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她又做那个噩梦了。这一次,不是晚上,而是在白天,在单位的办公室里。这段日子,她的睡眠不是太好,晚上经常失眠,所以,白天精神就有点恍惚。没想到,她今天竟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并且还做了这个跟随了她八年的梦。晚上失眠的原因当然同鲁建的跟踪有关,这件事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一躺到床上,她就会想这事,眼前都是他的影子,就好像他是她日思夜想的情人。当然,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虽然想起他来的时候,她有点儿温柔的怜悯,但这其中还有对他的不明所以的恐惧。该怎么办呢?也许应该同他好好谈一谈。她和他已在八年之前联系在了一起,没法回避。她得弄清楚他的意思,如果他想处置她,那就让他处置吧。
八年以来她虽然反复做着同一个梦,但她从来都没同人说过任何梦境中的内容。好像她一旦说出来,这梦里的一切就会成真。梦里出现的景象她已烂熟于心,虽然荒诞,但就像她的亲身经历一样逼真。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孕妇,孕妇的肚子像一座小山。那孕妇的脸看不清楚。脚下的地像沼泽,她步履沉重,越陷越深。她担心那巨大的肚子也陷入进去。肚子越来越大,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气球。气球开始往天上飞。天空蓝得出奇,很不真实。她的双脚离了地,飘向天空。孕妇惊恐地抚着肚子。这时,她才看清孕妇惊恐的脸,那是她自己的脸!她在天上飞的时候,在附近的山头上,一个男人举枪向她射击。那个男人的面目不清,脸上没有五官,但他弹无虚发。“砰”的一声,她被击中,那气球一样的肚子在空中崩裂,然后,她被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那坠落的一刹那,她的心都像是消融了似的……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大叫一声,然后惊醒过来。
工会办公室里非常安静。陈康就坐在靠近门边的那张写字台前。他的桌上堆放着一些书。在陈康不在时,俞智丽顺手翻过这些书,她看不懂。俞智丽担心自己刚才是不是叫了。她抬头看了看陈康。他正看着她,他的目光里有疑问和担忧。也许他听到她刚才叫了,她想。看到这种目光,俞智丽的内心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她知道这个男孩关心她。他在她面前一直非常安静,目光坦诚、单纯,不过,在一些场合,他也是挺“坏”的,说起荤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毕竟他都二十六岁了,也是一个大男人了。他以前在她面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似乎怀疑一切,似乎看不惯她,每次见到她就要挖苦她,就好像她行善这件事损害了他的利益,好像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家伙。那时候,他还没来工会,他是厂长的秘书,整天跟着领导跑。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做厂长秘书既合适又有前途。关于他的事,他后来同她讲过一些。她听了他的故事,她相当吃惊。从他的外表,你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个男孩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他的行为方式同一般人还是不一样。比如有一天,他不想做秘书了,他要求调到工会和俞智丽一起干。很多人对他的这个决定不能理解,这等于是他自愿放弃了美好的前程呀,而人们的看法是,工会等于就是一个养老院,只有那些不被重用的人才会被发配到工会里。不过,人们马上就想通了,陈康也就是一哥们公子,靠他父亲的关系,他大概怎么玩都会有前程的。就是这个时候,机械厂开始传言,说陈康曾经杀过人,虽然没把人杀死,但戳了那人整整五刀。于是什么都好解释了,连人都杀的人做什么事都用不着太吃惊的。除了这个解释,一些人还想出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陈康已爱上了有夫之妇俞智丽了。厂里经常有一些关于俞智丽这方面的闲言,有人甚至说,俞智丽勾引了陈康,陈康才会这样不顾前途,神魂颠倒的。
“你刚才睡着了。”陈康说。
“是吗?”俞智丽笑了笑,说,“我这几天睡眠不好,有点困。我喊了吗?”
“什么?”
“没事。我做了个梦,我担心喊出来了。”
“你好像有心事,出什么事了?”
“那倒是没有。只是睡眠不好。”
“有事的话你早点回去吧,这里我能应付。”
“谢谢。”
他一直看着她。他的目光虽然单纯,可也锐利。她觉得他好像能看穿她似的。他的关心已超越了公事,进入了私人领域。因此,在他面前,她也有一点压力,有时候想要掩饰什么,似乎总是被他看穿。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梦,这天下午,在余下的时间里,俞智丽一直心神不宁。关于被人盯梢的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她不知该怎么办。她决定到王艳那里去一趟。多年来,她几乎和所有人断绝了关系,但一直和王艳保持着联系。也只有王艳对她知根知底。有时候,她也有向陈康倾诉的欲望,陈康是值得信任的。但她发现无法说出自己想说的。在他面前,她似乎只能做一个倾听者,做一个类似母亲一样的角色,虽然她比他只大那么几岁,但她觉得母亲这个角色似乎非常符合她。这时,她发现窗口外有人在晃动。她吓了一跳,她没仔细看他一眼,就知道是那个人。他现在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就好像他无处不在,完全包围了她。
“你怎么啦?”陈康向窗外望去。他发现窗外的马路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背对着窗口。“你认识那个人?”
“不。不认识。”
“你有什么难处,你就告诉我。”
“好的。”
她还是决定早点下班,直接去王艳家。陈康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厂门,她习惯地向身后张望。那个人没有出现。她竟感到有些失落。
王艳已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等着她了。王艳的公寓是小小的一室一厅,是单位分给她的。屋子虽小,但王艳布置得应该说很艺术。王艳热爱艺术和一切同艺术有关的事物。俞智丽进去的时候,王艳拥抱了她一下。王艳感到俞智丽的身体有点僵硬。王艳给俞智丽泡了杯红茶。
她俩面对面坐着。沙发边的台灯亮着,台灯的光线照在俞智丽的侧面,俞智丽的另一半脸隐没在黑暗中。虽然窗户关着,但还是能听到远处马路上的汽车轰鸣声、吆喝声和嘈杂的人声。俞智丽看上去有种神经质的不安。王艳注意到,俞智丽脸上的这种神经质是最近才出现的。
俞智丽不知从何说起,她想了想,艰难地说:“……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幻觉,你知道的,他那张脸这几年来一直跟着我。可这次不是幻觉,每次我感到有人跟踪着,只要一回头,准能看到他。他并不回避我,他的眼睛也不回避我,我回头看他时,他还向我点头……”
王艳说:“谁,你说他是谁?”
俞智丽说:“就是那个人。”
王艳知道俞智丽是在说谁了。她猜想俞智丽今晚会有很多话要说。俞智丽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来,有什么事就来找她,就来没完没了地说,把她一段日子以来积在心头的东西全倒给她,就好像她这里是一个垃圾场,可以处置俞智丽内心的一切,好像她天生有这个权力,王艳非得听她那些事不可。这当然只是王艳某些时候的心思,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王艳发现倾听一个人的内心秘密会上瘾的。有一段日子,俞智丽有一个月没来找她,她竟十分想念俞智丽,十分想听听她最近的事。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窥狂。
王艳说:“真的是那个人?”
俞智丽点点头。她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像是碰到了天大的事,就好像一艘轮船马上要撞到一座冰山上,一切为时已晚。
看着别人迷乱的脸,迷乱的话语,迷乱的手势,你的心会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你会很自然地成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这是王艳的心得。此刻,王艳用一种轻微惊讶的表情静静看着俞智丽,她知道此刻不用开口,俞智丽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的。
“是他。我以为已把这个人忘了,但我一见到他,发现我其实一直记着这个人。现在他终于找上门来了。”俞智丽这会儿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了,每次都是这样,她要么不说,当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时,她就像一个偏执狂。她接着说那人给女儿买冰棍并把女儿接回家这件事。
王艳说:“他为什么找你女儿,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想伤害你吗?”
“我不知道。”俞智丽脸上呈现出茫然的神色,“他好像并不想伤害我,但他总是跟着我,态度很温和,不像是要伤害我的样子。”
王艳说:“他老是跟着你怎么行,你应该报警。”
“我怎么可以这样做?我害了人家八年,人家想报复,我也没话可说,我怎么能报警。”说到这儿,俞智丽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再说,他大概是不会伤害我的,我感觉他不是要伤害我的样子,他的眼睛里没有那方面的内容,他的眼神很温和,真的很温和。看他的眼神我觉得他思念我很久了,好像他在里面时刻在想着我。有时候看到他的眼神我想哭一场。”
王艳又露出她惯常惊讶的表情,说:“喂,俞智丽,你不会已经爱上他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办,他今天一直跟踪我,”俞智丽现在完全在自言自语了,好像王艳并不在她的眼前,或好像王艳只不过是一件道具。俞智丽喋喋不休地说,“我现在走在路上都不敢回头了,我不知该怎么办。也许我应该找他谈谈……”
王艳说:“俞智丽,你别傻了,你不能这样干。”
俞智丽坐在那里,她的眼神越过王艳的双肩,投向王艳身后的窗户。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准备冲入敌人阵营的战士。
王艳看了看墙上的钟。已是下午六点半。
16
王光福下班回家时,发现屋里还没有人。王光福是机关干部,下班比俞智丽要晚些。他不知道俞智丽今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他开始做晚饭。他烧菜时,他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竖着,房间外的楼梯口不时有走动的脚步声,但都不是俞智丽和女儿的。王光福的耳朵能分辨出这个楼道里每个人的脚步声。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的。电话里老师用粗暴的口气训斥道:“你们家长怎么搞的,怎么还不来接孩子?”王光福知道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其实只有十八九岁,可她竟然训斥他,好像她正在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说话。孩子在他们手里有什么办法,你只能忍气吞声。不过,他也没有多想那头的态度,他连声说“好好,对不起”之类的话。他马上关掉煤气,出门去接女儿。
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去了哪里,她竟然没去接女儿。她近段日子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头,总是发火,就好像她的心中有一个活动频繁的火山,随时都会喷薄而出。不过王光福知道她为什么心中埋着一座火山,他知道她曾经“有事”。她就是因为发生了那事才同他草草结婚的。如果没有那事,她根本就不会嫁给他。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那么漂亮,如果她没那事,他也许想都不敢想她。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当然他也不怎么想起这事。他可不想把自己弄得很痛苦。这个事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这个事也把他们分开了。这个事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墙,他们睡在一起,但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放在什么地方。她从来不同他说心里的想法,结婚这么多年来一句也没有。王光福不敢问她,他怕她把一切讲出来,如果她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当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不会告诉他的,她总是密不透风,就好像她只要开启一道缝,心中的一切就会不受她的控制,都会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跑出来到他面前立正似的。总之,他觉得那事把他们远远地隔开了。
王光福低着头,用力踏着自行车。他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脚上了,好像他这样使劲就可以解决他和俞智丽之间的所有问题。你娶了个女人,但你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多少有点儿怪异。天已经开始灰暗,有一些路灯和街头的霓虹灯苍白地亮了起来。只有等到天完全黑了它们才显得有精神,这会儿,它们的样子就像站在街头瞪着女人发呆的愣头青。多年来,王光福总觉得俞智丽有点神出鬼没的,他曾盯过她的梢,他发现她其实没地方可去,她要么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要么去西门巷王艳家。除了找王艳她从来不去找任何人。他发现她只有王艳这个朋友。他打听到了王艳的一切。有一个人说,王艳是个时髦的女人,是个独身主义者;另一个人说王艳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是个老姑娘;还有人告诉他,王艳是个第三者,她正和一个有妇之夫偷情,正等着那人离了婚来娶她。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综合各种说法,最后王光福还是搞清楚了王艳的情况:她现在确实独身,但和一个叫刘重庆的人同居着。听说刘重庆是文化馆搞摄影的,给很多女青年拍过裸体照片,生活作风混乱。根据王光福的判断,刘重庆是个十足的流氓,他一直在欺骗王艳,王艳却浑然不觉。也许王艳是值得同情的,他却不喜欢王艳这个人,他对王艳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他还怕王艳把俞智丽带坏了,但俞智丽只有王艳一个朋友,他也不好阻止这件事,好在俞智丽从来没有一个男性朋友,她好像没有这根弦。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今天又干什么去了。王光福想,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呢,她其实没地方去啊。他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他考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王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