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陈康心里平静了一点后,回到办公室。俞智丽还没来。刚才闹哄哄的办公室已安静如初,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过,办公室里站着一个人。是王世乾老人。如果俞智丽不在,王世乾一般不肯坐下,就好像同谁怄气似的。陈康觉得,他立在自己面前像一个来历不明的债主,给他无形的压力。陈康同他打了招呼,问他需要什么帮助。陈康虽然对这个人没多少好感,不过他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善。他给老人泡了一杯茶,说:“坐吧。”但老人一动不动,就好像他是一块毫无生气的坚硬的石头。
动的是老人的嘴。老人闷闷地问:“你刚才同人打架了?”
陈康耸了耸肩。陈康很纳闷,不知道老人是从哪儿知道的。
“她呢?她已有好久没来看我了。”他问。
这样说话有点过分,好像俞智丽不去看他是天大的过错似的。陈康心里不以为然,可语气还算耐心:“她最近忙吧。”
老人说:“她出了什么事吗?”
陈康说:“没有,只是有点忙。”
老人说:“她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她不会忘了给我送工资的。昨天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我等了她一整天。”
陈康这才想起已到了领工资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老人来领工资的情形好像近在眼前。陈康说:“噢,是我忘了,她已托付我办的。对不起,我这就给你去领,你等一会儿。”说完陈康就去了财务科。
俞智丽并没有叫陈康办这事。俞智丽忘了给老人领工资,陈康感到奇怪。这不像是俞智丽的作风。陈康觉得俞智丽对这个老人的照顾是用心的,这里似乎有着某些隐秘的东西。当然,人们有些乱七八糟的传说,陈康以为不足为凭。不过,这肯定影响陈康对老人的态度。
陈康取了王世乾的工资,回到办公室,发现王世乾已经坐下了,并且喝着茶。陈康进来,王世乾迅速站了起来,就好像凳子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弹簧,把他弹了起来。陈康有点奇怪,他刚才回办公室,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老头居然知道他进来了。陈康好奇地观察了老头一会儿。老头皱了一下眉头。
老头拿了钱,要回去了。走之前,老头说:“告诉俞智丽,我来过了。”
陈康说:“好的。”
陈康要送老头回去,老头说他自己可以回去。陈康还是执意送老头到厂门口。到了厂门口,老头就不让他再送了。陈康目送老头远去。这个老头虽然瞎了,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凭着一根木棒竟可以行走在任何马路上,无论是车辆繁忙的路段还是僻静的小道。这是个有着奇怪的意志力的家伙。街上车来车往,但老头没在红灯处停下,他继续前行。他好像在玩一桩有趣的游戏,好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试自己的胆量,总是在车刚要撞到他身上时迅速冲刺而过。他优雅的姿势像一个舞蹈演员。陈康看得胆战心惊。他觉得老人是不要命了,他甚至想到老人可能在寻求自杀。他的眼前出现老人惨遭车祸的景象。想起老人从他这里离开后有可能出事,他就决定护送老人到干休所。他迅速地追上老人,然后挽住老人的手。老人倒是没有反抗,把手乖乖地交给了他。老人的脸上涌出神秘的微笑,像是他料到陈康会追上来似的。
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陈康一直在观察老人的反应。自从老人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事后,他总是想更多地了解老人的过去。他偶尔会问俞智丽关于老人的情况,俞智丽说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他想知道老人的思想,他总觉得老人的脑袋里有惊人的想法。他观察老人的眼睛,他甚至有点怀疑老人真的是一个瞎子。可他确实没在老人的眼中看到物像。他是个瞎子,毫无疑问。
陈康把老人送到目的地,准备回去时,老人却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机械厂的人说,你读大学时杀过人,你杀过人吗?”
陈康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
老人说:“我也是道听途说。他们说你杀过人。”
陈康感到非常吃惊。他竟然知道这件事。他可从来没同任何人讲过这事啊。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就是机械厂的职工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事啊。他感到这个瞎子的头脑里似乎有着自己的秩序,深藏着惊人的秘密和奇迹。
陈康说:“你哪里打听到这些事,我可没有杀过人。”
陈康不介意人们在怎么议论他。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着俞智丽。也许是因为吵过架,他的心情恶劣,此刻,他内心涌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对俞智丽好像没以前那么有信心了。也许她碰到了真正棘手的难以解决的问题。她连王世乾的事都忘了,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因为这个预感,记忆中关于俞智丽的细节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他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俞智丽确实不太正常。俞智丽好像换了一个人。她的脸原来是干干净净的,有一种平静的慈悲与端庄,但现在她脸上似乎长出了一些奇怪的令陈康陌生的阴影。这段日子,她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恍惚的神情,就好像她正在担心灵魂离她远去。有好几次,俞智丽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连去幼儿园接孩子都忘了,还是陈康提醒她的。她还神出鬼没,像在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也许这仅仅是陈康的主观想象。
陈康很担心她。他打算找个机会同她谈谈,他应该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的。
19
鲁建依旧每天跟踪着俞智丽。他同她保持距离。她好像已经适应了他的跟踪,她现在一点也不惊慌了。他想,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凡事似乎总往好的方面想。也许,换另外一个女人,早已报警了。“当然,如果,她真的这样做,那她是双倍地欠了我!”他自语道。他同她实际上有交谈的机会的。有几次,他看到她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他的接近。或许她想同他说话?但他没接近她。他不能这么容易让她猜到他的意图。他感到这过程充满了乐趣。
昨天,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鲁建一见她就认出了她。他知道她叫王艳。八年前她总是和俞智丽出双入对,就好像她们是一对连体姐妹。八年前,这个女孩看上去比俞智丽风骚得多,可到头来倒是俞智丽遭受到不幸。这就是命运,就像他白白浪费了八年光阴。对于命运谁又能说得清楚。
“是俞智丽叫我来的。”这个人快人快语,“你猜得出来,是什么事。”
“我猜不出来。”他强调,“我从来不费脑子去猜什么事情。”
“那好吧。她想同你好好谈谈。你总是跟着她,她可以报警的。但她不愿意,她是个好心肠的人。你们的事总是要解决的。”王艳有点语无伦次。
“你是来警告我的吗?要是我不想同她谈呢?”
“我知道你也挺冤的。你的事我都知道。不过,她这些年来也不容易,她一直挺内疚的。她都不知道怎么办。”
“嘿,是吗?她有什么内疚的。她都被人强暴了,还内疚?”
“你这个人,说话像个流氓。我可是传到话了,她想同你谈谈,你要不愿意就算了。”
“那就算了。”
“好吧,那我走了。”
王艳站了起来。这个女人看上去像是真的生气了。这倒是挺难得的。经过八年,她看上去比过去丰满了些,皮肤似乎也白了些,但眼神没大变化,一样的简单而直率。鲁建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明天,下午两点,叫她到过路人酒吧来吧。”
王艳的背影停住了。她显然听到了他的话。她转过身来,不解地看了看他,然后露出一脸不屑,说:“你对她有什么要求,我可以传话。”鲁建说:“不,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和她会解决的。”王艳冷笑了一声,昂着头走了。鲁建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的。
第二天,鲁建如约来到酒吧。他照例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显得平和而怡然,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看了一下时间,还只有一点半。也就是说,俞智丽还得等半小时才能来。他不清楚俞智丽想同他谈什么。当然谈什么都无所谓。一两句话真的能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吗?谈一次真的能抚平他八年的屈辱和不平吗?什么也不能。一切都无法改变。
他看窗外。窗子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在牢里,那窗子外面是让人不敢想象的幸福。窗子外面的天蓝得可以把心都消融。现在,他出来了,窗子对他的意义就改变了。在困境中,窗子像天堂,但在悠闲的时光,窗子只不过是一道风景,展示的只不过是世界的局部。
颜小玲很快就送来了酒。她已熟悉他的口味。她现在都不问他喝什么,就送过来。她这么做当然有一些暧昧的暗示:他们已是老熟人了。换一个说法也许可以是:他们已是老相好了。老相好不一定有什么深刻的关系,只是她喜欢这种暧昧的称呼。
李单平告诉颜小玲,他昨天见到鲁建在“美的”唱卡拉OK,鲁建还叫了两个小姐呢。颜小玲显然不相信,她说:“他有那么坏吗?我觉得他是个老实人啊。”李单平就说:“你不信就算了,不过,我说你应该当心一点,你好像对他蛮有兴趣的。”颜小玲哈哈傻笑起来,说:“怎么,你倒是挺照顾我的,你是不是对我有兴趣?”李单平说:“嘁,你算了吧。”颜小玲说:“你怕我喜欢上他,所以你才把他编排得那么坏吧?”李单平没好气地说:“我吃饱了撑的。”
颜小玲对着吧台的玻璃窗照了照,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她的长发这几天染成了黄色,把她的皮肤衬得越发白了,她的脸因此白得很不真实,像是贴着厚厚的一层粉,如果她穿日本和服的话,很像一个日本艺妓。颜小玲展露笑脸向鲁建走去。她知道李单平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她,他一定是一副不屑的嘴脸,他的嘴角一定已经翘到后脑勺上了。她因此显得越发得意洋洋。
颜小玲来到那人面前,说:“鲁哥,昨天你怎么没来,大炮到处找你。他问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像你是我什么人似的,你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鲁建问:“大炮找我什么事?”
颜小玲说:“他能有什么事。他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赚了一点点钱就到处显摆,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发财了。”
鲁建“噢”了一声,看窗外。对面的房子里有一只鸽笼,几只鸽子在笼子附近飞来飞去,相互嬉戏。他看到有一粒粪便从天上掉下来,粪便消失在视线之外。一会儿,窗外有一个男人骂起娘来:“他娘的,这群该死的鸽子,把粪便拉到老子头上,老子今天真是倒霉。”鲁建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嘲讽的表情。
颜小玲又说:“大炮总是向我打听鲁哥的事。”
“他打听我什么事?”
“就是那女人的事。”颜小玲说,“我怎么会知道。鲁哥从来不说这个的。”
“大炮都胡说了些什么?”
“他说鲁哥在里面整天想的就是出去后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大炮说,你心思复杂,谁也猜不透。鲁哥,你是有那么一点点古怪呢。不过,女人都喜欢神秘一点的男人。”
这时,鲁建站了起来,他的眼里已没有颜小玲,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什么。颜小玲回过头去,看到有一个女人站在那边。那个女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颜小玲猜到她是什么人了。颜小玲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颜小玲觉得这个女人的脸十分端庄,她的衣着却比较老土。她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女人,男人怎么会有兴趣去强奸她。颜小玲转过脸来,对鲁建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这是鲁建第一次这么靠近她。她已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她有点慌乱。她穿着的衣服比以往更保守,紧紧地把她裹了起来,好像只有这样,她才是安全的。她的脸比以往白净了些,嘴唇红润,他猜想,她今天一定精心化妆了。他的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她。好像他是在印证八年来对她的想象。是的,八年来,他一直在想象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场景,他原本以为会很激动,会激发他内心的狂风暴雨,事实上,此刻他的内心显得非常平静,好像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同他毫无关系的人。这令他对这些年来的愿望产生了疑惑。难道他内心那种复杂的激情真的消散了吗?
俞智丽已经平静一点了。要见他并且坐在他前面,对她来说是要有相当的勇气的。不过,她得正视这件事。她和他在八年前联系在了一起,她无可逃避。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非常清澈、明亮,像孩子一样透着一丝天真,你根本看不出他是刚刚从牢里出来的。她很想一眼看穿这个男人的所有想法。但她看到的只是他眼神深处的镇静和委屈。也许这不是她所见,只不过是她所想。八年来,她眼前晃动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这双让她不知所措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她感到虚弱。她不敢再看他。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低着头,虚弱地问道。
“我坐了八年牢。”他的态度看上去很固执,他重复,“我坐了八年牢。”
“我感到很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俞智丽说,“我曾去找过警察,告诉他们抓错了人。但他们根本不想改正自己的错误。他们劝我别这样干,法院也不会改判的。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我的借口,真的很对不起。”
“我坐了八年牢,我坐了八年牢。”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这句话里有无穷的玄机似的。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俞智丽刚才紧张的脸已完全被不安所代替,她说,“这几年我的心也很不安,对不起。”
现在,他知道他刚才不是真正的平静。当她开口说出“对不起”这句话时,他内心开始波动。他以为他早就没有那种叫委屈的情感,但当她说出那句话后,这种情感马上复活了,并且在心头迅速膨胀。他努力控制自己,但他知道眼里已涌出一些晶莹的东西。他只会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
俞智丽看到他眼里那光亮越来越大,看来要溢出眼眶了。俞智丽一阵难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她赶紧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沓钱。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补偿你。你不要再跟踪我了。我是个有家庭有女儿的人,不要再跟踪我了。我求你了。”
说完,俞智丽转身就跑出了酒吧。她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