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酉时二刻，陆清霜官邸。
周贤和着面，李桐光在不远处剁馅。郭子衿收拾着才化冻的鲢鱼，陆清霜把才炸好的猪肉丸子从油锅里面捞出来，装了三盘。
“桐光，你看见黄酒了吗？”郭子衿一边给鱼改刀一边问。
“我找找。”李桐光把手里的两把刀放下，在架子上扫了一圈，拎起了一个小坛子，打开封口闻了闻。然后径直朝着郭子衿甩了过去：“郭师兄，接好了。”
郭子衿单手一抄，把坛子环在了怀里，笑骂道：“这黄酒虽是叫我拿来做菜了，可也是金贵的好东西，你就不怕跌破了，糟蹋掉吗？”
“他这不是对郭师兄您的身手有信心么。”周贤说，“我倒是没想到郭总旗不但是个修行的天才，下厨也有一手。这么多年了我也就在帮厨的时候做做案板的活，烧火是学不来的。”
“那也要学学。”陆清霜插话道，“灶里面填多少柴，烧多旺的火，该是什么时候拉风箱，都不是特别难。你是个好吃的孩子，怎得就能懒得做呢？”
“我师兄他是真懒。”李桐光也毫不留情地揭周贤的老底，“他也不知道是从哪看来的，一肚子的菜谱，什么咕咾肉、叫花鸡、蚂蚁上树，好些是我们那儿的好馆子都不会做的。自己不动手，净使唤我了。”
陆清霜一愣，伸手抻着周贤的耳朵：“你们俩在山上开荤食了？”
“呦呦呦！师叔您轻点下手！”周贤抖着自己沾着面的手，“哪敢呢？我们都是把锅带下山，垒土灶做的。我们在厨房帮厨的时候可都是老老实实的，绝对不敢动荤食。我们好歹是戒律门的弟子，自己行动就得规矩点。”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陆清霜松开了手，挽起袖子来，“我看你这面也差不多了，桐光那边馅儿也拌好了，咱们开始包吧。”
“得嘞。”周贤把面团从盆里摔到面案上，搓成长条，揪下一个个剂子。李桐光伸过手，把揪下来的剂子团成圆球，再压成饼状。这俩人配合得很是熟练。
“你们是炼气士啊还是白案厨子啊？怎么手艺这么娴熟？”郭子衿打趣道，“怪不得没能突破，这叫分心旁顾。”
“你净说风凉话，你不大点的时候就跟着师叔从山上离开了，有能耐你在山上多呆几年试试，你也这样。”周贤翻了个白眼，“内门弟子怎么了？只要到岁数，还没出科的，那就得到厨房去帮厨。我最多一回是一天包了四百多个饺子，还有一回是跟着切了一天的菜，那厨房的人还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我切得不好呢。”
“说起来还是要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在这儿我和子衿得忙活到很晚。”陆清霜说，“我在这里做官的时间不长，没有亲信的仆下，更论不上家养的厨子花匠，到过年的时候总得是放人家回去过年，厨房里的事情可不就是得自己动手了吗？”
“师叔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周贤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您是看我们在客栈里过年可怜，把我们拉到您家里来。这是情分，我们得记着。”
“对，我们得记着。”李桐光傻笑着附和，“山上过年的时候清苦，除了素馅的饺子别的也都不会准备。这个时辰应该是正要准备祈福的法会呢。这么多年对于过年没有太多的概念，倒是师叔您照顾了。”
“唉……我倒是挺想回山上看看的。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师兄弟们怎么样了，光听你们讲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念着要亲眼看看。”陆清霜叹了一声，“你们俩是我亲师兄弟的儿徒，那就是我的亲子侄，什么情分不情分，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
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说起来上下嘴唇一碰，可是每一个字都十足沉重。
在山上的时候，师兄弟二人和陆清霜这一脉不是很亲近。再来到京城之前，陆清霜在自己的山头上几乎不怎么走动，在主峰的大殿和周贤和李桐光见了面，也无非是点点头而已，没怎么说过话的。
要说亲近，这天灵卫里有不少是戒律门出身的修士，都算得上是周贤和李桐光一脉的前辈，可除了郭子衿和陆清霜以外，也没见他们对这两个师弟多留心。如果说周贤和李桐光此行没能在半路撞见郭子衿，去到天灵卫总卫求一个小印倒是不打紧，可若说是在过年的时候想着把他们两个叫到家里来准备年夜饭，那是万万不能的。
单就说赵汝昌，同样也是周贤和李桐光的师叔，虽说关系更远些，可当初在顺德府撞见的时候言语也是很热络的。还说什么到了京城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他，什么事都可以包在他身上。是兄弟俩到了京城之后也曾想通过郭子衿递一下拜帖，买些礼物谢过师叔关照的，可人家以公务繁忙为名，直接把他们挡下了，面都没见着。
赵汝昌话都说下来了，也没什么表示。他不是不知道郭子衿拉着这俩人当苦力，可拉他们当苦力的保还是器造司的陆清霜做的。科考巡场压根就不关器造司的事儿，那是赵汝昌所在差务所的工作。
做人的差距从这儿就能看出来。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周贤和李桐光心里还是有谱的。
一直收拾到晚上，给祖师牌位以及各路神仙上过供之后，这四口人总算是落了坐，把年夜饭摆上了桌。
一共是十二道菜，六荤六素，羊肉、猪肉、鲅鱼三样馅儿的饺子盛在盘子里，还有好些没煮的，随时可以下锅。
“哎呀，总算吃上饭了！”郭子衿叫了一声，几乎是蹦到椅子上，伸手抓了个饺子放进嘴里，“鲅鱼的，好吃好吃。”
陆清霜也不恼说她坏规矩，而是招呼着周贤和李桐光落座：“都是家里人，就不讲什么主次尊卑了，就当作是平时和方丹同席一样。别有什么拘束。”
“必然不会客气。”周贤点点头。
等到大家都落了座，陆清霜举起酒杯来：“我平日里最懊恼酒席交际，因为我不喜欢那里的范围。现在看，果然还是家宴最自在。我是长辈的，就由我先请酒吧。说些吉祥的话我也不懂，就祝你们三个前途似锦，子衿能找个好人家，你们俩能娶个好姑娘吧。”
“多谢师叔。”周贤和李桐光把酒饮了，郭子衿却是兴致不高的模样。她摇摇头说：“非要给我找个人家嫁了师父你才安心吗？您一辈子不是也没结婚吗？我觉得这样挺好的。逍遥快活，也不受谁的管束，又是炼气士，不怕受谁的欺负。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开心了，为什么非要找另一个人来烦我呢？”
“每到过年，我都要唠叨几句，你可别嫌烦。”陆清霜说，“你跟我不一样，我到现在还没成亲，其中自有缘由，无需与你这样的小辈说。你已经二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在你这个岁数已经做了娘了，你怎得一点儿都不着急呢？要知道来找我提亲的人，可是踏破了咱们器造司的门槛。”
“得了吧……师父您诓我有意思吗？”郭子衿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还有人敢到咱们器造司来提亲？您说的不会是薛家和陆家吧？那态度傲慢得可以，张嘴就是要我以后不要再抛头露面了，说要我放得规矩些，过门以后在家安心相夫教子。您不是一听这条件就直接给回绝了吗？打那以后谁还敢到咱们器造司来提亲？”
“你还年轻，也许不晓得。”陆清霜叹了口气，“一个人过日子，总会觉得孤独。我无儿无女，才是收了你们许多弟子。如今，你的师兄们都离开了，眼见着你也要高升，我才是又收了个小童伴在身边传艺。等你老了，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时候，就晓得有个伴是多么重要的事了。”
“哎呀，大过年的您能不能不说这事儿了？”郭子衿端起酒杯，“来，周贤，咱俩走一个。”
周贤苦笑着举起酒杯，问：“郭师兄，您说走一个，我哪敢不从呢？只是咱们走一个得有个由头。这酒是为什么喝的，你得告诉我。”
“不为什么，喝酒就是为了喝酒。”郭子衿把酒杯朝周贤凑得近了点儿，“我最烦你们这些磨磨唧唧的人，喝酒就喝酒，非得喝酒找个理由。我就是爱喝，我就是想喝。非说要找个理由，那就为了我一辈子不成亲干杯！”
“好痛快！”周贤哈哈大笑，“郭师兄，我欣赏你这个态度。咱俩干！”
俩人喝罢了这一杯，陆清霜有些嗔怒地望着周贤：“你怎得还跟她裹乱？她不懂事，一个女儿家，若是回头找不见婆家，我就去孔诤言那里闹。”
“好啊，闹呗。”周贤笑着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反正我是不知道。我倒是觉得，郭师兄说得挺对的。婚姻不是人生中必要的经历，如果没有遇到和眼投缘的，莫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当然了，遇到了和眼投缘的，那就得放手去追啊。咱们道家讲究的不就是一个顺其自然吗？老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好！”郭子衿一拍桌子，“就为了你这话，咱俩再来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