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484400000020

第20章

冠宅的稠云再也不能控制住雷雨了。几天了,大赤包儿的脸上老挂着一层发灰光的油。她久想和桐芳、高第开火。可是,西院里还停着棺材;她的嗓子像锈住了的枪筒,发不出火来。她老觉得有一股阴气,慢慢地从西墙透过来;有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她仿佛看见西墙上有个人影。她没敢声张,可是她的头发都偷偷地竖立起来。

西院的棺材被抬了走。她的心中去了一块病。脸上的一层灰色的油慢慢变成暗红的,她像西太后似的坐在客室的最大的一张椅子上。像火药库忽然爆炸了似的,她喊了声:“高第!来!”

高第,虽然见惯了阵式,心中不由得颤了一下。把短鼻子上拧起一朵不怕风雨的小花,她慢慢地走过来。到了屋中,她没有抬头,问了声:“干吗?”她的声音很低很重,像有铁筋洋灰似的。

大赤包儿脸上的雀斑一粒粒的都发着光,像无数的小黑枪弹似的。“我问问你!那天,你跟那个臭娘们儿上西院干什么去了?说!”

桐芳,一来是激于义愤,二来是不甘心领受“臭娘们儿”的封号,三来是不愿教高第孤立无援,一步便蹿到院中,提着最高的嗓音质问:“把话说明白点儿,谁是臭娘们儿呀?”

“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大赤包儿把声音提得更高一点,企图着压倒桐芳的声势。“来吧!你敢进来,算你有胆子!”

桐芳的个子小、力气弱,讲动武,不是大赤包儿的对手。但是,她的勇气催动着她,像小鹞子并不怕老鹰那样,扑进了北屋。

大赤包儿、桐芳、高第的三张嘴一齐活动,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而都尽力地发出声音,像林中的群鸟只管自己啼唤,不顾得听取别人的意见那样。她们渐渐地失去了争吵的中心,改为随心所欲的诟骂,于是她们就只须把毒狠而污秽的字随便地编串到一块,而无须顾及文法和修辞。这样,她们心中和口中都感到爽快,而越骂越高兴。她们的心中开了闸,把平日积聚下的污垢一下子倾泻出来。她们平日在人群广众之间所带着的面具被扯得粉碎,露出来她们的真正的脸皮,她们得到了“返归自然”的解放与欣喜!

晓荷先生藏在桐芳的屋里,轻轻地哼唧着《空城计》的一段“二六”,右手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都富有弹性地在膝盖上点着板眼。现在,他知道,还不到过去劝架的时候;雨要是没下够,就是打雷也不会晴天的。他晓得:等到她们的嘴角上已都起了白沫儿,脸上已由红而白,舌头都短了一些的时候,他再过去,那才能收到马到成功的效果,不费力地便振作起家长的威风。

瑞丰,奉了太太之命,来劝架。劝架这件工作的本身,在他看,是得到朋友的信任与增高自己的身份的捷径。当你给朋友们劝架的时候,就是那占理的一面,也至少在言语或态度上有他的过错——你抓住了他的缺陷。在他心平气和了之后,他会怪不好意思和你再提起那件事,而即使不感激你,也要有点敬畏你。至于没有理的一面,因为你去调解而能逃脱了无理取闹所应得的惩罚,自然就非感激你不可了。等到事情过去,你对别的朋友用不着详述闹事理的首尾,而只简直地——必须微微地含笑——说一声:“他们那件事是我给了的!”你的身份,特别是在这人事关系比法律更重要的社会里,便无疑地因此而增高了好多。

瑞丰觉得他必须过去劝架,以便一举两得:既能获得冠家的信任,又能增高自己的身份。退一步讲,即使他失败了,冠家的人大概也不会因为他的无能而忽视了他的热心的。是的,他必须去,他须像个木楔似的硬楔进冠家去,教他们没法不承认他是他们的好朋友。况且,太太的命令是不能不遵从的呢。

他把头发梳光,换上一双新鞋,选择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绸夹袍,很用心地把袖口卷起,好露出里面的雪白的衬衣来。他没肯穿十成新的长袍,一来是多少有点不适宜去劝架,二来是穿新衣总有些不自然——他是到冠家去,人家冠先生的文雅风流就多半仗着一切都自自然然。

到了战场,他先不便说什么,而只把小干脸板得紧紧的,皱上眉头,倒好像冠家的争吵是最严重的事,使他心中感到最大的苦痛。

三个女的看到他,已经疲乏了的舌头又重新活跃起来,像三大桶热水似的,把话都泼在他的头上。他咽了一口气。然后,他的眼向大赤包儿放出最诚恳的关切,头向高第连连地点着,右耳向桐芳竖着,鼻子和口中时时地哼着、唧着、叹息着。他没听清一句话,可是他的耳目口鼻全都浸入她们的声音中,像只有他能了解她们似的。

她们的舌头又都周转不灵了,他乘机会出了声:“得了!都看我吧!冠太太!”

“真气死人哪!”大赤包儿因为力气已衰,只好用咬牙增高感情。

“冠小姐!歇歇去!二太太!瞧我啦!”

高第和桐芳连再瞪仇敌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搭讪着做了光荣的退却。

大赤包儿喝了口茶,打算重新再向瑞丰述说心中的委屈。瑞丰也重新皱上眉,准备以算一道最难的数学题的姿态去听取她的报告。

这时候,晓荷穿着一身浅灰色湖绸的夹袄夹裤,夹袄上罩着一件深灰色细毛线打的菊花纹的小背心,脸上储蓄着不少的笑意,走进来。

“瑞丰!今天怎么这样闲在?”他好像一点不晓得她们刚吵完架似的。没等客人还出话来,他对太太说:“给瑞丰弄点什么吃呢?”

虽然还想对瑞丰诉委屈,可是在闹过那么一大场之后,大赤包儿又觉得把心思与话语转变个方向也未为不可。她是相当爽直的人。“对啦!瑞丰,我今天非请请你不可!你想吃什么?”

没有太太的命令,瑞丰不敢接受冠家的招待。转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扯了个谎:“不,冠太太!家里还等着我吃饭呢!今天,有人送来了一只烤鸭子!我决不能跟你闹客气!改天,改天,我和内人一同来!”

“一言为定!明天好不好?”大赤包儿的脸,现在,已恢复了旧观,在热诚恳切之中带着不少的威严。见瑞丰有立起来告辞的倾向,她又补上:“喝杯热茶再走,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她喊仆人泡茶。

瑞丰,急于回去向太太报功,可是又不愿放弃多和冠氏夫妇谈一谈的机会,决定再多坐一会儿。

晓荷很满意自己的从容不迫、调度有方;他觉得自己确有些诸葛武侯的气度与智慧。他也满意大赤包儿今天的态度,假若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往下吵闹,即使他是武侯,大概也要手足失措。因此,他要在客人面前表示出他对她们的冲突并不是不关心,好教太太得到点安慰,而且也可以避免在客人走后再挨她的张手雷的危险。

未曾开言,他先有滋有味地轻叹了一声,以便惹起客人与太太的注意。叹罢了气,他又那么无可如何地、啼笑皆非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聘,一点也不错!我看哪,”他瞟了太太一眼,看她的神色如何,以便决定是否说下去。见大赤包儿的脸上的肌肉都松懈着,有些个雀斑已被肉折儿和皱纹掩藏住,他知道她不会马上又变脸,于是决定往下说:“我看哪,太太!咱们应当给高第找婆家了!近来她的脾气太坏了,闹得简直有点不像话!”

瑞丰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只把一切所能集合起来的表情都摆在脸上,又是皱眉,又是眨眼,还舔一舔嘴唇,表现出他的关切与注意。

大赤包儿没有生气,而只把嘴角往下撇,撇到成了一道很细很长的曲线,才又张开:“你横是不敢说桐芳闹得不像话!”

瑞丰停止了皱眉、挤眼。他的小干脸上立刻变成了“没字碑”。他不敢因为“做戏”而显出偏袒,招任何一方面的不快。

晓荷从太太的脸色和语声去判断,知道她不会马上做“总攻击”,搭讪着说:“真的,我真不放心高第!”

“瑞丰!”大赤包儿马上来了主意:“你帮帮忙,有合适的人给她介绍一个!”

瑞丰受宠若惊地,脸上像打了个闪似的,忽然的一亮:“我一定帮忙!一定!”说完,他开始去检查他的脑子,颇想能马上找到一两位合适的女婿,送交大赤包儿审核备案。同时,他心里说:“嘿!假若我能做大媒!给冠家!给冠家!”也许是因为太慌促吧,他竟没能马上想起配做冠家女婿的“举子”来。他改了话,以免老愣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怎么?府上也……”晓荷也皱了皱眉,知道这是轮到他该表示同情与关切的时候了。

“提起来话长得很!”瑞丰的小干脸上居然有点湿润的意思,像脸的全部都会落泪似的。

“闲谈!闲谈!我反正不会拉老婆舌头!”晓荷急于要听听祁家的争斗经过。

凭良心说,瑞丰实在没有什么委屈可诉。可是,他必须说出点委屈来,以便表示自己是怎样的大仁大义;假若没有真的,他也须“创作”出一些实事。一个贤人若是甘心受苦难而一声不出,一个凡人就必须说出自己的苦难,以便自居为贤人。吸着刚泡来的香茶,他像个受气的媳妇回到娘家来似的,诉说着祁家四代的罪状。最后,他提到已经不能再住在家里,因为大哥瑞宣与大嫂都压迫着他教他分家。这,分明是个十成十的谎言,可是为得别人的同情,谎言是必须用的工具。

晓荷很同情瑞丰,而不便给他出什么主意,因为一出主意便有非实际去帮忙不可的危险。最使他满意的倒是听到祁家人的不大和睦,他的心就更宽绰了一些,而把自己家事的纠纷看成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大赤包儿也很同情瑞丰,而且马上出了主意。她的主意向来是出来的很快,因为她有这个主意不好就马上另出一个,而丝毫不感到矛盾的把握!

“瑞丰,你马上搬到我这里来好啦!我的小南屋闲着没用,只要你不嫌窄别,搬来就是了!我一定收你的房钱,不教你白住,你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好啦,就这样办啦!”

这,反倒吓了瑞丰一跳。他没想到事情能会这么快就有办法!有了办法,他反倒没了主意。他不敢谢绝冠太太的厚意,也不敢马上答应下来。他的永远最切实际的心立刻看到,假若他搬了来,只就打牌那一件事,且不说别的,他就“奉陪”不起。他的小干脸忽然缩小了一圈。他开始有点后悔,不该为闲扯而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

冠先生看出客人的为难,赶紧对太太说:“别劝着人家分家呀!”

大赤包儿的主意,除了她自己愿意马上改变,永远是不易撤销的:“你知道什么!我不能看着瑞丰——这么好的人——在家里小菜碟似的受欺负!”她转向瑞丰:“你什么时候愿意来,那间小屋总是你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瑞丰觉得点头是他必尽的义务。他点了头。口中也想说两句知恩感德的话,可是没能说出来。

晓荷看出瑞丰的为难,赶紧把话岔开。“瑞丰,这两天令兄颇帮钱家的忙。钱家到底怎么办的丧事,令兄也许对你讲过了吧?”

瑞丰想了一会儿才说:“他没对我讲什么!他——唉!他跟我说不到一块儿!我们只有手足之名,而无手足之情!”他的颇像初中学生的讲演稿子的辞令,使他很满意自己的口才。

“噢!那就算了吧!”晓荷的神情与语调与其说是不愿为难朋友,还不如说是激将法。

瑞丰,因为急于讨好,不便把谈话结束在这里:“晓翁,要打听什么?我可以去问瑞宣!即使他不告诉我,不是还可以从别的方面……”

“没多大了不起的事!”晓荷淡淡地一笑。“我是要打听打听,钱家有什么字画出卖没有?我想,钱家父子既都能写能画,必然有点收藏。万一因为办丧事需钱而想出手,我倒愿帮这个忙!”他的笑意比刚才加重了好多,因为他的话是那么巧妙,居然把“乘人之危”变成“帮这个忙”,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聪明了,而不能不高兴一下。

“你要字画干什么?这年月花钱买破纸?你简直是个半疯子!”大赤包儿觉得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以由家里美到街上去,而字画只能挂在墙上;同样的花钱,为什么不找漂亮的,能在大街上出风头的东西去买呢?

“这,太太,你可不晓得!”晓荷笑得很甜美地说。“我自有妙用!自有妙用!噢,”他转向瑞丰:“你给我打听一下!先谢谢!”他把脊背挺直,而把脑袋低下,拱好的拳头放在头上,停了有五六秒钟。

瑞丰也忙着拱手,但是没有冠先生那样的庄严漂亮。他心中有点发乱。他的比鸡鸭的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搁不下许多事——比打哈哈凑趣,或抢两个糖豌豆重大一点的事。他决定告辞回家,去向太太要主意。

回到家中,他不敢开门见山地和太太讨论,而只皱着眉在屋中来回地走——想不出主意,而觉得自己很重要。直到太太下了命令,他才无可如何地据实报告。

太太,听到可以搬到冠家去,像饿狗看见了一块骨头:“那好极了!丰!你这回可露了本事!”

太太的褒奖使他没法不笑着接领,但是:“咱们月间的收入是……”他不能说下去,以免把自己的重要剥夺净尽。

“挣钱少,因为你俩眼儿黑乎乎,不认识人哪!”瑞丰太太直挺脖子,想教喉中清亮一些,可是没有效果;她的话都像带着肉馅儿似的。“现在咱们好容易勾上了冠家,还不一扑纳心地跟他们打成一气?我没看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人!”

瑞丰等了一会儿,等她的气消了一点,才张嘴:“咱们搬过去,连伙食钱都没有!”

“不会在那院住,在这院吃吗?难道瑞宣还不准咱们吃三顿饭?”

瑞丰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

“去,跟他们说去!你不去,我去!”

“我去!我去!我想大哥总不在乎那点饭食!而且,我会告诉明白他,多咱我有了好事,就马上自己开伙;这不过是暂时之计!”

钱家的坟地是在东直门外。杠到了鼓楼,金三爷替钱太太打了主意,请朋友们不必再远送。瑞宣知道自己不惯于走远路,不过也还想送到城门。可是野求先生很愿接受这善意的劝阻,他的贫血的瘦脸上已经有点发青,假若一直送下去,他知道他会要闹点毛病的。他至少须拉个伴儿,因为按照北平人的规矩,丧家的至亲必须送到坟地的;他不好意思独自“向后转”。他和瑞宣咬了个耳朵。看了看野求的脸色,瑞宣决定陪着他“留步”。

小崔和孙七决定送出城去。

野求怪难堪的,到破轿车的旁边,向姐姐告辞。

钱太太两眼钉住棺材的后面,好像听明白了,又像没大听明白他的话,只那么偶然似的点了一下头。

他跟着车走了几步。“姐姐!别太伤心啦!明天不来,我后天必来看你!姐姐!”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腿一软,车走过去。他呆呆地立在马路边上。

瑞宣也想向钱太太打个招呼,但是看她那个神气,他没有说出话来。两个人呆立在马路边上,看着棺材向前移动。天很晴,马路很长,他们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到那像微微有些尘雾的东直门。秋晴并没有教他们两个觉到爽朗。反之,他们觉得天很低,把他们俩压在那里不能动。他们所看到的阳光,只有在那口白而丑恶的,很痛苦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动的,棺材上的那一点。那几乎不是阳光,而是一点无情的、恶作剧的,像什么苍蝇一类的东西,在死亡上面颤动。慢慢地,那口棺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马路两边的电杆渐渐地往一处收拢,像要钳住它,而最远处的城门楼,静静的、冷酷的,又在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个穿出去就永退不回来的城门洞里去。

愣了好久,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往归路走,谁也没说什么。

瑞宣的路,最好是坐电车到太平仓;其次,是走烟袋斜街、什刹海、定王府大街,便到了护国寺。可是,他的心仿佛完全忘了选择路线这件事。他低着头,一直往西走,好像要往德胜门去。陈野求跟着他。走到了鼓楼西,瑞宣抬头向左右看了看。极小的一点笑意显现在他的嘴唇上:“哟!我走到哪儿来啦?”

“我也不应该往这边走!我应当进后门!”野求的眼垂视着地上,像有点怪不好意思似的。

瑞宣心里想:这个人的客气未免有点过火!他打了个转身。陈先生还跟着。到烟袋斜街的口上,他向陈先生告别。陈先生还跟着。瑞宣有些不大得劲儿了,可是不好意思说什么。最初,他以为陈先生好说话,所以舍不得分离。可是,陈先生并没说什么。他偷眼看看,陈先生的脸色还是惨绿的,分明已经十分疲乏。他纳闷儿:为什么已经这样的疲倦了,还陪着朋友走冤枉路呢?

眼看已到斜街的西口,瑞宣实在忍不住了。“陈先生!别陪我啦吧?你不是应该进后门?”

野求先生的头低得不能再低,用袖子擦了擦嘴。愣了半天。他的最灵巧的薄嘴唇开始颤动。最后,他的汗和话一齐出来:“祁先生!”他还低着头,眼珠刚往上一翻便赶紧落下去。“祁先生!唉——”他长叹了一口气。“你,你,有一块钱没有?我得带回五斤杂合面去!八个孩子!唉——”

瑞宣很快地摸出五块一张的票子来,塞在野求的手里。他没说什么,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话。

野求又叹了口气。他想说很多的话,解释明白他的困难,和困难所造成的无耻。

瑞宣没容野求解释,而只说了声:“咱们都差不多!”是的,在他心里,他的确看清楚:恐怕有那么一天,他会和野求一样的无耻与难堪,假若日本兵老占据住北平!他丝毫没有轻视野求先生的意思,而只求早早地结束了这小小的一幕悲喜剧。没再说什么,他奔了什刹海去。

什刹海周围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除了远远的,随着微风传来的,电车的铃声,他听不到任何的响声。“海”中的菱角、鸡头米与荷花,已全只剩了一些残破的叶子,在水上漂着或立着。水边上柳树的叶子已很稀少,而且多半变成黄的。在水心里,立着一只像雕刻的、一动也不动的白鹭。“海”的秋意,好像在白鹭身上找到了集中点,它是那么静,那么白,那么幽独凄惨。瑞宣好像被它吸引住了,呆呆地立在一株秋柳的下面。他想由七七抗战起一直想到钱孟石的死亡,把还活在心中的一段亡国史重新温习一遍,以便决定此后的行动。可是,他的心思不能集中。在他刚要想起一件事,或拿定一个主意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好像有一个小人儿,掩着口在笑他:你想那个干吗?反正你永远不敢去抵抗敌人,永远不敢决定什么!他有许多事实上的困难,足以使他为自己辩护。但是心中那个小人儿不给他辩护的机会。那个小人儿似乎已给他判了案:“不敢用血肉相拼的,只能臭死在地上!”极快地,他从地上拔起腿来,沿着“海”岸疾走。到了家中,他想喝口茶,休息一会儿,便到钱家去看看。他觉得钱家的丧事仿佛给了他一点寄托,帮人家的忙倒能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愁。

他的一杯茶还没吃完,瑞丰便找他来谈判。

瑞宣听完二弟的话,本要动气。可是,他心中忽而一亮,从二弟身上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谅自慰的理由——还有比我更没出息的人呢!这个理由可并没能教他心里快活;反之,他更觉得难过了。他想:有他这样的明白而过于老实的人,已足以教敌人如入无人之境地攻入北平;那么,再加上老二与冠晓荷这类的人,北平就恐怕要永难翻身了。由北平而想到全国,假若到处的知识分子都像他自己这样不敢握起拳头来,假若到处有老二与冠晓荷这样的蛆虫,中国又将怎样呢?想到了这个,他觉得无须和老二动气了。等老二说完,他声音极低地,像怕得罪了老二似的,说:“分家的事,请你对父亲说吧,我不能做主!至于搬出去,还在这里吃饭,只要我有一碗,总会分给你一半的,不成问题!还有别的话吗?”

瑞丰反倒愣住了。他原是准备好和老大“白刃相接”的;老大的态度和语声使他没法不放下刺刀,而不知如何是好了。愣了一会儿,他的小干脸上发了亮,他想明白啦:他的决定必是无懈可击的完全合理,否则凭老大的精明,决不会这么容易点头吧!有了这点了解,他觉得老大实在有可爱的地方;于是,他决定趁热打铁,把话都说净。怪亲热地,他叫了声:“大哥!”

瑞宣心中猛跳了一下,暗自说:我是“他”的大哥!

“大哥!”老二又叫了声,仿佛决心要亲热到家似的。“你知道不知道,钱家可有什么好的字画?”他的声音相当的高,表示出内心的得意。

“干吗?”

“我是说,要是有的话,我愿意给找个买主;钱家两位寡妇——”

“钱老先生还没死!”

“管他呢!我是说,她们俩得点钱,不是也不错?”

“钱太太已经把字画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真的?”老二吓了一大跳。“那个老娘们儿,太,太,”他没好意思往下说,因为老大的眼盯着他呢。停了一会儿,他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地说:“大哥,你再去看看!万一能找到一些,我们总都愿帮她们的忙!”说完,他搭讪着走出去,心中预备好一句“我们大成功!”去说给太太听,好教她的脸上挂出些胖的笑纹!

老二走出去,瑞宣想狂笑一阵儿。可是,他马上后了悔。不该,他不该,对老二取那个放任的态度!他是哥哥,应当以做兄长的诚心,说明老二的错误,不应该看着弟弟往陷阱里走!他想跑出去,把老二叫回来。只是想了想,他并没有动。把微微发热的手心按在脑门上,他对自己说:“算了吧,我和他还不一样的是亡国奴!”

同类推荐
  • 指导学生心理健康的经典故事:帮你揭秘身体奥秘

    指导学生心理健康的经典故事:帮你揭秘身体奥秘

    每个人都在梦想着成功,但每个人心中的成功都不一样,是鲜花和掌声,是众人羡慕的眼神,还是存折上不断累积的财富?其实,无论是哪一种成功,真正需要的都是一种健康的心理。有了健康的心理才是成功的前提与保证,在人的一生中,中学是极其重要的一个阶段,心理健康对以后的健康成长非常重要。
  • 特级教师教你写作文:小学四年级专用

    特级教师教你写作文:小学四年级专用

    在作文课上,我们都会有这样的困惑:该写什么?该怎么写?其实,我们身边就有很多素材,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它们,没有注意它们。在这本书里,用8个专题,分别告诉你“如何写好导游词”“如何写好心里话”“如何抓住特长写人物”“如何写好体验性活动”,等等。方法实用,范文经典,点评中肯,还有推荐给你看的课外书,帮你全方面提高作文水平。有了它,作文提分不再难!
  • 他们这样说:中外著名教育家格言选

    他们这样说:中外著名教育家格言选

    本书所汇集的教育格言是从古今中外教育家中选取的100位教育家教育智慧的结晶,摘选了反映他们对教育问题的智慧感悟的格言700余则。这也是他们教育人生的心声——构筑成了反映其智慧结晶和人生心声的教育格言。
  • 教你学柔道(学生室内外运动学习手册)

    教你学柔道(学生室内外运动学习手册)

    体育运动是以身体练习为基本手段,以增强人的体质,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丰富社会文化生活和促进精神文明为目的一种有意识、有组织的社会活动。室内外体育运动内容丰富,种类繁多,主要项目有田径、球类、游泳、武术、登山、滑冰、举重、摔跤、自行车、摩托车等数十个类别。
  • 悲惨世界(上)

    悲惨世界(上)

    《悲惨世界》作为人类苦难的“百科全书”,是一部气势宏伟的鸿篇巨制,它以无与伦比的厚重与深沉,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是一座永立的丰碑。雨果用高超的艺术手法,以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满怀激情地讲述了冉阿让坎坷的一生。冉阿让和他周围的普通人芳汀、珂赛特、马吕斯、伽弗洛什等,同不公正的黑暗社会进行了可歌可泣的斗争,许多场景催人泪下,还有很多场面催人奋进。雨果的大手笔准确地描述了滑铁卢战役、巴黎大起义,酷烈的场面足以感泣鬼神。雨果还熟练地运用了大悬念笔法,伏线千里,在富有戏剧性的情节中,将历史大事件以及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有机地联系起来。
热门推荐
  • 章大力先生稿

    章大力先生稿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影后养成手记

    影后养成手记

    顾子庭在26岁生日当天出车祸死了。在她窝囊又怯懦的26年里,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可导演们都说她“长相平庸,眼神呆滞,形象死板,不是可造之才”。最大的奢想是和深爱的人一生相伴到老,可人家说最是憎恶她的自以为是和不知好歹。最大的骄傲是与好友一起出道,站上璀璨舞台。可自己被设计,被陷害。成为她的跳板,陪衬,成为她野心的牺牲品。她也憎恶过,抱怨过命运的不公。于是前世所有的运气,换来了死后清晰跳动的脉搏。前世她百般妥协,千般忍耐,死无全尸。今生她貌美如花,心肠冷硬,一世受宠。
  • The Grand Babylon Hotel

    The Grand Babylon Hotel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前妻来袭(影视出版)

    前妻来袭(影视出版)

    李敖说:世间最凶猛的动物叫前妻。前妻究竟是种什么动物,她对婚姻的杀伤性有多大,在离婚的那一刻,没人知道!林朵渔、纪琴、颜樱是三个年过30岁的离异女人。她们因不同原因走出婚姻的围城,在如何走出自我否定的困境,如何对待那个伤害过他们的男人,如何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们有着各自的选择。三个失婚女人一个未婚女子之间的情感迷惘与困惑,期间穿插着三个女人的友谊……当当购书地址:http://m.wkkk.net/m.wkkk.net?product_id=20944743&ref=search-1-pub另:作者的另一本短篇小说集《因为爱过,所以慈悲》也在当当有售。感兴趣的可以看看:http://m.wkkk.net/m.wkkk.net?product_id=20944745&ref=search-1-pub读者群:112510704欢迎加入。
  • 和珅传

    和珅传

    “满洲青年才俊”堕落蜕变的终极原因;“乾隆第一宠臣”为人处世的生存之术;“史上第一大贪官”爬上高位、聚敛财富的翔实记录。
  • 婚后密爱:顾少追妻指南

    婚后密爱:顾少追妻指南

    刘浩曾经和莫寒说过,说他不是她的王子,给不了她尊贵的爱恋,可是他可以做她的骑士,会给她一生的守护。莫寒为了这句话,便决心跟刘浩一辈子。为了他,她相信婚姻的天长地久,相信爱情的山盟海誓。为了他,她可以不顾他家庭的贫困,家人的极品,更不顾他凤凰男的身份。可是她不曾想过,一次意外,她闯进她的卧室,竟然发现他和另外一个女人……从此以后,好男人的典范变成渣男的典范;小三登堂入室竟然是莫寒大学的同学;婆婆公公以照顾他们生活为名住进了莫寒的家;极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莫寒终于忍无可忍,慢慢的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突然出现的大学同学顾梓言给了莫寒新的希望和人生。给她工作,给她重新规划人生。可是,现实却不让她……
  • 快穿女神帅炸天

    快穿女神帅炸天

    在总裁文里,女配要和女主抢男人,在女强文里,女配要和女主抢男人,在修仙文里,女配还是要和女主抢男人。女配纯情也好,美艳也好,温婉也好,但内里都是个妖艳贱货,而白酒总是会成为这个“妖艳贱货”。白酒穿进去后,世界的画风是这样的……女一号:“小姐姐,求抱大腿!” 女二号:“小姐姐,求抱大腿!” …… 女N号:“小姐姐,求抱大腿!”男主抓狂,“说好的女主和女配要为我疯,为我狂呢!?”呵呵。白酒给了男主一个王之蔑视,转眼就被一双如野兽性危险的视线给盯住了。男(已崩坏)配:“你是爱我,还是他们?”白酒看了眼他手里拿着的锁链,微笑:“亲爱的,当然是爱你。”(女主苏苏苏!)
  • 重生都市之唯我独仙

    重生都市之唯我独仙

    渡劫天尊王恒横杀诸天万界,在触摸到那虚无缥缈的仙境门槛时,异变突生,下一秒他竟重生回到了地球。回到上一世,那个让他充满无尽悔恨与屈辱的大学时代,这一世,他要再踏凌霄!
  • 钢琴别恋

    钢琴别恋

    薛智明以从小学起的钢琴为业,在同学开的艺术培训班教课,除这,还兼着一份职,中午在一家餐厅弹琴,一周去五天。去餐厅弹琴是朋友介绍的,朋友去那家餐厅吃饭,看到门口摆着招聘琴师的展架,就推荐给了她。她那时没有谈恋爱,正闲着,除每天晚上去培训班上课,白天时间充裕,就去了。职业是钢琴,天天弹,己无喜爱与探索之心,但她还没有厌烦,就还不错。有的同学毕业之后也教钢琴,后来再联系上就己改行干别的去了。那时,他们一帮钢琴系毕业的同学除了往上深造,多是走这条职业路。
  • 诗经

    诗经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的诗歌305篇。先秦称为《诗》,或取其整数称《诗三百》《三百篇》。汉时被尊为儒家经典,才称为《诗经》,并沿用至今。《诗经》标志着我国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孔子曾概括《诗经》宗旨为“无邪”,并教育弟子读《诗经》被儒家奉为经典,成为《六经》及《五经》之一。本书在继承历代《诗经》研究的优秀成果基础上,精到地诠释每首诗的主题、立意,清晰注解每章每句,以求读读者感悟《诗经》的古朴纯美,做到与古人情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