生不生”,新郎新娘答“生”则意为礼成。
但是事情到了努尔哈齐这里就有些不同。
众所周知,努尔哈齐生母喜塔腊氏早亡,其继母哈达那拉氏又素与努尔哈齐不合,再加上他一成人就早早入赘佟氏,亲族们又反对他,因此努尔哈齐还真找不出甚么身份合适的人来帮他完成“坐帐”之礼。
但建州没有合适的人是一回事,让自己的福晋来特意找钮翁锦就是另一回事。
何和礼一听这个拙劣的借口,就知道其中另有隐情。
不过他今日是来示好的,也不想当着富察·衮代的面就拆穿努尔哈齐,于是他微笑着对钮翁锦道,
“淑勒贝勒如此盛情,我等也不好推却,你早去早回,我替你在席上留着一碗马奶酒。”
钮翁锦笑着向何和礼行了一礼,道,
“属下一定不负使命。”
钮翁锦跟着富察·衮代便往内城走去,内城周长约两个马场范围,以木栅围筑城垣,围成近圆形,正中以砖墙分隔为东西两个区域,中墙有门两道,连通东西。
东区共有六组房屋,两处行廊及鼓楼,供努尔哈齐处理政务以及焚香设行祭天之用,鼓楼则建在二十余尺高的高台上,专司晨暮报闻。
西区共有房屋九组,二十余间,居于正中位置的就是努尔哈齐的寝宫,寝宫有房屋三间,屋顶皆盖有青瓦,外四面环筑高墙,其南侧有两处房屋分别建于高八尺、十尺有余的高台之上。
富察·衮代与钮翁锦来到的便是这南侧高台两处房屋中的一处。
两人甫一进门,就见阿敏哲哲浑身发颤地靠在努尔哈齐怀里,她头上的金饰已经被全部卸下来了,单髻下剩余的零碎散发却一绺绺地贴在额上,显然是出了许多冷汗。
她的一只手被撩起半截袖管,正搁在旁边的龚正陆面前。
龚正陆正拿着针灸银针往阿敏哲哲手掌上的合谷穴刺去,此刻龚正陆似乎失去了他贯有的镇定,头上出的汗并不比阿敏哲哲少。
富察·衮代事先得了努尔哈齐的嘱咐,把钮翁锦带到之后,便自动退了出去,还为屋内四人合上了门。
努尔哈齐半句废话也没多讲,一见钮翁锦便道,
“我看到你的证据了。”
钮翁锦立在门前没动,他在等努尔哈齐发难,努尔哈齐是有足够的理由朝他发难的。
不料努尔哈齐下一句是道,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给阿敏哲哲吃的是哪味药材了吗?”
钮翁锦一愣,道,
“你怎不问我与她究竟是否有私情?”
钮翁锦在此处的确是误判了形势。
他太不了解努尔哈齐了。
努尔哈齐无数成功特质中的重要一项,就在于他并不具备一般男人所具有的羞耻心。
换句话说,只要不影响实际利益,能让一般男人引以为耻、甚至恼羞成怒的人和事,在努尔哈齐眼里几乎可以说是无足轻重。
倘或钮翁锦见过历史上的清太祖就会知道,努尔哈齐连他亲儿子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给他戴绿帽子这种事都能容忍,何况一个同他毫无感情的阿敏哲哲?
在这一点上做得比努尔哈齐还出色的是成吉思汗。
当年成吉思汗与孛儿帖结婚时,三姓蔑儿乞惕部的首领脱黑脱阿,为报其弟赤列都的未婚妻诃额仑当年被成吉思汗父亲也速该所抢之仇,突袭了他的营帐。
在混战中,成吉思汗逃进了不儿罕山,他的妻子和异母却当了脱黑脱阿的俘虏。
孛儿帖再被救回时已身怀六甲,而成吉思汗并没有杀掉这个血统不明的孩子,只是给他起名为“术赤”,后来还让术赤去领兵打仗,最后又将钦察汗国封给了他。
当然钮翁锦是不能理解这种无廉耻的强者境界的,女真人的风俗和蒙古人的再像,他钮翁锦也只是个普通男人。
努尔哈齐嗤笑道,
“我对阿敏哲哲亦非从一而终,又如何能要求她对我忠贞不渝呢?”
努尔哈齐一面说,一面抚过阿敏哲哲汗湿的额头道,
“不过此事你最好对我说实话,歹商的妹妹一嫁来建州就出了这样的事,即便哈达那里好交代,辽东方面会有甚么反应我就不好说了。”
钮翁锦盯着努尔哈齐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当真没把私情当一回事,方才开口回道,
“是‘乌香’。”
龚正陆闻言一凛,但听钮翁锦接着补充道,
“我不知道那个商人叫甚么,只是听他说这乌香有散寒止痛之效,连建州酋长的大福晋都买它回去治病,这才……”
努尔哈齐打断道,
“阿敏哲哲生病了吗?”
钮翁锦一怔,道,
“没有,我只是听说此物极其珍贵,才买来送她。”
努尔哈齐一指怀中人,
“那她现在这般,又该作何解释?”
钮翁锦沉默了一会儿,道,
“这乌香能使人上瘾。”
钮翁锦走向前去,一直走到阿敏哲哲跟前,才蹲下身来,伸手抚摸着新娘的面庞道,
“只要长久服食此物,便一刻也离不得它。”
“倘或乌香一断,轻则大汗淋漓、畏寒眩晕,坐卧不宁,烦躁易怒,重则四肢抽搐、流泪涕诞、呕吐腹痛、视物模糊,除非继续服食,否则定有性命之忧。”
努尔哈齐冷冷道,
“你是事先知道乌香能让人上瘾,怕她嫁来建州后渐渐倾心于我,这才骗她服用此药罢?”
钮翁锦笑了笑,道,
“淑勒贝勒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罢?”
努尔哈齐冷笑道,
“当然,这只是你的目的之一。”
“你在我迎亲之时,借故传话来寻我比试箭术,又故意提起抚顺马市,就是想让我对朝廷起疑。”
“一旦我与朝廷有了嫌隙,辽东边将便再不肯扶持我建州,倘或歹商不再认我这个姻亲,你不就有机会再想法子让阿敏哲哲再改嫁于你了么?”
钮翁锦不语。
努尔哈齐又道,
“我劝你早日打消这个念头,无论阿敏哲哲是何模样,她终究是我的福晋。”
“我也不会因此就对朝廷起疑,不过是一味药材罢了,蒙古和女真里的奸商也不少,现在精通汉语的人那么多,未必就是汉商卖出来的药。”
“再者,抚顺马市鱼龙混杂,你怎么就笃定那商贩是受人指使卖出来的药?恐怕辽东巡抚和辽东总兵都不敢说这样的话罢?”
钮翁锦站起了身,
“那淑勒贝勒怎么就笃定辽东巡抚和辽东总兵知道皇上在谋划甚么呢?”
“前几个月皇上还下令进剿建州,现在风平浪静,不过是侥幸被顾巡抚和李总兵保下来了而已。”
“淑勒贝勒可否想过,倘或这乌香作为伤药流传到辽东所有的女真部落,那会怎么样呢?”
“现在朝廷对辽东女真又打又拉,又剿又哄,只是见我们部落众多,占地甚广,彼此分裂,其中又有生意可做、有商税可收。”
“倘或有一日,朝廷不想再同女真做生意了,就像成化时一样将咱们赶尽杀绝,淑勒贝勒您又能怎么办呢?”
“且成化犁庭,尚且要派军队出征、要命朝鲜出兵,这乌香可是无声无息,既赚了咱们的银子,又能杀人于无形,真可谓一举两得。”
努尔哈齐道,
“皇上怎么想的,你倒是比皇上身边的太监知道的都清楚。”
钮翁锦冷声道,
“我是好意提醒,淑勒贝勒不信女真人的话,非要去信汉人的,我也无可奈何。”
努尔哈齐道,
“汉人顶多也就让女人裹小脚,没听过谁会对女人下瘾药的。”
钮翁锦道,
“那汉人还让女人为当贞洁烈妇去自杀呢。”
努尔哈齐道,
“反正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信,一个人可不可信不能单看这人属不属于同族。”
钮翁锦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努尔哈齐道,
“这不就是汉人们说的话?你引用这句话,到底是要我信汉人的好呢,还是不信汉人的好?”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阿敏哲哲的四肢又开始抽搐,努尔哈齐安抚了她几下,却怎么都制止不住她。
钮翁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
“你让我来抱她罢。”
努尔哈齐抬起了头。
钮翁锦又道,
“我抱着她,她能好受些。”
努尔哈齐想了想,道,
“你把富察氏叫进来,让她扶着阿敏哲哲到隔壁屋去罢。”
龚正陆闻言拔下阿敏哲哲手上的银针,知道努尔哈齐这话的意思便是允了。
待钮翁锦与富察·衮代将阿敏哲哲搀出了屋子,又一次地合上了门,努尔哈齐方才开口道,
“先生,你听到了罢?看来皇上是真心想置我于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