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两天,由薛梦阳、柳闲、于春华和一众长老带领,连花、余云、申从宁与一些弟子跟随,太和派一行人朝着道山出发,这一行少说也得数日时间。
因为一百多年来,摘花比武大会的地点,从来都是在通州道山。
通州在中州的西侧,地域狭长,似一豌豆荚,由南向北将中州拱卫其中。
它也是中州西侧的门户,与兀、清、盈、临、中州五州接壤。太平盛世时,通州是与外交流的窗户,乱世战争时,它就是中州大门前用于缓冲敌势的绊马绳与壕沟。
所以也有人说,通州就是中州的咽喉。
道山钟灵毓秀,在通州稍北部,此处为道家数千年精神传承的中心所在,是天下无数万信道者心中的圣地。
传闻最早第一批教众,就是在此山组织起抗击敌寇的战线,舍身取义、保家卫国,用自己的肉躯将敌人拒挡在山前,使来敌难以寸进,不得上山一步。
战争结束之后,当时的皇帝立马亲自来道山悼唁,感慨于教众牺牲之巨、护国心志之坚,信手一挥,将这山和领地永久送给道家使用,供其寻仙问道。同时建庙立院,并赐了四字牌匾,挂在主殿太玄殿之上,那四个字便是“救世道山”。
道山之上无门无派,也无长幼尊卑,是世间一株奇葩。
道山之人最看重尊道贵得、道法自然,即使近些年道山武学没落,没什么举世闻名的大高手现世,但也从不影响道山于景国的尊崇地位,也不会有人敢小觑了他。
当世风头最强盛的两大门派之一的太清派,其立派宗旨就是脱胎于道家理念,受道家影响极为深远,这种影响在叶予当上掌门后才稍有减轻。而两大门派中另一派轻尘派的创立,也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名义上说,叶予和李书鸿都应当算道家的外门分支弟子,由此可以窥见道家在武林影响之巨、地位之高。
太和山在中州之东的云州,而道山位于中州之西,余云一行备着好马,由太和山出发,最快也要用六七天时间,才能横穿中州到达道山。
也是因为如此,要在摘花大会开始前半个月出发,也就不必行色匆忙,疲于赶路。由于时间充裕,薛梦阳决定沿着中州之北,与兀州交界处前行,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路途平坦,心旷神怡。
余云笑道:“三年前听师兄们说过,道山之上没有门派,也没有掌门,只有十来个居士道长主持大局,当时我还以为师兄们骗我的,没想到是真的。”
申从宁道:“道山之上有几位道长曾来太和山交流过,我是见过他们的,手里拿着拂尘,那是真正的仙人气派。白发长长垂下,表情永远都平平淡淡的。”
余云笑道:“比柳师叔还平淡么?”
申从宁头一缩,望了望前方师父的背影,不敢答话,余云便知想必被柳闲喜怒无常的性格吓唬过。
薛梦阳在前边回头道:“不可拿师叔开玩笑。”
余云呵呵一笑,道了声知错,脸上却全无悔意。
柳闲沉默片刻,话语随风飘来,反而把余云吓了一跳:“那些道长可比我无聊多了。”
余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闲的马放慢脚步,落到余云身边:“你想听?”
余云道:“想呀,师叔你便给我讲讲,道山之上的道长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柳闲将手在余云身前一摊,板着脸道:“说书可是要收钱的。”
余云一愣,没想到柳闲居然有这种玩心,但心里又觉得亲近了几分,从兜里摸出一枚铜板,放在柳闲手心,轻轻道:“够了没有?”
旁边的申从宁眼巴巴看着这边,有些想搭话又不够勇气,有些羡慕余云与柳闲的感情。
柳闲将铜板一吹,捏在手里:“他们不是仙人,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群常人难以理解的人。”
“如何难以理解?”
柳闲沉默片刻,道:“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寻找的东西,都令人难以理解。”
柳闲目光悠远,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轻轻道:“如果你不与他们多交谈来往,还会觉得他们是一群清心寡欲的正常人,但他们其实比任何人都有欲望,而且都更执着。”
余云问道:“那他们追求的又是什么东西?”
“是‘道’。你不要问我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天知道他们嘴里念叨的玄而又玄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时薛梦阳也跟在几人身边,问道:“他们求的,难道不是长生吗?”
柳闲摇摇头:“那是一部分人浅薄的思想,想长生不老永存世间,因此他们炼金丹、拜神仙。我看过一些道士炼的金丹,胡乱加些金、铜,还有不知道哪拿的颜色各异的果子,还有云母片、蜡烛膏,拌上早晨树叶上的朝露、下雨落下的雨水,拿上大火炼化,出来个非金非木,难看至极的丸子,说是炼成了金丹,这吃下去能成仙才有鬼了。”
申从宁在一旁道:“可我看有很多人信奉此物,还见过有人出重金求丹的。”
柳闲淡淡道:“都是些徒有钱财却把希望寄托他物的蠢材罢了,这道家也存在了上千年,炼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也没听说谁能长生的,都一般的出生、衰老、死去,若一直活着,岂不是怪物么?”
薛梦阳见他说的严厉,便道:“那些人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谁都惧怕死亡,而若知必死,总也要挣扎一番。”
柳闲沉默少许,道:“我却是言过了些,但我只是想告诉你们,那些炼金丹的并不是我所说‘难以理解’之人。”
余云道:“那又说的是哪些人?”
柳闲道:“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不受外物杂事影响,只一心求道,哪怕太和山倒在面前他们也不会变色,他们心中只剩下了自己对道的信仰。”
“我曾经在道山后山深居处见过一个人,他将手高举朝天四十多年,整条手已经完全干瘪,几乎只剩下骨头了,却依然朝天举着。”
余云悚然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闲整理了一下话语,道:“我也问过他一样的问题,他对我说,‘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做到’,我听不明白,只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匆匆离开了。”
众人沉默不语,在回味这个人的行为,柳闲又道:“我在太和山上修炼时,曾遇到一个泊州来的人,他是走过来的,也丝毫不会武功。”
云州在景国最东部,泊州在最西南,想要从泊州徒步过来,而且没有一点武功,那便不只是考验意志的问题了,这一路上任何一处危险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柳闲神色有些说不出的抑郁,道:“他到太和山脚下的时候衣衫褴褛,浑身都是伤口,腿也断了一条,眼睛也瞎了一只,拄着根树枝,是爬到我们山门口的。”
薛梦阳忽然叹了口气,偏过头去,像是不忍心再听下去,想来他是知道这段故事的。
柳闲道:“当时路过的弟子看到他,以为他是被人追杀,好心想扶他去休息,却遭他拒绝了,他说自己走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才走到太和山下,只想见一见柳闲居士。”
“我匆忙赶下山,看见他这副模样,以为是有天大的要紧事要我帮忙。问他为何被折磨成这样子,他却只问我:‘居士,小人从泊州来,听人说您领悟了道家至高至玄的逍遥之道,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他说的逍遥是什么,以为他说的是我练的流云诀的意境,就跟他说我学过些许。他平静地问我:‘那您可以将逍遥之道讲给我听吗?’我说:‘说不得,但如果你想学,我可以将秘籍传给你。’”
“他叹息一声,说:‘不成啦,老奴命不久矣,只想在死前听居士说一下道的真谛,人们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惜我是没那福源听到啦。’”
“他开始跟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说他从泊州来,一开始日行七八十里,可未出泊州就在过河时扭伤了脚,又遇到了野狗袭击,受了伤,好不容易进了城里养伤。过临州的时候,遭豺狼咬断了腿,还好身上带着匕首,拼死将豺狼杀掉了,却再也走不快了。”
“还说他依然拖着断腿每天走几里路,学会了晚上尽量不在树林里睡觉,知晓了如何分辨野兽足迹,一路谨慎,却终究还是在进云州境内发生了意外,在一处山上被毒蛇咬到了眼睛。他只好忍痛将眼睛上的肉都割了。但毒素还是入侵了他的身子,他走得更慢了,还好离太和山已不远。”
“他能来到太和山下,全凭吊着的半口气,所以他见到我就问我道是什么,我回答不来,他也没有绝望,只是惋惜。”
“当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为何一定要走路过来,明明搭车会方便许多,他也说过路上有很多好心人愿意送他一程,但他都拒绝了。”
“那个将死的人只是笑着说:‘我想用这双腿,证明我的心诚。’他还说,原本打算来这问了我就回去的,但想来自己也走不动了,那就葬在这里罢。”
“我当时就想到在道山后山见到的那个一直举着手的老者,依旧不能理解,却有些明白了。”
说到这时,申从宁眼中血红一片,强忍着不想流泪,却终究忍不住,用腕袖一直在擦拭眼角,余云心里也是极度的惆怅,这感情如天边云彩,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如何消解。
余云轻轻道:“那人后来如何了?”
柳闲道:“他死在了太和山下,我亲手将他埋了。”
独行万里,跋山涉水,不顾生死,遭受无尽的痛苦折磨,却依然无怨无悔,只为让一个万里之外、从未见过的人与他说些话,只为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余云明白了为什么柳闲师叔说这些人难以理解,至少他是真的理解不了。
这样的人,究竟是圣人,还是疯子?
道,又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能说的明白,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
但至少,他们离道山,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