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起航的小船
2012年2月16日,春节刚过,太平洋时间上午10点30分,苏珊和老公杜墨非、儿子杜英明一家三口刚刚抵达美国旧金山国际机场。此时,他们正排在长长的队伍中,等着接受入境检查。
下飞机前,苏珊特意去洗手间换上最喜欢的羊绒套裙,补了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光洁温顺的额头、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眼角的细纹刚刚隐约可见、细软蓬松的长卷发垂到肩膀以下——她定睛注视着洗手池上方简朴的长方形镜子中的自己,做了一个深呼吸来平复心中的忐忑——三十七岁时决定离开安稳熟悉的一切,飞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去生活,这无疑是一场探险!苏珊心中既有对新生活的憧憬,也有对自身能力的担忧。兴奋多一点,还是忐忑多一点?苏珊梳理不清,但她知道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必须坚持走到终点的旅程,因为它关系到明明的前途和杜墨非深深的期待。
此时,她望了望老公,杜墨非正伸着脖子张望队伍最前面的检查进展,有些浮肿的眼睑和额头泛起的油光泄露了近十二小时长途飞行的疲惫,但宽厚的肩膀和挺直的脊背依旧散发出强大的男性气息——当年,就是这股霸道气息俘获了苏珊的心,如飓风掠过平原,摧枯拉朽,不由分说。十几年的婚姻,她被他霸道地保护着,也学会了如何与这种霸道小心翼翼地相处。
明明毫无倦意,背着双肩背包,骑在最大的行李箱上,开心地自言自语:“Welcome to America! Welcome to San Francisco!”(欢迎来到美国,欢迎来到旧金山。)苏珊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他们几乎是她全部生活的重心和人生的意义所在——感到心满意足。
苏珊和杜墨非是大学同系不同专业的校友,苏珊主修国际会计,杜墨非主修工业经济。三年级情人节那天,杜墨非用一束红玫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两颗年轻的心激动地印在一起。高大魁梧的杜墨非和清秀温婉的苏珊牵手同行,是大学校园里一道美丽的风景,引来无数啧啧的羡慕声。难得的是,这份校园恋情在毕业两年后修成正果,一年后儿子明明的降生让这对刚刚二十五岁的年轻父母迈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明明降生时,杜墨非刚刚从一家国有企业辞职,进入保健品行业创业,每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
“责任让男人迅速成熟。”苏珊与好友分享她真切的感悟。那时,好友正为每天只知道打游戏、似乎永远长不大的男朋友深深苦恼。
靠着灵活的商业头脑、顽强的毅力和老爸的专利技术,杜墨非的生意渐渐风生水起,在当地小有名气。苏珊曾问老公需不需要她到公司帮忙,杜墨非拒绝了。
“生意是生意,家庭是家庭,不要混在一起。我要聘用职业经理人,不要开成夫妻店。”他回答。
但苏珊知道,杜墨非的拒绝另有一个原因:男主外、女主内的大男子主义。从恋爱时候起,大事都是杜墨非做主,包括苏珊毕业后找什么样的工作、何时结婚、何时辞职回家做全职妈妈,这些事情都是杜墨非决定的。性格温柔的苏珊对老公的决定基本上都采取顺从的态度。明明小学一毕业就出国做小留学生也是杜墨非的想法,苏珊心里忧虑,觉得明明才十二岁就出国留学恐怕太早,但杜墨非态度坚决。
“公司未来的业务要向海外拓展,参与国际竞争,需要国际化的管理人才!”杜墨非给苏珊讲道理,“明明将来要继承公司,咱们必须从小就培养他。不仅要精通英文,还要熟悉西方的文化,不要像我,一跟老外打交道就犯愁。”
“明明以后出国上大学或者读研究生也行吧?”苏珊理解他望子成龙心切,但还是犹豫。
“我的两个生意伙伴更早,孩子还上幼儿园就送出去了。”杜墨非挥挥手,“越早出去越容易适应新环境!”
“你啊,就是这么好胜。”苏珊叹口气,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本想说:“你在替儿子规划前程,但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让儿子去实现你没有实现的梦呢?”但她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会伤害老公的骄傲和自尊。况且,既然明明出国做小留学生的事情注定会既成事实,又何必起争执呢?她只好同意了杜墨非的安排,出国陪读的角色也自然落在她这位全职妈妈身上。
望着“无申报通道”的人流快速通过,苏珊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我要是也在申报单上填写“携带美金数额不超过一万美元”就好了,这时候可能已经出关了。但又一转念,作为妈妈,自己应该给明明做好诚信榜样。想到这点,她心里就踏实下来,继续耐心地跟着队伍缓缓前行,手里攥着刚刚填写好的申报单,上面注明了所携带的具体金额:一万两千美元。行千里路带万里钱,苏珊习惯谨慎行事,太多的变化会令她紧张。
杜墨非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号码就接起电话低声说:“嗯,刚着陆……合同我到亲戚家有网络时马上看。”
苏珊知道电话应该是杜墨非的助理安娜打来的。
“是吗?需要帮忙告诉我,别逞强,好好照顾自己……”
杜墨非的话和语气中流露出的关切让苏珊心头一怔,她本能地盯住杜墨非的脸和他手里的电话,心里的不安像炸弹计时器滴滴作响。
“No Phone!”(不准讲电话)一位身材如泰山的海关关员走过来,指指杜墨非,一股压力感扑面而来。
杜墨非冲电话那边说声“晚点再说”,就赶紧挂掉了。
“警察叔叔好凶哦!”明明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语气中透着紧张。
“警察叔叔在执行任务,维护大家的安全。”杜墨非摸摸明明的头,“美国是法治社会,警察的地位很高。你看美国大片儿里,不是有好多超级警察英雄吗?”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右胳膊,摆出健美先生秀肌肉的造型。
“Yes Sir!”(是,长官!)明明酷酷地冲爸爸敬了个礼,恢复了淘气的笑容。
苏珊也被逗笑了,但刚刚那通没有讲完的电话仍像一根细细的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又像一枚小锤轻轻敲在她的心上,发出不安的嗒嗒声。
“请你们到这边来。”一位海关关员走到他们身边说,同时歪了歪脑袋,示意他们跟着他。这位海关关员四十岁上下,身材相当臃肿,看上去像是在制服里硬穿了件厚厚的羽绒服,把外衣胀得鼓鼓的,走路和说话的时候气息粗重。海关关员引领他们离开队伍,来到一张灰色长条桌前。他接过苏珊递过来的表格,快速看了一眼说:“请把你们的行李和随身背包打开,将携带的全部现金拿出来,我们需要核对一下。”另一位海关关员走过来协助检查,她是个年轻漂亮的黑人姑娘,深栗色的头发梳成几十条小辫子,再扎成一条马尾巴垂在脑后。
检查工作非常细致,不仅苏珊和杜墨非的钱夹、零钱包,连明明悄悄装在双肩背包里的压岁钱也被掏了出来。两位海关关员数了三次,发现这个中国家庭携带了一万四千美元现金和五千人民币。
“你们为什么谎报携带的美金数额?”胖关员严肃地看着苏珊和杜墨非,用短粗的手指指了指表格,“你们实际携带的数额和所申报的不符!”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有些零钱和孩子书包里的钱我没数,绝对不是故意隐瞒,对不起!”苏珊急切地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解释。大学毕业后,苏珊在一家国际贸易公司财务部工作,明明小学一年级时辞职回家做全职妈妈,一晃六年过去了,口语水平退步了一千公里,幸好听力还勉强维持。
无奈杜墨非的英文早就在这十几年里陆续还给老师了,现在与美国海关关员沟通的重任只得落在苏珊肩上。
胖关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苏珊,好像福尔摩斯在寻找罪犯的蛛丝马迹。
“我儿子要来美国读书,已经联系了学校,我们来实地考察,同时让孩子参加面试。我们在中国有自己的公司和工厂,我老公是……”苏珊一边说一边想从随身挎包里把打印好的公司营业执照和验资证明拿出来,证明杜墨非是正正经经的企业家,但那几页纸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记得就放在挎包的夹层里的,怎么不见了?”苏珊急红了脸,但在海关关员看来却是更加可疑的迹象。
“这是什么?”辫子关员从杜墨非的挎包里翻出一个资料袋,抽出里面密封好的五个信封,举到苏珊眼前问。
“这是孩子申请学校用的成绩单和推荐信。我们申请了五所学校,所以是五个信封。”苏珊的眼睛紧盯着资料袋。她看出辫子关员试图打开其中的一个信封,连忙阻止她:“你不能拆开这些信封!中国的学校在信封口盖了章,如果拆开了,美国的学校会怀疑成绩和推荐信的真实性,这会影响我们的信誉和孩子的申请!”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把记得的英文单词全都用上了。
胖关员和辫子关员相互望了一眼,有点诧异:这个柔柔弱弱、轻言轻语的东方女子一下子变得像保护幼崽的母熊一样强悍。
“好吧,我们理解。”胖关员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苏珊据理力争的勇气让他开始相信这个中国家庭,“不过,我们仍然要对你和你老公进行搜身,可以吗?”
“什么?搜身!”苏珊心里一惊,脑海中浮现出电影中警察对待犯人的画面。
“怎么了?”杜墨非读出苏珊脸上极力掩饰的慌乱问道。
苏珊用中文把情况解释给杜墨非,他听完竟然笑了,把手轻轻放在苏珊的背上,说:“搜就搜吧,我们没隐瞒什么,问心无愧,不用怕。”
杜墨非的冷静和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的力量让苏珊镇定下来,她柔声对儿子说:“明明,一会儿警察叔叔和阿姨要带爸爸妈妈去要检查一下,你等在这里,不要害怕,我们什么事都不会有。”明明懂事地点点头,但眼睛里流露出无助的神情,好像受惊的小鹿,令苏珊心里一阵发疼。
胖关员朝他的同事招了招手,那位刚刚制止杜墨非打电话的身材威猛的海关关员又走过来,和辫子关员一起把杜墨非和苏珊分别带到两个小房间里进行搜身检查,结果证明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隐藏。
苏珊和杜墨非从搜身检查的小房间回来,明明立刻紧紧地拉住妈妈的胳膊。
“你看,妈妈说了不会有事吧?”苏珊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胖关员也和气地对明明说:“不要害怕,小伙子。”然后对苏珊说:“我们还要履行一个程序——我要找一位讲中文和英文的同事做翻译和第三方证明,证明我们双方的沟通没有任何误解。你或者你的老公要跟我到办公室去,在谈话记录上签字,代表家庭认可这件事情,承担相关的责任。”
苏珊把海关关员的话翻译给杜墨非,他听完点点头说:“既然有翻译,我去吧,我来签字!”
胖关员带着杜墨非到办公室去了,苏珊怔怔望着老公的背影,恍惚觉得杜墨非被带走就再也回不来了,心里涌起一股委屈和不舍,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不会有事的。”辫子关员轻声说。
苏珊忍住眼泪,点点头,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竟然在外国人面前哭鼻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对一个人的感情太满了就会生出恐惧。
二十多分钟后,杜墨非回来了,手续全部办好,他们所携带的一万四千美元现金被全部扣留,幸好人民币和信用卡没有被扣。海关关员告诉他们,只要提供资料证明他们所携带的钱是合法收入,很快就可以退还。后来,他们回国之后提交了收入证明,这些钱果然很快就退回来了,但扣了一千美元罚金,因为申报数额与实际携带的现金数额不符。
经过入境检查,苏珊好像打了一场仗,疲惫不堪。她不停自责:“哎,刚到美国就出了状况,都是我不好!”
“别自责了,大人孩子平安就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杜墨非就是这样的男人,强势但不轻易归咎于人,令苏珊心里感到温暖的安抚。
走出旧金山机场,苏珊赶紧拨通姐姐苏瑾的手机,苏瑾现在更多时候使用的是英文名字Jane,和“瑾”字的发音很像。姐姐告诉苏珊,美国机场和国内机场不同,不允许小汽车长时间停留,否则会被罚款,因此,她不能提早到机场等候他们,苏珊出关之后再给她打电话时间刚刚好。
“那……来得及吗?我们会不会要在机场等很久?”上飞机前,苏珊不放心地再次和姐姐商量,“是不是飞机一着陆我就给你打电话更好些,毕竟我们是第一次来美国……”
“放心吧,我家离机场很近,十五分钟就到了。”苏瑾打断妹妹,语速飞快地在越洋电话那头说。从小到大,她都是有主见和果断的。
杜墨非、苏珊和明明守着箱子站在机场到达层出口等着苏瑾来接,每一辆车驶近,他们都伸长脖子往车里面张望。三十分钟后,终于在一辆本田SUV的副驾驶座位上看到了苏瑾带着大墨镜的俏脸,开车的是苏瑾的老公、苏珊未曾谋面的新任姐夫洪海涛,英文名字Bob。
苏珊对这位新任姐夫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很幸运地在一家大型软件公司谋得职位,几年后顺利入籍,成为美国中产阶级一员。对于他如何成了苏瑾的老公,苏珊只是听姐姐简单谈起:三年前,苏瑾被公司派到美国接受培训,在朋友举办的聚会上结识了洪海涛,他立刻就被美艳开朗的苏瑾迷住了。那时,苏瑾的婚姻正处在风雨飘摇中,洪海涛热烈的追求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瑾回国后迅速办好离婚,恢复了自由身,第二个月就嫁给洪海涛,顺利实现了重返美国的计划。更多细节,苏瑾没有说,苏珊也识趣不问。从小,姐姐的脑袋里、生活里总有苏珊莫测的一隅。起初,苏珊追着问,姐姐不耐烦地说:“说了你也不懂。”次数多了,苏珊就不再问了,姐妹两个是至亲,也是各自流淌的两条河。
苏瑾身材保养得极好,皮肤被加州阳光晒成好看的蜜色,穿着牛仔裤和高级灰宽松卫衣,把墨镜架到额头上,潇洒地走过来,轻轻抱了妹妹一下,和杜墨非打个招呼,定睛在明明身上说:“哎呀,明明长得真快啊,这么高了,还记得aunty(姨妈)吗?”
还好,明明学过aunty这个词,机灵地回答:“当然记得,姨妈……aunty好!”苏瑾开心地笑起来。
洪海涛身材适中,五官端正,可惜缺少一点能让他成为somebody(特别的人)的特点。他穿深蓝色T恤衫、牛仔裤、外面套一件黑色冲锋衣,站在打开的汽车后备厢旁边,高声说:“上车聊吧,先把行李装上。”
杜墨非赶紧一手拉一个箱子快步走过去。洪海涛和杜墨非握手,又朝苏珊笑笑说:“欢迎欢迎!”
“姐夫……”苏珊规规矩矩地招呼洪海涛。
洪海涛很美式地耸耸肩:“随意一点,叫我Bob好了,美国人都是直接叫名字。”
“我也叫你Bob行吗?”明明淘气地问。
“没规矩!”杜墨非低声责备儿子。
“可以啊……”洪海涛一点都不介意,“这样挺好!”
“Yeah!Bob!”明明冲杜墨非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一阵风似的自己跑去拉开车门,跳上后座。
“都被你宠坏了。”杜墨非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对苏珊说。
洪海涛和苏瑾,或者用他们现在更常用的名字Bob和Jane,住在一个叫Foster City(福斯特城)的地方。福斯特城地处旧金山湾区,距离旧金山市大约半个小时火车车程。它是一个仅有五十年历史、三万多人口的小城市,却是全美最富裕和宜居的小城之一,是赫赫有名的硅谷的组成部分,很多IT和消费电子行业的巨头企业比如Visa、IBM、飞利浦、索尼娱乐等就将总部设于福斯特城。就职于这些大公司的精英和新贵很多住在这个城市,他们优厚的薪水大幅拉升了当地的房价和物价,换句话说,没有钱最好不要住在福斯特城。
车子驶入福斯特城,苏珊顿时觉得眼目怡人,她搂着明明的肩膀,一起把脸贴近车窗向外张望。小城市和大都市不同,虽然面积小,却显得很开阔,毫无拥挤或压迫感。漂亮的小别墅和三五层高的公寓楼散落建筑在厚软浓绿的草坪间,绿树掩映,花开得硕大艳丽。汽车驶过一大片湖面的时候,远远看见水鸟成群结队悠然游水,一群孩子就在湖边的草地上踢足球、做游戏。苏珊羡慕不已,觉得杜墨非为明明做出了非常明智的决定。
“老公,你看!”她用手指向在草地上、蓝天白云下欢乐嬉戏的孩子们,兴奋地转头对杜墨非说,“这儿的环境真好啊,明明应该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现在理解我的决定了吧?”杜墨非也难掩兴奋和得意之情。
“看那个楼,是IBM总部。”Bob指着右前方一幢普普通通的高楼说,“前面还有Oracle,Acxiom、Sony、Visa、Imperva、Philips……”他一口气念了一堆公司的英文名字,很多是苏珊闻所未闻的,但她想,能被Bob这样的IT精英介绍的肯定都是很了不得的公司,就配合着用“哇……哦……”这样的感叹词和频频点头来表达内心的钦佩。
“再看那里。”Bob又指向湖边一片位置绝佳的小别墅介绍,“硅谷新贵们很多都住在那里。”
“哦……那样的别墅一定很贵吧?”苏珊问,她的语气一贯配合他人的情绪。
“至少两三百万美元!”Bob不无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似乎那是他的房子。
“折合人民币一两千万,国内的别墅也差不多,还算不上豪宅。”杜墨非回应道,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苏珊知道他是故意的,好胜的性格就像雨后的蘑菇,随时有可能在哪里就冒出一个。
Bob没有说话,苏珊担心他心里不快,赶紧接过话茬:“但是这边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你们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是精英!”
“嗳,我住的虽然也是别墅,但还没有这么高级。”Bob换了谦虚的口气说,“我的房子买的时候八十多万美金,现在也涨到九十多万美金了。这也就是在Foster City,什么都贵的地方,要是在别的地方,也就是四五十万美金的事儿。”
正说话的时候,汽车在一幢鹅黄色小别墅前停下来,这就是Bob和Jane的家了。这幢小别墅地上两层,有三间卧室、两间浴室、客厅、餐厅和超大的厨房,地下一层是储藏室,房前是独立车库和花园,车库里还停着一辆紧凑型福特汽车。房后是更大一点的草坪,种了一株高大的柠檬树,黄澄澄的柠檬从浓密的叶缝间探出头来,树下摆放着奶油巧克力色沙滩桌椅。
明明兴奋地跑进跑出,高声嚷嚷:“aunty家和杂志上的图片一样漂亮!”Bob听了很是受用。
三间卧室中最大的一间是Bob和Jane的主卧,放置了美式king size(国王尺寸)大床,床头挂着婚纱照。照片上的Jane风姿绰约、精光四射;Bob穿一套黑色西装,打着领结,样貌虽然普通,但其精英气质和精良的衣着令人不能把他看成nobody(无足轻重的人)。有些人就是这样,让你不能忽视,却也不会印象深刻——无法忽视背景和经历赋予他的优越,却无法记住其性格特点和魅力,所谓都市精英,大抵如此。
另外两间卧室中的一间是客房,摆放了queen size(王后尺寸,比国王尺寸小一些)的床,Bob和Jane把杜墨非和苏珊安顿在这里。第三间卧室被改造成Bob的书房兼工作间,桌子上摆着超大尺寸屏幕电脑,推着花花绿绿的英文书。明明对着大大的电脑屏幕直咽口水。
“Bob上个月刚刚被提升成高级项目经理。”Jane喜滋滋地说。苏珊连忙表示祝贺。
“哎,在硅谷工作的华人虽然多,但印度人混得更好。”Bob忽然有点感慨。
“为什么印度人比中国人混得更好?”杜墨非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是不是他们有语言优势?毕竟印度原来是英国的殖民地,很多印度人从小接受的就是英式教育。”
“语言不是最关键的区别。”Bob摇摇头,“很多印度人也是上大学或者研究生时才来美国。而且,中国人有语言天赋,又勤奋好学,很多人英文讲得都快赶上native speaker了(母语是英文的人)。”
“哦?那区别在哪里?”杜墨非打破砂锅问到底,苏珊也期待地看着Bob,等待他的回答,把这个话题的答案当成美国人才培养的第一课。
“怎么说呢……”Bob没想到苏珊和杜墨非如此重视自己随口的一句感慨,认真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印度人很抱团儿,在公司里彼此支持和提携,但中国人之间缺少这种信任感,自己顾自己,甚至明争暗斗。慢慢地,很多印度人在大公司里坐上了高级管理职位,而中国人大多还只不过是程序员。”
“哦,这样啊……”杜墨非和苏珊同时点点头,随后叹口气,这个深层次的文化问题,并不是把孩子送到美国来上学就能轻易解决的。
“aunty,我睡哪里啊?”明明的问题打断了大人们的思考,“是这个房间吗?”
“嗯……uncle经常在这儿工作,这里不能给你当卧室。”Jane也很美式地耸耸肩,“客厅的沙发很大,给你当床没问题。”
“哦……”明明很失望,他想起在国内的家里有属于自己的卧室,书架上摆满了心爱的高达模型,但在这个漂亮的美国别墅里,却一下子成了小小的沙发客。
明明的失望杜墨非和苏珊看在眼里,他们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什么都没有说。异国他乡、客随主便。
午餐非常简单,Jane在Costco(好市多,美国最大的连锁会员制仓储量贩超市)买的烤鸡和比萨。
“姐,有件事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你。”苏珊撕下一小块儿比萨,拿在手里,颇为尴尬地慢吞吞说道,“刚才在海关,嗯……我们带的美金全给扣了。”
“全扣了?为什么啊?”Jane吃惊得杏眼圆睁。苏珊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告诉Jane和Bob。
“一万多美元现金在普通美国人眼里可不是笔小钱了。这么大一笔钱没有如实申报,海关怀疑钱的来路。”Bob听完后,用过来人的口气对苏珊和杜墨非说,“美国是个非常重视个人信誉的国家,诚信体系非常完善。以后你们在美国待长了,慢慢就理解老美的思路了。有很多法规你们要学,不然天天都得挨罚!”
“是啊,真要好好学才是。”苏珊感到压力像隐形的包袱压在肩上。
“虽然美金全被扣了,人民币和信用卡都在。一会儿先把人民币全兑成美金,能刷卡的地方尽量刷卡,我的助理也会尽快汇钱过来,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杜墨非一直靠能力自己打拼,最怕麻烦或拖累旁人。
我的助理——这个词刺了一下苏珊的神经,“安娜……”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但忍住不去再想什么,仍把注意力集中在此时此地。
“自家人,说什么添麻烦。”Jane客气地嗔怪他见外,Bob笑一下,没有吱声。
午饭后,明明想出去看看,苏珊和杜墨非告诉他只要被学校录取,以后有的是时间四处游览,现在要抓紧时间最后排练一次。整个下午,他们都陪着明明演练自我介绍,温习基础知识。Bob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大部头英文专业书籍,Jane出去游泳,直到快吃晚餐时才回来。晚餐是在华人超市大华99买的速冻水饺。
第二天一早,Jane开车载着苏珊、杜墨非和明明去学校参观和面试。
“姐,Bob看起来人很好,对你也很好。”苏珊打心底希望姐姐幸福,虽然她心里也明白,总会有一些别的人要为苏瑾的幸福做出些牺牲、付上点代价。她犹豫一会儿,但还是心里藏不住事儿,支吾着说:“姐,我来美国前听说姐夫,哦不对,吴威的生意已经特别糟了,可能会申请破产。”
“这和我没有关系,不要再提了。”Jane笑了笑,口气很轻,但不容反对,苏珊赶紧噤声。杜墨非继续和明明演练面试,佯装没有听到两姐妹的对话,以免尴尬。
苏瑾笑的方式很有魅力,眼神和嘴角似乎藏着那些神秘问题的答案,令人琢磨、回味。苏珊的笑容不同,简单明了、温暖可信。
四天参观了五所学校,杜墨非选了两所规模大、设施好、华人最少的学校让明明参加面试。
“去了美国还成天和华人在一块儿,那还出什么国!”杜墨非告诉苏珊,“我们公司技术总监老张的儿子去英国留学两年,花了他爸二十多万,英文还是很烂,一问他,在那儿成天和华人同学混,都没交到外国朋友。”
“美国是移民国家,肯定比英国好融入。”苏珊对此也抱有乐观的态度。
“放心吧,小孩子的适应能力很强!”杜墨非对儿子很有信心,“我们明明这么聪明,性格又开朗!你还记得吧,去年电视台到学校录节目,明明还代表班级接受了采访,小小年纪对着镜头一点都不发憷!虎父无犬子啊,哈哈!”
苏珊至今仍记得明明完成面试和笔试出来时紧张但强颜欢笑的小脸,但当时,她和杜墨非一样被强烈的期待遮蔽了双眼,忽视了明明的感受。他们眼前一片阳光明媚,好像加州的天气,适合万物生长,对即将到来狂风暴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起伏的心海
十天时间里,苏珊一家经历了海关大搜索、新地熟知、五所学校参观、为申请面试填写一大堆表格、交纳申请费等等一系列烦琐程序,没有参观任何旅游景点,他们已经目不暇接、晕头转向了。
26日,一家人满载着希望踏上回国的航班。4月初,两所学校都发来录取通知书,苏珊和杜墨非十分兴奋,明明的反应却不甚热情。经过反复权衡,杜墨非为明明选定了排名更靠前、几乎没有华人学生的那所学校,开学日期是8月初。
从4月到7月,全家开始给明明无限制地疯狂补课,他常常上完学校的课程再去课外补习班补习口语以及SSAT。那时候,这么小就赴美留学的孩子并不多,令国内补课老师都刮目相看。杜墨非为自己的前瞻性更加得意,明明却每天累得嗷嗷直叫。
苏珊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她要接送明明上课和参加补习班、为父子俩预备可口的营养均衡的一日三餐、为长期在美国生活打点行李。即使忙得没有喘息,她心里仍然记挂着一件事、一个人——安娜。她很想去见见安娜,从她的态度和言谈举止间探出些端倪,但又缺少这样的勇气,她担心杜墨非会生气,更担心真的会探出她所惧怕的事。但如果就这样飞去美国,心里的疑问必定会每日折磨她。
就在出发的日期一天天临近,苏珊越来越焦灼的时候,安娜却在这天早上还不到九点时上门来了。
“珊珊姐,您好。我是来帮杜总拿会议文件的,他说早上走得匆忙,忘带了。”安娜站在晨光中,巧笑倩兮,有种内敛却动人的美丽,让苏珊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心里五味杂陈,但脸上必须若无其事。
“哦,我去看一下。”苏珊温和地笑笑,转身走进书房。
办公桌上放着厚厚一沓文件,苏珊不知道哪份是杜墨非需要的,只好全部拿出来交给安娜。安娜打开迅速翻了翻,找到需要的那份,将其余的递还给苏珊。
苏珊见安娜准备告辞,情急之下几乎不假思索地发出了邀请:“既然来了,进来坐一会儿吧。”此时,她好像一个人看见面前的玻璃杯快要滑落时本能地伸手去接。
“不了,杜总一会儿开会要用这份文件,我得赶回公司。”安娜客气地婉拒。
“没关系,几分钟而已。”苏珊坚持道,语气中竟然隐隐透出一丝急切,“我过几天就陪明明去美国读书了,今天有这个机会和你说说话,正好!”
“哦,这样啊,那好吧。”安娜迟疑了一下,跟在苏珊身后进了门。
苏珊为安娜倒了一杯橙汁,从餐厅返回客厅。安娜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接过来。
“娜娜,你做杜总的助理有五年了吧?”苏珊在安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语气亲切地问。
“快六年了。”安娜礼貌地回答。
“六年……时间过得真快啊。”苏珊在她对面坐下来,斟酌着如何开口最为恰当。沉默了一会儿,她用温柔的声音恳切地说,“娜娜,虽然我们接触不多,但我觉得你是个善良可信赖的女孩儿。我这次陪明明去美国上学,要等明年他放暑假才能回来,杜总还请你多费心支持他,男人嘛,总是心大,我在美国,很多事,心有余,鞭长莫及。”苏珊心里暗暗吃惊,自己竟然可以这样讲话,好像在演一部宫廷剧。
“这是我的职责,应该的。”安娜客气地轻声回答。
安娜谨慎、有点官方口吻的回答令苏珊心里越发没底。“父母,特别是母亲,为了孩子,真的会付出很多很多。”她感慨道,“你还没孩子吧?”
安娜摇摇头。
“老公不着急吗?婆婆不催?”苏珊故作随意地问。
“我现在是一个人。”安娜犹豫片刻,轻声说,“我离婚了。”
“啊,你离婚了?”苏珊吃了一惊,“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安娜的脸有点红了,“几个月前的事情,杜总知道,公司里也有不少同事已经知道了。”
苏珊看着面前这个面貌清秀、气质忧郁的女孩儿忽然有些心疼。“怎么会离的呢?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吗?”但话一出口,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那答案会和杜墨非有关。
“他……”安娜咬着嘴唇,似乎内心正在进行困难的斗争,“他有外遇了。”
“原来是这样啊……”苏珊松了一口气,幸好出轨的是他而不是她!但随即,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患得患失的焦虑已经让自己对她人的不幸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庆幸!“真是苦了你了……”她想表达真诚的同情,但另一个念头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出人预料地冒出来——即使安娜是被离婚,也不能百分之百确保她和杜墨非之间什么也没有呀——想到这里,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不是每个人的婚姻都能像姗姗姐和杜总那么幸福完美。”安娜淡淡地说。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苏珊的心里,一时间,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像被施了魔咒般地愣在那儿。幸福完美?她为什么这么说呢?难道她知道了什么,甚至……想至此,苏珊再次跌进恐惧之中,僵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在苏珊和安娜之间轰鸣。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而诚恳地说:“姗姗姐,离婚以后。我曾经认为我的婚姻不幸福都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够好,甚至以为我根本就不配得到幸福。这些想法积在我心里,让我很苦,也让我对婚姻、对男人感到绝望。婚姻既然是这么伤人的东西,那为什么还要存在世上?为什么还要让那么多人受苦呢?可是,当我看到你们,我知道我错了。不管世界怎么样,不管人心怎么样,总还有美好的东西值得去相信,总还有美好的人值得去寻找。这种美好,就好像黑夜里的一点星光,给人希望,让人愿意去寻找、去守护。姗姗姐,请你守护好这盏星光,对我、对很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子是莫大的鼓舞!”
“她全明白!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个冰雪聪明的、善良的女孩子!”安娜的话好像厚厚的云层在苏珊头顶裂开,明亮的阳光终于毫无阻隔地照射下来,预示着严冬已过大地回春;又好像青藏高上一面有灵性的湖水,让她附身观看时,再次看见自身的污点。
“安娜……我……”听到安娜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苏珊心里一暖,眼眶润湿,想起自己刚才对安娜的误解,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她很想和安娜说些什么,但心中思维起伏,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于是拉起安娜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安娜会心地笑了。
苏珊和安娜之间产生了一点点微妙的相知相惜,这是一个女人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另一个女人的伤口时生发出的共情。
7月底,苏珊全家再次一起飞往美国,仍旧借住在Bob和Jane家里,Bob的态度却不如第一次热情。
晚上,苏珊躺在床上压低声音对杜墨非说:“姐夫是不是怕我们住的时间太长,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你说,我们住多长时间合适,两个月?”
“明天就去中介看看房子吧,你和明明干脆出来住算了,我们又不是租不起!”杜墨非从不习惯看人脸色,话里有些气。
“我还是想先在姐姐家住一段时间,当然不是担心房租的问题。”苏珊柔声解释,“我只是想给自己和明明一个缓冲,毕竟是亲姐姐,有什么事肯定会照顾我们的。”
杜墨非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那好吧,你们先住一段时间看看,如果不行就自己出去租房子。”想了想又叮嘱苏珊,“日常开销我们分担一半。你别小气,钱不是问题,不够的话告诉我,我会尽快汇过来。”
“嗯,让明明顺利入学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忍一忍。”苏珊侧身贴着杜墨非,头抵在他宽阔胸膛的一侧,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腰,婚后十二年,杜墨非的腰围从两尺四逐渐增至两尺七,摸得到腰部和腹部皮肤下一层厚厚的脂肪。苏珊更深地缩进老公的怀抱,贪恋他给她带来安全感的。
“你一个人在国内,会寂寞吧?”她喃喃地问。
“公司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寂寞,你不要胡思乱想。”杜墨非打了个哈欠说。
马上就要长时间分离了,下一次躲在这怀抱里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苏珊心里涌起一股近乎委屈的伤感,眼泪默默流出来。她仰起头看看杜墨非,他竟然已经睡着了,完全没有时差的困扰。苏珊翻过身望向窗外,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借着月光,她再次打量这间卧室,奶油色墙纸、卡其色羊毛地毯、质地精良的美式田园风格家具,摆在五斗柜上的花卉双面刺绣和中式台灯给房间增添了混搭风情。
苏珊望着这间漂亮而陌生的房间,想到即将在这个美丽而陌生的国家开始新生活,期待与忐忑交织在一起,再次摄住她的心。老公就在身边,但他几天以后就将离开,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去,留下自己和明明在这里。杜墨非还没离开,苏珊已经感到孤单。
孤独的水手
8月初,明明入学。苏珊申请了美国半年期临时驾照,可以独立驾驶福特小汽车送明明上学,送Jane上班,然后去Costco或者当地的华人超市大华99采购。
除了分担日常开销,苏珊主动承担起洗衣、清洁和准备一日三餐的工作,作为对Jane和Bob好意的绵薄回报,每天忙得团团转。
“好多年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家常菜啦!”Bob吃得心满意足,“Jane不喜欢做饭,我们平时要不在外面吃,要不就叫比萨,你来了我可有口福了!”
“我喜欢烹饪,你们爱吃,我也有满足感。”苏珊很高兴听到Bob这么说,“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想吃清蒸鱼,明天做吧。”Jane的口气有点像女主人吩咐厨娘,苏珊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但她告诫自己不能介意。
坐在苏珊身旁的明明已经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晚饭,准备开溜,被苏珊一把拉住,问:“这么快就吃完了?干吗去?”
“我去后院再练一会儿篮球。”
“不行!”苏珊皱起眉头,“从学校回来,你打了半天篮球,练了俯卧撑,现在不能再玩了,快去写作业。”
“哦,知道了……”明明蔫头耷脑地上楼去了。苏珊住的卧室窗台现在是明明的临时书桌。
“明明在学校怎么样?跟得上吗?”Bob望了一眼明明的身影,转过头来问苏珊。
“他说老师讲课很快,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所以要督促他好好补习,不能贪玩。不过……”苏珊尽力往光明的一面去想,说:“明明确实比在国内时爱运动了,这也是好事,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加州的天气和自然环境太好了,适合户外运动!”
很多时候,我们不是看不到疑点或者风险,只是愿望太强烈而选择忽视它们。苏珊要再过两个多月才会知道,明明并没有狂热地爱上运动。跑出好成绩、能做最多的俯卧撑、最高的投篮命中率,这些只不过是他在汪洋大海里勉强可以抓住的救命浮板,但这块小小的浮板远远不够承载他跨越这片文化的红海。
明明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不再运动,有时候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后院的柠檬树下,拿着课本似看非看,一待就是一个小时。望着儿子孤孤单单的小身影,苏珊忧心忡忡。
这天晚饭后,苏珊端着一杯热巧克力来到后院。她把杯子轻轻放到明明面前的桌子上,挨着他坐下,想用手摸摸儿子的头,就像以前一样,他却头一歪躲开了。
“明明,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妈妈吗?”苏珊用朋友的口气问。
明明不说话,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运动鞋。
“你为什么不跑步了呢?你的百米成绩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那有什么用?反正没人在乎!”明明赌气似的说。
“谁不在乎?”苏珊不明所以。
“学校里没人在乎!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明明怒气冲冲看着苏珊的脸,几乎在咆哮。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和你交朋友?”明明的回答让苏珊很吃惊。在国内,明明不仅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还是同龄男孩子中的小头头,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小哥们儿。
“白人孩子和白人孩子做朋友,Banana是一伙儿的(Banana,香蕉人,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中国孩子,或者混血孩子),没有人理我!”眼泪在明明眼里打转儿,他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极力维持小男子汉气概。
苏珊想把明明搂在怀里,但知道他现在一定会拒绝这样的亲昵。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安慰儿子,一时也给不出好建议,内疚地连连说:“对不起啊明明,妈妈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眼眶盛不下太多泪水,一大颗泪珠终于从明明的脸颊滚落,滴在他握紧的小拳头上,也打在苏珊的心上。
“明明,妈妈知道你想家、想朋友。但还不到三个月,咱们不能这么快就放弃。”苏珊一下子乱了阵脚。三个月就放弃?这意味着杜墨非和自己为明明国际化成长所付出的努力轻易就浪费掉了,“妈妈知道这不容易,但困难是暂时的,等你英文更流利一些,就能和美国孩子们做朋友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不要跟你说了!”明明激动地站起来,撞了一下桌角,打翻了热巧克力,浓稠的褐色液体流了一桌子,从缝隙间滴落到草地上。明明看了一眼,拔腿飞奔回屋子,门嘭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苏珊茫然地仍坐在原地,只听见Jane高声嚷道:“明明,你小心点,差点把花瓶打到地上!”
明明仍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苏珊躺在卧室的床上几乎彻夜未眠。要不要把明明的情况告诉杜墨非呢?她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老公远在万里之外,除了给他更添忧虑,又有什么用处呢?况且,以杜墨非好胜的性格,绝不会同意让明明三个月就放弃在美国的学习打道回府。
“明天给明明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吃饭时再和他好好谈谈,鼓励他闯过暂时的难关!”苏珊暗暗下定决心。
但第二天一早,面对着丰盛的早餐,明明却根本没有胃口,只喝了半杯橙汁吃了一口炒蛋就离开座位。苏珊不敢说什么,心里想也许等到晚上再慢慢聊。没想到,明明拒绝去上学了。
“妈妈,我腿软,走不了路。”明明近乎在哀求。
“你病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苏珊慌张地用手摸明明的额头,温度正常。
“我没有不舒服,只要一想到要去学校腿就软,走不了路。”
苏珊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起来,明明再次尝试迈开步子,但两条腿都在发抖,又跌坐到沙发上。那个聪明顽皮的少年,此时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成一团,脸色苍白。
“你……”苏珊站在沙发前,一只手拎着明明的背包,另一只手握着汽车钥匙。她想扔掉手里的东西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安慰他,又想再次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握住他的双肩告诉他男子汉要勇敢坚强。但明明的目光像一扇紧锁的门,把她拒之门外。
苏珊心乱如麻,一股无力感弥漫全身,最终只是低声说:“好吧,那你今天先待在家里,我去学校给你请假。”
“明明,你怎么连叉子都洗不干净!”Jane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去门厅换鞋一边催促,“快点,别磨蹭了,要来不及了。”
“明明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要休息一天。”苏珊放下明明的背包,转过身,对Jane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先送你去上班,然后去明明的学校给他请假。咱们走吧。”
Jane从苏珊难看的笑容里觉出异样,不再说话,抓起皮包和苏珊一起出了门。
“明明怎么了?”刚一出门,Jane就问道。
“他说一想到要去学校就腿软,走不了路。我刚刚把他拉起来,他两条腿都在抖,不像是装的。姐,你说明明这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办?”苏珊的眼眶红了。
“你去明明学校和老师好好谈谈,弄清楚他在学校的情况。”Jane建议她,“这个情况你最好和杜墨非商量一下,别让他误会你们住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苏珊默默点点头。
明明的老师Ruth三十多岁,是位胖胖乎乎、开开心心的女士,细软的栗色卷发垂在肩上,穿一件暗红色的棉质连衣裙。
“杜太太,很高兴再次见到你。”Ruth的声音和身材一样圆润,听起来舒舒服服,“我也很想和你谈谈Ming(明)的情况。坦白来说,我对他的情况非常担忧。”
“啊?是吗?”苏珊暗暗深吸了一口气,Ruth的话让她更加不安。
“Ming在学习上非常吃力,家庭作业经常不能完成,成绩几乎都是D。”Ruth的双手搁在桌子边上,红萝卜一样圆滚滚的十指交叉相扣,字斟句酌地说,“Ming性格非常安静内向,在课堂上从不发言,课间时总是一个人,似乎一个朋友都没有。”
“啊?怎么会这样呢?不会的!”Ruth所说的令苏珊一时难以相信,更无法接受。她急切地分辩道:“明明原来成绩非常好,经常在各种比赛中获奖,他有很多朋友……”她希望Ruth相信明明其实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并不是她看到的样子。但明明如受伤的小动物一般的身影浮现在苏珊眼前,她心里明白Ruth所说的句句属实——她身边这个忧郁惊恐的少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聪慧顽皮的明明了。
苏珊的眼眶再次红了。“明明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哽咽着问Ruth,也责问自己。
Ruth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黑头发的母亲,等她的情绪平复一点,才开口说:“I am so sorry(我感到很遗憾),杜太太。我建议你带Ming去看看心理医生,我想医生一定可以帮助他。”
“好的,谢谢您。”苏珊点点头,接受了Ruth的建议,接过她递过来的一位儿童心理医生的名片,小心翼翼放进皮包,好像重病的人寻到一张良方。
杜墨非接到苏珊的电话,立刻让安娜帮他定最早直飞旧金山的航班。两天后,他赶到福斯特城,和苏珊一起带明明去见Ruth推荐的儿童心理医生。Robert医生大约五十岁上下,身形颀长瘦削,头发已经花白了。他和明明单独聊了半个小时,然后将杜墨非和苏珊带到隔壁的房间,告诉他们明明需要持续治疗一段时间,同时建议明明暂时休学。
杜墨非百思不解,一个阳光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就变得软弱、苍白、沉默?他试图去体会,但无法感同身受一个十二岁少年内心的孤独和绝望。
“让明明休息一个月再回去上课吧,除了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你再给他找一个私人老师,一边练习英语一边补补课。”深夜,明明已经睡了,杜墨非和苏珊低声讨论,“现在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但也不能让明明就这么放弃了,不然以后就变成他人生一个失败的经历了!人一旦习惯接受失败,就很难坚持直到成功了。”
“好的,我明白。”苏珊点点头,“另外,我想我和明明还是搬出去住吧,自己租一间公寓。”
“为什么这个时候想出去住?出什么事了?”杜墨非猜想苏珊和Jane或者Bob相处得不太愉快。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想明明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孩子毕竟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苏珊犹豫一下继续说,“我们住在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明明现在每天待在家里,而且情绪波动很大,我怕他总有一天会顶撞姐姐姐夫,他们对他的耐心毕竟是有限的。”
苏珊隐去了最近一周频频发生的各种小摩擦,比如Jane再次抱怨明明没有把叉子洗干净,而她抱怨的方式是在明明的叉子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It's your folk!!!(这是你的叉子)红色的字迹,用了三个惊叹号。苏珊看到这张刺眼的纸条时心里一惊,赶紧把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她不敢想象,万一明明看到这样的指责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Bob几次让苏珊提醒明明不要窝在沙发里没完没了看动画片;不要碰他工作间里的电脑和体育杂志;不要散步时看到白人邻居就躲开,搞得自己很没面子;不要、不要、不要……苏珊明白,温情还在的时候,是微笑道别的时机。
“好,我们明天就去委托中介。”杜墨非了解苏珊,忍耐是她的天性,当她说“不”的时候,一定已经到了那个点。
很快,杜墨非从一间由当地华人开办的中介公司为苏珊和明明租了一套有两个卧室的公寓,每月租金高达三千美元。他留下一笔额外的钱,让苏珊去买辆二手车。在回国的前一天,他带明明去苹果店给他买了最新的Mac Book笔记本电脑。
“明明,爸爸相信你!”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和许多70后父亲一样,杜墨非也不擅长向孩子表达自己的情感。默默付出就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小孩子甚至很多成年人自身都很难体会和理解这种无声的爱。
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其间,苏珊每周带明明去一次心理医生诊所。在医生和明明交谈的一个小时时间里,苏珊坐在等候室等他,有时和在这幢大楼打扫卫生的老莫聊几句。
老莫是东北人,在美国打工已经八年了,常年的体力劳动让他身体很结实,肩膀宽宽的,双手厚实粗糙。老莫住得很远,每天开一辆二手丰田往返两个多小时上下班。
“干吗住那么远啊?附近租不到房子吗?”苏珊问。
“租不起啊!你那房子一个月三千块美元,赶上我一整月工资了。”老莫摇摇头,感叹这位富家全职太太不知人间疾苦,“我房东是个美国老太太,自己住一间,另外两间租给我和一个墨西哥人,每人每月才九百美元。”
“哦,挣得不多是得节省点。”苏珊为自己的问题难为情,“那……除去房租和生活费,每个月剩不下多少钱吧?”
“一个月能剩个八九百美元,寄回老家给老婆孩子。我吃得简单,在超市买菜,自己回去做。就是那美国老太太抠门儿,我们做饭时她就在厨房溜达,盯着我们不让用太多煤气和电!”老莫叹口气,“做个饭都被监视着!”
“你老婆来过美国吗?”苏珊问。
“没来过,我每年过年回去一趟。”
“啊?你在这里八年了,怎么不接她来看看啊?”苏珊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她不喜欢来。”老莫咧开嘴,尴尬地嘿嘿笑两声,“不习惯。”
苏珊就不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对外人道的缘由和难处,不问,是最基本的尊重。
“那你以后会留在美国吗?”她换个话题。
“不留!打算再干几年就回老家了。”老莫果断地摇摇头,“我其实可以在美国拿退休金了。但现在美国政府规定,退休金必须每个月本人去领取,不能代领。不要这钱了,回家去!”
“还是家重要!”苏珊认同地点点头。
“在这里太孤独啊。”老莫有些伤感,“没有朋友,也交不到朋友。回家多好,有老婆孩子,有一大群老哥们儿天天喝喝酒侃侃大山。人啊,还是得有朋友!”说完,老莫继续干活儿去了,苏珊一个人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默默地感受着一股从老莫传染过来的伤感如潮汐漫过全身。在这里,老莫没有朋友,明明没有朋友,自己又何尝有呢?
国内的几个姐妹都很羡慕苏珊到美国陪读,看到她发在微博上的风景照、明明学校的建筑和设施、一家人在Jane别墅后院做BBQ烧烤的照片就更加唏嘘。长长的代购单子通过邮件和私信发过来,化妆品、包包、保健品、苹果手机和笔记本电脑……苏珊一次次开车去旧金山郊外的Outlet(奥特莱斯)帮姐妹们采购打折品。
“你不用上班,住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吃的用的都是好东西,好命啊!”一个姐妹在微博评论里感叹。
“环境是很好,特别干净,食物质量也好。”苏珊绝不敢说不好,这既不符合事实,也会让姐妹们觉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常常觉得寂寞。”
“你啊,要是像我们一样天天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就没时间寂寞了。”对方发了一个撇嘴的表情,忍住不说苏珊是闲极无聊。
苏珊默然。怎么能凭借几张照片去解读一个人的生活和感受呢?每个人不都是把生活中最美好和光鲜的瞬间拍下来分享吗?好朋友难道不该是那些你可以对她们坦承“我不好”的人吗?不能苛责她们,远隔万里,昼夜颠倒,过着大相径庭的生活,少了相同的经历和经验,谁又真的了解谁呢?
国内的朋友们渐行渐远,在美国又没交到新朋友,苏珊只好继续陪明明去心理诊所、帮姐姐去取干洗好的衣服和代买杂物、更细致地打扫房间、学习做新的菜式、尝试烤新花样的蛋糕、坐在草地边的长椅上看明明练习玩滑板……时间静静地流逝,天气也渐渐转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