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趁此次再版的机会,我对拙作做了一次修订。2006年这部小说出版后,我没有再读过它。我曾经从俞智丽的角度,认为这是一部关于救赎与仁慈的小说,但此次修订时,我发现这也是一部关于伤害的小说。伤害不但来自特定的人,也来自国家机器,来自权力。因此,这又是一部关于两个小人物在伤害的世界里软弱地相拥的小说,但曾经有过的伤害让他们无法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
那是令人痛楚和悲伤的图景,然而在我们的现实中总是会碰到类似的场景,身为作者,只能感到无奈。我唯一的希望是拙作能够慰藉那些被伤害的善良的人们。
是为序。
2011-03-21
1
空气是陌生的。当鲁建刚接触到这空气,他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会儿,他的肌肤放松下来,他感到身上的毛孔慢慢地张了开来,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要流泪了,但他抑制了这种情绪。这几天,他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但情感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那么好控制,所以,他看上去冷静而木然的外表里面,隐藏着一些类似于希望的东西,这使他的面部有某种用力过度而产生的麻痹的感觉,因此,他的脸肌老是不由得抖动。他站在那里,做了一下深呼吸,用以调整身心。空气确实是清爽的,周围满眼都是绿色。公路两旁植着水杉,水杉的外侧是田野,由于是近郊,田野上种植的大都是蔬菜。田野上有一些塑料暖棚。他知道这条公路连接着城市。公路上有一些人来过往,但没有人来接他,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他的。天空蓝得出奇,天上没一丝儿云影,这使天空看起来显得无比高远、深邃。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落在一口井的底部,就好像自己置身的世界是一个深渊。这一刻,他愿意自己像一根羽毛那样轻,飘向那明亮而高远的天空。
那扇高大的铁门已经轰然关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那里扫出来的垃圾。如果,在八年之前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垃圾,但八年之后,经过这个熔炉或者说炼狱的锤炼,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了。这一点他非常有把握。他知道此刻他身上还带着那个地方的气息,而这气息他恐怕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这种气息已进入了他的灵魂。人们走过这幢建筑,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个地方平静、不动声色。但只要他们进入这建筑的内部,他们就会明白,在平静的背后,在那张张麻木的脸的底层,实际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疯狂的念头。这是个腺体发达之所,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排泄物(而他们自己何尝不是社会的排泄物)。聚集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一些生命力无比旺盛的家伙。他回头看了那建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是为了记住它,而是想把它存留在脑子里的影像彻底抹去。
那张证明一直在他的手上。有一阵子他几乎忘记了手中的这张纸片。当他意识到它的存在时,他准备背起包朝城市走。他感到手里的这张纸似乎是个累赘。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把纸搓成一团,向路边的水沟投去。他看着那纸团滚动着落入水沟中。纸团在水沟中慢慢伸展开来。他站在那里,愣住了。有一种空虚感从他的心底升腾起来。他感到他虽然对那张纸不以为意,但那张纸也许比他这个人的真实存在重要得多,他似乎还缺少不了这张纸。他只有靠这张纸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合法而自由地走入社会。那是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根基。他感到很无奈,怀着某种屈辱的情感,放下包袱,爬下水沟去捞那张纸片。他好不容易才拿到。他发现纸上的字迹已洇了开来。他从水沟里爬出来时,抬头发现有几个过路人站在公路上好奇地看着他。他们一定从他的装扮中看出来他是刚从对面那幢建筑里放出来的。他们的眼神里有一份排斥异己的冷漠。他知道,他重新进入社会后将会碰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这眼神说明他的真实的处境。公路上有一些中巴客车来来往往。客车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慢下来,那是拉客的意思,希望他能上他们的车。见他没有反应,客车就加快速度,像一阵烟一样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不想用交通工具进城,他刚出来,需要慢慢适应人群。当然也需要活动活动四肢,体味一下所谓的自由。天地是如此广阔,足以伸展他的四肢了。他的双脚踏在泥土中,他觉得很充实、满足,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种充盈之感。他已经看得见城市了。他嗅到空气里开始夹杂一股浑浊的气味。他知道那就是所谓的城市的气味。他分辨出那气味中有一种虚假香味,有一股化学的味道。
现在,他已进入了城市。正午的阳光照在街面的玻璃上,反射出强烈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生疼。不过,这块地方还是城市的边缘,到处都是低矮的木结构房子,不算太繁华。但这里依旧可以看到矗立在城市中心那几幢挺拔的霸道的高楼,那些建筑上的玻璃幕墙的光芒倒不是很强烈,反而给人一种清凉之感。不过这不是他的城市,他仅仅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看到了火车站。他得坐五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自己的城市。
在火车上,他想象家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害怕了。这八年他时刻在想回家的那一刻,但当他真的要走近家的时候,他却有点忐忑不安。他甚至希望到家的时间慢一点。就这么骤然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他感到措手不及。
从火车站出来,他依旧没有坐公交车。他迈着笨拙的步伐行走在自己的城市里。八年过去了,这个城市让他依旧有一种熟识之感,但陌生感同时存在。他虽然已走进了自己的城市,但在他内心的感受里他好像依旧在城市之外徘徊。
雷公巷108号。这是他的家。一切好像做梦一样。他站在那幢房子前,仰望四楼,他的家就在那里。那道门比八年前旧了许多,感觉上好像也小了许多。他记得,在里面时,听说这个地方快要拆迁了,他得办一些手续什么的。但他们这样叫嚷了几年,却不见动静。他还将住在这套房子里面。
一路过来的时候,他感到那种奇怪的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周围闪烁。他们一定注意到他出来了。他在他们眼中消失了八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还不能适应。他们在暗处。他可以感到某种影影绰绰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出现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笼罩在雷公巷上空,使雷公巷成了一个黑色惊叹号。不过同他打招呼的人也是有的,只是他们的表情非常怪异。
但住在他楼上的那个老头却没有什么异样,甚至还停下来同他说话。
老头说:“回来啦?”
老头没说“出来”这个词。老头的语气好像他仅仅是出了一趟差。这让他感到亲切。
他说:“回来啦。”
老头说:“你那屋子里得杀一杀老鼠和蟑螂了。我的屋子里总是老鼠和蟑螂不断,杀也杀不完。”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就好像他多年来的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管道。“我怀疑,它们都是从你屋里来的。你得好好杀一杀了。”
他吃惊地看了老头一眼。他没想到老头会这么激动,刚才对老头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不过他不想同老头计较,他显得非常谦卑,他点头哈腰连连说好,就好像这个老头是个狱头。他看到那一刻老头的脸上荡起一种权力感和满足感。
锁已经生锈了,他开了半天也没有打开。这让他的内心涌出一种受挫感。这是经常有的情感。他感到这个世界总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过不去。一种本能的愤怒涌上心头。他把钥匙扔了,然后用脚猛踢房门。他听到一声碎裂声,然后看到司必灵锁脱离了门框,门开启了一条缝。他首先嗅到一股浓烈的霉味,有点呛人。他咳嗽了几下,捂住鼻子,又用身子撞了几下门,门完全打开了。他进了房间。
屋子里的景象在他的意料之中。八年的尘埃分布均匀地洒落在家具及地板上面。客厅那张饭桌上的尘埃有着自然形成的弯曲的图案,像是一个微型沙漠搬到了这里。墙角及窗框处是蜘蛛们统治的领地,它们结出的网在那里散发着银色光芒。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停留在八年前他离去的那一刻,那件换洗下来的白衬衫还挂在墙壁的衣架上,不过那白衬衫已变成黑黄色了,就好像这件衬衫曾经历了一场火烤。岁月对任何事物看来都像是火烤。
他把包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尘埃像一群苍蝇一样顿时满天飞扬,他用手扬了扬,就去了卫生间。他知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得把八年来积聚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平、屈辱和臭气——洗个干净。他打开自来水阀门,头上的莲蓬头迟迟没出水。正当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股浑浊的黄水从莲蓬头上冲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不过他很快接受了自己的遭遇——倒霉就是他八年来的命运,看来还没个完结。他站在一旁,看着带着铁锈的浊黄色的水慢慢变清。他剥下身上的衣服,扎入水中。
水迅速流泻到他的身上,像一张毯子一样包裹住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体味着水温柔的抚摸。他突然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了。他闭上眼睛。一种受伤的感受伴着某种莫名的温暖在他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心情去体会这种受伤的感觉。他的皮肤发胀,有一种需要保护的软弱。他感到他的脸孔有点发痒,他这才知道他在流泪。即使在流泻的水中,他也能分辨得清哪一条是他滚热的泪痕。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在努力抑制自己,但眼泪却流得越来越欢畅。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冲洗了多长时间,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长。由于长时间的哭泣,他从水中出来时,脸有点浮肿,眼球都红了。他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在里面,他从来没这样仔细研究过自己。他觉得镜子里面的自己有点儿陌生。
改变是一定的。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不单单是外表的变化。外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原来柔软的胡子已变得粗硬;眼睛变得冷酷和坚韧;他的骨骼变大了,身上的肌肉也变得充满了力量。但更大的变化是在内心,他由原来的腼腆变成了真正的沉默,因此,他站在那里,已有了一种重量感——这是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些不被人所知的秘密的缘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装满了仇恨。
他回到客厅。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决定用一整天时间把这屋子打扫一遍。不过,现在他困了,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
2
鲁建去西门派出所报到时,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他新理了一个小平头,刮干净了胡须。八年前,他可不肯刮去这部胡须,那时他以为这部胡须代表着一个男人的全部。当然这想法很幼稚。他穿在身上的衬衫是新买的。衬衫的领子硬硬的,抵着他的脖子,让他不舒服。他站在镜子面前,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自己的新形象。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形象,就像他感到自己一时还难以适应这个社会一样。他对这个社会是有点惧怕的。他对已经得到的自由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自由了他的生命反而无处着落了,有一种飘浮的感觉。但他又觉得这自由是虚假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控制着他,让他无处藏身。他总是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危险就在身边。他因此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
这八年,这个城市变化巨大。原来那些像鸡肠一样狭小的转弯抹角的街道已变得笔直、宽敞,就好像那些鸡肠被拉直并且被充了气体,于是变得膨胀了起来。现在,他就走在这些胀大了的肠子里面。这些肠子看上去非常清洁,但他知道这里存在着无数的寄生虫。这些寄生虫都有着很好的伪装,他们也许是脑满肠肥的官员,也许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也许就是像他这样的社会渣滓。你用一双肉眼根本发现不了。这个世界的秘密都隐藏得很好。
西门派出所已不在原来同雷公巷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了。派出所已搬到护城河边一幢新造的漂亮的三层小洋房里。在路人的指点下,他来到这幢被绿树掩蔽的小楼。但他怎么也进不去,因为院子的铁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他感到奇怪,现在应该是他们执行公务的时候呀,大门怎么会紧闭着呢。他绕着这小楼转了一圈,才发现在小楼后面有一道狭小的门,并且他看到正有一个穿警服的人从里面出来。他猜想,这道后门才是这个派出所平时惯用的通道。他就挤了进去。
派出所里非常安静,就好像这幢小楼里没有一个人。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被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朝电话铃那方向瞧,发现有一个警察正在接电话。警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还在不停地点头哈腰。然后警察一脸满足地挂了电话。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甜蜜而满足。那人眯着眼睛,好像处在某个幻境之中。鲁建认出他是谁了。他就是姚力,八年前就是这个人把他从家里带走的。那时候,这个人还是一个小青年,但现在他已腆着个肚子,俨然像一个小官僚了。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似乎比八年前更为细嫩。看得出来,这八年中他混得不错。
姚力从幻境中睁开眼,突然发现一个高大的男人不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吓了一跳。他的脸黑了一下,他骂道,你他娘的什么时候进来的,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鲁建想,他肯定没想起我来。鲁建就学着他刚才打电话的样子对他点头哈腰。鲁建明白,在这些穿着制服的人面前,你要把那种不屈的眼神深藏起来,不能被他们察觉,你要让他们认为你是个像狗一样的人物。你只能在同类面前表现你像狼那样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