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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平军旅》系列

和平军旅系列Ⅰ

小村小河

有条河,始于白果山,源从山缝挤出来,哗哗朝东流。河两岸是高高大山梁,像两条僵死的巨人横卧着,河道被夹在山梁间,萎缩着身子朝前伸,共伸了十三里,被伏牛山下绝情的伊河吞没了。因此,这河就叫十三里河。

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十三里河流了五里,后山梁猛然拐个弯,在两座山梁当间留下一个窝,活脱是麻脸上的麻坑儿。

这坑里,有七户人家,几十口子人,一溜房屋,月儿似的弯在河岸上,这便是七姓窝村。

从七姓窝吐出一条小蛇路,一箭长短,爬过河上的老木桥,盘上前山梁,系着山梁上的黄土大马路,外面世界的人才知道,这马路下面,还遗落着一庄人家。

七户人家七个姓,很杂,梁、余、张、史、赵、吴、程。外村人说:

七姓窝的七户人,

清明上的七个坟,

开门种了七家地,

关门揣了七条心。

究其村史,也只一绳长短。大跃进那当儿,地区给县上修了小铁路,要在伏牛山下建造水库,不得已,水库上方人家,只得迁出,移到邻县去。乡人们遵着老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茅草窝,穷死不离热土地。于是,就从伊河上方搬迁来了七户人,在这十三里河窄窄的河沟里,寻了这麻坑,住下了,繁衍了,成村了。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也俨然成了一隅天地,一片世界。

第一节

梁婆,叫素月,六十几岁,像风烛残年的干母鸡,走路颤颤的,过桥浑身都发软。老眼也不剩几成光亮,还有风眼病,见风流泪,眼窝总是津津的湿,又深陷,好似两个被岁月剥得没了边沿的老枯井。这些时日来,风雨无阻,烧罢午饭,断了炊烟,梁婆就把麻沙沙的荆芥叶子,揉出汁水来,贴在眼皮上,一步三喘爬上坡,在马路上,双手搭眼棚,死着眼睛朝东张望着。

初夏近午,日光昏黄,凝着的白云,悬在空里,极像乏累了,懒懒的不动。远山近岭,静静的,没人、没畜。雁在头顶,也不叫,悄悄滑走了。日光和麦子,拌成花黄色,捂在山梁上。热气从地下翻上来,闲散地在梁上游荡着。远处,挡了视野的大山,闪着黄的反光。梁婆在这空寂的山梁上,呆呆的,任汗顺着脸纹流,不擦,也不动,就只朝着一个方向凝视着,像枯瘦的树桩子,遭了雷,没了枝叶,干了,枯了,孤寂地站在那儿。

她在等邮差。

邮差是七姓窝的人,张家大儿子,叫光亮。爹是县邮局的老伙夫,退休了,他顶缺,就跑这条道,一日一趟,午饭在家吃。天气好,他是准定要来的。可今儿,到了该来的时辰,他还没有来。

“娘,回去吧。”儿媳竹子,头上捂着围巾,怀揣满月的娃儿,来叫道。

“再等等。”梁婆依旧盯着东边的路。

“不定光亮今儿不来了。”

“再等等。”

“晌午错时了。”

“再等等!”

到底等来了。罢饭时分,光亮骑着邮车,从黄黄的日光里钻出来,先是一个小黑点,近了变成一个绿团儿。

梁婆叉开腿,拦住路,高声地问:“光亮——柱子的信哩?”

光亮下了车:“没有柱子的信。”

“你咋不把柱子的信给捎来呀!”

“就没他的信。”光亮又翻身上车,“吴家沟有电报,得赶快送过去。”他一晃,从梁婆身边过去了。

梁婆几趔趄,捉住车尾架:“我不信!都一个多月了,俺娃不会不给我写信的!”

“……”

“你再看看你的包包里。”

“给你说——没有嘛!”

“你看看,也费不了你二两力!”

“你这啰嗦婆……疯了呀!”光亮猛蹬着车子走掉了。

梁婆呆呆的,两滴泪顺着纹络流下来。

媳妇竹子,没有信,她好似没了骨架儿,软软地蹲下来,背对着娘,双肩微微地抽。

这会儿,他正和他的战友们蹲在战壕里。战壕菜畦一般,又浅、又烂、又弯,沿着山势蛇盘着。已经个把来月了,越南伙们(他们都叫敌人“伙们”)白日里藏了脸,冷枪冷炮不断线地打,不定哪会儿,炮弹就像雨滴似的砸下来,把战壕轰个一溜平。跟着炮停,伙们就狗一样扑过来,得直着身子把伙们打下去,弄不好就得脸对脸儿论输赢。

命都是在脖上系着的,说不了哪天就落地丢失了,就像城里娃儿丢了脖上挂的小钥匙。他曾想:什么是战争,战争就是把生命当成钥匙挂在脖子上,丢了,就去开地狱的门;没丢,就去开生活的门。

这是中午,天阴着,似乎要下雨,可总也不肯下。他们排在修战壕。修了轰,轰了修,就像和伙们拉大锯。

修好了,回到猫耳洞,躺在雨布上,他似乎有灵感冲动,突然又坐起来,取出一个红皮烫金笔记本,写下这样几行字:

躺在朝不保夕的猫耳洞里,我感到了军人的职责已经实实在在压到了肩头上。我在这儿朝不保夕,但有千家万户在和平的安宁中欢聚,我体会到了军人的伟大幸福。

收起笔记本,躺下来,他长出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使命。雨布发了霉,霉臭味直往肺里钻。这猫耳洞能待三个人。那两个,一个睡了,一个在看信。看信的突然说:“梁班头,你家今年要遭水,百年不遇!”

他头也不扭:“胡扯淡!”

“我姐在信上说了。她在省气象台。”

气象台算狗屁,还没有家里的盐罐预报天气准。他只是想,不接话茬儿,揉揉眼,从眼皮上抠掉一块黑东西。灰?泥?别的啥?也不管,随手扔掉了。自打上阵地,就不再洗脸,搓搓,一卷一卷往下落。

打仗,就是这日子。他想,别人能熬,我也能熬!何况是兵头将尾——侦察班长,何况是已有五年军龄的“老家伙”。不怕,熬吧。

当兵五个春秋了,有多少事情料不到。最料不到的是来云南边疆打仗。一九七九年,敲打过了,以为也就没事了,可这脾气上来就又接了火。我要不是侦察兵,怕也轮不到我头上。他想,新兵连那是一筐乱豆子,哪一粒都不知自个要被种到哪块土地上。一天,他和几个老乡上市里,闲逛百货楼,上了公共汽车,才知道身上没有钱。鞋里藏着黄土来军营,不买东西谁带闲钱去给小偷做生日。没钱,要丢脸的,可他并不慌,宁让那售票员妞儿嗓子唤粗,他也不动弹。到了百货楼,车停下,他找到售票员:

“大姐——车站到没有?”

“大姐”怔住了。她少说比他小三岁。“你去火车站?”

“哎,接个人。”

“快下去!快下去!”“大姐”忙不迭儿道,“去火车站乘三路车,这是二路。”

他们下车了,“大姐”自然没要票。

本是笑料,风传了新兵连。分兵那会儿,侦察连长听了哈哈笑,一拍屁股,把他领走了。

偶然,偶然透了。

当了侦察兵,就轮到到侦察分队来和伙们敲打。如果不是侦察兵……如果那次乘车带了钱……如果那次不唤“大姐”,任她奚落几句话……他一遍一遍地这样想,末了就对自个说:打打仗也好,十九岁进军营,曾经想混套干部服,到时候把媳妇户口迁出来,把娘接到城市,谁料,第一年不能考军校,第二年没考上……往后,年龄过了分水岭,提干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眼下,打仗了,打得好,兴许会给“破破格”,要那样,日后把娘、媳妇接进城市,也就无愧于媳妇对我的恩爱,无愧于娘把我一筷子长短养成七尺汉的辛劳了……

他媳——竹子,是余家的妞,自小是和张家光亮好上的。两人上学一搭走,走久了,就生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来。学校在碾盘岭上的山神庙,离七姓窝五里路,他们见天顺着十三里河堤上学下学。河水汩汩的,叮叮当当响,打着旋儿朝下流。有时候,路丢在河边青草里,正走着,没路了,青蛙就会蹦上脚。那一回,他俩挨肩走,青蛙从水里跳出来,落在她光光的脚丫上,人的凉,吓了她一跳,“娘呀”一声,忙抓住光亮的手……

也就那一会儿,光亮才真正看清楚,原来竹子是那样嫩,那样秀。他又抓着她的手,颤颤地说:“竹子,你、你……愿不愿意我……”

挣出手,竹子愤愤走掉了。可过了一天,她给他的书里夹个小纸条,上写着:

“你找个媒人到我家说一说。”

睡不着!

躺在那儿,身上全是泥,军衣已经没有本色了。有几只苍蝇在洞口嗡嗡飞。他盯着一只绿苍蝇,像盯着突然发现的敌目标,一动不动,不让它从视线中飞出去。

可到底还是飞走了。

寂寥得很。战场上的静寂是一种折磨。

他开始重复那想过几百遍的心里话:有一天,哪一块弹片落在我身上,竹子还年轻,还没褪水灵色,不愁嫁不出梁家门,娘可怎么办?生下我就守寡,二十五年了,孤单、寂寞、苦难、艰辛、血汗……不到四十就满头白发,四十五岁就双眼昏花。我去了,她可怎么办?我算个孝子吗?入伍五年,每月都给家寄钱,先五块,后十块,去年开始每月寄十五,月月寄,不间断……我死了对娘还会有愧吗?他想起了小时候娘教他唱的那首曲儿:

娘养儿一天一年恩,

儿给娘买盒抹脸的粉;

娘养儿一年十年恩,

儿给娘扯条围头巾;

娘养儿十年百年恩,

儿给娘扯条送终裙;

娘养儿二十恩不尽,

求儿把娘送进坟,

坟前栽棵不老的柏,

记住娘养儿的一片恩。

……

后边还有很长的词儿,他想不起来了。这突然想起的几句,使他感到有种动人心魄的温暖。对家的思念,像条扯不断的线,紧紧扎住了他的心。哦,家!那偏僻的家……算日子,竹子该生过一个来月了。是男是女呢?不会难产吧!一个月了,该接到一封家信了……他盯着洞口外的一个小土堆,那焦了的土堆,赤褐色,多像一个坟啊!坟?坟……这念头使他打了个寒战,他愈加控制不住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了。那还依然很穷的七姓窝,那条凸凹的泥街,那一辈子都唱那几句戏词儿的干爹,还有那疯疯野野的翠娥……翠娥?悠地,一股冷森森的寒气,袭着他的心……

哦,翠娥,原谅我吧翠娥。

人为什么要到已知自己的生命像钥匙一样挂在脖子上,随时都可能丢在地下去打开地狱之门的时候才开始清醒、公正、善良呢?

那朦胧、遥远的过去呀!

翠娥是史家妞,比他大两岁,八岁就和他订了婚。婚约各家都收藏一份压在箱子底。她能干,二百斤挑起来走路不当一码事。疙瘩脸,脖子扣一向没扣过,热冷都露出脖下那块黑红的肉。四季里,粗活细活不离手,闲下来,就独自想想结婚的好事儿,急了,就等天黑下,跑到他家:“柱子,我爹让你去干点活。”

他出来,她就把他拉到麦场上。

“干啥活?”

“不干活。”

这样,他站着,她就偎到他跟前:

“我都十九了……”

他不吭。

“过了正月就二十。”

“小着哩。”

“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急啥,还不到婚龄哩。”

“我姑家三妞儿,十六就嫁了,人家十七就抱了娃。”

“慌着赶死哩!”

“哼!我要像竹子,你巴不得早些娶走我?”

……

怪谁呢?世上有多少事情,就像糊了一层纸,不戳破,就平平稳稳、模模糊糊过去了。戳破了,就感到这件事情弄错了,是这样,不该是那样,于是就想纠正它。

竹子和光亮,双方都送过婚帖的,名正言顺的对象儿。他比竹子早读一年书,属在哥辈上,心里就没栽过她的青苗儿,可翠娥这一句,反倒使他真格地把竹子想了一遍又一遍。长相、身条、神态、语气、为人、文化,哪点不比翠娥强?男人对女人,不想就是不想,想了就像放了缰的马,放开也就难以收回了。

有一天,下地割麦,竹子正走着,翠娥冷不丁赶过来:“竹子,给你说——梁柱是我的人,八岁订了婚,婚约写死了,你少去勾引他!”

竹子懵了,呆站着,还没灵醒过来,翠娥就旋风似的刮走了。翠娥着火一样急,赶到路前,又拦住了光亮:“光亮,你管管你们竹子,别天天死不要脸地去给梁柱吊膀子!”

……

“你没看见这几天他俩割麦天天都是肩挨肩,不是割到别人最前头,就是留到别人最后头,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原来是这样。光亮找了竹子:“你……你别给梁柱拉近乎,人家是有了婚约的。我哪一点对你不好?一次进城,就给你买了两套衣裳,花了七十四块三毛七,换了别人,谁舍得!”

竹子哭了,对光亮说:

“七十四块三毛七……我还你!”

都闹翻了。很在村里风波了一阵子。村里人都认定:该可怜的是翠娥和光亮,该咬牙痛恨的是竹子和他。最可恨的是他。

竹子爹掴了竹子一巴掌。

他娘没有打他,只在夜里跑到爹的坟上,哭了一场,从天黑哭到天亮。

炮响了。阵地在炮声中抖动得像筛糠。

他从遥远的、梦一般的回想中抽回身子来,本能地箭一样射出去,猫进战壕里。有一发炮弹在他身后炸响了。他感到像被谁推了一把,趴在了地上。烧焦的黄土压了他一身。当他挣出身子来,眼前已经又添了三个弹坑。他迅速活动一下,感到身上没有伤,旋即跳进了弹坑。

阵地在发抖。烟尘像灰色的棉罩一样盖在阵地上。闷热的气流裹着火药味在战壕里乱窜着。全连都已守在了战位上。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要流血,穿过滚滚的烟雾,凝视着前沿阵地。

伙们上来了。

黑压压的一片儿,伙们盖住山坡朝上爬。这一会儿,他脑子忘了娘,忘了妻,忘了他日夜思念的家,忘了他朝暮恋着的七姓窝,每一根神经都绷成一条弦,只想着:我伏在战壕的豁口上,守着了,我就活;守不住,阵地上最先死的就是我。我要活!他想,我要千方百计不叫伙们接近这豁口。他瞄一眼近旁的战友,把战友边的手榴弹悄悄拿了七枚,放在自个身子边。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剩下的就只有跟伙们死战了。

他凝视着近了的伙们,心里急跳着,双眼瞪得有些酸。

又没信。

梁婆和竹子从山梁上下来,歇一会儿,回了家。这是一个簸箕宅,三间上房,两面对厦。婆住上房,媳住东厦,西厦作厨。婆媳回家刚坐定,吴天来了。他是七姓窝的二茬人,三十来岁,先前是七姓窝的生产队长,眼下,大队改为村,生产队改为组,田地分了,他连个组长也不是。七姓窝归小赵岭管辖,相距远,颇有些天高皇帝远,鞭长够不着的味儿。村长说:“七姓窝太偏,日后吴天就牵个头吧。”这样,吴天就自任村长了,常常觉得自个儿是七姓窝的擎天白玉柱,少了,要塌天。一进梁家,他就像县长来察访:

“梁婶,兄弟在前线打仗,那是为国出力的!保家卫国嘛,这是咱七姓窝的光荣,咱七姓窝的伟大。一人参军还全村光荣哩,何况是打仗!”

竹子进来了,端了一碗红糖水。

吴天接过碗,“咕咕”一口气喝完。“这些日子忙,计划生育啦、夏种秋收啦、防汛会议啦……都得管。没顾上多问家里的情况,不知有啥困难?柱子兄弟在打仗,政府很关心参战人的家属,说吧,有啥困难?尽管说……对!化肥有没有?割了麦就该施底肥啦。”

“草粪够啦。”竹子又递来一碗红糖水。

“够了也得要!”吴天把碗往桌上一推,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重大的事,“过了张家村,就没了张家店。梁柱在前线,要连点儿化肥都不照顾,那政府也太不够交情了。”说完,他就像后宅院着火一般,热急热急出去了。

“天哥……”竹子追出来。

吴天回了一句话:“连点儿化肥都弄不到手,那兄弟在前线算白打了一场仗,那我这村长还有啥用!”

一场战斗,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结束了。在永远倒下去的人中,也有我们的六个身躯,年龄最小的十八岁,最大的二十四。他丝毫无损。他庆幸自己。

上级命令:由二连组成一个精明强干的侦察班,摸清敌炮阵地的方位、距离、坐标。有可能,就用炮轰掉伙们的炮阵地。

侦察班由排长任大林任班长,他任副班长。各降一职。连长找他谈话时,他心里打了一个颤,嘴上坚定地说:“只要组织上信任我。”连长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后天出发,把后事写写吧,别和敌人碰面了,想起还没写遗书。”

在猫耳洞口,他又取出那个红皮烫金笔记本,坐下,铺在膝盖上,怔怔地望着洞外的天空。他眼里有一种朦胧的光和一丝淡淡的忧虑,仿佛感到,有个阴影罩着他的心。天空有一片白云,薄薄的,像一片没有形状的白纱,从远方飘过来,又朝着远方飘过去。他想:一个多月了,我该接到一封家信了。

今天,他那快用完的笔记本上,又增添了三段话,和这笔记本上的全部内容一样,都是对人生的伟大见解:

我要去执行一次特殊的任务。这或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要在这次旅行中,为我的生命唱一支嘹亮的歌!

都说:人生价值的大小,在于他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我时常问:梁柱,你给社会做了什么贡献?为四个现代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没多少贡献,那就在这次侦察任务中补偿吧!

现在,我真正感到,活着的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着,那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为国捐躯,那他永远活着。我不能掌握自己的生,但我能掌握伟大的死和渺小的死。我要让我的灵魂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阵地虽小,能干惊天大业;生命虽短,要留千古之名!

笔记本和他的衣物放在一块,如果真就此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人们不会不发现那个“金光闪闪”的红色笔记本。

梁婆哆嗦着过了桥,爬上坡。

半晌,昏昏的日光里,出现了一个绿团儿。

还是没有梁柱的信。

他写了一封长信,蝇头小字,长达六页。这封信是人生的最后回光,是心灵最真诚的颤音。写完时,他如释重负,内心感到异常平静,仿佛立时死去,也就无愧于人类了。他想,该办的事情都已办了,可以轻松而来,轻松而去了。

竹子:

你好!

上个月发给你一封挂号信,咋回事,一直不见回音。焦虑之至!

这封信,你若收到了,后勤的粮油供给证上,也就没有我梁柱的名字了。你别怕,我说的是万一。这里万一的事情多得很。这次的特殊任务我也摊了一份,就是说,命的一半已经存进了阎王爷的账。死倒不怕,五尺大汉,血性男儿,怕死就不在世上为人了。可我想,要走,也得清清白白离开这世界,到了阴间,堂堂正正做个人。竹子,给你说句掏心话,我梁柱不是好东西,你和我结婚,也算白搭一生了。撕下脸皮说吧,没订婚以前我就想娶你。我不喜欢翠娥,嫌她长得丑。当你和光亮、我和翠娥的婚事都吹时,我暗自幸灾乐祸。我决心千方百计把你娶到手。我知道,去向你求婚你是不会答应的,那样,就证明你我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事了。怎么办?我钻在房里想了整整三天。终于有一天,你到镇上赶集,晌午没回来。那几日,十三里河正发洪,水有埋头深,我就挑着水桶到井泉上等着你。你不知道那当儿我有多卑鄙!我从老木桥上抽掉一块板,到树林里锯了锯,然后回到马路上偷着瞭望你,看你回来了,忙下到山梁,把桥上的木板扔进河里三四块,把快锯断的木板放在桥面空当上。你来了,我装着去打水。你走上桥,怔一下,踩了那块板,连人带板,落进了河里。我立马跳进河里。没想到你被水冲得那么远,我扎了三四个水猛子,喝了好几口水,才把你救出来……你吓呆了,浑身湿,头发盖着脸。我提来泉水,让你洗了脸,说:“谁他妈的偷了桥上两块板!你也真是,我们过桥都不敢踩中间那一块,又窄又薄的。”你看我有多可耻!你不说话,感激地望着我。我说:“回去吧,别让人看见咱俩在一块。”没想到你硬了硬脖子道:“看见就看见,不怕。”那一会儿,正是歇午觉的时间,四处没人,我真想一把上去抱住你,可我忍了忍,像大哥一样对你说:“竹子,因为我,翠娥败坏了你的名声,我觉得真对不住你……今天救你的事,你也不要往心上放,只求你不恨我就行了……”你突然哭了,落着泪,对我说:“柱哥,你要不嫌我长得丑,就叫我给你烧一辈子饭吧!”竹子,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像疯子,一个人爬上山梁上的大马路,一遍一遍地唱着那首野山歌:

得意哟,快活哟,

漂亮的妞儿围着我;

得意哟,快活哟,

最俏的妞儿嫁给我;

天热有人给我端水喝,

天冷有人给我暖被窝,

你说快活不快活。

……

就这么,咱俩订婚了。光亮进城接了爹的班,翠娥嫁给镇上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人做了后娘……写到这儿,竹子,你知道我梁柱是啥玩意儿了吧。这样,我死了,你也不要留恋我什么,趁年轻,该嫁就嫁,唯一求你的,就是把娃儿留下来,那是梁家的一条根……现在还不知道你生的是男娃女娃。无论男女,都求你留给娘,她会好好照看的。关于娘今后的生活,你不用忧虑,我死了,组织上会把我作为重点宣传对象宣传的。第一,我决不会窝窝囊囊地死掉;第二,我已经做好了让部队重点宣传我的准备。只要重点宣传我,政府就会给娘特殊照顾的。娘后半生有吃有喝,我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儿孝心,在阴曹地府,心里也平稳了……

搁笔

祝你心情愉快!

你的不是东西的夫:梁柱

1985.6.20

第二节

十一

黄灿灿的日光,均匀地晒在阵地上。苦焦的黄土、熏黑的弹片,有一层薄薄的亮色。

下午四点钟。连长和排长在阵地上望一阵,约摸下山后正好天麻黑儿,对视一下,排长说:“出发吧?”

连长说:“出发吧。”

一行六人,轻装,冲锋枪、匕首、压缩饼干、一腰子弹、地图和铅笔。排长最前,老兵陈小三第二,他站最末。人不多,但告别时很庄重。全连都从猫耳洞里钻出来,相互深情地望一眼,不言声,一一握握手,都是当作最后一面告别的。

陈小三的老乡和他告别时,挤出一个笑脸嘱托了一句话:“活着回来啊。”

小三也挤出一个笑:“我娘还等着我养老呐。”

炊事班长扛了一箱压缩米饭跑上来,站在他面前,放下箱,取出一封信,说:

“梁班长,胖子在医院来了信,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你叫他寄的信,没寄。回去踩了雷,在医院醒来时,信上全是血,不敢往家寄。”

他宽谅地点点头,接过信,眼睛亮了一下,郑重地给炊事班长敬了一个礼——那是一封家信。家信!

炊事班长才当二年兵,受宠若惊,忙还了军礼,说句吉利话:“胜利凯旋。保重!”

“你也保重。”

“都保重。”

他把信往口袋一塞,匆匆走了。

十二

梁婆爬到马路上,向东张望着。望久了,就蹲在路边,那样干瘦,脸上有几粒过早出现的老年斑,使她越发显得衰败枯萎。她圪蹴着,极像一只病了多日的老母鸡艰难地从鸡窝蹭出来,在太阳地里晒暖儿。

梁柱的干爹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这时远远走过来。他反剪着手,一步是一步,不紧不慢,均均匀匀,像戏台上的台步一般,而且走着哼歌: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如今当百姓,

无官一身轻。

……

他哼的调儿长长的,悠闲时,调儿就挂在皱皱巴巴的嘴皮上。他是七姓窝的头茬人,属爷辈的,六十过五了,身架还硬朗,生萝卜生葱照样吃;脸皮粗得能挂破丝线袜,看上去很有力,斧子砍过一般。他过来,看梁婆圪蹴在地上,就站在她面前,卷了一根叶子炮筒烟,吸着说:“我说柱他娘,你真没出息啊!说到天东地西,不就是柱子在打仗。他要死,你也替不了他;他要活,你也拦不住。打仗的人多着哩,就你的娃子命金贵?见天来等信,有啥等!回去吧。”

梁婆看着他,流泪了。

“打仗嘛,像邻居拌嘴,常有的事。怕打仗早些把娃子系在腰带上。放走了,就让他自个去闯荡。值了,混个一官半职,也让祖上有个脸;不值,也算保过家,卫过国,对起了老百姓,气气势势活在这个世界上。走吧,有信光亮还能不送去?”

她一句话没说,走了,一晃一晃的。

赵“老革命”吸了一口烟,大声说:“后山梁的麦子别管了,我给你割割挑回去。”话罢,嘴里还哼着:

铁桶的江山我来打,

铜铸的交椅你坐成,

只怪我麦黄没官命,

只怪我斗大的字,不认一升。

……

赵麦黄的党龄极长。民国二十八年,二十岁,家还在伊河边,穷得烧饭买不起锅盖儿,七年只穿了一条泥染的黄土裤。年龄到了,娶不起媳妇,爹到镇上用五个窝窝,领回一个大姑娘,叫大妞,瘦得不成形,比他大八岁,脖上还坠个馍似的瘿,难看得没法说。爹把他叫到屋里道:“见了吧,不孬。丑妻薄地都是宝。瘦些,养养会胖的。选个‘好’,成亲吧。”

那当儿,赵麦黄血气方刚,二话没话,扭头就走。爹一把将他揪回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去哪捡这便宜!人家一文钱不要,还是个黄花闺女哩!”

三天后,一副“鸳鸯戏水好夫妻,和睦生子到白头”的对联一贴,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双入洞房了。夜里,麦黄说去去茅房,一去再也没回来。为了混口饭,就跟着八路打日本。入党时,请人在志愿书上写了八个字:“赶走日本,不开小差。”有饭吃,就不怕死,跟着部队风风雨雨,东西南北,强渡黄河水,打过陇海线,死战孟良崮,出入大别山。民国最后一年,大军南下,路过洛阳城,组织上让他回家看看。一进家门,大妞居然还在等着他,苦等了整十年!不到四十岁,就像五十的人,连脖子上的瘿都起了一层密皱子。问起爹娘,大妞哭得活不成。低头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啥都明白了。麦黄在家想了一夜,心一横,托人给部队捎了一封信:“日本赶走了,老蒋打垮了,没事干了,我在家过安宁日子啦!”

就这么,赵麦黄每月去乡里领一次十元“革命费”,一路上,总那么哼哼着:

麦黄立战功,

不为钱和名,

只为老百姓,

有块薄地种。

十三

六个人,绕过雷区,隐伏在山沟里。前面有条河,三个伙们,正赤条条地在洗澡。天已麻黑,最后一丝余晖,悄悄退尽了。伙们撩撩水,叽呱一阵子,哈哈笑一笑,开始搓背。

排长爬过来:“你看怎么办?”

“不能动。”他说,“暴露了,就连神带庙全没了。”

“时间不能等,这里也不安全。”排长说。

他想了想:“我到左边山上,弄个石头滚下来,把伙们惊动一下,你们赶快从这儿渡过河。”

排长点点头。他去了。

十四

这天,吴天突然用拖拉机运回了十五袋尿素,卸在前梁马路边,回村唤:

“喂——都听着——分化肥啦——”

立马,七户人家,老小不齐的,一大旗子人,都挤在了村口。

吴天站在一块石头上,开大会一般地讲:

“先啰唆句——大家都知道,梁家的柱子,那是在前线打仗的。这是梁家的光荣!也是咱七姓窝的光荣!政府想得周全,我只去跑了两趟,就照顾咱十五袋化肥,还是日本货。眼下肥料紧张得比计划生育还要紧,虽说我向乡长求了两次情,老末还是看咱梁柱在前线的份上才弄了十五袋,大家要……要有良心。对,要以一饭之恩,当以斗米相报!一家两袋化肥,都上前梁扛去吧!”说完,他扬了一下手,就像大人物们讲完话,呼了一声口号一样儿。

人都往老木桥上跑去了,笑声、赞声溢满了七姓窝。正瞌睡,递来个枕头,谁能不说好,村人们感谢梁柱,更感谢吴天。

吴天从石头上跳下来,伏在竹子耳朵上:“我给乡长说好了,你家要三袋,不收钱,照顾梁柱在前线,扛去吧。”

竹子犹豫道:“天哥,这……合适吗?”

吴天眼一瞪:“有啥不合适。兄弟在前线,命都塞到裤裆了,要几袋化肥有啥大不了。”

竹子依旧站着没有动。

吴天又神秘地笑一下:“去扛吧,我那两袋也不收钱的。”话毕,自己乐颠颠地走了。

十五

他心里总有种不祥感,总觉得有敌人在背后盯着大伙儿。整整一夜,心都悬起来。

走走趴下。观察一会儿,再走走。天大亮,才走出这条窄长的布袋沟。一夜,总共也才走了十来里。

前边是川地,一片开阔,像是一条古河道。日久,平了,长满了茅草。天气朗朗的,没雾,一望老远。日光灿灿,云彩镀了金。对面是一道大山,极高,极峻,青色。山林极密,藏人的好去处,要穿过开阔地,怕身边的山上有伙们。他们散开来,分成两小组,相距二十米,躲在山坡上。排长上山摸底了。他们吃饼干,歇息着,竟有一个一坐下就闭眼睡去了。他坐在一块石头后,观察四周,没异常,取出了口袋里的那封信。他一直没有忘记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用舌头舔湿封口,无声拆开来,信挺长,满两页,字写得也很认真,笔画极清楚。

柱:

先给你报个喜,我生了,很顺,男娃,给你写信时,娃已出生半个月。

他心里颤了一下,喜兴得差一点儿起来翻跟头。男娃,果真是男娃!到底生了个男娃儿。他急迫地往下看,慢慢,心里变了味儿。

你咋不给娘写信呢?娘天天到前山梁上去等信,眼比先前更加老花了,我怕再有半月等不到你的信,她会变成瞎子的,眼下,已昏得锅里掉个老鼠她都认不清。

他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在生死关口上,眼泪是对生命的一种杀伤。可他到底没能把眼泪钳在眼眶里,到底还是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一种大逆不孝的感觉迅速在心里生长,先像一棵小苗,后像一棵大树,憋满了他的心。这当儿,后边突然有了响动。立马,一切思念、悲哀都烟消云散,他本能地端起枪,疾转身,把枪口伸出去。

是排长回来了。他收回枪,把没看完的信往口袋一塞,无声地笑笑:“生了个男孩。”

“都比我走运。”排长说,“山上没异常。炮阵地估计就在对面山上。从望远镜里看,树林左边的叶子稠,右边叶子稀,是不是炮打多了,震落的。我看分三个小组,现在就可以爬过开阔地。”

没有异议。排长的打算成了命令。

十六

今年是麦年。收麦。

火毒的日头下,小麦勾了头,野漫漫的,到处是黄色,随地势高低起伏着。马路上,牛脚窝里盛满了穗,溢香闪亮。空气里,游荡着熟麦味。大块麦田里,稀散着蠕动的小黑点。割麦声,随处都可听见。

竹子把娃儿放在地头树荫下,任他哭。哭乏了,就倒在草席上睡去。一个来月的娃,光身,红皮,像刚生的猪娃儿。

梁婆,迟缓地割着麦,不时地直起腰,瞅瞅树下的小孙子。她老了,没讲究,脱掉白褂,赤着瘦背,汗沿着肋骨流。一栏四行,割个来回,又个来回。近午,觉得老肩上火烧一般,一摸,脱了皮,竟揭掉半个巴掌一块儿,薄薄的,像蝉翼,透明,看了看,扔掉,接着割。“喳——喳——”均匀的声响,燥闷地荡在山谷。到田头,她听见有人喊,一看,是柱子的干爹赵麦黄。他已割倒了一大片。

“你家……完啦?”

“去吧,下沟提点水喝。”

她提了罐,心里暖暖的,下沟了。

提水上来,她家麦田里,弯着一排子人,都在帮着割。一行拉开,墙似的,割过去,几十行麦倒在山坡上,极壮观的。

十七

云在空中飘动,像飘带,瘦长一线儿。

他心里不实落,大宽的开阔地,排长带一人过来了,他带一人也安全过来了。他们四人,蹲在一个坑里。四周全是树,坑里落满枯枝败叶,软软的,有霉臭味。亚热带特有的长腿蚊,嗡嗡叫,直往眼里钻。

老兵陈小三,是够精细了。两个人,还单个往这儿爬,间隔十几米,伏在地上,只见草动,不见人影。陈小三在后边,向前看一眼,心里一阵惊。古河道,草像剪过一样平,而他们爬过的地方,草倒了,像是一条路,窄窄的,有亮光,老远就看得清。这等于把自己暴露了,得立马离开这地场。陈小三爬到排长耳朵旁,排长却扭头先说话:“注意到了吧,这么稠的树林子,地上连鸟屎都难找。我想炮阵地八成就在山那边。现在问题是怎样爬到山顶上,弄清楚炮阵地是在哪一侧。”

“哗!”突然,哪里一声响,声音不大,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六人,好似全都导了电,同时打了愣怔,背对背,向四周观察着。

他盯着三十米外一蓬格外稠密的灌木丛,压着嗓子说:“有情况!”

排长额头上有了汗,没有扭头,简短地命令道:“撤!我断后。”

他按照预先订好的计划,带着两名战友,第一个跃出窝坑。不等站稳脚跟,砰的一声枪响,他就歪倒了。接着,骤然间,枪声四起。山谷里像突来了冰雹,树叶纷纷打着旋儿往下落。

他们是在伙们的包围圈子里,可一个敌人也看不见。“冲出去!”排长一声吼,直立身子,端起冲锋枪朝枪响的方向横扫着。那架势,像一头狮子狂怒了,见谁都会扑过去。然而,不等他一梭子射掉,就有一颗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他晃了一下身子,临倒前,唤出了半句话:

“陈小三——跑……”

敌人在暗处,是从一个点射击的。

第一个中弹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单腿跪在地上,打了几个连发,同时瞟了一眼倒下的排长。他心里一阵紧缩,回头命令战友:“都趴下!”话刚出口,他感到头上有“嗖”、“嗖”的飞石声,忙往后边退一步。一枚榴弹在他面前炸开了。接着,又有几枚塑料手榴弹飞过来,撞在树上炸响。浓烟卷着残叶,在树林里弥漫。

敌人迫近了,突围已经不可能。这当儿,他听见外围猛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是陈小三,在直着身子,朝着右侧射击。他原以为陈小三已撤走了,没想他还在。他心里有些急。他想拼死朝外冲一次,还没站起身,就感到脚下像地震,站不稳。手榴弹还在不停地掀着地上的土。他回头望一眼,排长和那三名战友三角状地倒在血泊里。那三角的中间,全是殷红的血。一下,他脑子成了空白,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我走不脱了,得让小三离开这儿。他伏在地上,发现十几米外的树丛中有个人头在晃动,就疯了一样抬起身,狂乱地朝着树丛猛射。冲锋枪震得虎口疼,他把枪托抵在胸脯上,边打边扯着嗓子吼:“小三——撤!”

陈小三站在那儿没动。

他又吼道:“你妈的——走啊!!活着回去一个吧!”

陈小三迟疑一下,猛射出一梭子弹,旋过身子,就野鹿一样朝着来的方向跑了。

他完全把自己暴露在坑外。前射一阵,后射一阵,把伙们的火力引过来。他看见小三跑过川地了,可不等钻进对面林子,就见他突然栽倒。他盯着那个倒下的地方,好久没有看见倒下的影子爬起来。陈小三是全班人的寄托、希望,然而,他再没能爬起来。

他心中掠过一丝令人哆嗦的寒意。正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有一颗子弹穿进了他左肋。他朝后一仰。

地上的血都还是热的,他正倒在排长和那三名战友流成的血湖里。

十八

翠娥回了七姓窝走娘家,挎个蓝包袱,抱着两岁的娃,后边跟个小老头。那是她的外头人。一进村,她把娃塞给外头人,说:“你先回去吧。”自个径直进了梁家。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进梁家。竹子在门口,看见她,嗫嚅着站起来:“翠娥……姐。”

翠娥问:“梁柱有信没?”话很冷。

竹子摇了一下头。

翠娥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取出一张揉皱的报纸递给竹子:“我外头人说这上边有梁柱。”平平淡淡一句话,扭头走了。她还记着梁柱的仇。

竹子望翠娥一眼,忙抖开报纸。这是半月前的《解放军报》,上边手印、油污,满满的。她从一版看到四版,没看出什么。又看,在一版下角“一句话新闻”里找到了半个火柴盒大小的几行字:

标题:二连被命名为“钢铁坚守连”。

正文:五日凌晨,越军以一个营的兵力,向守卫在无名高地上的侦察二连进行了三次反扑,均被二连击退。为表彰二连这种坚不可摧的精神,上级命名二连为“钢铁坚守连”,并给作战勇敢的赵大章、梁柱、郭小毛,各记三等功一次。

竹子又看一遍,确实是二连,确实是梁柱,突然把报纸捂在脸上,呜呜哭起来。这会儿,她不是悲哀,也不是高兴。横竖,只想哭,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十九

他倒下,再也没有动弹过。

这片林子转眼间骇人地静。火药味的空气淡下来,血腥气在林里窜。

伙们人不多,也才十几个。他们老鼠似的钻出来,到凹窝,用脚踢,用手翻,认定这五个敌手全死了,然后他们一人一副胜者的脸相,朝对面山口走过去。

是去检查小三的尸首的。

有云飘过来,又有云飘过去,飘来飘去,在上空流动。日光毒起来,火暴火暴的。

二十

乡里人待客,两样货:一样荷包蛋,这是接待外乡来客的;一样炒花生,这是接待近处熟人的。梁婆让竹子把花生种子也炒了,黄沙、花生,拌了一大锅。炒熟,她端了一大碗,先进邻居家:

“顺兴兄弟,柱子有信了。你尝尝这花生。”

又端一碗,进了光亮家:“光亮娘,竹子炒的花生,你尝尝。柱子还活着,有信啦。”

再端一碗进了吴天家:“侄,村长,翠娥拿回一张报,那上边写了柱子的名。活着。”

七姓窝,一家一碗花生,她端了一个遍,也说了一个遍。

二十一

银色的天,透过林子看,就像碎了的玻璃悬在高空里。

挂在枝叶上的血凝了,变成殷红的珠子。窝里,翘起的枝叶尖,几乎都挂了一滴血,像霞里的露。

二十二

七姓窝被震动了。

梁柱上了报,还立了功!

最先来贺喜的是吴天:“竹子,我看看报。娘的,没想到兄弟给咱七姓窝争了气!”

看完,又说:“娘的,争气。七姓窝光宗耀祖了。凭这,乡政府不给咱七姓窝照顾一辆上好的自行车,我就找他省长去。”说完,抓了一把炒花生,嘣嘣吃着走掉了。

只一会儿,竹子爹、竹子娘、竹子弟、光亮爹、光亮娘、翠娥娘、吴天家里的……七七八八,挤了梁家一院子。七姓之村,村西出口气,村东的窗纸都哗哗啦啦响。何况是梁柱有信了,不仅活着,还登了报,立了功!

竹子把娘送剩下的花生连锅端出来,放在当院。村人全都吃着说:

“看得出来,柱子小时候就像条汉子。”

“料不到,七姓窝出英雄,好风水!”

“听说越南有新式武器,打枪不用瞄,用镜子一照,一枪一个准。”

“听说中国也有新武器,打出去,不伤人,闻味儿,一闻就流泪,死了娘似的。”

“梁柱用啥枪?”

“报纸哩?哪个识字的念一遍。”

“村长把报纸拿走了。”

“这人!”

“听说上次的化肥,乡政府是照顾七姓窝的,不要钱,他为啥又照价收了钱?”

“他说那是‘辛苦费’,便宜。”

“妈的!”

赵麦黄进来了,还唱着: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

进了院,径直到锅前,抓把花生,他脸上溢着笑,吃着道:“立功了?有种!当年我们拼刺刀,刺刀都被敌人肚子烧弯了,也难得弄到一个功。没想到我这个干儿比我强,有种!”说完了,溢出的笑还硬在脸纹里,久不消失。

第三节

二十三

依旧是个静。草不动,树不动,空气也不动,都在燥热中凝固了。山林,古河道,没声没息,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死了一般。

他动了一下。

又动一下。

他没死。

他装死。

这当儿,他让那装出来的泛白的死人一般的眼珠回到原处,先听一下周围的动静,再偷瞧一下四周。一切都是在他眼皮下发生的,这会儿重新观望,好似刚刚发现,好似猛然间看到了一张活生生的地狱图。他的脸冷僵了,看不出悲哀,看不出痛苦,也没有胆怯和害怕。他极平静,瞅瞅身上的血,没有擦。看看身边的战友,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排长的脸扭曲了,极为痛苦的样子,手深深地抓进枯叶下的泥土,一只眼睛被一片染红的落叶盖着,一只眼睛,迷茫地望着天空仿佛在力求解释这突来的惨象。还有那三位……他着实不忍再看下去,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他从容地拾起半截断肢,和一名战友的半截胳膊对在一块儿,用急救带紧紧扎起来。接着,他又把排长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做完这一切,他好似感到一个世纪迅速从他脑中滑过去。他体味到了一个世纪人类应该体味的一切,死亡、灾难、痛苦、悲哀、凄楚、壮烈、神圣……死过的人,又活了过来,便有一种释然感。

他取出一卷绷带,把有些麻木的腿扎起来。那里伤不重,只是一颗子弹从大腿上划过。肋骨,有些疼痛,但能忍受。他知道,两颗子弹都没伤着要害处。他迟缓地搂起衣服,把肋上的伤口,用纱布围胸捆了三圈。站起来,得走,他想,不定伙们没走远。他抬起脚,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回头把手轻轻放在四名战友的鼻前,分别感觉了一会儿。

他一步一步,如大病初愈,迟缓沉重。他朝着林密的地方走,心里在解释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伙们发现的。最后,他对自己说,可能是昨晚过河时就被伙们发现了,因为他们一直分散行动,加上天黑,伙们下不了手,就只好尾随到天亮。当判明他们六人的目的是侦察炮阵地时,就在这儿设了埋伏圈。判断使他有些兴奋,这说明炮阵地真在附近!他走路更加小心了,尽量一点儿响动也不弄出来。又走一段,他站在一蓬灌木后,把眼前的枝枝叶叶扒条缝,心里急剧地跳起来。

山顶有敌哨。炮阵地果然在那边山坡上。他伸手摸摸口袋的笔、图,都还在。他感到有一片阳光透进了他的胸脯。往前移了移,找个安全处,仔细观察一阵,揣摸着:左边,山陡,树稀,不能通过;从右绕,沟太深,越走离炮阵地越远,更不为上策。最好是爬到山顶上,在敌哨的附近,就可以把炮阵地一收眼底。他朝前爬了爬,树响了,哨上的伙们把脸旋过来,注视着这边树林子,贼眼溜溜的。他趴在一块石头后,双方相距不足百步。好久,伙们就盯着这边儿不动。他想,看来我得等天黑爬上山,天亮描完图,再设法下来。

二十四

吴天进了一趟城,找了民政局,当天就骑回来一辆崭新的加重“凤凰”自行车。说是照顾给英雄家属的。竹子手头紧巴,他就出钱买走了,还安慰竹子说:“梁柱是英雄,好事一串一串来,耐着性,别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二十五

有半晌,他就坐着等天黑。心里,好像总搁点儿啥东西,放不下。怕任务完不成?怕像那五位战友死得惨?都不是。他就觉得有种耐不住的烦。扶着枪,头勾着,伤腿伸展,好腿曲起来,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猛然,冷似的,心里缩一下,他感觉到了孤独。战友们都去了,头上是伙们的哨,孤单一人……他想起自己阵地上的猫耳洞,想起那烧焦了的战壕,想起那到处可碰见自己人的山、沟、河……进而,想到了娘、竹子、七姓窝,想起了那封没有看完的信。他打量一下周围,没异常,就取出了信,默默往下看:

到底咋回事?你一个多月不写信,连村里人都替你揪着一把心。娘都快想疯了。干爹、天哥、光亮娘、翠娥娘……村里人都见天来问有没有你的信。

两滴沮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一切都在寂静中。好像这亚热带森林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棵杂草都在谛听着什么。他似乎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苍老、亲切的唤:“柱子——回来!该吃饭啦——锅里放了麻油哩——”那是母亲的声音。娃儿时,每到烧好饭,娘就站在村口,朝着村里这样唤。她总是把“油”字高高挑起来,拖好长。

你是不是出事了?你给我说实话,我不会让娘知道的。伤了,就说伤了。残了,就说残了。只要你活着,缺胳膊少腿都不怕。成了瞎子也不怕。伤了我侍候,残了我养活,喂你吃饭,背你出门,一个娃儿我当成两个养。我要给你养老送终,叫你像好人一样活在世界上。可你要给我来封信呵,叫我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泪像破了堤的水,流进嘴里,流到心里。他被唤起一种似苦似甜的感觉,强烈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竹子……竹子……这一刻,竹子的面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把枪靠在肩上,两只胳膊强有力地交叉着,抱紧自个的肩,双眼呆滞地凝视着前面一块青山石。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固执地死望着一点。他感到心里有一架天平,一会儿这头重了,一会儿那头重了。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那天平一端是生,一端是死。一端是家、是娘、是妻小,一端是任务。他把生和死强烈对立起来想,如同他的处境已经到了不死必生,不生必死的地步。他觉得,这一刻想得极多,又似乎想得极少。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流了,痕印干在脸上。猛然,他觉得胸中嘣嘣直跳,似乎心要蹦出来。脸上出了一层虚汗,像身体虚弱,突然干了重活;又像盲目中,自己拿了什么东西,明白不该拿时,已经被人当做小偷捉去了。随着心里怦怦地跳,他站了起来,腿有些麻,他就向前踢了两下。很从容,不紧不慢,又踢了一下。好像这一踢,把忧虑、茫然、迷惑全都踢掉了。他脸色蜡黄,露出孤独而犹豫的神色。他把双唇绷起来,成一条直线,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他回身望山顶,伙们还站在那儿。末了,他迟疑一下,终于起脚朝山下走去了。

只走出两步,又站住。

过了一会儿,又过一会儿……

他又抬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累极了的样子,疲倦的,极慢,每走一步,像要付出千斤之力。几步,回头望了一下,又站住,久久不动。最后,他坐下来,把枪揽在怀里,把头深深地勾下去。

坐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日已落尽,余晖也没了,天色开始暗下来。他坐着,像泥塑一般。

当天色麻黑时,他终于又站了起来,毅然走了。尽管那神态、步子,仿佛是走向刑场或墓地一样迟缓、沉重,还是毅然地走了。

朝着来时的方向。

枪提在手里,他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二十六

县长和乡长去乡下看看,转转,检查三夏工作,回来时,路过七姓窝,顺道捎脚,把车停在山梁上。下山,过桥,进村,到了梁柱家。

县长来了。天!真是天神进了破庙,庙主都不知如何施礼了。梁婆心里慌慌的,让座都忘了,还是竹子搬过凳,倒了水:

“赵县长,张乡长,你俩坐。”

县长没有坐。他四十几岁了,胖身子,团圆菩萨脸,一副平和相。他拉起梁婆瘦嶙嶙的手:“梁大娘,你是英雄的母亲啊!咱县上前线七个人,目前立功的还只梁柱一个。怪我们工作不细,还是吴村长到县上报告了好消息。梁大娘,你给国家养了个好儿子,这是咱全县的光荣,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县长很激动。梁婆不知如何是好了,嘴张了几张,末了说:“县长,看你多外气,说到哪去了。”

乡长似乎挨过批,他用检讨的口气说:“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向你们婆媳二人赔个不是。梁柱同志参战以来,我本应好好照顾你们,可……唉,说到底,还是官僚主义作怪。说吧,家里有啥困难,说吧!”那口气,你想要启明星,似乎他也能上天给你摘一个。

“没啥难,吃穿都不愁。”竹子红了脸,道。

这当儿,村里人来了一旗子。县长来七姓窝,是有村史以来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空前,也绝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来的都来了,挤在梁家院子里,像是开大会,把县长和乡长围在中间,不为别的,大半都是为了来看看县长长什么样。

吴天进来了,他威严地推开人群,到正当中,对着县长、乡长各鞠了一躬,道:“县长、乡长,到我家里坐坐吧。”

县长望着他,没言声。

吴天挂着笑说:“你忘了?县长,我是吴天呀。在民政局碰见过你,你把那张《解放军报》拿走了。”

“啊——”县长笑了笑,“是吴村长。我们顺路来看看,不坐了。”

他握着吴天的手嘱托说:“你是村长,要照顾好军属、烈属。梁大娘是英雄的母亲,要特别关照她。”

“那是那是那是。”吴天连连点着头,下巴都碰在了胸脯上。连县长都称他村长了,他自然感到自个是理所当然的村长了。“县长,你放心。春种秋收啥活儿,我们都考虑到了。不过梁婶和竹子……就是梁柱家里的,觉悟也都一丈老高的。上房漏雨多年了,墙也歪斜着,我们说把河堤上的树砍几棵,帮她们修修房,说了几次,她俩都不让。”

梁婆懵着了,不知咋回事。竹子灵醒,拉了吴天一下衣襟,吴天过去给乡长递烟,顺势踩了她一脚。

听了吴天的话,乡长、县长都抬起头,果真的,这三间土瓦房,老了,瓦缝透着天。

县长当即表态:回去给民政局说一下,县上出钱出物,把梁家房子翻弄翻弄。

吴天不让别人插话,立马接了话茬儿:“那可太谢谢县长了,只要有东西,工匠我们村里有。”

县长这么大度,乡长当然不能含糊。走时,路过老木桥,看着桥面上缺了几块板,来回都不便,便说给七姓窝批两方木材,要把老桥修一修。全村人,千恩万谢,一下把县长和乡长送上前山梁,看着他们坐上吉普车。

二十七

他爬着过了古河道。极慢、极低,尽可能不让身边的茅草动。

一弯钩月上来了,静静看着他。

云也上来了。风是一丝一丝地吹。只一会儿,月去了,开始飘飘洒洒下起牛毛雨。地上黑起来,路都难辨清。

进入大沟口,他先闪到一块巨石后观察了一阵子。那巨石,有半间房屋大,迎面有些平,上方有拳头大小两个洞,下面有碗口一个洞,当间凸起来,极像一张魔鬼脸。他看了看,快步朝沟里走。他心里很清亮,出大沟,过条河,再爬上山,就过了生死线,生就捏在手里了,死就扔在身后了。

天全黑下来,黑到了做贼都嫌黑的程度。他走着,嚓嚓,声音极大,但传不出太远,就会被雨声淹没了。这时他不怕惊动伙们,夜色正适合他走路。

“嚓!嚓!嚓!”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往前走,不停地走。

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路,只管走。

二十八

吴天从民政局取回了一叠纸票儿,不倒张,揉起来哗哗响。昨儿,县长放了话,今儿一早,他就进城了。他说这号事得趁火烧饭,趁热打铁,过久了,夜长梦多,县长也忘了自个说过的话。

梁婆、竹子,死活不要这笔钱。说不该得的东西得着了,心里不踏实,夜里睡觉都会觉得枕头高,睡不着。

“这是政府的关怀呐,”吴天用钱抽着自个的手掌说,“你不要这钱,就等于瞧不起我吴天啦。下次县长见我问起来,我咋答?县长不说我吴村长没能耐?”

还是不要。

“算啦算啦!”末了吴天说,“县长都唤我村长了,我就得当起村长这个家。拿五百块钱做工钱,其余的是料钱,咱立马就动工。”

来天,七姓窝请了木工、瓦工,组成了一支建筑队。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开始给英雄梁柱家里翻弄新屋了。

二十九

他身上储存着生的欲望产生了无穷力量。什么时候雨住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东方开始泛出鱼肚白,他也不知道。就那么走,走。东方那轮火球跃上来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渴求已久,恨不得扑上去的感觉。他抬起头,热热地紧望着那太阳。直到日光使他双眼流泪,不得不闭上歇会儿。再睁开时,他猛然怔住了。前边有半间房屋大小一块巨石,成地瓜状立在那儿,迎面有些平整,上方有两个小洞,下方有一个大洞,中间高高地凸起,一张像魔鬼的脸……

这是进沟口时碰见的那块巨石!

他在这条沟里摸黑走了一夜,赶天亮又回到了这块巨石旁!

他立马感觉肋上的伤口有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伤腿也同时疼得打战。而且饿了,心里慌乱无比。眼前一片昏花,直想往地上倒。

他仍然没有走出生死界。

三十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吴天是个有吃天吞地本事的人,率着人人马马,一天工夫,就扒了上房,掘了地基。正式破土起新屋时,放了一挂湖南浏阳的千响鞭。

工匠、小工们干活,他去跑房料。

缺砖少瓦了,他骑车到乡里砖瓦厂:“知道吧?七姓窝的梁柱,在前线成了英雄,报上都登了,县长、乡长亲自到梁家去慰问。眼下,梁家起屋,砖瓦不够,乡长让我来……”

没灰了,跑到县办水泥厂:“听说了吧?梁柱立功上报了,英雄!县里照顾给英雄家三间房,眼下灰不够……”

连买几斤铁钉,他也亲自跑到供销社:“我说海水不可斗量吧?真是海水不可斗量。王师傅,七姓窝梁柱在前线成了英雄,给全县人民争了光,县长都为这感到几分光彩哩,亲自指派我带人把梁家上房翻弄一下,你看这钉子咋会这么紧缺……”

吴天家里也准备盖新房。便宜的东西他总是多买点儿,照顾英雄家的物品,他尽着气力多要点儿,用不完,他就问竹子:“弟妹,这剩下的你还派啥用场哩?用不上就让我先借借。”

三十一

在一个山洞里,他喝了点儿雨水,吃了几块饼干。饼干上有血腥气。

后来,他出来辨认辨认路线,就回去睡下。想睡,睡不着。地上极潮,水珠沿着洞壁往下落,留下一道道印痕。睡不着,就坐在冰凉的地上,把枪揽在怀里,靠在肩上,想心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依旧还是娘、妻小、家。这么不厌其烦地想着,等着天黑。末了,竟坐着睡去了。

说睡去了,脑子还在想着家,说想着,也确实睡去了。

三十二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叮当声在七姓窝上空流动着,和着汩汩的十三里河水声,组成一支和谐的曲。

赵麦黄来梁家看了看,没说啥,哼了一段,走了。这次,他哼得很兴奋: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老子是好汉,

干儿是英雄。

国家南门口,

有个二罗成。

三十三

他离开洞,走了。

他走得极累,远不像昨儿夜里那么劲足。枪挂在胸上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肋伤在雨水、潮气中浸久了,疼得针扎一般,每走一步,都要弯一下身子。可他极有信心,认定自个儿再也不会像昨儿夜那样迷路了。

他就这么极慢地,却一下也不停地走。

又是一个整夜,从他艰难的步履下滑过了。他没有再看见那个魔鬼似的巨石。

终于快出沟口了。然而,就在他拐弯时,出了意外。他立马收住脚步,极快地端起枪,伸出去,在伸枪的同时,打开保险,右食指压在枪机上,成弓步站着。他只差开枪……

对面岔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和他同样,残了一条腿,拄着一根棍子,艰难地迎着他起来。低个,瘦嶙嶙的,胡子极旺,黑茬茬一片。那伙儿可能和他一样,是从他要回去的地方回来的,也同样走了一夜。对方穿的迷彩服或许是从哪位战友身上扒下的。他一眼就认准了他是特工队。那眼神、那脸相、那黑肤、那塌下的鼻梁、窝进去的眼睛。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想开枪,可是他没开。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竟也那么快,眨眼间,就丢掉了棍子,马步站立,把乌黑的冲锋枪口对准了他。

四只眼睛,似四个愤怒的火球,相互死死地盯着,燃烧着。谁也没说话,十步之隔,也用不着说话。一切都在眼神里、枪口上。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伙,对方也知道他是什么伙。就这么无声地相对着,谁也不让自个的眼睛眨一下。都生怕对方的枪声会响在自个眨眼那一刻。他们这么默然而对,谁也没有、谁也不会首先扣动扳机。都明白,只要一方枪响,另一方的子弹也会随之飞出枪膛。无论谁先开枪,倒下的都是两个人。他还想:如果枪响了,就有可能从哪个不知道的洞子里钻出几个新的伙。即便他打死了对方,自个还活着,也难以回去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累。他想对方的眼睛也一定累极了。

忽然,他看到对方的枪口歪了一下,仅仅歪去几厘米,马上就又复原了——又对准了他的胸口。他看清了,对方的胳膊上也有伤。他懂了,这样对视下去,对方是熬不过自个儿的。这是求生的毅力赛,胜的将是他。

果然,对方的枪口又朝下耷拉了几厘米。虽然马上再次复原了,但比上次耷拉的时间长。他感到对方的目光柔和了。似乎歪了两次枪他都没射击,使对方放了一些心。他想:说不定这伙和自个一样,家里有老娘,有妻小,都在等着他回去。

猛地,对方毅然把枪口指向了地面。这是在求和。

这一求和的举动,使他有些震惊。他迟疑了一下,也下意识收回了枪,朝后退了一步,把小路让出来。以枪为杖,拄着站在了路边。

对方看他一眼,也以枪为杖,拄着走来了。一拐一拐,惊疑地望着他。他彻底看清了。伙的年龄不会比他大多少,眼睛有些小,圆圆的,个头仅有他的额头高。他看着伙一步步走过来,枪当棍子拄在右手里,有种异样,如同在监狱里蹲久了,一出狱就急于想干一件什么事。手心有些热,像是出了汗,还有些痒,像有个蚂蚁在爬动。他想,若伙是和我一样魁,我就一枪托砸在伙的脑壳上。再说,是伙主动把枪放下的。

当伙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猛然看到伙那双小眼里顿生出异光来。是一种凶光。他心里惊一下,忙往后边退。刚退一步就感到头上有股风,接着,伙的枪托从他眼前飞下来,差点儿砸着他。他头懵一下,忙蹲下身子,顺势拿起枪,用枪托朝伙的伤腿抡过去。伙趔趄一下,嘴张开了,想要叫,没出声,他就朝伙的头顶又砸了一枪托。

伙像装满了小麦的布袋一样栽倒了。

他觉得很轻松,像干完了出狱后想干的第一件事。拄着枪,想走,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身拾起伙的枪,拉开枪栓一看,伙的枪里压根儿没子弹。

原来如此!

他狠狠地骂了一声:“奶奶的熊!”

三十四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房垒平座了。上梁时,吴天请人写了两副对联,分别贴在两架梁上。

左联是:

上梁不忘县政府

起屋感谢乡党委

右联是:

军保民,和平度日月

民拥军,放心家中事

三十五

他终于远远看见了连里的阵地。

以往执行任务归来,只要一看到自己的阵地,他就有一种放声大哭才能表达的欢乐,可是今儿,他没有。

今儿,他有的是一种灵魂的错位感、失落感,一种无可挽回的过失感。

当这种感受被他自己明确为军人最忌讳的那两个字——“怕死”时,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怕死吗?”他不承认。“我不是那号人!”“我绝不是那号人!”

“那么你能算个英雄的男子汉?”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

半晌时分了,日光斜斜射过来。山上的林子把日光撕成碎片儿,扔在树木下。他软软地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踩着不知何年落下的枯叶,眼望着一米外的一棵大树。树上有枪眼,圆圆的,已经结疤了,但没有复原。也许永远不会复原,永远是个圆圆的伤疤。他望着,感到心上有个洞,无底的深,慢性的疼……

三十六

县广播站广播了一篇通讯稿,题目是《前方后方共英雄》。没过几天,地区日报上头条发了这篇通讯,改了题目,叫《前方儿子报国恩,后方婆媳感党情》。县长看了这篇通讯,很高兴,为此,专门参加了一次民政局的办公会议,作了重要讲话,讲话中说:“要从七姓窝入手,以宣传梁家婆媳为开端,一年内把本县建成拥军模范县!”

三十七

他是被人扶回连里的。当晚,就被送进了二线医院。

在这离前沿阵地二十里的医院里,炮声依稀可辨。几天时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头上竟有了白发,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他二十五岁,一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他反反复复想着回连时全连那惊喜的目光和离开时全连那怀疑、冷漠的目光。

在连指挥所里,他如实汇报了战况,最末一句话是:“一个人……实在无法接近炮阵地。”

那会儿,全连干部都在指挥所,一片沉默,没有半点儿声息。他以为大伙都沉在悲痛里。谁知,过了半晌,连长却平和、冷静地说:“陈小三活着回来了。他留在敌人那儿一条腿,爬回来的。炮阵地他侦察得很清楚,门数、方位、坐标,都很准确。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走出指挥所,战友们都在看着他,所有的目光都变得一个样儿,就是一个字——

冷!

几天时间,如同数十年,他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头上开始有了白发。二十五岁,有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

第四节

三十八

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到梁家门口,站定,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新盖起的三间上房:一色的青砖青瓦,如同古庙一般。不同的只是房顶上竖着三面小红旗,在哗哗摆动。看罢,老头心里生出一股怪味儿,说不清楚,反应到嘴上,成了:

抗日我受奖,

打蒋我立功。

住着茅草棚,

我麦黄不嫌穷。

干净一辈子,

不怕搞运动。

已是初秋时节,天气温温暖暖。日不毒,可乏人,晒得人浑身痒痒的,舒服透了。玉蜀黍挂了红缨,子已硬实,叶还青青的,只干了尖儿。

这当儿,吴天扛着自行车从山梁上下来了。老远他就叫:“麦黄叔——笑话!真他妈笑话。咋会有这档子事。昨儿天我去县城要木材,县长说不认识我。今早我赶到乡政府,乡长说不把照顾给竹子家的东西收回来就是好的了。我问咋回事?他说街东一个小伙子和梁柱在一块儿,回来休假了。让我去问问。去一问,你猜咋了?”吴天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趴在麦黄耳朵上神神鬼鬼嘀咕一阵子,末了,直起头,大高声:“梁柱这小子在家满野的,打架一人打三个,咋牵到市上没了牛,成了老鼠胆。丢死人了!”

赵麦黄愣怔住,没说话,眼珠动了动,盯在面前一棵树上不动了。

吴天扛起车,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他干爹,从小照看他。没有你,他家早就提篮讨饭了。你看这事……不争气!我说你以后再也别管他梁家了。他爹死了二十五年,你这二十多年干爹当得够苦了,连他家锅台塌了也得你去垒。梁柱上学,你不拿学费……上个鬼。一点儿都不给人争口气。我也是整天为他家忙前忙后的……咳!瞎忙乎。”

麦黄没接话茬儿,久久站着没有动。脸上的肉,有些胀,鼓起老高,硬住了。

吴天一回家,家里人把饭端上。他拿起筷子,要吃,又放下:“笑话。咋会有这号事?”

“啥事?”家里人问。

“女人家,少参言。”

家里人“————”纳鞋底。

吴天憋不住,还是说:“梁柱怕死!你可别乱翻闲话啊。梁柱那小子,原来在前线怕死。过几天,或者个把月,就该卷铺盖离庙啦。真是笑话!”

女人的针扎在了手上,忙把指头放在嘴里吮着:“那……梁家的房子……”

“政府也要面子的,宣传错了,还能乱张扬?别说是花了三几千块,就是花了三万块,也不会再要了。”

“梁家……倒捞个便宜。”

“便宜?看他梁柱日后咋做人!”

三十九

营盘如山,兵如水。山不动,水长流。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队进行了举世瞩目的大裁减。公布的数字是:官兵减员额一百万。

第五节

四十

光阴如箭,日月如水。

四十一

阴天,有雨,雨滴豆儿一样,哗哗响。半个时辰,山梁、凹窝、沟坎……天地世界,都埋在雨里了。

后半晌,天早早地黑下来。梁婆在灶房,碗里放了一把面,搅面糊,刚把碗伸进房檐下接雨水,见院里来个人。大个,披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雨衣下盖着一个旅行包。那人似乎极冷,身上不停地抖,像抽搐。水珠从他头上流进脖里,站在院中央,如同走错了门,看着上房。他神情极为复杂,眼里有种急切的光。看见梁婆,他不知所措,嘴张了张,大喉结在脖下跳几跳,没能说出话。

突然,梁婆手里的碗落地了,摔在一块垫脚石上,面糊流在雨水里。她失声叫了一声:“柱子!”似乎要扑过来,却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了门框上,眼泪簌簌往下流。

梁婆尽管是哭着,老脸上的纹络还是浅了许多。她身上洋溢着喜悦,极想抱住儿子。可她看到儿子没有应声,只有木木的神情时,她倏地相信了村里的谣传,意识到了随儿子归来的还有不祥的预兆。于是,喜悦很快过去,心开始慢慢往下沉。老脸上的纹络又像原来那样深,那样弯。

是梁柱。他回来了。

听得叫,他想答应,想唤声娘,但觉得喉咙紧,发干,怎样也没能唤出来。他极难受,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他觉得心里有股五味汁液在涌动,在翻腾。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雨衣的帽子卸下来,索性让雨水顺着脖子往里灌。

竹子在屋里做针线,听见婆叫,立时从凳上弹起来。可起来了,立时又感到心像压了一块铁,一直往下坠,沉得很。眼也有些发昏,像是起得太猛了。

竹子往前挪步,移到屋门口,站在房檐下,没有去接丈夫手里的旅行包,像是怕雨淋了衣裳。看着丈夫,她像看着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人。竹子极平静地说:

“回来啦?进屋吧,还站着。”

娘也说:“进来吧,换换衣裳,别淋着。”这当儿,梁婆才似乎刚刚想起来,眼前人是久思远归的儿子。她颤颤地走过去,接了行李。竹子也上前几步,到雨地从婆手里接过行李。

他看看娘,又看看妻。她们都一样的平静,就像他去哪儿耍了几天。

他先在娘前站一会儿,后随竹子进了房,径直到里屋,去看自己的娃。娃睡了,脸红红的,浓眉,圆鼻,极像他。他本能地用手去摸娃的脸蛋儿,摸着了,手又缩回来,像娃的脸上有种反弹力。脸太软,像熟柿子一般,把他吓了一跳。

“叫啥?”

“不是给你写信了,叫狗娃。”

他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大名?”

“继军。长大了还让他当兵去。”竹子说着,端个脸盆出去打水了。

他震了一下,不明白妻的话是啥意思。但他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了娃当兵才起这名儿的。

竹子端水进来了。他说:“我前天到县上,昨儿到镇上大姑家,行李都放在姑家了。”

竹子说:“洗吧,换换衣裳。”

他看了看自己那浑身泥水的军衣,心里难受得没法说。

他换了一身发白的工作服,这是他入伍前的衣裳。

他走进上房,娘、媳都坐着,看着他。他也看她们一眼,便把头低下了。她俩没有让他坐,不似往常那样儿,从部队探亲回来了,天大的喜事一般。今儿,娘、媳没有一个问他吃饭没有。他已经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饭了。她们只是一个劲地、不相识一样地盯着他。

他心里螨螨地动,自个儿拿凳坐下了。

雨直下,屋里闷得人心慌。他把头勾下去。一家三人,闷闷地坐着,谁也不吭声。

久了,他问:“干爹不在家?”

“在。”竹子答,声音极轻。

“我给他买了个皮袄。”他说。

“他不会要。”娘答。

又都没话了。好似空气冷冻了,结了冰,叫人心寒。

这回,是娘先开口:“柱子……”

他抬起头。

“他们说的……当真?”

他嘴唇绷成一条线,望望娘,又望望妻,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又把头勾下去,深深地耷拉着。他知道她们问的啥。在他住院期间,有三个老乡探过家。瞒是瞒不过去的,可他没勇气说句话,或点一下头。他的脸下面,脚地上,相距几指远,有两块水痕。他哭了。

不知沉闷着过了多久,竹子说:“报上登的……不是你?”

他没有抬头,轻声答:“我在县上听说了,误会了,重名重姓……”那声音好像不是他说的,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完了,他又补充说明:“叫梁柱的人多得很。”

四十二

入夜,雨停了。天上有亮色,要晴的样儿。

他和竹子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娃,仿佛隔着一座山,把夫妻间的一切都给隔断了。

灯亮着。竹子在望房顶。他看看房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翻个身,留给他个后背儿。他瞅瞅她那曾经极为熟悉的圆圆的肩头儿,白白亮亮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流在枕头上,有一股温热的味儿刺激着他。他心里又烦又乱,极想做些夫妻间的事。他动了一下身子。

竹子说:“睡吧,别弄醒了娃儿。”声音淡淡的。

他心里有些冷。身上的燥热没有了。

竹子把灯拉灭了。屋里一团黑。

被里暖极了。在南边,猫耳洞里,大家把这种暖视为天堂,可眼下,他没有这感觉。他想:我要是把炮阵地侦察回来会咋样,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像陈小三一样,记二等功一次,破格提为副连长,被授荣誉称号?会参加演讲团,走遍全国名山大川,从上海演讲到北京,最后向中央首长进行演讲。每讲一场都有录像,记者围住你团团转,十几岁的小女孩把塑料花往你怀里塞,大学生邀你去谈人生,说理想。会不断给女孩的笔记本上写个字,她激动地把本子抱在怀里,要求你以后和她常通信。走到哪,都由小车把你送到高级招待所。回了家,乡长、县长天天陪着你,要求各学校停课半天,听你讲一堂共产主义理想课。你拿着别人写的稿子,或把稿子装在口袋,根本不朝外拿,滔滔地讲着你的经历、事迹;在一阵阵掌声中擦着泪,讲完了,男孩女孩围着你,每张脸都像开着的一朵花。回到家,人没进村,全村人就在村口等着你。老人们都想去你脸上摸一把。年轻人只想和你说句话。娃儿们都拽着你的衣襟儿。娘呢,不停地笑,可没有笑出一声,泪在脸上流。夜里,妻会像刚入洞房那一夜,浑身抖动着偎着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嘴不停,说一夜,一句正经也没有,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可这会儿,什么也不是。

两种生活,冷与热,寒与暖,仿佛就一线之隔。跨过来,是一个样;退回去,是另外一个样。小三跨过来了。他没有,自己把自己留在了线那边。

他叹了一口气,看竹子睡着了,披衣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猛然,他想起一件事,悄悄穿衣、下床,到茅房边把他作为遗书写给竹子的那封长信烧掉了。

火光烧红了半个院,一片天。

他原打算把这封信给竹子看看的。现在不能了,不该了,也不敢了。她看了,会给这个小小家庭带来什么呢?他看着信烧完,心里平静了,静得如一片湖水。好似这一烧,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躺下了。竹子又下了床。她心里乱极了,不知日后会发生什么事。

推开门,满地月光。月光还流进屋里一块儿,带着秋时的夜寒。风把十三里河的水声吹过来,在她身上兜圈子。空气湿腻腻地在流动。东边天空有一片紫云。银河正穿过梁家院落上空,像一条闪光大马路。她走出屋门,愣怔一下。院里长凳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捂在脸上,那是婆婆。

“娘……”

梁婆抬起头,往一端坐了坐,说:“屋里燥热,睡不着。”

她坐在婆身边。“没承想……果真是这样。”

“门里虎,门外鼠。到出力的时候惜力啦。”

“说起来打仗逃跑了,丢死个人!全县都知道,日后继军长大咋做人!”

“真是不争气。别人在家心都碎了,他却是这个样。”梁婆顿了顿,声音抬高了,“他在外活得没骨头,咱在家不能活得没骨头,三年不吃盐,咱也要把政府照顾的东西全还掉。”

……

夜,出奇地静,远处有蟋蟀声和蛙鼓声。

他没有睡着。这当儿,正站在门口暗影里,听娘说。他心里丝丝地透着凉气,身上一抽一抽地抖。

四十三

乡俗是一家有了喜,全村人都乐乐呵呵到你家吃一顿,到的人越多越好;有了难,哪怕是一头猪跌到沟里死去了,各家大人也都要到你家说些宽心话。

梁柱回来了,当然也是喜。

梁婆一早去井上提水,碰见了光亮娘,说:“他婶,柱娃回来了,有空去坐啊。”

光亮娘怔一下:“回来了?回来你就不用等信,日后跟着你娃享福吧!”说完,走去了。

梁婆心里像针刺一般,站那儿久久没有动。

吴天家里的过来了,挑着一对空桶,悠悠的。梁婆忙主动上前去搭话:“他嫂子,给他哥说一下,柱子回来了,不用再操心。”

“房子都盖起来了,还操啥心哩。”吴天家里的,没有看梁婆,从她身边过去了。

这话如同在梁婆心上抽了一鞭子,她抽搐一下,泪溢满了眼眶。咬咬牙,才没让泪流出来。她把打满的水一倒,提着空桶回村子。缸本来就是满的。

日光照在了村头,到处鲜亮鲜亮。梁婆到村口,几个起早的邻舍女人,已在老槐树下围成了一个圈。

“听说梁柱回来啦?”

“听说了。”

“咋样?”

“还没露脸。”

“没脸见人!”

“哼!狗屁,还英雄,是个撑不起门户的主!”

“小声点儿,他娘来了。”

梁婆都听见了,硬撑着笑脸朝这边走。到跟前,人家没有一个说话的,哗啦一下都散了,各回各家烧饭了。

七姓窝的确太小,也太瘦弱,哪能搁住梁柱家这一反一正的新闻大震动呵。

他回来,和所有的退伍兵一样儿,糖,买北京、上海的,酥心糖、棉花糖、奶糖、酸糖……一样来一斤,芝麻饼儿豆糕什么的,也都带几盒。烟,不带把儿不朝外面拿。昨儿回来,他已碰见了村里人,想必今早村人都该嚷嚷叫叫过来的。娘一出门,他就起床了,早早地把烟包拆开,把糖拾进一个盘子里。

日已三竿时,家里没来一个人。

他心里有些苦,站在大门口,朝外张望着。赶巧,吴天过来了,忙唤:“天哥——”

吴天拐进了一个胡同。

他大声:“天哥!”

吴天又折回身子探着头:“哟,回来啦!”

“哎。”他把一根带把儿的“前门”香烟扔过去。

吴天老练地接了烟,尴尬地一笑:“断了,断瘾了。”又把烟给他扔回来,“今年……退伍早吧?”

他答:“精简整编,提前啦。”

“哦……整编。”

“你过来坐坐,天哥。”

“不啦,不啦。”吴天摆摆手,“前晌得去乡里开防汛会议。”说罢,没有进那条胡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竹子出来,他问:“天哥断烟瘾了?”

竹子说:“没呀,昨天还吸哪。”

他没再说啥,脸色有些白,缺血一样。回屋里一头栽在了床上,蒙头睡觉了。他想:我回来干啥呢,倒不如死在外边,死在南疆好。我活着回来了,苦苦依恋的家乡的一切都变味儿了。和娘、和妻团聚了,中间像是隔了一座山。能给娘尽孝养老了,能享受天伦之乐了,娘和妻倒都和我生分了。可以在七姓窝平平稳稳过日熬月了,七姓窝却对我像外村人,清冷得没一丝热气儿。军服脱掉了,连娘、竹子、七姓窝的那层温暖也给脱掉了。人还活着,人情已经死了。肋伤好了,心又伤了。他感到了做人的不易,感到了生比死更难。他感到从南疆带回的阴影会永远暗在他心里。“我究竟得罪了谁呢?”他委委屈屈地问自己:“都这样对待我,冷漠我,而我到底得罪了哪一个人呢?我谁也没有得罪呵!”

四十四

要活着,要和以往一样过日子,就要让乡邻们和以往一样对待你。他想了想,决定弄一桌菜,把村里的主事男人全都请来碰碰杯。

来天一早,竹子翻过山,踩着泥路,到镇上买了菜,割了几刀子肉,打了酒。

梁柱拿了烟,口袋塞满了糖,一个一个门户进。娘、伯、叔、婶、哥、嫂、爷、奶,该叫啥叫啥,一声接一声。年纪大的问身体,年轻的问生意,老实人问庄稼,乖巧人说笑话。不停地递烟、抓糖。除了干爹麦黄这几天走亲戚,他是家家去过了,都请到了。

礼道周全到这个份儿上,谁还能咋样呢?本来谁也没有和梁家结私仇,谁还能铁石心肠不到梁家坐一坐?

后晌日快落,余家竹子爹,张家光亮爹,程家老子和儿子,吴家吴天,史家翠娥爹、翠娥爷……长长短短,七七八八,各家主事的都来了。围着一张古式八仙圆桌坐下来,吃着糖,吸着烟,聊着天,从今年雨水多,十三里河堤得抽空加加固,谈到玉蜀黍长势好,明年可以各家多喂一头猪。云雾风雨,针头线脑,说的话成山,堆起来能把地皮压个坑,可没有一人问起部队在南疆的事。

都体谅他了。

他不参言,只递烟,剥糖,“叔”、“伯”、“爷”不停歇地叫。他那样子,不像是请客的主人,而像跑堂的店小二,脸上是求人神色,眼里是求人的光。

都是庄稼人,谁还能对他咋样呢?

“上菜吧?”竹子进来问。

“干爹不知回来没?”梁柱说。

“麦黄叔,得罪不下!”吴天用村长的口气说,还拍了拍面前的桌。

上菜了。先是几盘凉拌的,接着炖鸡、炒韭黄、炒鸡蛋,青椒炒肉丁,杂七杂八十几个。乡间里,这已是顶为上好了。不是特大喜事,谁也不会这样破费的。

大伙儿谁也没动筷。他开了一瓶当地产的杜康酒,把酒杯全满上,自个儿首先端起来,站着,脸有些白,手有些抖,酒都溅出来了。他先咬咬唇,末了说:“叔们、伯们……我梁柱,不是条汉子!给大家丢了脸,给部队打发回来啦……今儿,请叔们、伯们来,就是求叔们、伯们宽谅我……”不知是没词,还是说不下去,酒在半空里,已溅出半杯,他喉结直跳,手直哆嗦,鼻翼两侧的皮肉直抽抽,好不容易又放出声,“要是叔们、伯们原谅我,就都喝下这一杯!”说完,他不再抽了,不再抖了,似乎稳住了神,目光热热地盯着长辈们。

就是,谁能咋样呢?他伤了谁呢?其实,在座的他谁也没有得罪呀。都是那些家里人,贱嘴贱舌的。忽然,村人们都觉得对不起梁柱了,都觉得梁柱一回来,都应该来坐坐,聊聊。可是,这会儿,谁也不知该说啥好,就都端起杯,等谁说句大伙想说的话。

倒是吴天在外跑事多,想起一句两全的话:“甘蔗没有两头甜。顾了那头就顾不了家,顾了家就难顾那头了。过去的事,一风吹。大家——喝!一口酒烧掉一肚怨,谁没老娘媳妇啊!”

都喝了。一片“啧——”“啧——”声。

吃着菜,就都有了话。

“这种事,自古是忠孝难全。”

“岳飞忠吧,可不是孝子!”

“对。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呵。”

“吃,吃。筷子勤一点儿。”

“说死就死了,谁不想家哩……”

“打仗,又不是打架,顶天流点儿血。”

“庄稼人,做啥英雄哩,有吃有喝就行了。”

“解放前,我见过那场面,中央军和游击队,打得子弹满天飞……”

“能回来就是万幸,有青山,就不怕灶里没有柴。”

……

已是酒过三巡,正是热闹处,赵麦黄进来了。他是从亲戚家里刚回来,回家听家里人说了梁柱回来的末梢,就反剪着手走过来。他破例没有唱“东西南北中”,嘴闭着,脸上冷得刀劈斧砍一般,棱角分明,透着血红。眼珠不亮,但极圆,如同死鱼眼,一动不动。到上房门口,反剪的双手松开了,手上全是汗。

“干爹……等你半天啦。”他最先看见,忙不迭儿立起,迎过去,“坐这儿。”

麦黄钉在门口,没有动,死鱼眼对着干儿子。

“麦黄哥,过来嘛。”

“你是上宾哩,来来……”

赵麦黄的嘴唇松开了,冷冷地道:“柱子,你过来。”这声音很沉闷,像初夏时从天边滚过来一声沉闷的雷。

他走过来,心里有些虚,疑惑地望着那位老干爹。

突然,赵麦黄的嘴死死闭上了,盯着干儿,脸上的皱纹好像全都竖起来,满脸血红,红到发根和脖下。左脸有一条深深皱纹牵着他的嘴角,怒呵呵地朝下巴刺过去,死鱼眼珠滚了滚,眼里就烧起一股压不灭的火,手掌出奇地痒。

“干爹……”他嗫嚅着又叫道。

赵麦黄把手掌捏成拳头,又伸开;又捏成拳头,又伸开。最后,他猛地抡起右臂,“啪”的一下,一个巴掌掴在了梁柱左脸上,嘴里不干不净吼起来:“熊——包!老子走南闯北大半生,刺刀顶着心窝都没发过颤,咋认你个干儿老鼠胆!算我这二十多年的干爹白当,从今儿起,你再也别叫我干爹!”

一时,大伙全呆了。谁也不明白不一家一姓的干爹咋会有这么大的火,会狠心打干儿一巴掌。

老头打完、骂完走去了,喝酒的人全都木桩一样。

他张着嘴,一边脸是灰色的,一边脸是血红色,有五条红痕高高鼓起来。

梁婆在厨房,听到麦黄吼,急忙赶出来,麦黄已经出去了。她追到大门外,说:“麦黄……过去了,就算啦,他心里……也很难受的。”

麦黄车转身,凶气还没消:“咋的?我打他一下你就心疼了?我不打他就对不起他死了二十多年的爹。村里人就不会从心里原谅他。他就不知道活在世上人该怎样做!”

四十五

他三天没出门,睡了三天。起床后,脸有些肿,微微的,像浮了水,透着亮。

总不能不出门。过河湿了脚,鞋还要晒干再穿的。今儿,后半晌时分,人都下地了,村里空空静静的,他挑着水桶去担水。

出来门,屁股后跟了几个娃,不知哪个起个头,一群娃就跟着嗷嗷叫: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他站住了,心里一阵绞痛。一把将桶扔在地下,上去揪住了一个就要打。可手到半空僵住了,怔一会儿,手又软软放下来。他无力地拾起水桶。

娃儿们还在后边叫:“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他心里实在疼得无法忍受。这会儿,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和谁拼死打一架,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这唤声,比干爹掴他那一耳光疼得多,难受得多……这当儿,邮差光亮和翠娥回来了。一个是送完信回来吃饭的,一个是回来走娘家。他看见他们,不敢抬头,弯腰在井口,装出正在汲水的模样儿。

那两人看见他,都淡下步子来。

娃们还在桥头一个劲地唤。

他听着,光亮扭头对翠娥笑了笑,像是说,报应!活该!

翠娥脸色变了,过了桥,把怀里的娃儿往地上一放,上前抓住自家的小侄儿,“啪”、“啪”就是两巴掌,嘴里说:“我叫你唤!我叫你唤!”

娃们都给吓惊了,散了的小羊一般跑掉了。

他瞧了一眼翠娥,立时,泪就落下来。

第六节

四十六

红光日头地,上边忽然来个人,说叫去个当家的,代表七姓窝,到乡里开一天防汛会议。

扯淡。快掰玉蜀黍了,雨季都过了,连天红日头,叫开防汛会!吴天去了。

吴天去了,在镇上看了场电影,吃了一顿馆子,买了头黄牛回来啦。牛是好牛,才五口,正年轻,高肩宽屁股,一看就算一件子货。

吃饭时,村人都在老槐树下端着碗,吴天说,乡里布置,每个村要成立一个防汛指挥部,要他当七姓窝防汛指挥部的指挥长。

没人答理他。都知道,这人总想在村里管个事,露个头脸。

四十七

果真,没两天,就下了雨。

秋雨绵绵,连天扯地地下。

下了七天七夜。怕人!

雨像一桶水倒进了筛子里……

四十八

雨下得人都不知日头该从哪个方向出。白天也不比夜里亮多少,房里不点灯就没光线啦。有的玉蜀黍在秆上生了芽,有的将熟不熟,这会儿又回了青。地都成了稀泥糊,伤风处,玉蜀黍都一溜儿朝东趴下了。

井上也没了担水人,都在房檐下接水吃。各人都钻在自个家,谁也不出门,都在心里犯嘀咕:娘的,狠下,不怕塌天!

这雨,怕几十年来也没下过这么大。

忘了早些把房修一下,眼下,漏了雨。

忘了前几天大伙把十三里河堤加固加固,打些木桩,添点土……

忘了成立个防汛小组,就让吴天牵个头……

忘了……

十三里河涨水了,半个大堤深,枕头似的小浪子,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响。响得人心烦。响得人发慌!

四十九

统共算起来,他回来不足一月。天天钻在家里不出门,像绝了人世,吃罢饭就抱着一本《三国演义》看。《三国演义》好,和酒差不多,拿起来就啥事都忘了,只记起破赤壁、失荆州、擒孟获、设空城……

五十

入夜,雨更大了,铺天盖地,天地都在雨水里。

各家都亮着油灯。电线杆倒了,断了线。点一次灯,得划十几根火柴,都受了潮。老年人把火柴揣在怀里,或盖在被窝里。

有家做饭,用瓢在院里勺一瓢,就倒锅里了。

哗哗啦啦,啦啦哗哗,一个劲儿地下。

人都睡不着。半夜,有人叫——

“要发大水啦!”

“要发大水啦——”

能出来的人都跑了出来,提着马灯,照着电筒,惊惊慌慌,到村口一看,是程顺兴手里提着个碗大的老鳖,在街上扯着嗓子叫。

“哪里的鳖?”

“院里捡的。”

“屁话!你女人会生鳖?”

“是捡的!”

“鳖都在十三里河里呢,咋会跑到你院里。”

“要发大水啦,这是龙王派来送信的。”

“鬼!”

“我听院里叭的一声响,出来一看,地上爬个鳖。”

都不信,都不得不信,都半信半疑。一会儿,又有人从家里提出两条大草鱼,筷子长短,也是从院里捡来的。

人心慌了。

这当口,他放下《三国演义》,想:连鳖和鱼都顺着雨柱升到了半空里,擎不住,又落到了住家户。

半村人围着那鳖和鱼,直到快天亮。

五十一

赵麦黄家来了客,下雨不能走,就住下了。没床睡,麦黄把大门摘下来,架在屋里当地铺,离地半尺高。他刚睡着,觉得背下有些凉,睁开眼,天,水灌了一屋子,明晃晃的。鞋在水上漂,像一对小船儿。忙不迭儿下了床,门板就托着被窝在屋里转了个圈儿。

“他娘,快起来!涨水啦!”

“快起来,不怕淹死呀!”

家里人一出屋,麦黄就拾起个脸盆跑到门外边。到处都是水,亮光一片,埋着小腿肚。弯腰在水里摸出个石头来,咣!咣!咣!咣!咣!咣!咣………乱敲着。

“发水啦——”

“真发大水啦——”

“晚起一会儿就没命啦——”

麦黄叫罢,敲;敲罢,叫,满村跑,各家门前都敲一遍,唤一遍。

立马,村里人全都跑出来。这当儿,天已亮了。雨水哗哗响,墙似的,两步外就把视线阻断了。男人们都赤着背,单穿个裤衩。女人们大都穿齐了衣,抱着娃,光脚泡在雨水里,打着伞,或披着蓑衣、戴着雨帽。雨柱稠,把空气挤走了,人们都在喘粗气。村里一片叽哇乱叫唤:

“三娃——三娃在哪?!”

“娘,我在这儿。”

“快!快来挨着娘。”

“他爹,你回去把老四抱出来。”

“抱出来把他淋死哩!?”

“你家的房子结实啊?!”

“娘的×,天塌下来算啦!”

“这是存心不让人活啦,奶奶……”

竹子跑出来:“都到俺家来,上房不漏雨!”

都往梁家跑去了。

五十二

他家上房堆了一屋人。全村人都堆在那三间高大的青砖新房里。

天冷得不行。娃们直哭,死狼怪声地叫。他把娘的、竹子的、自个的衣裳全都拿出来,分给老人和娃儿们。翠娥在墙边,他过去给她塞了一件短大衣,还有几块饼干。

他跑到厨房去,把罐里的面全都倒出来,和面和了一大盆。他在房下打个伞,娘在伞下烧火烙着馍。竹子在桌上擀面,硬了,到院里舀半碗水倒进盆子里。

院里雨水流不赢,憋到膝盖深。有人叫:

“梁柱,水快灌屋了。”

他拿个镢头,跑到大门口,两下就把大门槛儿砸断了,水像开了闸,直往门外泻。

他站在大门口,觉得地上有动,还隐隐听见隆隆的闷雷声。往门外一看,眼都直了,白茫茫一片,世界都淹在水里了。好几只死鸡从他面前漂过去。谁家的黄狗,不知咋样爬上村口的老槐树,卧在树杈上,浑身流着水,凄凄地咕咕叫,像是在哭!他稳稳神,仔细一琢磨,感到脚下不是动,而是在哆嗦,那沉闷的隆隆声,也愈来愈大,像滚过来一声雷,往十三里河看一眼,吓懵了,浪子黄牛一样大,几尺高,从上游雪崩一般轰轰推过来。他惊了,脸色惨白,忙回到屋门口,把干爹叫出来,嘀咕道:“十三里河要决堤,得让村里人赶快离开村!”

赵麦黄跑到大门口,一看,又回到屋门,大声道:“都听我的——媳妇们抱着娃儿,男人们背着老人,快往前山梁上跑!”

一下,房里乱了,像炸了圈的羊。

“啊……啊……村子保不住啦——”

“河水要漫过来啦!”

门被挤掉了,砸了谁的头。

最先跑出大门的回头叫:“都跑啊——离不开村子的就没命啦——”

乱了!一村人,有人往家跑,有人往前山梁上跑,有人往后山梁上跑。全都吓迷了。

“他爹——抱紧娃儿啊!”

“你扶好咱娘——”

“快!拉住我的手——”

“你小子跑啥,把你爹背起来!”

“老大——家里的东西不要啦!快跑!命要紧——”

麦黄站在梁柱家门口石头上,嘴张得小碗口儿一样地唤:“往后山跑是找死啊!那立陡的山,能上去?!四里路,跑不到水就撵上啦!”

“都往前山梁上跑——别管村子了!”

这当儿,人们才迷过来,扭转头,背着,抱着,朝老木桥上跑。

有个母猪漂过来。

“他爹,咱家的猪!”

“不要啦,快跑!”

“快生了呀!”

“命都没了,还要你娘的猪!”

他背着娘,竹子抱着娃,裹在人群里。

赵麦黄第一个跑上桥,木桩一样扎在桥头上:“不要乱,一个一个过!”

这当儿,乡人们才又想起来,桥面上少了几块板,是早几年就该修好的,可是谁也没有修。桥下的洪水震山响,牛腰浪时不时打在桥面上,再有尺把,水就漫过了桥。

“挤你娘的×,一个一个过!”麦黄骂着,用手拨拉着,每个过桥的人,他都要拉一下,像是查查数。“家里人,让家里人先过!”他在不停地吼,就像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男女老少们,一个接一个,过得很有秩序。

吴天过来了。手里牵着那头才买的牛,不由分说,就牵牛上了桥,一下把四尺宽的桥面堵死了。

“你慌着去找阎王爷?!”赵麦黄吼着。

吴天不吭声,直拍牛屁股。那牛一见轰轰的河水吓呆,站在桥上不敢动。

“过!过!老爷,快过!”吴天的手都被牛的屁股震疼了,那牛还是一动不动弹。

“哗——”前面大堤塌方了。

“走啊——老爷!”吴天直想哭,那牛死了一般,不进也不退的。“把牛推到河里去!”麦黄吼着。果真有几个小伙冲上来,要把牛往河里推。

吴天哭了,“麦黄叔,才买几天呀,八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哩……麦黄叔,水落了还得过日子,不指靠牛你靠啥……”

麦黄走过来,一脚踢在了牛的后腿上。黄牛后脚一跳,朝前走了。只走几步,到老桥中间,一脚踩在桥的空当上,头往下栽,桥身晃一下,咔咔喳喳,桥板被牛身砸断了四五块,牛从桥梁当间落进河里,一下就给卷没了。桥面上,留下五尺长个大窟窿,谁也过不去。

吴天傻子一样呆在桥头上。

一村人,在桥的两头嗷嗷叫。

“娃——咋办呀?!”

“不能站这儿等死啊!”

“娃——你从桥上爬过来!”

谁敢从桥梁上爬过去,电线杆似的两根细桥梁,雨水冲得溜溜滑,不应就落进水里了。

麦黄窜上来,朝吴天脸上唰唰地打了两巴掌,回身就往村里跑。

吴天狗一般,抱头圪蹴在桥头上。

好一会儿,麦黄浑身泥水从村里跑过来,肩上背个擀面桌,说:“村里不能回啦,水都淹了肚脐眼儿,准是上边大堤打开啦。”

麦黄到桥上,放下擀面桌,一横,娘呀——面桌棚不到桥梁上。两条桥梁间足有四尺宽,面桌仅有三尺七八长,短三寸,一村人的性命都坏在了这个三寸上。

老老少少的目光,都变得暗淡了。

这当儿,光亮上了桥,一卧,死抓在桥梁上,虫一样朝前蠕动着。好大一会儿,过去了,站在对岸,扯着嗓门叫“爹——爹——”

光亮爹上了桥,把一个包袱扔给娃。光亮接过包,扭头上岸了。

到了娃连爹也顾不上的时候了。

他一直和娘和媳围在一块儿,死眼盯着桥上那个洞。脸色蜡黄蜡黄,眼珠半晌都没转一下。光亮过去了,他突然立起身,没看娘,也没看竹子,只瞟了瞟竹子怀里嗷嗷叫着的小娃儿,一个箭步就登上桥,卧下来,趴在桥梁上,蟹子一般,几下就快爬对岸了。

一见这情景,立马就有人骂出口:“就你妈的命金贵,咋不死在越南的枪口上!”正骂着,就见梁柱身子歪一下,落进水里了。

有人说:“活报应!”

“柱子!”一声尖叫,梁婆疯了一样,朝着桥上扑过去。竹子,“娘!”一声,跪下抱住了婆的腿。

一个浪头落下去,人们看见梁柱的手还抓在桥梁上,脚在水下扑腾着,好像在找啥子。一会儿,不动了,他的双腿蛇一样缠在一根桥桩上,头探出桥梁来,肩膀和桥梁一般齐,扭头叫:

“干爹!”

没有应声。

“干爹!你是聋子!!”

麦黄跑到桥上来。

“快把面桌搁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他回七姓窝第一次高声说话,第一次训别人,就像他在部队训他班的战士那样儿。

赵麦黄灵醒过来,抱起面桌,一头放在桥梁上,一头正巧放在他的肩膀上。麦黄叫:“一个一个过!”

人都站着没有动。

“过呀!都死了?!”

还是没人动。

从面桌下传来一声唤:“竹子,过!”

听得唤,竹子把娃往麦黄手里一塞,背起娘,上了桥,她在面桌前迟疑一下,猛地单脚踩在面桌上,跳一下,过去了。

是谁从麦黄手里抱过梁柱的娃,跟着过去了。

有了头,就有了尾,一个接一个,翠娥和娃儿,翠娥爹,翠娥娘,竹子弟,竹子娘,光亮爹……一村老小,一个一个过去了,就像过河时小心地去踩踏脚石,轻轻落下脚,猛地跳过去,三步五步就跑到对岸了。

几十口子人,过了足有吃半顿饭工夫。最后过的是麦黄。他跳过去,把面桌掀下来,唤:

“上来吧,都过来了!”

这时,他身上像抽了筋,又颤又软,扭脸看了麦黄一眼。那是一张盖满了泥沙的脸。那张脸上的嘴动了动,一个浪头打下来,他就落进水里没影了。

麦黄一怔,忙把面桌扔进河里去,指望他抓住面桌有个救。可面桌都冲得没影了,他也没露头。

雨还在下,像一桶水倒进了筛子里。

五十三

又下了三天三夜,雨小了。

七姓窝的人,都住在山梁上的马路边。乡里来了救灾队,送了帐篷,送了吃食。

梁家婆媳在帐篷里坐了三天三夜,泥胎一般,不动弹一下,没有哭,木木的,一天到晚就那么盯着狂怒的十三里河。

竹子娘来劝道:“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村里人都劝:“哭吧,大声地哭!”

还是没有哭,神情木木的,痴望着十三里河。

五十四

水落了。这是离村的七天后,投奔亲戚的人也都回来了。

七姓窝依旧还在。老木桥没有了,只剩下泥糊着的桥桩子。

村子里淤了几寸厚的黄泥糊,泥糊里到处埋的是死鸡、死猫、死老鼠。谁家的黄狗还卧在老槐树的树杈上,抱下树,已饿得不能叫,不会走。

田地里的秋庄稼全都趴下了,埋在淤泥里。玉蜀黍露着一个缨,两个叶,艰难地张望着这茫茫的黄泥世界。

这是大灾年,百年不遇!

村里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梁柱。

一村人散开来,东西两岸,朝着下游走。

也没费大事。在七姓窝这麻坑的口儿上,有个坑,淤平了。平平的泥糊里,露出一只脚,扒出来,那就是他。

他已不成人形了。眼里、嘴里、鼻里、耳里,塞满了黄泥。翠娥挑来一担水,又挑一担水。竹子一把一把给他洗,极认真,手也极轻,连鼻孔里的淤泥都给洗净了,洁洁素素的。

他还是没有大伤,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原肤色。额头宽宽的,方脸、方嘴,嘴角微微向上挑一点儿,好似要笑,可没笑出来。细看,模样很安详,躺在那儿,看着娘、竹子、村人们和七姓窝的山、河、草、木,仿佛该办的事情全都办过了。失的,得了;欠的,还了;无牵无挂了,也就平平静静,毫无愧意地离开了。离开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无愧地去了。永远也不回来,没有烦恼,没有愧疚,没有从南疆带回来的那压在心头上的大山。

村里人都哭了,呜呜的。

竹子没哭。婆也没哭。她们很平静,好似这一切,她们早就知道要发生。

竹子把他从部队拿回的全套军装给他穿上。

他还躺着,像没退伍前一样,躺在他在部队时睡的铺板上。他的眼望着竹子,似乎还有一句话要对竹子说;又好像全都说完了,只是想最后望望她。

竹子用手把他的眼皮往下抹,可手过来,他又睁开了。

梁婆过来,跪在地上,把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皮上,暖一会儿,往下抹。他到底把眼睛闭上了。梁婆的手很迟缓,下来眼皮,又摸他的脸,他的嘴,他的鼻,他脸上的每一处。当她的手从他嘴上抬起时,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像是轻轻地叫了声:

娘!

五十五

他今年二十五周岁,去了,救活了一村人。为了纪念,就把他埋在十三里河的桥头上。

送葬那天,十二个人抬着棺材绕村走了一周。按理,他年轻,辈分小,孝子也只他一个娃,可村里人,凡比他年纪轻的,全都给他戴了孝。请来了响器,走在棺材前,吹着送葬调,棺材后是一旗子不一家一姓的孝子们,头顶白孝帽,一个挨一个,如同一片雪。哭声悲天悲地,惊破了山,沉沉地呜呜响,响满了七姓窝,又溢到山外边。

棺材走得慢极了,地面吸着人们的脚,每走一步都像很吃力。半空的棺材,像是人们抬起的一个大山包,缓缓朝前移。过河时,没一人弯腰脱掉鞋,就哗哗啦啦趟水过去了。水冲着人们的腿,人都站不稳,但他们没叫棺材晃一下。

下葬时,没有一人哭。全村老少齐声唤:

“柱子——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哥——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叔——换房了,你小心点!”

盖土时,静得像周围没有活物了,人们只说了三句话:

“柱子,你没有对不起谁,安心走吧!”

“柱子,你没办过亏心事,放心升天吧!”

“柱子,家里事你不用操心,到那里照顾好自个就行了。需要啥,就夜里回村说一声!”

再也没人说话了,直到坟头堆起来。

盖完土,远处传来了一声牛叫。人们抬起头,见是吴天那头黄牛,它还活着,远远站在坡上朝这儿望。这会儿,人们才发现,全村老少都来给梁柱送葬了,唯吴天没有来。

一村愤怒的目光,盯住了吴天家里人。

吴天家里人惊惊地说:“他走两天啦,不知去了哪儿。”

于是,人人都开始骂吴天。骂够了,坟上的后活也都干完了。男女老少,不论辈分高低,包括八十老翁,都在梁柱坟前磕了三个头,才默默离去。

这一天,七姓窝没一家烧饭吃,村子像死了。

五十六

来天,吴天回了村,到村口就破口骂起来:

“娘的×!我跑到县政府,要求给梁柱评烈士,家伙们都不接我话茬儿!”

村里人都出来,这当儿都认定:梁柱是应该评为烈士的!梁柱要不评为烈士,那天下就没有烈士了。

“你没找县长?”

“找啦!县长听我把梁柱的事一说,笑了笑,以后就没露脸儿。我又找到民政局,求他们来七姓窝问问梁柱的事,娘的说,忙得抽不出人手来。我又找到宣传部,求他们在报上把梁柱登一登,他们说县里先进事迹多得很,写不完,也登不完,还说宣传梁柱,社会后果不好,娘的×,啥后果?!”

五十七

夜里,月溶溶的。

睡到半夜,都听见桥头有哭声,风吹着,凄惨得撕人心。人们都起了床,到桥头一看,是梁婆和竹子,哭疯了,跪在梁柱坟前比着哭,头发散在肩上,嗓子哑得不行,边哭还边扒着坟上的土,新坟已被这婆媳扒平了。手都扒得流了血,还是扒……好似一定要把梁柱从坟里扒出来。

这是梁柱死后她俩第一次放声地哭。先前,只落泪,婆媳谁也没有放过声。今儿听吴天回来说,这百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为了别人死去的共有十七个,烈士评了十六个,唯梁柱没有被评上,而且压根没人来七姓窝过问一声梁柱的事,若不是吴天,乡里、县里还不知道梁柱已经死去了……

哭声悲惨、凄楚,十三里河水都跟着呜呜地哭。人们过来拉,死也拉不起,拉的人也跟着哭起来。

麦黄过来拉,拉不住。站到一边,掉了几滴泪,突然他抬起手,一巴掌接一巴掌打着自己的脸,打完了,坐在干儿的坟上,扯着喉咙叫:

“怪我呀!怪我赵麦黄!我咋不死呢……我活着干啥哩……”哭叫着,又一巴掌接一巴掌猛打自己的脸。

村人们都来了,看见坟上这样子,谁来谁哭。一村人,男的、女的全都坐在梁柱的坟前哭,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像崩了山,呜呜的声音,沉沉地压着夜,压着七姓窝的山和河。

七姓窝的人管不了乡政府,也管不了县政府。他们只知道梁柱是为了村民们死去的,才二十五周岁,上有老,下有小,就为了大伙离去了。全村人不会忘掉他。他们集资两千七百元(吴天卖了牛,一人就拿了五百块),由麦黄和吴天乘汽车,坐火车,带着钱到黄河以北,买了一块上好的大理石。这石,黑褐色,透着亮,宽三尺,高五尺,厚半尺,背面刻了梁柱的生平;正面,刻了磨盘儿大的六个柳体字:

梁柱烈士之墓

这墓碑,在全县所有的烈士墓中(包括烈士陵园的)质地最好,造价最高,也是最高大的一块碑。

竖在梁柱他的坟前,就像竖起了一座山。

十三里河,依旧老样子,成年累月汩汩地从他的坟前流过去。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故乡的叹息

故乡的土地,暄虚得如同阳光托起的飘动的云。在那一隅太阳的土地下,葬埋了无数列祖列宗写下的凉阴阴的传记。我去寻找那传记。我在传记中发现了祖先的苍凉悲哀的故事。在我发掘这些灰黑、苦涩的故事时,太阳已经死去。余晖似阴雨中的月色。我把邻居老汉的骨头摆在夕晖映衬的土地上,说邻居老汉你好窝囊!邻居老汉没有理我。邻居老汉的骨头就像被虫蛀的树枝一样,一段段的,没有油润,没有色泽。面对邻居老汉,我感到浑身一阵阵的战栗。战栗的声音就像狗抖脖子铃一样叮叮当当。

一九四二年秋的太阳还没有死去。天色临暮时,山坡上流动着玉蜀黍粒儿似的光亮。被太阳蒸过的金黄色的山风,汩汩地由南向北吹。温热的秋香如黏稠的晨雾般弥漫了天下。从玉蜀黍包里裸出的粒儿,仿佛密集的大板黄牙相互咬着。

这是一个上好的收成年。

邻居老汉迎着烤饼似的落日从田里回来时,感到了身上的血脉如流水一样通畅。他把鼻孔搁在无边的玉蜀黍地的上空,咝咝地吸了两口又鲜又甜还夹裹着腥臊味的黄色秋气,算计到一九四二年秋天的收成,可以熬过俩至仨的灾年时,脚步在岭脊那灰蛇似的路上,就变得流云一般轻捷。儿媳妇是前些天才娶进家门的,下厨烧饭、进屋供祖、给他捶背……该尽的孝道她都尽了。不消说,邻居老汉的日月,过得舒坦而又光辉。他满足,十分满足。在通过自家的一片秋田时,他往田里拉了一泡屎,用脚埋在了一棵瘦弱的玉蜀黍棵下。他想这棵蜀黍几日间就会结出硕大的金棒子。他还掰了一穗将熟的玉蜀黍,把皮儿撕开,绕成一个扣儿挂在手上旋起来。转动的玉蜀黍穗儿像风车一样发出柔软的声音和光亮,还有烧熟后的黑浓浓的香味。

忽然,邻居老汉想唱几句曲儿,就想起来早年给人担脚去东北经商学会的《满洲帝国好风光》,于是就扯着嗓子唱起来: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的嗓子沙哑。那杂色的、抖动的曲儿从他口里挣出来,就潺潺地朝山梁两侧起起伏伏地滑下去。

邻居老汉回到村庄的最后一步,把太阳的余晖彻底踩灭了。这是黄昏前的帷幕:村庄、田野、山梁、河流、林地、沟壑……全都淹没在温馨的静谧里。麻雀们也一时无声无息,仿佛无论啥儿,都有些担惊受怕似的。邻居老汉家住村庄的最前沿。他从村街穿过时,人们看见他,都极礼貌地和他点点头,就匆匆地却是轻手轻脚地回家掩了门户。他感到了异样。他不再唱“满洲帝国好风光”,步子快重起来,咚咚的脚步声像油坊里砸油的大锤一样急切而沉重。

应该说:故事是从这儿开始的。

拐过胡同口,邻居老汉到自家门口时,发现了大门像城门一样闩死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儿村里各家的大门都比往日闭得早。就在他要举手敲门的当儿,他看见了门前小河的对面——那片绿茵茵、黄乎乎的草地上,突然崛起了两个翠绿的帐子。六七个日本人在忙活着给帐子拉绳。一侧架起的长枪,像番茄架一样交错着。刺刀的光亮,凉丝丝的,如从窗缝走进的冷风。帐子的另一侧,是二十几匹东洋马,多是枣红色,结着群儿在吃秋青的野草。那样子,仿佛马群是饿了一生一世,今儿才突然遇到这片草地。东洋马嚼草的声响很大,吱喳吱喳地从河对岸跨过来,像树枝一样抽打在邻居老汉的耳朵上。

邻居老汉身上抽了一下。

有一个日本人,隔河朝他望。他也朝着那个日本人瞅了瞅。他的目光就如飘动的杨花一样苍白、一样轻淡、一样没有力气。他和别人到满洲时,曾经见过日本人,他感到这儿的日本人和那儿的日本人有些不一样。他看见这个日本人把手举在空中朝他晃了晃,嘴还咧开笑了笑,牙齿白得如剥开肉的鲜骨头。

日本人像是跟他说了一句话。

他感到日本人掴了他一耳光,脸上热得如刚从蒸笼下揭出的棕色的红薯馍。他忙不迭儿朝那日本人点了下头,就像在集上遇到了一个似乎见过又似乎很陌生的人。点下头就把身子急慌地车转过来敲敲门,又敲敲门。

来开门的是我的邻居哥。他以后被那个给他爹举手一笑的日本人砍死了,血在他胸口开了很多很艳的花。

邻居老汉走进院里,我这邻居哥就又把门闩上了。邻居哥的媳妇见是公爹回来了,就从厕所边的柴垛里钻出来。草棒像一条大梁一样横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压白了,白得像是一纸张。

“爹,外边来了日本人。”

“看见了。”

“咋办?”

“烧饭没?”

“没。”

“烧吧。日本人来了也要过日子!”

我的邻居哥趴在门缝朝外看了看,他看见日本人在河边洗手,扬起的水珠像血滴一样在他眼前晃。他回身瞅着爹。

“听说日本人在山东杀人像宰鸡一样儿。”

“那是山东。”邻居老汉回答儿子说,“到咱这儿他总不能和山东一样儿……咱又不惹他。”

邻居老汉的话说得很老到,语言里夹裹着从远处飘来的老熟以后的秋果所带来的那种能给人安慰的又香又甜的味。

十三里河一夜都颤抖在惊吓里。水流的响声冰冷地从人们心里哆嗦着淌过去。人们睁着眼睛睡了一夜,等待着要发生的一件惊天动地的猩红事件。可终于在天亮时,一切都十分安然。天还是蓝莹莹的如水一般;天还是白哗哗的如絮一般;粱还是黄爽爽的如金一般;河还是清冷冷的如绸一般。日本军来了,在河对岸的草地上扎了帐子,可过了一夜,却啥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叫十三里河村的庄户人家多少感到有一些失望。就像搬来了一户邻居,都指望他能给村子里带些颜色来,使单调的日子换一种色彩,可他却和人们一样,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道庄稼人。一早,村人们都起了床,比往日早了许多,但没有谁家先把大门开圆的。还没到把日本人当做邻居的时候,无论家门的方向如何,都是起床后先趴在门缝上,往村街里寻找以为悄悄发生了的事。不消说,啥也寻找不到,于是就都站在院里,静静地听着村中的响动。

终于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叫:马嘶!

当太阳依旧从东天徐徐升起时,十三里河依旧披上了透明的、流动的夹着清气的光辉。这当儿,在十三里河对岸的荒草地上,破天荒地响起一声长长的颤抖的雷似的马叫,那叫声铺天盖地,把十三里河村压得瑟瑟发抖,就像一道廓宽的洪水从村顶轰轰隆隆滚过去,经久不息,回声不断。村里的人们都在院里站着不动了。

我的邻居嫂子,倚在门框上梳头。马叫使她的桃木梳子结死在了头发上,青翠的日光被她哆嗦的手一星一点地从头上抖落在脚地。跟着,她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般不见了,黄得如烤在火边的土。

邻居哥看了一眼媳妇,又看了一眼爹。

邻居老汉一起床就坐在院里枣树下吸烟。他的脚下有堆青色烟灰。他的黄铜烟锅被烧得透着红亮。当儿子把目光搁在他脸上时,他把没吸透的烟在一个瓦片上磕了磕,像一条汉子一样站了起来。

“操……我想日本军要动手昨儿夜就该动手了。”

话毕,邻居老汉很有胆量地踩着快步,到门前抽回木闩,哗一下把门开了个满圆。河对岸的风景急切切地走进邻居老汉的眼里。他心里打了个大雪天的寒战,河里的水像银片一样从他眼前流过去。他看见那个对他举手一笑的日本人,穿着黄呢马裤和素洁的白衬衣在河边汲水,走路时洋桶在日本人的马裤上绞来绞去。日本人走去的方向,就是那和房子一样的帐子,还有架起的一排长长的马槽。马比昨天少了几匹。邻居老汉数了数,统共还有十七匹东洋大马,分两行相对站在帐前。马头齐整整地勾在槽上,就像胡同两侧的墙壁。日本人就是提着洋水桶走进了马头胡同里。

他是马夫。

河对岸成了日本军的一个养马场。

邻居老汉没有找到别的日本军,就回家挑着一对水桶朝村后水井走了。

“你早啊。”

“比往日晚多了。”

“没想到你有这份胆。”

“哪儿都有恶人,也有善人。咱不动他日本军一根马毛,他何苦欺负咱?”

邻居老汉挑水的勾担呀呀地在村街上叫着,唤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又唤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人们从半开的门缝探出头来,都那么又惊讶又无所谓地说几句,从心里把邻居老汉敬佩了。

日本人驻扎十三里河后的第一日就这样迟迟地从打开的门中闪了出来。临秋熟的季节,红彤彤的忙乱的日子还没真正到来。人们从家里出来,肩扛着日光,三五成群地到村边邻居老汉家门口,聚成堆儿,朝河的对岸打量。

距离也仅一箭之遥,放眼就能看个清亮:那个马夫喂过了马,从帐子里搬出了个洋油炉子。他手在炉子上动了几下,划燃一根洋火,炉子立马就燃烧起来。火光像太阳一样照亮了十三里河村人的眼。十三里河村的人谁也不曾见过这洋东西,大家远远地看着,仿佛看一场快要结尾的大戏,个个都屏住呼吸,那惊讶的目光,直勾勾地抓住极旺的油火。马夫从帐子里端个铁锅出来,朝着这边望了望,如昨天一样,举起手在空中晃了晃,张开嘴说了一句话。那话是被笑从嘴里捧出来的,人们谁也没有听见他叽里的是啥儿,只看见他的牙像剥开肉裸出来的亮骨头。

“天哟……瞧洋人那牙。”

“想不到不烧柴、不用煤也能烧饭。”

这当儿,邻居老汉已经挑满了水缸。他从家里出来,挤在人群最中央,用手在短胡碴上摸了摸。

“这玩意儿我去满洲国时见多了,叫洋炉。”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淡淡的,流水一般,不慌不忙流来又流去。河对岸的世界,一样地被日光抚摩着,一样的天黑天白,日出日落。那马夫吃过早饭,就赶马到一面荒坡去放,临暮收马回来烧饭,日子和这边一样地又规律、又单调。

河东河西,就像两户素不相识的人家,很长日子都老死不相往来。渐渐的,十三里河人就把那边忘了,至多到河边汲水垫粪时才抬眼一望,想起那儿还有一个日本马夫,还有十七匹东洋马。人们抬眼时显得那样懒散,上下眼皮就像关久了的庙门。如果那马夫巧合也在河对岸,他就举手在空中晃晃,一笑露出两排退了肉的鲜骨头似的牙,人们也就礼貌地朝马夫点个头,担着水桶回去了。

就这,再没别的啥事。

我说:“他毕竟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说:“晚辈娃儿,懂啥!”

我无言。邻居老汉有他的主见。日子仍像水样流来又流去。到了秋熟时,十三里河上漂满了薄薄的、青翠的甜味。一日,邻居老汉去下游闲转,忽然发现自家白菜地的白菜少了一片。这是一块垦在河边的荒地,大小半亩,呈三角状。丢掉的正是一个角。他点了数,共少了十一棵。那当儿,白菜已经成熟,每一棵都像崛起在地面的硕大蘑菇,溢散着草绿色的水藻、猩红色的秋果、灰蒙蒙的水汽的混合味道。邻居老汉蹲在田头,深深地吸了几口那半腥半鲜的混合味,朝距菜地最近的一户人家看了看。前年,那户人家不断来偷菜,邻居老汉曾和他家干了一仗,打得噼噼啪啪。不消说,他没有打怕他们,才又来偷了。

“奶奶!”邻居老汉在田头蹲到午时,骂了一句回去了。

来日,邻居老汉再到菜地,发现白菜又被偷了一棵。

决定要捉小偷了。

第三天,邻居老汉带了干粮,吃过早饭就去蹲在菜地远处的一棵柳树下。那儿地势好,有一个浅坑。仰躺在坑里,可以把菜地抓在眼皮底下。而在菜地,却是一点也瞅不到坑里。就利用这个地势,邻居老汉躲在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半亩菜园,通过面前一蓬一蓬的蒿草,看见太阳像猫眼一样从东边山缝间眨出来,先是金黄,有薄薄的暖气;再是土黄,湿漉漉的燥热像水蒸气一样在河岸汩汩地淌动。到了暮黑,太阳就发散着焦土的红色,余热和夜凉不均匀地来回流泻。邻居老汉在那坑里窝了一天,并不见有人来偷白菜。他泄气了,想回去吃饭,就这当儿,事情就有了进展。

日本的马夫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赶着那马群从山坡上摇了下来。到菜园的对岸边,他勒住马头,在马背上翻一下,就像一个燕子在空中摇了一下身子一样就落在了地面。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也十分自然,简直连给邻居老汉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马夫跳下马,脱掉马靴,卷起裤子,哪儿也不打量,径直趟过河水就到菜园拔了一棵白菜。他来得那么随意,偷得那么亲热,就像到了自家地里,不挑不拣,拔一棵就走,步子不紧不慢,贼也竟做得那么从容。

邻居老汉从坑里站了起来,怔怔的。

我说你去抓嘛。

他说怎么会是这马夫。

马夫手里举着一棵白菜,就像托着一个春日的太阳那样越走越远。邻居老汉急了,就往前边走了几步,站在一个岗上,咬咬牙,狠心咳了一下。

其实,邻居老汉咳得很柔软,就像为了咳掉一口痰。马夫听了,在河边转过身子,朝着邻居老汉笑笑,把白菜向空中举了两举,就水过了对岸,上马后他望着邻居老汉,又把白菜举起晃了晃。

目送着马夫迎着落日走,直到他和马们走进血腥腥的落日里,邻居老汉在田头站着,才冷丁儿说:“娘的,偷得还挺规矩。”

“抓到了?”

“看见了。”

“谁?”

“对岸那马夫。”

“操他娘的日本人……”

“算啦……他一个人大老远地离开日本国,也不能不吃菜。”

“他这是抢……明抢!”

“不糟蹋菜园已经不容易,你还胡说啥呀……”

夜饭的时候,我的邻居哥和他爹在院里枣树下一句一句地搭讪着。媳妇把饭先敬给公公一碗,又端给男人一碗,最后自己盛了一碗,就远远地坐在门槛儿上听。家里的花狗像孩娃一样围在她的脚下。饭是汤面,她不断挑起一根面条放在狗的嘴前。月亮是在邻居老汉家的吃饭声中走了出来,半圆,如同整整齐齐破开的半面镜。村里极静,流水的声音阴凉凉地滑进院落。邻居哥感到心寒。邻居老汉感到心里有一块空地,十分宽广。邻居嫂子在喂狗。天空流动的浮云像黑色的绸丝,一摆一摆的声音如旋在耳窝里的风。月光如水。水似的月光把院落荡漾成一个平静的湖面。邻居老汉和邻居哥就像漂在湖面的两个草堆子,他们的谈话显得悠远而寡味。

邻居哥说:“爹,听人讲镇上住了日本人。”

邻居老汉说:“管他哩……”

邻居哥说:“还修了大炮楼。”

邻居老汉说:“又没修在咱家门口上。”

邻居哥说:“进寨门都要盘查哩。”

邻居老汉说:“不偷不抢怕啥。”

邻居哥就不再说话,只低头喝着碗里的稀汤。汤里的月光,如一眼哗哗的泉水,他一口一口地将汤吸进肚里,可总也吸不完。后来,他就有些泄气,索性把碗推到了一边。

三天以后,发生了一件事。

邻居老汉去菜园看白菜时,见白菜又被马夫拔了两棵,但在田头的一块平板石上,却压着一万元的日本票。这时候,早饭刚过,阳光十分透明。十三里河岸上流动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气。那张一万元的日票,被夜气润过了,贴在石板上,显得十分醒目。他站在石块前,朝四周轻飘飘地望了一眼,见没人,只有一个鱼鹰在河面起落,就弯腰揭掉了那张万元日票。一万元,那当儿虽日票虚飘,但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揭钱时,手有些抖,他揭得很慢。钱和石板分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就像谁在撕扯绸布,有异样的动听之处。然后,他把钱捧在手里,吹掉了上边的沙粒,用袖子擦去水珠。末了,就把日票卷成卷儿,塞进了袖筒。

“操,拾一万块钱!”他知道钱是从哪儿来的,可他还是很大声音地这样讲了一句才走了。路上,他迎着河边流来的青色的润气,忽然想起了《满洲帝国好风光》。他没有唱出声,只是在嘴里哼。他特别喜爱“国旗扬扬扬扬扬,红蓝白黑满地黄”这两句,就一直哼这两句词儿回到家。

秋罢,我邻居哥去趟镇上。一早起程离开十三里河,到暮黑时分才赶了回来。来回走了八十多里路,真正在镇上赶集也不过一个来时辰。镇上的形势不像传说的那么险恶。有伪军站在寨门口盘问,无论对谁就那么几句话:

“干啥的?”

“赶集。”

“进去吧……老老实实啊!”

邻居哥走进寨门就喝了一锅羊肠汤。他端着碗抬头看了看寨墙上的炮楼,才发现炮楼不过就是两层圆楼房,用石头和砖和着垒了,四周留下几个枪眼,并没别的厉害。这叫他多少有些扫兴,就到一个盐店把那一万元日票破开,买了些日杂用品,如洋火、洋钉、洋油……什么的,最后到布市给媳妇扯了五尺花洋布,就离开镇子回了十三里河。

入夜,邻居哥和他媳妇在自己屋里。媳妇很快就把那洋布铺在床上剪成了布衫的片儿。邻居哥坐在床里抽烟,看着媳妇的剪子一张一合,那块红底起着黄花的洋布就像三月的霞云一样,成了各种图样。他心里也开始花乱起来,有点焦渴,就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到媳妇把布衫剪完时,他把烟灭了。

“睡吧。”

媳妇把一条红线引上针。

“你先睡,赶了一天集。”

他把她的布衫片儿收起来。

“我想和你睡。”

媳妇瞟他一眼,笑在眼角挂着。

“明儿夜里吧,我想做活。”

他把被子拉开了。

“就眼下,不误你做活……”

媳妇从床上站了起来。

“能行?”

他脱着衣服。

“行的。”

她给灯里添了洋油,把灯头儿拨得大了些。灯光儿晃动的声音很响,就像一把扇子在空中摆来摆去。满屋子都是晃动的、浑浊的光。房子顶棚上,有灯烟炼出来的黑网。脱落的墙壁上爬了一只蜘蛛,它呆了似的盯着屋里的事情,眼睛亮得如同两粒发光的珍珠。邻居哥在媳妇身上做着那种夫妻间的私活儿,媳妇则把脖子狠狠地弯了过来,把头搁在灯光的亮处,两只胳膊从邻居哥的脖子一边偷过来,举在脸上,拿着两片布衫布,一针一针地缝着。邻居哥有时动作猛了,她就常把针尖扎到别处。这时候,她就说:“你慢点,我做不成活儿。”他说:“哎。”于是动作就慢了下来。这样过了一阵儿,邻居哥终于就稳住了动作,她的针线活就一针一针,做得又密集,又均匀。

过了一阵儿,床上的事情结了尾。

她问:“爹那一万元日票从哪儿捡的?”

他说:“菜园。”

她说:“哦,我知道了……听说日本军见女人就不肯放过的?”

他说:“那是在山东。”

她说:“听说日本军见房烧房,见牛杀牛。”

他说:“在咱们这儿没见过。”

她说:“听说镇上的日本军夜夜抢民宅,连六十多的老婆也作践?”

他说:“不会吧?”

她说:“你看那马夫咋样?”

他说:“好像和别的,不一样……”

她说:“有次我洗衣,他隔河盯了我半天。”

……

她说:“他要真朝我动手我咋办?”

……

她听不见他回话,停住手中的针线活儿,见他已经做完事情,趴在她的身上睡着了。她说了句“知道你早就该睡了”,就慢慢把我邻居哥从她身上推下去,自己坐起来,披上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身子,倚着墙壁继续着针线活。屋里很静。她感到心里很充实。蜘蛛依旧在墙上盯着屋里的事。她一生还没穿过洋布。十三里河的人都没穿过洋布。那红鲜鲜的洋布像薄薄的一层温火。她感到满屋都是暖气。

那一夜,我这邻居嫂子一夜没睡,熬了一灯油,天亮把衣服赶缝出来了。

灰色的、懒洋洋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从门前十三里河水中流过去。河面上开始漂有霉腐的气息。树叶在一片接一片地衰老,一片接一片地旋落。暖红色的如麦秸灰烬的秋末还迟迟未去,苍白色的如天空一样的冬季就急切切地赶到了河水两岸。在人们冷不防的一夜之间,秋季寿终了,冬天活了过来。到处都是冬的风景:地上那因潮润而沉重的如布片一般的瓦色树叶;空中那瘦骨嶙峋的硬着腿脚站起来的赤裸裸的云色枝条;被剥光了衣物露着胸膛的、再也没有味儿的山坡;流动迟缓了的冷色河水;还有像永远没有睡醒总粘满眼屎的天空……十三里河岸的人们,都整日在这日子中沉默着。闲下来,就到邻居老汉家门口拉拉话,眼盼着日子里发生一件什么事,或有些反常的变化。

一天,河对岸那干草地上多出了几个做马料的谷秆垛。不消说,是为东洋马过冬备的食。

“喂——快看,那边长了草垛!”

人们都把目光送过去。惊奇了一番,仿佛看见了那边长出了一个黄金垛一样,议论了好大一阵儿,说这马草肯定是夜间用胶轮洋车送来的,不然一夜之间就能拔地而起?说日本军连人都抢,肯定马草也是抢来的,说不了还开枪杀了人。还说日本人在黄河边上打仗,把中国军的尸体都扔进黄河喂了鱼……当然,也说日本人吃过败仗。在豫东平原,游击队打日本军就如玩猴似的,牵着日本军的鼻子团团转;还说游击队里有神人,一眨眼就飞到了火车上,一个人能把一列火车掀翻掉。到末了,邻居老汉就从人群站出来。

“谁见了?”

“听说的……”

“不要瞎说!”

人们就不再说了,陡然把这种议论看得十分神秘,其中有混合了苦涩甘甜的说不清的味。这样过了很久,又一个人有了发现。

“看——那边的马棚下没有拴马。”

都看了。果然是那边的马棚空荡荡的,连一匹马也没有了。两行儿并着的马槽,就像架起来后没派上用场的灰沙石条。帐篷在两个月间,明显旧了许多,在这边看着,已经很像乡村的低矮草屋。这当儿,人们就进一步发现,那马夫至少是三天没去放马、遛马,也没到河边汲水了。

年轻人说:“过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年轻人说:“别是死在了屋里。”

年轻人说:“没人去我去,他还能真的把我杀了。”

就真的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想朝河边走。

邻居老汉把眼光搁在年轻人的脸上。

“马夫在不在碍你啥事?”

“看个究竟嘛……”

“你疯了还是傻了?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弄一村是是非非还是咋的!”

人们都不再说话,觉得邻居老汉的话很在理上。年轻人看了一眼村人,就知趣地回来坐在了原处。年轻人退回来时,脸红得有声有色,就像被火烧红的一块铁皮,呼呼地发亮。这时候,人们都看见睡在房头沙石碾盘上的花猫醒了过来,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有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墙洞出来,从猫的面前过去,到碾盘下寻食吃了。猫瞟了一眼老鼠,就又卧睡了,碾盘上的太阳格外暖,黄爽爽的如是映满天空的阳光。猫一闭上眼睛,喉间就有呼隆呼隆的响动,和着碾盘下老鼠咬粮食咯嘣咯嘣的声音,就像民间音乐一样流动在村子里。

我说:“你该让年轻人过河看一看。”

邻居老汉说:“他日本军厉害,咱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几天时间,河的对岸就空寂得如一个荒凉阔大埋了无数棕色死谜的墓地。让村里人为此伤神劳心,牵肠挂肚。终于,在一个夜里,邻居老汉听见对岸有了声音。他起床蹲在门口朝着对岸望,眼前除了墨黑,仍然还是潮润的墨黑。夜气像雾一般裹着他。他听见对岸有杂沓的马蹄声和马夫的吆喝声。他很想听到说话声,可是没有,他知道,是马夫一人从哪儿赶着马群回了。他像寻找丢掉的钱包一样在脑子里寻找十三里河两岸哪儿有更好的养马场,哪儿有牛羊没有踏过的荒草地,可终于没有找到一块能让马群一去几天的场地。于是,邻居老汉生疑了。

他在河边蹲了一夜,衣裳像洗后没有晒干一样潮。天有些浅浅亮色时,邻居老汉看清了,对岸的十七匹东洋马少了两匹。余剩的十五匹马有一头拴在槽头,离马群远些。这匹马细看时有些青色,左后腿上缠满了白纱布,就像吊起一个弯弯的白柱。还有一匹,个头不高,一只眼被纱布糊了。马夫不在,也许还睡着未醒。邻居老汉在河边蹲着看清了这些,从心里生出了一丝一丝的凉气。

随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后山被日本军的一支马队扫荡了,烧了三个村庄,二百一十多间房子,死了十九条人命,最小的刚生下来三天,一刀捅进去,连哭都没有就死去了。

“爹,饭冷了。”

“我思量着……”

“啥?”

“思量着……该不该给那马夫送几棵白菜……”

吃早饭时,邻居嫂子特意给公公烧了一碗白面疙瘩汤,汤里的面肉团儿像耳朵垂儿似的,均均匀匀,沉了半碗。他接过面汤,放在院里石桌上凉着,热气香喷喷的就一线一线摇着升在空中不见了。长大了的花狗,卧在石桌下,蓝莹莹的双眼,盯着蒸腾的雾腾腾的热气,嘴角外就静静地流出了两滴口液。

邻居老汉只吸烟。地上积了一堆烟灰。

邻居嫂子听了公公的话,默默地怔着。

邻居哥端着饭碗从屋里冲出来。

“爹,你疯了!”

邻居老汉最后把烟灰磕掉,把烟袋收起来。

“白菜能值几个钱?”

邻居哥把流出来的饭用舌头舔了。

“不在于白菜……”

邻居老汉端起了放冷的面汤。

“我知道不在白菜!”

邻居哥不再吭声。

邻居嫂走上来。

“爹,村长私下传话,让一家交一双布鞋,给和日本人打仗的队伍穿。”

邻居老汉回过神来。

“你做吧,咱家交两双新鞋。”

邻居老汉仍要去给马夫送白菜。

他不想让村人们知道,就在门口静静坐了大半天,又坐了小半天。十三里河水比起夏秋两季,明显小了许多。几丈宽的河面,平静得如没有水的流动;那微小的水响,也如同流泪一样听不见声音。干了的那部分暗红色的河床上,粉红色的鹅卵石就像女人的奶头儿那样裸在天上。远处渐高的荒草原,呈出天空一样的灰白,毛茸茸的,又像一头老人的乱发。马夫的帐子,越来越显得低矮,被灰尘铺盖了颜色,就像两个卧在那儿的草庵。只有那马棚下的大马,依然地那么精神,依然地那么一色棕红,两排儿站开,就像京城宫殿的两堵围墙,永远地不变颜色,永远地神圣。从那儿,不时有温暖的、橘黄色的马粪的味道压着河面很硬地走过来。这边,也不时有不是固定气息、不是固定颜色的村落的混合味道温柔地飘过去。邻居老汉闻到那马粪的气息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很温和。

到了日已明显西沉时,邻居老汉在太阳地儿打了一个盹,当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大小、方圆、高低都十分合适的机会:马夫在河边给一匹马洗肚子。他想那马一定是卧在了马尿和成的泥地上。马夫洗马肚的动作十分自如,仿佛早上到河边洗脸。晒了一天的河水,被他撩起一串串温暖的、白哗哗的水珠。水珠落入河面,不断引出几个泛着红光的水泡。

邻居老汉看着马夫,他想马夫在日本国一定是个马夫,不然他不会这样爱马;再或,也和邻居老汉一样,是庄稼人,要不也不会这样对畜牲一味地儿女情长。邻居老汉回去拿了两棵又大又结实的北方大白菜,一手提了一棵,就像提了两个白亮的人头一样,心里急跳着朝河边走过去。到河边时,他心跳得更厉害,就像被锁进屋里的孩子在猛地捶门,哐当哐当的声音车轮子一般从他的胸口轧过去。

四周没人。白云在天空很响地滑动。马夫撩起的水珠落在河面上就像落在铁板一样清脆动人。

邻居老汉在河岸站一会儿。

“哎——”

马夫抬起头。

邻居老汉把白菜朝空中举了举。

马夫怔着。

邻居老汉又举举白菜。

马夫眼睛亮了。他“噢叽”了一句什么话,就笑着卷起裤腿来。邻居老汉向他摆摆手,朝上游走过去。那儿有一行脚踏石,被雨季的急流冲断了,残留的几个,如今似额门上的大包一样凸在水面上。邻居老汉过去,小心地踩着脚踏石,跳到河中间。

这时候,马夫也已沿河岸跟了过去。邻居老汉极清楚地看见,原来马夫竟还那么年轻,多则三十余岁。他额头宽得如是横倒的门板,而肩膀又窄得如竖着的书本。皮色呢,和中国的庄稼汉子没有二样,粗糙得如同被风雨久吹久淋过的黑色沙石。那些沙石的坑里,每一个都生长了一棵杨树苗一样的浅灰浅白的汗毛。看着那张脸,邻居老汉脸上粲然出一种善良的笑。邻居老汉的嘴角拉开时,感到了牵动的两唇像两条皮筋一样,稍一松劲,弹性就又缩了回去。他心里寒战下,浑身一阵燥热。他感到了马夫的脸无论如何和中国庄稼人的脸是不同的。那额头和鼻子两侧的脸面饱满得如同三个黑硬的蛋卵石。且使邻居老汉感到,那蛋卵石随时都可能飞射过来,砸到自己的额门上。

邻居老汉把白菜抛在空中。白菜艰难地画个弧线就飞过了河面。马夫身子极有弹性地往半空一跳,接到了白菜,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笑,朝邻居老汉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邻居老汉“受不了”似的朝马夫摆摆手。

马夫又向邻居老汉招了一下手,指指脚下,就转身回去送菜了。

不消说,邻居老汉不明白马夫的意思,就站在脚踏石上静候着。河水如从他心中流过一样凉阴阴地从他脚下流过去。过一会儿,马夫来了,“噢叽”了一声,一扬手,扔给邻居老汉一瓶肉罐头。邻居老汉接过罐头,心里冷冰冰的,慌忙在石头上向马夫极有礼貌地像鞠躬而没弯下腰似的点了一下头。

邻居老汉转身走时,马夫冷丁儿很开心地笑出了声,而那红血血的声音很大,在河滩上四处扩散,一下把河流上的清润赶走了。

心里紧缩一下,邻居老汉就感到手里的罐头像铁饼一样冰冷和沉重。既不敢吃,也不敢扔。他没有回头看马夫,径直回家把罐头藏在了茅厕后的窑窝里。

一天,邻居嫂给抗日军做鞋时,到茅厕窑窝寻找旧布垫底子,发现窑窝里有五瓶洋罐头。她把罐头盖好,回来给男人说了。

邻居哥说:“爹,你真的给马夫送了白菜?”

邻居老汉说:“没呀。”

邻居哥说:“那茅厕的洋罐头……”

邻居老汉说:“噢,是送了几棵。”

邻居哥说:“你知道吧,咱家给抗日军的鞋最多,区长还表扬过咱家哩。”

邻居老汉说:“这样就好了……就好了。”

到了一九四二年的农历最后一个月,中原地带的抗日烽火已经被烧得满是红光。河对岸马夫的洋马不断被骑走几天,又被送回来。送回来的马已经大都不是原样,一般还会有几匹伤残的。村子里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日本军如何,游击队如何,中央军如何。十三里河上时常飘荡一些腥气扑鼻的故事,让村子中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更加急迫也更加苍白。

人心如终日浮在水面一样漂泊不定。

腊月初七的午时,邻居嫂子去河边洗被单,准备着干干净净过个年。就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我不能不提的事。

河水是无奈地流入了冬季,碧清的水面上浮着浓烈的寒气。顺水而下的焦干的北风,就像看不见的洪流一样,在河滩隆隆地滚着。水面上留下了一个一个无休止的铁链轧过的痕印。鹅卵石冻下了密集的白色的血口。沙子结成了一块无边的板儿铺在河滩上。邻居嫂子搓着被单,不断把手摆在嘴前哈一些热气。她的脸被风吹得像一张变了形的青色桐叶。天着实是冷极。在她匆匆洗着时,忽然看见,马夫在他的帐子后,用一张铁锨堆起了一个很大的土堆。她不知道他在干啥儿,就一边洗着,一边朝对面打量。马夫抡起的铁锨,沉重地在空中画着冷色的椭圆,她似乎听见他挥动的胳膊发出了树倒时那种旋风来临一般的声音。他的动作非常地生硬,似乎一起一落都有他对什么的一种气愤。

他就那么一锨一锨地挖着、堆着。

邻居嫂看着心里不时地产生一阵紧缩。等她床单、衣服将要洗完时,马夫的土堆已经半人高,圆圆的,隔河望去很像半个黄爽爽的大球扣在草地上。这时候,马夫把圆球顶上拢了拢,将铁锨往地上一扔,就木然地站着不动了。邻居嫂子模模糊糊看着,马夫的头微微低着,仿佛盯着土堆上的一点在痴痴凝视什么。这个当儿,阳光黄亮但没有温暖,河滩上的冷气把薄薄的黄光冻在水面、滩面,到处都像结了一层浅灰色的冰,马夫在那冰上,如一根冻死的短粗冰柱。

过了一阵子,马夫缓缓地、不情愿地弯腰拾起铁锨,回身进了帐子。

当马夫彻底离开那土堆时,邻居嫂子一下子看清:马夫堆起的土堆是一个墓!

她的心震一下,如同一个拳头从胸里朝着胸外打,她感到胸腔里就像一个木箱一样响出了空洞的回音,然后心就凝着不跳了。

整整三天,邻居老汉没有看见马夫走出帐子。他站在门口或出进大门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朝着对岸望。河那边除了嚼草的东洋马,没有其他动静。有时候,那边就如死了一般静。

也许马夫病了……

也许马夫出了别的事……

也许马夫这几天压根儿不在帐子里……

也许,马夫因为那个坟墓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起……

也许,马夫的粮食全都吃完了……他吃什么呢?是和十三里河的人们一样吗?吃小麦、吃玉蜀黍、吃红薯、吃小米、吃青菜……当然,他是日本人,他肯定吃得好。肉、大米、白面……他每半月骑着大马往镇上炮楼去一趟,都带回来些什么呢?不消说,是带回来一些十三里河人没见过的好东西,如罐头。那瓶装罐头在窑窝藏了十一瓶,把个窑窝全都塞满了。邻居老汉家一瓶也没吃。不知为啥,邻居老汉总觉得还是不吃为好——当然,最好是给马夫送白菜,马夫不还罐头。

三天了,马夫的白菜肯定又吃完了。邻居老汉站在门口的太阳地晒着暖儿,不由得朝着马夫想……

在日偏西时,马夫终于出现了。

这一刻,邻居老汉正和儿子在门口垒猪圈。那从山沟挑来的砂卵石,人头一般堆成一条小小的长堤。邻居哥和泥运石,邻居老汉叮当砌墙,竖起了一段,正对着对岸的帐子。

“爹,你看。”

邻居老汉听得叫,回身望了一眼,稍一怔,就弯腰趴在水桶上吸了一口井水,喷在泥手上搓搓,又吸一口喷上,匆匆回了家里。

片刻,邻居老汉抱了一棵白菜走出来。那白菜雪亮亮的,又硬实又青翠,透着淡淡的绿色青气,像刚从地里收回来一样,还含着一股将要逝去的土地的温馨气息。白菜是从菜窖拿出来的。到门口时,邻居老汉站在门里不动。

“街上有人没有?”

邻居哥把眼一瞪。

“没人——你早晚会遭人骂的,爹!”

邻居老汉走出来。

“马夫也能算坏人?”

邻居哥把一锨黄泥摔墙上。

“马夫他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乜斜一眼儿子。

“我到过满洲国。日本军很多都是被逼着才来中国的……像马夫这样,孤零零的还不够可怜呀。”

说着,邻居老汉踩着自己的话语朝河边走过去。

马夫是来河边汲水的,邻居老汉抱着白菜走过来,他已经提着水桶转过了身。可他朝前走了几步,却又放下水桶冷丁儿回过头。他身子转得很猛,仿佛还旋出一股黑乎乎的风。就在他这一转之间,邻居老汉到了河边。他惊奇地发现,马夫不再像往日那样,看见白菜就露出一脸感谢的笑。马夫的脸,这时刻已经不再是马夫的脸。马夫的脸上结着一层冻白菜的冷阴阴的青气,那青气里还闪着薄冰的光泽。看见这张脸,邻居老汉就像入冬时突然一觉醒来,被子的温暖还围着身子,就看见十三里河被冰封了。见不到了往日清凌凌的活蹦乱跳的流水,见不到往日在水底游动的鱼苗,也见不到了飘散着天蓝色的腥味的水草,看见的是满眼冰白,闻到的是扑鼻寒气。邻居老汉的心开始急跳起来,跳得就和不跳了一样使他紧张。

马夫盯着邻居老汉,几天间,他的眼窝深得如狼洞一样森森的黑。

邻居老汉把白菜往空中举举。

马夫没有动。

邻居老汉笑笑。

马夫没笑。

邻居老汉收住笑时,那笑像碎冰一样结在脸上。他感到从马夫的脸上,生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像一堵墙样朝他压过来。邻居老汉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马夫为何会这样。迟疑一下,他还是举着白菜,踩住脚踏石朝河心走过去。

马夫没有说不要白菜。他站着不动,也没有不要的表示。河水从他面前哆嗦着流过去,泛着受了惊吓才有的那种苍白,无声无息。

“我给你送一棵白菜。”

邻居老汉说着,学着往日的动作,一到河心,就把那棵白菜用力地抛过去。

马夫把白菜接住了。

邻居老汉心里一阵温暖,好像开了一天气屋门突然关上了一样。水面上特有的青白相间的河风从他身上吹过去。马夫接了白菜,邻居老汉轻松地朝马夫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就忙不迭车转身子半走半逃地往家去。

邻居哥一直在盯着这河边。

刚换了一个脚踏石,邻居老汉听到身后好像飞来一股黑森森的风声,心跳还未及落下,他就猛然感到后背上被砸了一下,身子一趔趄掉进了河水里。脚踏石离水面有半尺高低。在这半尺下落的距离里,邻居老汉感到那砸在后背上的东西不像石头那样坚硬,且还有些微的一丝弹性。他听到了那东西接触他的后背时,仿佛是极大的一块红薯掉在了木质地板上,声音极响亮,极空虚,回音很快就被什么吞咽了。邻居老汉没有倒下去。他是带着跳势下水的。死冷的白水从他的脚脖滑过去,寒气通过毛孔留在了他身上。这时候,他额门上有看不见的一层汗,浑身冻得直发抖,脸像流水一样青半白半混合着,回过头来,看见那棵白亮亮的白菜倒在流水里,有两片青叶船样漂走了。马夫呢,早已回过身,提着水桶生硬地走掉了。结成块的沙饼被他一脚一脚踩碎,又一下一下扬在身后。

邻居哥飞着跑过来。

“爹,咋样?”

邻居老汉站好身子,从水里走出来。

“没事,不疼……”

邻居哥盯着远去的马夫。

“奶奶,洋人没有好东西!”

邻居老汉剜我邻居哥一眼。

“回去!”

邻居哥站住不动。

“你是自讨的苦。”

邻居老汉想了想。

“你们得罪过这马夫?”

邻居哥不说话,去挽着爹走。刚踏上通往河边的小路时,邻居老汉想起那棵白菜还在河水里,就从儿子手里挣出来,哗哗地又跳进刺骨的河水里,把白菜拣出来,提在手中。水珠淅淅沥沥从白菜上往下滴。邻居老汉棉靴里的水响得叽叽咕咕,冰一样脆的声音在十三里河上回荡着。

下雪了。

白皑皑如棉花的雪铺天盖地地展开在所有人的眼前。雪花如秋叶一样瑟瑟有声地在空中旋转着,每一片儿都旋出一个竖弧的螺纹。从十三里河源那儿跑来的顺沟风,把河面当做风床,肆意地朝着两岸扩散,把雪花在空中刻下的看不见的螺纹吹成一条直线,就像曲着的细绳被拉展了,终还有点弓形样儿。十三里河里,蒸腾着云色的黏稠的暖气,雪在将入水中时,就咝咝地被暖气烤化成跳蚕眼一样细小晶莹的水珠,噗嗒嗒跌入水中,顺河轻捷地下流了。十三里河水,在茫茫白亮中,像一条飘扬的黑线弯曲起伏。而别的啥:高地的山梁、房屋、树木和凹地的沟壑、田地、坑池,都被白色涂盖了,像在一个平面一般,无非色重色浅不一样罢了。十三里河村的人们,都被大雪封在家里,山柴的盆火噼啪炸响。

邻居老汉脚蹬着火盆,瞅一眼门外,只看到了两眼令人心寒的白色。他心里十二分的茫然,就像无际的雪野缩在他心里一样,漫无边际,漫无目的,漫无目标,啥也看不到,啥也找不到。雪是从昨儿半夜落的,从那当儿开始,邻居老汉就有一个黑森森的预感,总毛茸茸地觉得村里要发生一件事,发生一个料想不到的可怕故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事情、那故事都是对岸的日本马夫制造的。而且,邻居老汉总认为,这事情、这故事总会把自家卷进去。他想到了那塞满窑窝的十一瓶洋罐头,心里莫名地抖一下。

火盆里的火黄黄爽爽,烧出了一盆朝阳的色彩,还有几缕白浓浓的柴烟,摇摆着升向房顶。屋里很静。柴烟升起的声音,像雪花下落的声音一样清晰在耳。邻居嫂子不知在屋里做啥,声音小得如同她睡着了一样。

“哎——我说呀……”邻居老汉对着里屋道。

邻居嫂子走出来,手里拿着针,站在里屋门框下:“爹,有事?”

“你得罪没得罪过对岸那马夫?”

“我很长日子就没和他见面了。”

“噢……”

邻居嫂子又回屋做活了。

屋里很暖。热气像日光一样把角角落落的寒气都给驱走了。邻居老汉吸着烟,吐出的烟雾映着黄光在正屋弥漫着。这时候,邻居哥从门外走回来,在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说好冷的天,邻居嫂子就慌忙拿个扫床的刷子出来去邻居哥的背上扫。那门板似的背上本来没有雪,可她还是当成有雪那样扫了扫。邻居嫂子怀孕了,可能就是那夜她一边缝着布衫,他一边做着那活儿怀上的。她给他扫着时,心里有和火一样的温暖感。她这些日子不断想,那一夜他真好,叫她怀上了,终于就叫她怀上了。

邻居哥没等媳妇扫完,就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了火盆边。他对邻居老汉说:“爹,我去了三叔家,三叔是和外边有联系的人。三叔家来了一个很壮的山东汉子,大概是游击队那边的人。那人说日本人在中国待不长,让我们注意着河对岸,看那马夫有啥儿动静,快给三叔说一声。”

邻居老汉脸黄了一阵,和柴火一样儿色。

邻居嫂子忙把屋门掩上了。

“你咋样给那山东汉子说?”邻居老汉问。

邻居哥道:“我说其实村子里谁家都能注意到。”

“没问那马夫的一些情况儿?”

“问了。他说这个马场是周围三镇日本军的中心马场,离三个镇差不多一样远。三个镇上都有日本的骑马军,他们的马匹都不够,所以在这儿扎个养马场,哪个镇上要用马打仗了,又立马可以把这马匹调出去……”

邻居老汉往火上架了两枝柴。

“我问这马夫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没准儿,”邻居哥看了一眼爹,“他说这马场的情况掌握了很重要,哪天马不在了,就是日本军哪天有行动;马往哪个方向去了,就是哪个镇上的日本军有行动。”

“你答应替他们注意了?”

“我说看见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看不见就算啦。还是请三叔自己多留点心,住得都不远。”

邻居老汉向儿子点了一下头,又问了几句邻居哥后梁上的小麦长势。邻居哥说昨天去看了,长势很好,苗儿又壮又全,绿茵茵的像春天河对面的草地一样。说那块地的底肥比谁家的都足,年内年外不需再施肥。到这儿,邻居嫂子觉得没啥再听了,就进屋去做自己的活儿。邻居老汉瞟一眼她的后身,看着儿子那张烤得红鲜鲜的脸。

过一阵,邻居老汉轻声儿问:“你家里的……有了?”

邻居哥把头低下去看着火:“她说……像。”

就再也没人说话,邻居老汉的脸上亮着柔软的年轻人才有的红扑扑的光,他一口一口地咂着早已吸透了的烟,嘴唇上湿润的笑意憋不住地溢出来。邻居哥看见了爹的笑,自觉自己能给爹带来笑,不免也是个孝子,心里一时就欢畅许多。父子间有了这种欢畅,其实是一个不成形的尴尬。于是,邻居哥站起来,丢下一句“不知是男娃女娃”的话,就进里间屋了。

从门缝望出去,雪还在旋儿旋儿地落,屋子里烘烘的金黄色的暖气烤着邻居老汉,也烤着门外的皑皑白雪。邻居老汉又换了一袋烟,吸了以后,他把嘴鼓出来,把烟吐成一条白线。这一瞬,他的心里又开阔,又明净,就像九月间晴朗的天空,飘荡着一股薄薄的大自然原始的香味。在这样的天空下,呼吸着这样的气息,仿佛一个人走在迷人的空旷的田野,容不得你不觉得自己年轻许多;容不得你不把烦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如山石挤出的泉水一样碧清碧清。自己没有得罪过那马夫,儿子和儿媳也没得罪过那马夫;为抗日军一个月献了四双新鞋;让注意一下河对岸,儿子说“看见了说一声,看不见算啦,还是请三叔也多留点心”,这话既没回绝,也没答应,实在得体极了;麦子长势极好,明年丰收在望;儿媳妇当年过门就当年有孕……这么多令人安慰的事,像寒冬午时的日光抚摩河岸边上的薄冰一样抚摩着邻居老汉的心,他感到了心里刚才那淡淡忧愁在响着融化,那融化的音律像一支他听惯了的民间曲子回旋在屋子里。他想哼几句词儿,顺口就哼了几句词儿: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一生就只会哼这几句词儿,他就只哼这几句词儿。他哼词儿的声音,像一只绿色的苍蝇在从窗子中透过的日光里嗡嗡地翻飞,始终就那么个暖烘烘的调儿,仿佛屋里的一种气味似的在屋里漫溢。邻居老汉哼了一遍,又哼了一遍,当他还要哼下去时,却突然不能再哼了。

从河对岸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邻居老汉嗡嗡哼的声音戛然而止,像窗前的苍蝇突然被拍死了一样。邻居哥和邻居嫂一同从里屋冲出来,站在老人面前。屋里充满着热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从屋外雪天飞来的寒气。这一声枪响,不仅是对岸扎了马棚后的第一声,也是十三里河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声,与那种打兔时线炮的响声截然不同。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这一声枪响中哆嗦了。没人去开屋门。屋子里静默悄息。火苗在火盆里像旗帜在空中一样猎猎有声。有雪花从门缝飘进屋子里,就像三月的杨絮飘进来一样,悄悄地进屋,静静地落地。不一会儿,落地的雪花就死了,在门口留下了它那一星儿生命的水。邻居老汉一家三人都盯着屋门槛里那湿了的一片,似乎在等着再有一声枪响似的。

终于仅有那一声枪响。

那一声枪响像一声猛然炸出的哨子,先是砰地爆开,接着是尖厉得如针一般火色的哨音,从十三里河对岸,朝着四野疯狂地铺过去。漫漫大雪把升入空中的枪声压下来,这枪声就集中在地面上,从落雪的空隙朝着十三里河上下飞,雪花被枪声冲得在半空趔趄摇摆。当那针刺一样的声音越过河面,扑进十三里河村时,村人似乎都闻到了呛鼻的火药的气息,像夏天从河面飞来的腥藻味一样,在村街上滚动,在人们鼻子下弥漫。整个村子被这枪声压瘪了,房屋低矮了许多。各户人家,都呆在枪声的哨音里。房檐下的鸡子,高高地扬起头来,寻找着啥似的,把头一摆一摆;圈里的猪,从热烘烘的麦秸上站起来,耳朵如木板样硬在空中。邻居老汉家界墙下有一只老鼠,刚从窝里爬出来,跑了几步,就钉着不动,眼珠子转来转去,仿佛突然进了前后左右都是饿猫的境地似的……

枪的哨音从村街上、从住户的房檐下冷冷地滑过去,就渐渐只留下那飘雪的温和的声音。

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如死了一般静。

“是马夫的枪走了火。”

过一阵儿,邻居老汉这样说了句。邻居哥和邻居嫂就长长呼了一口气。

平和的心境被那一声枪响打碎了,就如一面镜子,碎开来就再也不会恢复到原样。邻居老汉一家静静地围火坐着,没人说出一句话,直到觉得天色黯淡了,邻居哥才扭头看看门外依然纷飞的雪。

“烧饭吧?”

邻居老汉迟缓地抬起头。

“去烧吧。”

邻居嫂按着膝盖从凳上站起来去烧饭,打开关了一晌的屋门时,她啊地叫了一声,就扶着门板不动了。邻居老汉和邻居哥被这一声惊叫揪起来,到门口一看,自家的那只还未真正成熟的花狗躺在门外雪地里。

死了。狗是刚刚从大门外爬着回来的。雪地上还留着它那艰难地爬回家的印痕,就像碾场时石磙后压着泥巴的草坨子从雪地拉过一样,一半雪被扫到了两边,一半雪被压在了地上。花狗是咬着牙一寸一寸爬回家的。它没有哼一下,默默的,终于到屋门口时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就像一个人走完了一生的最后一步终于倒下了一样,半寸也爬不动了,连向主人哼一个信号的力气也没了。花狗爬过的地上,留着一行黑亮的血,仿佛挑水时桶漏那样。深深浅浅的血烫化了地面的积雪又浸在地面上。有的被落雪覆盖了,有的还像崭新的红布条一样在雪地上搭着。血是从花狗的额门流出来的。它额上那刚好能伸进指头的洞口像眼睛一样盯着屋门,血流尽了。洞口望不到底。花狗的后腿无力地在身后曲着,仿佛要最后用力蹬一下,却连蹬一下的力气也没了,就只好那么弯曲着。前腿是伸展的,爪子已经用力地抓在了地上。花狗的头仰着,下巴平着搁在血泊里。它的眼睛没有闭,死光痛苦地照着屋门口。两只眼角,有两滴圆碌碌的冰粒儿。不消说,花狗在终于爬到门口时,忍不住流出两粒儿泪。也许,狗是最先从尾巴死了的。邻居老汉去抱花狗时,它的尾巴已经和血一块冰在了雪地上。

我说:“这狗好可怜……”

邻居哥没有理我。

我说:“这狗是被马夫打死的。”

邻居老汉不吭声。

我说:“有马夫在,十三里河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邻居嫂流了泪,眼角哆嗦着……

院里又白又亮,然而屋里却被黑沉沉的灾难压迫着。火盆里的柴灰已经高高地隆起来,红彤彤的灰烬映出锈铁一般的光。狗被马夫打死了。这不祥的预兆在邻居老汉家如空气一样四处弥漫。邻居一家人围着将灭的火盆,不言不语地默坐着。他们的脸上,都溢着阴凉的惊怕和忧愁。花狗被埋在茅厕后的一片空地上。邻居嫂烧了饭,邻居老汉没吃,邻居哥没吃,她也没吃。饭还盖在锅里。他们自埋了花狗就这么坐着,眼下仍然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虚掩着的屋门,把外边的风景和声息隔开了。时间在他们的沉默中缓缓地却是不停地流逝。他们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邻居老汉只吸烟,吸完了把灰磕进火盆接着吸,三间房里已经盛不下他吐出的青烟,就慢慢地一丝一丝从房檐下的空缝朝外挤。邻居哥手端着一个下巴,如同端着油瓶,永远地不动一下,样子很像生怕动一下,瓶子就要碎落在地上。邻居嫂手里拿着针线活,却一夜没有做一下,一会儿看看邻居老汉,一会儿看看邻居哥,一会儿把火烬上的浮灰扫下去,实在没事了,就瞅着自己的脚尖,无休无止地瞅。

有一只老鼠,爬在抽屉桌上,用绿豆似的眼睛盯着邻居老汉一家。后来,老鼠跑走时,把香炉蹬倒了。

三个人都抬起了头。

邻居哥的眼里有一种冷硬的光,样子极像思索了一夜,终于拿定了啥主意。

“我想……马夫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叹了一口气。

“怕十三里河村不会再有安宁了。”

邻居哥挺了一下胸脯。

“给三叔说一声,请游击队来人把他收拾了算啦。”

邻居嫂的脸有些白,看着男人,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邻居老汉也看着儿子。他心里震了一下,就像儿子用棍在他心口砸了一下似的,旱烟嘴僵在唇上,好一会儿没有言声。

过了一阵,邻居老汉说:“要过年了……”

邻居哥:“收拾了年就过好了。”

邻居老汉说:“马夫一死,日本军不会让村子安宁的。”

邻居哥怔着:“那,就这样……”

邻居老汉呆望着盆里的火。

谁也不再说话。灰烬渐渐灭了。屋里开始冷起来。桌上的油灯光像黄土一般在屋里薄薄撒了一层。邻居嫂身上打了一个冷战。

“该睡了。”

“去睡吧。”

又坐一阵,邻居哥就领着媳妇去屋睡了。剩下邻居老汉一人,孤零零地伴着那泥土色的灯光一直坐到鸡鸣时分。

大年在一天天迫切。

雪连下两日,住后太阳就光艳艳地升起来。十三里河上下,到处都是水光亮色。在灿烂日光的温暖下,雪吱吱地化了。树上的雪水顺着树身汩汩地淌下来,树下便有了一条细小的黑河,从还未及化完的地面雪层里,悄悄地流向低凹之处,一滴一滴积存着。于是,那低凹处的白雪下,便隐藏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房檐上的雪水,午时轻快地哗哗落着,如雨天般沥沥啦啦。到了天黑,那水滴就一粒一粒在房檐下凝着,慢慢地变粗变长。来日一早醒来,你推门一看,一街两行都吊着白亮亮的冰柱。从那冰柱上产生的翠色的清凉之气,在你打了一个寒战后,一丝一丝流到你的肺里。这当儿,你会伸个懒腰对着东方初升的如一摊金水般的太阳,把吸进去的空气过滤一下,重新吐出来。然后,一转眼,你就看见谁家的花猫在村里忙了一夜,肚子吃得很大,天亮后沿着墙头或墙根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只大老鼠。你和猫对视一眼,扬一下胳膊,那猫就从你的眼前跑走了;也许,这当儿,你还会听见井上的汲水声,那纯朴的叽咕叽咕的辘轳的叫声,如流水一样,从街面上漫浸过来……到此,你的心就轻飘飘的,觉得日子真好,人活着多么轻快!

然而今年的冬季不行了。风景依然,心境与往年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一切都因为河对岸有那么一个马夫。马夫曾开枪打死了邻居老汉家一条未成年的狗。一个马夫的那边,给这边自足自乐的日子罩上了一层揭不去的阴影。

人们每日起床,不再看天气的好坏,不再看那灿烂的日出。闪开屋门或者院落门,各家人都要提心吊胆地朝河的对岸瞟一眼。

马棚的马已经几天不在了。

马夫也已几天不在了。

在人们那半暗半明的一眼瞟光里,似乎生怕马夫不回来,又似乎生怕马夫真的回来。不消说,十三里河的人们,在盼着发生一件事,也生怕发生一件事。

然而,终于不知啥时间,马夫回来了,马棚里又有了两行东洋马。

首先看见的仍然是邻居老汉。他在腊月二十的早晨,推开院落门,太阳就如水般流了他一身。他抬头看太阳,却看见了那帐子的后边,又堆起了一个新的墓堆。这墓堆和原有的一样大小,起在原墓的东边。远远地望着,那化完雪的荒草地,又清新,又湿润,像一块无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毛茸茸的灰粗布铺展在河滩地,那两个墓堆,像缀在灰布上的两粒棕红色的扣子。站着,邻居老汉仿佛闻到了那新墓黄土在地下蕴存了数千年的白浓浓、甜丝丝的气息。他心里为那气息哆嗦了一下。那毕竟是两个坟墓。而且,马夫正站在那两个墓前,双腿紧紧地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无休无止地站住不动,像栽在那儿的一条石柱。

不敢看得更清楚,邻居老汉就站在门里,半开的大门挡了视线,他也不去动门,似乎生怕弄出响动让马夫听见似的。

马夫就那么僵着。

邻居老汉就那么久久地从门缝凝望着。

太阳从东天的白云里挣出来,如同鸡雏从鸡壳挣出来一样,黄毛毛的闪着绒光,不刺眼,却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河滩上有了一层浅翠的亮色,流水显得愈加明净起来。马夫仍然站在那墓前不动。渐渐,太阳真正地升起来,圆起来,亮起来。墓堆的阴影把马夫的下身埋进去,而马夫上身的影子,又细又长,朝着河的这边伸过来,似乎伸到了河边。

马夫好像站着死在了那里,仍然地不见一动。

邻居老汉熬不住了,轻轻掩了大门,把目光关在了门外。

到一天将尽的日落时,邻居老汉往河的对岸偷看一眼,见马夫仍然站在那里,两腿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仿佛他一整天儿站着没有动。

后来,一日一日,早上日出时分,后晌日落时分,邻居老汉都能看见马夫肃然地站在那两个墓堆前,马夫在致哀!

年节迫近二十八时,佳日的气氛已经浓厚。到了年三十,就实质已经到了春节。虽值兵荒马乱之时,大年总还要过。且周围三镇,传来战事的消息少了,何况十三里河村,恰在日占区中心,战场还没有扩展到这里。也许它为三镇交接之处,又被三镇的日军都给忘了,都以为属他镇他军所辖之地,于是就偷得一时的安宁,有了节日的景象。

罢了早饭,村街上被扫得十分干净,孩娃们大都因为要把旧衣洗净,所以,新的粗织衣裳已经提前穿上,在满街乱跑。年内落了丰雪,年时的天气就格外清朗。整个天空,明净得透着翠气。日光抚摩着村里的房舍、树木、街道、柴垛啥的,七七八八,有物的地方,没物的地方,都在日光下舒展着。男人们在宽敞的平地上扎成堆儿,抽着拌了麻油的旱烟。他们议论着年节、大雪、战争、日军、马夫、庄稼、日子……多少村落都因战争,弄得家不家,村不村,无年无节。而十三里河村,在一九四三年居然还能安然过年,当然会使男人们有更多的话说。他们说话,就像锅沸一样,并没有中心题目,而是谁引出那么一句,就要咕嘟咕嘟那么一阵。女人们,在三十这一日,还没有真正闲下。街巷里淌流的那肉色的香味,那温暖的、雪白的揭笼后蒸腾的气息都是从她们手指下侍弄出来的过年作品。她们只有到了初一,才会有闲下的一刻。自然,快乐的当属那些孩娃,这节日是他们的。他们跑动的脚步声和唱出的儿歌声如初春开冰后清凌凌的十三里河水,汩汩潺潺地灌满了街巷。大年三十的时光,就是在这抓不住的、一触即失的蹦蹦跳跳的声音中比往日快了多少倍地流走了。

到了后晌,太阳变得愈加温暖柔顺。为了年三十的一顿饺子,人们在中午只象征地吃了半碗饭,就开始贴对联、插柏枝、上供品、祭先祖。太阳在西天还很高,村落里还满铺着阳光的黄亮,就有人家煮熟了饺子,燃放了鞭炮。三十虽为小年,鞭炮声依然十分暴烈,噼里啪啦地闪着金光的声响,夹带着黑色的药味和炮纸燃烧后的干草的气息,升入空中,漫过了十三里河。

煮熟的第一碗饺子是上供先祖的,第二碗是敬给在世的老人的。街上穿着新衣的男女娃,嘴唇上衔着稚嫩的粉红色笑意,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饺在村里串来串去。香味和热气从他们的脸上开始扩散到全村。自然,调皮的男娃,端着饺子往先祖的牌位面前走去时,会偷偷地从碗里捏出一个饺子忙不迭儿塞到嘴里,然后摔着烫红的手指,张嘴哈着饺子的热气。这时,他会想:这么烫祖先不怕吗?

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就是从这种彩色的景象,从闪着金色的炮声中,从那黏稠的香味里,从那孩娃嘴角上的粉红色笑意里,从男人们悠闲的议论里,从女人忙碌不停的指缝里走进了十三里河村。

十三里河村一时忘记了兵荒马乱,忘记了纷纷战争,忘记了河对岸的马夫。

邻居老汉家大门上的联句是:

日子平平安安又一年

岁月欢欢乐乐入新春

横批是:吉祥如意

贴完对联,邻居老汉站在门前端详一阵儿,满意了,就提起糨糊盆子。他想到河边洗盆,刚转过身,就看见马夫披着落日的光辉,正站在帐子下的墓前,还那么一副肃然的姿态。邻居老汉心里蠕动一下,把目光移开,又看见马棚下的马不知啥时间不在了,一匹也没有,只剩下赤裸裸的马槽躺在棚子下。

迟疑一会儿,邻居老汉还是朝河边走去。他走得不快,心里却跳得十分急促。每每看见马夫站在墓前,他都要怦然心动。到河边时,邻居老汉洗着盆儿,不时要抬头看看那空荡荡的马棚。他想起我邻居哥说:“要看见马棚的马不在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这话把邻居老汉吓了一跳,他忙把头低下去,哗哗洗着浆盆、浆刷,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马棚。那想起的话,仿佛是一条绳子,把邻居老汉的心拴得死死的。

糨糊已经干在了盆壁上。过年不允许不洁净。邻居老汉洗得极认真,一遍一遍。河水流动的冰色声音,在他心里如腊月的旋风一样转动着。他咬着牙才使身子没哆嗦。凉水把他的老手冻红了。当他最后把盆子洗净,太阳已经泛出了红光。村子里的鞭炮声开始一阵一阵回荡在河面上,他感觉到了河岸的气流被震得抖动,心里就生出一丝冷气。这时候,邻居老汉直起腰,那种感觉就如冰样在心里冷凝了。

马夫就站在河对岸!

邻居老汉一时呆着,脸上僵了的表情像洗过的面盆一样又木又硬。他看着马夫,眼中那惊怕的柔光哆嗦着才投到马夫身上。

不知道马夫是何时站在对岸的。邻居老汉惊奇自己竟没有听见马夫的脚步声;惊奇马夫也在这大年三十换了一套新衣裳。他换的是军服,笔挺,衣纹像刀刃一样利出来。邻居老汉首先看到的是马夫的那张脸,他已经很瘦了,眼睛又大又圆,射出一种邻居老汉从未见过的乌黑色的死光。那死光逼视着邻居老汉,仿佛要用眼睛把邻居老汉压进地里去。马夫雪白的牙齿被他紧锁着的双唇吞没了,留在外边的只是一条青色的唇线。当邻居老汉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时,他就像看见了一条蛇线一样,忙把目光朝下移。到马夫的腰间,他的目光就再也移动不了了。马夫的腰间系了长长的弓一般弯的马刀。刀在鞘里。马夫正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他是马步站立的。似乎,马夫随时都准备抽刀朝着哪儿砍过去。

邻居老汉开始哆嗦起来,他感到双腿软得如两条细线,他听见哆嗦的声音飘散在静夜的风中。他不知道马夫到底要干啥,就壮着胆子重新把头抬起来。可是,邻居老汉从马夫的一侧,却看到了新的风景——

帐子后又多了一个坟墓!

那三个簇新的棕红色的坟墓在荒草地上就如缀在一块布上的三粒扣。似乎,邻居老汉在一刹那间明白了马夫要干啥事。他上下牙齿敲打着,终于又把发抖的目光移到马夫的脸上去。

“过年了……你、还要、白菜、吗?”

马夫不语。也许,正是因为白菜,他才没有把马刀抽出来。

“我回家、给你拿菜,还有……年货。过年了……”

邻居老汉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慢慢转过身子,抬起了脚。起初几步,他走得很慢。他想听听后边的动静。当确认马夫没有涉水过河时,邻居老汉就慢慢加快了步子,终于快到了慌不迭儿的境地,邻居老汉没有回家。离开马夫他心情就平稳许多。他又想起邻居哥给他说的:“河那边有了动静,就赶快给三叔说一声。”他想:到了说的时候。再不说不定就真的要发生大事了。兴许,三叔和外界抗日军有瓜葛,他会对马夫想出办法的。

邻居老汉径直从自家门前走过去,到了村里三叔的家。

三叔说外面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军死了许多。说邻居老汉说的情况很重要,可能是日本军要趁过年采取大行动。最后让邻居老汉再多注意点,他马上把情况送给上边。

邻居老汉不知道三叔说的“上边”是谁,在哪儿,又不便问,就在三叔家坐一阵儿,吸了两袋烟,出门回家了。

事情就出在这段时间里。

邻居老汉拐过村巷,看见马夫竟从自家门里出来,站在大门口四处望望,好像寻找啥。这时,有一个端着饺子去敬神的娃儿从另一条胡同出来,低头吃着饺子,到马夫面前,未及抬头看马夫一眼,马夫就手起刀落。那娃儿连叫一下也没来得及,就像一小捆干草一样倒下了。邻居老汉清楚地看见,娃儿手里的饺子碗,车轮子样,沿着弧线滚了很远;碗里的饺子仿佛从轮子里脱出的钢珠,撒了长长一线。

砍了娃儿,马夫就像终于找到了啥,大步朝着他的帐子涉水回去了。他走得很快,步子也决然不是马夫往日的样子。

他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远远站着,冷丁儿想起河对岸的坟墓是三个时,心里冷惊一下,丢下提了一路的浆盆,就往家里跑过去。到门口,他认出那娃儿是后胡同张姓家的老大,死了手里还抓住半个饺子,他想在门口叫一声张家,可终于没有叫,就箭步飞进了家里。

邻居哥和邻居嫂已经被马夫用刀捅死了。

上房屋里供桌上的饺子还蒸腾着素白的热气。邻居嫂就死在供桌下。她穿的是那件十分漂亮的洋布布衫,像是上供后跪下磕头时后心被刺了一马刀,就那么带着跪势倒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从正面和脚地贴在一块儿,血从后背泉一样热腥腥地涌出来,在她的一边摊出一个短袖衫的形状。

不消说,邻居嫂怀上的娃儿也死了。也许那马夫是为了和那三个坟墓对等地杀死了三个人,可他不知道他已经伤了四条命。邻居哥是死在上房门后的,头向着墙角。他的右手被砍掉了,孤零零地落在屋子中央,五个手指和手腕离开胳膊,还用力地握着一把劈柴斧子。想必他是握着斧子还手时,手被砍断了。接下,头上、脖子、胸膛都挨了砍,最后终于倒在了门后。邻居哥的血流得格外多,从他刀口的各个部位汩汩地淌出来,沿着他的双腿,流到脚前,两股汇成一股,在地面上开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渠道,流到屋子中央,成了一个血摊。邻居哥的手和斧子泡在血摊里。从血摊散发的浓烈的棕红色的血腥气息,在上房屋里滚来滚去。最后就从开圆的屋门出去,满天飞舞在院落里。邻居老汉一进院落,就被这种气息盖住了。未近屋门,他看到了邻居哥那只握斧的手。然后,他突然钉在屋门口的不远处,死死地瞅着屋里的景况,就如马夫钉在坟墓前痴痴瞅着坟墓一样,脑子里白得如几天前还未化尽的茫茫白雪,整个儿人身,都成了死了多少年月焦干的木头……

除夕夜的鞭炮声像一条哗哗响的锁链一样在十三里河村的上空盘缠着。各户都闭了门户,在围火讲古熬年。邻居老汉坐在屋子里,油灯光在柔弱地晃动。邻居嫂和邻居哥的尸体已经僵硬,血成了乌黑色的饼子。那腥热的血气也已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是骤然间产生的恐惧和寂寞。邻居老汉把油灯掌上以后,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再也不去看儿子和媳妇。他们是实实在在地死了,被日本军的马夫用刀砍死的。无论如何,他们在大年三十煮熟饺子的时候,未及吃上一个,就永远别离了这个世界。小的去了,把老的留下,和一人没留一样。邻居老汉的脸上,是板结了的黄土颜色,每一条岁月刻下的纹络,都比往日深了许多,硬了许多,看上去像纵横交错的锈钢丝在脸上绕着。他不说话。没人和他说话。从闻见屋里的血气到现在,他的嘴唇都如马夫在河边看他时一样紧锁成一线青色。脑子里,直到眼下,啥也没想。啥也用不着想了。一切都没了。儿子、媳妇,还有刚怀上的孙子或孙女,全都死在了马夫的刀下,再想啥都属多余。门外有瑟瑟风声。后胡同张家哭娃的声音在风声中走进邻居老汉的耳朵里。望着邻居哥那节握着斧柄的手,邻居老汉的目光痴痴如死了一般。老鼠从各个洞里出来叫出疯了似的饥饿的声音,它们一个个都眼珠绿亮,盯着地面的血饼,邻居老汉像一个守尸人样把老鼠吓住了。事实上,邻居老汉啥也没听见。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斧子上。那斧子年前他磨得锋快,劈柴时斧落柴开。眼下,斧子已经被儿子和媳妇的血给淹了,只露出半块黑腥的铁块……

邻居老汉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好像要永远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似乎要把那半块黑铁吞进眼里去。

是谁家放了一挂响鞭,其间的大炮不断,如雨前的炸雷一样轰鸣。

似乎,那血中的斧子在响雷中抖了一下。

邻居老汉终于眨了一下眼。他起身沉沉地往屋外走去,到屋中央踩着血饼时脚下一滑。外面,天气极冷。没有月亮,星光点点。空气里流动着黑色的炮药味和薄薄的棕色血气。邻居老汉仰头望着天空,星光如雨般落在脸上,过一阵儿,他默默地回身进屋,站在儿子的断手前,最后瞟了一眼弓趴着的儿媳和侧卧着的儿子,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斧子。地上血饼里留下一个斧痕,就如半个斧模似的。

斧子上的血又冷又黏。儿子的手还紧紧抓住斧柄。邻居老汉说:“松开吧……”就用力去掰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关节发出了竹裂那种清脆的响声。当邻居老汉一个一个把儿子的手指掰开时,那土黑色的断手就像一节木头似的落在了血饼上。血饼像胶块一样弹了一下。

把斧子捉在手上掂了掂,邻居老汉就大步地出去了。老鼠群立马朝血饼扑上来。邻居老汉听见了老鼠们欢欢地叫。他没有回头,步子又重又快。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他脚下抖动,脚下通往十三里河的小路像一条绳子般被他踩得扭来扭去。迎面扑来的月青色的河风,抚摩着邻居老汉那紧绷着的脸。

过河时邻居老汉没有脱鞋。

水极冷,哗哗的响声在河滩上铺了一层,又铺了一层。风把那响声均匀地送到各处,邻居老汉感到流水像蛇样在脚脖上缠着,他每抬一步,都要先把那蛇抖落进河里。

斧子在随着邻居老汉的胳膊摆动。邻居老汉的手温已经化开了斧柄上的冷血。他又闻到棕红色的血气。他感到斧柄在手里有些打滑,一趟过河水,他弯腰抓了一把沙子揉在了斧柄上。邻居老汉握斧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圆圆的沙粒一半入了他的手骨,一半钳进了斧柄。

马棚已经能够模糊地看清。那两个帐子,靠坟的一个露出了斑斑点点黄亮的灯光。邻居老汉朝着那灯光走过去。近了时,脚步声就被他压掉了许多。他已经能够闻到马棚里特有的气味。空荡荡的马棚没有了以往马嚼草料的声音。不远处河滩上冷森森的风吹打着帐子。

邻居老汉站了一阵儿。

没有别的动静。

一弯月亮浅浅地挂在如月色一般冷清清的天空。河滩上飘游着朦朦胧胧的冷色光亮。有一只夜鸟,不知从哪儿飞来,从马棚的上边飞了过去,那一声细腻婉转的叫声,留在河滩上久久不肯散去。

邻居老汉躲在了帐子边的三个坟墓间。坟墓里的阴气朝他卷过来。他不由得打个寒战,忙掂了掂手中斧子。

奇静。

过一阵儿仍然奇静。

邻居老汉朝帐子门口摸过去。他走路的声音和没有走路一个样。

想来,该邻居老汉成功。这就是一个马夫死去的时刻。马夫居然还没睡,帐篷门也居然没反锁。从半掩着的薄门缝里,邻居老汉清清亮亮看见,马夫像中国的祭奠一样跪在一张小桌前,看不见桌上摆了啥。马夫的肩膀把桌上摆的东西挡住了。也许马夫从杀了我邻居哥和我邻居嫂回来就跪着没有动;也许他睡前必然如白天一早一晚要在坟前默站一样,有这么一道虔诚的仪式。邻居老汉感到手里的斧子开始沉重起来,沉得仿佛是捉着一座山。他手上出了汗,也许不是那一把沙子的作用,他会握不紧斧柄的。马夫还跪着没有动。该动手了。破门而入,斧起斧落,马夫那硕大的方头就会如木柴一样被一劈两半;也许,斧子会陷到马夫的脑壳里。可以跳起推门了。可邻居老汉忽然就有了一丝心慌。他想稳一下心境,就让自己去想死了的儿子和儿媳。他害怕自己的心境会慢慢乱下去……

又一阵冷森森的风从河滩上吹打过来。邻居老汉就乘势跃起,一把推开了帐子门,大跨一步,跳进帐屋里,把斧子抡向空中……

就在这当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他看清了马夫面前的小桌上,摆了马夫的马刀,刀上凝着乌红色的血。那刀前是三张手掌大小的人头像。邻居老汉看清了,靠前的两张,模样儿和马夫一模一样,只是面相嫩一些。这一刹那间,邻居老汉突然明白那三个坟墓里,有两个埋的是马夫的亲兄弟。这一明白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晃了一下。当邻居老汉一晃过后,把斧子落下时,马夫已经抓过马刀滚到了一边。

斧子把小桌劈裂了。斧头钳进了桌面里。桌面裂开的声音像房子倒塌一样隆隆哗哗。邻居老汉用力拔了一下斧子,没能拔掉。当他再次用力拔时,未及拔出他就感到心口有一道腥热的东西顺着肚皮流了下来……

邻居老汉终于没能把斧子拔出来,就如一个竖着的水袋样软软地略带弹性地倒在了马夫的帐子里。

十三里河村熬年的鞭炮声依然在霹雳似的响着,满村的街巷里都汩汩地流动着雾一般的炮烟和黑色的药味。鞭炮声一直响到天明……

祠堂

那年,天下乱了,采取应急措施:支左。也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营长当了市长,连长当了县委书记,连我也有了一个任重道远的位置。这是军史上独特不朽的一页。你如果有兴趣听,当年那官运亨通的军人和潦倒退役的军人都会告诉你很多确实发生过又叫后人无法相信的故事,我也能说出很多我亲身经历了你却认为是作小说的人胡编的事情来。下面,就开始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以粮为纲,生产是关键。眼下正值抢收抢得火烧眉毛,麦子在田里焦穗,谁也不能在家闲睡觉!后边的,听不见前边来!不要贪荫凉……对,就坐那里。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从明天开始,各生产队都要狠抓出勤,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牌插到田头上。不伤不残,能挪动爬动的,一律五点半起床,六点钟下地。晚上汇报思想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从八点开始,十点结束。谁要偷懒偷闲,怕天热,不下地割麦,一律按反对抓革命促生产论处……大家听见没?”

没有人接话。

代理排长张三才站在改做大队部的祠堂前院土台上,手按着一张抽屉桌讲着。太阳在那圆光光的头上像烤红薯的火,也映亮了代理排长神情严肃的脸,他的领章、帽徽在日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也很严肃。台下的人不讲话,他心里有些慌,脸就渐渐红起来,像是一块红彤彤的窗帘布。为了体现军民鱼水情,支左组的五名军人,和大队班子里的五名同志,一对一,交叉着坐在土台两侧。台下是七个自然村的十二个生产队的队长、副队长、民兵队长、妇女队长和会计、记工员,百十个人散乱地坐成一大片,所有的目光,全都被代理排长严厉的讲话吸过去,望着他的脸,像看戏台上的一个漂亮武生一样儿。只有后一排,齐齐整整蹴在一条直线上,约有二十来人,都把头勾在两腿间,后脑勺对着火毒的红太阳,仿佛在认真地寻找一根绣花针。这一排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他们听得最认真。

“你们听见没?”

一只麻雀唧喳几声飞走了,屙下一泡稀屎,很响地摔在树下的半截砖头上。生产队长们有人吸烟了,有人隔着肩膀伸手要烟叶。一会儿,青烟缭绕在日光里,变成黄亮的细烟丝,轻轻慢慢升腾着。很静。

张三才看见自己鼻尖悬了一滴汗。

这当儿,女支委红妹走过来,趴到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轻声说:“农村人不兴部队那一套,都看你就是听见了。”

散会了,拍屁股的声音,像风吹杨树林那样儿,噼噼啪啪,灰从队干部们的屁股上腾起来,雾嘟嘟地升降着。

后排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不动弹,依旧那么蹲蹴着。

“张排长,他们呢?”红妹过来问。

“叫他们走嘛。”代理排长说,“散会了。”

“你不去讲些啥?”

“会上都讲了。”

“再强调强调……都是对立面。”

想了想,张三才给台上的干部交代几句,就和女支委红妹一道走过去,到地富反坏右们的面前道:“大忙季节,这是你们改造的好机会。回去吧,明早六点钟开镰割麦,去晚了扣工分。”

有人走了,没有人敢拍身上的灰。

蹲在最后的一个年轻媳妇走过来,她样子很惊恐,步子虚虚飘飘,穿件对襟小花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旧灰裤的膝盖上,有两方大补丁,手缝的,针脚很密实,很匀称,一眼就知道这媳妇的手上活儿很利索。

她到代理排长面前不走了,站住没话儿,双眼盯着张三才脚上的解放鞋,那样儿仿佛鞋是她给缝制的。

女支委红妹瞟着她:“吴秋霞,有啥事?”

小媳妇惊恐地抬起头:“我爷……”

“出工。”红妹说,“张排长不是说过了,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还有啥好问。”

小媳妇缓缓地把目光搬起来,在张三才脸上留一下,慌忙移开拿走了。

这叫张三才着实吓一跳。他心里忽悠一下,就像塘里的一汪清水,水纹一圈一圈荡开了。她不是小媳妇!那老相的衣着没有遮住只有姑娘们才有的俊俏脸。她那样面嫩俏丽,脸上忧愁着一抹淡红,就像生病了。她整个人儿衣服和身子,就像一捆稻草卷了小奶娃,粗糙的越发显得粗糙了,细嫩的越发显得细嫩了。

“她叫什么?”

“吴秋霞,活妖精……找了几个婆家都没人敢要她。”

“怎么啦?”

“都说一看她的脸,就知道不是安分人……加上爷是大汉奸。”

后一句话就像锤子样在他心里的弦丝上敲一下,弹出了很长的一声颤音。汉奸的孙女!带着遗憾最后瞟了吴秋霞一眼,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女支委。要说,女支委也不丑,他暗想,若她要生在城里,说不定也是机关的打字员,或是部队首长的保健医生、护士什么的。想归想,到石涧快有一个月了,他这样想了好多次,可今儿见了吴秋霞,他的想法就又复杂了:那张脸长在红妹脸上该多好!满天下,真是阴差阳错乱组合。

好像女支委从他眼里看见什么了,笑笑,问:“张排长,我走吧?”

他收回走了错路的心神儿,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说:“走吧,没事啦。”

红妹没有动:“生活习惯吧?农村里,就这样……吃得不好。”

“习惯习惯,”代理排长说,“能和贫下中农同吃一锅饭,比什么都好。”

“小组里要有人洗衣裳了,言一声,我派妇女来。”

“自己洗。我们不能把自己和群众隔开来。”

“哪能哩,”女支委又笑笑,“张排长衣裳脏了,给我说,我没你学习好,衣裳可比你洗得净。”

“我洗惯啦,”张三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女支委,“从小都会缝缝洗洗了。”

“你们觉悟高……”女支委盯着代理排长的脸笑笑,“全国人民都得学习你们哩。”

“口号……唤唤的,”他说,“别当真。”

她微微怔一下:“没事……我回吧?”

“回吧。”

“晌午了。”

“该吃饭啦。”

“那我就走了。”

“走吧。”

又站一会儿,看代理排长确真没话了,女支委就走了,步子慢慢沉沉的,像是到哪儿要取件啥东西,终于没取到,有点悔不该的模样儿。

支左小组的同志在祠堂后院里,房子很宽敞。旧时的青瓦缝里,长了很多瓦瓦松,嵌在墙里的方窗子,雕着很好看的花纹图,太阳透进屋里,变成了一朵朵刺眼亮花儿。四个组员住两间,代理排长独自住一间。三间房挨着,门前一棵大桐树,荫凉厚得不见一点太阳。支左组的人都站在荫凉里,代理排长一回来,一班长任军马上迎过去。

“排长,你今天不该说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应该是粮食产量高不高,要看革命形势好不好。”

排长站进树荫里,想了想:“我那样说啦?”

“哎。”

“没说吧?”

“说啦。你问亮亮。”

高亮是副班长,在班里受班长直接领导,可眼下大家都归代理排长指挥,自己又和排长是同乡,这次支左,排长和他交过心,说其间嘉奖、立功、入团、入党,都有一个名额。他和张三才同年入伍,人家不仅入了党,代理排长都干一年了,说不定支完左就成国家的正式干部啦,可自个儿连党还没入,不能错过机会了。他清清楚楚记得,张三才说的是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他也知道,张三才是有意那样说的。可他却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道:“我好像听排长说的是粮食产量高不高,要看革命形势好不好。”

张三才立马说:“就是嘛。”

一班长脸上有些持不住,浮起了一层白。他知道高亮为啥要这样说,知道再问新兵郝丁丁,怕他也会这样说。这是大事,不澄清好像他要陷害别人似的。老兵陈小庄人老实,入伍四年没讲过一句假话,想让陈小庄证明一下,可陈小庄不在场,任军也不好太认真,就只好很难堪地笑出一些对不起的意思来。他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其实说了也没啥,”高亮道,“我们不是刚学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辩证法,以粮食生产来检验革命和以革命促进粮食生产,都是一样儿。要一分为二看问题。”

“那是,”任军觉得很被动,“革命是意识形态里的生产,粮食是经济基础中的革命,总是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

“一班长说得对,”张三才给任军送了一个下台阶,“说与没说无所谓,主要是一班长提醒我们大家,现在我们是支左小组,石涧大队两千多口人,都看着我们大伙儿,我们今后讲话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有分寸。”

于是,一场小误会和解了,大家都笑笑,回屋拿碗吃饭了。张三才拿着碗筷去厕所解小溲,突然发现这半晌,老兵陈小庄在隔着厕所的花墙朝着村头望。他歪头看了看,吴秋霞正在街上的一个粪坑里朝外翻积肥,布衫脱掉了,穿个小褂,两只胳膊,白白亮亮像白条鱼样活在一片树荫里。

张三才在厕所门口敲了一下碗。

陈小庄旋过身,脸上出汗了。

“吃饭啦。”

“嗯……副班长说,吴秋霞……”

“吃饭去吧,我啥也没见到。”

把碗放在厕所的墙头上,张三才哗哗地解着溲,隔墙朝外望了一眼,忙把头勾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了。

那年,革命没有促进生产。石涧大队的黄黄瘦瘦的小麦,像沙滩上的干草一样,稀稀拉拉。人都知道大减产了,来年春上将有大饥荒。割麦的人,男女老少,保皇派、造反派、“血战到底”支队和“改天换地”支队的英雄,都鸵鸟一样弓在麦田里。农民终归是农民,最懂得粮食的重要性。

黄焦的日光,烧燎着大地,尘土像炒了的熟面,铺在公路上。一队的胶轮牛车摇过去,就扬起一条灰线,久久不肯落下。到最远的石涧水库上方运麦,还有五里路,牛把子也就挤眼困觉了,汗从额上流下来,沿着眼窝、鼻凹流进脖子里。

代理排长要把石涧村的麦田看一遍。管一个大队的革命和生产,不能不对所有的土地都熟悉。他搭着牛车去石涧水库,女支委红妹来作陪,两人对脸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就瞌睡了,眼眯着,想睡,反而睡不着。不知红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背依车栏,脚似歪非歪地靠在了他的脚脖上,脸看着车后那条黄灰灰的路。他从她的脚上,感到有股荡人心魄的东西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流过来,温水样浸满了他全身,很使人爽心,几天的劳累,在这一忽儿一流荡尽。他很想就这样挨下去,长期的。可偏就这一会儿,思想不凑趣,突然时代病地想到了“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调戏妇女。我这样是算不得调戏妇女的,他想。可心里因此就乱了,没有情趣了,只好极扫兴地缩回了腿。

女支委的脚像失去依靠的一截木头样倒一下。她扭着看着他,一脸正经。

“张排长。”

“哎。”

“部队上……一般从提干到副营,得熬多少年?”

“快的,也就三四年。”

“还是部队好。张排长今年二十……”

“二十六。”

“比我大两岁……听说张排长家里……”

“没人啦。”

“也没对上……象?”

他笑笑:“我是只身闹革命。”

她也跟着笑笑:“一个人好,历史清白。我们家也清白,祖孙三代都是贫农。”

他不知道她为啥说这些,就恭贺:“红三代,你有前途。”

她怔了一下,好像对前途很茫然:“啥前途?”

“这么年轻就当大队干部了,又是党员……”

苦笑一下,她说:“还不是老农民。”

没想到她的调子这么低。他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了发现,看见她脸上有很多小黑点,俗称蝇子屎,一片一片,就像远看庄稼人晒在席上的黑豆儿,很密集。这使他想起了几天前见到的吴秋霞的那张脸。不比,红妹的脸盘还不错,眉眼也动人。可一比较,这张脸就显得粗糙了,像工厂没经过精加工的坯子活。到石涧很长日子了,他一直觉得她人样不错,活得也精神,二十几岁的女支委,前途无量的。这一会儿,说到农民,看到她脸上的黑点,他就知道她内心有着很深的忧愁。

“其实,”他说,“我也是农民。”

“你不一样,”她说,“你回去就要提干了。”

不好再说什么话。也许,回去就真的提干了。指导员私下说过的。提干了,就再也不是农民了。想到自己参军前那段农民的人生,他油然生出一种后怕,生出一种凄苦。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粪担子压在他十七岁的肩膀上,就像挑了两座山,每走一步,心都朝喉口升一下。一天一天,就像走在一条无头无尾的黑胡同。去了一次城,他为农民的日子感到不公平,感到城里人的日子才配叫生活。无望了,麻木了,在黄土上的劳作使他开始痴呆了。就在这当儿,娘活完了她的一辈子,把他一人孤单单地留在了人世。就这当儿,支书说,你当兵吧,怪可怜的,小伙汉子,要烧饭,要补衣,谁受得了!支书救了他的半条命,把他的命运改变了一半儿。参军了,能不能提干全凭自己了。支书给你一只船,能不能横渡苦河靠你的本事了。不能提干部,就照旧回去当农民,伴着那几样农具,单调地过一辈子。提干了,就渡过了那条苦水河,整个儿人生都翻了一个个儿。当干部、穿军装、住公房、吃皇粮,讨上个知情达理、能心疼人的贤惠媳妇儿,和营长、教导员一模样,一回家媳妇就把饭菜端上桌,筷子摆在碗边上,把好菜往男人碗里夹;星期六晚上还要喝上几盅粮食酒,再看看电影,逛逛商店……这一切,在他心目中组成一轮生活的太阳,把他那泯灭了的农民生活之光重新照亮了,燃烧了,使他对人生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热情。眼下,差的就是那一纸提干令。他为那一张命令,训练投弹把胳膊甩肿了,做好事把扫把和枪一样并排放在床里边,背毛选他连熬十几个通宵不睡觉,把《老三篇》一段一段抄在胳膊上,连标点符号都能极准确地背下来……现在终于快了,快走出那条暗黑的胡同了,已经看到了胡同尽头耀眼的光亮了。只要支左期间,能看到一张石涧大队的好鉴定,差不多就可以有那一张提干命令了。他抬起头,默默望了红妹好一会,很有意思地说:“提干不提干,还要靠你们党支部的鉴定呢。”

红妹把车上的几穗青麦捡起来,放在手心揉了揉,把皮壳吹出去,就有一窝透亮的嫩麦裸在她手心,给他递过去,见他摇了头,她就把麦倒进了自己的嘴,嚼着,说:“鉴定,你叫咋写就咋写。”

“哪能,”他道,“党支部得集体讨论通过的。”

她略带自豪地笑了笑,笑得很淡:“公章在我那里的,张排长你自己写写就是了。”

“到时候请你高抬贵手啦。”

“就怕你一提干把盖章的人忘得一星半点也没啦。”

说着,她抬头有情有意看了一眼张三才,就把头埋下去,好一会儿不肯抬起来,如头上盘了一座山。那神情羞羞答答,和往常的女支委红妹不像一个人。

张三才瞅着她,不知该说句什么得体话,就又把目光从她身上拿过来,放到远处的一座山上去。山顶上有两棵大树,对峙相立,不知究竟有多大。他想起做娃儿时,为了度饥荒,一开春他就四处找榆树,找高得没人能够得着的大榆树,那树上榆钱稠,一晌能摘一大篮,够他和母亲吃几天。有次,他差点从榆树上摔下来,若不是榆枝柔韧,他胡乱地抓了一枝,也许早就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张排长。”她抬头叫了他一声。

他微微愣一下,见她很平静,刚才勾头的羞涩在她脸上一点也找不到,就很大方地嗯了声,和她一样地一脸正经相。

“你提干了,不会……忘了我吧?”女支委红妹又重复了这句话。她这忽儿,好像很坦然,很纯正,盯着张三才,眼睁得很大,火辣辣的,没说出的话,全在眼里说给了张三才。

“不会。”他也一样盯着她。然而他的话语和眼神,却都很平淡,像日常大家在讨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到石涧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说这话的时候,张三才又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看了看还睡着的牛把子。

红妹似乎有了一丝失望,她的脸稍微白了白,眼中火辣辣的东西就渐渐没有了。看看前面不紧不慢走着的牛,看看车后那一条长长的灰雾龙,抬起头,很淡漠地看看天,也一样很淡漠地说:“日头真刺眼。”就把头歪到一边不动了。

回头看一下,张三才见偏了西的太阳,变得红血血的,有点像街上画的“红太阳光辉照千秋”的革命宣传画,就说:“你过来背着太阳坐。”

她过去挨他坐下了。

胶轮牛车摇摇晃晃,有弹性地颠簸着。红妹子先还睁了一会儿眼,一会儿就睡了。她把身子往下拉了拉,头慢慢歪到了代理排长的腿上去,开始是虚枕,后来就实实在在地枕着不动了。张三才想叫醒她,或把大腿移一下,可不知为啥儿,他张张嘴,朝四周望一眼,见一片安静,就把嘴又合上了。他看了一下红妹留给他的半张脸,惊异和喜悦在他心里汇成了一股担惊受怕似乎又求之不得的河,湍湍地流得很急,像积聚了多少日月的坝里水,突然闸门被人打开了。她的耳朵压在他腿上,就像一个橡皮圈样嵌到了肉里去。他感到她是有意重重地枕着他的腿,头发朝后拢过去,撩在他的机织粗布衬衣上,就像有无数只小手在他身上抓痒痒。二十六了,不要说这样由一个姑娘枕着腿,就连和姑娘对脸说话,也不曾发生过。入伍六年,离家三百二十来里路,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娘死了,房子被雨淋塌了,没家啦。没家也就没人给他张罗媳妇了。在那坐落在半山崖的营房,是很难见到女人的,入夜一上床,想到媳妇,觉得是个女人就成,不憨不傻,能生能养,会烧饭洗衣,就够了。可这一二年的光景,他成了党员,成了学毛著积极分子,成了支左小组长,忽然间就管了男男女女两千多口人,没想到家里三代红的女支委就躺在自己腿上睡着了。她样儿并不丑,自己若不是有提干的指望,她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有点庆幸自己,心里的轻松愉快在脸上跳来跳去,就像梦求不到的东西,忽然有人送来了。得到太容易,太意外,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叫人本能地意识到一种到手的东西早晚还要丢的感觉儿。可毕竟那东西眼下活生生地在眼前,不牢靠是日后的事,眼下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伸手可摸的。就像一条久旱的干沙河,渴急了,不管从哪来的水,只要从河床上淌过去,它都要把它吸掉。张三才这一会儿,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似乎要着火,他顾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长远了。他被一种梦寐以求的欲念麻木了,把自己放在一种侥幸得来的惬意里,乐意着,害怕着,小心小胆地凝视着红妹子。

不会有人发现吧?

你看,多静,除了牛把子乏累的鼾声,再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算不算违犯《八项注意》的第七条?

她瞌睡了……只要你不动一下手。

叫醒她吧,别出了什么事。

叫醒了,不定红妹还说你又封建哩。

这是大白天……

也许人家是真的瞌睡了。

别忘了你是党员,学毛著积极分子呀!

自由恋爱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嘛。

这就是恋爱吗?

谁知道……

女人给男人的激动就是爱情吗?

谁知道……

她也这样激动吗?

谁知道……

你是支左组长啊!

也是人嘛,都二十五六了……

你还想不想提干?

提干?

提干!

他身上一震,就像一个锤子,猛地敲到他心上,使他浑身都跟着动一下。直到这忽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耷在了她的肩头上,在抚摩着她肥软软的肩。天呀……张三才慌不迭儿缩回手,动了一下腿。

“快到了吧?”

红妹抬起头,坐直身子瞅了瞅:“快了。”

“我到对面坡上看一看。”

她惊疑地盯着他,目光迷惑了。

“你去石涧水库吧,咱们分开检查。”

说着,张三才很利索、很坚决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不动了。

如今回头想,事情就此发展下去,结局倒也不会错:一个支左的代排长,一个年轻的女支委,按说都属风云人物,偷偷谈情,悄悄说爱,用革命的名义,一遮一掩,到张三才提了干,一副“翻身不忘共产党,结婚感谢毛主席”的对联一贴,就“革命夫妻”了。可事情偏偏不是这结局。那天傍黑,代理排长从胶轮牛车上跳下来,回来路过牛头崖,忽然看见崖下躺着一个人,是从崖上跳下的,血淋淋的。他把那人抱回村,没想到他就是吴秋霞的爷。

一早,天还黑着,远处村落里的鸡叫,混合着出早工的钟声,悠悠从山沟传过来。张三才从外面走回来,在祠堂院里站一会儿,把中间一个屋门推开来,就去晃还熟睡着的高亮的肩。

“谁?”

“我。”

“早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正睡黎明觉……”

“你起床,我有话和你说。”

“啥鬼事?”

“你出来。”

张三才走出屋,东方已微微显亮,晨曦在祠堂院像是落了一层霜。

“三才。”

“小声点!”

“啥鬼事?”

“给你个任务。”

“任务?”

到代理排长面前,高亮揉揉眼,“我做梦结婚了,妈的……啥任务?”

“很重要,人命关天。”代理排长说。解放三十余年,石涧村没出过一户军属。唯一和军字有瓜葛的是吴秋霞的爷爷吴太炎,老家伙六十七岁了,住石涧村东头,单门独院,偏离村子。说日本人在镇上盖监狱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跟着日本伙计当泥匠,垒狱角的炮楼时,瓦刀敲得叮当响,炮楼盖起来,他就成了打更人。入夜,或风或雨,或雪或冰,洋鬼子和伪军在炮楼耍麻将和女人,他就在监狱的围墙下边当游神,“咣——咣——”一面铜锣不停歇地响,间或唤几声“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如铜锣不响,嘴里不唤,鬼子就知道不是平安无事喽。一九四四年腊月,抗战早就开始大反攻。一夜,黑天黑地,不见星月,游击队跟吴太炎说好要劫狱,让铜锣响一点,唤声大一点,可家伙,等游击队从他腰下猫过去,爬上狱墙时,他竟吓得蹲在地上屙了一裤子,屎从裤腿搅着尿水朝外流。一屙一尿,锣就不敲了,嗓也不叫了。鬼子警觉起来,一梭子弹射过来,就把狱墙上的队员掀下来,打死了。来日,鬼子给他十万元赏金,家伙也就接了钱。他用这钱在镇上买了个号称“桃花仙姑”的妓女,两人成亲住在狱墙外的两间瓦房里。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媳妇和一个伪军私奔到东北,给他留下个不到一岁的男娃儿。就是吴秋霞她爹。一九六〇年闹灾荒,儿子、儿媳相继饿死,给他留下个孙女吴秋霞,爷孙俩一搭过日子。到了这年月,石涧有十几个地富反坏右,汉奸却只有他一个,所以挨斗和义务活儿自然多一些,病了就由孙女顶,前几天张三才开会宣布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出工,没想到常年病着不出门的吴太炎拖着病身去割麦,队长按人头分活儿,一下给他分了一亩多。他望着那小半扇坡地,麦子稀稀疏疏,割到天黑才割了一半,孙女去替他,他说回去吧,先烧饭。孙女走了,他就一头从崖上栽到了沟底,眼下不行了,双腿骨折,瘫在床上不能动,疼得死去活来。

到末了,代理排长问高亮:“老乡,你看咋办?人命关天呀!”

高亮看着张三才,像听故事一样听完了,默一会儿,他有些不以为然。

“汉奸……你管得宽了一点吧。”

张三才好像很作难。

“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个汉奸呀。”

“你打算咋办?”

“死了倒好啦,可还活着……”

“要说是不能见死不救,可汉奸……”

“我们得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

“那就让他去治病。”

“问题是没钱。我刚从他家回来。家伙在床上疼得哎呀哎呀,吴秋霞在床下愁得泪像雨珠子。”

钱这东西很实在,太具体了,没有就是没有。高亮一月十一块钱,每月给家寄八块,只留三块作为日常杂用小开支。说到钱,他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我想好了,”代理排长看着他,很能替人排忧解难,“你家钱上紧巴,我是光身汉,有存款,趁天还没大亮,我出钱,你去给吴家送过去,让他们今天就去镇上卫生院。”

高亮很聪明地愣了愣。

“天没亮,你送去不就拉倒了?”

张三才说:“我是支左组长,让人撞见不太好。”

高亮有些生气了。

“我让人撞见就好了?你这人也真是,支左组里就咱俩近,同县又是一年入伍的,你还总把危险的事儿分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同年入伍的老兵里就我没入党。”

尴尬包围了张三才。

“高亮呀,不看在同乡的分上我能把这任务分给你?信任呀,你懂不懂!入党的事我早就替你想过了,支左期间,有我张三才这代理排长在,你愁啥?今年还怕入不了党?我包了!只要你不偷盗腐化。可我提干的事,你高亮敢包吗?要靠连营团三级党组织,你掂量掂量哪重要?”

高亮不吱声。

天色越发显得明亮,抬头就可看清头上是一片片树叶。

张三才有些急。

“你到底去不去。”

“你这是坑我。汉奸……要是地主富农还好些。”

“那你出钱我送去。”

“非要管这事?”

“那你说咋办?就忍心不管?”

“送多少?”

“五十。”

“你敢包我入党?”

“只要不犯路线错误。”

“豁出去……妈的!”

从张三才手里接过一卷钱,高亮就像《奇袭白虎团》接受任务的排雷英雄那样,气宇轩昂地站一会儿,扭头走进屋里。他怔怔站一会儿,想了想,点上蜡,把郝丁丁叫醒了。

“小郝,排长让我问你入团申请交没有。”

郝丁丁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惊得半晌竟没能说出话。灯光里,他的小圆脸像是一个乒乓球,单纯得没法再单纯。郝丁丁家是黄河以北人,今年才十七,洗澡时,全连人都发现他脖子以下,没有一根毛,嫩得像是一指长的白条鱼,全连人都叫他“白粉笔”。今天的事情着实有些破天荒,副班长不仅称他“小郝”了,且还问他交没交入团申请书,使他实实在在地吃了地地道道一惊吓,说话口都变吃了。

“交、交了。交了……两份哩。”

“刚才排长把我叫出去,说这次连里又快发展团员啦。你要交了,你就去力争个入团名额,由我做你的入团介绍人。”

郝丁丁呆了。

他像学生看新到的老师一样盯着副班长,眼珠直勾勾的,一动不动弹。新兵中还没有一个人入团呢,他原想自己可能是新兵中最后一个入团的,没想到第一批排长和副班长就考虑自己。喜从天降,他有些受不了,嘴张了几下,没能说出一句感激的话。

副班长毕竟很有几年军龄了,入党申请书交了十一份,指导员同他“要继续努力、经住考验”的谈话也有五六次。经验是宝贵的财富。他转过身子,坐到自己床上说:“不过……还要靠自己努力呀。”

“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排长……还有副班长的,期望。”

听了这话,高亮像突然想到了啥儿,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差点忘了,排长让你去给吴秋霞家送五十块钱,就东头那一家……趁天还没亮,快去吧。”说着,高亮就拿着那卷钱,过去递给郝丁丁。

郝丁丁自己一下就和排长、副班长的关系近了许多。他知道把钱送给吴秋霞,这事小看不得,可这是领导的信任,不能不送。他很想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来龙去脉,就接过钱,下床站着不动,像等副班长的最后交代样儿,站得很直。

“去吧,”副班长说,“送去你就知道了,这关系到我们支左组有没有革命人道主义、有没有旗帜鲜明的阶级立场的大问题,很复杂。不要多说话,不要给吴秋霞叫大姐。把钱交给她,就说是张排长让你亲自送的,叫她不要出工了,抓紧去给她爷看病。重要性过几年你就举一反三理解了。”

高亮说得很神秘。

郝丁丁很郑重地走了出去。

石涧村出工的早钟响了,很清脆地传过来。

好像想到啥儿,高亮从屋里跑出来,踩着亮色和木气,横腰拦着荡来的钟声,追到祠堂外给郝丁丁交代说:“记住,这是排长的钱。一给吴秋霞就回来,碰见人就说是通知她爷来汇报思想的。”

麦打完了,该分红啦。营里突然召开了各支左组组长紧急会议,由四连的第一支左组介绍了他们制止武斗、开展文斗的经验。按说,我们制止武斗也是不错的。可惜指导员说我们文斗抓得不好,反而批了我们支左组,要我们狠抓一下文斗,说透了,就是要大抓一下阶级斗争。

吃罢夜饭,张三才给同志们传达了营里的紧急会议精神,想研究一下石涧村的阶级敌人哪个罪大恶极,下一步如何抓好阶级斗争,找一个好的批斗对象,可大家意见分歧较大,想争取一下当地干部的意见,干部们又都参加队里分红了,只好给大家读了篇军报上的社论,散会了。

天气不错,有风。麦场当间堆着一堆小麦,被石涧的庄稼人拢得又尖又圆,像刚钻出地面的一朵大蘑菇。月亮银盘一样悬在天空,天色如倒扣着的清水潭,星星宝珠一样浮在水面上。场上,散散乱乱坐满了石涧人,不是男女老少分开扎堆儿,像往常的群众大会那样,而是一家聚一堆,坐着禾叉、木锨、鞋子,或干脆就坐在发烫的光场上。男人们吸着烟,为了防火,就把烟锅塞进自己的鞋子里,吸着烟味,也吸着脚臭,火光明明灭灭。女人们不看自家男人,也不看不晓人事的娃儿们,任他们在麦秸秆里钻。她们看着那圆溜溜的大麦垛,和麦垛旁的办公抽屉桌,桌上的马灯,马灯下的长条账本儿。那儿是她们一家人的希望。飞蛾、蚊子,绕着马灯圈儿圈儿飞,蚊虫把灯罩撞得叮咚响。

分红了。分麦了。

队长总结了往年的经验:分完麦,欠账的没钱还,余钱的没钱要,队委会没钱垫,队长就在中间作大难。今年采取的办法是当场兑现,欠账户,不交钱不分粮,要么就按粮店价格扣下粮食给那些余钱户。于是,社员们就都早早来到麦场上,那么一户一户呆坐着,沉默在尴尬里,面前放着麻袋、布袋、篮子等家什。有的大户还拉来了架子车,一家坐在车子上。这多半都是余钱户。

支左组的同志一过来,队长和女支委红妹就都来作陪了,一道坐在场房屋的风口上,和社员们同甘共苦地一道沉默着。

一班长任军围着麦堆转了一圈,回来说:“不错,丰收了。”

队长瞟他一眼:“一个工值两毛一。”

又都不再言语了。

过一阵儿,红妹瞅着队长说:“分了吧,都等了大半天。”

队长没看她:“革命我听你的,生产你得听我的。眼下分了欠账谁去讨?”

觉得伤了面子,红妹瞪着队长。

“你扣粮食嘛。”

“扣粮食?”队长笑笑,“人均不到一百斤,欠十几块钱,一年的口粮就扣啦,你让社员去喝西北风……搞革命也得吃饭哩。”

“眼下都没钱,你说咋办?”

队长不吭声。他坐在上风头,装了一锅烟,脱掉鞋子,大家立刻都闻到了一股脚臭气。当他把烟锅点着,塞进鞋子里,那臭气就被烧焦了,味道很古怪。

红妹把手捂在鼻子上。

有个姑娘从他们面前,小心小胆地晃了一下过去了。一会儿,再次走回来,远远坐着朝这看,样子很惶恐。新兵郝丁丁把高亮叫到一边说些啥,高亮回来朝那姑娘模模糊糊瞟一眼,趴在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说:“吴秋霞回来分粮了,她爷的腿已经对上啦,不让你牵挂。”

张三才慌忙踩了一下高亮的脚。

任军和红妹都朝他俩看。

“踩啥,”高亮大声说,“提个革命建议嘛!”

听了高亮的话,张三才想了想,把目光落到队长的烟头上:“欠账的先交一半钱,余款的先领一半行不行?”

依旧没吭声,但队长烟却不吸了。

“我看行,”高亮说,“欠的一分为二交,余的一分为二要。只要一分为二,啥事都好说。”

女支委把目光移过来:“三叔,就这样吧。”

队长把没吸透的烟往鞋里一磕,火还烧着,就穿在脚上,不言声,走到麦堆旁的桌子前,大声说了几句,社员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陆陆续续朝着马灯围去了。一会,会计拿着账本,像老师宣读学生的考试分数那样,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地念开了:“吴喜子,欠十七块四毛,暂交八块七毛;吴大旺,欠十二,暂交六块;吴三旺,欠一块六毛,暂交八毛;吴秋霞,欠四块二毛四,暂交二块一毛二;吴凤枝,欠八分……”

会计的声音很洪亮,在夜风中清清晰晰张扬着。张三才把欠账和余账的全都听了听,小麦生长七八个月,得干二百多天活,有家有四个十分头的壮劳力,才余六十多块钱,和一个排长一月的工资差不多。一个排长,一月背几条语录、学几张报纸,就是拉肚住三十天院,照样每月的收入和一个农民忙里忙外干一年一样多。回家休假也等于一个农民干一年。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涌动,好像一个有弹性的啥儿在胸膛里撞了撞,好一阵儿,余颤还在心里抖动着。提不提干就看这次支左能否干出成绩了,事关命运前途,不能歪走一步,不能不把阶级斗争放在纲上抓一抓!这时候,月朝中天移了移,地上光影更加清明了,亮的地方差不多能读报。交了一半钱的欠款户和余款户开始撕着麻袋去麦堆边分粮食,转了向的风,把藏在小麦堆中淡淡的温热和麦香吹得漫天溢地。张三才想到提了干,就有了一切,便不由得扭头看着身边的红妹子。月光中,她脸盘的轮廓很明显,鼻子和头发的暗影在脸的一侧晃来晃去。

她看见张三才看她了,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起几天前牛车上的事,心里热热乎乎的。

“欠账户里被管制人员多不多?”

张三才的问话使红妹很扫兴。

“不少。”吴红妹抬起头,“他们义务劳动多,家家都是缺工户。”

代理排长站起来:

“我看他们欠钱就该扣粮食。”

大家默一会儿,老兵陈小庄冒了句:“要人家也能交起钱……”

一班长:“能交也不收,想想他们解放前。”

副班长:“饿死他们就没阶级斗争啦……”

一班长:“旧的敌人死了,新的还会产生。死尸还会发臭哪。”

副班长:“那就饿死他们吧,饿死我们支左组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

无端的小事,使任军和高亮争了好一会,最后就都盯着代理排长不吭了。这是对张三才的一个考验。他想:倒是突出阶级斗争的一次表现,反正人是不会饿死的,三年自然大灾时,石涧也没饿死几个人,何况眼下是文化大革命,还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不妨试一试,说不定还可搞出经验哩。出了经验,有了成绩,提干自然又多一成把握。

“我看就这样,”张三才把右手在月色里晃一下,“既然余款的都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都是欠账户,咱们就把交不起钱的阶级敌人的粮食扣下来,分到贫下中农的碗里去。”

一班长看大伙不吭声,就首先表了态:“我赞成。没有新方法,就没有新经验。”

郝丁丁很聪明地跟着道:“我也赞成。”

于是,几声“同意,我也同意”,就算通过了一项决议。

最后,高亮说:“我一开始就没意见……月到中天啦,走吧。”打个哈哈,就扭身先走了。

张三才生怕吴红妹看出支左组内部不团结,就说:“天不早了,都先回去睡吧。”

都走了。

月色里留下几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去给队长交代了新措施,张三才随后就也走掉了。到场边,他听见会计一连几声叫。

“吴秋霞……吴秋霞……”

接着是队长的呵斥。

“交一半,两块一毛二你也没有吗?”

没有回音。

想必吴秋霞嘟囔了一句啥话儿,队长恼了。

“这一点粮食你不要,返销粮再不让你们爷俩吃,我看春上你爷俩就别想再活啦!”

张三才站住了。

过一会儿,红妹走过来。

“返销粮怎么分?”他问红妹。

“地富反坏都没有,贫下中农人均分。”

他怔一下。

“那他们春上怎么过?”

“他们有人像三年闹灾时一样吃树叶……”红妹说,“反正都熬过来了,这经验在县三级干部会上介绍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三才突然反悔说,“那我们就不扣他们粮食吧,不能让他们真饿死。”

吴红妹离他两步远。她盯着代理排长看一会儿,就像看一件属于自己的啥东西,呆呆的,很认真。到末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想出经验提干的,只要能提,扣就扣了吧,人一辈子不能既当菩萨又当官。”

张三才愣了好一会儿,没话儿说。他感到自己的内脏被女支委扒出来晒在了太阳下,让石涧的百姓全都看到了。他想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可就是说不出,就那么站一会儿,转身默默走了。

盯着离远的张三才,红妹子突然朝前赶了几步,站下来。

“张排长。”

代理排长转过身。

“有事?”

她大胆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差一点点没有挨着他。

“有点事。”

“说吧。”

“我看你这几天是有意躲着我,回部队开会没言一声就走了,有的会议该我参加也不通知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呀。”

他从话音里听出来,她有点生气了。这使他激动。一个姑娘为一个小伙有意无意地丁点儿疏远,就真格生气得没气找气生,男的不能不动心。毕竟也是一种爱,也是一种倾心和专注。他睁大眼睛看着红妹的那张脸,虽不如她平平和和在月光中那么柔顺和谐,但那脸叫他很明确地看到了她爱他。张三才感到嘴唇有些干,他很想偷偷抓一把她的手,或大胆地在她脸上亲一口。二十多年,他没有亲过一个女人的脸。社员们都在交钱、分粮、算账、数款,这是庄稼人一年中真正最专注的时候,没有人能顾上往这看一眼。左边是空空的场房屋,右边是还不熟的黄瓜地。留给他们的是静寂和年轻人的不安分。她不动,好像等他赶快做出一件事。他嘴唇动了动,一股热流在心里滚得烫人,正想凑上去,却很不凑趣地想起自己还不是正式的国家干部,排长衔前的代字还像帽子一样扣在他头上;想到了自己是支左组长是来抓革命促生产,指导阶级斗争的。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很扫兴。

张三才在心里叹口气,想走,马上离开红妹子,可又舍不得。他知道一离开,他会立马后悔的,后悔得一夜入不了睡,在床上光想入洞房的好事儿。

他想拉拉她的手。这是没有后果的,也不会给人留下话把儿,即便被人看见了,也很好找句话儿把事情圆过去。

手上出了一层汗,他就把手拿到胸前,握得咯咯吧吧响。

最后,他一狠心,真的把手朝红妹伸过去。

就这当儿,红妹好像有点等得不耐烦,突然说:“我知道你提干很有把握了,瞧不起农民啦。可我再无能,也是造反派里的一个领导,也是石涧大队的支委,你不能连研究批斗对象的会议也不通知我,你这是政治上对我的不信任。”

他的手在半路僵住了,立刻落了汗,觉得扫兴得没法说,就说了句那时候很流行的话。

“红妹,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我有。”她说,“我啥都了解啦,知道你瞧不起农村户口,还知道你在家是孤儿,不当兵就和我一样是农民,说不定连我也不如。”

像被人耍弄了,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这话里分明有瞧不起。张三才决然地把手抽回来,狠狠捏了捏。冷瞧她一眼,他似乎就看见了她脸上那一片蝇子屎一样的小黑点。想到小黑点,他就如打开放苹果的箱子,看见了一堆堆老鼠粪那样儿,心里有点恶心了。没想到自己竟想去亲那堆小黑点!他为自己生愧了,庆幸没有拉住她的手。

“明天下午研究批斗对象——我这就正式通知你。”

说完,代理排长没犹豫,转身就走了,步子不紧不慢,像是一个乘完凉儿回家的人,样子很悠闲。

分了麦的人,或扛着或挑着,从张三才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去。快到村头的时候,月光被一片云彩遮住了,暗了许久。云彩撕撕连连地散在天上,像飘着的一拧一股的丝线一般。他听见身后又来了脚步声,主动往路边靠了靠。一会儿,又有个人赶到他前边,女的,一点粮食也没拿,正疑惑,那女的却突然在他面前转过身,轻轻叫了声:“张排长……”

竟是吴秋霞。

听听四周,不见动静,他放心了。

“没分麦?”

“钱……没交。”

“多少?”

“一半,两块一毛二。”

云彩移走了。张三才看见面前她的那张脸,在大胆地望着他自己。那脸像一盘月亮一般,原先的愁容少多了,既羞涩又大方地泛着溶溶的光亮。这脸和红妹的脸不能放到一块比,那样就显得过分残酷了,太缺少阶级感情了。

可他硬是把那两张脸放在心里比了比。

不知想到了哪儿,又好像啥儿也没想,张三才很快从口袋取出一卷碎钱,没点数,就塞进了她手里。

吴秋霞呆住了。

看着张三才,默一会儿,她冷不丁儿朝他面前一跪,压着哭腔说:“张排长,俺爷儿俩死了也记你的恩。”

他慌了,忙把她拉起来。

“快,快别让人看见了。”

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张三才,吴秋霞就又慌慌张张朝麦场走去了。

时已近夜半,有了一丝凉意。张三才站在那儿,看一会儿走远的吴秋霞,转身走了几步,吓了一跳,忙收脚站下来。

女支委吴红妹不知几时从另一条路上岔过来,正在一堵墙影里盯着他。他一下意识到,事情要坏了。

事情发展很奇妙,其中的奥秘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人怎会那样,想来不值得。其实也值得。入党入团,政治生活,比自然生命更重要。那天上午,天闷热,代理排长看看天,说要搞半年总结了。

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出工了,支左组的同志就一个人搬个小木凳,到屋东的空房里,几个人一行儿坐在屋中间,手里都拿着红皮烫金笔记本和集体下发的《毛主席语录》,面对毛主席的标准像。张三才搬个高凳,坐在大家前边,他说:“请大家打开《语录》第一百六十七页。”

就都把语录翻到了第一百六十七页。

他念:“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是最讲认真。”大家接下齐声读:“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读的声音很大,也很齐整,就像小学生背诵课本。

第一项是小组通过一下郝丁丁的入团意见,于是就真的人人都像共产党那么认真了。连里这批要发展三个团员。每一个都得由小组推选,大家当然不能马马虎虎。

高亮答应过做郝丁丁的入团介绍人,自然就得先发言。

“我说几句,抛砖引玉了。”他说,“我认为郝丁丁同志,具备了一个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的基本条件。首先,该同志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共产党,始终站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边;其次,该同志敢于同阶级敌人和坏人坏事做斗争,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和贫下中农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例如:我们刚来时,在村口的坡路上,他去帮助群众推车上坡时,就先问一下拉车人是啥成分。是贫农,他出力流汗地推;是地主富农,就坚决不推。再如那天……因此,我同意该同志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连里分给了石涧支左组一个入团名额,支左组又只有郝丁丁一个是非团员,大家都一致同意,还都和高亮一样,每人一二三地说了他几条优点。写鉴定时,把常用的词都给用完了,什么团结同志、尊重领导、艰苦朴素、遵守纪律、吃苦耐劳、作风正派、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对人亲切等等,能写的都写了,后来读了一遍,觉得味儿太正,似乎连入党的条件也够了,就又在每个词前加了“较”或“比较”,到末了,写到鉴定的缺点时,打住了车。谁也不知该写什么好,就都翻着语录思索着。

好一会,代理排长说:“小郝,你说你的缺点是啥儿。”

郝丁丁犯难了,脸通红,没话儿。

一班长:“说嘛,你自己最了解自己了。”

拿起语录噙在嘴里,郝丁丁把头勾下去,用脚在地上画开了“一”字。

陈小庄觉得半晌不发言不太好,老兵了,应该有个发言积极的样儿,就憋了半晌说:“那就写、写个……”

大伙都把目光落到老兵身上去。

“写个……”

“写个啥?”

“和我的缺点一样儿。”

“啥?”

“发言不大胆。”

郝丁丁解脱了,抬起头:“我的缺点就是……发言不大胆。”

都沉默了一会儿。

“不能这样写,”一班长开了口,“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么多的批斗会,发言不大胆,还算啥儿敢于斗争、旗帜鲜明呀。”

想想,是这样,就都又思索了。

过一会,高亮说:“写个有时外出不请假。”

代理排长说:“要实事求是,我们小组里,属小郝最守纪律啦。”

高亮:“那就写个对公物爱护不够。”

一班长:“这太严重了。”

高亮:“加个有时,有时对公物爱护不够。”

代理排长:“我们用的都是群众的东西,写不爱护公物,也就是不注意军民关系了。”

这分析有道理,又都无言了。

郝丁丁觉得大家为自己的缺点找得那么难,不好意思了,大有豁出去的决心似的,狠狠说了句:“就写个有时学习不太认真吧。”

都惊讶了。

“怎么能写这?”

“就是,学习……得了吗?”

“啥有学习重要哩。”

“那写啥?”

到底还是一班长聪明些:“写一条卫生不太讲究吧。”

“好!”高亮把语录往膝盖上一拍,“就这样写,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全都轻松了。

代理排长看了看大伙儿。

“这条可以,加个个人——个人卫生不讲究。”

高亮瞟一眼代理排长。

“再加个有时,个人卫生有时不讲究。”

陈小庄想了好一会儿。

“刚才不是说不太讲究吗?应该写个人卫生有时不太讲究才好哩。”

皆大欢喜!

下一步该选嘉奖对象了。这嘉奖不同于入团。一个对象配一个名额。半年总结,整个石涧支左组只有一个人可以受嘉奖,嘉奖谁对谁的成长进步,无疑是垫下了一个台阶。张三才要求大家认认真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最后说:“谁先讲?虽然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可我们朝夕相处,彼此都了解。谁先讲?”

没人先讲。

太阳已经升了很高,屋里的空气开始湿热了,人有点像被封进了盒子里。从屋脊裂口漏下的几片日光,像一面面镜子样,圆圆的,搁在大家面前。

都看着那日光,神情上若无其事,像不把嘉奖当成一码事,可终于就是没人先开口。

张三才有些着急了。

“副班长,你先讲。”

高亮红红脸:“让一班长先说吧,我带头发言太多了。”

一班长笑了笑:“我还没有考虑好。”

看着老兵陈小庄和新兵郝丁丁,张三才没有再催促。他知道他俩不会先发言,一个太老实,后发言还说不出几句话;另一个,一个裤头都还没穿破,虽说四大自由,但先发言总归不合适。他希望老乡高亮能像以往一样先开口,就把目光再次落在高亮的脸上去。经验告诉他,面对面地选模范、评标兵,第一个发言很重要。如果高亮说:我同意代理排长张三才,别的谁好意思不同意?张三才很清楚,这次嘉奖对自己提干是一个大帮助。明摆着,大家不发言,是各自心里都有自己的曲,不好唱出口,也不好给别人开腔唱好戏。算一算,能先替自己拉幕唱戏的,只有老乡最合适。可他看高亮,眼都看酸了,高亮就不抬头朝他瞅,捧着《毛主席语录》低着头,一副爱读书爱学习的漂亮模样儿。娘的,他是有意。张三才在心里骂了句,就狠狠咳了一声,像鱼刺卡了喉咙似的。

听到咳,高亮抬起了头。

张三才趁机挖他一眼,要说的话就在那一挖里说尽了。

这是一种默契,要不去默契它,就太伤情分了。高亮没有看代理排长,他坐直身子,把《语录》放在膝盖上,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把目光落到高亮那长方脸上。

高亮说:“我看……投票选举吧。”

龟儿子!

张三才把目光收回来,忽然觉得身上无力了,像被人抽掉了一根筋。

“无记名投票吧。”一班长看着张三才。

两个关键人物都说投票,就不能不投票。毕竟说过要充分发扬民主的话。张三才站起来说:“投票也成,民主嘛,不过我先声明一声,大家不要选我,我工作中有成绩也有缺点,成绩是靠大家支持的,缺点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大家都不要选我……回去吧。都到自己屋,写好后送过来。”

事情就坏在张三才自己身上了,从营里开会回来后,他就给高亮说,连里又快发展党员了,要高亮思想上有个准备。眼下,高亮的思想准备很充分,这次的入党对象全连也无非五六个,大家条件都上下差不多,谁要能受嘉奖,谁就有可能成为连党支部的重点对象。支左组统共五人,高亮想,我只要得三票,就可以受嘉奖,就有可能这批入党了。郝丁丁那一票是稳拿了,昨儿晚两人已经通了气,现在只要再争取两票就行了。

走出会议室,一班长拐进了厕所,高亮也随后跟进去。

“一班长。”

任军回过头。

高亮解着裤子。“你不错,我选你吧?”

“我不行,”一班长尿得哗哗响,“我不如你,我打算选你哩。”

“我才不行哩,”高亮很感激地说,“反正我选你!”

一班长系上裤子:“我早就打算选你了。”

再有一票就行了。一班长一走,高亮尿着想,张三才该替我投一票,以前选什么我都投他的赞成票,现在该他投我了。

高亮去找了张三才。

张三才正在屋里愣神儿。

“三才。”

转过身,张三才冷高亮一眼:“你今天咋能这样儿!”

……

“你是有心拆我的台,怕大家都同意我嘉奖。”

“你年初都当了学毛著积极分子,还想咋样啊?”高亮好像有些生气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快发展党员了,不受一次嘉奖能行吗?”

脸上的冷色渐渐化开来,眼光也开始温暖柔和。张三才好像对同乡谅解了,他朝前走了一步,咬下嘴唇:“你有把握?”

“只要你不争。”

“我投你一票,就怕你争不过一班长。”

“只要他不自己投自己。”

“是他提的投票要不记名……”

“我睡着都比他醒着聪明,耍不了我。”高亮说着,从笔记本上撕下半张纸,在上面写下“陈小庄”三个字,递给了张三才,“说过了,一班长选我,我就不选他。”

过一阵儿,其余几个都交了选票,代理排长就在大家面前,当众唱了票。

选举结果出人意料。

高亮两票。

陈小庄两票。

任军一票。

一班长没有选高亮,而是投了陈小庄的赞成票。

局势很尴尬,谁也没过半数。张三才对这结果没想到,他把选票叠好装进口袋,故作淡淡地说:“我们党的原则是民主集中制。眼下民主过了,我们不好确定,就让连队集中吧。连队把嘉奖集中到谁头上,谁就受嘉奖。大家都要有一种思想,两种准备……”

前后祠堂有个通道,那儿有穿堂风,很凉快。中午纳凉时,我突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话。女说:我找了吴秋霞,她全都说了。男问:你想咋样?女答:不咋样……直说吧,都是爽快人——你说你提干了娶我还是不娶我?男说:我压根提不了干。女笑笑:你瞒不了我!男又说:真的提不了干。女又接:只要你把我这农村户口转出去,找个工作,我就不出来革命了,上班给你挣工资,下班给你烧饭洗衣服,侍候你一辈子!男的软了:我万一提不了干呢?女的很干脆:那咱谁也不连累谁,各革各的命,各自再找阳关道。男的没话。很静,过一会儿,有了脚步声,女的压着嗓子叫:你会后悔的,别忘了你在牛车上摸过我啦……后来,我知道那一男一女是谁了。

张三才把事情弄复杂了。要开批斗会,随便拉个异己分子,一批一斗,也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可他太民主、太善良、太农民意识了。当时的气候没到事事都尊重民意的分儿上,尊重了,反而麻烦。

下午,研究批斗对象,大队由女支委红妹参加。地点依旧是那简易会议室。

一班长提议批斗一个老地主,八十多岁,可代理排长说年纪太大,怕斗出个三长两短,一死就啰唆啦。高亮提议斗斗吴来春,他年轻,三十几岁的现行反革命,经斗,身体好。“文革”开始时,吴来春到处说:刘少奇一天不用功,赶不上毛泽东;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追不上刘少奇。这话反动透顶了,刘少奇能和毛主席相提并论吗?打死刘少奇他也没有毛主席的那才华!于是,吴来春就成了现行反革命,着实该斗。可大家又说,这人是口吃,急了说不出话,斗他群众准笑,效果不好。接着说了几个,都觉不合适,不是身体不好,就是罪大恶极。没想到确定个批斗对象竟也这么难,同志们就都默着不说话。

闷了一阵儿,天就下雨了。风像从哪条黑谷出来似的,把树梢刮得摔鞭子。街上开始有了很乱的脚步声,救火一般急。

“上场了——”

“都去搭麦垛——”

“大人娃儿都到麦场上,记双工啊——”

张三才把屁股在凳上拧一下。

“收拾麦场吧,那重要。”

一班长不以为然。

“对象还没定……”

“俗语说救场如救火。”

“总得有个纲目吧,斗争才是纲。”

不好咋样,张三才又把屁股稳下来。

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敲鼓似的响。雨滴斜着射下来,把亮光赶走了,天色花得如黄昏。地上一片水光,流不及,积起来,祠堂就漂在了水湖里。天冷了,红妹在门口,单穿个半截袖,冷得哆嗦,露在外的白胳膊,青起来,起了鸡皮疙瘩。她把胳膊抱在怀里,瞄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张三才。

“好冷呀。”

张三才心领神会,却把头偏到窗口上。

“说冷就冷,冻得哆嗦。”

只好回过头,但张三才却耍了一个滑。

“红妹,冷了你就回去吧。”

女支委生气了。

“瓢泼似的雨,我咋走!”

觉得不妥,张三才扫了一眼大伙儿。

“谁给红妹拿件衣服穿,我的太大。”

红妹也同样很聪明。

“大小都一样,披一会儿。”

张三才似乎对红妹已抱定不变的态度了。

“一班长,你穿三号吧,让红妹披一件。”

披着一班长的三号军衣,领章在她脸上映出两块红云,把那稀稠不匀的黑点遮住了。这一会儿,红妹不仅样子显得不丑,且还很动人。这一点似乎她知道,她有意把领章朝脸下拉了拉,脸就被红云映得更加醒目了。她从那硬挺的军衣领上,闻到了一股汗味儿,还有别的说不清的混合味。她知道那就是男人的气息。男人们大都有那味。那味在她心里,掀起了一层不大也不小的温热波浪,使她禁不住心里动一下,突然想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事。男人和女人在一块的事,使她禁不住就看了一眼在军衣上留下那味的一班长。原先,因为任军不是张三才,一班长不是代理排长,她没有认真在意他。这会儿,她在意了。她发现一班长虽不高,却很白净,和代理排长比较是各有所长的。特别是任军的那双眼,总是认认真真地睁着,好像很深奥,仿佛经历了很多,懂得了很多别人不懂的。想到任军今年二十二周岁,自己已经二十四,红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些不愉快。后来,想到自己娘比爹整整大六岁,日子也和别人一样过,心就平和了。她想好好看看一班长,再次抬头时,发现一班长也正在端详自个儿,她就动动身子,把自己的一张大脸毫不保留地搁在了他眼里。

没想到一班长不是男子汉,反而羞涩了,忙最后看她一眼,把脸埋下了。他也许还没有对象哩,她想,才二十二,不然不会这样儿。那最后的一眼,冷热参半,有很复杂的意思又好像很简单。在村里她遇不到有人这样端详她。她是女支委,小伙们都要听她的,没人敢,工作组入村时,和张三才第一次见面,好像他也这样看了她半天,也最后给了她一瞥。她从那一瞥中领略到的东西,似乎今天再次领略了,于是就坚定了她的一个犹豫不决的想法,仿佛解除后顾之忧了,她最后用极冷的眼光打量一下张三才,冷不丁儿就不慌不忙说:

“我看最适合的批斗对象是吴秋霞的爷。”

谁也不看,红妹盯着代理排长的脸。

“那老头该斗,大汉奸,”张三才冷瞟一眼红妹说,“就是腿断了,不能站,不能跪,咋斗?总不能让他坐着呀。”

当然不能让阶级敌人像做报告一样坐在台子上,这样女支委的提议也算否决了。大家都陷进为难里,无言声地默坐着。

吴红妹不再看代理排长了,她拧了一下屁股,坐直身子道:“大家也用不着作难了,爷不行,孙女行。斗斗吴秋霞,一来说明我们挖得深,上挂下连到了第三代,二来也打打这蛇精的妖气,看她还见天把头梳得贼亮不,见谁都装出一副可怜样,故意叫人同情她。”

女支委的分析很有理。

郝丁丁看了一眼高亮。

高亮看着张三才。

张三才没想到女支委的心境这么狭,这么辣,她是要一下把吴秋霞搞成臭女人,让吴秋霞看不得天,站不得地。她要毁掉吴秋霞的一辈子!都是姑娘家,她竟能狠下心。这一会儿,张三才忽然觉得自己压根儿认识了女支委,入木三分,连她血管里的流液浓淡都看得分分亮亮了。看着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他很想朝那嘴上掴去一耳光。要她是他妹妹,或当真是他的未婚妻,他准定掴她一耳光。可她是女支委!他只能暗挖她一眼,把目光递给高亮,希望高亮说几句否定的话。

高亮对排长的意思很明白,但是他不吭,有意装糊涂。上午评嘉奖,才两票,一班长骗了他,说明一班长对他有成见,斗谁不斗谁,这是阶级斗争,他必须审慎再审慎,不能玩笑儿,把嘉奖入党全吹掉。

“吴秋霞怎么样?”女支委逼问了,乜斜着张三才。

再不说话表态就显得温情主义了,张三才把目光从高亮身上移到任军身上去,指望他能人道主义一下子。

“一班长,你看……”

“我看行。”一班长谁也不看,说得很干脆,“她爷是汉奸,有两个游击队员就死在他手里,我们批斗吴秋霞还有这一层意思可以体现体现的。”

情况变化了,大家都跟着表了态。

“就斗她吧,反正总得斗一个。”

“我也没意见。”

形势发展这么快,一会儿大家的思想就都统一了。

“我赞成大家的意见,”张三才依旧很犹豫,“不过……吴秋霞还没婆家吧?”

“没有。咋样?”女支委的声音抬高了。

“这总有点太那个……”

“啥个?张排长还替她想这些。”

“要么就这样定下吧。”

定下了。

决定趁雨天人闲,批斗汉奸的孙女吴秋霞。

来日,村里到处都是泥泞,一个挨一个的深脚窝,蓄了一池挨一池的黄泥水,浅口雨鞋不当使,农民们就大都光着脚,只害羞的姑娘们,还穿着里边灌了水的旧雨鞋。批斗会在祠堂前宅大队部的院落里,人来得很齐,是女支委通知的,不来扣工分,来了给工分,自然老少都要来,总比下地好。

时候到了。

支左组和村干部从后祠堂朝前祠堂来时,张三才走在最后,他脸上灰灰的,过了一夜,仿佛病了一样,样子不像去奔赴批斗的战场,倒像自己去挨斗。

高亮扭头看一眼,淡下步子。

“你别让人看出来……”

“你去给吴秋霞解释一下吧,没人。”

“你别把危险的事朝我身上摊……就两票,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高亮很有意见地走开了。

拐角是东屋,那门虚掩着,门口站了两个基干民兵,持着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长枪,见支左组的人过来,就把身子立直了。张三才从这走过时,朝窗口望了一眼,窗子糊了纸,看不见,他就站下来,迟疑一下,拐了进去。

也许不去就好了。

不去就没以后的事情了。

他去了。吴秋霞被提前带来关在这间屋子里。慢慢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挤进去,日光就从他身后倒下去,又窄又长。吴秋霞萎缩在对面墙角,像一棵秋后的枯草,脸色蜡黄。她听见门响,哆嗦一下,抬起头,竟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张三才,像那一夜接他给的钱时一样儿。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一夜间,就突然瘦了许多。眼下,她不哭,表情很平淡,既不木呆,也不精神,像是转眼就过完了人的一辈子,对世事明白了,理解了,平静了。她的脸长了许多,样子越发忧郁秀丽。看着张三才,她慢慢站起来,像被风吹倒的树样直起腰。

“开始了?”

他本来想解释几句,给她说说宽心话,可却张口说句“一会就开始”就再也没话了。

她朝前动了动。

“红妹说……是你……让斗我的?”

他一怔。

“你信?”

“不信。”

“我没法儿……这事。”

“不怪你……我信了她,把啥都说了……怪我自己……你该咋斗就斗吧,斗完了我随便找个婆家就走啦,是猫是狗我都嫁……在石涧我已经没路了……”

身上震一下,他盯着她。

外边的基干民兵探进头来叫:“张排长,你的电话。”

代理排长出去了,很木然。

电话是从连队打来了解半年总结情况的。他接完电话,在屋里站一会,突然快步走出来,把台子上的女支委叫下来,一脸紧张地说:“出事了!”

“咋了?”

“医院来电话,说吴秋霞的爷昏了过去。”

“咋啦?”

“又有了别的病,怕很难抢救,让他家去人在死亡抢救书上签字哪。”

“让谁去?吴秋霞走了会咋办?”

“人命关天。你做主定个地主富农斗一斗,我通知吴秋霞赶快去医院。”

“张排长……”

“就这样,后果我负责。”似乎很着急,刻不容缓,张三才这会儿很显著地表现了军人的果断,不等女支委灵醒过来,就车转身子,忙不迭儿进了东屋。

一会儿,吴秋霞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谁也不看,碎步小跑走出了大队部。

一班长赶过来。

“怎么回事?”

“她爷快死了。”

“会咋办?”

“照开。”

“斗谁?”

“地富反坏右不是都蹲在后面嘛。”

“红妹也不知该斗哪一个,你这样临时放走吴秋霞……”

“从南数,第五个,是谁就斗谁。”

第五个刚好是结巴吴来春。他在台上跪着向群众低头认罪,可一检讨,群众就哈哈大笑。

结巴嘴,逗乐子,会议开得很不严肃,也是没法子的事。

想一想,老乡观念是一份深情厚谊,只有西方人才不甚讲究。东方,尤其是中国,没点乡情,那还算啥人。我们支左组的代理排长和高亮就是最好的例子。张三才回了一次连队,高亮就半夜去敲他的窗:老张……那事咋样?哪事?就……入党嘛,还有啥!你声音小一点。没事,都睡啦。指导员说准备发展了,量不大……嘉奖呢?还没定,连队说你和陈小庄都不错……

石涧村外的东边,有一道斜坡;坡上有条黄土路。立陡漫长,牛车上坡时,牛都累得瞪大眼珠子,社员们就叫那路“牛瞪眼”。

高亮一连几日,从社员家吃过派饭,闲下无事,就独自到那歧腰上,坐在牛瞪眼路边的一棵弯脖柏树下,东张张,西望望。他坐的那个位置很好,傍晚时,太阳朝西沉下去,一片红光散在半坡上,他就像漂在一个红海里,玉蜀黍地刚播的种子还没吐芽,田地里光秃秃的,望出去十里八里的村村舍舍尽收眼底。高亮坐在路边柏树下,拿一本毛主席的书,拿一本没了皮的《青春之歌》,没人时看《青春之歌》,有人时读毛主席的书。有时候,从山坡下有人拉煤、拉柴晃过来,他就把《青春之歌》放进挎包里,把毛主席著作放在挎包上,帮人推车或者拉边绳,很积极,很卖力,待板车到弯脖柏树下,他就说:“歇会吧。”车主人就到树下荫凉里,看见了挎包上印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看见了字下的红宝书,于是彻底感动了。

“解放军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张。”

“叫啥?”

“你就叫我张同志吧。”

“还是你们解放军好。”

“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嘛。”

再说些别的革命话,待喘匀气儿,就接着把人家的车子推到山顶上,再返回来坐在柏树下,拿着《青春之歌》读,等着下一辆板车上山来。

这么样,过了五天。

石涧水库离石涧村只有四里路,在上游,是两个生产大队合修的,土活由石涧的社员干完了,石活由那个大队干。这是那个大队的石头运输队。高亮按照规律,每每吃罢午饭,从社员家借来一对水桶,挑一担井水放到柏树下,等着那车队来了,就一辆一辆推上坡,到坡下给每个车主人舀上一瓢水。

第一次,那车队的人,统一了思想似的,给谁推车谁就问:“解放军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张。”

“叫啥?”

“就叫我张同志吧。”

“还是你们解放军同志好。”

后来,熟了,不再问,见面点点头,推完车,喝完水,上到坡顶,就点头告别了。

推完后,别人都在睡午觉,高亮回到祠堂院,累得半死,见支左组的人,还一个一个睡得痛快,没一个醒来问他啥儿,心里就十分空落,仿佛农民们种粮食,忙了一季,加班加点,汗流尽了,到收获的时候,却颗粒不收,懊悔、忧愁就一起压在心上。

这天,吃过午饭,高亮把两桶水打满,坐在胡同口上不走了,磨蹭着和人说话儿。过一阵儿,张三才和一班长从另一条胡同走出来,待他们走近了,高亮才抓起勾担,挑着水桶走掉了。

他有意把自己暴露了。

“高亮往哪挑?”一班长问。

“房东家吧,”代理排长说,“这一点大家都不错,都能持之以恒。”

说着,他俩拐进另一条胡同回了祠堂院。

勾担在高亮肩上叽叽叫,怪兽一样让人烦,单调,刺耳。没想到张三才和任军那样说了一句就走了,对他的举动根本不在意。出力流汗做好事,不为人知还有啥意思?要嘉奖,要入党,都在关键时候了,凭啥?只有凭做好事,凭一鸣惊人的举动。没想到事情这么不顺利,高亮赌气一般,竟把一担水倒在脚下,坐在路涯下的凉处不走了。

日日推坡,不为人知,啥意思?

啥儿意思也没有!

山坡上的青草都蔫了。高亮瞪着面前的草,心里很茫然。

头顶的牛瞪眼路上有了吱吱的板车声和车主人牛一般的喘气声。好像车队的人已经到了那棵弯脖柏树下。

“哎,今天那个解放军咋没来?”

“我问了,他是在石涧大队支左的。”

“渴死了。”

“我们该给那张同志写封感谢信……”

“一张纸就是一斤盐……”

高亮心里动了一下,终于又迎着车队走去。

一天。

又一天。

终于有天一早,祠堂门口墙壁上,贴了一张红纸感谢信,墨水瓶盖似的字,满满写了一张。社员们都围着议论着,张三才细心看了一遍,见到感谢支左组的张同志,每天中午,不怕苦,不怕累,坚持不断到牛瞪眼路上推坡做好事。感谢信的感情很真挚,也很有些文采。最后几句是:“张同志这种不图名、不图利,默默为人民服务、做无名英雄的共产主义精神,深深感动了我们,使我们再一次感到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子弟兵是我们的大恩人。一滴水映出大海,一件事显出精神。我们要永远向解放军同志学习!”

落款是“众社员群众”。

看了感谢信,张三才二话没说,回头走进祠堂前院,抓起大队部的电话。

指导员在电话里听了张三才的汇报,当即作了四条指示:一给高亮嘉奖一次;二号召其他同志向高亮学习,好事不能光在左邻右舍做,要走出去,影响一大片;三教育高亮,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继续发扬这种精神,争取更大进步;四把感谢信全文抄下来,作为连队的资料存档。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们支左组由轮流吃派饭,变为定户饭是有含意的。大家分别被分到几户红三代的家里去,红妹对我说,这样免去很多麻烦。于是,代理排长就固定在了一个煤矿工人家,和吴秋霞家住隔壁。高亮固定到贫农代表家,陈小庄和郝丁丁在两个劳模家。任军被红妹安排在自己家。这样,故事就有了。

有一个通知,让代理排长回营房参加半天工作情况汇报会。他回去了,第二天上午回来时,用网兜背回两个大西瓜,前肩一个,后肩一个。进村时,正近吃饭时候,收工的社员从山坡上摇下来,拉成一队,沿着一条草绳一般的路。

吴秋霞走在社员们的中间,她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张三才,没动声色,把锄换个肩,走两步,又从容地把锄放下来,坐上,倒着鞋里的土,梳理着额门上的发。终于,后边的社员就都到了她的前面。

玉蜀黍已经很高了,多亏收麦时的那场雨,苗势还算长得喜人。张三才一路走来,欣赏着庄稼、杂草、野花,心里格外痛快,就像立马要入洞房的小伙子,那心情舒服得没法去形容。

快提干了。

组织上已经和他谈过话,师医院也已检查过身体了。要彻底转变命运了,要如愿以偿了,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了。他的心像浸泡在清水里的乒乓球,那么清爽,那么轻快,那么容易随着流水激动。快到村头时,他看见了吴秋霞,心里闪悠一下,他知道她有话给他说。她爷出院了,这些日子他吃饭从她门口走过时,爷孙俩就总在门口盯着他。他从她一闪一闪的眼里看出来,她想单独给他说几句话。可她不敢。他也不太敢。周围总有人。

今儿,她在这儿等他了。

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他犹豫一下,想到立马要提干,丝毫不能马虎,就在她面前几步远处,拐进了另一条路。

“张排长。”

她朝四周望望,竟就朝他走过来。

忙不迭儿瞟瞟村口,见收工的社员还没全入村,张三才朝她摆下手,急中生智,从肩上卸下一个西瓜,往路口一放,拍了拍,车转身子入村了。

看着那西瓜,吴秋霞呆站一会儿,脸上抽几下,立马就哭了。

回到祠堂院,大家正要去吃饭,见了张三才,忙都围上去。

“排长,回来啦?”

“回来啦。”

“开会啥精神?”

“都来,到我屋里吃西瓜。”

都去了,挤在他床前。

“是营里开会,连里开会?”

“没开会。”

“干啥?”

“没干啥。”

“没……干啥?”

“吃瓜。我请客!”

“为啥?”

“嘿……不为啥。”

西瓜杀开了,红瓤血似的,汁往地上流。瓜籽就像豆样点播在红瓤里。一人一块,屋里立刻弥漫着甜腻腻的味,既清香,又爽神。张三才看着大伙的吃相,心里痒痒的。那句话他原本不想说给大伙儿,可是忍不住,那么让人喜兴的事,不说给别人听一听,谁能受得了!

“我……体检身体……都合格。”

这话音不大,还的的确确使支左组的同志,全都受了一个惊吓。哦,他要提干了。要压根儿不是战士了。从此和大家就再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平等的同志关系没有了。取代的是领导和被领导、指挥和被指挥;是民主和集中、自由和纪律的官兵关系了。

一班长的瓜在嘴上僵了僵,脸上挤着笑,说:“恭贺你,你的革命理想实现了。”

“以后担子更重了。”高亮说着,把没吃完的西瓜摆桌上,“这么大的事,就买一个瓜?抠!”

张三才回身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党表递给高亮说道:“看你咋大方?”

高亮愣一下,接过表:“我的?”

“你的,马上填好送回连队去。”

从口袋取出两块钱,亮在大伙面前,高亮一拍胸膛道:“两个大西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但能吃西瓜。”

于是热闹了,无论各人心里咋样,嘴里都还是满嘴恭贺声音吵吵嚷嚷。正这时,从祠堂前院来个人,唤代理排长接电话,热闹就只好凉下来。

张三才去接电话了。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电话竟是那内容,如同兜头给他泼了一桶井冷水,使他身上激动的血液一下冷凝了。

“喂!”

“啊……指导员,你好!我把两个西瓜放到了你门口……消消暑……”

“我是代表组织给你通话的……”

“怎、怎么啦?”

“提干的事你给大伙讲没有?”

“没……还没有。”

“没有就好。石涧大队的社员群众来信揭发你在石涧村只抓生产,不搞革命,丧失阶级立场,替汉奸治病,替汉奸孙女交款,还时常和她单独说话……喂!听见没……你要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团党委已经决定,这批提干……先把你往后搁一搁,问题查清再说……”

……

“喂喂!张三才,怎么没声音……高亮的党表给他没……说话呀你!”

“给了……”

“立刻收回来,不要让他填。揭发信是你刚走后,从师里转来的。师政委有批字:要认真查处。信上说高亮每天帮助推坡的石头运输队,是你们邻村的地富反坏义务劳动队……你自己看看,还有一点警惕性没!阶级敌人竟给你们写了感谢信,你们到底是革命军人,还是异己分子!嗯?说话呀!”

……

张三才拿着电话,就像什么也没拿。他浑身都木了,这正如死死活活去爬山,费尽气力上去了,却被山上的人,当头给了一棒子,从山顶跌入谷底,头破血流,没有知觉啦。

过一会,又过了好一会。

他木然地回到后祠堂,很悲凉地说:“都去吃饭吧,高亮留下来。”

“有事啦?”

“吃饭吧,不该问的不要问。”

支左组的同志明白了,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但还不宜说出来,就都识趣地走开了。

他把指导员的话重复一遍,要回了高亮手里的党表。

高亮的脸就如一块白布,紧绷着,嘴角先还牵动几下,后就吊在双唇合成的那条直线上,不动了。他像木桩一样坐在张三才的床边上,直视着面前凳上半拉渣渣的西瓜皮。到末了,突然站起来,踢翻凳子,西瓜皮飞起来。

“操他奶奶,这辈子不入党我就不姓高!”

骂毕,车转身子,他就出门吃饭去了。

将身子一歪,张三才把自己扔到了床铺上,双眼盯着房上缠着蛛网的黑椽子。他弄不清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想着,死死想着。约有十几分钟后,他听见有响动,扭头一看,有张纸条,从窗缝塞进来,就像树叶一样,旋着落到了屋当央。

慌忙爬起来,捡起一看,上边写了十个字:

张排长有人告你了小心

没有落款。字写得很清秀,一律微微朝着一边倒,笔体软硬有致,搭配均匀。张三才怔一会,把纸条往手里一团,推开屋门。

祠堂院里空无一人。

太阳光像揉和过的金银一样,黄黄白白,铺在院子里。一只知了从树上掉下来,麻雀正在啄,知了叫得很惨烈。

我弄不清故事为什么会发展到那一步,到眼下我还觉得代理排长不该那样做。根据他的为人、觉悟、阅历和他所受到的党组织的关怀及培养,我想他应该很明智地知道自己不该滑得那么远。《红灯记》上的鸠山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明白这话是很具体实在的。

张三才一天没吃饭。

他很早就睡了,而且睡着了。别人都睡的时候,他却睡醒了。月光从窗里洒进来,照在床上的军用小号蚊帐上。那蚊帐没开口,挂得低,他躺在里边,就像钻进了一口白木棺材,闷得要死,汗把整个蒲草席都给流湿了。他坐起来,撩开蚊帐,月光就无遮无拦地流上了床。

再也没有瞌睡了。头脑很清醒。模模糊糊的东西,一觉醒来已荡然无存。眼下很清楚,揭发他的那些事,是完全属实的。就是说,他提干的希望不是不大了,而是压根儿没有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帮助一个汉奸治病、帮助汉奸的孙女交款,也许真的超过了革命人道主义界限。入伍五年多,二十六周岁,想到提不了干,今年就有可能被党组织打发回家,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凉意。家里没父没母,没房没屋,孑然一身,如今对象还没有。若家里有个姑娘等着他,那倒没啥儿,提不了干,就回家结婚,生个娃儿,一样过日子。可家里没有!想到下午那张小纸条,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冷落了红妹子,想想,追悔莫及。当初要一口应承下来,提了干,就和她夫妻一辈子,又有什么损失呢?除了脸上有些小黑点,不也一样是个女人吗?不也一样生男育女、烧饭度日吗?这就如一个讨荒要饭的叫花子,偶然得到了一堆白银,心里却惦念着黄灿灿的金子,当弃银投金时,却鸡飞蛋打,金子没见到,银子也没了,终于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能不叫人悔恨吗?

烦乱伴随着追悔慢慢涌遍了他全身,坐在床上,如坐在一块发烫的石板上。张三才穿上裤子,推开屋门出来了。他想独自到哪里走一走,驱驱心中的烦乱。

走入祠堂正院,他看见高亮穿个大裤衩,从厕所出来,张着大嘴在往天上看,他也抬起头,见天上除了下弦月和银扣儿一样的繁星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看什么?”

高亮愣一下,神秘地笑笑:“办法有了,老乡,你就等着我立功入党吧。”

“办法?你着魔了吧!”

“我他妈的不能白当几年兵!”收起笑,骂一句,高亮回屋了。

怔一会,张三才走出了祠堂院,站在村街上,朝村口望了望,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仿佛是在盯着他。

迟疑一下,他去了,越来越近,那人影先躲躲闪闪,后来就干脆站着不动了。

“谁?”

“我……”

是吴秋霞。

“你……在这干啥?”

“我想……你今儿夜里会出来……”

“有事?”

“村里……有人告你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纸条是你写的?”

“我早想给你讲……”

“你怎么知道?”

“红妹动员了好多社员在信上按手印。”

果然是这样儿!

站在一棵椿树下,他看着吴秋霞。悠动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来摇去。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穿了啥衣服,只听到她的声音清柔,像对人赔不是那样,轻轻弱弱,一股真情真意。

“说晚了,”他说,“组织上已经通知我不能提干了。”

她似乎吓一跳,身子动一下,惊恐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亮在月光里边时,他觉得那双眼睛,迷迷惘惘,说不清那眼里盛了啥内容。

“张排长,你都是为了我、我们家……”

她又痴又疚地看着张三才,说着,肩膀就跟着抽动了。像哭了,又没声。她咬紧了下嘴唇,就那样,动着肩膀,像在风中晃动的一棵小苗儿。月亮往前走了,树影很快跟着转过去,把她完全留在了明亮亮的月光里。

他很清楚地看见了她光洁的额门上,头发被风撩到一边了,那光洁就和月光化到了一块儿。他盯着她。好一阵儿,还是盯着她,让自己的目光凝结在她的额门上。他从那完全露在月光中的额门上,看到了一户人家,安安乐乐,男种女织;忙了,夫妻一道下地,一块走,并肩回,一问一答,有说有笑。闲了,女的就缝缝洗洗,男的就在女的身边劈劈柴,和和煤,两个人嘴不停地闲扯着,从天亮说到天黑,夜里躺在床上一想,一天没说一句正经话,就都笑了。后来,那个家添了一口人。又添了一口人。一男一女,越发热闹,吃饭时娃们为一个碗一双筷子争了,他伸手要打,她忙拉住了他的手,劝劝娃儿,一家人就都安静了……

“秋霞,”他冷不丁儿叫了她,把姓去掉了,叫得很轻柔,像有事求她那样说:“我退伍了,你和我一块走不走?”

她莫名地抬起头。

“去哪儿?”

“回我们家。”

“干啥?”

“一道过日子。”

“过……日子?”

“咱俩过日子。”

她浑身一震,像听到了一句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啥话儿,惊惊呆呆地凝视着张三才,过了好一会,忧郁地垂下头,说:“张排长,你想……咋样我,就咋样吧……没人。我也想过了那事……没别的、报答你……”

他一怔。

“我又不是、畜牲!”

她信了。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满是热烈的感激和眼泪。

“我爷,你知道……”

“我们家比石涧靠山,除了穷,别的没啥。没人闹腾,一个村没一个高成分的,都不革命。”

“穷不怕。”

“我家还没……房子。”

“睡草铺也行,只要你不……低看我。”

“不会的,”他朝她靠了半步,“只要你不嫌我穷,舍不得你爷,把他带去也成。省得……挨斗。”

她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

“我不信你会看上我。”

“你长得好,”他又朝前挪了挪,“心眼也好,你爷是汉奸,你没嫌过他……”

她不动,不说话。

他也不动,不再说话。

那样僵持着对望一会儿,他终于最后迈了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面团一样,又热又软。他把她的手捏在手里,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充实,心像夏天的海洋面一样开阔,温和,荡着一层柔顺的涟漪。和她在一块,一点也不像和红妹在一块。挨着红妹,他觉得心里像暴风骤雨,狂跳得时刻都有被淹掉的感觉。红妹不是平静的湖面。她也是姑娘,可她是参加了革命的姑娘,像激流一样,一半属于男人的,一半属于革命的。男人只不过是那激流中的一条船,被她驾驶着,自己手里没有舵。和吴秋霞在一块,你会感到激动不是她给的,是因为有了她,才从你自己内心产生的。她是一块开阔平静的湖面,启动了,水才动,只要船不破,就永远不会翻。船可以在她的湖水中歇息,也可以猛摇,一切都由你。她是完全属于男人的。她是被革命着的人,甘愿把什么都交给男人的人。这一会,张三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提干不提干的事,看得淡极了。有她就行了。拥有她比拥有“前途”更让人感到具体和实在。盯着她那和月光一种颜色的脸,他把她轻轻朝自己怀里拉了拉,她忽然就像没根的树样朝他倒过来。他感到她浑身像癫痫病样哆嗦着,脸上的泪,雨水一般滴进他的脖子里。

他慌了,扶着她的肩,看清了她的脸,不再像月色那样儿,而是白成了一张纸。他没想到他仅仅拉拉她的手,她就变成了这样儿。

“秋霞……”

没有回应。

“秋霞!”

依旧没回应。

她昏了。

这昏不全是因为爱,还因为那爱中的侥幸来得太突然。她连做梦也不敢想,一个解放军的支左排长,竟就看上了她。真真切切地看上了,拉了她的手。从他手中传过来的她一生第一次体验的激动像电流一样把她击倒了。

看看奇静的四周,他把她抱着,朝村外走了几十步,放在一块草地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腿。风迎着他俩吹过来。玉蜀黍生长的咔咔声,在他们周围传递着。

他等着她醒来。

现在回忆起来,那件事很偶然,其实必然就是那结果。不发生那件事,还会发生别的事。秋季雨水勤,石涧水库就蓄了一库水,也是试试水库的蓄流能力,下雨天,水库自然是干部和社员最担心的事。我们支左组的人,也不断要到库上走一走,去得最勤的是高亮,他说他家就住在一座水库上,爹看守了一辈子水库,自称对水库上的科学懂一点。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秋熟,庄稼地里那种浓烈的青藻气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熟秋的郁香味。到了午时,那味儿从村外弥漫到村子里,走到村街上,社员们的鼻子常要抽一抽,像嗅到了谁家的肉味,很有深情地说:“秋天的收成不错,不愁熬冬啦。”

雨不住滴地下了几天,不大,也不算小。村子里积起脚脖深的水。依照惯例,雨天应组织社员学习“两报一刊”,没有大场地,就以生产小队为单位。

在屋里躺着迷糊一会儿,到快要结束时,张三才披着雨衣出来了,穿着深筒胶鞋,到了一队队部。社员们到得还算齐。记工员在门口点着人头记工分,他趴到窗上看了看,郝丁丁在前边念报纸,社员们在后边坐成几片儿,男人们有几个相围着,在走石子四步棋,女人们都在一块纳鞋底,哧啦哧啦的扯绳声,很响地回荡在队部屋子里。陈小庄坐在最后一排社员中,倚背着方山墙,看着房顶上的一窝暖蛋家燕,专注得看戏一般。

看见窗前的张三才,记工员在门口咳了咳。

陈小庄立马站起来,像考场的主考官样在社员中间转开了。社员们也都算精明,听见咳,就都立马停了手中的劳作,瞪大眼睛听着郝丁丁的读报声。

走进屋里,张三才站在郝丁丁身后,很清楚地看见女人的鞋底都坐在屁股下,针和线在凳上耷拉着。走四步棋的男人们,两腿一并,把棋局原封不动遮住了。他没言声,没别的举动,也没特殊表情,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郝丁丁手中报纸的日期不动弹。

这是一个月前的《人民日报》。

“拿错报纸了。”转过头,郝丁丁轻声地认错道。

“念吧,”张三才声音很大,像对郝丁丁,也像对着众社员:“念吧,不错,人很齐,听得也还比较认真。”

说罢,出去了,他就听到媳妇们哧哧的笑声。外面,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打在雨衣上,像很多人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一样,轻骨松筋。二队队部在前边的街拐角,有圈围墙,有个门楼。门楼上的瓦缝里,长满了野草,在雨中摆来摆去。张三才不想往那去,女支委和一班长一道在那里。那里的学习太认真,叫人不忍看。地富反坏右不能和别的社员群众坐一块。他们不仅不能坐凳子,也不能坐地,在靠墙的一边,难受地蹲蹴着,一动不动,受审一样,从学习开始,到学习结束,就那么一个不能变动的姿势儿。吴秋霞也在那群人中蹲蹴着。他不忍心看她和那些地主婆们蹴在一块儿。自从和她有了那一夜,凡是地富反坏干的事,她是样样参加的。她怕别人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也自从有了那一夜,他又忍不住想见她。夜里见,白天也想见。三迟两疑,他终于还是朝那门楼走过去。

“烧饭的回去吧,谁回去扣谁二分工。”很远他就听到了女支委的吆喝声。

女人们一晌最高三分工,早回一会扣二分,当然还是坚持学习更合算。

一班长的声音很响亮,一到门楼下他就听见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深刻的历史意义,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各国的革命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它将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史上最最光辉的一页……”

三队队部空无一人。

那儿的学习早就结束了,在队部门口站一会儿,张三才转过身,走上街头时,看见组织学习的高亮从村外跑回来,浑身淋得水透,黄泥污点溅得满身满脸。

“你去哪儿了?”

“快,快去几个人开闸门。”高亮跑过来,喘着粗气道:“石涧水库快满了,该开闸门啦。”

“是有意蓄水的。”

“这水库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你到底懂不懂?”

“我高中毕业,你初中毕业,我家住在水库上,你家住在哪儿?”高亮在脸上抹了一把雨,直视着张三才,“要背语录我不如你,可这个……出了事,我们都完啦。”

不容有疑。

于是,他们叫了十几个男社员,和大队的一个管水利的干部一块,急匆匆地朝着石涧水库赶。

石涧水库不太大,蓄满水也浇不完两个大队的地,坐落在一条沟的最窄处。其实,也就是一条土堰堆到沟半涯,两面用石头裱起来,一端留下闸门就是水库了。这当儿,水已大半堰,雨滴在水面上留下一个挨一个的白泡儿。大半堰的库水,如同一个小湖泊,泛着浑了的白亮,大伙上了坝堰子,站在坝中间,朝着水库远处望了望,就朝闸门走去了。

高亮也许真的是内行,他像一个水利专家那样儿,拿着一块很大的白色鹅卵石,在水坝的里坡上,小心地沿着水面的边沿,砸着坝坡上裱的石头,分辨着听来完全一样的声音,朝西走过去。从坝面传出来的响声,尖脆地在水面上回荡着,很空洞,也很有力。

到坝西头时,高亮站住了。那里的水面上出来了一个小漩涡,半截玉蜀黍秆,带着两片黄叶在漩涡上一圈一圈转。坝的外坡面,底脚有茶缸似的一股水,湍急地流出来,咕嘟嘟的叫声在雨声中扎来挣去。库里的积水原来很清净,透过土坝,就变得浑浊了,泥浆一般。

怔怔地看一会儿,高亮很从容地勾回身子朝坝东走去了。

别的人都围在水闸旁,管水利的干部踏着坝坡上的台阶,到水边看了看,数数露在水面的台阶,掐着指头算了算,不慌不忙走上来。

“没事,完全没事。”

张三才不放心。

“肯定没事?”

“再下两天也没事。”

高亮走来了。雨水把他的头发淋成一块黑亮的硬结皮,流过脸时,留下了一层浓重的担忧和不安。

“咋样儿?”张三才老远问。

“得放水。”高亮过来说,“坝西的声音不一样,很空洞,听起来好像坝下有个洞。”

水利干部惊疑地看着高亮那张年纪轻轻的脸,几步登上水坝,朝西去了。他走得很快,刚到西头就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像一堵墙猛然倒塌了。他朝坝外看了一眼,立马脸就白了,回头嘶着走形的嗓子对着跟来的小伙叫:

“快——快!透水啦——坝子透水啦!”

大伙一惊,挤着膀子朝坝西跑过去。

高亮跑得格外快,如同田径运动员听到了鸣枪声,几个箭步射出去,踩着一团黄泥摔趴下,没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又朝前射去了。他倒下的地方,有一窝雨水变红了。

坝外的水洞已经很大,小桶似的一股水,从洞里挣出来,呼噜噜地怪叫着,摊在河面,朝下游滚过去。

问题已经很严重,再有一会不把水洞堵上,水坝就有可能轰隆一声大决口,下游的多半个石涧村,村子里的几百亩良地和将熟的庄稼,也许就在这一声轰隆中消失掉。

这险情坝上的人全都想到了。

“咋办?”

“咋办呀!快,咋办呀!!”

十几个人在坝上的泥浆里团团转,原来,谁也没料到坝子会透水,连一点防汛器材也没备,连一个草袋也没有。眼下,乱了章法,措手不及,谁也没主张。

张三才瞪大眼盯着从洞里流出的浑浆水,在坝头前跑后退,妄想能突然找到一个堵住洞口的啥东西,可终于啥也没找到,就狠狠地撕着自己的衣领往下拉,无力地嚷嚷道:

“不能眼看着让水库决口啊!”

“奶奶!大伙都想想办法吧!”

水利干部,在坝面上转几圈,猛地“娘呀!我的娘呀!”连叫几声,就双手把头一抱,蹲在雨水里不动了。

这当儿,高亮显得很镇静,他在坝头上站了一会儿,咬了一会儿下嘴唇,突然朝人群中跨了一大步。

“听我的——都听我的。”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吼。

“一个人回村报警,让壮劳力都拿着麻袋、铁锨,跑步到坝上来,动员离河近的人家迅速离开家。两个人立马去开闸。剩余的,都把衣服给我脱下来!”

很快,跑走了三个人。

余下的,看高亮把军衣军裤脱下了,也都三下两下把衣裳扒光了。十来个人,像十来条鱼样光溜溜站在雨水里。

高亮接过大伙递来的衣裳,按在泥地里,一件裹一件,卷成一个团,最后用两个袖子横一捆,用两个裤腿竖一拴,就往坝水里扑。

张三才一把上去拉住他。

“你疯啦!”

高亮样子完全是成竹在胸。

“还傻啥?你我都到时候啦!”

一怔,张三才松了手。

乘机纵身一跃,高亮钻进了水里边。水面上先后有几圈涟漪,一会就复了原样,只剩下雨滴生出的小水泡,破破灭灭,灭灭生生,无穷无尽。

坝上的人,全都一排儿,整齐地揪着心,整齐地站在坝沿,死眼瞅住水面。

好在,也只一会儿,坝外的那股浑水就断了流,剩不一点无所谓地朝外渗。

险情过去了,水面上有了大水泡,一会儿,高亮满脸青紫,从水里浮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就抓住坝面的石头不动了。

他累垮了。

大伙赶忙下去把他架上来。

张三才挽着他:“得弄点酒让他暖暖身子。”

“去哪儿弄。”水利干部一脸歉意,“准备不周到,委屈了副班长。”

高亮想说啥,好像力气耗尽了,张张嘴,没能说出来,就坐在了地上的水滩里,急急地喘了一阵粗气,道:“堵上啦……快,把闸门,全打开。”

闸门已经开了多半大,洪水卷着泥浪朝外泄,一时间,满沟都成了轰轰啦啦的流水声。寒气从流水中朝着四周散。水坝保住了,人都放心啦,身上就跟着冷起来,一个个嘴唇青着,牙齿敲得格格响。

“奶奶,冷死了。”代理排长张三才把两只胳膊交叉着,在胸前一抱,蹲在高亮面前,脸上露了一个浅浅的笑。“老乡,你真行!”

高亮瞄一眼张三才:“你不会扎水猛?”

很遗憾地摇摇头,张三才说:“会倒好了……”

有个社员群众凑过来。

“副班长,石涧多亏了你。”

“你救了全村人的命,我们给你请功。”

高亮的元气恢复了,头脑的清醒也一样恢复了。

“请什么功,都是我应该做的嘛。”

“你命都不要了,我们不给你请功还有啥良心。”

“为了人民群众,为了集体财产,命算啥!”

事情也是不巧,高亮这边话音刚落,坝外就呼哗哗地一声响,大伙扭头一看,发现那堵了的洞口,再次冒了水。那团被卷成球似的衣服,在一个很大的浪头上晃一下,被卷进水里不见了。

高亮从地上弹起来,盯着又涌出来的洪水,脸白了,两个嘴角哆哆嗦嗦,再也没了刚才那镇定从容的大将风度,嘴唇像树叶一样,被他自己咬成了紫色。

别的人,惊慌也没了,都呆子一样,看着那流水,一言不发。

村里人还没露影儿,大伙除了各自那个遮丑的裤衩,一件衣裳也没了。

出了洞的水,如炸开一般,在坝下轰出刺耳的响声,朝山脚一撞,飞起一片水珠,水面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旋越急,远处的庄稼棵很快地被吸到漩涡上,转不够一圈,就被卷进水里。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时候,大家同时猛然听到坝底有声轰隆的闷响,扭头一看,几方土石一下滚进了洪水面,石头像木头样在水里滚动着。

“保不住了,大坝保不住了。”

“回家吧,我家住在河边哪!”

“天,我老娘八十了,还躺在病床上。”

已经有两个人发疯似的往村里跑去。

水利干部望望社员们,转身拉住张三才。

“张排长,咋办?你说一句话。”

张三才没接腔,最后瞅一眼那发野的流水,就回头死眼盯着高亮,冷冰冰的,目光又寒又尖,像把刀子,从眼里伸出来,穿过雨柱,扎进了高亮的眼睛里。他不说话,又似乎把话全都说尽了,让人一看那眼就寒心。

被代理排长的目光逼得无路可走了,高亮只好低下头。他绝没料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竟发展到这个局面,他的腿、肩膀颤抖得很厉害,看去很虚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可终于还是没有倒下去。在社员绝望的哀号中,他就那样抖一会儿,最后就渐渐不抖了。他好像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事,经受了一次难以跨越的考验,终于完成了人这一辈子的一个关键性塑造,从一个区域,进入了另一个区域,明白了生生死死的一些区别和相通。好像对活着已经知道没多大意思了。于是,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平静了,气色也比较平和。看看张三才,他拿下牙齿慢慢刮了一下上嘴唇,有两滴泪,和着雨水就进了他嘴里。

“三才,我瞒不过你。”他压着嗓子说,“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我只好走了……原想入个党回家当大队支书的,看来不行了,念在同年入伍又是老乡的分上,我走了,你再给我争取一下子。”说完,高亮转过身,在张三才和社员们的目光下,默默的,一步一步踩着水坝的石头,朝水里走进去,就像去一个很平淡,很安全的去处一样儿,不慌不忙。最后,坝水终于就把他高高的身子吞尽了。

坝上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雨声,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大家木呆了,个个都好似塑了一般,僵硬地竖在坝上,眼睁睁地看着高亮走下坝坡,让几丈深的库水埋住腿,埋住肚,埋住肩膀。当水埋到脖子时,人们看见他把胳膊从水中抬起来,捏个拳头,在空中有力地举了一下,待手放下时,都清楚地听见他用发抖的嗓子叫了声“毛主席万岁”,才让水把自己全部压下了。他那沾在头皮上的头发,最后散开在水面晃一下,压根儿不见了……

静静地过一阵儿,坝洞堵住了。外面洞口的洪水慢慢小下来,后来就仅剩指头似的一股儿,末了就一丝也没了……

等闸口把坝里的水排掉一半时,西坝坡里面露出了一个洞,高亮像一条蛇样盘在洞口上,身子一圈和盘缠中留下的小孔,都淤了厚厚一层泥,红色,很亮!

高亮死了……

他就那么从从容容不情愿地死去了。

这是石涧支左组的光荣,也是军队的光荣。

为了表彰他这种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不顾自己一切乃至生命的共产主义行为,组织上毫不犹豫地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命名他为“模范支左战士”,为了号召全国干部战士学习他的英雄事迹,教育后代,不仅报纸上发了关于他的长篇通讯,同时还给他立了一块碑。

也算幸运。

十一

收过秋,种上麦,一年一度的老兵复退工作开始了。我们支左组,除了郝丁丁,全是满服役期的老同志。好在高亮的死,给我们这段支左史一个灼灼闪光的结尾。开追悼会那天,指导员给了陈小庄一份党表,同时宣布了郝丁丁正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即收了他五分钱团费,并很明确地暗示说,回去要给任军立功,张三才的提干问题,根据在保护水库中的表现,组织上也有了新考虑。这一切的转机都要感谢高亮伟大的一死。

其实,事情并不像预期的那么圆满,越临近撤走的日期,后祠堂里就越有一种不安。高亮光荣地和大家告了别,陈小庄就搬进那屋和郝丁丁做伴。一班长任军享受单人宿舍了。红妹子也好像知道支左组立马要撤离,有事没事,就从祠堂前院的大队部跑到后院来,有时候给大家一人送个毛主席去安源的纪念章,有时候给大家发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红皮笔记本,说上几句话,就坐进一班长的屋,门半掩着,一晌不出来,有时吃过夜饭也要来。似乎对支左组的撤离极留恋。

张三才不同了,他很少待在祠堂院,没事时,就和社员们一块到田里走一走,然后转到水库上,独自在高亮的墓前一站大半天,痴痴地竖在墓旁,木桩一般直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回来时也不和大家多说一句话,仿佛高亮死了,把他的精神也带走了,总是无精打采的。

大家预感到,支左小组迟早要发生一件比高亮的死更为严重的事。

果然也就发生了。

就在营长和指导员来布置撤离的那一天。天气极晴朗,太阳没了夏天那种烦人的燥热。大雁一队一队从山上掠过去,社员们在田野施肥。营长是在县委支左的,一时间当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的家,把县委的小车压在屁股下。车停在祠堂门口,一群娃儿在围着看稀罕。他们到后祠堂给大伙一一握了手,准备坐下开会时,发现代理排长不在场。

“哪去了?”

“吃过早饭就没见他回来。”

“快找去!”

一班长坐着送营长的北京吉普车,很威风地在村外田边转了转,又开到了石涧水坝上。

高亮的坟清冷地躺着,碑脚下生了一片草。

不见张三才。村里坝上都没有。

营长和指导员在祠堂生气地等待着。关于撤走的确凿日期、注意事项和与贫下中农的告别仪式必须单独给这位代理排长讲。

一班长这时回来了,说四下找不着张三才,大家只好很扫兴地静等着。

过一会儿,村街上有了很乱的脚步声。从门口看见很多社员扛着铁锨、锄头,挑着空粪筐,急急慌慌从田里跑回来,到前面一折身子,朝一条胡同跑过去。

“怎么啦?”

“可能出了什么事。”

“出去看一下。”

一班长在家陪首长,陈小庄和郝丁丁慌不迭儿出去了。他们也从那条胡同折进去,一路小跑,到胡同尽头,见吴秋霞家不知出了啥事儿,半个村的社员群众都围在她家门口,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快开门!”

“把那两个不要脸的拖出来!”

“出来!有胆量大天白日干,就大胆滚出来!”……

吴家的门是双扇柳木门,任人死唤也很结实地关闭着。喊叫声如战场上的最后冲锋一样,在村子上空冲来撞去。外围的人,大都是媳妇婆娘,抱着娃儿,不言不语,站在石头上,或高起的土堆上,伸着脖子朝着门口瞅。中间一层的,多半是些中年人,相互打听着,议论着,骂咧着,有的人还不时把拳头伸进空中晃一晃。最里层的,大都是吴秋霞的近族近户人,一个个脸上横着杀气,有的把上衣脱光了,青筋像肋骨一样跳出来,大有拼死一场的气概。他们容忍不了自姓的姑娘和别人明目张胆混,更容忍不了一个外人在光天化日里混进吴姓的宅院,这样似乎欺负吴姓无人了。

陈小庄和郝丁丁一走来,就碰见红妹子从人群朝外挤,看见他俩,她满脸失色,把额门上的汗粒抹下来,扔到一棵树身上。

“快回去把你们营长叫来吧,张排长被人堵进了吴秋霞的家!”

“怎么啦?”

“还能怎么呀!”

“到底出了啥儿事?”

“一男一女……你俩咋这样不开窍。”

终于明白了。

陈小庄有点不相信。

“张排长……不会吧,他马上要提干……”

“仨月啦,肚子都大了……张排长多正派的人,咋会出了这档事……快回去叫营长指导员,晚来一步要出大事的,我一人挡不了这局势,全村人都为这恼透了!”

郝丁丁灵醒一下,突然想到已经两个月没见吴秋霞下地了,心里一下清亮过来,车转身子就往祠堂跑。

这当儿,红妹子神情放松了,拉着陈小庄的手,又往人群里边挤。没有人让路,红妹子就在前边侧着身子,“让一下,让一下嘛!”责怪地扒拉着前边的人。陈小庄被红妹子牵着,不知是哪个社员,在他后边骂了句“他妈的,解放军还敢不要脸”,话音一落,就朝他后腰上打了一拳头,不重,也不疼。陈小庄闪下腰,很委屈地回过身。

“又不是我不要脸,打我干啥呀?”

人群里边有人笑。

红妹子扭过头:“文斗、文斗、要文斗!”

“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不和革命啥挂联,要他妈文斗武斗呀!”

红妹站在一块石头上,嗓门大起来:“这是阶级斗争,不是家族斗争。吴老头是汉奸,吴秋霞是汉奸的孙女,张排长是支左的解放军,能说这是家族的事?一会儿部队首长来,谁动手动脚,后果谁负责!”

人群静下来,都听着红妹子的大嗓门,好像听一场报告那样儿。听完了,依旧乱乱吵吵。

“快让他们滚出来,别让从后墙跑掉了。”

“跑不了,围好啦。”

“快开门,不开就砸啦!”

“大家静一静,我来唤。”女支委对大家叫一声,走下石头,扒在门缝看了看,就把手放在嘴上唤开了。

“张排长——不要怕——你先把门打开——都是有觉悟的革命群众,谅解你是受害者,一时糊涂,上了小妖精的当——张排长——”

“哗!”猛地,吴家大门真的开了。张三才突然像柱子一样竖在开圆的大门正中间,军衣军帽,都十分严整,风纪扣扣着,帽檐儿一点不斜地横在额门上。他脸上很平静,就像他在高亮坟前站着一样儿,看不出有担惊害怕,也看不出愤怒羞耻,以土黄色为重的脸上,依然还呈现出土黄色。

红妹子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冷不防,她不知道自己为啥没有听见脚步声,门开时那股拉力,差点把她吸过去。稳住身子,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时没话了。

人群也被这突然和冷冰冰的无所谓弄懵了。张三才毕竟不是老百姓,是能指挥他们大队党支部所有成员的支左组长,又军容严整得像要整装待发,这就使众人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都那么不热不冷地看着他,指望能从他那张依旧的脸上找到一句话。

女支委到底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她想到张三才这会儿一定把啥儿准备做好了。做不好他不会无所谓,不会从从容容得叫别人慌手脚。于是,就很小心地把额门上的头发撩过去,客客气气说:“张排长,吴秋霞哪?”

“在屋里。”张三才口气很强硬,可嘴唇好像没有动,话是挤出牙缝的。

人群是静得不能再静了。

“你让她出来嘛。”

“要干啥?”

“是她把你拉下了水,应该让她在革命群众面前低低头。”

瞟一眼女支委,动动身子,张三才把吴家大门堵得更严些。

“是我把她拉下了水,想斗就斗我!”

红妹噎住了。

人群里开始有几个基干民兵叫。

“把妖精叫出来!”

“你不叫我们就拖啦!”

“拖出来打死她。”

“剥了她的皮!”

唤着,后边有人朝前边推,女支委忙把身子闪开了。人群如一堵墙样慢慢朝张三才面前靠过去,越来越近。最前的几个民兵朝边上移了移,似乎想从他身边抢进去。就在这当儿,张三才把身子一歪,顺手从门后拿起一把顶门用的铁锨,像持枪相拼一样站住不动了。锨尖对着最前排的社员们,在日光下闪着骇人的亮光。他眼睛瞪得要流出来一样儿,看去完全像疯了,鼓鼓的,胀在额门下,鼻翼有力地翕动几下,就对着社员们吼:“要斗斗我,要打打我,我在石涧一天,谁也别想动动吴秋霞!”

没想到张三才会为一个汉奸的孙女命都不顾了,前边一排人悄悄朝后退了退。

后边的一个吴姓泼妇,骂一句“不要脸!”“呸”地一下吐出一口痰,刚好飞在张三才的帽檐上。他没有动一下,没有去擦痰,连眼也没眨,盯着人群中吐痰的那媳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如筷子一样梗起来。头胀大了,帽子显得太小,仿佛一会头要把帽子挣裂开。

可是过一会儿,他把存在舌下的一口吐沫咽肚里,青筋就又落下了头,从帽子圈里挤出一些汗,也不再那么胀痛了。他看见了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指导员和营长气昂昂地迈过来。

指导员上前一步吼:“你要干什么?!”

张三才不动,也不语,冷眼打量着突然到来的营连首长。

“把铁锨放下来。”

他想放,看看指导员身后的人群,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命令你放下来!”

锨头朝下歪了歪,就这会儿,一班长带着两个基干民兵从侧边挤过来。张三才心里闪一下,掉过锨头对着一班长。

“任军,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这么吼一句,张三才把铁锨抬得和胸膛一般高。

任军迟疑一下,站住了。

“张排长,你不要一时糊涂啦。”

“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再也没话可说。人群里的吵嚷完全消失了,营长和指导员一出现,社员们就完全把自己变成了看戏的人,连和吴秋霞近族近户的人,也都静静等待和观察,眼巴巴瞧着这些军人会把事情弄出啥结果。

一班长朝后退去了。

营长镇定地走上来。他好像对控制事态很有把握,离张三才余下两步时,站着,很有分寸又很讲究语气、语意地道:“三才,来时我和你们指导员还商量你提干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

动了一下姿势,张三才很认真地打量着营长,说:“营长,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据调查,”营长想了一会儿,“吴秋霞平常作风不正派,这次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向群众讲清楚,相信群众和组织都会谅解的。”

不言不语,张三才仿佛要三思而言。

指导员从营长身后,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三才,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是你了,你别充好汉。组织上对吴秋霞的作风还是了解的。”

……

“是你不是你?”营长问。

“不是你把铁锨放下来,把吴秋霞交给革命群众就是了。”指导员说。

张三才善意地看了看二位首长:“是我!吴秋霞早就是我的人了,她作风正派,是我把她拉下了水。”

指导员木呆了。

营长震怒了。

“张三才,是你不是你都先把铁锨放下来!”

“可以,”他语气很硬,“放下来你得答应不斗吴秋霞。”

“你要干什么?想谈判?”

“她想要孩子……我也想……”

“不像话……你疯了?别忘了你是正式党员啊!”

“高亮就是为了党员死掉的。”张三才说得很轻淡,“要能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豁出去了。”

事态到这步,已不再需要多说话。

指导员趴到营长耳朵上:“他滑得太远了,像要与人民为敌啦!”

营长摸了摸屁股后的枪,没有动。

就这会儿,女支委从家里搬来了梯子,靠到吴秋霞家的后墙上。一班长悄悄跳过去,轻脚慢步溜到张三才身后,一下冲上去,紧紧箍住张三才的两只胳膊。

局势急转直下,张三才先还愤怒地挣一阵,当看到人群突然像洪水一样涌进吴家时,他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营长哭起来。

“求你们啦……营长指导员,她会自杀的!”

“营长……求你啦!指导员……”

他们同时乜斜了一眼张三才,谁也没说话。

很快,吴秋霞被带出来了。因为怀孕,没有捆,只把提前用绳子穿好的一个破烂黑布鞋,套在她的脖子上。鞋子在她那已经凸鼓很高的肚子上转来转去,像娃儿们五月初五吊的香袋一样儿。她头发很散,脸又黄又瘦,眼睛里也没了那先前动人的亮光。走在人群的最前边,每一步身子都要晃一下。女支委跟在她身后,带着半个村的社员从她家院里朝外走。当走出大门口,吴秋霞看见张三才正哭着向营长弓腰求情时,谁也没有料到,她嘶着嗓子叫了声:“张排长我害了你呀”,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纺花车上用的尖锭子,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长长的锭子,整整扎进心窝四寸多深,吴秋霞身子扭一下,像个草捆一样倒下了。血流得不多,只从锭子周围渗出几丝。

可她还是死了。

倒下后,她用最后一口气,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了肚子上,抚摩了一下那个还没成形的小东西。

吴秋霞一倒下,张三才疯了一样扑过去。先还都不知发生了啥事儿,一看见张三才那疯劲,众人就一下明白了。都明白了,也就全乱了。整个石涧村的人都往一处围,压堆一样,有的在里边,被挤了出来,有的在外边,被挤了过去,吴家门口结果只见攒动的人头,像瓜样一个靠一个,吵嚷声像泛滥的河水声一样,刺得人耳朵发麻。

“咋样咋样咋样?”

“快救呀,人命重要,两条哩。”

“不行了,鼻子下没有一点气。”

“天呀!闹成这副样子啦……”

干部们也许不经挤,里圈的这一会全是石涧人,营长、指导员、一班长、陈小庄、郝丁丁、吴红妹,全都被挤到了圈外,大家相互看一会儿,最后都把目光落到了营长身上。

“张三才在哪儿?”营长问。

“在里边。”一班长说。

“这是一起自绝于人民的政治事件,”营长说,“你叫红妹吧?表现不错,抓紧组织几个民兵,保护好现场。指导员把张三才带回去,暂时关起来。别的人迅速通知石涧村所有的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到祠堂开一个紧急会议。”

这么吩咐完毕,营长紧紧张张地就朝祠堂走去了……

三日后,张三才被脱掉军装带走了。是师保卫科的摩托车拉的,一个保卫干事到石涧祠堂院,一把推开常关坏分子的那间屋,没言声,先把他的领章、帽徽撕下来。

“去哪儿?”他问。

“还用问?”保卫干事说。

他犹豫一下,“能不能和大家告个别?”

保卫干事想了想,把腰间的手枪往屁股上转转,就把他带到了后祠堂。

院里好静。天阴着,树上树下都是一片灰色。门封了。他的东西都在屋里边。站在门口愣一会,他感到心慢慢朝下沉。三天来,除了陈小庄或郝丁丁给他送饭外,没人给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彻底灵醒了,张三才已经不属于人民了,可能已归类到了地富反坏右的那一边。这很可怕,但他并不觉得怕,无牵无挂,连秋霞也死了,完全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人彻底赤条条,还有什么好怕呢?他木然地呆怔着,脸像新锯开的一块板,除了那种土黄色,似乎表情压根在脸上不存在,眼不动,鼻不动,只嘴角微微颤几下,就起步进了中间的房屋里。

陈小庄和郝丁丁都在床上无聊地闲躺着,一见他进屋,同时从床上弹起来。

“排长……”

没应声,张三才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保卫干事,站到他俩面前不动了。

“一班长……回营房体检去了。”郝丁丁好像报告情况一样,冷不丁儿这样说。

张三才抬了一下头,看着郝丁丁。

“他要提干,”陈小庄接着道,“这次,还立了功。”

张三才好像对这些早就知道了,他把双唇拉成一条直线绷起来,默着站一会,从口袋取出自己的一张二寸黑白半身照片,递给陈小庄,“要不连累你两个,离开石涧时,把这埋到秋霞的坟堆里……”

愣一下,他俩同时点了一下头。

再没说话儿,张三才车转身子,出屋了。

后来,听说张三才被送到了军区的劳改农场,是戴着手铐押去的。支左组见到的,只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一封吴秋霞死前写给他的一封信,字迹依然是秀气,可内容有些乱:

张排长:我已经半月没有见你了,这半月我每天都在那里等你到天亮,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们快走了,你又有希望提干了。我把信放在老地方,你见了信,以后就不要再去那儿了。我不会再去那儿等你了。眼下我彻底醒来了,说到底你是解放军,是贫农,是党员,可我是啥?汉奸和妓女的孙女呀!咱们迟早都会分开的,以后你千万不要见我了,不要为我误了你的大事……在部队好好干,提干了给我捎个信,转业了再来看我一次就行了……张排长,我不怪你,你为着提干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我给误掉了。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值了,一辈子也算活值了!你给了我一个娃儿,这比啥都强。求你了,不要让我去堕胎,我死了也要把这娃儿生出来。你是贫农、解放军、党员,还要提干当军官,我把娃儿堕掉了,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娃儿啦。求你了张排长,让我把娃儿生下吧……

信上没落款,没日期。它作为张三才丧失阶级立场、滑入敌人那边的证据之一,永远被装进了他的档案里。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埋进了历史的黑土中。

很简单,支左组就这样结束啦。

十二

该讲的全都讲过啦,后来的事情,我经历的和中国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经历的差不多,风风雨雨,曲曲折折。我第二次怀旧走访石涧时,听到那么一件故事。

一日,是冬天,很冷,下着雪,石涧村到处都白白皑皑,洁洁净净。街上有勤快农民扫出的路。村外的责任田里,没有一个人,麦苗都睡在雪下边。

这时候,从村外来了一个人,被白雪裹住了,看不见他穿了啥衣服,但能看出来,他很瘦,背有些驼,胡碴上的雪,像棉花一样斜挂着。他像四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年龄很难说。入村时,他在村头站了站,就径直到了祠堂大门口。那里挂着一块长木牌,“石涧村民委员会”。他没有进去,只在木牌前默默站一会儿,就沿着村街出村,直朝石涧水库去,没一会,人就消失到了茫茫雪天里。

多少年过去了,石涧水库,现在新修的水坝,里外都用水泥浇灌过,很结实,可惜没给女人们留下搓衣板。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怎样儿,坝西高亮坟前的石碑就一断为五块,被摆在了坝子水边上。石碑光滑,洗衣方便,女人们都喜欢。

这场雪统共下了七天。日出后,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伸个懒腰,到村外责任田活动筋骨时,有人发现坝西高亮的坟堆被人添了土,坟脚下那石碑重又立了起来。水边摆过断碑的地方,摆了五块又平又大的灰色洗衣石,断碑被换走竖在了高亮的坟脚下,又按那旧断茬对上的。

同时,石涧人还发现山坡上吴秋霞的坟被挖开了,她的骨头被捡得一节不剩。坟口上,放了一个红纸包,上写着“婚钱”二字。内里包了整整一千五百元。

吴秋霞的爷是分责任田那年老死的,这钱没主,就交给了村民委员会党支书。支书说归大家所有吧,就把祠堂的老房子修了一遍。

这两件事被石涧人谈论了好多日子,几乎人人都对此发了议论。其间,刚好随军后当了家属工厂厂长的红妹,带着不知是当了政委还是主任的丈夫任军回娘家,唯他们夫妻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人们也议论到了他们夫妻俩,很羡慕。

后来就对这些不再议论了,淡忘了。

事情总要过去,都是过去的事情。

世界上没有让人永远记住的人和事。

乡难

讲一个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故事。

你可以不听。

听了也可不信。

当然,你最好还是既听又信。故事还新鲜。

说一九四二年冬天,日本军进驻中原,豫省一百余县,大部落入日军掌下。那当儿,其惨景你可想象。另一方面,时值灾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即为丰收。在正夏时候,田野一片空旷,太阳日复一日地照得地上生烟。麦后人心惶惶,景况已有不可终日之势,然人们又把希望寄托于秋,孰知一夏未雨,早秋已全枯死;晚秋纵使有些村落勉强种上,亦因雨不及时,禾苗虽旺,尚有绿气飘荡,而并未结实生籽。倘若灾情仅此,也许好些。问题是如乡人所说,自古就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又复为害,满山遍野,处处成群,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飞过田间,如黄云落地,禾苗立马被啮净光。少许井田,本可依靠水浇而略有所望,如此一番,亦完全绝望。

这就是一九四二年豫省的兵、旱、蝗三大灾难。不计死于兵灾人数,单饿死、冻死者达百万之众。

然我哥嫂却是死于兵灾。

在哥嫂的坟头,光阴荏苒,岁月如水,蒿草枯枯荣荣,几十春秋转眼即逝。坟前的柏树,已成材为梁,主干儿笔直地摇向半空。夏时,坟上一片浓荫,哥嫂在浓荫下舒展地躺着,目睹了光景流动和人事变迁。不消说,哥嫂的悔泪,滋养了柏树。冬时,柏树就把叶片和日光报德般抖落下来,给哥嫂盖上一层黄爽的温暖。

我说哥哥嫂嫂,你们安逸吗?

自然,哥嫂不理我的茬儿。

不理茬儿,我正可向你们扯讲我的哥嫂。

冬天里,有这样一日,时为初九,恰为黄道,哥哥用半斗玉米种子,娶了嫂嫂,嫂嫂是山那边人家,村名李沟。日本军在县城盖了炮楼以后,忽一日就说李沟藏着金矿。河里有沙金,山上有石金。如此,日本军就押来民工,叮叮当当,在李沟开了金矿。村民并不见黄金如何,只见每日间有汽车隆隆从公路上驰过。路是新修的,矿石就是从那路上被运到哪儿炼金了。在被铁丝网圈着的矿区,开山炮声赶走了所有的李沟人。十七岁的嫂嫂就被半斗种子换娶到了隔山的张沟。

嫂嫂过门那日,天气尚好。太阳一早就从两山之间挤出来,薄薄如黄圆蝉翼,飘在水蓝的天空上。对着早阳的张沟,各处都汩汩流动着黄亮。哥家请了一个亲戚,扛着半斗玉米,大踏步朝着李沟走去,不一会,那身影和玉米袋儿就融融地化在黄亮里,不见了。那年头,娶亲毕竟还是大事。民间婚丧为人间之重。其时候,虽为多难之年,喜事仍需讲个气氛。于是,哥就撕来二寸红纸,请村中先生写了一副对联,周周正正地贴在门上。

对联极通俗,也极典雅,旧时新时都用。

上联为:在天愿做鸳鸯鸟

下联为:在地好比连理枝

横批为:恩爱夫妻

嫂子是将近午时接回的。那当儿,太阳已十分温厚,人们抬头瞅着,都会想到焦黄的圆饼。张沟的地面,热暖暄虚,细土在阳光里飞飞扬扬。哥哥一家人吃过早饭,就派人在门口瞭望,直到太阳近顶,对面山坡上的小路,还如一条灰色的绳子,弯曲地搭在坡面,并未系着一人一鸟。瞭望者是一个孩娃。也许就是我。也许不是。你权当就是我。我站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对联的红纸耀得我双眼眩晕。我把脖子死死地朝半空拉着,感到了脖子的筋疼。似乎我的脖子线一般吊着一座山。

院里有声音走出来。

“有影没?”

我的眼珠疼。

“还没……”

“是嫌给的粮食少吧。”

“不会。说死的——半斗。”

我肚子咕咕叫,如一条溪水在绕肠子盘缠流动。对面山坡上光秃秃一片黄色,小路在黄色里蛇般扭着。我揉揉眼,缩回脖子,听到了嘣嘣的筋响。

“我不看啦!”

“看着——午饭面条里有麻油。”

于是,我又把脚尖踮起来。就这个时候,有一个红点,似火星样跳进了我眼里。渐渐,那火星在我眼里成了一件红袄。

“来啦——”我对着院里唤。

“到了哪?”有人在院里问。

“刚过岭。”我说。

这时候,哥家就真的出了一院喜气,四处漫溢着热闹。哥他娘吊着小脚,从正屋荡出来,进灶房不久,就传出了擀面杖裹着面片在案板上滚动的声响。还有一个汉子,从屋里提出一串辣椒似的小鞭,脸上跳着光彩,一把将我从石头推下,朝对面山坡一瞭望,眼睛就哗地闪出一道光亮,扭头对着院里。

“准备——”

我看不见了坡地上的红袄。我恨那汉子,极想去把他手里的短鞭抢下一段。这时候,哥的爹就从邻居家里走出来,手里吊着一件黑袄,跨进院里说我哥:“换上这一件,八成新,才穿过一年。”

哥站在院里:“算了吧。”

他爹说:“你媳妇都穿了新袄。”

哥就又换了一个袄。

自然,我不关注这些。我急着看嫂嫂。嫂嫂一到,我就可以吃一碗放有麻油的捞面条。不消说,面条是全白面。不知道哥家从哪儿弄来了小麦,竟还有白面!我看见哥哥换袄时手慌,扣儿扣错了。又扣。又扣错了。

哥的爹发急。

“慌啥儿,一辈子没娶过媳妇似的!”

哥也气。

“谁娶过了?”

哥的爹一跺脚,就从院里出来,站在门框里,像镜框里套着一个黑瘦的人像。他把手放在额上,搭起一个眼棚。望。狠望。忽然嫂嫂就冷丁儿出现在村头。于是哥的爹慌了,转过身子,跑回正屋,拉起一条长凳横在了屋当央。

嫂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有两个女人从家里出来,扶了嫂嫂的胳膊,极为轻柔,就如搀小姐下楼。

“委屈你了……不怪我们张家沟是天灾人祸。”

在民间,自古讲求事不到意到。仿佛,有了这话,嫂嫂就心满意足,她听了那女人的话,猛地就把一身委屈化为热泪,盈盈地含在眼里,脚下步子也就真的软了许多。

瞟着搀扶女人,嫂嫂说:“山那边……老日,又抓人了……”

女人怔着:“还抓?干啥?”

“挖矿。”

“不会,抓到这边吧?”

“高家沟,也被抓了……”

在这说话之间,去送粮食、接嫂嫂的男人,就从一边大步跨进哥家,气势汹汹,往哥哥面前一站:“人家只要半斗粮食,你还少给人家二斤,良心叫狗吃啦?”

哥是站在院里,准备媳妇一进大门,就开拜天地。可以设想,他在二十刚过的年龄上,兵荒马乱,轻易就娶上了媳妇,心情是不消说的好。

“你没给她家说,那粮食是明年的秋种?”

“说啦,也不行。”

“管他,人领回来就成。”

“我家布袋给扣下顶那二斤粮食了……就这,她爹还是看在老日又开始抓民工的份上才放了我们。”

哥愣着,还想说啥,门口鞭炮响了,噼噼啪啪,绕嫂嫂转了半周,就无声无息了。习俗上,鞭得绕新娘炸响一周未尽才成。然在灾年,万事都可从简。好在,鞭手聪明,从鞭挂上拆下两个,鞭声息后,他仍绕新娘把那一周跑尽,求得一个万事圆满后,就燃响了那两个小炮,算做喜庆有余。其实,兵灾、旱灾、蝗灾同盖头顶,人能活下已经不易,哥的亲事,办到了这步田地,是很有几分奢华了。不然,嫂嫂也许在今后的光景里,不会对哥哥那般恩爱。

不恩爱就好了……

自然,不恩爱也就没有我讲的故事了。

有一天,我说:“哥哥,你不是男子汉。”

哥说:“是的,我不是男子汉。”

又有一天,我说:“嫂嫂,你的情分害死了哥。”

嫂说:“怪我吗?我是媳妇呀!”

我无言。

说嫂嫂被鞭炮声催过大门,搀媳妇女人手一招,哥就走过来,勾着头,和媳妇并了肩。哥他爹这当儿对灶房叫了一声,哥他娘就支叉着两个面手,从灶房走出,和男人并排坐在屋子当央的条凳上。这时,送粮接嫂的男人,转眼化为司仪。他站在院子一边,抬头看看悬在头顶的太阳,想到时至午饭当儿,用舌尖舔舔嘴唇,回头望了一眼灶房滚着的水锅,咽了一口唾沫,嘶着嗓子叫:“一拜天地——”

哥嫂被人扶着,向天地作了拱手礼。

又叫:“二拜高堂——”

哥嫂去向父母作了拱手礼。

再叫:“夫妻交拜——”

哥嫂相互作了拱手礼。

还叫:“入洞房——”

在哥嫂这边,听了“入洞房——”心都开始荡跳起来。因礼仪节俭,三天前订婚,三天后成亲,别说其时还不时兴男女婚前相见,兴了,三天时间,又如何能偷出空闲。且李家沟那边,还属实实在在的敌占区,抓人是家常之事,死人也是家常之事。透着金色的石块,一车一车从李家沟运走;一个一个死于山炮、塌方的民工,也一样从李家沟运走。谁还存有情意偷瞧对象?哥没见过嫂。嫂也没见过哥。夫妻交拜时,又都不敢抬头。所以,彼此的心境,自然不言而喻。然就在这将入洞房之机,村外突然传来了房倒屋塌般的嘶叫:

“老日来啦——”

“老日过山啦——”

“快跑!老日啊——”

这唤声又沙又哑,却又如站在村头树上响叫一般震耳。立马,哥家院里人全都呆着。哥嫂彼此直起脖子,对望一眼。就是这一眼决定了哥嫂在以后的日子里恩爱异常。当时仅仅是那么对望一眼,就慌忙分开了,静静听着村里的叫声。那叫声先还单薄,后来就繁杂起来,似乎来了山洪,轰轰隆隆盖在头上。“日本人真的来啦!”“快跑啊!”“要抓劳工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村街上嘶叫。这叫声把哥家那薄薄的喜气冲得荡然无存,连空气也被卷得净尽。大家人人呆着,不呼吸,不动弹。屋里静极。哥他娘喂的猫已经长大,坐在屋门蹲儿上,瞪着水蓝碧青的眼睛,又惊诧,又警觉,盯着门外来回跑动的人腿,冷丁儿“喵喵”几声,一下跑到了院里,爬上了一棵枣树,然后在枣树上盯着村外,就“嗷嗷嗷”地怪叫着。

这叫声把哥家的人们惊醒了。

从呓怔中灵醒过来,大家伙就一齐涌出了大门。

果真,日本军从山的那边开了过来。

一队人马,都扛着长枪,在对面山上像一行雁队样动着。这时候,太阳已经极尽温暖,黄亮得如一圆金饼贴在天空。初冬以来,很长日子没有过上这好天气了。天色是半蓝半白,似云非云,显得十分高远,仿佛是一湖平静的水面在人们头上遥遥地铺着。偶有几丝白云,也如水纹一样柔美。天空下,阳光似跳来跳去,又似瘫着不动。有家雀在村头呢叫。对面山坡上的黄色,如有意涂上一般浓浓淡淡,坡面的土地,似乎在日光下蒸腾着稀薄的热气,把田地里出土的麦苗全都包盖起来,使你只能看到浅色的温暖,并不见绿意。那一行日本军,从山上朝着山下摇。肩上的刺刀,在日光里摆来摆去,村人们先还相互惊诧,当刀光清晰可见时,就都渐渐不言不动,站在高处或吃饭场的石头上,仿佛要看个究竟,个个脸上木僵着硬硬的痴呆。

日本军越来越近。

嫂嫂这当儿惊疑地盯着人们:“咋都不跑?是来抓工的呀!抓走了就得去开矿。”

有人问:“往哪儿跑?”

嫂说:“随便。山里山外,躲起来就成。”

于是,就有人猛地转回身子,往家里跑去。又有人往街道上跑着,唤着“日本人来啦,快跑喽——”不一会,站着瞭望的人们,就都零零散散分开来,朝着四处跑动。街面上的脚步声,如冰雹一样噼里啪啦,杂乱空洞。这一阵,有谁在村那头,“当、当、当”地敲着一面铜锣,如唤抓贼一般叫:

“日军抓工来啦——快跑!”

“年轻人小媳妇都跑啊——”

这时候,哥和嫂就看着他们的爹,仿佛要问他一句话儿,却又不言不语。

老人说:“你们跑吧,躲远些。”

嫂说:“都跑。”

老人说:“你们年轻,我和你娘守家。”

哥说:“跑哪儿?”

老人说:“后山你姨家,能回村时我捎信儿给你们。”

哥说:“都走吧……”

老人瞪着眼:“家不要啦?还有地。”

哥嫂站着不动。

娘从院里赶出来。

“快走吧——你们!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大半啦。包袱在床上,干粮在桌上,还呆站着干啥?”

哥嫂就跑了,手拉着手,先回家挎了包袱,带了干粮,后就出来。嫂嫂牵着哥的衣襟,汇入村街上跑老日的人群,丢下村庄,丢下爹娘,丢下田地,离开了张家沟。

事实上,哥嫂这一跑,就注定了他们一生的命运,注定了生命将尽……不过,这是后话,只能在后面慢慢道来。

自然,跑老日是极为痛苦的。

当哥嫂跑到山梁上,彼此都已吁吁喘气。山梁的地势,后通深山沟壑,前可瞻尽村落河道,且要真正登上,需要一把气力和一阵工夫。所以,张沟人一上梁顶,就都端坐下来,心情平静许多。大家伙眼盯着梁下那一排排的草屋,不言不语,偶尔相互交谈几句,也都无关紧要。

有人问哥:“你领那谁?”

哥说:“我媳妇。”

“成亲啦?”

“刚成。”

再就没话。人都懒得关心别人。日本军人数不多,无非十几二十。他们已经爬上了沟,立马就要入村。不消说,张沟的兵灾就要降临。哥选了一个能望到自家房屋的地势坐下。嫂像没了爹娘的羊般团缩在他的身后。哥说你坐包袱上。嫂没吭,席地一坐,把包袱放在膝上,问哥哪是我们家的房?哥给她指指。她就把目光落在那片房屋上。

日本人进村了。

逃难的人很静。山梁上有风,呼呼从人们耳边响过。太阳似乎离大家近了许多,显得又大又圆。因为风,温暖稀薄了。男人们大都抱着脖子。女人们大都拉着自家孩娃,或把孩娃揽在怀里,用干瘪的奶头堵着孩娃的嘴,唯恐娃儿突然哭出一声,惊动了村里的日本人。

日本人在村街上窜动,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就像黄狼入了羊群般疯来疯去。嘣嘣的砸门声,大斧劈柴样沉闷地响到山梁上。那每一声响,都在逃难人们的胸膛里回应出更为沉闷的声音。间或,有女人的哭叫,尖利地沿着坡面射来。人的脸色都白了,仿佛,是隆冬结在石板上的夜霜,又冷又僵,其中还泛着青亮。就这个时候,从村子里冷丁儿炸出了一声“娘呀!我的亲娘呀……”的叫,不等人们辨别出是从谁家传来,是谁家女人的响亮嗓门,叫声就戛然而止。

于是,山梁上的人全都抖了一下身子。

“谁家的女人?”

“不知道。”

“天呀……”

议论一阵,又复静寂。其中,哥嫂始终不言。不知从何时开始,嫂子已经抓住了哥的胳膊,如漂在水里抓住一条木椽一般。哥感到她在哆嗦。听见她的牙齿如突然遇了奇寒一样,敲得叮当清脆。

哥想抓住她的手,看周围人多,不好那样,就道:“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嫂嫂眼上含着泪:“我命好苦……”

哥说:“以后日子还长……”

嫂子吸了一下鼻:“也许……我命定就是跟你过逃难日子,要不咋会没走进洞房就……”

哥一狠心,抓住了嫂的手。

嫂瞟一眼众人,脸立马红亮。

她的手又软又冷,就像在外冻了一夜的棉花。哥感觉到她在挣着,就越发抓紧。这年,哥二十一岁。二十一岁,是一个浓情的年龄,没想到刚跨入洞房门口,就迈起了跑老日的双腿。有一点你可设想,在那个时候,哥在浓情的年龄上,是多么的拘谨,所以抓住嫂的手时,他仍端端坐着,盯着动荡的村子。

嫂说:“松开我。”

哥说:“别动。”

嫂说:“让人看见……”

哥说:“我们成过了亲,怕啥。”

嫂说:“不好……”

哥就把嫂子往身边拉了拉,把她的双手全都抓住了。嫂先还有些反意,可当哥那样拉她时,她就顺势靠在了哥的左肩上,山梁下的哭叫声和砸门声,时不时一阵一阵传来。日本人的身影不断在村街晃动。哥的眼是盯着村落,然啥儿也不曾看见。他的眼前日光摇摇,五彩奇变。真没想到,和媳妇这样挨着,心境竟能把一切抛去,余下甜暖就还是甜暖。他想这一瞬真好,一个时辰前,她还和他素不相识,一个时辰后,她就是他的媳妇了。他搓捏着她的手,如同握着两个蒸熟的红薯,又柔软、又温暖、又使他感到轻快且能闻到蜜意……

有三个日本人把一个汉子拖到一棵树下,留下一个看守,就并肩朝胡同西头跑。

嫂子身子颤一下。

“是不是去咱家?”

哥脸上显着轻松,拿自己的脸在嫂的脸上擦了一下,“不是咱家。”

这时候,嫂的脸十分红润,且亮堂堂的,在日光下泛着光泽。她感到浑身燥热,被火烤似的。自然,在李家沟长了十七年,不曾有过这等体验。新奇的感受生硬地慑了她的心。她觉得心里一片混沌,又一片光明。在离开家时,她望着那半斗玉米,和娘哭得死去活来,想到转眼之间就要离家,要成为张家沟的人,心里不免一阵一阵悲哀和凄楚。娘说,走吧,这儿是日本矿区,人家十四都嫁了,你已满十七,过了门常回来,别忘了你是娘生的就成。这话罢了,她哭得更加伤痛,几乎昏死过去。直到爹说,走就走吧,趁早,有人见日本军又背枪站队啦,怕还是抓工,别走晚了出门撞着。她这才被人领出了大门。一路上的心酸,明白人自然都能体味,加上刚拜过天地,就离家逃难,那心中的景况,可知的杂乱和悲凉。在这之前,她坐在哥的身边,瞅着自家刚识的男人,想着为逃难离开李家沟,其结果,人才到张家沟驻足,兵灾随后即到,使她感到了命的凄苦,人世的不幸;感到对今后日月的忧愁和光景中她一个十七龄女的孤单;还感到……很多别的。然到了这一刻,哥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就一切不幸在眨眼之间消失了。岁月的苦难,命定的苦楚,眼下村落里烈演的抢劫,都一时无影无踪。她感到拉她手的男人是个依靠,会给她带来安定,她感到周身瘫软,有气无力,她想一下子就倒在他的怀里去……

可就这个当儿,谁在她身边叫了一声。

“看!村里起火啦!”

她一下从哥手里挣出来。

男人们被这一声惊叫,全吓得站起来。随后,女人们也都慢慢站起。娃儿们在娘的怀里睁着惊恐的双眼。所有的目光,都搁在梁下村落起火的房舍。在村西,先还是一股烟柱,白亮亮地直直升起,到空中化散开来,在日光里变成一股股金柔的细丝。接下,烟就又浓又黑,像雨前云般滚滚翻翻。继而,突然间一声爆响,浓烟不见了,火光冲天。村落里百马齐鸣,乱唤乱叫。山上有人要朝山下冲,被上岁数的人给拉住了。

“不要命啦!”

“像我家的房……”

“老日正愁抓不到汉子哩!”

如此,大家在梁上就站着不动。年轻男人们齐齐一排,也如墙一般。只是,众人都默默看着张家沟在烧,房屋在一间一间塌下,并无特别冲动,像烧的不是自家房屋。个个男人的脸上,都僵着木色。倒是女人的脸,还不时红红白白,有汗粒浸吓出来。

嫂在哥的耳边说:“完啦……日本人都像畜牲样狠心。”

哥趴在嫂的耳边说:“火离咱家房子还远。”

嫂子朝哥的身边靠了靠,牢牢地抓住手里的大包袱。

过一阵儿,都看见火更烈,光也更强,朝着四处蔓延。至少,有六七间房子在着火,梁上的人们,初始还都心慌,后就渐渐平复了心情,开始猜测着烧的像谁家的房子,不像谁家的房子。在猜测未定之时,有谁说快看那里,人们就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村头大槐树下,被日本人赶着,集合了一群老人娃儿。还隐约听见日本人的叽哇乱叫。人们想听清日本人到底说了啥儿,哥就出面说了四个字:“别吵,听听。”于是,梁上又复以为静。

然能听到的,仅是烧房的噼啪声。

大家都感到很遗憾。张家沟人几乎全没有听过日本人讲话,尽管日本人已在中国打了近十年。在这遗憾的当儿,大家冷丁儿发现,在大槐树下的日本人,突然之间,全都掉转身子朝着山梁上看,接下就有大半嗷嗷叫着绕过村头朝山梁冲过来。

极其明显,日本人发现了山梁上的人。

“咋办?”有人问。

“还问个屁,快跑!”

是谁这样骂答一句,给人们提了醒儿。于是,所有的人全部四散开来,在山梁上跑着。在人们起步要跑时,有人看见哥哥背着包袱,用手扯着嫂嫂,早已跑出了十几步远。有个人骂了句“娘的”,就在后边追。

在这逃难的人群中,哥嫂最年轻,又不拖泥带水,扯拉男娃女娃,明摆跑得最快。这山梁极像一道宽广悠长的黄色大堤,被过午的太阳照着,沙土小路就草绳般曲曲弯弯朝着正西细心地试探着伸过去。他们沿着小路,不一会儿,就把村人扔下老远。起初,还听见身后有人骂:“娘的,快些!”后来就听不见了骂声吵声,只隐隐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哥不回头。嫂也不回头。汗从他们脸上噼里啪啦摔下。就这当儿,身后有了几声清脆的枪响,拖着长长的哨音刺进了哥嫂的耳里。

嫂子一下站住了:“有人叫唤……”

哥将嫂子向前拖了几步:“别管他们!”

依然是不接气儿地跑。

又有枪声和人的哭叫传来。

这时,左面山坡上有了一片坟地。坟地里密栽了柏树。顾不了许多,哥拉着嫂就钻进坟地,跳入了一个被挖开的旧墓里……

不消说,墓里的死人已被活人移走了。里边空空荡荡,像半间房子,在冬时就显得十分温暖。嫂嫂一进坑墓,就扑进哥的怀里,喘出的粗气,惊恐地扫着哥那汗淋淋的脖子。

扶着将要瘫下的嫂,哥竖耳听着外面动静,不见声响,他就和嫂一道依着墓壁滑坐下来。他背上擦了一层黄泥。渐渐,屁股下也有了阴凉的感受。嫂完全坐在他的腿上。这时候,等好了心情,哥就用了部分心思,细细地打量了媳妇。原来,嫂竟有那么一双水灵的眼,像将熟未熟、还蒙着薄雾似的白粉的葡萄。他端详着她,就动了心。动了心就那么端详下去……

能听到墓外有呼呼风吹。风在墓口有嗡嗡哨音。从墓口掉下的一条阳光,先还如刚织好的一片苇席,后就渐次小去,成了一根发亮的裁布尺子。末了,就不知从何时隐没丢失啦,目光也慢慢暗下。

哥在忍不住了当儿,就动手去解嫂的扣儿。嫂呢,一把挣出来,缩在墓角,哭啦。

“我刚过十七……”

“有的十七就做了娘。”

“我不……我怕。”

“你是我的媳妇呀!”

“可这……不是时候……”

“你听外面多静,日本人早走了……”

最后,哥嫂还是在这墓里做了该在洞房做的事情。当他们都红着脸颊,悄悄从墓里摸出来时,天色已基本黑下,西山那边连一丝红光也不复存。山梁上极静,仅有几声虫鸣在黄土下哆嗦。坟地的柏树,在空中无声无息摆着枝梢。薄浅的暮色,像纱样罩着山梁。哥和嫂站到山梁高处,孤零零的,除了村落那边还依然有火光烈烈地烧着天空,他们不曾看见别的异样。

“回家?”嫂问。

“哪儿敢。”哥答。

“去哪儿?”嫂又问。

“姨家。”哥再答。

……

“多长日子?”

“两个多月。想家?”

“疯想。”

“立马就到。”

当哥嫂从姨家归回,已是正月下旬。日子是从他们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味里缓缓逝去的。初始,家里一再有口信捎到姨家,说日本军隔三差五地到村里抓人去矿上挖金,不仅年轻人皆被押去,有时老耆也被拉去。说十二爷和三叔就是在矿上被日本人打死的,并反复嘱托,接不到口信,万不可轻易回村。在姨家的日子,不消说多有不便,有时姨家去了新客,他们还得分铺睡,这对新婚夫妇,如何受得下去;且每日吃着人家闲饭,两手空空没有活干,不免也遭几眼白色。事实上,姨家居山深处,虽无兵灾,旱灾、蝗灾却是一样,所吃粮食全为陈货,如此坐吃山空,自然难以消受;加之不知何由,忽然间老家那边,就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口信捎来。如此,哥嫂在一个夜里做了商量。来日和姨一声告别,就双双启程回乡。

故事讲到这里,已是日落时分。这个时节,气温回升,山梁上飘着暖气。正冬的两场大雪,阳地已经雪化,裸出金黄的土地;阴地还存着厚厚白雪,把风景衬得分明透亮。哥嫂一前一后,挎着逃难时的包袱,很像男人去妻家接媳妇回来的模样。走在山梁上,越近张沟村,他们就越发没有话讲,越发叮咚心跳,越发担心着有事情发生。

担心是没有用场的,故事要发展,想不到的事情必然要生发出来。

村子里静极。哥嫂一到村头,就隐隐感到异样。待他们淡下步子朝村里打量,几全吓呆吓痴。景况万也不曾料到,竟糟到这步田地。好端端一个张家沟,那当儿房舍齐整,人丁兴旺,村街上满是猪屎马粪,鸡鸭狗羊不时在胡同走动,从这家串到那家,娃儿的哭声和爹娘的骂声,自早上响起,到夜半不散,偶尔,还有牛的“哞——”叫,山崩一样震着村落……可眼下,房舍烧的烧,倒的倒,破败不堪。各家的院墙,都被雪化浸塌,如脱牙的床儿,豁豁口口,也不见有谁家出来整修。村街上,死静,没有鸡鸭狗羊,也没有儿与娘的吵骂,且连一粒鸡屎也难找到。雪浇风吹,各条胡同都凄凉得干净。哥嫂很想找到一个人影,在村头站了一阵,末尾连个老鼠也不曾瞄见,他们就默默地拉着手朝家走去。好孤单!彼此的脚步声,在静夜里传出极远。站下细听,还可听到它们在倒房塌院中的回音。

胡同不长,他们走了很长时间。

我说嫂呀,这就是日本军给张沟的糟蹋。

嫂木木的,不理我。

我说哥呀,你想些什么呢?

哥木木的,不理我。

他们到自家门口时,都站住不动了。大门上结婚时的对联,已经褪色残破,有一块纸在风中吱吱响叫,其上的墨字还依然可辨。上联是:在天愿做鸳鸯鸟;下联是:在地好比连理枝;横批为:恩爱夫妻。只是,门框上没了门,一段院墙也从根基倒了下去。好在,家里的三间草房还在,然门上却落着生锈的铁锁。院落里,雪化过的地皮,又破碎,又松软,居然干净得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哥嫂站在门口不动。

自家那只瘦得就要倒下的花猫,卧在上房门蹲儿上晒暖。听见动静,那猫费力地坐起,惊恐地盯着哥嫂。过一阵儿,猫用舌头湿了前爪,在眼上揉揉,懒懒地下来,一步一步朝哥嫂走来。到了门口,猫就站着不动,喵喵几声,陷着黄球的眼就显湿润了。

嫂过去抱起猫。猫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背,用前爪把她袄袖抓得哗哗作响。

由此,哥想起自己身上的袄是借邻居家的。他抬头朝邻居瞅去,邻居家已没有生趣,房倒屋塌,烧过的黑灰堆在墙下。没有烧尽的房梁,倒靠在后墙上。极明显,邻居家没人了。哥收回目光,小心地拍了拍袄上的灰尘。这棉袄约是用不着再还啦。

“回家吧。”哥说。

嫂抱着猫先走进去,把包袱放在一块石座上。哥到门前拉拉锈锁,很结实,就拍拍手上的红锈,和嫂一道对脸坐下来。

哥嫂无言无语。

有一只老鸦从哪儿飞来,落在大门顶上。哥嫂瞅着那老鸦不动。末了,哥忽然想起老人们说:“老鸦落顶,人死地崩。”心里哆嗦一下,捡起一个石块扔去,老鸦呱呱几声飞走了。

然过了一阵,老鸦又盘旋回来,落在房脊,呆呆地盯着哥嫂。

哥说:“怕要出事……”

嫂说:“别胡扯。”

哥一扬手,老鸦又拍着翅膀飞走了。

这时候,娘从外边颤颠颠地走回来,肩上背了牛腰粗的一捆树枝柴。仅两月余进,娘已老瘦许多,头发斑白。她一进院里,就把背上的柴火依在门框上,呆呆不动。

哥嫂一同站起。

“娘……”嫂叫。

娘没应。柴火从肩上滑下,她湿了眼圈。

嫂过去扶着娘。

哥问:“爹呢?”

娘说:“你们咋就……回啦?”

嫂说:“俺爹哩?”

娘说:“开矿了……半月前都抓去啦,村里不余几口人。”

余时皆默着。无休止地默着……

人活着,光景总还要过。

许是李沟矿区的人够使了,许是日本军知道张沟无人可抓了,竟有很长日子,张沟有了十分恐惧的宁静。这时节,往日为农闲,至多到麦田散落几锄,铲铲浮草。而一九四三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待说哥嫂的闲散了。村里终日的死静,叫人感到浑身无力,只有偶尔从李沟莫名地传来几声枪响,他们才感到身子略微增了些许精神,待枪声已过,一切都复又沉闷和无聊。一家人坐在冬末的太阳地,猫在人的脚边打着瞌睡,他们翻来覆去絮叨着说过的话。

“日子真难熬……”哥说。

“明儿就没粮食了。”嫂接。

“红薯叶菜呢?”哥问。

“还有一团。”嫂答。

“听说黄河边的仗越打越吃紧。”哥自言自语。

“管他哩。”嫂盯着哥。

“去打仗也不会终日饿肚子。”

嫂十分惊疑,回头望着婆婆。

“你疯啦!”婆婆这时就十分威严,站在儿媳的一边嚷哥,“好出门不如赖在家,这话你如何就不懂?何况又是去打仗……”

哥笑笑:“我不过随便说说……”

再就没话,一家人沉默着。这当儿,有时刚好李沟矿区日本的汽车要把矿石运出去,隆隆的汽车声就轧着沉静的地皮碾过来,一家人就可静静听一阵。

“又运了。”

“洋人的汽车也真有劲。”

“运吧,那是山,运不完的。只要别再抓人打仗。”

一日,依旧这么闲坐,依旧这么闲扯,百无聊赖,哥就起身去了。

嫂问:“去哪儿?”

哥答:“走走。”

娘说:“小心。”

到村街上,哥朝四野打量了一阵,就从这家门口,踱到那家门口。凡家里有人户,多半大门都是闩着,他并不叫门进去,只在门口站站,就又随意地走去。偶尔,哪家败了,没有人烟,仅余塌房破墙之类,他就进去走走,站在院里或者烧断的房梁上,四处打量一阵,仿佛,要寻找啥儿。

我问你干啥儿哥?

哥说不干啥儿。

我说这是别人的家。

哥说我知道,来随便走走。

我说你走吧……

哥说你是谁?

我说我谁也不是,来跟着看看故事。

我想会有故事。果真就有了故事。哥走的胡同是南北向。他从南向北,到中间一户时,看大门敞圆着,像被一脚踢开的,门板上有洞,上下门轴断了,板块碎倒在地。院里的房屋未倒,只被烧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故,居然就完整无缺。他感到惊奇,挨着的房,竟没有引燃,又找不到救火的迹象,不免生疑,就在门外站站,入了院里。在院里站站,进了烧塌的房里。在塌房站站,进了那一间好房。内门没锁,一推即开。屋里极暗。离开太阳地,他站在屋里好一阵儿,才慢慢看清:屋里十分干净,一张光床,一条灰凳,一个大缸。缸上盖了一块平板石头,红色;有水纹和树纹印在上边,白色。墙上还有一把大锯,一把小锯,一个刨子,同挂在一个木尖上。

想起来了,这是木匠十三叔的家。

哥的心里动了一下。

十三叔被抓到了李沟挖矿,家无妻小。

盯着那灰色的大泥缸,哥好久一动不动。他的心无来由地越跳越快,当跳到止不住的当儿,就朝泥缸走过去,用力把那石板掀了起来。这一瞬,我看得十分清亮,哥的脸立马僵住了一层红白的表情,原来由于心跳,微弯的嘴角未及复原就硬硬不动,且双唇紧闭,像一段一头尚弯的铁丝。他的胳膊架着沉重的石板,就像两根木棍顶住了一般,不肯放下,也不肯掀掉。如此,过了一阵儿,又过了一阵儿,他就这个姿态不动,整个儿人,都似乎被啥儿惊呆了。我说你把那缸盖放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放下吧,他看也不看我。他就那么盯着缸里,好久眼睛都没那么亮过,如同走了几天夜路,冷丁儿发现面前有了灯光,使他无论如何,不能不把目光落在那通明的灯上。

缸里有二升白面!

白面比灯还亮……

扭过头,哥看见墙角有个小柳篮。他把石板移向一边,去提个篮儿,站在缸边,自言自语:“十三叔,这光景,没别的法儿,我给你留下一半……”言毕,他就弯腰去缸里捧出了升把白面,白面是那般细腻,往外捧时,一丝一丝从手缝滑下,凉凉的,如水从手缝流去。哥是真的仅捧了一半。末尾,他感到篮里似乎多些复又往缸里丢去一捧,才心安地盖下石板。然后他走到门口,迟疑一阵却又勾回身来,掀开盖子,嘴里念叨说:“十三叔,实在没法儿……”反又往篮里添了两大捧,把缸里的余面平整完好,方正式盖缸离去。

到家,妻和娘都怔着。

“面呀……”妻冷凉。“哪儿的?”

哥说:“借的。”

“谁家?”

“说了你也不认识。”

嫂不言了。哥的娘却把目光横在哥的脸上。

“到底谁家?”

哥把手里的面篮蹲在地上。

“木匠十三叔。”

娘沉默一阵儿。

“咱家,不能吃昧心的粮食……”

哥瞟一眼娘。

“又不是不还。这是一升……”

如此,一家人就苟且沉默,好久不语。这当儿,从山那边李家沟的日本矿区,传来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如同三月的旱天雷,轰鸣且沉闷,从头顶激荡过来,震在各人的耳中。脚下的土地,在轰鸣中抖动,像挨过刀的猪,血流尽了,皮肉最后还要一抽又一抽似的。这炮声响了很久。哥在那炮声中,脸就莫名地苍白起来,发亮起来,直到炮声住了很久,气色也未能复原。

嫂说:“你咋了?”

他说:“今晚喝顿面条,日子真苦……”

晚上的汤面条烧得好极,哥整整落肚三海碗。加之碗里又放有火烤的辣椒,喝起来好舒坦。已经一年没有吃饱肚子了。在这等岁月,去春未雨,小麦罕见薄收;正夏又迎来大旱,禾苗几全枯尽,更加蝗虫并举,兵灾铺天盖地,田野坟堆剧增,可哥家在这冬末的一个夜里,竟能喝上辣椒白面条,不消说,日子里是隐藏有几许光亮。饭后,为了省油,哥嫂就早早上床睡了。在床上,他们好久没有做过夫妻的事情,这晚他们做了。

窗外的月光很明。晚饭未毕时,月亮就圆圆吊在树外的那棵树上。光景约是月中,正值满月之时,村里遍地月光,融融如水。到了我讲哥嫂做事这一刻,月已挣脱枝梢捆束,贴在湿布般的天空,悠悠滑了极高,把哥嫂住屋的方窗遮在光里。像一块白绸般的月色,正巧落在嫂的脸上。她的脸色和月色一样。事实上,那气色是一种偷生了的苍白。哥在嫂身边。她则把目光移向明窗。星星被含在窗里。窗子亦被嵌入她的眼眶。如此,星星就在她的眼里跳来跳去。

她说:“我昨儿夜听见了猫头鹰在咱家房顶叫。怕有一天,总要出事哩。”

“啥事?”哥问。

“日本军会不会再来抓工?”

“熬一天,说一天。”

“爹在那边挖矿……一大把的年纪……”

“没法儿的事,谁敢咋样日本人?”

“听说县城那边就有游击队,有次把日本拉矿石的汽车炸翻了。”

“没听说过,也真是吃了豹子胆……”

“你不敢?”

“何苦哩。”

这个时候,村街上忽然传来了凌乱杂沓的声响,接着就有女人的哭声,凄凄楚楚,模模糊糊,清冷地从外面挤进屋里。嫂子听了一阵,对哥说可能是谁家死人了。哥说不知谁家死人了。嫂说谁家老人有病!哥也说可能是谁家老人有病。嫂说哎呀,这日子!哥说过呗,就是这日子。这般协调地一句一句,正说时,未睡的娘就从屋外回来,隔着界墙对哥嫂说,是木匠十三叔累死在了矿上,几个亲戚把尸体背了回来,哭得死死活活。娘说时,哥嫂静静听着。待娘走了,他们依然静着。一会儿,嫂子捧着哥脸了。

“这样……面就不用还了。”

“是不用还了……”

那天夜里哥嫂都睡得极香。来日醒时,日已三竿余高。木匠十三叔的亲戚已把十三叔埋了。

十三叔家从此没了人,哥只好又去把那一升白面挖了回来,绝户了,自然要挖回来。小柳篮也不需再还。二次挖面时,哥见十三叔家房檐下,挂了一张锄,挺新,钢口蛮好,就顺带捎回了家。

日子是在偷安中一日一日流过。天气渐渐回暖。正午时,棉袄完全脱下也不觉冷寒。其间,金矿上的日本军曾来张家沟抓过两次工,一次哥嫂提早跑到山梁上的坟地,一次未及逃走,就藏在烧过的破倒屋。日本人匆匆在村中砸了几家,就风一般刮到邻村。这一次,总算逃了过去。且在屋里亲睹了日本人的兽性和野道,胆量就大了许多,至少敢在光天化日中来回走动,且两个还到李家沟那边,偷去了一次嫂的娘家,问了一些哥的爹的事情,回来后,日子就轻松不少。

可以推断,哥家像吃木匠十三叔的白面一般,也吃过别户粮食。否则,日子如何透着轻松?如何在那年月里,还有几丝光明?

说这个时候,早已是一九四三年,年前年后的瑞雪,预兆着麦季的丰收。倘若不是兵荒马乱,庄稼人该为这预兆的降临而笑天笑地啦。然对张家沟来说,山梁那边李家沟的金矿,如压在村顶一般沉重。村子衰老了,没落了,除了哥嫂的年龄,再也找不到生机。每天开山的炮声,从村落上空和地面颤抖过来时,人心就跟着一阵哆嗦。村人几乎全感到了岁月的熬煎。

当然,我说的是别户人家。哥嫂这一方面,事实上没这等严重。尽管他们也是张家沟人。这儿,千万别问为啥儿。为啥?啥儿也不为。或者说为活着。仅仅为活着。世事万物都难以说清。道不明白的东西,就永远难以通晓。开春时,树木一枝一枝回绿,路边的小草,已从石块瓦片下挣出了丝丝黄芽。田野里,未及耕种的土地,开始被茸茸小草覆盖。播上小麦的田里,青苗一行行抬头。苗间的杂草,在和苗儿争着本来就弱薄的肥力。

一日,哥独自到一块块田里转悠,回来时,满脸喜兴和光彩,似乎对未到的光景满抱着莫大希冀。哥毕竟是庄稼人。

吃饭时,嫂问:“麦咋样?”

哥端着大海碗:“不错,该锄了。”

嫂问:“啥时锄?”

哥说:“明儿。你也去。”

来日,娘在家守门,哥嫂就走了。哥背的是木匠十三叔的那张新锄,他还特意用瓦片擦去了锄板上的红锈。

先锄的是梁顶的一块。地势上,张家沟的山梁比李家沟的山梁高出许多,哥家的地又在梁顶,因而在地里,通过对面山梁的凹处,就能看见李家沟金矿的一角。我说的这个时候是早饭刚过,太阳金暖暖的,空气十分清新,灰尘的飞动就如鸟般从眼前晃过,哥嫂并肩徜徉在日光里,梁上的小路鱼样在他们脚下滑着。远处的山脉、林地,如描在纸上似的轮廓分明。近处呢,偌大的山梁,仅哥嫂二人。路两边,没有树,也没鸟,又敞亮,又安静。然梁下沟谷中,却隐隐嘀啭着麻雀的啁啾……

真是的,安静至极。似乎多少年月就没有过这等好时光。

将到此时,哥笑眯眯地盯着嫂不动,如同突然想起了啥儿。

“不是说你们李家沟的女人都顶会唱曲儿吗?”

嫂怔着:“是顶会。”

“咋就没听过你唱哩?”

“日子里还有那份心?”

“唱一个吧……四处没人。”

“唱啥?”

“有亲亲味儿的。”

嫂在哥的腰上捶一拳。就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当儿,极不凑趣,路边有只睡醒的野兔,突然跳出来,在路中间盯哥嫂一会,就撒腿跑去。朝南跑,正对着哥家的麦田。哥一愣,丢下锄头猛追。不消说,自然难以追上。到田里时,野兔就翻身朝沟底滚去,哥只好站在沟沿儿呓怔,嘴里还骂了句娘的。其时,他就正对着对面山梁的凹口。日本金矿的一角,一下子跃入眼里。他模糊地看清,那被炸开的矿区,如被撕破了胸膛一般裸在天下,呈出崭新的颜色。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抓去的村人,只见一群又一群的人影摇动,有的扛着石头,佝偻着,像衔着青米的蚂蚁在动。别的,则多半抬着大筐,两个肩上如同架着一条桥梁。他们把矿石往汽车上装。再些,爬在崖壁上,打着炮眼,一人扶钎,一人抡锤。锤子在崖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椭圆,然那闷重的声音,却是在第二次落锤后才迟迟地荡来,显得呆滞且又空洞。哥看着,想起了爹,追兔的趣儿一下散去。也许哥的爹就在这金矿一角扶钎抡锤,再或是在这一角扛石抬筐。哥的心很沉。这当儿,嫂子在后面跟了过来,把两张锄并扎到地中央。

“抓到没?”

“啥?”

“兔。”

“跑啦。你看那里……”

嫂把目光投过去。就这一刻,她看见在崖上抡锤的一个,正对着她的目光,身子一晃,就从崖壁上落下来,远远看着,如一块落山石般,在空中一滑,便不见了影儿。留下的只是村人们齐呼的惊叫和朝出事点跑动的脚步。

这景况哥也见了。他和嫂都好久不语。

好了一会儿,那边聚起的人群突然散开,各自去做活儿了。又有一个攀扒着上崖抡了锤子。无疑问,他们是被日本人赶散的,或者是被从东北那边来的中国人。金矿上的工头多半都是关东的汉子。哥的脸很白,像有病一般。他站在嫂的身边,身子软得几乎要倒下。

“不会是爹吧?”哥问。

“不会。”嫂说,“爹是在最北修路的。”

如此,哥的脸就很快有了血气。

“那能是谁?”

“不知道。”

“只要不是爹……”

“不是爹。管他是谁哩……锄地吧?”

“锄吧。我想……这半边地不锄,免得日本人从矿角上冷丁看见我们。”

“那就不锄吧。”

锄地了。

在地的东端,哥嫂挨着肩膀,一人把四垄小麦,一人把三垄小麦,共是七垄。锄了一个来回,嫂说锄七垄不好,太“凄冷”。哥问该锄几垄,她说锄六垄或九垄六九吉祥,垄就是龙。哥说锄六垄吧,九垄分得太开。六垄小麦,其实很窄,他们又不肯前后错开,起锄落锄时,两个肩膀就不断相撞。有时候,撞得重了,就都住锄,相互看看。

“你别撞我。”

“你别撞我。”

“是你先撞的我。”

“哪儿,是你先撞的我。”

争几句,就对笑一会儿,重又举锄擦肩地做活。偶尔争狠了,还会动手,一个在一个身上拧一把,一个在一个身上拍一下,极富情趣。对面山梁下金矿劳苦的声音,从他们耳边飘去。他们听不见,或压根儿不在意。顾不了那许多。也许那边,正有日本人在赶着村人去干最苦的活路,就像一个绝情的牛把式,赶着别人的黄牛犁地一样;也许,正有人在给刚刚从崖上摔下的锤手收尸,一个抬着头,一个抬着脚,血如雨般汩汩地洒落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顺手那么一扔,就算了事;也许,狗日的日本军,这时候又集合起来,到哪个村庄抓工去了,那个村庄和张家沟村一样,年轻男女跑了,余剩着老人娃儿,身上都仅有半把气力,根本不能干活,这就惹急了日本人,一把火烧了村庄,这当儿正在火光冲天;也许……是别的啥儿。无论什么,这一刻,对哥嫂都成了无谓之事。他们有自己的生趣,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活路要做。如我说的,他们一直肩并着肩,锄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到能被日本人发现的地中偏西时,就迅速掉回头来。东半截地上锄过的麦田,潮软的湿土如粉面一般细柔,在日光下泛着棕红色的颜色。腥鲜的土气,浓厚地在田里游荡。过了冬的蛹虫,被从土里翻出来,不爬不动,白白嫩嫩地搁在麦苗下,缩着身子,就如脱壳的豆儿落在地上。哥是看见蛹虫都要踩上一脚的。嫂不踩。嫂只等碰见一棵鲜嫩的鲜菜,才弯腰去掐一下,含在手里,待够了半把,就放在一个显眼处。那锄过的地上,这一撮,那一撮,都是嫂掐的野菜,稀拉拉摆了一片,透着青青红红,如刚栽入地上的红薯苗。

菜掐多了,哥就说:“吃不完啦。”

嫂说:“回去给你烙菜馍。”

哥说:“好长日子没吃过菜馍了。”

嫂说:“看,娶我你多享了多少福。”

哥说:“能说我对你不好?”

嫂说:“我对你比你对我好。”

哥说:“天呀……我打过你一下?骂过你一句?”

嫂就对哥甜笑一下,说看你顶真的,不就是逗个笑儿。哥就跟着笑了。他们笑着,锄着,不紧不慢。日光被他们锄成碎片。有处,锄抬起来,日光就接到一块;有处,就留下细碎的影儿。山那边金矿的劳苦声,依然不断传来。哥嫂也依然顾不上去听。半晌时,不知话头从哪儿扯起,哥突然想起嫂没哼完的山曲,就催嫂接着哼下去。

“完了。”嫂说。

“没完。”哥说,“‘哥哥抱住妹妹的脖脖’,干啥儿?”

嫂笑笑:“亲呗,干啥儿?”

哥说你接着唱,嫂就又接着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唱歌时候,山梁那边金矿的崖上,又有一人摔了下来。村人们惊呼的声音比前次更大。可惜哥嫂专心,没有听见,也没看见。

说过了,他们有自己的生趣。志不在,难顾之。

……

在冬未尽而春已来,似凉似暖、非凉非暖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我以为这是故事中的一个好枝蔓,不能不给你讲。这个当儿,哥嫂一出面锄地,村里的老人,都觉得冬天太阳亦多,日子漫长,光景亦要过下去,就都拖着疲弱的身子,到自家地里做活了。这样过了几天,终于招来一批日本军,在一日后晌,突然同时从几个方向冒出,一下就到了几家田里。然那几家田里都是老人,日本军一看,骂几句、问几句就转身了事。而哥家田里,田在山梁北面,是块阴地,眨眼工夫,出现了四个日本人,一下将哥嫂围在中间。这形势,实际已很为严峻,不消说哥是必被抓走无疑。然在这时刻,嫂却突然跪在了一个老些的日本人面前,哗哗地泪就流了出来。

“俺公爹、俺三个哥哥……都在那矿上挖金啦……求你们就留下一个吧,大老爷!”

其时,哥就站在嫂子身边。他感到媳妇拉了他的裤角,就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和媳妇一道哀求着说:“家里还有老娘啊……”

四个日本人相互看了一眼,那年岁大的就猛然抬腿踢了哥一脚:“软蛋!”

他们不是日本人,是伪军!那时候,哥们称是“东北的奸汉子”。

奸汉子们走了。哥坐在地上,脸惨白,仿佛从生下那日起,脸上就不曾有过血色,汗呢,从额上嘀嗒着落下。奸汉子竟骂他“软蛋”,好歹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如何就能顺畅地咽下这口气。倘若骂他的是真正的日本人,自然也就受了。然他们毕竟是几条奸汉子,几条假洋鬼子,竟就这般地羞辱别人!望着奸汉子远去的身影,像一条条谷捆儿摇来摆去,哥他开始还愤恨地咬着嘴唇,末了就突然复又跪起,对着将失的奸汉子的后影,骂了句“奶奶的,欺负死人”,两滴清泪就飘挂在眼睫上……

嫂说:“哭啥,又没抓你。”

哥说:“想抓他们就抓嘛!”

嫂惊:“抓?你疯啦?”

哥不再说话,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膝上、屁股上的土,默默地不动。对面天上的白云,如同死人的孝裙般一团一团,来回地飘动。哥把目光落在云上凝着,仿佛极为深沉。其实不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软蛋”二字清晰地留着。他有点恨媳妇。他想若不是媳妇,他也许不会跪下。可同时,他又有些感激媳妇,若不是媳妇,他也许真的就被抓走了。抓走了当然不如好歹地留在家里。接下,他想到那天看到从崖上如一块石头般落下的抡锤人,心里就不觉抖了一下。

“地还锄吗?”嫂问。

哥想了想:“他们走了,不锄干啥。”

于是,就又抡起锄来。很明白,这一日再也不会有往日的心境,再也不会讲究锄六垄还是九垄,再也不会唱那“妹妹呀追哥哥”。哥嫂一前一后地锄着,活路做得很毛草。这样到天将暮黑时,锄头赶到了田头一角。那儿是一个凹坑,站在田里或梁上,决然看不到坑里的作为。坑很大,有三分左右,因低凹而朝阳。小麦长势很旺,每一棵都泛着油绿的颜色,一垄一垄,还未到分岔的时候,就密密铺严了田地。就在那坑地里,一片麦芽被踩倒了,留下了一堆奸汉子们的脚印。哥看着那脚印,知道奸汉子来抓人时,曾在这坑里做过嘀咕。他想在坑里把地细锄一遍,将倒麦扶起来。然在他锄到凹心,却看见一样东西,躺在一撮麦苗下边,先还以为是癞肚大蛤蟆,就举起锄来,想把一肚的无名怨恨,发泄在蛤蟆上,可要落锄时,哥看清了,立时就后退一步,轻缓地将锄搁了下来。

那儿落着奸汉子们的一颗茄子雷。

哥站在那儿不动,心慌兮兮。

嫂子锄到凹沿时,问:“看啥?”

“你过来。”

嫂子说:“有稀奇吗?”

“好厉害!”

嫂就来了,站在哥身后。嫂子被哥的胳膊拦着,仿佛生怕嫂子扑上去会轰然一响似的。

“在哪儿?”

“就那。”

“到底啥儿?”

“日本的炸雷。”

嫂子惊一下,看见了。那个被哥说成炸雷的日本造手雷,拳头一般,形状如同晒干的茄子。如今,我故乡的老人还说那是东洋茄子雷。站在东洋茄子雷几米之外,嫂子的脸发黄。不待说,那茄子雷一炸,哥嫂都将不能活命。

“咋会掉这儿……一个?”

“就是,不该掉的。”

“我怕、是有意……”

“日他八辈!”

“咋办?”

“扔出去。”

“别动!”

嫂子一下拉着哥的双手,好像哥一下就要扑到雷上去。她嘴里念叨着:千万别动,想想再说;千万别动,想想再说。就一步一步拉着哥退回去,软腿虚脚,小心翼翼,回到凹坑沿上,轻轻坐了下来。

“咋办?”哥问。

“别急。”嫂说。

坐下来,心就稳了许多。那茄子雷依然在麦苗下躲着,稍露一个头儿。哥嫂盯着那雷,一动不动,脸上硬着缓过了劲儿的惊恐。他们一直弄不明白。到死也不曾明白。应该说哥嫂死得很冤。那么贵重、厉害的茄子雷,一个兵打仗,才发那么几颗,为什么就会轻易遗落一个?一年的夏秋两收之季,无论庄稼如何丰收,张家沟人无一把粮食丢在地里一粒。有时候,粮食又是那么多!比起茄子雷,粮食算啥儿?茄子雷比粮食值钱得多。一个兵才那么几颗,谁会舍得丢落?当然他们不会丢落的。庄稼人活命靠粮食,这些奸汉子活命靠的就是茄子雷。再说,来张家沟抓百姓,有哪个百姓不怕抓?背枪足够吓人了,用得着把茄子雷也带在身上吗?哥嫂硬是不懂这些问题。

“我看,奸汉子是有意把炸雷丢这儿的。”

“怕是的……”

“要不咋会一跪下就不抓我走啦?”

“无论咋样……那雷是不能碰。”

就都不再说话。哥嫂肩挨着肩,静静地盯着雷。这时光里,太阳就要落山,在他们一侧,红亮的日光把麦叶照得透亮。茄子雷闪着油滑的光泽。有风吹来,不知是南风还是西南风。茵茵麦叶在茄子雷上扫来扫去。过了一会。又过了一会。哥想找个主意,就站起来。然山梁上空无一人。这时候,有只乌鸦从空中旋着落在不远的一棵槐树上,看哥嫂一阵,又朝凹地飞来,且越来越低,就要落在凹地。凹地里有虫,有鸟食。乌鸦将落时,哥嫂都急急慌慌扬起胳膊“哈哧!”了一下,生怕它落在雷上。落在雷上就有轰然一炸,说不了乌鸦死了,把祸也引将出来。

乌鸦朝远处飞走了,像一个黑点化在天空。

嫂嫂想了半天:“咱就不要这凹地算啦!”

哥愣一下:“这地是好地。”

嫂说:“真的就缺这几分地?”

哥说:“每年都是几斗粮食哩。”

嫂说:“先荒一季两季,没了雷再种不迟。”

犹豫一阵,哥没言声,蹑手蹑脚拿起嫂的锄,把自己那落在雷边的锄悄悄勾拉过来,和嫂子一道回村了。路上他们说,得给村人们讲讲,让没事都不要朝凹地去。又说,其实不讲也无所谓,除了自家,没人往那凹地去。

这颗茄子雷,种下了哥嫂生命的祸根。

时光在我的故事里一日一日流去。凹地里的小麦和草一同疯长。把低凹严严地锁盖着。过膝的小麦反而不如草盛。茅草、蒿草、狗尾巴,还有别的啥儿,竟生发出一副箭杨的架势,高高地钻出头来。在空中摇头晃脑;抓地龙、野儿藤、马齿草、花花菜、红叶草、白粉薯,也还有别的啥儿,则在地面争夺着盘儿之地,相互撕咬着,扯拉着,结成一个草蓬,因地势高低而上下起伏地铺展……然而,这铺展的草蓬,却正遮盖了哥嫂的灾难。

气候一天天热着。开始有了蚊子。山梁那边的金矿上,依然是暮黑时响起隆隆的开山炮声,到了晚间,汽车就将一车车的金矿石拉到哪儿去。哥的爹不断托人捎回来口信,说不用惦记,还活着,身子骨还可顶挡;再或说,你们不要管我,看好家,种好地就成。有这口信,哥嫂的日子就轻松许多。

罢了晚饭,哥嫂时常坐在门口树下,风从他们的脖子里吹过,凉凉的,如井水擦洗一般。头上的树叶,婆娑声。知了的鸣唱,拍打着月光挥在哥嫂周围。抬起头时,知了尿会不断落在脸上。这时候,你擦一把脸,就能看见一粒粒星星,其实不在天上,而是镶嵌在树叶、树枝的缝间。自然也很静。对面金矿上无声无息。四野的田地,除了虫鸣,就是麦棵的摩擦。就这个当儿,会从李家沟口,冷丁射出两束灯光,锐利地刺过来,然后未等你灵醒,那灯光就转到了北面。金矿石被拉走了。留下的是汽车的声响,还有哥嫂摇着蒲扇那悠然的闲扯。

“你娘家那边咋样?”哥问。

嫂说:“一老样。”

“没金矿就好了……”

“咋的?”

“没金矿哪有这兵灾。”

“倒是……”

光景就是这般扯扯聊聊、平平淡淡、又沉沉重重地一日日过去,到了麦子扬花时,哥家就来了灾难。

哥的爹死了。

是在一夜。没有风,没有星月,极闷热。天地黑在混沌里。蚊子的叫声,嗡啦嗡啦震耳。在各自门口纳凉的张家沟人,骂着天不下雨,骂着地不起风,骂着蚊虫的尖刻,骂着跳蚤的歹毒。就这个时候,从村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自北向南渐渐地响来。

各门口的村人们都屏住呼吸。

哥的娘回家闩了大门,哥嫂按早先看过的线路,躲进了通往后山的胡同。

脚步声径直响到哥家门口停住了。

哥怕,心急跳。

嫂在哥怀里抖。

门被拍响了。

一听,哥嫂便知,只有自家的栗木板门,才会有那又薄又硬带着反弹的声音。接着,一阵沉寂,不见门开,就又有人叫,嗓音又粗又哑,像用手捂着的破锣声。

嫂从哥怀里挣出来:“像我爹。”

哥说:“找祸呀!别动。”

又叫。

嫂说确是她爹,就拉着哥朝屋外走去。这会儿,哥的娘已开了大门。来人像有几个,还抬着啥儿。门一开,没多言,就都潮涌进去,说快掌灯。快掌上油灯!点上灯,就都看清,哥的爹被亲家公抬了回来躺在一扇门板上,身体缩成一团,脸又干又黄,眼睛闭着。好多蚊子,叮在他的脸上不动。蚊子的肚子极大,在灯光下显出暗红棕亮的颜色。嫂的爹在蚊子背后扇了几下手,豆般的蚊子一动不动。它吃得太饱,飞不动啦。嫂的爹只好用衣袖去那张脸上拂一下,又拂一下,那蚊群才懒洋洋、慢腾腾地徐徐飞去。这时候,一家人方才看清,门板上的那张脸,几全都是死色,倘若不是蚊叮的红点,你就能决然论断说人已死了几天。

油灯是放在门板的角上。昏黄的光亮在屋里飘移不定。人影也随之晃晃。

哥怔着。

嫂亦怔着。

哥的娘也怔着。

没人给抬客们让座。

屋里静默悄息。当然,蚊飞的声音倒是很大,大得如山洪灌在耳里。这样过了一会儿,嫂的爹就找了凳子,放在各客的屁股下,自己坐在屋门的槛儿上,从腰间拔出烟袋,装燃,狠狠吸了一口,把烟袋递给了坐在条凳上的一个白发老汉。

“他的洋罪……受到头啦!”嫂的爹说。

没人吭。

“能早些离开那日本矿这是他的福。”嫂的爹又说,那日本矿压根不是人呆的地场,活重饭差,吃饭就如喂猪一般,且上矿、下矿和晚间都是用铁链系着,怕跑,说五十人一条铁链,一人动,五十人皆动,连尿都不便。他说哥的爹本来活儿还好,就是矿往山心挖一步,哥的爹就把汽车路往山心修一步,是日本的路工。然如何也不曾想到,有辆装满矿石的汽车停在路边,从中午到晚间一直没动,可到开车时,有个汽轮被人用刀割了。日本人疯极,找不到冤手,就把哥的爹拉出来拷打,在他身上抡脚动拳,还用了鞭子,末尾看死了,就拖出来扔到了金矿外的红崖下。红崖距李家沟村百步之遥。李家沟人,凡有亲戚在矿上做苦役,每日都要去那崖下瞧瞧,在死人堆里,找不到熟识的脸,就知道亲戚还活着。嫂的爹说,他今儿去矿上给日本人送菜,回来觉得右眼皮直跳,就顺脚拐到了红崖,就在一堆死人里找到了哥的爹。就请人抬了回来……

哥的爹就这么走了,到了人世的另一面。

哥脸上很木。

嫂依然怔着。

哥的娘流了泪。

嫂的爹说:“哭啥?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洋罪啦……别的不说,先去给大伙烧口茶,抬了一路,饭都还没吃。”

哥的娘捂着嘴进了灶房。

哥跪在爹的身边。他整个人儿都僵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掀起爹的衣襟看,爹的衣服已经被血水粘在肚上,掀动时,有嚓啦嚓啦分离的声音。那声响极吓人,就如刀割皮肉一般。哥手抖了。他从那掀起了一点,看见了爹满身都是青紫乌黑的颜色。

哥哭了,泪涟涟地流。

嫂见哥哭了,仿佛从呆中醒来似的,就忽然跪在公爹面前,咬哥的肩膀一抽一抽。

嫂的爹似乎很生气。

“说过不让哭啦都还哭啥儿?去帮着你婆婆给大伙弄碗饭……没见过你们这家人对客这么不热情!”

嫂一听就真的止了哭,默默进了灶房去。一会儿,先端来几碗开水,每个碗里居然还沉着一个荷包蛋,白亮亮,像一朵盛开的棉桃在碗里晃动。又一会,就端来了几碗玉蜀黍生儿糊涂汤,很稠,放有盐,还有青菜。各人碗里都青黄分明。死人在门板上不动。哥从床上揭来一个床单,把爹盖了。客人们就围在死人周围,饭吃得极香。屋里像流动着一条河。灯头儿被谁拨大了,亮了许多。各抬客都吃了一碗,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汤饭了,就又都吃了一碗,直到灶房有铲锅的声响,才一个一个难舍地把碗撂下。这当儿,哥看见岳丈脸上吃出了汗水,就拿来一块布巾递过去。

嫂的爹擦着满脸光亮,道:“吃一堑,长一智。老人死了,你们两口儿就该看出来,日本人是惹不起的……可惹不起就得躲得起。把麦子一收,你们就立马躲起来,日本军等收麦罢准定要抓人抢麦子。”

哥的爹是当夜就请李家沟的抬客挖墓埋了的。埋在后梁的一块阳地。坟地风水不错。

埋完了爹,很有一段光景,哥家的日月里没有了先前对明对暗的光亮。哥嫂间也没了早先的夫妻情趣。日子混沌沉沉,日复一日无生机,家里总笼着一层雾茫茫的死光。

有时候,娘在大门口坐着,哥和嫂会在院里静坐到深夜,直到娘回都彼此不曾言语。只有直到躺在床上了,嫂给哥摇着蒲扇,才偶尔生出那么几句闲言。

“你不能老这么闷着。”嫂说,“人死了如何也不能活来。”

“我知道。”哥说,“可这日子没过头。”

嫂停摇了手里的扇子。

“我侍候你不好?”

“好……兵荒马乱,折磨死人!”

“听说黄河边上仗越打越凶。”

“在那儿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窝憋。”

我说哥呀,你这话说得好。

嫂听了哥的话,一惊,把蒲扇放在床头。

“你可不要胡想,那是去打仗……”

哥把头梗起来。

“打仗咋样?我就真的怕了?”

嫂陌生地盯哥好一会。

“我觉得……我像有了。”

哥先愣,后就从床上弹坐起来。

“真有了,我就死守在你身边……”

麦熟了。

这是故事结尾的一个季节。我仍想把故事讲下去,然哥嫂就死在这个季节。哥嫂死得很是容易。在这段日子里,哥的爹死就死了,哥慢慢已将此淡忘。不是不孝,却是那年月死人太易。豫省饿死、冻死达百万之众,而兵灾又使张家沟、李家沟方圆数十里,死不过户,家家有人亡故,如何就能长期保住对死人的悲哀?何况,嫂真的怀上了,肚子一日一日隆起,这给哥家带来了新的生趣!

夏天,哥没让嫂提镰割麦。她弯腰不便。哥只让她和自己一道下地,要么守在田头树下歇着,过一阵去给哥提罐水喝;要么在地里捡捡遗落的麦穗。去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为丰,正夏里田野一片空旷,寄望于秋。又孰知一夏未见滴水,秋苗几全枯尽,加之蝗虫横飞,天灾横流。今年兵灾虽重,然小麦倒确是收成不错,这就不免使乡人喜出望外,感到太阳突然大了许多,月光突然明了许多。

都知道,收过麦日本人可能要来抢粮抓工,于是,割麦是日夜不停。有的家,干脆白天歇镰,夜间开割。即便白天割麦,也都几家相连,在某个地方放个人哨,看见可疑就叫。事实上,几天间没生意外,收割都还顺利。哥家的麦收得极有秩序。半月来都是当天割,当天打,当天入袋,当天藏入房棚上。眨眼之间,麦天就要过去。所有麦田,都收割净尽,仅余山梁北面那块阴地。

吃过夜饭,村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李家沟金矿日本人,已经开始“扫麦”,昨儿天在高家沟“扫”了一天,打过的麦被逼着交出来,装上大车运走了;没割的,就逼你割割打打,就着麦场装车拉走。还说,矿上的汽车这几日没拉金矿石,全都拉的是小麦。

这消息使得人心惶惶。

吃过夜饭,哥嫂本来想早歇,消息一来,就变了主意。

“连夜把北坡小麦割掉算啦,明儿一打,用驴车全部运到姨家。”哥说。

“运去你们就不要回来,躲躲兵灾。”娘说。

“我也去割吧。”嫂说。

娘说:“你歇着,身子要紧。”

嫂说:“我去给他做个伴儿。”

哥说:“想去就去。”

月亮极好,如明盘悬顶,山梁上水光融融,溜着凉爽微风。哥嫂并肩往梁上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儿淡淡投在一侧。割过的麦田,白花花的麦茬如水纹般在光中凝着。未割的田地,又多半有主儿在割,起伏的身影,如在水中摇桨般晃来晃去。哥嫂到田头时,很多家都已割倒一片。哥家北坡地本来不多,又有那么一个荒了的低凹,因此哥嫂不慌。他们不急不忙地来到田头,彼此提了个醒神,说不走近那低凹的荒地,就开镰割麦了。

哥割得不快。嫂在他身后说话,他不想割快。割倒的麦棵一蓬一蓬架在他们身后的麦茬上。山梁上很静,邻家割麦的声音隐隐传来,像树叶间的磨擦。麦田里的蟋蟀,时叫时歇,有时镰刀伸到蟋蟀的身上,它会突然跳起,落到哥的脸上,接着,又跳到嫂的脚面。麦田里,散发着晒了一天的热气。麦香在热气里浓腻腻地噎人。在这种风景里,头顶着明月繁星,闻着夜香,会感到心境格外空旷,会想起遥远之事,也会忘记眼前的事情。对哥嫂说来,这不是吉利。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吉利;不知道李家沟金矿上的日本人已经出动;更不知道日本人没有从原路进村,而是从金矿后山绕道而来,一下就堵了张家沟后梁的躲路。哥和嫂很亲昵,他们一个二十一岁,另一个芳年十八,成亲不足一年,没法不让他们亲昵。又是夜,又是叫人亲昵的风光,不消说是要亲昵。

嫂说:“你昨儿夜听见没?”

哥说:“啥儿?”

嫂说:“我肚里乱动。”

哥说:“真的呀!”

嫂说:“谁哄你。”

哥说:“我听听。”

丢下镰刀,哥就把耳朵贴在了嫂的肚上,嫂不动。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平静、光润且满溢快乐。然哥却很失望,他啥儿也不曾听见。

嫂说:“眼下不行,得夜深人静,我平躺在床上。”

哥说:“知道男娃女娃吗?”

嫂说:“男蹬女不蹬,女娃哪有那么大的劲儿。”

哥说:“生个男娃我侍候你坐月子。”

嫂说:“算了吧,昨儿夜我想让你亲我一下,你说一脸都是汗,有啥味儿……”

哥本来要弯腰割麦,可听了嫂这话,他就又复站起,在嫂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是哥嫂生命最后的吻,应该说,他们死也死在了甜蜜里。然后,哥抬起头,盯着嫂子那嫩红的脸。

“咋样?够了吧?”

嫂也一样盯着哥的脸,显得极为惊讶。

“咦呀,你长胡子啦,扎人……”

就这个时候,在哥嫂背后,突然爆响起了一个男人野荡的狂笑。那笑又粗糙,又生硬,如一条长满针刺的大棍,横过来砸向哥嫂的头。哥嫂一惊,回头就看见四五个日本人,也许是奸汉子,端着枪朝他们靠过来。他们是悄悄爬上山坡,听着话语溜来的,已经在哥嫂身边待了一阵儿。

哥嫂太忘乎所以了。甜蜜的生趣把他们引向了死亡。就这么冷丁儿,就这么简单,日本人就把他俩半围了。嫂子惊叫了一声,声音又凄惨、又尖利,像从噩梦中惊叫一般。这一声惊叫,把哥从呆中拉回。哥上前一步,扯起嫂的手就往前跑。

哥嫂的脑里,这一刻啥儿也没有。有了也许他们还会活着。

仅仅的,仅仅跑了三步,低凹地里就有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哥嫂就这样死了。

真的,就这样死了。

他们却是这样死的。这是历史,无可更改,并不是我硬要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

那一声炸响,把他们身后的日本人都震得呆着。一时间,山梁上静极,月光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低凹地里,杂草弱麦被掀倒一片。哥嫂横躺在深草里,他们手拉着手。血在月光里,像浑浊的棕色的水,流到麦叶上,草棵上,又浸到肥沃的土里去……

……

故事完了。

也许你并不觉得新鲜。然我是觉得新鲜才讲。我说是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一段故事,也许你觉得与抗日无关。倘若这样,你就说是抗日时期有关我哥嫂的一段往事也成。随你。

从军行

一 大清早

冬日从梁背上过去了,过去时刮了一夜风,寒寒的透心,山坡都冷出了牙颤的响音。到了来日,太阳便跟随着暖暖地照下,小小大大的村落,抖抖缩了整满隆冬的肩膀,舒展着挺挺地立在阳光下的山腰上,小河边,池塘头,还有坡脚下。

起早的村人,闪圆面东的大门,日光灿灿着铺在他的脸上,他心里呀了一叫,用手在脸上抹一把,日光还在脸上铺着,眼却开了,他骂说,操他奶奶,睁不开眼。

这时候,狗从院里窜出来,闲逛在村街上。

忙了一夜的猫,溜着墙根往家走。

出窝的鸡,飞跳到大门口,公然做着情事,完了,原地打转着飞。

村落醒了。有人挑着粪担朝责任田里走,粪味在早晨的清新里散开,像丢进河里的一块黄土。水浑了一线,越发显出河水的清丽。二婶立在大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嘴清气,嚼嚼咽下,问说:

“你见我的婆婆没?”

一个男人从村头走回来,挑着空箩筐。

“又跑了?”

“我一醒,床就空了。”

“你们得给她治治病。”

“吃过两剂药,花了十多块,都是冤枉钱。”

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找找大医院,二婶说,她也将近七十岁了,除了疯,没别的病,能吃能喝,又不靠她做什么家里活,治不好了白花钱,兴许疯着也是福。倒也是,男人从二婶面前走过去,说我没见到她,就迎着一堆草粪拐走了。

在门口立一阵儿,二婶将手搁在额上,瞅瞅爬上山顶的一轮太阳,回身开了鸡窝门,又把猪圈的猪赶出来,轰到村边的一块麦田里。有人在梁脊上唤:二婶,那是我家的地——二婶再把猪朝前赶了,看那猪啃了一阵麦苗,回来时又见自家的鸡在墙下刨食,刨了手掌样一浅窝儿,那窝里居然有一芽嫩嫩的黄草,如刚吐头的一棵豆芽。二婶把鸡轰开,弯腰拂掉芽上的灰土,将芽拔掉捏在手里,急步回到院落,直在院中央,对着厢房大声地叫:

“妮子,你睡死啦!”

从窗里走出一个声音:

“没睡死。”

“没睡死还不起床!”

“起床干啥?大冷的天。”

“暖和了,地都发芽了。”

“碍我啥事儿?”

“你不怕把光景睡回去。”

“那才好呢,我再睡一冬。”

“天暖和你去把那笤帚卖掉吧。”

“今儿镇上又不逢集日。”

“起来去把奶奶找回来,一夜不在家。”

二婶开始烧火做饭,炊烟一丝一缕从房檐升起,金亮金亮地散在空中。山喜鹊在房顶上雨一样啁啾,二婶从灶房出来,手里的木柴还烧着黄黄的火苗。看着那喜鹊,二婶说怕是棒子今儿该来信了吧,并不等谁回话,也没人会向二婶回话,二婶说着,将着火的燃柴塞进火灶,到房檐下,从玉蜀黍吊儿上摘下一棒穗儿,剥掉,撒向院落,房坡上的喜鹊便挤着拥着飞下来,抢着啄粒儿。

“你倒大方,鸡都舍不得吃。”

妮子已经起床,竖在屋门里,如塑在一方木框中的泥像,眼角有白浓浓的眼屎,一个孩娃捂在胸上,吊着她的奶。她的胸脯敞着,映着太阳,亮滑得如一块白绸,可她立直的脖子很黑,如一截从火灶抽出浇灭的燃柴。

“你别管。”二婶说,“闲下多想想咋样管着你男人。”

妮子还是走出来,赶走了满院的野喜鹊。

“让鸡吃了也能生个蛋。”

二婶瞅着飞去的喜鹊们。

“你兄弟今儿有信来。”

妮子从大门外把鸡轰回院。

“信,信!我的事你也该上心想一想。”

“想了怎样?你自己没能耐拢住男人的心。”

妮子不再说话,恶了二婶一眼,转身出了门。锅里的汤已经滚漫出来,摊了一锅台,从一条裂缝朝下流。二婶取过一只碗,去接那饭汤,用手抹着将那锅台上的饭汤擦进碗儿里,又把碗里的倒进滚锅里,拿手在衣襟上擦干净,坐下烧火了。火灰轻悠悠地飞扬着,落进饭锅里。

太阳已经很高,山坡上金着一片,做活人的影子又细又长,从这条沟伸到那条沟。妮子喂着孩娃的奶,在村胡同里走来走去,见人便问,你见我奶奶没?你碰见我奶奶没?人都说:没见。又问你男人现在咋样?她说:

“他死了。”

那人就怔住。

“你说啥?”

妮子重复:“他死了,让炮弹炸死了。”

那人说:“别咒人家,当兵的忌咒。”

妮子说:“他活该。”

那人走了,妮子望望人家的背影,朝麦场上走去。十三里梁村有十七户人家,场上有十七个麦秸垛,妮子把十七个陈旧的麦秸垛找遍了,没有奶奶的影。又到村那头玉蜀黍秆堆里找,仍是没有,就慢步回来,到一棵树下,看见村里的水浪正在整他包里的剃头工具,妮子说,你去镇上啦?水浪说哎。妮子说挣了不少钱吧,水浪说找女人睡觉用不完。妮子乜一眼他,说我跟着你学学吧,总在家闲着不是办法。水浪整完东西,抬头盯着妮子,详详细细打量,眼饱了,笑了笑,说:

“行啊,白天跟我学,夜里陪我睡。”

妮子脸上死着青色。问:

“你娘不是夜夜都闲吗?”

水浪脖子哽一下,嘟囔一句啥儿,背起行囊走了。水浪在镇上开了一间发屋,名字很雅静,是从洛阳移植的名,叫咪咪发屋。水浪早先在部队时给全连人理发,技术日渐高了,回来时下决心洗手不干,一家人都说饿死不当剃头匠。可日子久了,熬不过钱。娶媳妇要钱是理上的当然,不料的是,赶集到镇上,到谁家讨口生水喝,也要一碗二分钱。这在先前都是不曾有过的事,且早先一盒火柴二分钱,眼下一盒一毛钱,盒子还没先前装得满,磷头还没先前凝得大,水浪就不得不到镇上开发屋。他在门额上写的是发屋,可人们仍说那是剃头铺。水浪朝前走一程,刚走出大树的阴影,忽然立下,旋回身来。

妮子仍然站在那树下。

水浪说:“妮子,我说的是真的。”

妮子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还没离婚。”

水浪说:“反正他不想要你了。”

妮子说:“我怀里抱的是他的娃。”

水浪说:“他要三年五年不回家,苦的还是你。”

妮子说:“我乐意。”

水浪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死心眼。”

妮子说:“以后你看我眼睛正经些。”

镇上比你好看的女人多得是。搁下这么一句,水浪大步走了,肩膀一松一耸,走得很快,仿佛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似的。水浪一走,妮子脸上慢慢浮着一层灰色,人微微缩了些,她把孩子的嘴从奶上拉下,按在肩上,悠荡着晃动,直盯着水浪走离村街,上了大路,还不见水浪有回头一望,便眼角挂了红润,踩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嘶着嗓子叫:

“水浪——路上你让汽车撞死!”

水浪回唤:

“你男人明天就碰上打仗,后天让地雷炸死!”

他回头了,唤时还用手握成喇叭接在嘴上。妮子擦了眼角的泪,嘴唇上哂着一层浅笑,从石头上跳下来,说炸死才好呢,然后转身往家走。太阳已经升到村头,如烧在树上的一团火,饭早的人们,已经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烙馍,左手还夹着一只菜碟子,蹲在日光下的石头上,见了妮子,问说没找到你奶?妮子说不见影儿,吃饭的人又说,吃饭吧,她丢不了的。便把汤喝出了流水的声音,妮子便从那声音中走过去。

二婶又在家里剥着玉米喂喜鹊。

妮子说,又喂。

二婶说,你兄弟今儿准来信。

二 跑老日

一行队伍从十三奶奶面前走过去,扎进了县城。开过去的汽车,隆隆如从天上滚下的旱天雷。日光很黄,冬日的温暖荡漾在山坡上,驮着粮食的大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远远眺望在山梁的顶端,山下的队伍,仿佛一截流动的河,碰出的叮当声,清清凌凌朝着山坡上响。

“原来这就是日本人。”

梁上的村人们,忽然从队伍中找不出同他们的异样来,败兴地坐下端着下巴看,如同看一行娶亲的队伍从村头吹着唢呐走过去。男人们立得靠后,女人娃儿坐在他们面前,还有人盘腿坐在他们脚上。山坡上挂着的白羊,依然地啃着冬干的野草。有麻雀也依然立在羊头上鸣叫。女人在唤:妞妞她爹,给你烧的红薯熟了,回去吃吧,晾在锅灶门口儿。男人说,我再看看,日本人个儿不高,有啥好凶的。一会儿冷了,女人挤过去,把男人拉到身后,说你走吧,我看看回去跟你学说学说。女人立到了男人的位置上,男人走了,问烧了几块红薯?女人没回头,说烧了三块,够你吃的。就这个时候,冷不丁的,有了一排子枪响,声音又冷又滑,从人们耳根下穿过去,把人们吓怔了。

有人唤:“日本人放枪啦!”

有人问:“呀,这就是枪响?”

有个老汉说:“我们没动,他们凭啥儿打枪?”

接下去,有个女娃惊叫着哭:

“我娘死啦,我娘头上流血啦——”

“都来呀,我娘头上流血啦——娘!娘!”

村人们回过身去,便都看见一个女人倒在路边上,血如水似的咕嘟嘟朝着地上流,浸出一团团的红泥来,腥气很大,女人的手还鸡爪似的在地上抓。跟着有谁看见了,嘶声地叫——羊!羊!人们再朝羊群望过去,看见山坡上倒着几只羊,羊血哗哗啦啦地流,羊腿在空中踢来蹬去,似乎踢那正暖的太阳。过一阵儿,羊腿不动了,就翘在黄爽爽的半空,死了。别的羊,惊一阵,醒过神来,朝着这边的人群跑,于是,村人们望着羊群,又看见了从那队伍中跑出来几个人,端枪朝着这山坡上追。

十三奶奶最先唤:

“快跑啊——老日来啦!”

“快跑啊——老日来啦!”

十三奶唤着,回身拉上自家的男人便往岭上跑,跟着人群就散乱开来,脚步声踢踢踏踏,雨点一样砸下。岭上的黄土路,扬起很高的尘灰,像一群惊马从梁岭上跑过去。女人们的尖叫,孩娃们连天扯地的哭,还有跟在身后惊了的羊群,把山坡、山沟、河面、田里,到处弄得是骇人的声响。

又有一排子枪声跟过来。

胆大的狗爷跑着突然立下叫,都别跑了——日本人打的是羊,他们要羊吃,都别……

可不等狗爷唤完,有颗子弹从狗爷后心穿透飞上了天,狗爷扑通一声栽倒了,闷闷的,如倒在麦场上的一桩粮食。人们回头瞄了瞄,叫了几声狗爷、狗爷,不见有应,就越发跑得快。

有人往十三里梁村跑。

有人唤,不能进村,老日跟在屁股后——

女人们说男人,你回去把箱子的半匹蓝布拿出来。男人吼女人,不要命啦!女人就哭,那是我的陪嫁呀!那是我的陪嫁呀……

十三奶年轻,深山里人,娘家门口的山一早一晚高得连着天,从太阳出到太阳落,这些时候才能看清山是和天分着的。山路跑惯了,黄土岭跑起来比别人快许多。她扯着男人跑在最前边,快到村顶时,说男人你快回去把孩娃抱出来,见男人不应,又猛拉一下手,说你是男人,快回家里,孩娃还在床上睡着哩。仍不见有应,十三奶脚步淡慢下,回身一看,才知道自己手里拉的不是自家的男人,而是村中杨姓的一个傻子。傻子握住十三奶的手,跑得一脸涨红,还看着十三奶傻呵呵地笑。十三奶急了,立下,把傻子的手扔到一边,茫茫地看着人群唤:

“娃他爹——娃他爹——”

村中几十口人从她面前跑过去。

她又茫茫地问:

“谁见了俺娃他爹?谁见了俺娃他爹?”

有个声音:

“我看见他朝东沟跑去了。”

该挨枪的!十三奶骂一句,跳下一条土堆,风样朝村中旋过去。有人说,日本人在后边,你不能回村呀!她回头,我娃还在床上哩。十三奶跑着,眼前的土地如被她一步一步吞进了肚子里。到村后她没有往街上跑,翻过后院墙进去,又翻过后院墙出来,抱了孩娃,还在口袋塞了几块红薯。她翻过院墙时,日本人已到了梁上,嗷嗷的叫声很古怪地传过来。

十三奶没有再敢往岭上跑,她捂住孩娃的嘴,南一拐,钻进了一片落完叶的槐林,跑进了一条沟,躲进了守羊圈的窑洞里。

在那窑洞里,她没有听见村里有声响。

一天没声响。

太阳迟迟地落在背后山梁上,一抹余光淡红地染着村庄最高的房脊和树梢。十三奶小心着走出窑洞,拍拍身上的羊腥味,抱着孩娃,远远看那村庄的房屋安稳地卧着,野雀悠闲地在草房上找着草籽,她便试着脚步回了村。她在家的门坎儿上坐下来,放心地喂了孩子一肚奶,看着自己的大门口,像望着一方无边的世界。先前那儿总有收工、下田的村人走过,牵着牛或赶着羊。那是村中的正街,很热闹的,进村出村必然得走过那儿,可这会儿,日已落了,村街上静静如一片坟地。

待孩娃睡了,十三奶独自出来,在村中走了一圈。有三条狗不知躲在哪儿,这会儿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咬她的裤脚。

十三奶引着狗上了山梁。山梁上只有死了的人,没有死了的羊。

羊被日本人背走了。

十三奶孤零着同半岁的孩娃在村里睡了一夜,来日有人开始回了村。

三日不到,村人们大都回来了,唯十三奶的男人没回来。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三 梁头

时光悠悠,四十五年过去了。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很快的。山梁子还是原样儿,几道山脉在远处横着,无论阴雨晴亮,总是青黛间或乌黑,而这近处的梁子,却是黄土硬硬,托着一层薄薄的暄虚,少树,也不明,有石头。梁下的沟,极深极深,崖壁上有几眼小洞窑,碗罐似的镶着,住满了乌鸦。沟底少水,只是哪年雨旺,才听见两季叮咚。到了冬天,是决然不会有水的。就在这梁脊上,蛇背样挑着一条十三里长的土道,从粑耧山的那端伸过来,扭扭拐拐,绳样拴下几个村落,渐渐高起,又猛然低下,仿佛无力了,突然滑落,跌进了东西上百里的伊河平川。

十三里梁村是这十三里梁子的第一村,所以干脆就叫了十三里梁村。

这十三里梁子的最高处,跌落的界上,也便是梁头。

当年的跑老日,就是从这梁头起脚的。

十三奶的男人,从这梁头朝东跑,一去再也不曾回来过。这梁头是进山的人,必得经过的路头。二十来岁时,十三奶年轻着,看着一行队伍过去了,她立在梁头上。今儿她依旧立在梁头上,花昏着眼睛朝着梁下瞅。

太阳照亮她的脸,像晒着一张用过几年的蒸馍布,她唤着,我的男人——我的孩娃——我的孙娃!她一遍遍地唤。四野静着,能听见太阳升起的声音。有只狼坐在对面的另一条山梁上,安详地朝着她望,就像一个无望的孩娃望着他的娘,想要些啥儿吃食,又明明知道做娘的没有。望久了,许是累了,那狼徐徐地下了沟底。

有个人从梁上走过来,挑一担沙梨,去镇上卖。担子很重,沙梨很黑,像挑了一担圆圆的黑卵石。他走过来时十三奶拦在了路中央。

“你去赶集?”

“卖梨。”

“去镇上把我孙子的信捎回来。”

“谁是你孙子?”

“你不认识?当兵啦,从军打仗啦。”

那男人绕道一边走,十三奶又朝一边横了横,将胳膊伸开来,上下扇动着,似乎指望自己飞起来。她笑着,让头上枯干的白发散在额门上,说:

“我家三代人从军,在全县找不到第二户。”

男人擦把汗:“我肩上的担子沉哩。”

十三奶说:“不怕。我孩娃一点都不怕死。”

男人说:“这离镇上还有十几里,我得走呢。”

十三奶说:“我孩娃死在了云南,比你远吧?”

男人把梨担子换了肩,说你让我干啥你说吧。好人,十三奶说,我在这儿遇到了好些人,数你是好人。男人索性把梨担卸下来,搁在地上,说你说吧。十三奶说你是生意人,你都跑过哪儿?男人说我下过洛阳,到过郑州。十三奶问见过火车吗?男人说还坐过。这就行了,十三奶跳一下,把双手拍在膝上。膝上的土灰雾腾腾地升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十三奶说,你见我男人叫他回来看看我,人家说他还活着,跑老日入了游击队,打过朝鲜国的美国人,当过省里的副省长,现在歇了,还依旧住楼房,坐卧车,你见他让他回来看看我。

“行。”男人把担子挑起来说,“我走吧?”

“还有我儿子。”十三奶忙抓住梨担子。

男人说:“我见他让他也回来。”

十三奶说:“他死了,你把他骨灰捎回来就行。他人死了,说火烧了,可骨灰还在山外哩。”

男人说:“我把他骨灰捎回来。”

十三奶说:“还有我孙子的信。”

男人说:“我全都捎回来。”

十三奶说:“记清了?三样。”

男人说:“记清了,共三样。”

十三奶说:“你走吧。你是好人。”

男人挑着梨担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担子在他肩上悠着起伏,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梁头上扩散。十三奶脸上平平静静,像事情有了着落,和善地瞅着那男人,她对自己说,好了,这就好了。男人走得很快,下梁头的坡时,仿佛是在小跑,几步就将十三奶丢下了。十三奶唤,好人,你记住——从那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回话:记住了——你等着!十三奶脸上洋溢着很年轻的笑,动着半大的脚,原地打着转儿,待转到面对太阳时,她立下脚来,眯着双眼,扯着嗓子对着太阳叫: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十三奶有副好嗓子,不哑,也不尖利,嘹嘹如戏台上的唤冤声。也许十三奶要唱戏,会成为常香玉、马金凤,或者申凤梅。十三奶这样唤时,你在对梁的哪里都能听到的。那狼就是循着十三奶的唤声从沟底上来的。它上来走得极闲致,眼睛亮亮绿着两点,灰黄的枯毛和十三奶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肚子上,那肚子瘪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分明着,耳朵微微地耷拉。它已经很老了,冬日熬掉了它身上不多的肉。若不是那两眼绿点,你找不到它哪儿还有生气。它上来走近十三奶,到约有几步时,突然立下,怔怔地望着十三奶。

十三奶看见了狼。

她说:“你要吃我?”

狼迟迟疑疑朝前挪了一步,很可怜地瞅住十三奶的脸。它的额门很宽,看十三奶时,额上的短毛盖不住那皱起的老皮,皮皱里夹了些黑色的草籽。你过来,十三奶招着手,把我吃了吧,我男人丢了,孩娃死了,孙子从军打仗了,你把我吃了吧。十三奶说着,朝狼走过去,像要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去。她一步一步走着,朝狼靠近了,那狼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去了,越发离她远。

她说:“我做梦今儿我孙子会来信。”

那狼不动了,怔怔地看她。

她说:“我不是疯子,你别怕。”

狼依然地站着。

“你坐那儿陪我吧,咱俩说说话。”

狼把舌头吐出一点,舔着它枯干的灰唇。

她说:“想吃你就把我吃了吧,我六十九岁了。”

狼把舌头咽下了,瞅她时歪着头。

她说:“不吃你就坐在那儿,这儿没有别的人。”

狼就真的坐下了,后腿曲着,前腿直直地立,像坐着的一条狗。太阳已经很高。从狼的背后升上来,圆圆一盘儿,灿灿暖暖,晒着山梁、沟壑、坡地。梁下的伊河,流水亮亮,似一条无头尾的白带。十三奶也坐了下来,坐在一蓬干干的白草上,问狼说你常来这梁头吗?狼不理她,只静静地看。有群乌鸦从沟里飞出来,团着从梁顶飞过去,叫声杂乱如当年在梁头跑老日。十三奶瞟着头顶的黑乌鸦。乌鸦的影子从她脸上滑过去,凉凉如渗了一层水。待那乌鸦飞远了,太阳重又晒上脸,她说狼你别常来这梁头上,这儿热闹行人多,我孩娃参军,几个村人都来这梁头上送,李家沟、张家营,还有狮子庙那几户人,聚到一块二百多口子,敲着锣,打着鼓,乡干部在我孩娃胸上戴了花,花比胸膛还要大。她说满世界的人那时都想当兵,一个公社那年就我孩娃当上了。他们县上都知道,我娃他爹虽几十年没回过十三里梁,可他终是十三里梁村的人。她说我男人在游击队时就谋了官,在省城做着大事情,不回家也能管到县乡的干部们。我知道他们送我娃当兵,是想让娃他爹每年替他们买几车化肥的,他们就从这梁头把我孩娃送走了,走了时我孩娃一脸笑。十三奶说着,放眼从狼背上看出去,像孩娃刚走远,两眼神神的。她看见有个人影在晃动,突然转了话题对狼说,就是那人替我去取信,你看,就是那个卖梨的。

那狼果然扭头朝后看了看,然却忽然惊起,恐慌地望着十三奶,眼睛的绿光也跟着鲜艳,猛然染上了水蓝色。十三奶说你不用怕,他是好人。十三奶这样安慰狼时,却见了那人不是走去,而是走来,且手里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慢慢地爬坡,朝这梁头上行。

“你走吧,来人啦。”十三奶站起身。

狼不动,眼里的绿光却柔和了。

来人上了半坡,是高高大大一条汉子。

“你走吧,快走吧,这人不是好人。”

十三奶说着,双手在腰间甩动,像要用力将狼赶走。那狼就真的走了,扭头朝后瞅了一眼,又朝十三奶注了一目,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它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十三奶急切地说你走吧,你快些到那沟里去。

狼走得并不急,缓缓步子,到了路边的田里。田里种了麦子,冬雪润了几个月,春来了,雪尽了,田土粉得细碎,松软的麦行间留下了一行瘦狼的脚印。它走到沟边时,又回过头来仔细地看,十三奶向它摆着手,瞟着走上了梁头的男人。狼似懂了,掉过头去,身子一跳,下了土崖,便不见踪影了。

十三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上了梁头,从口袋取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汗。毕了,又将手帕抖开反叠着,把那擦脏的印子叠进去,然后就翻身骑上车,朝十三奶这边骑过来,待来人骑近了,十三奶看见他穿的是蓝布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了金笔,自行车也又新又亮,车架横梁上,也挂着那么一个三角的帆布包,她忽然心里一颤,脸上荡动了一层光亮,将胳膊一架,横在了路中央。

“我等你一夜啦。”

那人把车刹住。

“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啥儿信?”

“你就是送信的。”

“我是乡里的干部。”

“不是,我认识你,你是邮差。”

“叫我走……我有急事。”

“我半夜就在这儿等你。”

“别拦我……让我走,人命关天。”

“我孩娃都死了,你赔我孩娃的命!”

“疯子!”

来的人把身子一歪,从十三奶身边擦过去,蹬着车子走去了,径直骑进了山梁上的十三里路。十三奶望着那个人,在梁头跳着叫:疯子,你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哪!

四 十月

农历十月间的天气,是阴冷正盛的时候。豫西的地方,冷起来一样冻掉水缸的底。下雪了,才会在地上蕴含一些雪暖。气候变化的时界,分明得如黑白的颜色。十月初几,山梁上还能穿夹衣行走,只有多病的老人才早早穿上棉袄。那些穿红绿毛衣的姑娘和黑白毛背心的小伙,也大都不是为了御寒,多半是提早穿在身上显摆,告诉人家我是有毛衣的,款式也很时新流行,这是镇上的衣服贩子们从洛阳或郑州进的货,而这衣绒的货源又是上海或者广州,并不是河南的土产,更不是当地县的手艺。于是,十月初的村落里,已经行走了点点的红绿。然没有几日,时令似乎也才过了霜降,也许是过了小雪,总之不到三九,大雪的时令还没到来,忽一夜寒风乍起,冰粒雪花,纷纷乱了一夜,来日地上新结着一层薄薄的硬冰。去乡里参加承包土地调整会的村民组长,也就是早先的生产队长,提着干粮袋子,刚行至村头坡上,一跤跌下来,哎哟一声,腿就断了,干粮袋中的蒸馍,球一样滚出来,轮子一样转到了沟底。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腿叫,我的馍,我的馍,都是大白蒸馍呀。

十三奶月初进山回了娘家,娘家兄弟做药材生意盖了三间青砖瓦房,花了八千块钱,居然没有外借一分,连一个铁钉也没借,就来接她回家看看新房,也享受享受大瓦房的洁净和漂亮。她回了几日,正要走时,落了一场大厚雪,皑皑地白着,封了山,封了路,除了井口还一眼黑着,到处都是冷冷的白。

十三奶被封进了山里。

直到十月底,太阳才挣出阴冷,暖暖照了几日,房坡上的雪,草席样一块一块滑下。山里的路,也隐约露出了牛蹄的脚痕。十月二十七,十三奶从床上起来,说我通宵没睡,眼皮跳了一夜。兄弟媳妇说左眼是跳财。她说是右眼。弟媳妇笑了笑,说你想回十三里梁村了。因为俗有说法,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七出门不吉,八回家不利,到了十月二十九,兄弟便套上新置办的驴车,赶着将她送回。路上的风光,满眼都是迷人。太阳在头顶暖成一团。空气清澈得能望穿大山。梁上的野兔,卧在路边草里,驴车从它面前轧过,它依旧泰然地卧着。亮在坡面、沟底的村落,房上雪都化了阳面,新瓦房呈出天蓝的颜色,老瓦房和旧草房,却乌黑着在雪里分明。路过一落村头时,十三奶看见一棵大树上贴了标语,红纸黄字,在日光中耀眼。她说政府又要计划生育了。

兄弟坐在车前,鞭子在驴头上吊着,毛驴用力地拉着,车子在梁路上跑得很快,有雪的地场,响出一路喳喳喳的脆音,留下两轮长长的车痕。他没有扭头,说姐——那不是计划生育,是又征兵了。

十三奶坐在车中,屁股下垫了麦秸,腿上盖了被子。听说征兵,她身上冷得一颤,揭开被子,半扭转身子。

“又征兵了?”

“哎。”

再就无话,她回过身来,望着白亮亮的大山,离她一步一步地远去。那山上的树林,一片片乱着晃来晃去。村头树上的标语,却满是红色,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日光里发着一杆一杆的光,刺着她的眼。她扬了一下手,想把那标语赶过去,然手起了,标语不见了,手落了,标语就又跟过来。这样直到午时候,直到兄弟说十三里梁村快到了,那征兵的标语才退了红色,渐渐不见在眼前飘游。

进村正是午饭时候。

十三奶下来车,第一眼瞧见的是大门口钉了一个铁牌儿,二寸宽,五寸长,浅黄色的,上面写有四个字。她盯着那牌子疑怔,兄弟却卸了毛驴过来,望一眼那牌子,脸上溢着笑,说哟,外孙子参军了。

十三奶把目光从那牌子上移下来,脸上死着一层白色,对着家里唤:

“棒子娘——你舅送我来啦,快烧饭。”

这当儿,二婶从上房出来,脸上忽然瘦下许多,土黄的脸面松松如挂着一张土黄色的织布。她出来,看着十三奶的脸,僵僵立在院落中央,说:“舅,你来了?”

又说:“棒子当兵走了,穿了衣裳我才知道的。”

十三奶说:“给你舅做一碗捞面条。”

二婶搓着手,说:“好,家里有菜有鸡蛋。”

又说:“雪封了路,没法儿进山给你们说。”

十三奶说:“蒜汁里多捣几瓣蒜,你舅爱吃。”

二婶还是搓着手,说:“行。家里还有姜。”

又说:“走得快,说走就走了。”

十三奶说:“忙完了再把驴喂上。”

二婶用手揉揉眼,说:“得借些马草来。”

又说:“棒子说到那儿就写信,寄相片。”

十三奶说:“驴跑了一路,喂些粮食吧。”

二婶用袖子擦了泪,说:“喂麦吧。”

又说:“你回屋歇着娘……他大了,不用记挂。”

二婶回屋挖出一升小麦,连升子放在门口的毛驴前,又用盆端来半盆井温水,放在升子边,然后回去挖面,擀面条,捣蒜汁。十三奶说她坐了一路车,骨架子要散了,心里也发慌,跳得压不住,就回上房东屋床上躺下了。剩下兄弟舅一人在屋里抽了一阵烟,出来绕房前房后走一遭,在院里用手抱了几棵泡桐树的腰,进灶房对外甥媳妇说,这树再长三年,大的能做一副好棺材,几棵小的刚好够给棒子结婚娶媳用。二婶抽着风箱,从灶口扑出来的火苗映着她的脸。棒子才十七,二婶说,土地分下来,一人五亩七,他是怕出力干活才去当兵的。

舅倚在门框上,又燃了一袋烟。

“去吧,闯闯世界有出息,皇粮才养人。”

二婶把锅盖掀起来,蒸气漫上她的脸。

“他爹死时,娘疯了好些天。”

舅把烟灰磕地上。

“我们村里有电视,说和南面和睦了。”

二婶把面条丢进锅。

“接兵的人也说日后没仗打。”

舅随身坐在门坎儿上。

“棒子不会遇了仗就不明不白地死。”

二婶又坐下拉风箱。

“我总想他爹不是那要死的人。”

舅用脚把地上爬的一个红虫拧死掉。

二婶又起身掀锅盖。

“兴许棒子能争回一口气。”

舅起身把一个大碗递过去。

“争气又怎样?你公爹官大了,谁都知道他解放前就当连长了,说他一个人打死了三十多个中央军。可一解放,人家进了省城,压根儿就说不是这十三里梁的人。”

面条捞上了,堆了一碗,又细又白,蒸腾的热气像极冷时从井口喷出的井水雾。二婶叹了一口气,把那雾叹得趔趄着,尔后搅上菜,倒上蒜汁,递给舅说,天造地设人的命,从盘古说起,棒子也是不该当兵的,他爷去是因为躲老日,万不得已避灾难才入了游击队,混成人了却不认家了,让娘二十来岁守寡一辈子;他爹当兵是为了闯出息,那时候当兵回来就吃国家粮食了,连县长家孩娃还争着当兵呢。谁知道他爹出息了,当了连长,快将俺娘儿三口接进城里了,又摊上打仗了,人不明不白便死了,落得我守寡不说,十年过去,既不是军属,也不是烈属。要眼下不是新社会,不定政府还把俺家当做黑反户呢。这妮子算找了一户好婆家,男人在部队上喂猪、喂鸡鸭,谁想那喂猪在部队也算得上有用的人,也能当模范,进北京,也能转成志愿兵。原以为她爷她爹给她积了好命福,找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好男人,谁知这一转,人家就不是农民了,就想给妮子闹离婚。轮到棒子长大了,地分了,粮多了,喂一头猪也能卖上三百来块钱,去镇上赶集从来不让他带干粮,总是让他去喝牛肉汤,你说好好读书呗,下了一趟洛阳,就算见过世面了,回来死去活来要当兵。二婶如数家珍地唠叨着这些话,又给婆婆捞了一碗白面条,倒了小磨香油搅和着,忽然想起啥儿了,忙问舅说我妗的身体还好吧?也活不了几天了,一担水都担不动,舅说,你把你婆的面条送过去,回来给我再下半碗我就吃饱了。

二婶端着面条进了上房屋。

过了一阵,二婶又端着面条出来了。

“舅,你去劝劝我娘,她在独自说话儿,说话不走正道儿,又哭又笑的。”

舅赶紧吃下最后几口面条,推下海碗,进了上房。二婶到灶房忙不迭儿切下一块姜,剁碎一个红辣椒。舅到上房小待一会儿走出来,对二婶说她在说男人走了,孩娃走了,孙子也走了。二婶说我怕她是疯病又犯了。舅说弄半碗辣汤灌灌她,二婶便旋即端出了半碗姜汁辣椒汤,二人一道又复进上房屋。

屋里很暗,二十年前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有少半张席子那么大,人进来却硬是看不见。二婶把辣汤搁桌上,点上了一盏灯,看见十三奶仰躺在床上,话不说了,双手牢牢抓住被子,像要从那被里挤出水。她的身上哆嗦着,牙齿死死地紧咬,从牙缝、嘴角流出雪白的沫。

舅说:“她真疯了。”

二婶说:“灌不灌?”

舅说:“灌吧。”

舅用筷子撬开了十三奶的嘴,二婶用小勺往她嘴里倒了几勺姜汁辣椒汤,十三奶却越发把被子抓得紧些,吐了白沫,还又吐了红辣椒的辣汤。舅说你灌完用勺在她嘴边接着。二婶说我灌两勺你让她闭一会儿嘴,嘴闭了她就咽肚了。接下二人就让十三奶喝两口闭上嘴,闭一会儿再撬开,也就终于灌完了那半碗温水拌的姜汁辣椒汤。然后,他们静静地立在一边,等着十三奶的好转。过了好些时候,仍是没有等到十三奶往日那样的说话和睡相,舅就泄了气,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往日家里没生过别的啥气吧。”

“没有。”

舅说:“主要是因为孙子突然当兵了。”

二婶说:“明儿我用车把她送到镇医院。”

舅说:“不用。棒子走几天了?”

二婶说:“十三天了。”

别花没用的钱,舅立起身,从窗口看看天色,说要对症下药,她想男人、孩娃、孙子了。这两天棒子的信和相片一邮回来,让她看看相片,请人把信给她念一遍,她病也就见好了。说完,舅就出屋套车,准备上路回家。二婶殷勤地挽留,让他在十三里梁住上几日。他说赶明儿得让驴车进城拉沙,晚去一天,要少挣十多块钱。二婶只好让他上路,帮他套上驴车,又送了一兜鸡蛋,说让他带回给妗子补养,算起来妗子也是过了六十花甲的老人了。

舅就走了。

十三奶就疯了。

五 妮子

“妮子——还要我把你的饭端上呀!”

“还早呢——寻不到我奶。”

“快吃了饭你去镇上,今儿准有棒子的信。”

妮子从门外抱着女娃回来了,进门后头还勾着和门外的人说话,把女娃在怀里悠悠荡荡。

吃饭时候,母女俩坐在院落里,太阳斜斜地照下来,无风,院里聚了不少热气。自家的鸡在她们面前咕咕地叫。饭是烙馍、红薯汤,红薯皮都被剥下喂了鸡子。妮子吃得很快,嘴不离碗边就喝去了半碗。二婶说没人和你抢,锅里多呢。妮子看了一眼娘,说吃饭快慢你也管我呀,我简直在这世上无法活啦。

二婶啪一下把筷子拍在碗上。

“你这样犟嘴,那婆家才要给你离婚的。”

妮子把头勾下,将汤喝得慢些。

“真要离了,我就去部队告他是陈世美。”

二婶从碗上拿起了筷子,进了一口汤。

“一辈子你就说这一句有骨气的话。”

妮子嚼一嘴红薯泥吐进女娃的嘴。

“我就怕坐火车把我人丢了。”

二婶瞪着眼,盯着女儿那胆怯的脸。

“你鼻子下面没嘴呀?不会问嘛!”

妮子瞟了一眼娘。

“听说城里的人专让问车的人坐错车。”

二婶疑惑着,饭碗僵在半空。

“天下谁能像你男人那样没有良心呀。”

妮子不再接话,开始慢吃慢喝,眉头没有了早先的舒展,心事明显地亮在额上,想我妮子如何就这样命苦?轮上这样一个昧良心的男人。为何就不打仗了呢?打仗了让他挨上一发炮弹,也算老天真的有眼。

妮子的男人是后沟的人,书也才读了几年,信还不能写,做新兵时因不会走那齐整的步子,左脚右脚私下分得很清,但只要听到了口令,就无论如何闹不清左右了,连长气得踢过他两脚,仍然是分不清。一下到老兵连,连里就派他去做了最没脸的活儿,喂猪。他喂猪的时候恨自己恨得揪头发,指导员找他说,喂猪也是很崇高的,全连人吃好吃坏,就看你的了。他听了心就宽畅了,就不揪头发了,就踏踏实实喂猪了。喂到第三年,他回来和妮子结识了,两个人坐到梁顶的路边上。

他说:“我是喂猪的,饲养员。”

她说:“饲养员还算当兵吧?”

他说:“那当然。我和别人一样发军装。”

她说:“那有啥,活还轻呢,喂吧。”

他说:“这活儿在部队丢脸。”

她说:“咱们家哪家哪户不喂猪?”

他就笑了,说:“原先我还怕找不到媳妇哩。”

她说:“没有好的有孬的,总会有人嫁你的。”

他说:“我娘是瘫子,终年躺在床上。”

她说:“我给她端吃端喝的。”

他说:“那就苦了你。”

她说:“媳妇不侍候婆婆那还叫媳妇呀。”

他心动了,手心出汗,一脸热燥,说我没想到命里能找你这个好媳妇,就去拉她的手。她说做啥?他说到那树林里。她说我不去。他说去吧。她就去了。其时正值中秋,林地里有一层黄叶,树上却还一团团的青,到那里坐下,鸟在头上叫,他去解她的扣子,她说你当兵的也还不正经。他便尴尬着笑,说反正你是我的媳妇了,我这三天两天就要走了。她说不定我真的成了你的人,你又不要我。他便一脸严肃,说要那样你去部队告我陈世美。这样她就自己动手解了扣子,在那树林把自己给了他。

做完事他俩坐在林子里,听那沟底的流水声。他的脸上印着后悔,说:

“不会怀孕吧?”

“怀孕才好哩。”

“怀孕我就没有前途了。”

“有了孩娃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拉她出了树林子。

来年,结婚了,她真的怀孕了。她很满意。想不到的是,那喂猪本是女人们干的事,在兵营竟也称作工作,还让他到北京把别人写他的文章一遍一遍立在台上去背,竟也能背出别人的眼泪,让别人为他鼓掌。有很大一个人物,听他背完了,还用手巾擦了泪,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从北京回来,就不是兵了,也不是农民了。那时候她正要生娃,请人写信让他回来,他回信说一辈子就办过一件叫他后悔的事,就是结婚太早了。过了半月,又写回一封信,说他现在才知道,那时候她在树林里自己解扣子,其实是给他系圈套,把他的幸福全给捆走了。他把幸福的幸写成辛,把福写成富,把圈写成卷,可意思却写得很清楚。

一天,她把烧好的荷包蛋端给瘫婆婆,婆婆说,我孩娃在部队名望很大了,连村长的女娃都后悔当初没有嫁给他。

她说:“娘,你喝这蛋茶吧,放了些白糖。”

婆婆说:“你回你娘家住吧,眼不见你我心不烦。”

她就回了这十三里梁。走时婆婆说,我家不去接你就别回了,住三年二年都行的,那边你娘也孤单,你好好陪陪娘。回来了,娘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怎能收你呢,住几天你就走,责任田分在你婆家,粮食打在你婆家,吃了娘家的,省了婆家的,他家想得好,孩娃都替他家生下了,就是死也得死到他家里。妮子想,我过的算什么日子哟,有家不是家,没家又有家。就这么死死赖赖在娘家住了半个月,正月十五也没往婆家去。

吃完第二碗饭,二婶把妮子的女娃接过抱怀里,左右看了看,用手在那两厢的酒窝抠了抠,说你也是,头胎要给他家生个男娃儿,兴许他家就不会多余了你。你男人在部队成人啦,成了人就一辈子只能生一个,生一个你不是坑害了人家吗?

妮子吃完了饭,把娘的空碗捎上洗涮了。碗碰碗的声音很响亮,像是有人在灶房敲花鼓。二婶说你不会轻点洗碗嘛。妮子说那生女娃也不能怪我呀。二婶就从凳上站起来,说那还能怪了你男人?妮子就不再言语了,想,当然不能怪了男人家,男人也没有让我生女娃;又想,都是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和男人做了床上的事,为啥人家一生就是男,为啥偏我一生就是女娃呢?想着,妮子碗就洗得慢了,声音也小了,眉头也皱得紧了,已经很像很像一个媳妇了,且还把奶奶的饭刮在盆里,盖在火还没灭的锅台角上,又用抹布擦了桌子,把筷篓里筷子的小头倒过来向上,讲究了洁净,最后扫了地,铲了灰,喂了猪,净了手,走出来,说我去镇上邮所吧?不定奶也是去镇上邮所了。

二婶却说,妮子,我有一个主意,把这女娃留这儿我养,你身边没娃儿,你男人就又可以和你生上一个了,你生个男娃,你男人和婆婆也就得喜欢上你了。

妮子怔着。

“行吗?”

二婶脸上浮了薄笑。

“行的。”

妮子说:“部队上知道我生过娃儿了。”

二婶说:“就说伤风扔到林地了。”

妮子说:“这就苦了你,娘。”

二婶说:“只要你男人不觉多余你。”

妮子说:“我过两天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二婶说:“你今儿就回去给婆婆说一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唤,说二婶妮子,——端出来吃饭啊,好暖和!二婶回唤:我们锅都洗过喽——

六 乡下女人

吃饭是男人们先端碗走出的,其后是孩娃们,最后的才是女人们。待她们出来时,那饭场上已占满了人,男人们占着朝阳的石头,孩娃们圪蹴着在他们面前。有善和的男人,把自己占的石头让给自己的孩娃。饭场是大体固定的,夏天就总是在一棵树下,冬天就随着太阳移动。无论在谁家门口,女人一般是不会把凳子搬出来给人坐的。一是人多不够,二是搬来搬去,总归坏得要快。村人们就这样计较了一年一年,一季一季。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活着的也知道迟早要死。女人们是最知道自己迟早要死的,于是对事情就格外地想得开,格外明白,格外地淡漠又计较。待她们忙完了饭前的事情,端着饭碗出来时,刚好男人们吃完了一碗饭,孩娃们也把饭碗舔净了。男人们不说话,把饭碗递过去。孩娃说,娘,我也没饭了。女人们就赶快接过男人的碗,把自己刚喝了几口的饭倒进孩娃碗里,急忙端着两个空碗回去了。

女人们的事情,也是女人们的福分。她们再就家里端碗出来时,脸上洋溢着天伦的乐趣,知足的满意,漫荡在那时已不再年轻的脸上。

十三奶没有这福分。

二婶没有这福分。

妮子也没有这份天福。

没有这福分也要一天一天地过。女人们生下来也是为了活着。

这时候牛在槽上扬起头有一声长长的叫。

狗在饭场上转来转去,寻着人家扔的吃食。

偶尔还能听见婚丧嫁娶的唢呐声,悠悠扬扬,从这条沟里或那条梁上传过来。还能看见飞机像燕子一样从头顶飞过,有时还吐出又细又远的白烟。这时候,人们就丢下饭碗,拉长着脖子。男人们是见过世面的,不看,只管谈着庄稼、收成、风雨,这几年还谈生意,谈计划生育,谈中央又换了总书记。女人们和孩娃们就不谈这些,搁下饭碗,站在高处,听着声音寻那飞过的飞机。也都知道,声音在后,飞机是在头顶,声音在头顶,飞机已经飞过头顶很远很远。她们就这样望着望着,脖子长了许多,眼皮松了许多,就把冬天望过去了。

凡是跟着冬天一块来的,现在都走了。河里又有了水流,沟里又有了湿润。湿润滋养了青草,女人们抽空就把羊、猪赶到草地,不再往人家田里轰,闹得时常争吵,还得说猪、羊是自己闯开了圈,谁能一辈子守着猪和羊?要啥儿也不干,仅单单地去守猪羊,那死了也会笑的,是好大的福气呀。

春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夏天就来了。发现夏天到来,是先听见蚊子的叫声,才想起,哟,又到夏天了,慌忙去床下找那去年的蒲扇。找见了就好,找不见了,男人们就骂你没用的女人,日子都让你败尽了,稍理些财,也不至于连一服药钱也付不起。这时候,聪明女人就不吭声,蠢些的就问日子穷了能怪我吗?好男人这时被问住了,至多骂上几句。暴脾气的,借着机会,就把天不下雨,买不到化肥,犁地时铁铧撞了暗石,碎了铧面,分责任田分了坏地的火气,一股脑儿泄出来,噼噼啪啪几耳光,打得女人们嘴角流血,哭着唤冤,说我活着还不如十三奶,不如二婶子,做寡妇也比跟着你有福。男人不说话,知道这是咒他像十三奶男人和孩娃一样早些走掉或死掉,就跟着上来几脚,踢在她们的肚子上,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就踢在她们屁股上。

女人受不了,便跑出来向人诉说。三十岁往下的人就说,真不像话,都改革开放了,打就打吧,还往死里打,城里的男人侍候女人还侍候不赢呢。四十岁往上的人就说,这也怪你,他打你,你让他打他就不打了,女人活在世上哪能不挨打。女人们觉得无望,就去找最能理解女人的十三奶和二婶。十三奶说,蒲扇不会丢的,你再找找,总丢也就怪你不在日子上用心了。二婶说,我总盼着有男人打我,可我命苦,没那好命啊。女人就彻底无望了,坐到河边哭,坐到井边哭,坐到崖边哭,哭到半夜,等那男人去寻她。有的男人,到夜里就想到了女人诸多的好处,就寻去说,回家吧,也不怕人笑话,女人就跟着男人回家侍奉男人了。有的男人,管不好孩娃,就寻去说,回吧,半夜了,天怪凉的。有的男人,就硬着脾气,只管倒床上睡了,就睡着了。碰到这样不多的男人,女人就得厚着脸皮回去,到家见那个男人睡得满头大汗便小心着去替他擦汗,或拿着一样东西给他扇风,赶蚊子,以求他的收纳。要不,你就得跳河、跳井或跳崖死去。解放前死的人多。解放后,也就少了。眼下山里也是改了革了的,也就更少了,一年二年,才能碰上那么一个。你死了,人们还都说,她真傻,犯得着去寻短见吗?现在的日子都过到天堂了,有钱连电视机都可以买,一个电视机也不过一年喂大两头猪。

这么说着,人还是死了。男人们千方百计又娶了媳妇,让孩娃有了后娘,自己也做了后爹,成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家。这家里的女人就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活着,日出日落,做着前一个女人没有做完的事,下地呀,烧饭呀,喂猪呀,两家孩娃合成一个窝,就再也不能生养了,就得提心吊胆地防着计划生育。梁上走过一个城里的人,也要慌忙问一下,是不是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进村了?这样过着,就到了秋天,忙收忙种,天不亮起床,天麻黑回村,才能忙过去那每人五亩七的山梁地。有时踩着月光,看见了死去的女人的坟,上边已长满了草,蛐蛐在坟缝里叫,旱蛙在坟脚下叫,猫头鹰飞了过来,坟下的树还小,刚好擎着它的身子,它就在那棵小柳树上叫,或者小柏树上叫。就把秋天叫走了,冬天又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女人们还说过得真快呀,我的头发都白了,也不知是哪天白了的,你看看,人都快死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孩娃如何娶媳妇?门口的树总也长不大,做生意又总是赔钱,喂猪又总染猪瘟,这女儿嫁时哪有陪嫁啊!你这疯长的妞,逼我死的妞,命好你就找个好婆家吧,我住女儿家时也能吃上一顿肉扁食。

到后来,闺女要嫁谁,谁能掌握呢?她们总是硬着性子选婆家,选来选去,还是走娘走过的路,少不掉有那么一次坐到河边、井边、崖边哭,受得住的就受了,想不开的就跳了下去。好在那是极少的,一个村也就几年出一个。十三里梁村已经二年没有女人那样了。不过,活着的是不断要说,我还没有十三奶和二婶的日子好,她们倒落下一个清静哩。

春夏秋冬,四季不断地往复,女人们自古也就这样着,身就瘦了,人便老了,发也白尽了,就对世事淡泊得不能再淡泊,明白了活着就是过一天说一天;说一天过一天,十三奶、二婶、妮子们能过我们还有哪一天不能过呢?仔细想来,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哟。

七 回婆家

有了一条主意,二婶家就平添了一些喜气。

人总是会被喜气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以为种子一落下,秋天就来了,风调雨顺,那谷仓是准定要堆成小山的,面罐子也要用擀杖实在地捅捅,才能将吃不完的面装下。可落那种子时,种子是否被虫蛀了,土地是否就合适了那样种子,是已经顾不及去想它了。

妮子在准备回婆家的衣物,二婶把将半岁的女娃放在太阳地里,面前搁下一把门锁,一串钥匙让她玩耍着,也来帮着女儿收拾。从门外进来一个闺女,约是十一二岁,说看见十三奶在梁头坐着,脸都被风吹成了青色。二婶就说哎呀,娘哟,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有一天省心日子吧。说着从灶房取出一块黄亮的油烙馍,塞到那闺女手中,说十三里梁谁都没有你听话,去帮二婶把你十三奶叫回来吧。小闺女就颠着碎步朝村口跑,至于她会不会真的跑几里路去唤,会不会出村了碰到小猫、小狗便玩起来,二婶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妮子已经把包袱打了起来,回娘家睡了半月没叠的被子也齐齐叠在了床的里边。二婶进来说,回去了,得给你婆婆捎样东西呀。

“不捎,”妮子说,“她也没让我给你捎。”

二婶说:“话要说好听,咱求的是人家。”

妮子说:“那就捎些啥吧。”

捎些啥呢?二婶立在门口,死也想不起来。看看房檐下吊的玉蜀黍,又金又黄,一穗就有二斤重,可这年月,地分到门户,粮食已不是金贵东西;再看看屋里的针线筐,那里有一对铜顶针,灿烂着新,是二婶积攒下一年梳掉的头发,在前几天和货郎挑子换下的。积攒头发时,二婶费了多少心,每天起床,赶猪轰鸡,烧火做饭,其间偷着空儿梳头。那头发花花白白,每天都要掉下一撮,每天二婶都要从梳子上取下那撮头发,塞进窗台下的墙洞。墙洞塞满了,挑货郎担的进山了,在村头高唤——头发换针!二婶便慌忙出去换了,还要和那货郎讨来还去。不讨价你一把头发,他也才给你一个针。

头一年二婶吃了大亏,一把头发才换了一个小针。第二年二婶就明白了,换了一个小针,一个大针。第三年换了一包针,各号针都有,统共六个,用香烟盒中的金纸包着。二婶的头发是从一九七九年中国和越南打仗开始白的。听说男人死了,过了一夜头发就白了;又听说家里既不能做军属,也不能做烈属,头发就开始掉了,就开始积攒着换东西了。最厉害的一年,塞满了两个墙洞,换了针还换了一把桃木梳子。那梳子用了十多年,到今儿依旧还用着。后来日渐不想男人了,头发就掉得均匀了。到今年,听说收购站收购头发的价格提高了,她才缠着那货郎,换了一包针,又换了两个铜顶针。还有一个巧克力糖豆。

那顶针来之不易。二婶去线筐把顶针拿出来,说妮子你看捎些啥,你婆家住得山深,上镇一次不容易,要么你给她捎些吃的,再把我的顶针捎上一个吧。

妮子接过顶针看了看,戴上手指试试说,我婆婆瘫在床上,十年八年不动针和线,这顶针就给我用了吧。

二婶说:“你用吧。”

妮子说:“捎些啥?”

二婶说:“就单让我给她烙几张油馍吧。”

妮子说:“馍要捎,可在这光景馍不是稀罕物。”

二婶就又在屋里搜来寻去,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看见了十三奶用过的箱子,自己陪嫁带来的桌子,还有男人当兵探家时捎回的旧大衣,补了三个不是绿色的圆补丁。再就是摆在桌上的神像,靠在墙角的铁锨锄头啥儿的。二婶找不到啥儿了,僵僵地立住,心想,原来我家竟过到拿不出一样东西了。

妮子是看出娘的为难了,她把包袱夹在胳膊弯,说不拿了,啥儿也不拿了。

二婶说:“要拿的。”

妮子说:“要拿你送去,我是不拿的。”

二婶说:“要人家收留你,不拿能行吗?”

妮子便就无话了,把包袱从胳膊上卸下来,软软坐在床沿上,问娘说:“拿,拿!有啥儿拿?!”

终于就逼着二婶想起一件东西。二婶脸上猛地绽出一片儿笑,说忘了,全给忘了,穷也穷不到拿不出一样东西呀。说着,她从这间屋里,风旋到那间屋里。那屋里的山墙下,架了给十三奶准备的送终棺,涂过黑漆了,描过金字了,只等着十三奶离这人世时,不慌不忙地把这棺材抬出来用。二婶几步走过去,拿掉了棺盖上的草席子,推开棺盖子,就从棺里拿出了一块深红色缎子布,说妮子,馍也不烙了,把这布拿给你婆吧,做一个大棉袄用它不完的。

妮子接过绸布摸了摸,手指在布上挂出吱啦吱啦的响声来,惊笑着把布塞进包袱里,说原来家里还藏着这么好一块绸布呀。

二婶说那是卖鸡蛋给你奶奶准备的送老衣。

活着还管不了,哪能顾上死了以后呢。妮子说娘,只要婆家不给我离婚,我男人就不会不给零花钱,给我钱了我再偷着给奶奶扯一块。

有了给婆家再生男娃的主意,有了给婆婆捎的好礼,妮子已经觉到男人不会再说给她离婚了,婆婆也不会再嫌她多余了。妮子开始往外走。二婶抱着妮子的女娃送妮子,一出门就见那仍在村街上蹲着吃早饭的村人们。村人们一个一个惊疑着她们母女俩,问说:呀,一大早的,这是吃了饭往哪儿去?

二婶说:

“她婆婆捎了几次口信让她回去了。”

精明的女人们不相信。

“真的吗?”

妮子脸上就笑出娇气来。

“娘不催我我还不回他们家哩。”

便就出了村。

太阳和往日无二,高高地悬着。梁顶上零星着往镇上走去的更靠山的乡下人。他们身后跟了狗,再或面前赶了羊。看不出他们是去赶集,可你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啥儿,就那么急急地走路,走着他们的光景。这也刚过十五,还没走出正月,还有走亲戚的行人。他们提的圆柳篮里,塞满了干硬的油货,一块很大的长条儿肉,露出猪的一条肋骨头。那肉已经干了,黑了,使你一眼就能看出那篮里的东西,不知串了多少门户,走过了多少亲戚,最后将会落到谁家。到了最后,也许那东西已不能吃了,只好将油货真的晒干,将那礼肉炼成大油。当然,梁路上也会飞驰过去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车前一样挂了盖着红纸的礼篮,车后突突突地留下一路白烟。这样走亲戚的人,那就一定是得了时势的洪福,家里经营着生意,可想,那篮里是不会装旧货陈肉的。

上了梁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她们面前过去了。二婶望着那摩托车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就是一个样儿活在世上呢?”

妮子说:

“回吧娘,男人对我好了,我明年给你送一份鲜肉礼,也让村里人知道我们也是过着好日子的人家呢。”

二婶就说你走吧,女娃儿你不用念挂,只要婆家对你好,男人能一月给你写上一封信。还说你回去一定要把婆婆侍候好,用我那顶针把绸子棉袄的针线活儿做细致,想他家就不会再说不要你的话儿了。

妮子答应着,就和母亲作了别,沿着出嫁时走过的梁路往西走去了。

八 信

十三奶是往梁头下面走去了。

这个当儿,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没有了金亮透明的色泽,糊糊涂涂一团儿,黏黏稠稠地照着。山梁的坡地里,弯着几个锄麦的女人。挑粪的人还在挑,永生永世挑不完似的。十三奶听见了自己肚子的叫声,先还以为是路边有着过冬的蛐蛐,被日光晒热了叫,再听时听见是肚子的叫。她居然能从自己的棉袄兜里摸出一块馍来,又干又硬,如一块柳木的板角,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装下的。

将馍吃了,还到山腰上找了泉水。

她吃时不言不语,你看不出她是疯子。当你知道时,你就想原来疯子也是知饥知饿的呀。疯了,干馍冷水也吃得香;你又想,耐不得苦的人是不会疯的,他们耐不了啦,也就死了。那些能耐的,到了无奈时,才想起来说去做疯子吧,做了疯子就什么都可耐下了。

棒子已经走了三个月,照当过兵的人说,三个月过去,就该从新兵连往老兵连那儿分去了。和棒子同行的还有镇上的一个娃,那娃家里经营女人的首饰,爷、爹都是金银匠,走时带了八百块,还又一连来了五封信,封封都说部队上也是花钱的地方哟,连长酒量大,指导员烟瘾大,他们都对人很好的,尤其对我好。棒子统共来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他走后二十七天收到的。信上说:

这个地方好远呀,坐了七天火车,又七天汽车才到了地场。到了地场我就给你们写信。我坐上火车就想着给你们写信了。

我没想到我来到国边了,干部说过了面前的一条河,就到国外了。很叫人怕的。老兵们还说,那个国和咱不是好línjū(邻居),天天都想准备着和咱们打,在他们的国边上,全都埋下了地雷,大炮的口一天到晚对着咱们这边儿……

还冷得很,发了皮大衣,出门拧鼻子时,把鼻子抹在墙上,鼻子就结成了冰了,手就冻在墙上,用力一拉,那鼻子硬硬的一块,又跟着回了屋里……

这信就没有给十三奶念,压根儿没让十三奶知道棒子来信了。知道了她就要听,听了她就越发疯得厉害。

回了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勿念。又过了二十九天,又有了一封来信,很长的。

信上说:

我想家呀,我后灰(悔)了,我想回家种地去。地分了,一个人有五亩七的地,种了地就能在家闲待着,还能到镇口ɡuànɡɡuànɡ(逛逛)。这里没有照相官(馆)。代销点倒是有,部队自己办的,卖烟卖酒卖牙ɡāo(膏)。不shuā(刷)牙干部还让写检查。睡觉不让脱光身子睡。不脱光身子我死也睡不着,脱了班长就让我光着身子站床上,一个屋的人都望着我的身子笑。

还是家里好。

过两个来月,家里就有春天了。赶着羊到梁上,梁上的草地很深,有蚂蚱、有蛐蛐,还有蚰子。可以骑着羊在草地上跑。

蜓蜓(蜻蜓)是金晃晃的颜色。骑着老山羊,拍着羊屁股追那蜓蜓时,把老山羊累得喘粗气,实在跑不动了,它就卧下不动了。我朝老山羊的屁股上提(踢)一脚,折来一段枣树枝,或一棵suān(酸)枣树,在绿草坡上追着蜓蜓摔,摔出很响的风声来,那蜓蜓就一个、两个的,头被割掉了,chì(翅)膀断掉了。头掉了它不觉得疼,还照样飞在草地上,只是没有方向了,一伸手也就抓到了……

这儿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他们那边也是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

老兵们天天用冷眼瞪他们,也教我们用冷眼瞪他们。

有时眼都瞪酸了。

在家就没有眼酸的时候了。ɡē(割)麦的时候,麦地里跑出来一只兔,就拿眼盯着兔子追,把麦子踩倒了一片一片,奶奶在身后唤,那是自家的麦子呀!自家的麦子呀!想自家的麦子才敢追,人家的责任田,怎敢踩倒麦子追兔呀。追了一晌,兔子跑到沟里去了,很扫兴地回来,再也不想割麦了,就在树荫下mócènɡ(磨蹭),待娘和姐把那麦子割完了,自己去拾那追兔踩倒的麦子,心里就更是阴凉了。有时也能追上兔子的,离它两步远,猛的一扑跳,就把兔子按在了胸脯下。小的抓回去喂着,老的就回去zhēnɡ(蒸)吃了。抓了兔子,麦子就割得格外地快,碎麦子也拾得格外地净……

这儿啥儿也没有,就只有冷,手摸那枪时,心里寒得哆哆嗦嗦,也怕得厉害。

奶奶、娘,河那边的哨楼高得很,叫人怕哩。还是家里的山梁子好,蚂蚱也好,草也好……

这次,信给十三奶念了。听信的时候,她双眼瞪着,一脸痴呆。听了一半就又倒在了地上,嘴角吐着白沫,牙齿死死咬着。便只好又给她灌了姜汁辣椒汤。就不再念信了,也就给棒子回信说,你奶想你,给你奶写一封长信来,说你那里一切都好,平安勿念。

时日又有二十八九天了,棒子该有一封信来了。十三奶下了梁头,绕着梁脚下的一条小路走。小路是跟着河岸踩下的,弯来弯去,如一条细长的绳子,缠在十三奶的脚上。

她去镇上,去寻那送信的邮差。

河的对岸,有人赶着老牛唱:

佘太君领着寡妇出了征,

退了辽国又讨那西夏的兵……

唱得很亮,满河滩都嗡响着这粘粘的声腔。十三奶只管走自己的路,嘴里唠叨着:信……信……

太阳在十三奶的唠叨中又升高了许多。

九 山民

十三奶跨过梁头下的河水时,二婶送走了妮子,从梁上下来了。是有人从村里来唤她快些回去的,说村长找她,和村长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像国家的干部。

二婶说:“错了吧。”

来的人说:“不错,人就坐在你家门口石头上。”

二婶说:“我们家没人违犯计划生育的。”

来的人说:“人家说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哩。”

二婶怔一下,有口唾沫,石子儿似的梗在了喉道上,她一把将怀里的女娃抱紧了。天很好的,暖洋洋地照人。路边的一棵白皮杨树,身上长了浮毛似的白,枝上吊了暗红的一穗一穗的缨。二婶什么也不说,跟着来人回村了,景物往她身后走。

来的人是跛子,走路一瘸一瘸,可并不算慢。二婶想走到他前面,急性儿回到家,可又觉得人家腿脚不灵便,你有意走到人家面前,也就损了人家的面子,只好压着性儿跟着,还要寻出一些话来和人家扯谈。

“你娘的病好了吗?”

“好了。”

“你妹的婆家也订下了?”

“镇上的,家里有钱得很。看彩电哩。”

心里却在想,来的人不会是因为棒子什么吧?不会的,才去当兵三个月。又想,不为棒子因为谁?是因为妮子离婚的事?想问一句,那国家的干部像不像部队上的人?又怕真的说像,说口音不是咱当地土话儿,就只好把心想到别处去。

想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男人来信说,我快当副营长了。当了副营长,就回去把你娘儿仨的户口办出来,把人接出来,再也不要在那山里受苦受累了,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让娘也跟咱们出来享享晚年福。信上说,我苦出来了,你们也苦出来了。说这三年团里派我们连到农场种地,团长、政委、农场场长,谁也没有料到我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说来种地的任何一个连,都没我领的三连种地好。他们不知道咱们十三里梁村人均要种着五亩多的地。他们决定让我当副营长了,你们在家收拾收拾,半个月后命令一下,我就回去接你们。

二婶在家收拾了。将衣物捆在一起,将不能带走的猪、鸡、羊,送到镇上卖掉了。院墙塌了一段儿,也不请人再垒了。十三奶说垒了吧,二婶说他信上讲不让收拾了。一家人要去做那城里人了。村里人来家闲坐的多了,走时都一脸的羡色,说想不到啊,十三奶一家,辈辈都出做官的人。

可等了半个月,云南、广西那边打仗了。

男人所在的部队开走了。

十三奶和二婶从三十多里外请一位神仙在家跳大神,全村有一半人都来围着看。神仙是会保佑的。她到二婶家,吃了一碗十三奶烧的荷包蛋,说你们村的干部厉害吧,看的人说生产队长家也下神,队长有病全靠下神治。那神仙胆子就大了,就下了凡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红绸布,一端系在腰上,一端拿在手里舞,双脚不停歇地扭。很冷的天,她扭出了一身汗。十三奶把擦汗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扔到了边上,说乘风来,驾云去,天边保佑你;一保你平安打胜仗,高官厚禄欢喜喜;二保你平安归来去,带走了高堂带走了妻;三保你光宗又耀祖,儿女双全不离膝;四保你无灾无病命长寿,一口气活到一百一……

神仙念叨了很长。念叨时,十三奶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二婶跪在后,妮子、棒子更靠后。神仙跳了半天,一家人就跪了半天。跳完了,跪完了,二婶就慌忙起来到村里,一家一家借白面,给神仙烙油馍。

神仙很累,吃得很多。

村里人围着神仙看她吃饭,说你跳得真好,也真像。神仙说,她家男人不怕打仗,平安哩。

村里人还说,你念得真好,教我学几句吧。十三奶就吼,那神话是能学的嘛。

神仙说一路神仙保一路人,学了这路学不了那路。我是从七岁就开始脱凡修仙至今的。

吃完了饭,神仙走了,十三奶用红纸包了五块钱给她。她就用那钱在路上买些油盐酱醋回去了。

一个来月,二婶和十三奶请过三次神仙。

第四次去请时,村支书来把二婶和十三奶叫走了,叫到了十三里外的支部里。路上,二婶说,支书,我们家没有下神呀。支书说,下了也没事。十三奶说,那你叫我们婆媳干啥呀。支书说部队上来人了,要见见你们婆媳俩。

现在,二婶已经想不起是如何紧紧张张、提心吊胆走完了那十三里路。她和村里的瘸子一道走着,扯着闲话,想到的却是大队支部那一院庙房里,坐了两个部队的干部,县武装部和民政局的干部,还有公社书记和别的什么人,见她们婆媳进去时,都坐着没有动,仅部队的干部起来扶了十三奶,一个年轻的眼角还挂了两滴泪。

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

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拉了他们的长途汽车上。

十 捉雀

二婶已经很怕部队上来人了。

可二婶挡不住,部队上还是来了人。

路上二婶想,万一是部队上来的人,那就让那来的说是妮子离婚的事情吧。

可来的人不是说妮子离婚的事,而是从国的边上来,来说棒子的事。

棒子再也不会来信了。

棒子掉进了雪坑里。

二婶回到家,果然见门口石头上坐着两个人,扎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是早先当书记的老村长,另一个,老村长说是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吴干部见了二婶很热情,欠起身就去接二婶怀里的女娃抱。二婶说她认生,就开门把客人引到家,让在一张凳子上,说我们乡下人,家里脏。你们来找我有要紧事情吧?

老村长瞟了一眼吴干部。

吴干部瞟了一眼老村长。

老村长就弯下腰,捏一根草棒在地上划。

二婶心慌了,眼呆着,看那吴干部,又看老村长。

有一只老鼠从大家面前跑过去。

接下来一群喜鹊在院里树上叫。

二婶想起来一句话,说喜鹊早叫报捷,晚叫报灾。可早上喜鹊在家叫过了,晚上还没到,这也才临近午时候。她不知道中午喜鹊叫,是报捷还是报灾。她心里很慌乱,抱女娃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把手塞进女娃的棉袄里遮起来,只让脸上显出一层苍苍的白。她说有事你们就说吧。

吴干部暗踢了一下村长的脚。

村长不在地上划写了,他看着二婶的脸。

“棒子没有来信吧?”

二婶的手突然不抖了,似乎知道是为了棒子也就放心了。

“没来信。”

村长朝院里望了望。

“日子还好吧?”

二婶看着村长的脸。

“吃不完的粮。”

村长说:“十三奶不在家?”

二婶说:“许是去镇上找棒子的来信了。”

吴干部这时接了话,说早饭前后他在梁头碰上了十三奶,不认识,后来见了村长才知道她就是十三奶。说早知是,他会骑车把她带回的,不会让她往镇上跑大远的路。吴干部说话时眼光虚,不知他要看哪里,瞟房上,瞄人脸,瞅院落,看门外,不把目光落在一个实处死盯着。

二婶却盯着吴干部那双虚飘飘的眼。

吴干部被盯得心慌了,说村长,这家里哪儿需要照顾了,你们就直着跟我讲。二婶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大事,人命关天的事。她又一次想起十年前她和婆婆被叫到十三里外的支部院,一院人和眼前一样躲闪着,不去说那发生的事。别人不说,她也不语,似乎都不说就等于那事情没发生。

终于村长熬不下去了。

村长说:“二婶,家里出事了。”

二婶说:“啥事?”

村长说:“要塌天了。”

二婶说:“是妮子还是棒子?”

村长说:“是妮子就好啦。”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村长说:“是坐了飞机赶来的。”

二婶说:“人呢?”

村长望了吴干部。

吴干部说人在县上。我是接了电话先赶一步到来的。说吃过午饭也许就进村了,乡长也要来,县民政局长也要来。还说我先来一步是让二婶和老人心里有个底,没想到老人已经为孙子想疯了,你看真是的,我刚调到乡里管民政,不知该对你说些啥儿好。说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你有难处尽管朝我倒出来,解决不了我可以替你去找县里民政局。

二婶没有说她有啥难处。

二婶只是静静地听,压根儿没有插话。

二婶这一阵子死死看着怀里女娃的脸。女娃睡着了。睡着了就格外显出和妮子的像。妮子睡着时也像二婶的脸。二婶看见女娃左眉间藏了一颗痣,很小的,如尘灰中飞落的一颗小黑点。乡里人都知道眉间藏痣了,女娃是要富贵的,说古人杨玉环眉间就藏了一颗痣,貂蝉眉间也藏了一颗痣。都是说的,并没谁当真见过。不过有了总比没有好。二婶倚在土墙上,等那吴干部把话说完了,她说我去把娃放床上,就抱着娃儿进屋了。

二婶进屋好一阵子没出来。

吴干部说:“她不会出啥儿事情吧。”

村长说:“都是熬下了日子的人,她不会。”

可是二婶仍是没出来。

二婶不出来,总归是叫人心慌的。村长在外间屋咳了咳,还是没有将二婶咳出来,他就对着里间屋的门框说:“出来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后沟李姓家,一共五口人,一月不到死了三口,翻车的,砸死的,闹病的,前后相差几天连着死,留下孤寡二老,不也挺着把日子朝前过了嘛。一辈子不见灾遇难,那哪算人的日子啊。”

二婶出来了,脸上没有泪,眼角也不红,平静得如同棒子出事她早已知道了,或棒子压根儿不是她的孩娃儿,她不消有什么伤感的。她出来把额前的头发朝耳后理了理,将进屋咕咕叫着的母鸡轰出去,抓一把小麦撒进院落里,回身坐在屋边的一张条凳上,说:

“我给你们烧碗荷包蛋吧,走了大远的路。”

吴干部说:“你别忙,已经让你难心了。”

二婶问:“出了哪样的事?”

吴干部说:“听说是在去执行公务的路上,他走在最后。路很窄的,被雪封住,规定除了那路哪儿也不能去。可他走着,看见路边的一棵雪松上卧了一只野麻雀,他扬了一下手,见那麻雀冻僵飞不动了,他就过去抓,走了两步便滑进雪坑了。雪坑有几丈深。”

二婶问:“没救呀?”

村长说:“你细想人家部队能不救?”

吴干部说:“扒出来都已经不行了。听说在那里,每年都有掉进雪坑死的人。”

二婶不再言语了,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无论如何,人是死了。

三个月前,棒子还在她身边转着。让他去把地边地角刨刨,他说多冷的天呀。让他把树根劈劈,他说斧子该磨了。二婶说你磨吧,他说我找不见磨石。二婶说你都十七岁了呀,他说我知道我是十七岁了呀,可我不想干你说的活儿。

二婶问你想干啥?

他说我想去当兵。

二婶说你不知道你爹是咋样死了的?

他说我知道,可知道我也想去呀。

二婶说你少说疯话,上山拾些柴吧。

他就去了。中午回来时,他两手空空,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说娘蒸蒸吃吧,用兔皮咱一家人每人缝个耳暖,冬天谁的耳朵都不会再冻了……想起来他还是一个孩娃,心里装满的是野兔、蚂蚱、麻雀,和骑着山羊捉蜻蜓,可是他说走就走了。走了三个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生永世不会回来了。

十三里梁这个村落里,还住着他那想他疯了的奶奶,还有二十多岁就守寡的母亲,还有他那出嫁了却又要离婚的姐姐和躺在床上熟睡了、对一切都浑然无知的外甥女。

外甥女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舅呢,他就走了。走得着实也够狠心了。

孩娃们都是不等着娘死便先人一步死去了。

好轻松啊。

一人五亩七的地,他们再也不管你如何种了。收秋时,也不会去帮你一把了。

那地里的草,总是十分的盛旺,现在是与他们没有瓜葛了,全都让老弱的女人去锄了。

二婶端端地坐着,两手平放在膝上,双眼望着歪斜的山墙。墙已经快倒塌了,房也该修了。村里人新盖的房都是青砖青瓦,不见一块一粒泥灰。先前还想过要修要盖,给棒子娶一房媳妇,眼下看来也不需了。倒也省心。

都不说话了。

吴干部是把该说的说完了。

村长觉得也都把话说完了。

人家都是客家,主家自然不该让客家感到冷淡。二婶说我还是去给你们烧些茶吧?都说不渴。二婶又问,就炒些花生吧,炒了你们吃着,我去把婆婆找回来,把我家妮子叫回来。吴干部说不吃,你也别去找她们,来回十里二十里的路,待到下午人都到了,让县上的车去找,找着接回来。我家没男人,也没烟,二婶又说,总不能这么闲坐着。村长就从凳上起来了,说有花生就炒吧,吃过午饭要来一屋客人的。

二婶就去炒花生了。

二婶出去时,村长追到院落悄声说,到了后晌部队和县上的干部都来了,问你有没有啥困难时你要哭,要哭着要求给棒子评烈士。

把端的花生放在窗台上,二婶问:

“能评吗?”

村长说:

“按说棒子是犯了规定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棒子他还是一个没成人的孩娃儿。”

村长说:

“要按说他是去执行公务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他爹不是啥我们也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村长说:

“他爷他爹和他,三代人不能不落个军烈属。”

二婶把一瓢花生重又端起来。

“落不落我和婆婆也是一天一天地过。”

村长把嗓门抬高些。

“吴干部讲,一哭也就能把烈士要到手里的。”

二婶撤着身子走。

“中午让吴干部吃些啥?”

村长说:

“就擀一团黑面条吧,让他知道家里苦。”

二婶进灶房了。一会儿就从灶房响出了噼噼啪啪的炒花生的声音,香味弥漫了满院子。

十一 在镇上

镇上和十三里梁就不一样了。自古不一样。要不如何就叫它镇上呢。现在更不一样了,已经模仿了很多城里的建筑,姑娘小伙也穿和洛阳人一样的衣饰,扎耳朵眼也是很普遍的小事了,拿刀子扎死人也都干得出来了。

一街两行的小生意,也都知道在秤上做些功夫,多赚一些钱财。卖成衣的人,也知道专卖次品的,活粗的,但款式却是时新的,卖时又说买这衣服多么的贵,在洛阳多么的流行。

十三奶到镇上时,已经是晌午,她整整走了一晌的路。是疯子,她对镇上却也不陌生,有时说的话,也能同常人一样。她进到镇上时,从大街上穿过去,径直地走,路两边的店铺看也没去看。

店铺是也不消看她的。合作社、百货店、食品店、理发铺,还有十三里梁人开的咪咪发屋,啥儿啥儿的,门面修补得都十分的光鲜。她没有进去,也并不会有人招呼她进去。她照直走到车站前,在一家饭铺门口立下,把口袋翻过来,找到一方脏手巾。脏手巾中包了五毛钱。她用那五毛钱买了一个夹肉的芝麻烧饼,将烧饼包在那方手巾里,揣在怀里向南走去了。

早先她每次来镇上,都要给棒子捎回一个夹肉的芝麻饼,现在她也一样地捎,不知道她要给谁捎。

她朝南走去了,步子很急的。邮电所在镇南。她也许知道午时那所里是要下班的。

阳光已经黏糊糊的很浓了。公路上跑的汽车也都跑疯了,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遮去了。十三奶就走在那尘土中,一只手伸在怀里抚摸着那夹肉的芝麻烧饼。肚子里的叫声重又响起来,咕咕咕咕的,活脱脱如一只粗嗓门的蛐蛐卧在她的裤腰上。

这时候,邮电所是该下班了,可邮电所的那个小伙好像是为了等着十三奶,才晚下班了几分钟,才使十三奶没有从十三里梁白跑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十三奶来时那小伙正在整理邮桌上的信件和报纸,看见十三奶,他说别进来,我要下班了。

十三奶还是进来了,她说:

“我来取我孙子的信。”

“谁是你孙子?”

“我孙子叫棒子。”

“哪村的?”

“十三里梁。”

那条线的信邮递员早就送去了。小伙子说着,从柜台里走出来,让十三奶出去,他要锁营业大门了。十三奶不理他,探头往柜台里面瞅,她突然看见那里放了一捆信,就一蹦跳起来,叫唤着说,那就是我孙子的信!那就是我孙子的信!

十三奶叫唤着,扑到了柜台上。那小伙子一怔,忙抓住十三奶,说你是疯子呀,那都是朝外寄的信。就一把将十三奶推到了大门外,把门锁上了。

锁很大。

小伙子走了。

十三奶追在他后边,从怀里取出那个芝麻饼,说你吃了吧,夹肉的,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小伙子没有回头,骑上车子往镇上走去了。

突然立下来,十三奶瞅着远去的小伙子,嗷嗷地哭起来。哭得很嘶哑,哭得很苍老,也哭得很荒凉,叫人觉得春天刚来,秋天便跟着来了,树叶便落了,霜便也就下了,冬天也就又来了。觉得这世界呀,过得真快,心还没有热起来,就又冷了,想人间可真是幽渺哟。

哭到吃过午饭,或许再晚一些的时候,就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邮电所的门口,下来两个人,把十三奶扶着架着拖上了车,拉走了。

十三奶哭的时候没人看,没人惊,十三奶被车拉走时,就把路边的人吓着了,说人真是不可貌相,这疯子也有人用车接,你看我们过的算什么日子呀,连大卡车的驾驶笼里都还没有坐过呢。接下就又有知情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她男人当过副省长。男人不认她了,要有一天男人回来认她了,那也是住洋楼坐洋车的太太哩。

这一会儿,又来上班的那邮电所的小伙正在开营业门上的锁,听了这话,他的手就僵在锁上不动了。

十二 归回

十三奶家门口已经十分热闹了。

解放四十年,十三里梁村未见谁家这般热闹过。停了小车,从城里来了干部,从部队也来了干部。起初,听说棒子掉进雪坑冻死了,人们还可怜棒子小小一把年纪,可怜十三奶和二婶就这么一个孙儿。看到了这般热闹,人们就觉得没什么可怜了。死后能招来一番惊天动地,也算光宗耀祖过,没冤枉一条生命来世上过了一遭。有谁不明白,人总归要死去,死了又有谁像棒子一样能惊动了天地呢?

见了这番热闹,二婶心里慢慢觉得很温暖。还说什么呢?县、乡干部来到家,用小车去找婆婆去,把棒子的骨灰用飞机送回来,用那么精致的盒子盛上它。你想你还能说些什么呢?那么脏的凳子人家坐时,连擦一下都没有,花生炒过了火,人家拣也没拣就吃了。

村里不是也有不到十七就死了的孩娃吗?

死了就死了,活的人要想的是明天儿自己如何地活,那日子如何地打发,如何地尽快把死了的人忘到脑后去,让外人看不出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留下的事情,不过是到了年后,想起了清明节,在门口议论几句二月的清明,准备如何隆重地到坟上作一次祭奠。可真的到了清明,也就不过买一挂小鞭或几个炸炮,提上篮子,拿一碗油炸的面食和三个白馍。现在改革开放了,还可以公开地拿几小捆香火,捏几个金纸元宝,到那坟上去,在每个坟头添几锨新土。有的坟堆,被雨水冲下几个黑洞,走一遍看看,哀叹几声,想随地挖土将洞填了,又可惜小麦长得正好,又是自家的责任田,就去远处端几锨土来,将那坑洞填了。因为土来得不易,也就不把那坑填得太满,让过路的人看见已经填了就行。做完这些,就挂几条白纸,上供烧香,点鞭放炮,跪下磕三个头,也就完了。就起来拍拍屁股和膝盖上的黄土,随同族上坟的人流,回村庄去了。

回到家里,自然不会关起门来伤感,得照旧地过着日子,想着责任了的田地。从一早到一晚忙个不休。晚上闲扯几句,倒在床上便就睡着了,做梦也很少梦见那入了坟的人,并不因他年少死了就多梦他几次。倒是油盐酱醋,时常地走进梦里。还梦见明天要去赶集,走很远的路,却起床晚了,慌忙地醒来,天还不亮,到了恰好的赶集上路的时候,就上路了。

就过上了又是一天的日子。

二婶是经过了这些的。天大的灾难,哭上一朝或者三日的,打棺挖墓,将人埋了,也就渐渐不得已地将那人忘了。

日子里是要过活着的人。

二婶很早就立在门口等那出去的小车,等小车要接回的十三奶。妮子已经被车接了回来,在家照看着客人。村里人围着小车看。小车是为着二婶家才开进村里的,且二婶家降了天灾,这在围着看车的时候,就不能不过来劝慰二婶几句,说:二婶你心宽些,人来世上本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还说:也是棒子命该如此,寿限到了,没法儿的。再说:人死了就完了,二婶你不能便宜了部队上,还有政府,能要几个钱,就要他们几个钱。二婶心里后悔的是,当初真不该让棒子去当兵,不当兵什么事情也便没有了。可二婶却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听的人急了,忙拉着二婶的胳膊,说二婶你千万万千不能这样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那疯子婆婆如何地过?你让妮子回娘家时去哪儿吃上一碗饭?

二婶眼圈就红了。

热闹的人眼圈也红了。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村头有喇叭的鸣叫,跟着一辆吉普进村了。十三奶被接了回来,村里人慌忙闪到一边。家里的客人,民政局长、乡长、部队来的三个干部,都从上房拥了出来。

十三奶从吉普车上下来了。

很静的。谁家的狗,在车边转来转去,嗅着什么东西,呼吸声很响。有人朝那狗踢了一脚,它就尖叫着跑走了。再就不见了一点声息。人都木着不动,仿佛在等着比棒子的死更大的事情降下来。十三奶下来车,脸上乐呵呵的,布着一层灰土,大襟的棉袄开着两个扣子,脖子下那块黑红的皮肤,一折一皱地叠在一块。是村长扶她下车的,脚一落地,她就对面前的人说:“小车接了我,我坐过小车了,我坐过小车了……”

然而当她转过身子,看见门口还停着一辆小车,静静立下一片不是十三里梁村的人时,她把目光死盯在部队来的那三个干部的军装上,不动了,也不唤了,痴痴地僵硬着,眼里的那种木呆,冷冷地寒得人心打哆嗦。

太阳黄爽爽一片。

没有风吹。

谁说快回家把棒子的骨灰和遗像放一边,别让十三奶看见了。二婶说别动了,迟早都得让她见。

二婶说着朝十三奶走过去。

立着的人都朝十三奶围过去。

妮子从人缝挤进去,扶着了十三奶。

二婶过去把十三奶的袄扣儿扣上说:

“娘,家里出事了。”

十三奶迎着那几身军装朝前挪步子,说:

“出事了,出事了好。”

二婶说:“没有棒子了。”

十三奶说:“我还给他捎着夹肉的烧饼哩。”

二婶说:“棒子再也吃不到你捎的烧饼了。”

十三奶说:“一次不捎他就说我不是他的亲奶奶。”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十三奶说:“不是在前边站着嘛,三个人。”

那部队上的人都是棒子所在营连的,望着走近的十三奶,忽然就哭了,仿佛突然想起了啥,忙紧走几步,过来替二婶和妮子扶了十三奶,缓缓慢慢朝着家里走。

院子很小,人群一团一团静静地拥。

棒子的骨灰盒是一种亡人统用的红木制作的,那上面写了棒子的名。骨灰盒的一边,靠了一尺大一个镜框子,镶装了棒子八寸的放大像。来的人说事情巧得很,团里的新闻干事头天来给每个新兵照了相,来日棒子就跌进雪坑了。棒子在那像上很紧张,绷着一张脸,然眼却极有神。让人想到,春天来到了十三里梁坡上,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绿,羊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吃,棒子在羊群中一动不动地睡。他的头顶,他的身边,他的脚下,含苞的含苞,开花的开花,吐香的吐香。可他那仰脸的上方,云却很浓,低低地卷动,因此燕子飞得低了,蜻蜓也飞得低了。有蜻蜓就落在他的头上,本可以伸手即抓的,可他却睡着了。

还让人去想那夏天的星夜,月是溶溶的,星星缀满了蓝莹莹的天空。

夜一来,蛐蛐就叫,在门墩儿上叫,在锅台上叫,在床的下面叫,在供人纳凉的大树身上叫。青蛙也叫,叫在田里,叫在沟底,叫在房后,叫在人家的坟头。满街都是流水潺潺地叫,可是没有人的说话声。知了的叫声响亮却断断续续,然无声的细雨却像知了和别的虫子的尿样凉荫荫的,从日落下到日出。

棒子的像很年少,也很荒凉。

十三奶走过院落,走进上房,走近棒子的像。没人知道十三奶走近那像会做出什么事。可料不到十三奶朝前走着走着不走了,离那像还有两步远时她站下不动了,两眼死死地盯着像和骨灰盒。

过了一阵子。

村长突然过来拿起棒子的像,在十三奶眼前晃了晃。

十三奶的眼跟着那像迟缓地转动着。

村长大声说:“这是棒子。”

十三奶说:“是棒子……”

村长又抱起棒子的骨灰盒,敲敲盒盖子。

“这是棒子的灰,火化了,外面兴火化。”

十三奶望望那红木盒,扭头看着扶她的人。

“火化了……不火化……带不回来吗?”

一个部队干部说:

“带不回……汽车火车要坐半个月。”

迟疑一下,十三奶旋着身子,找到身后的二婶,轻轻慢慢说:

“这么远的路,你快和妮子进灶房给人家烧饭呀……”

十三 夜

一天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随着一早太阳的到来,都已经不再存在了。梁上的路,安安静静地躺着。吐了一丁点儿嫩芽的杨柳,也不去显摆那早到的春绿。去镇上开咪咪发屋的水浪,回到家坐在灯下,点他一天赚的钱数。野喜鹊不再叫了,小麻雀也不再一团一团地飞。猪、鸡、牛、羊都回窝卧着。

是凡要同月亮来的,都在慢慢来着。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猫头鹰也已落进了人家的坟地,准备着朝哪个方向唤叫。黄鼠狼从梁上的哪儿出来了,卧在村头玉蜀秆垛里,还想不准该到哪家的鸡窝去。

热闹了一天的村落,已经静了下来。出去野了的孩娃们还没有回家。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站下了他的娘,高唤着他的奶名,接下来就是一声骂:

“你咋不也死到外面哩!”

那孩娃就从牛棚或麦秸垛里钻出来,从他娘的身后回家了。

各家的大门都关上了。

男人们上了床,打着哼哼,咬着牙齿,睡得很香。孩娃们也是挨着床铺就睡着了,梦见了一天的热闹:小汽车如何地进村,十三奶如何地下车,二婶如何地和十三奶说话,妮子如何地给客人们让座,村长如何地把棒子的大照在十三奶眼前晃来晃去,十三奶又如何地轻轻慢慢对她的儿媳和孙女说,快去给客人们烧饭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于是,孩娃们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同棒子一样了,会不会有小车停在门口,会不会有部队上的人坐着飞机赶过来,会不会也惊动县上的局长和乡里的乡长,便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小小的眼角有了凄凉的泪。

有了泪,便是睡得很死了。

剩下的只有女人们没有睡。

明日隔一夜就到,时候又是镇上的一个集日。男人们要起早去镇赶集,赶一头猪去卖,或赶一只羊去卖,再或扛几根椽子到木材市上卖掉。换回来油盐、锄耙。春暖了,也该买孩娃们的单衣了。这是女人们的事,就把钱拿回来。女人们小心地拿上钱,抽空又要往镇上去一趟。居多的,是去卖笤帚和刷子。十三里梁这里,有一种草叫荆草,根又长又细,长在田头沟边,刨出来把那根剪齐,用铁丝捆在木棍上,成了笤帚或涮锅的刷子。家家都这样,集集都去卖。刷子一块钱一把,不会卖的卖八毛;笤帚一块八一把,会卖的卖两块。男人们去卖这些,女人们要把这些捆成捆儿,放进布袋,或装进两个大竹篮里,让男人挑上。还要给男人做好干粮。男人们是家里的栋梁,是女人们的靠山。自然干粮是要烙油馍的,于是,和面,烧火,烙馍,忙个不停。忙完了还要将灶房扫干净,把蒸馍布挂起来,把锅碗瓢勺放在很随便的位置上,但总要把这些重新换个位置放着。都做完了,拉开灶房门,站在院里揉揉疲惫之极的眼睛,往天上一看,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一只夜莺从院子上空飞过去,间或又留下一声怪叫,女人心里便嘀咕:我家可千万别出十三奶家里那种事情啊,要那样我可没十三奶和二婶那样撑着日子过下去的能耐啊。

正想着,鸡又叫了。

便该唤男人起床上路赶集了。

二婶家里的灯火一夜没熄。

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了,十三奶就躺在了床上,后背垫着一个被子,半倚半卧地不动。妮子把女娃放在十三奶的脚头,拉上一个被角盖着,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二婶坐在十三奶的床边,用手端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奶觉得疲乏得不行,累极了,她说都去睡吧,就先自闭上了眼,也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妮子还是坐在床下,二婶还是坐在床边,半岁的女娃还是睡在脚头。她用胳膊撑着翻了个身,望着妮子,说:

“你男人来信没?”

“来了。”

“说啥?”

“说他又转干了,成军官了。”

“还说啥?”

“说……我害他一辈子。”

十三奶欠欠身子。

“离婚吧,离了日子也照样一日一日过。”

跟着,谁家的鸡首先打鸣了。接下是一片鸡鸣,响彻了十三里梁。

二婶说:“不求人的,明儿就离,今儿你去镇上卖笤帚吧。”

妮子说:“卖了回来买些啥?”

二婶说:“买张锄吧,锄该换了。”

妮子说:“那饭勺也不行了,用了十多年。”

二婶说:“饭勺还能用。再买二斤盐。”

妮子便去捆那笤帚,五个一扎儿,放进两个竹篮里。二婶便去灶房给妮子准备干粮,日子还是不错,干粮和别户人家一样,全是白面的馍。十三奶便把她的曾外甥女拉到怀里,拦抱着睡。

十三奶猛然发现,这曾外甥女,长得像妮子,也像她外婆,似乎哪儿,还像十三奶自己。十三奶久久痴着看这个曾外甥女。

这个半岁的曾外甥女,对她的老外婆、外婆、母亲身边的事还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睡得极尽的香甜,可是来日已经在屋外等着她醒了。

到来的日子也是由不得她的日子呢。

自由落体祭

一九九三年新春之后,中年男人乐极生悲,从自家房上跌将下来,结束了他年富力强的旺盛生命。其时,喜婚的门联都已聘人写好,内容是十分民间的大众诗言,说起来颇含乡土的庸俗气味,然乡村里却是十分流行。上联是“幸福喜结连理枝”,下联是“终生愿做比翼鸟”,横批为“白头偕老”。那所谓的新婚女人,是豫鄂交界武胜关下的乡下女人,同中年男人青年时期曾有过一段情缘。明朝晨时,她将从第一班长途客车上走将下来,穿着红绸薄袄,坐着响器班的乐声,来与中年男人合欢为家。中年男人是在准备完毕一应婚事繁杂,躺在婚床上喘息之时,看见了新房顶上,由于工匠的粗心还留着一裂瓦缝,平南的日光在瓦缝间晃动不止,仿佛一双窥探洞房里床笫之事的眼睛,他才顺口骂了一句工匠,借来邻居的梯子,爬将上去。收拾停当那条紧靠山墙的瓦缝,忽然发现对面山梁上有个女人,穿件红袄,急急走着,宛若跳动的一团火苗,疑心那是自己要娶的女人雪梅,痴痴看着想弄出一个的确,却不慎跌落下来。在跌落的那一瞬间,中年男人啊的一声惊叫,头下脚上,五脏六腑都倒置地悬浮起来。当他听到自己的叫声又白又亮,如初春解冻的河水的时候,便也立刻明白,山墙下是一堆盖房时没有用完的碎砖乱石,而自己结结实实的生命,正是以常言说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那堆碎石跌落。于是,他惊惊恐恐,赶急儿睁大双眼,重又看见了二十五年前四百里外的一幕情景。

那个时候,太阳开始西偏,黄亮里渗了血红,一天价的燥热即将消失,山坡上滑动着凉爽的小风。燥热给人们带来疲惫和懒洋洋的精神,在微风中烟消云散似的慢慢消退,元气和精力都像刚刚睡醒一样恢复得极为旺盛。

青年春生到分部参加授奖大会凯旋,会上奖了一个白色的脸盆。他用一个网袋兜着奖品,也兜着从分部那条小街上买来的一斤盐、半斤醋、一瓶酱油,还有别的日常用品。回来路过张家崖时,想到崖下方便一下,就把脸盆搁到崖头路上,纵身一跃,站到了一片树荫里,二号军裤未及解开,便看见了那充满诱惑的人生一幕。

这是一面坡地,麦苗像筷子一般高低。季节已使小麦开始扬花,然这里却难以闻到一点麦子的青稞气息,只有行间的黄土在散发着太阳贮存的热燥和土地焦枯的不安。一只旱蛙在田里孤独地跳着,把麦子砸倒一棵,又砸倒一棵。蟋蟀的叫声,断断续续,从土地里跳将出来,又跳将过去。有一对麻雀,从很远的空中飞来,落在槐树顶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春生原本是抬头去看那麻雀的,结果,却看见了麦田里正站着的两张锄。进而望去,也就呆住了,其模样像一推门儿就看见了一个女人睡在自己床上,朝他微笑,朝他招手。那神情尴尬着,僵硬着,凝在他的脸上,仿佛一股热流,从地心温生出来,透过他的脚板,沿着脉管流至全身,又流到脸上,也就不再流动了。

事情是如何也难以想到,张家崖村的新婚夫妇,张亮和雪梅被队长派来包锄这面坡地,夫妻俩大白天竟迫不及待地做起了夜间的床笫之事。四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太阳落山的浅黄叹息。山坡下的溪水朝着山外潺缓流淌。山梁上的这条小岔沟里,野生槐树的枝枝梢梢,都在拉拉扯扯,情意绵绵,黄叶飘在地上,像漂在水面的渡船。雪梅就仰躺在那层薄叶之上,裤子脱了堆在头边,两条腿白润得刺眼,像跳出水面的白鱼一般斜搁在山坡上,竟是那样光润滑溜,看去像冬雪天里堆起的两条白雪小堤。不消说,张亮的裤子也脱了。那是他结婚时候没有新裤穿,借春生的一条二号军裤。他以为春生是军用服装仓库保管员,一个人管着一个山洞的军装,有穿不完的新军衣,说把媳妇娶进门再还,可雪梅过门已经一个满月了,他却压根没有还裤的念头。春生也没有让他还裤的那个意思,毕竟只是一条裤,倘若春生去找他还裤,势必伤了女人雪梅的心。眼下,那条绿色军裤,正被雪梅当作枕头压在头下,她的头发乌黑黑地流在裤上,像流动着一束黑风。看不见雪梅那张被军裤托起的脸,那张脸被张亮的脸盖住了。他在她身上动作得十分厉害十分疯狂。春生站在他俩头顶树下,听到他们彼此的喘息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他浑身的血便凝住不再动了。一时间,就那么木呆呆,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盯着发狂的张亮,脑子里却一片纯净素白,一片雾山雾海,一片漫无边际的骇异痴怔,使得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然在这个时候,张亮却又好像到了人生的极乐境界一样,猛地就不再动了,风平浪息地用双手把雪梅的脖子死死勒住。

“你要勒死我了。”

“就要勒死你的。”

“你勒吧!再紧点,越紧越受活。”

春生不明白他勒她为何就越紧越受活。是年他二十周岁,对情爱还很迷蒙,不知道所谓男情女爱的真正意图,多半也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登峰造极的快乐。他盯着那一幕图景痴情张望,却又不小心在脚下弄出一滴响声。

张亮抬起了头。

忙不迭儿转过身子,春生贼一样人心慌慌地离开了树荫,爬上土岸顶的大路,提起网袋,默默朝着自己看守的服装仓库去了。

回到仓库,春生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按部就班地安闲生活了。烧饭时用煤油炉子浪费了三根火柴才点着。雪梅那赤裸裸的两条腿,张亮那疯狂的动作,他们二人急促的喘息,总在他面前跳舞演戏,任你枪击炮轰也赶它不走。当日入夜,屋里像是一个黑色的漆瓶,窗口上的一层淡亮,倒像一张牛皮厚纸似的。这是两间石头墙的红瓦房,那一间通向服装仓库的山洞口,这一间是他的宿舍。他在这屋里住了整两年。两年来,从未像这一夜那样使他感到孤独和寂寞。孤独和寂寞如同漫山遍野的荒草野坡,如火如荼地向他铺展而来,点点滴滴地侵蚀着他,最终就吞噬了他。躺在床上,他觉得床是那样阔大,比分部院里那个操场大许多,四野无人,就他独个儿躺在操场的正中央。天那样阔,人群离他又那样的遥远,星月冷漠地疏远着他,好似他在人世间已经消失了,混沌了。兽、禽、树、草、水,什么什么的,飘然而去,无影无踪。只有他自己还留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上。回想起来,先前他吃过夜,到张家崖村走上一遭,颇含散步的闲情逸致。在街上随便和哪个村人说谈一阵,天麻黑时走回来,用手电筒照着,沿着仓库四周的铁丝网,检查一遍有没有所谓的阶级敌人破坏军用设施。末了,到仓库门口站上一会儿,看看有没有所谓的坏人动过那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不动一下的大铁锁,最后就回到屋里,像读毛主席著作一样,读几页《艳阳天》,再或像读《艳阳天》一样读几页毛主席语录,然后自然而然睡着去了,日子便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可到了这天却是不行。他把《艳阳天》读了一个章节,书合上,灯一灭,白天那幕戏又依然演在他的脑壳。太清晰了,太叫人惊疑了!原来男情女爱竟是那么一个样儿。参军前羊倌四伯带一群孩娃上山放羊,他就给孩娃们说些那号事情,说他婆娘一开始还不同意,他硬来了几次,那婆娘尝到了甜头,每夜都要让他干,白天还要做好吃的补养他的身子。羊倌四伯把那号儿事吹得山珍海味,云天雾海,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后来,他大了,读书了,参军了,似乎把这淡忘了。一入伍就从新兵连分到张家崖的服装库,独自一人。分队指导员说把他独自分到这儿,是党组织给他的最大信任。他要守库、检查、烧饭、种菜、读书、学习、写心得、定期汇报思想、上交团费,如此等等,任重道远。农忙了还要帮贫下中农抢收抢种,从起床到天黑,有那么多的工作等着他去为之努力。他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间的事,似乎那种事情在他压根不曾知道。羊倌四伯给他的启蒙是彻底淡忘了。然而,这一夜,他的那种记忆恢复了,恢复得那么热烈,那么深刻,那么光彩照人。白天的事情,犹如太阳一般照亮了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那个角落纯粹是羊倌四伯讲给他的男欢女乐。从而,使他猛然醒悟,自己所谓身负重任的特殊的一段军旅生涯,原来是这样单调乏味,不见多少实在的意义;明白了自己特有的生活里,分明缺少的一样东西,是否正是白日所见的那种男情女爱,也未可知。回想起来,雪梅在这一夜之间,如一团火样温暖着他孩子样的身子,炙烤着大人一样的灵魂,最后终于把他燃烧了,烧成一团枯干的灰烬,也正如二十五年后,头顶的太阳,温暖发烫地烤着这中年的男人。

本来,他是不该从房上跌落的,不该在将要迎娶女人雪梅前一天摔死的。可是,因为要娶一个女人,那女人又是当兵时村上的女人雪梅,这一个月来,他便度日如年,苦待苦熬,终于从白手起家,借助着女人雪梅给自己情爱的力量,买砖买瓦,运灰运石,邀请工匠,终于盖起了这三间不见尘埃的新房。终于发去一封电报,说房已盖起,并接到一封回电,定在明日结婚。这种人生命运的突然转折,使他终日心神不宁,神魂颠倒,迫不及待。到了婚事的最后日子,又不免满心欢喜,看见什么都放着五彩之光。所以,整完房子时候,本该下来,然太阳舒适可人,他就坐着歇了一会儿,被日光照得他浑身酥痒,眼花缭乱。恰在这时,他看见对面山梁上有位女人走来,高矮胖瘦和自己要娶的女人颇为相似。为了看个清楚,他慢慢爬至新房的山墙顶上,手扶着山脊的一块脊砖,将信将疑,又越看越像,为了弄出究竟,伸了一下脖子,按砖的左手稍一用力,那砖擎他不动,便哗一下从房脊脱落下来。他身子随着砖的脱落向北一倒,也就穷追不舍地随着那砖坠落下来。在身子北倒的那点滴的时间之中,他尖叫一声,看见村头闲站的人们闻声扭过头来,又更大声地尖叫疯唤,朝着他这边狂奔嘶叫,那声响天塌地陷似的,一下使他明白自己是正朝着死亡坠落。于是,脑子立刻便从昏迷的瞬间清醒过来,去听村人的唤声叫声,这时候,却听见二十五年之前,看到那人生一幕的当天夜里,从分队炊事班退役的马蹄座钟,滴滴答答,无休无止地响在耳边。

他在坠落过房脊的砖头之后,静静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除了耳边丝丝入扣的风声,马蹄钟声,朝下坠有二尺之后,还听到一种呢喃之声。细加辨认,也就听清了是二十五年前背书的声音。

在那漫长而又黑暗的一夜,大约是深夜一点来钟,青年春生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只胳膊搭在床里边的毛主席语录上,睡不着,就摸黑掀开毛主席语录的第一页,从“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背到最后一句“战胜帝国主义及其走狗”;又掀开第二页,从“没有中国共产党的努力”,背到第四页的“我们一定要更多地学习马克思主义”。这样,一直背到第十一页的“不自觉加强思想建设,就会忽视必要的思想斗争”,女人雪梅的影子才渐次地消失隐去。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九点半钟,阳光强烈地从窗口射进来,投到脸上,把他年少而满含生气的方脸照得光光亮亮,两团儿眼屎像米粒一样结在内眼角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分部那条街上,想解小溲,就是找不到厕所,急了,钻进一个墙角,可还来不及解完,便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回头一望,竟是女人雪梅。她穿着出嫁时那个红底蓝花的新布衫,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扎成两个又粗又硬的小短辫,像扫面炊帚一样在她的肩头动来荡去,不安分地撩拨着人心。于是一惊,收住尿,也就醒了。睁开眼时,他的一只手还在被子外面拿着《毛主席语录》,语录翻在第十一页,另一只手搁在他的羞于见人之处,手心一团热粘,裤衩和床单湿了一片。

这是他入伍后第一次这般样儿,俗话叫“跑马”,使他如干了一天重活一样,四肢困乏无力,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敢有动,心里空空荡荡,又惊惊颤颤,像一条无草无树的大山谷,独他一人置于其中,使得孤独寂寞显得更加深厚无边。

二十五年以后,朝着死亡跌落的途中,去回想往事,中年男人发现那个仓库坐落的位置不错。一个藏在柏树坡下的大山洞,两间躲在林地里的小房子,铁丝网把山坡和房子一块围将起来。前面耸立的一号峰上,用木板钉了一个小哨楼,站在一号峰上,可以看到周围的七个小山包,每个山包下都是服装仓库,每个库都有一个排、一个班,或者几个人在那儿看守。唯他守的七号洞为最小,里边也无非几间房子那样儿,且最靠深山,所以负责服装库的七十一分队就只委派了他一人。眼下,春生从房里走出来,站在晨光里,心里有种淡淡的责任感。他瞅着一号峰上的哨楼,呆了一阵儿,夜间的情乱就渐渐平复去了。哨楼周围的野柏树,密密匝匝挤在坡面上,长久的天旱无雨,它还依旧乌青乌青。事实上,那就是生命的力量。浓重的绿色,大面积地铺在七号洞的前后左右,把他埋在浓重的绿荫里,使得他的心情阴沉而又灰暗。东方迟升的太阳,在二、三号峰上洒上一片明亮的翠色,远远望去,山坡上的柏林仿佛是一片初春的嫩草地。这浓的和淡的,阴的和阳的,各种各样的山颜,开始在春生的心境里协调出可谓平心静气的心境来,使他对昨天见到的和夜里胡思乱想的,有机会不慌不忙地理了理。他好大一会儿盯着哨楼没动,终于使自己内心的情境慢慢变得开阔明亮,对人生一些极神秘的东西看得越发清晰透彻起来。

我二十周岁了,他想,我怎么一转眼就二十周岁了?

这想法很劳神。有了这想法,人会忧伤无奈。他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起床先检查铁丝网和别的军用设施,再提水洗脸、生火、做饭,而是把目光从一号峰上收回来,搁在通往张家崖村的黄土马路上,很痴情明亮的不再动了。

这当儿的太阳,也正如伟人毛泽东所说,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极富激情地照耀在马路上。村里的钟声响过不久,一群到了出阁年龄的村姑和媳妇们便拉拉扯扯走了出来,一个个懒洋洋地揉着睡眼,扛着锄头,从春生前面摇荡过去。张家崖村地处大山深处,山高林密,太阳出得晚,落得早,土地阴气大,粮食连年不丰,一年口粮计划着喝汤,也只能维持七个月。先前,村人们农闲时男人女人刨药砍柴,日子总还可以勉强维持。如今却是眼见得不再行了。政府指示要封山造林。林没造,山是封了,药也不能刨了,柴也不能乱砍滥伐。其结果,弄得连购买返销粮的款子也相当吃紧,细说起来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人就不得不拉下面子,开始去逃荒要饭。去年,走了半村人口。今年,又走了三分有一,村里就只剩下怕羞不便的姑娘、媳妇做些活路。那时春生立在门口,盯着前面过去的村人,心里荡动着小小一湖欲念的情水,刚平复的夜间的想法,又萌生在了脑际。他感到脸上有些燥热,看看东边的太阳,就把头给勾了下去。过一阵,无以忍耐,仿佛那路上有东西在召唤着他,很强劲,很有力,就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把目光投到马路上去了。

雪梅从后边追来了,她跑得很快,锄头指挥着她的头发、肩膀、腰身,一道儿扭来摆去。

“三嫂——等一下。”

有个媳妇在前面站下来,回过身。

“搂住你男人睡吧,还出工?”

“谁稀罕他!”

“不稀罕?不稀罕还起得这么晚!”

“那死鬼昨儿睡到半夜就跑了,还劝我和他一道去要饭哩!”

雪梅赶上来,又趴在那媳妇脸上嘀咕几句,那媳妇也骂一声,两人就咯咯笑着走了。笑得很尖脆,牛铃铛一样在春生的耳边叮叮当当,使他浑身一震,将眼睁得又大又圆。

雪梅看见他,缓下脚步,脸上莫名地飞过一层绯红。

“春生。”

春生一怔,心里立刻感到如七月的阳光照耀一样温暖畅快。这一声不同往常,她叫得很轻柔,也很甜腻。甜得有些噎人,使他不敢立马应上回声,直到雪梅彻底在他面前站住了脚,他才灵醒过来。

“有事?”

“亮子穿的绿裤是借你的?”

“我不要了,给他吧。”

“不要?”雪梅盯着他的脸,“真不要了,兄弟?”

“真不要。”

“不要了俺也不能白要你的裤……”

不消解释,她说的俺里含了张亮,是指人家两口儿。春生听了,心里马上沉一下,刚才在身上还汹涌澎湃、喘息不止的血液,似乎立刻停顿了。

“春生兄弟,新裤哩,俺不能白要,麦罢请你吃顿饭吧,我给你烙油馍,全白面。”

“算了,不就一条裤。”他说,“我还有……要是你有意,就去给我逮个狗娃喂一喂。”

“狗?替你守库呀?”

“做个伴。”

“做伴……狗吃得多,逮个猫吧。”

“猫也行。”

“好,这就两清啦,一只猫换条裤。真让我给你烙全白面油馍我还真的舍不得。”

雪梅走了,她细腰下的臀部扭得厉害。春生盯了她一会,心里越发感到落寞无聊,血液川流不息地涌过来,便回屋瞟了一眼床里墙上的毛主席像,没烧饭又躺在床上睡去了。说的是睡,其实也就睁眼躺着而已。

日月熬人,但最终还是过去一天,又过了一天。

这时候的青年春生已经会背一百多页的《毛主席语录》,共计二百四十一条。《艳阳天》也已读得很熟,女人焦淑红的形象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焦淑红,他就想到女人雪梅,这使他在许多时候,不断产生对《艳阳天》作者过分的崇敬和感激,以致使这崇敬和感激在一些时候,竟远远超过了《语录》作者毛泽东。不过这多是在黑夜之间。白天也就好了。白天里他能克制自己,能把《艳阳天》的作者和女人焦淑红的形象从脑子里赶出去。

猫已经长到半大,卧在门口的小凳上,沐浴着从房角拐来的一片阳光,白色和灰黑间隔的绒毛,都蓬松地竖起来。跳蚤在那温暖的毛间艰难地长征。一日日的,总是这样过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一段美好时光:起床、检查、洗脸,就绪了,趁着头脑清晰,背两条毛主席语录,然后坐下来给花猫捉几个永远也捉不完的跳蚤,挤死,再去烧早饭。这成了规律,有了猫以后形成的,从没有乱过或有意破坏过。

可这天的规律被他破坏了。他依旧是要去给猫捉跳蚤的,刚蹲下,翻开猫肚上的白毛时,突然他看见一个跳蚤又红又大,就像一粒高粱米。他一向未见过这么大的跳蚤,下手时有些心惊。他捏住那跳蚤,两个指头肚儿间,就像捏了一颗石头粒。使了很大力气,才用两个大拇指指甲把跳蚤挤破了。是爆响。砰的一声,血溅到了脸上,在胃里翻一下,他就像吃饭时咽下了一条虫,用手去擦脸上的污血时,手在脸上僵住了。

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竟长出几颗又鲜又大的粉刺,他们家乡俗称“枣疙瘩”。军队是青春集合之地,笼统称为青春痘。他把手搁在那青春痘上,一种骚乱不安立马就占据了他全身心,仿佛六月天气,一个人午间睡不着,在燥火火的太阳光下闲荡那样儿。他的心又急又烦,然而又无事可做。他极想爬在自己脸上咬一口,便回屋从席下拿出一面小圆镜,坐在猫的身边,端详着自己那张不平整的脸,就像端详一幅陌生的人头像。那镜后边,有一张语录画,毛主席的侧面头像才真正如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闪烁,射出一束束光芒来,向下是红色的“斗私批修”四个字。春生从镜子里看见那几粒青春痘,一个个饱满旺盛,一个个鲜血淋淋,像刚下豆荚的红豆儿,嫩生生的灿烂夺目。他有些恨那青春痘,决定把它们从脸上掐下来,可不知为啥又翻开镜背看了看,发现领袖像是头朝下,“斗私批修”四个字竟是倒立着,像四只脚样踩在像的脖子上,就慌忙转转镜,让领袖正过来,本能地抬头看看库大门,才放心掐那痘儿了。

他的手先轻后重,青春痘的尖,在他手里裂开一个口,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一条细长的白浮油。再挤就是血。先是血水,后是浓稠的血液,竟和跳蚤肚里的污血一个模样。于是对自己刻骨仇恨起来了。索性狠下手,像挤跳蚤样,一下一个,手一挨着脸,就有道儿白油和血浸涌在脸上,只一会工夫,满脸就变得红艳艳的灿烂夺目了。

从这一日起,他不再给猫捉跳蚤,而是每天这个时候去掐自己脸上那青春痘。也和捉跳蚤一样,仿佛永远掐不完,他就日复一日掐下去,把自己的一张方脸弄得山山岭岭,越发不平整。

中年男人是跌至山墙的天窗前面看见屋里自己准备的新婚床铺的。新婚的床铺,使他进而看见了那两间后屋里多了一张像,李铁梅的戏剧照,独长辫在她胸前飘扬着。他很喜欢这张女人画,那辫子有很强的吸引力。他把这画贴在毛主席像左边的枕头上方,一躺下就能看见。于是,他有了新发现,李铁梅长得很丰满,按理胸脯也该隆起的,可她的胸脯却平整开阔,如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一点他有些想不通,他时常拿铁梅和女人雪梅来比较,雪梅和铁梅年纪差不多,胸脯却隆起得如两座山峰了。说起来,整个夏天他都是如自己从房上跌落一样迷迷乱乱过来的。那时候,三夏大忙,抢收抢种,他必须按时局所需开展助民劳动。“蹲一点,红一片;走一线,红一串”是当时军队提出的热门口号,要求每个士兵都要凝结在思想里,落实到行动上。这方面成就如何,要作为评“五好战士”的条件之一。一方面,做“五好战士”是他的远大理想;另一方面,开展助民劳动也可以见到女人雪梅。跌落着走近死亡时,中年男人想,这多少有些阴谋的黑味,是一种引诱女人的勾当。可那时他没这么想,却这么做去了。

拿上磨好的镰刀,他看一眼李铁梅,嚼了半个蒸馍,吐在一个盆里,又舀了一碗水,放在盆边。给猫儿准备好了饭食,他就去了张家崖村。

几天前是集体割大块田,今儿,要分散包割那些零碎的小块儿。预报天气说后天有阵雨,队长就按人头把麦田分到各门户,要求各家累死也要在雨前把麦收回来,把地腾出来。春生到村头时,社员大都下地走过了。队长在村头催那些动作迟缓的社员们。

“来了,春生。”

“哎。”

“歇着吧,麦地都包了。”

“哪能哩,大忙天。”

“那你随便吧,想帮谁家就帮谁家。”

队长说着,下地了,走得很急。

村头开始空落了。老人们带着娃儿在门口荫凉里守门看户,鸡在太阳地里刨食儿。队长让他帮谁家就帮谁家,就仿佛他想过河,队长给他架了一架桥。他要从桥上走过去,去和女人雪梅在一块。昨天劳累了一天,因为大呼窿,他没法和她在一块,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怕人看出他的心病来。今儿可以了。他感激地望队长一眼,就朝雪梅家走过去。至今,二十五年后,他还记得那山清水绿,雪梅家房前有一盘坏石磨,不常使用,年久失修,有鸡子在那上边晒翅儿。她家房后是一排箭杨树,再往后,就是荒坡地。整个的房舍坐落似乎有些荒凉冷僻,只有到了院里,有鸡有猪,有堆起的柴火,有乱七八糟的庄稼秧子,才像了一户人家。他来时,女人雪梅正往嘴里扒玉米生汤儿,急急火火,坐在上房门坎儿上。看见他,她慌不迭儿站起来。

“哟!春生,稀客呀。”

“我来磨镰……人家说你家的磨石好。”

话很流畅地出了口。这是他来前想好的一句台词儿,念完了,便一脸红热地看了一眼雪梅,忙把头扭到一边去,去找那埋了半截在地下的大磨石。

磨石就在窗台下。春生在磨石前蹲下后,雪梅把洗过脸的剩水端过来。

“今儿帮谁家?”

“队长说让我随便帮谁家。”

“呀,好兄弟!”雪梅大声说,“帮我吧,我那死男人,要饭不知到了哪片宫殿吃香喝辣了,忙天也不回。”

春生抬起头。

“还没回?”

“没回呀。”

“那就帮你吧!”

那就太好啦。雪梅站在春生身后,穿一件又旧又薄的花格儿洋布衫,胸前挺起的峰像卖豆腐人用手拍的软豆腐。春生抬起头看她,看见她脸上又光又亮,水润宽阔的额门,明亮乌黑的眸子,挺拔俊秀的鼻梁,一一对称起来,显得又年轻又活脱。我昨儿夜里还发愁今天的活哩。她说今早一起床,听见喜鹊叫,心想我男人说过收麦子不回来,咋会喜鹊叫?没想到是春生兄弟来帮我出力了。

盯着她抖动的胸脯子,听着她甜酥酥的话,春生的手不自觉地搁在磨石上面不动了。他觉得全身有些紧缩,血液一泻千里,东闯西撞,似乎要冲出身子,像水管一样喷将出来了。他低下头去,不敢再望她胸脯一眼。他怕再看下去自己真的受不了,就又低头磨镰了。镰本是磨过的,风快。眼下,他磨得不经意,装得一点也不像。好在雪梅说完话,回灶房送碗了,等她从灶房出来,手里也已拿了一把镰。

小麦地是在七号峰后的一面山坡上。麦子不好,出苗时候雨水正常,可肥料不足。到了麦要扬花,补追过一次草木灰,又恰遇天旱,半月三十天的不见一滴雨水,日晒风吹,粪干了,草被风吹出了田地,麦子仍没得到肥力,终于就长得一粒种子一棵秆,稀疏疏的像点播的啥儿草。大的地块割完了,光秃秃的,只剩下“抓革命,促生产”的应时语录牌儿还插在田头上。小的地块,不是在沟里,就是在梁上,很远才有一片儿。雪梅分的这一块,属阴地,不到午时见不到太阳光,四周围除了麦茬地,就是清风嗖嗖的山野林子。上午,地里没日光,春生和雪梅并肩挥镰刀,亩把地,一人割着紧巴,两人就割着轻松,于是不慌张,说着闲语。她问他老家是什么县、什么村,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亲身体好不好,妹妹为什么小学毕业不读初中了,他都一一作了答。时间过得快极,春生冷丁儿发现,原来和女人在一块时间过得流水一般快,手头的活儿也那样轻松自如,惬意十分。地是三角形,一转眼就被割剩下一个小角儿。太阳从山那边转到了山这边,一抹日光洒在田野里,荫凉变得温暖,变得热人,变得烦躁。渐渐他俩也就全都被晒在了日光里。雪梅出了汗,额门油亮,她起身埋怨地看看太阳,摸摸口袋,好像忘了什么,撩起衣襟擦了擦脸。春生突然看到了她撩起那一片衣襟下的赤裸裸的肌肤,虽只一瞥,使他又一次想起了她和张亮在白日荒野演下的那一幕。这使他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他愣住了,脸上便一层痴呆,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自己把自己推进一道极其险峻的峡谷里。那峡谷是前后无路,左右绝崖,内里满是狼畜虎豹,人只要掉进去,便就必死无疑了。然而,那峡谷却又充满了诱惑和刺激,那是一种人生境界,人总是想要走近它,去征服狼畜虎豹。尽管多少人都死在峡谷里,活着的却还都是下足决心,偏执孤傲地执迷不悟。春生已经到了峡谷口,进而就可以深入进去了。他双眼微微上翘着,模糊不清起来。也许他什么也没见,峡谷、绝崖、虎豹、尸骨、寒风,什么也没走进眼里。看见的只是一道阳光,从七月的晴空中走将出来,又明亮,又暖心,使人感到精神爽朗,心旷神怡了;他摸到的只是抓不进手的三月春风,轻轻从他耳下一掠而过,给他留下一道漫长的严冬过后的第一丝温馨和沁人心肺的芳香。谁知道呢,是深是浅,是苦是甜,是灾是难,也都未可知。人生在这一刻变得五彩斑斓又满道荆棘,缤纷的春光诱惑着人们从荆棘中挺胸走过,无论前面是一片鲜花,还是一片枯草,无论是一片明亮的开阔地带,还是深渊沟壑,是人都要走一走。事实上,探险精神在这一刻得到了升华和超越,深刻得无以言表,使人变得视死如归充满信心。跌向生命尽头的中年男人回想起来那时就是这样儿。他被一种欲望控制着,脑海变得狭小而偏执,思路被固定在一条又窄又小的危险轨迹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就单单地渴念着一种举动和作为。

“春生兄弟,歇歇吧。”

女人雪梅说着,把衣襟放下了。这就像云来雾遮,阳光突然消失了,明亮走去了,代之的是雨前的一片灰暗。

“歇吧。”

“饥不?”

“不饥。”春生眨了一下眼,回答得很木然,话仿佛不是从他口里道出,而是从山的那边飘然而至的。他不知道饥不饥,只感到一道灰色在眼前晃动着,幸而把他的欲念遮住了。雪梅朝田头的坡根靠了靠,把镰放在阴凉里,坐在镰把上。燥热使得她的脸庞变得红艳阵阵,像秋后的红柿叶。她看着木讷讷的春生,把话说得很体贴。

“过来歇吧,歇起来一口气也就割完了。”

春生没过来,把脸转向了山坡的那一边。

“春生兄弟。”

“哎……”

“你这么好,那当官的要时常表扬你的吧?”

“只要开会,指导员就拿我做典型。”

“表现好了,回家能安排工作吧?”

“‘五好战士’退伍回家都是正式工。”

“你能评上吧?”

春生噎住了。这一噎使他的眼睛睁大了,眼前的灰色慢慢退下去,心倒开始从迷人的热浪中漂出来,慢慢浸入了冷水里,变得清醒且冷凉。前两年,他都没被评上“五好战士”,指导员说他已经基本够条件,只要政治学习再自觉地抓点紧,就完全够条件。他说不准自己的条件够不够,也没有把握自己能评上还是评不上。这忧虑时常像一条蛇样缠着他。这会儿,这蛇倒使他灵醒了,也使他忧伤了。总之,使他一下站在了人生命运的一个新高度,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挣扎和超越,跋涉了崇山峻岭,转眼间看见了那条大峡谷,看见了绝崖和虎豹。他已经会背二百多条毛主席语录了,他曾私下调查过,眼下分部最优秀的士兵背语录也才比他多背十一条。十一条,只要他稍加努力,坚持不懈地背下去,是完完全全可以超过的。这一点他有把握,信心十足。学习好是五好的第一条。现在是农历六月,阳历八月,离年终总结只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是冲刺准备的时候,一星半点也马虎不得的。学习、工作、生活,半点纰漏都出不得,否则两年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顺水东流,沦为泡影。他看了一下女人雪梅的脸,忽然显得很平静,刚才的激动平复了,消失了,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愧疚和她对他的提醒的感谢了。当然,这感谢和愧疚还都很肤浅,很表面,但毕竟是他眨眼间就完成的一次心灵跋涉。一段里程走完了,心灵暂时升华了。

女人雪梅看着春生像看着自己家的什么人。

“你能评上的,我想着。”

春生望着女人雪梅的脸。

“不一定,一个连队一年才评一两个。”

雪梅挪挪身子,让出块树荫儿。

“和当官的关系弄好点。”

春生坐在雪梅身边。

“不在那个,全在表现。”

雪梅盯着春生的脸。

“你别死心眼儿呀兄弟,嫂子可啥都知道的。”

春生盯着女人雪梅的脸。

“部队可不是地方啊,要不就不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了。”

雪梅笑了笑。

“渴了吧?我去打点水,下面有眼泉。”

春生说。

“不渴。割吧,上午割完,下午挑回去。”

雪梅站起来,一脸嬉戏样。

“这儿都把上午、下午说成前晌、后晌,你别给我摆那学生洋腔调。”

中年男人清晰地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青年春生脸红了。他家乡也一样把上午下午叫做前晌后晌,把昨天前天叫做昨儿个、前儿个,把太阳叫做日头。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她,说不渴,你别提水呀。

“我还有私事哩。”她依然是笑着说。

春生愣了愣,明白了她的“私事儿”,看着她去了,朝着沟底,因是下坡,她的腰肢就扭得更厉害,更好看。他一直看她到看不见。当她最后在他眼里消失时,他的心里闪了一下,就像她永远从他心里消失了,立马浑身都觉得轻飘飘地失落了。他想跟着她走过去,又想起“五好战士”什么的,站起来了,却终是没有去。

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这房是为娶中年女人雪梅才盖的,是女人雪梅给他的一笔钱,让他抓紧盖三间新瓦房,盖好她就立马嫁过来。明天她就要来了。可刚才他看见山坡上跳动的火一样的红棉袄。也许是她提前就来了。闻着新砖出窑的清新温暖之气,他看见了军事重地那儿的又一天,是他一生里非常重大的一个纪念日,颇有些类似国庆节或者建军节。那一天的太阳金黄灿灿,像一张烤焦的饼。这是个好日子,阴历初九,属黄道吉日。春生接到一个通知,让他上午八点半前赶到连部,参加毛主席语录背诵会。他去了,昨儿一夜没睡,复习了背过的二百多条语录,今早天不亮就起床烧了面汤,吃了蒸馍,又把花猫的午饭留在一个小碗里,放在床腿边,就匆匆上路了。

他到连部时,是八点三十一分,一个小迟到,算不得大事情。部队已经集合好,在兼做会议室的饭堂里。百十来个人,从干部到战士,全体官兵人人手捧一本红皮书,嘴里无声地咕咕哝哝,学生背课文般一脸严肃紧张,十分肃穆庄严。他在队列前边望下去,饭堂里是一片红色的海洋,领章和帽徽像语录皮一样红,语录皮又像领章、帽徽一样艳。

指导员在那红色里演讲了背诵的意义、规则、要求、注意事项,比赛也就开始了。先是班赛、排赛,最后是连赛。整个连队的营房,各个角落都充塞着五光十色的琅琅书声和被淘汰的灰白遗憾。那一天,青年春生过关斩将,像田径运动比赛一样,以背诵一百二十条的成绩,取得班里第一名;以一百四十九条的成绩打破排里三班长保持的一百二十八条的纪录,取得排冠军,成为连队的种子选手。以一百七十七条的成绩击败排与排之间的对抗赛的对手——上一届比赛时的连队冠军九班副,最后进入前两名,和连队文书并肩进入冠亚军的决赛圈。下午三点零三分,文书背诵完毕,以二百三十二条的成绩夺得冠军;春生以二百三十一条的成绩,屈居第二,以一条之差,铸成终生之憾。

要说遗憾也就遗憾吧,只怪自己少用一点功,再多背一条不就同样冠军了?可自己硬是不会,站在讲台上,怔了大半天,下台才发现自己急得尿了一裤子。不过话得说回来,第二名青年春生也是满足的。这之前,他在连队是排不上名次的。还多亏这些日子觉得空虚无聊,才把读语录当作读小说来打发时光了,才取得亚军宝座。春生心满意足,又不无遗憾地准备离开连队时,他去厕所解小溲,谁知事情在厕所发生变故了。他裤子刚解开,突然看见文书在厕所里边洗手帕。擦脸手帕不在洗漱间洗,为什么要跑到臭气冲天的厕所洗?春生心中一怔,立刻警惕起来。他蹑手蹑脚朝里边走了走,见文书异常专注,水管开成如筷子样一股细水,不见哗哗之声。他到文书背后,瞄了一眼,见那手帕上写满了圆珠笔字,已洗得几分模糊,仔细辨认,他看清了写在下边的一行字是:“230人民是我们共产党的母亲……231斗争是永恒的斗争……232共产党人的生活……”春生醒悟了:他自己是站在讲台的桌后背诵的,文书是坐在讲台的桌前背诵的。他记得文书背得大汗淋漓时,曾拿出一个手帕擦了擦汗,那手帕就放在桌上再也没动过。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桌上放的手帕就是文书洗的这一条,那上边标着号,按顺序写的都是毛主席语录的第一句话。

怪不得文书背得行云流水一般,流利得哗哗啦啦响。

春生上前拍了一下文书的肩。

“你可真行呀!”

文书一惊,把手帕团在手里。

“嘿……洗洗手。”

“别装蒜啦。”

“春生……”

“你把手帕亮出来。”

“何苦呢……”

“这是大事,是政治问题!”

文书脸白了,像缺血。

“咱当新兵时就在一个连,你不能不讲一点交情,这个月背诵语录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哪狗日的睡过囫囵觉!”

“你要讲出去,我今年的‘五好战士’就评不上啦……”

“入伍两年半,你当了两次,我一次还没被评上过。”

“春生,这关系到我入党,指导员已经给我谈话了。”

“你才写了三份入党申请书……我写了七份,七份!”

说罢,春生转了身子一副欲走的模样儿。

“春生兄弟!”

“说。”

“你他妈的不能这么狠心。我是从农村入伍的,你不能毁了我一辈子!”

春生回头盯着他。

“你他妈才狠心,我也是从农村入伍的,我们家比你家可怜得多。我不去报告你是我的政治问题,我去报告了,是你的政治问题。我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说着,春生就出了厕所,径直到连部去找指导员,步伐和态度坚定强硬。他没有解小溲,已经没溲可解了,他被一种激情和希望鼓动得心潮澎湃起来了。

是夜黑极。没有月亮,点点星光弱得和没有星光差不多。睡不着,太兴奋了,文书不仅被取消背诵冠军,还被勒令在班务会上做检讨。春生成了名副其实的毛著背诵第一名,并被营里指名定为全营的唯一代表,过些日子去参加分部的毛主席语录背诵赛。柳暗花明,这就是又一村了。在黑极的小屋里,花猫熟睡的呼噜声,念经样均均匀匀回响着。春生在黑极里,看到了一束光,那束光是为他而生、为他而闪射在夜色里的。他为此激动得彻夜不眠了。这就是希望,是人生命运中的一盏路灯,照亮了他脚下的路,照亮了他远大的前程。似乎,也照亮了他的人生。

痛苦憋在肚里痛苦,幸福憋在肚里也是难受。他想跟谁说说话。拉开灯,光线很强烈。有一只老鼠从桌子下边钻洞了,把碗里的猫食吃得净光。一个屋子就猫睡得香。领袖在墙上对他慈祥地笑着。李铁梅在墙上咬牙拽辫子。毛主席语录再也读不进去了,连焦淑红和肖长春麦田那火热的情爱都不再有什么吸引力。他就想找人说说话,把兴奋分出去一半儿,或者三分之二,或者更多些。穿上烂了又补,补了又烂的传统衬衣,推开屋门,灯光迅速流到外面,铺成席似的一片。有风从七号峰的林里吹过来。他打个寒战,摸了一个脸上新生的青春痘,身上连夜色给人带来的那点自然睡意也没了。必须得找人说说话,不然会兴奋得被憋个倒气儿。他对着空旷寂静的山里咳一声,又咳一声。是干咳,是和大山对话儿。回声不大,但他知道声音传出很远。远处是黑色,低头才能看清脚下的一片凸凹之地。站一会儿,他扭身对着一号哨楼方向不动了。

唱支歌吧?就唱支歌吧。

加强战备,准备打仗。

加强战备准备打——仗。

加——强——战——备!

准——备——打——仗!

春生一个人唱了一支大合唱。他静静听着一号峰的方向,希望那里的夜哨也能给他回唱一首歌。哪怕“啊——啊——”两声也可以。

可却很静。

连蟋蟀、溪蛙的叫声也没有,不知为什么。

也许是哨兵睡着了。

他又唱了一支歌:

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这是一首抒情歌曲。春生拉开嗓子,把情感挥霍极尽,半沙的嗓音,就得全部沙哑了,声音像滚山石样在几个山峰间隆隆串响,回音久久不肯消尽。唱完了,他静静听着,没有听见哨兵的回声,却听见自己的歌声像狼嗥一般在头顶萦绕。他有点泄气了,觉得很悲哀,沮丧得想用双手揪脖子。走走吧,他想,随便朝哪走一走。

路像一条污水河,灰灰的,在几粒星光下,勉强可以辨认得清。云彩如失火的浓烟,在山顶上、头顶上、树顶上翻卷得很厉害。很远的哪儿,隐约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吓得人没法儿说。收割过的庄稼地,被黑夜吞食得只剩一张毛茸茸的黑皮挂在他眼前。他的脚步很重,咚咚山响,过后很大一会儿,才会有几声孤独的虫鸣。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只管自地朝着前边走,好像有预定方向那样儿。

突然,有了狗吠声,很狂烈,愣愣神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张家崖的村口时,站住了。要进村?夜半三更进村干什么?不进村你往哪儿走?进村撞见人怎么说?就说你获得了背诵毛主席语录第一名?神经病!就说我年底一定能被评上“五好战士”?碍人家人民群众啥事儿!回去睡?能睡着?那干什么呀?反正不能睡,那就再随便走走吧。去哪?都一样。春生站一会,折转身子,沿着一条小路,朝西走去了。路很窄,像是没有路,隐隐约约,时隐时现。起风了。风在头顶刮,不是耳下那种微微吹。云彩开始慢慢散开去,慢慢消失。他抬头看看摆动的树梢,好像刮的是西南风。“风西南,雨不见。”他想起了一句谚语,觉得无聊,对自己说:不想吧。也就果真不想了。前面有一只鸽子从房檐下的梁窝里飞出来,扑棱棱的声音非常响,仿佛遭了枪击那样儿,咕咕的叫声极古怪,像人有痰了,从喉咙里挤出的呼噜声。接着,有几线、几点灯光从一家房墙裂开的缝里和没有泥糊的椽洞下面透出来。也许是鸽子的扑棱声惊了房主人。点灯了。春生想着朝那有灯光的房屋瞅了瞅,怔住了。这是女人雪梅家的三间土瓦房,娶她时新盖的,房檐滴水瓦上的白灰都还没变色。他想起了雪梅和她男人白日荒野干过的事。想起了他帮雪梅收麦子,挑麦子。想起了他俩在一块一问一答,日光走得特别快。想起了雪梅那张红扑扑的俊俏脸。想起了她男人在外讨饭发财了,不仅捎回几袋干馍干米饭够他一家吃半冬,前几天竟还捎回二十多块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讨到的,喜得雪梅当天就去扯了一件花布衫。她还没睡着?她为啥儿睡不着?他瞅着那墙缝的灯光想,男人不在家,她也一定很孤单,结了婚,日子多好呀,又新鲜,又温暖,夫妻俩在一道说说笑笑,摸一把,拧一下,吃糠咽菜也比分着好。他对雪梅的男人不理解,他觉得那男人不会过日子,不会体贴人,为了一把剩米碎馍竟舍得把雪梅留在家。换了他,饿死也要把自己系在媳妇的裤带上。这人呀!春生不知想到了哪一点,被一种遗憾缠绕着,心里渐渐热起来,就像体内烧起了一堆火,先还是几条火焰温暖着他,慢慢那火就越烧越旺,烈火熊熊,把春生的浑身燃烧了。他感到血液滚沸得很厉害,把肌肉、骨头都给煮疼了,喉咙仿佛已经烤焦了,干烈得几乎要炸开。他朝那房下走了一步多。这是雪梅家的后房檐,一排杨树齐整整地站立着。手扶在一棵光滑的树皮上,凉生生的感觉一下就浸到了手心里。手心出汗了,他在树皮上擦了擦。身后是夜色和旷野,庄稼地开始袒露出它那光秃秃的胸膛了。月亮也从云缝中挣出来,从西向东滑。上弦月,像是一张弓。风低了,从树梢降到地面上,不再大,很凉爽。春生觉得浑身就是热,躁极了,烦极了,面前如若出现一潭水,即便淹死他也要往下跳。时候不短了,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盯着雪梅家后墙没有眨巴一下眼。中年男人跌落到山墙上的天窗对面时,他看到了后墙下放了他准备新婚的床。他知道那时候雪梅的床就贴着后墙放,农村都是贴着后墙放床的。他似乎透过夜色,透过那一尺多厚的土坯墙,看到了雪梅的床,看到了那床上有几条晶莹的白玉柱。那玉柱有柔柔亮光,照射着他,引诱着他。他从那玉光里,看到了三月春阳,又大又圆,灿灿金色普照着从冬眠中苏醒的大地万物。地面上是一片淡蓝的初春的颜色,草、花相伴着笑在田野上。杨柳鼓胀着枝条,勃发着青春的气息和色彩。一切都醒了,连死多少年的枯树也忽然明白自己还没有寿尽,春汁还没有彻底枯竭,重新吐出了几点嫩绿,在春天里探头探脑,寻找着该归属自己的那一片天空。鸟群从孤寒的窝里飞出来,结队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唧喳着情语和思念,嬉戏出一阵阵极尽的欢乐声。醒了,万物被那明亮柔静的灿灿玉光唤醒了。到了这时候,春天总要到来,冬天总要退去,没有办法能够阻拦她。春生呆着,他透过土墙,看见了一轮月亮,从月牙到满月,从弯弓到银盘,从灰暗到明亮,从模糊到清晰,从云天雾地到碧空万里,从一丝幽光到满天生辉。过程没有了,一切都完成在一瞬间。升华只是眨眼间的事。明亮只需借助一点星火就成了。这么快,这么迅速,其中准有无数的秘密。他看见一轮月亮,不圆在十五,也不圆在十六,而圆在奥妙里,充满了新奇和诱惑,兴奋和刺激。人若一辈子瞧不见那一轮明月,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无数的黑夜度过去。瞧见明月的人,是死也不会重新走进黑暗里。他被那月光引导着,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从山下到山上,从地面到云天,从河东到河西,从北方的寒冷到南方的酷热,从荒凉的旷野到长满了果实的林地,从干渴的沙漠到绿茵茵的草地,从人生的这端到了人生的那端。他一步也就跨越过去了,也就完成了。他一抬脚就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他是完完全全被大火烧焦了,被阳光唤醒了,被月色救活了。他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抬脚,就离开了杨树,到了雪梅家的后墙下,把脸贴在刺扎的泥墙上。他用力把那张长了不少青春痘的脸压得又扁又平,左眼挤着,右眼用力睁大,对准透光的墙缝。他竭力想看到那床上的一切。除了她,还有那被子、枕头、衣服、床单。他好像真的什么都看见了,一清二楚,山清水秀,就像是他把脸贴在了窗户的玻璃上。然而那毕竟是一堵墙,他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他也没有一丝遗憾。进入他眼里的是一团黄昏的灯光。他把眼睛贴在墙缝前,就知道他只能看到油灯光。过一会,他又把耳朵贴在墙缝上,用力压着它,把耳朵挤得又热又疼。他听到了一声响,是床的吱吱声。像雪梅在翻身。这声音告诉了他一件别的事,自然那事也只能发生在床铺上。这样儿,那声音并不大,却像雷一样在他耳朵里爆炸了。他慌忙把头倒下来,把双眼放在同一条视线上,使劲狠睁着,对着那竖着的墙缝瞅,心跳得如山崩地裂一样儿,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炸裂开。

可是……灯灭了。

看到的是一团漆黑。

春生怔一下,后退一步,一动不动地呆立着。那团黑色遮住了灿灿日光,也遮住了柔柔月色。

中年男人从山墙上的天窗边一闪而过。山墙下新婚的备床也一闪而过。床上的大红被子、天蓝床单,新制的家具,新买的水瓶,等等,皆都一闪而过。明天晚上,中年男人就要在这儿同女人雪梅洞房花烛。虽都是四十多岁的一双男女,可在他说来,不要说同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让情爱的风雨电闪雷鸣,就是连同女人语言上的真正体贴,也是极少有的。

一切都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脚步匆匆,快马加鞭。连这新盖的瓦房、新置的婚床,也不肯在他和女人雪梅之间住下脚。明天东方日出时分,女人雪梅就来了。她终于成了自己的女人,活鲜鲜的女人,能给自己烧饭,能陪自己睡觉,能让自己欢天喜地,把自己载到欢乐世界的女人。可是,自己却先一天朝着死处跌落了。对面山梁上跳动的红袄女人到底是谁呢?中年男人极力想朝对面山梁努力望一眼,挣着身子在空中翻动着疾落的自己。可没有看到那红袄女人,看到的却是青年春生,从女人雪梅家房后,回到库房的一场重病。

三天三夜未曾走出过那两间小屋。他病了,低烧。谁也不知道这三天他在屋里是怎么过去的,仿佛外面的日常琐事和惊天大事都和他不见牵挂了,对他没有意义了。从山墙的天窗前坠落过去的时候他还想,那三天他倘若死了,倘若离开人间了,怕也是没人知道的。待他病轻再从屋里出来时,山依旧是青翠欲滴,溪依旧是潺流,军用设施依旧是威严森森的。七号库里唯一变化的,是他自己,人日渐消瘦了,眼窝深陷许多,脑门顶上骤然有了一撮白发,百来根,俗称少年白。脸上的青春痘也忽然少了许多,余下的几个,不再饱满,不再青春。他人似乎老了点,那样子,好像经过在女人雪梅后墙下的一夜熬煎,再经过三日高烧,使他付出的精力,不亚于他的前辈越过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出屋子,太阳西偏,暖暖和和,他站在门口朝四野张望一阵,又回到屋里搬出一个小凳,沐浴在日光之中,晒着日光那困人暖和的舒适,读着毛主席的语言摘录。他读得极认真,像信徒手捧经书一样儿,完完全全把整个人都化在了语录里。后来他说,他就像经历了三天死亡之后,脑子突然好使了,记性好得十二分可人,几乎是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每读过一页,就能完整地背诵一个春华秋实。稍长的语录,他一般只读两遍,最多读三遍,就能瓜熟蒂落,在脑子里落叶生根了。

这三天,张家崖村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出了大事,死人了,一下死了三个。其中一个就是雪梅的男人张亮。他们是讨饭到南方的一个县城时,被一群打败仗的武斗队裹走的。人家要从县城撤出去,开了一个车,车上装了二百多斤炸药,到城门口时车胎放炮了,就连哄带吓要他们当苦力,说把炸药扛到城郊的一个学校,每人给他们一个全白馍。炸药扛到了,馍也给了,问题是他们走时,发现学校的食堂堆了几篮馍,又大又白,像是雪球。夜里,他们就起了邪念,三个人把裤子脱掉,穿着裤衩,用绳子把裤脚管儿扎死,到三更时分,摸进食堂,一人偷了一裤子白馍,翻墙走时,被乱枪打死了。

葬埋张亮那天,天气不好,阴着,风没刮,但气温凉丝丝的。雾很大,各个山峰都被压得又低又矮,峰巅不见了,峰脚趴在地上,如瘫在地上的一摊软泥。那时候秋庄稼已经吐芽,生长在峰峦之间,嫩生生的,还算旺势。玉黍叶上的露水,夜间挂上去,到了上午还不肯退尽,到处都有点点水亮。屋子里昏暗,春生吃了早饭,就把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口,让猫卧在大腿上。简装本《毛主席语录》他已经会背了,从头到尾,背起来就像说书人背大鼓词,不打嗝儿,眼下,他正攻读毛主席诗词《红军不怕远征难》。他不懂“五岭逶迤”是啥意思,正拿着诗词小册子,苦心思索五岭是指五个山岭,还是有个岭叫五岭。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哭,站起来看时,见张家崖人一下抬了三口棺材,白的,缓缓从村里移将出来,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着。过一阵,他看见每个棺材后边都有几个男女孝子,都是年纪不大的娃儿们,明白了这是少丧。白棺小孝。可等棺材到了眼前,他怔住了,那哭声里,有一个女腔很刺人,又嘶哑又尖利,就像她在揪着头发叫,听来分外伤感。春生拿着毛主席诗词,把猫赶下身,朝那路边靠了靠。这是这三天他第一次走出七号库,跨过铁丝网的大门栏,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栗树下,手扶着那粗糙栗树身,直瞪瞪地盯着孝子群。当第三口棺材过去时,他看清了,那棺材后边只有一个女孝子,是雪梅。她一身白衣裹身,跟在棺材后边,哭得黑天黑地,她脸上的眼泪青一块紫一块地朝着地上落,被两个男人扶着走得跌跌撞撞,似乎那两个人一撒手,她就会哭倒地上起不来。

春生呆站着,一世界的惊疑。

那时候,他不知道她哭谁。她从他面前过去时,她没有扭头,专心致志地只管哭。他知道她没有看见他,就转过身子看了她老远。他听见她哭着说,你好狠呀,你走了让我咋过呀?咋过呀!我的命咋会这样苦……娘啊……我命好苦啊……究竟起来,好像她不是哭那口白棺材,而是哭自己命运不济,人生多难。好像白棺材的出现,使她突然感到自己命薄如纸了。

队长从后边走来了,步子很快,走着大声叫:“快些,都走快些!埋完还得开会哩,今天公社来人检查,发现迷信活动还得了!”

春生朝路当中靠了大半步,“队长……”

“拦不住,毛主席说人死了要开追悼会,可他们非还要搞九叩十二礼的送葬活动。”

“雪梅哭谁?”

“她男人。”

“张亮?”

“哎。”

“怎么啦?”

“死了。”

不再问,也不再答,队长唤着快些!快些!就如同指挥生产那样去追那三口棺材了。春生站在原处,心里木木的,说不上是感到世界的悲哀凄凉,还是替雪梅感到可怜孤单,只觉得心事很重,心往下坠落。他盯着那棺材远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离山墙下的一堆石头已经只有几尺高,再有眨眼工夫,中年男人想自己将坠落在石头上,将命归黄泉,远远离开这个世界。可是,雪梅还不知道,她现在正准备喜婚之事,待她明天来了,她看见的就是一口棺材。青年春生听不见哭声后,回头再读毛主席诗词时,薄薄的红皮诗集被他捏成了卷,“五岭逶迤”四字被他的手汗湿透了。

事情过去了不少日子,死的人总还活在活人心里。破除迷信是那次革命的又一个浪潮,大约全国上下、五湖四海都被冲击了。不知道张家崖是不是也在浪潮里,这么偏僻的村落,活人哭死人,白天无声无息,晚上却彼一声,此一声,在村外坟上,此起彼落,缠绵凄切。

每每到了深夜,春生都可以听到惨痛烈烈的哭叫,撕裂人心。也许是因为革命,也许是夜里更容易使人想起那些为嘴而死的亡灵,这些来自黑夜的哭声,使春生睡不安稳。他不怕,身边有枪,子弹就在膛里,打开保险就可击发。他什么也不怕,但那哭声使他感到孤单,刚刚平稳的心会因为那哭声更加不安,不安得彻夜里辗转反侧,一夜睡不着觉。

那哭声里有雪梅的声音。

一次,村里按照人民政府的指示,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连队让他也去受教育,他便去了。雪梅坐在最后,手里拿个鞋底,并不纳,一直静静听着台上的贫农代表泪水涟涟讲深仇大恨。那贫农代表是公社派来的,旧社会的日子水深火热,他讲起来穷日子山呼海啸,滔滔不绝,很能教育一代新人,于是,人民政府派他巡回做忆苦报告。那代表口才的确好,表情丰富多变,说掉泪就大雨倾盆,说哭泣就哭得声动山河。春生是被村里人当作宾客排在前排的。后来,口渴了,去一户社员家里喝水,回来时他看见了雪梅。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见她看她了。自打高烧那三天,他在那间小屋的病床上,仿佛被磨炼成精了。好像那三天,他真的走了一次地狱,再出来时,对世间情爱冷暖都已看得很淡漠,很无所谓了。他不像以前那样想见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见她就想入非非,难以自制了。也许是因为眼下正召开群众大会,又光天化日,阳光明媚。总之,见到她,他不再如以前那样心潮澎湃了。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瞟了她一眼,觉得她脸有些黄,头发也乱,没别的异样。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她可怜,可待他要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却叫了他一声。

后边的事情都是从她叫这一声开始的。

“春生兄弟。”

他站住。

“雪梅嫂!”

她端过一个小凳递过来。

“你坐会儿。”

他稍加迟疑坐下了。

“你说旧社会好,还是新社会好?”雪梅问。

春生猛一怔:“当然是新社会好。”

雪梅惨淡一笑:

“新社会好?啊,你说新社会好,那我问你为啥旧社会都是外地人到张家崖来讨饭,新社会却变成了张家崖人去外地讨饭吃?”

春生噎住了。

“答不上来吧?”

“你也别太想张亮了。”他说,“自己身体要紧。要说他死得是冤枉,可革命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他死了,你的身体也跟着哭坏了,那就更不合算啦。”

“我才不哭他,”雪梅脖子梗一下说,“他无情无义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哭他。”

他盯着她的眼。

“你连着七个半夜都去坟上哭他了。”

她略微怔一下。

“听得清楚,我每夜都从你哭的第一声起,听到最后一声止。”

“我一个人睡在屋里怕,白天我看到他的啥衣裳,半夜就拿到坟上去烧掉……你的那条军裤我没烧。”

春生忽然扭过头。

“那猫长大了,给你吧……”

她怀疑地看着他。

“我不要,人还没啥吃,说不定我也要挎个篮子走那要饭的路。”

“喂着吧,是个伴儿,猫也通人性。”他说,“我每月粮食吃不完,给你点。”

他把猫真的送给雪梅了。她喂得很精心,哪天花猫没有抓到老鼠,就围着她的腿脚转,喵咪喵咪叫得很可怜,她就舀半碗饭汤放在门口上。它不喝,它在春生那里吃惯了军粮的细米白面,口福大了。

那夜,春生正在被里背“北国风光”,猫来了,溜着墙根,到他面前站一会儿,很小心地叫两声,跳上床,卧在他怀里不动了。回想起来猫的模样极情真,就如久别的儿子重见了母亲那样儿,头一个劲儿抬起来,看着他的脸,求情恩典一样“咕噜噜噜”叫得很伤感情。

盯着花猫,春生心思漫漫热热地动,猫瘦了,眼下卧着,筋骨很高地凸起来,像筷子般一根一根架在猫皮上。

你怎么不和她做伴儿?

猫依旧咕噜咕噜叫。

是她不喂食给你吃?

猫的脖子像酸困了一样扭一下。

还是她没啥儿喂?

那猫仿佛真的听懂了,突然不再咕噜,脖子勾一下,头便弯进了前腿间。

春生明白了。他记起张家崖麦季一人统共分了六十九斤二两麦;记起他的家乡,每一件红白事,都少不了三二百斤小麦吃。他盯着瘦猫愣一会,不再问什么,从枕头下拿出一沓儿粮票数了数。他每月有固定的四十五斤给养,百分之七十是细粮,略一节俭,每月都可以节出十几斤,略一浪费,每月也可超出十余斤。那一叠粮票是他两年节约的。拿上粮票,就可直接到连队食堂买粮食。春生心里算了一笔伙食账,没有犹豫,就下床从床头把一袋四十五斤的白面撂上了肩,用左手抱着花猫出库了。

有月光,是下弦月。星涛也稠密,山上山下,峰里峰外,到处都洒满月色。季节正值仲秋,夜间凉意浓重,玉蜀黍像松林一般在夜风中摆动,摩擦的声音骇人地从地里传出来,远处的山沟,有点点鬼火闪闪灭灭,一上一下地来回跳动。已是夜半时分,张家崖人都睡了。连狗吠的声音也没有。春生背着面,步子走得极快捷,山野熟路,他不需要把头勾在地上就知道哪是岗,哪是凹。到村子的时候,他四下打量一番,见只有树木在村街上拖着长长的暗影晃来晃去,才放心地直到雪梅家门前敲了几下门。

“谁?”雪梅在屋里叫唤了。

没有答话,春生把胳膊一松,花猫跳下来,从门缝钻进了院子里。一会,屋门响了,雪梅站在了院子里。

“是春生?”

“哎。”

“来送猫?”

“还有面。”

门开了。雪梅站在门后的月光里,像一株单单的细杨。春生看了她一眼,见她只穿个瘦布衫,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一个坎儿相隔着,月色镜子样的亮。村落那般的静,蛐蛐夜鸟都睡了。想到一个村落就他们两个没睡时,春生的心跳了。病那三天在心里筑下的堤坎,一时间仿佛被雪梅摧垮了。她那双眼水汪汪地亮得很奇怪,正对着月光闪在银色里,如圆圆的两点火。那三天,他曾下死心不动女人雪梅的一点心思。一夜的痴呆寒冷使他病了一场,他真的在心里垒了一条坝。可这会儿一见她的那双眼,他心却又热了,被那两点火光点燃了。这一刻他猛然感到自己筑下的防护堤原来竟那么虚软,如同全是用黄沙堆的一条细埂,防防细雨还可以,真的洪水来了,是一冲即毁的。他有点恨自己不争气,堂堂小伙子,青年士兵,优秀团员,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被她看一眼,心竟乱了,血也流得不再顺畅了。

“给你送点面。”

“猫能吃了这么多?”

“给你的。”

“进来吧,别站着。”

“你把袋子倒掉吧,我在这等着。”

“进来嘛。”

“我不进。你把面袋儿快倒掉。”

雪梅的眼皮耷下了。

“我是寡妇。你既然害怕不敢进,就把面扛走吧。”

他喉咙哽一下,想说啥,又没话儿说。春生只好跨进门里,又提起面袋进了土瓦屋。

这屋子他是第一次进。一盏油灯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几个凳子、几个纸箱外,就是盛粮食用的草泥缸,并排三个放在界墙下。桌子是褪色的旧式抽屉桌,床是没经漆的白椿木,年长日久,脏污了,成了灰黑色。床上用品是一个新枕头,一条新粗布格儿床单和一张新编的苇子席。这就是她家的全部家当了。新婚不久,屋里没有一件红漆家具,足见她娘家的贫寒和男人家的穷白了。

她看他环视屋子了,就爽朗地自嘲着笑了笑,说我是穷命鬼,不瞒你兄弟,二十二了,没吃过一次全白馍。嫁到他家那一天,有白馍,可因为是新娘子,我又不敢吃,后来就不见白面影子了。说着,她把一张条凳递给他,自己扭身坐在床沿上,抱着猫,火辣辣地盯着他的脸,就像去商店买东西时挑挑拣拣那种样子。她嘴上挂着一丝笑,眼珠一转一转,一直把他看得勾下头,才冷不丁儿说:那死鬼走了,撇下我,他们张家说我没给他留下一条根,要我三年不嫁人,给那死鬼守上三年孝。

他不知道她为啥说这些,抬头望着她,他就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昭示和暗语。他仿佛真正理解了她的话的意思,竭尽全力说了半句:

“其实,新社会……”

“就是,”她话音提高了,声调很坚决,“新社会还想让我守活寡,我也没有卖给他张家。”

这话里分明有种意思,他已经听懂了,明白了。他感到条凳下好似有钉儿,扎得屁股疼。他很想离开凳子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哪怕是去赴汤蹈火。他感到自己已经爬上了火焰山,心火开始在身上燃烧了,难以克制的焦急,像漫山遍野的山火烤焦了他全身,血也滚沸了,烫得他极想跳起来。他看了她一眼。她正在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要说,情意深长的笑挂在嘴角上,挂在脸颊上。她的眼始终盯着他,像是表面上平静的两湖水。事实上,那平静下面满是流动的激情和旋转的渴求。他看见了那激情和渴求。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像一口气儿跑了几里山路刚刚停下那样儿。她仿佛就在等着他,脸上的淡黄不见了,代之的是红晕和热情。猫在她怀里咕噜咕噜叫。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到底该咋办,咬了一下似乎已裂口的干嘴唇,有一股力气朝上冲一下。他决定真的去赴那火焰山,然而未及屁股离开凳子,他又朝下一蹲,把腰和肩膀全都弯下不语了。

她倒像是经过了大场面的人。

“春生,村里人都穷,你为啥单单给我送白面?”

这问话是给了他过河的桥。只要他说一句心里话,她都会扶着他,达到彼岸的。可是,他却张了张嘴,什么话儿也没能说出来。

她动了动身子,像要站起来,恩爱宽厚地说:“你咋偏给我白送面?这么多,一大袋。兄弟,你不说我就不要面,说漏嘴了嫂子我不怪你。”

他仿佛经历了一段险路,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她,狠狠心才开了口:“你别问我……我不知道为啥就想给你送面吃,日后我有余面还要给你送……你别问我为啥。”说完,他像解脱了,轻松了,就大胆地看着雪梅怀里的猫,那一刻的样子反倒自然些,就像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说话一样儿。

雪梅脸上的热情立刻减退了,胸脯也如缓过气儿似的平复了。她静静地重新打量他,眼神里有很厚的感激,就像她渴望一匹野马,得到的却是一匹柔静温顺的马,虽没有满足,毕竟有马了。她知道,他心里念着她,只不过他不是野马那种人。灯光晃晃的,他们一时谁也没说话。过了很大一会儿,她把猫放在床上,过去把油灯头儿用针挑大点,屋里立时又增下几成光亮。她没有坐回原处儿,而是有意把自己的脸放在了灯光的最亮处,然后,就像闲聊那样轻声问:

“春生,我老不老?”

迟疑一下,春生说:“你长得面嫩。”

“我人样丑吧?”

他说:“不丑……”

她说:“你肯娶我吗?”

他呆住了。

“我大你半岁。”她说,“你娶我我就像姐样百依百顺侍候你一辈子。”

春生慌了。他日日夜夜想过自己和她的很多事,连最邪歪的事都想了一遍又一遍,偏偏就没有想过和她成亲的事。他想答应,想一口应下来,还想再给她跪下说些感激的话,可他知道他办不到。要是连队知道他在驻地有相好的,那就一切都完了。会不让他当“五好战士”,会年底就把他打发回家的。他想问她他要退伍回家她跟不跟他走,张开口,却是极其窝囊地说:“不敢的……组织不允许……”

他说得很轻,结结巴巴,就如短理求人宽谅那样儿。

“真的,不允许……”

他以为雪梅听了会难受,会恨他,谁知她却微怔一会儿,跟着淡淡地笑了笑,说:

“听说你以前的那个守库的兵就带着一个媳妇回家了,我知道不是不允许,是你不敢。你嫌我是二婚,不配你。”

他有些急,想解释,抬眼一见她满脸的笑,竟自然随和得如阳春三月温暖的风,也就笑了笑:“不是这样儿,真的不是雪梅嫂,主要是怕我立不了功,评不上‘五好战士’哩。”

时光水一般流得有声有色,转眼之间近了年底。分部的背诵比赛会从早上八时开始,至午时十点四十分结束,春生以惊人的成绩获得后勤分部的背诵冠军。中年男人坠落至距地面三尺高低时,他看见山墙下那零乱散开的一片碎砖乱石,呈红呈黄,或红黄相间,有棱有角,都十分尖刻地等他落将下去。于是,他更加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死,不是一般的迫在眉睫,而是自己已经跨进了死亡的大门。在空中翻动着身子,他没有看到对面山梁上的红袄女人,却看到山梁上那牧羊的老人,仰躺在白光里,如同一段枯木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一群灰白浊浊的羊,懒散地在他周围的荒草坡上游动。中年男人不假思索就明白那是羊倌四伯,羊倌四伯已经六十三岁,放了一辈子羊。先前替队里放,后来大队改为村,土地分到各家名下,那羊群也各有了新的主人。有了新的主人,仍然归他放牧。只不过每放一只羊,各户人家年底给他一些粮食而已。年初,他的老伴死了。死了老伴,在他就如死了一只绵羊。人说四叔,四婶死了你要想开些。他说我想得开,她死了,我还有一群羊。人说羊终归不是人,他说都一样的,年轻时她侍候我,夜间比白天侍候得还好。以后老了,干不动那事了,我就觉得她不光夜间不侍候我,白天也不想侍候我,连给我端碗饭她都懒得动了。

人就笑着问:

“你那么喜爱那号事?”

四伯笑着答:

“你们不知道,人生在世,没那号事做伴,那活着还有啥滋味!”

四伯六十多岁,有那么好一个女人,有那么一段几十年有女人日夜侍奉的好光阴,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可是自己呢?中年男人想,就要有一个女人日夜侍奉了,就要可以随心所欲做那女人男人之事了,却走过了生死地界儿,跨进了人世的那一边。他有一种来不及深刻思索的悲哀和叹息,看着地上的石头闭上了眼。闭上了,他却看见了那时候的一个辉煌而又灰暗的时刻,耳边的风声,宛若那时发奖台上如海如潮、经久不息的掌声。

奖品是用红绸包了的精装《毛泽东选集》四卷本。发奖时特别是本营的干部战士们,被青年春生给大伙赢得的荣誉鼓动得骚动不安,几乎人人手掌都拍红了。连春生自己都惊疑,那四十分钟的时间,他的记忆,他的反应竟是那么敏捷,神速!比赛形式是点背,二百七十一页的《毛主席语录》和三十四首的《毛主席诗词》,由分部首长点题点页,说到哪页背到哪页,点到哪条背哪条,每个营的代表各有四十分钟的比赛时间。在四十分钟的红色时间里,首长共点四十次,其他代表一般会背点数的二十几条,而春生,不仅那四十次点背全都背对了,最后附点了十八条,也背得一字不漏。当然,仅仅这些也就算了。正如俗言所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国大地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者,人才济济,高手如林,你青年春生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他在发奖之后,给干部战士表演的如流倒背,竟果真能倒背如流,一千多位观众面前,分部政委坐在台子一侧,打开语录最后一页,默读了伟大领袖的这样一段话:“学习马列主义,不但要从书本上学,主要的还要通过阶级斗争、工作实践和接近工农群众,才能真正学到。如果我们的知识分子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又在同工农群众接近中,在自己的工作实践中有所了解,那末,我们大家就有了共同的语言,不仅有爱国主义方面的共同语言……如果这样,大家的工作就一定会做得好得多。”

政委觉得这段话不仅主题鲜明,含意深刻,且读来绕口难背。于是,就站将起来,到台子中的麦克风前大声叫:“春生背得好不好?”

干部战友都是训练出来的拉拉队,见政委亲自来鼓动了,情绪自然高涨。“好——”的回应,如点燃了百吨炸药般山响山响。

“再背一个要不要——”

“要——”

“连标点符号背上妙不妙——”

“妙——”

“不鼓掌欢迎礼貌不礼貌——”

“不礼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的掌声在政委的宣传鼓动下,响了一个周期,又响了一个周期。最后,春生在政委的“上台是难不倒,不上台是难倒了”的牵拉下,重新上了舞台,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过多次了,在麦克风前并不十分紧张。他平视着台下那两千只羡慕的眼睛,站着一想一顿,政委回到了原位上,宣布说请背《毛主席语录》最后一页的末一条。

立马,台下响起一阵翻书的波涛声,人手一册的一千多本红语录,都翻到二百七十页,盯住政委说的那一段。

春生咽口唾沫润润嗓子,这一会儿他在女人面前的拘谨、窝囊全部没有了,变得又洒脱,又大方,仿佛是一位靠演讲从政的大人物,环顾一下讲台侧坐的首长们,对着台下说了句“请首长和同志们把这段语录倒着看”,不等大家明白倒看是怎么回事,他就朗朗烂熟地倒背了。

……

干部战士皆都抬起头来,盯着这位七号库的服装仓库保管员,完全彻底被他的倒背惊呆了。一千多张脸,仿佛是一千多张木头的雕刻儿,一个个脸上僵着极厚一层惊怔,手捧着翻至最后的红皮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竟有人能将语录一字一字倒背如流。直到春生标标准准向首长和大家敬了一个半旋式军礼,退下舞台时,才有人最先醒过神,率先拍了一下手,才把人们从木呆中拉回来,跟着那掌声也就春雷轰鸣,天崩地裂了。回想起来,不是经历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那般掌声的人,谁也说不清春生所赢得的掌声,是如何的风雷激荡,轰鸣不止。

赛后,分部政委请春生和他所在营连的教导员、指导员吃了一顿饭。他被安排在政委身边坐,饭中,教导员请示说:“能不能给春生记个三等功?”

政委没考虑:“当然要记三等功。”

指导员想了想:“功是肯定单向成绩的,‘五好战士’是肯定全面的,是不是……”

“给什么样的荣誉都不过头,”政委说,“明年全军学毛著背诵比赛他要夺魁,给他报请特等功,请求上级授他一级学毛著积极分子荣誉称号。问题是你们给他荣誉时,要号召全营学习他,多涌现几个‘难不倒’和‘倒背手’,要‘一点一片’,‘一路一线’,使我们部队成为全军的集体冠军。”

那天午饭,春生在政委身边吃得格外多,还陪着政委喝了两杯白酒,回去时头晕得天旋地转。

春生从分部回到七号库时是晚间,约有十一点钟左右。月亮还没升上来,星林光涛已经形成,在山顶上湖面一样荡动不止,山梁上一片辉煌。兴奋和酒劲儿一道儿使得他有些头重脚轻,走路歪歪斜斜的。一路上,他仿佛到了人生的彼岸那样儿,自鸣得意使他感到了人生命运突然意气风发起来,唱了一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声嘶力竭着,到张家崖村口时,心里闪悠一下,突然歇了歇声,朝雪梅家的住处瞟了一眼,就又声嘶力竭地唱着去了。

队长还没睡,在站着纳凉,摇一把极烂的蒲扇。

“春生有啥高兴事?”

“第一,”他说,“背语录我是全分部第一名,只会倒背两条,偏巧有一条还被政委点上了。”

“背那么多当吃当喝?”

“也当吃也当喝!”春生神秘地笑一下,“‘五好战士’我当定了,还要再记一个三等功……政委还有心给我报请特等的,明年,就明年,明年我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到七号库里,春生在路边站了站,知道回屋准定睡不着,又要一夜合不上眼,就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儿星光夜景。事实上,这夜色对他是十二分熟悉,可他却向来未感到过夜色有如今夜这么舒心的美。几丝浮云在南峰顶上船样游动,披上一层亮色,就像船上升起几柱炊烟。从一号峰到七号峰,在那皓灿的星光下,白云悠悠似乎相互不停地变幻着位置和高低,如起伏的白色波浪。在七座山峰围起的一窝盆地里,盛满了流水的青色声音和夜虫的白色鸣动,夹裹了凉意的潮湿漫漫浸润在他身上。他知道这会儿已夜深人静了,无论如何唤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便昂起头来,嘶叫长鸣——

“我背了个第一——操你奶奶,听见没?我要当‘五好战士’啦!”

“我背了第一奶奶的,一个人也没有!”

“首长要给我记功喽——记功喽——你娘的没人听见吗?!”

连叫几声,觉得身上还有多余的气力,便又转身子,背对大山,面向张家崖,嘶鸣着叫:

“春生要当‘五好战士’喽——”

“春生要当‘五好战士’喽——”

然后,再转身,背对张家崖,面向群山叫:

“要立功啦——喂!我要立功啦——”

唤够了,叫累了,身上没有多余的气力了,他就像进行了一次有特别意义的助民劳动那样,觉得疲乏得很轻松,很惬意,才慢慢进了屋。这一会儿,那件事情发生了。他刚拿着钥匙去开门,门却一推即开,花猫从门缝挤出来就像家狗一样绕着他的裤腿转。心里闪一下,他忙把门开圆,在门柜边上拉一下开关绳,灯一亮,也就傻呆了。

女人雪梅在他床上端坐着。浑身上下赤裸裸一丝不挂。她用被子盖了下半身,挺直的上身,光洁如玉的晶莹着,白白亮亮、柔柔和和。有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女人那半酒半糖的香甜的气息,浓浓重重在屋里漫散开来。春生的眼睛有些发花。他看见她雪似的身子,就像太阳突然落地了,一下掉在他眼前,落在他床上,不仅把他好端端的一个肉体化成了水,还把他汁水烤干了。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盯着她赤裸裸的上半身,饱览了七月阳光的明媚灿烂,三月杨柳的拂动摇摆,月初月底的星涛流动,十五十六的银盘生辉。他实实在在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红颜色,明白原来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竟大出意料地是美成这模样,白白亮亮的一湖柔水中,耸立了白白亮亮两峰山,如同霞光照射下的一团云。

他僵直了,像寒冬的冰柱冻站在门口上,内心深处却煮沸得骨架儿立马要散开。他双手仿佛攥住了初春气候的温暖,汗渍渍的,颤抖不止,如同突然中了羊角风,两眼自见她开始,就直勾勾地没有从她胸前移一下,浑身上下的肌肉这一会也都骤然缩紧了,一张处女原始兴奋的脸,在木呆中激昂着。屋子里这一刻奇静无比,他俩的呼吸声惊天动地。这时候她脸上清风浮动宛若九月朝阳灿烂明媚,轻声说过来春生,我等你大半天了。说着她把胳膊抬起来,在空中轻轻划一下,手腕稍微的弯曲着,又朝他摆了一下手,可他看见的却是一条光柱在床上猛然闪一下,就像雨天的电闪在他鼻尖上闪过一样,一下使他的眼睛完全昏花了。接着,她又对他笑了笑,牙齿白得如同大米粒,又像一朵淡红粉花中分散排开的花蕊儿。他仿佛闻到了春日花卉的香甜味,不是纯正的香,也不是纯正的甜,不是他在七座山峰间闻到过的那种真正的花粉味。他不知道那属于什么味道,但他知道那是她身上的女人味,他一向没有闻过的味。那味儿在他一怔间扑过来,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了,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得似乎要倒下去,如筋骨被人抽掉了,站着的身子只剩下一堆皮肉。他慌忙扶住门框。有股风吹进手心,他感觉像突然抓住了一根刺骨寒冷的冰条。

“过来,”女人雪梅看着他说,“你过来吧春生。”

突然春生裤间有了一种未曾有过的异样,是一种急迫放射的感觉。他感到裤前有了凉润的一片湿。他不敢低头看,知道自己终于被女人的气息击垮了,生命耗掉了一部分。在不该耗去的时候耗去了,就像千古支撑着的大山就要倒下了,双腿软起来,颤得很厉害,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

“我等你半天了,”她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雪梅从来不多占别人一点儿小便宜。村里人大都出去讨饭了,只有我不讨饭还能吃白面。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不能白吃你三袋面。我没别的报答你。我是女人,我只有这东西。你过来吧春生,我只有这东西。”

春生心里古怪地动了一下,像一股怪味入了肚。他站着没有动。

“来吧春生,没人知道。我防备了,不会生娃的,你来吧,我没别的报答你,只有这东西。我只和你一人好!你过来呀春生……你快过来好不好……”

忽然间,女人雪梅的叫声变得急切了,求救似的,低沉而尖利。

春生终于被这唤声击垮了,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迟疑一阵,迈腿慢慢走过去。掀开被子,他看见了两条并着的白莹莹的腿,愣一下,就猛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用手在她的大腿上狠命抓着揪着,亲吻着,嘴里却说:“雪梅嫂,你等我一天!等我一天!明天我的功就宣布了,我就是‘五好战士’了……等我一天就行了。只一天……”

她被他抓疼了,用手去掰他的手。

“雪梅嫂,等我一天两天好不好,眼下我不敢。”春生死死抱住她的大腿不放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两天是关键,我真的不敢……不敢呀雪梅,‘五好战士’和立功报告全都报上了,批下来我什么都不怕了,让我退伍我也不怕了!等我一两天,只这一两天……‘五好战士’和立功报告批下来,什么我都不怕了!”

他这样说着,她就木了,身上也没有了刚才那热暖柔滑。她抬起手,木然地不动,任他在自己身上随便哪儿抓,任他干着嗓子叫。任他了,他反而不动了,突然停下手来,痴痴怔怔地望着她那张变得灰白木木呆呆的脸。

这样默过一会儿,女人雪梅低头瞄他一眼,嘴角极细微一笑,什么也没说,慢慢地穿起衣服来,白衫儿,大红裤头,绿色长裤。穿完了,她说我走吧,他却呆呆地望她许久,不喜也不语。

她便走了,终于走了。

脚步声清清脆脆,如山林上落下的什么果儿,不轻不重地砸在山坡上,由近及远地消失去了,如同败谢在山林里的几朵野花,无影无踪了。

来日,他心神不宁地去了分部,参加了由营里专门为他组织的表彰大会。当教导员在会上宣读了他的简要事迹和“五好战士”、三等功的嘉奖命令时,他举手敬了礼,却再也没有先前的激情和兴奋,脸上如日光下的一片灰白色的云。灰色被日光照淡了,光亮被灰色遮去了。心里既不为昨夜间的事情遗憾,也不为今天的荣誉光彩。去政委手里接那“五好战士”的证书时,他从那红皮证书上看到的,却是雪梅最后离开时那张轻轻一笑的脸……

是夜,他没睡,等着她去,她却没有去。

他一直以为她会在哪个夜半再去的,可过了很多夜,她还是没有去。

他等不及了。他感到七月的阳光就要西落,感到三月的春风就要消失,初一、三十的星涛也不再灿烂,十五十六的月光也不再碧辉,就像一样东西要从他手里溜走那样,他终于感到女人雪梅再也不会到七号库房来了。

他便去了。是一夜的两点以后,又背了一袋面。他很有把握,好像到彼岸桥面宽阔、桥梁结实,只要不慌不忙走几步,就可以走向对岸的。一切都已到季节,花开了,果熟了,伸手一摘就是了。心平气和,像往日无聊时到张家崖走门串房那样,在树头站一站,听听动静,就拐进了胡同,到雪梅家的柳木门下,如往常约定俗成的那样,砰砰砰敲了三下门。

没有应声,他便又敲了三下。

过了好一阵儿,院里有了开门声。她出来了,走路的脚步极轻,到大门后边时,站住了。

她问:“谁?”

他说:“我。”

她说:“是春生?”

他说:“听不出来你?”

她问:“有啥事?”

他说:“你把门开开。”

迟疑一会,门开了。他咚的一下把四十五斤重的面袋卸下来,竖在她脚前,正要跨门进去时,她忽然拦住他。

她说:“别进来。”

他说:“我‘五好战士’当上了,功也立过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了你多日,以为你会去……”

她说:“你别进来。”

他问:“怎么啦?”

她说:“队长在屋里。”

他浑身一震。

“谁?”

“队长。”

“干啥?”

“还能干啥。”

“雪梅嫂……”

“我有粮食吃,队长给的,你把这面背回去。他还答应把以前你给的面都还你。”

他哑然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我不是好人,”女人雪梅说,“你别和我来往,春生兄弟,当姑娘时我就为了十斤小麦和我们村的会计睡过了,我早就不是好人了……你走吧。春生,你走吧,别叫嫂子我染坏了你,别让嫂子我害你一辈子……”说着,她将他背来的面提起来放到门外,把他朝后推了推说:“没有粮食的日子,我谁都可以睡,瞎子瘸子,只要真的他像个男人,可我就是不能和你睡,我不能害你一辈子!”

说完站一会儿,她又说你走吧,便把门给关上了。

他怔在门外,很清楚地听见她回屋去的脚步声。

已经看得非常的清晰,距地面只还有半米距离,距头上的那块石头还有尺余。那是一块红色的三角石,石头正对着他头部,不消说,落地时他的头是要开成一朵红花的,腰也要如春桃绿梨一样结出许多青皮的果。必死无疑了。盯着头下又红又锋利的三角石,中年男人看到了自己的脑浆开花,也看到了二十五年前那段往事的最后一幕,就是那年家里接到他立功的喜报不久,从老家来了人,专门来给他撮合媳妇的。女的没来,来人也没带女方的照片,说女的长相不错,就是照相不上相,一辈子没有进过照相馆。家里是贫农,身体很好,没什么病,人家看上你当“五好战士”了,还立了三等功,对你没意见。

春生同意了。

家里人说,没意见了就早点办婚事,夜长梦多,最好来部队操办,省钱省粮食。

春生说那就办了吧。

家里人就走了。

指导员在家里人走后第三天,来了七号库,对他说政委有意把自己的外甥女介绍给他,说那外甥女有工作,人也长得好,说政委主要看上你的表现了,不在乎你是农村人,要你对今后的前途用不着多忧虑。

“要慎重,”指导员说,“三思而行,家里那女的一封信就解决问题了。”

春生想了想,说:“算了吧,何苦换来换去,女人都是一个样。”

指导员感到不可理解。他在七号库住了两天,闲时在张家崖村走了几遭,谁也不知他听说了什么,后来就对春生理解了。当时国家规定的晚婚年龄是男二十六,女二十四;双方相加五十岁,指导员走了不久,不知是按什么特殊情况上报的,组织上就批准了春生和家里那姑娘的结婚报告。

结婚时他才二十一岁半,女方刚二十。

婚礼是在七号库房举行的。教导员、指导员、连长、班长们和几个同他一块参加背诵语录赛的战友都来了。张家崖村没人来,他们不知道。教导员是结过婚的人,知道的事情多,没有让大家久闹房,天一黑就把大伙带走了。

他媳妇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要回家去。走那天,她哭丧着一张脸,背个小包袱,那里是她准备常住的换洗衣服什么的。她慢慢走在前边,春生小心地紧跟着。

他说:“你好好想想,我不拖累你。”

她就哭了,眼泪流得落地有声。

他又说:“你回家跟你娘说一声,来信我就回去和你办手续。”

她只哭,不接腔。

“这是一辈子的事,离婚了,你再找个好的男人过日子。”

她还是不吭声。

“我不是存心坑你的,先前我是好好的,没病,不知怎么的……这就废了,不能用了。”

这时候他们已快到张家崖了,女人雪梅在自家房后杨树下用长镰钩那干枝当柴烧,看见他们,就放下活儿走过去,站在路边等一会儿,待春生媳妇过去了,把春生拦下来。

“你可真是没良心!”

他不吭。

“办喜事也不给我说一声。”

他依然不吭。

“我哪儿对不起你春生兄弟了?没有害你你还恨我呀。”

他照旧是不吭。

“眼下去哪儿?”

他低着头说:“送她。”

“去哪儿?”

“走。”

“咋啦就走?”

“她……不想住。”

女人雪梅想了想,笑一下:“我见她哭了……初房你不要太狠……她还小……”

红一下脸,抬起头,春生默默看她一会儿道:“不是……是我不行了。废了……一点也硬不起来了。”

怔着,她问:“病?”

他摇摇头说:“前不久还好好的……这就不行了……”

雪梅不再说话,不知想了哪些,脸有些白。春生也不说话,看着她,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他在她面前说了那个说不出口的话,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双手没处搁,只好插进口袋里,右手在袋里碰到了随身带毛主席语录的红色塑料皮,不自在地颤一下,忙慌慌地把双手抽出来。他媳妇已经走远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等,只管自地朝前走。他俩也都扭头看了下。那里是一片树叶早已开始枯落的野林子,林下的杂草丛生在石缝之间。溪岸上的水草,也都开始黄枯起来,季节已经是秋末,冬天前面的几步已经踏了过来,山梁上已经光秃秃成一种灰黄的色调,一世界都是冷冷清清颓败的灰色,连人心也紧随时局的季节变化,转换成了阴雨的气候。

她说:“你找个医生看看,春生。”

他说:“不用,我自己知道我是怎么废的。”

她说:“因为我?”

他说:“不是,是因为我自己。”

她说:“你女人在回头看我们。”

他说:“我是废人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说:“日后你咋办?”

他说:“什么也不想了,争取当全军的背诵冠军,立个特等功。废就废了吧,占着一头就行。”

中年男人是头先着地的。死亡来得急促而又快捷,似乎他的太阳穴刚刚挨着那块三角石头,死亡便紧随其后,不期而至。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仔细回忆,死就把他的回忆打断了,使得他仅仅记住了石头挨着太阳穴的当儿,那石头凉冰冰的,有一股冷风吹着他的耳梢,仿佛是寒冬腊月的穿沟风从他耳边一掠而过。他来不及去想那风是从房上跌下时就有的,还是他的头挨着石头时产生的。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奋力扭头朝对面山梁望了一眼,终于又看见从房上坠下时看见的那个红袄女人,果然极像女人雪梅。他想对着红袄女人大叫一声,可张开嘴时,风却像一团乱草样塞进了他的喉咙。他用力咽了一口冷风,看见那红袄女人一团火样跳到了他的面前,竟是女人雪梅。

这团女人之火,在他生命的最后,照亮了他人生命运的一个重要情节。他想到上月初时,他家里忽然来了两个部队的干部,说是他老部队的机关干事,说分部要进行建部四十周年大庆,要编写“分部史”,计划用八十万块钱筹建这项活动。要把全分部转业回地方的团以上干部和二等功以上或被总后勤部授过荣誉称号的英雄、功臣全部请将回去,一方面举行一次隆重庆典;另一方面请他们回忆一些情况,以供编写“分部史”之用;第三,还要开展一场空前规模的讲传统教育活动。来人说,他们是专门来请中年男人的。中年男人万不得已,迫于对盛请的无奈,也就去了。中年男人到分部一看,分部早已今非昔比,繁华得连往日的影子也不再有了。就是分部所在地的那条大街,也鳞次栉比地建了高楼、商店。热热闹闹开了几天会,想起来也是又孤又寒。原来回去参加庆典的团以上干部,不是厅长、局长,就是处长、科长,有一位当年点过他背语录的分部主任,居然就当了一个省会的市长,连那些当年的功臣、模范,最不济的也是一个厂长或者矿长,甚或经理什么的,唯他自己,还是一个农民。终于他就明白,请他回去,不过是表示着请了一个农民代表罢了。他怀着几分自卑的羞愧,去张家崖服装仓库给战士们回忆当年自己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安心军营,扎根深山,艰苦奋斗,奉献牺牲的共产主义高尚情操时,不想却在张家崖村口,碰到了人至中年的女人雪梅。那时候,她去分部所在地的镇上卖苹果回来,在村口同人说话,他坐着特意为他派的北京吉普212,到张家崖村时,他说想下来走走看看,就让小车先行开去,自己徒步往服装仓库走着。陪他的是仓库的指导员,刚刚二十四岁,未婚,大学毕业。他们边走边说,本已从女人雪梅身边走将过去了,他又觉得那站在路边的女人有些眼熟,回身一望,才发现那女人也正呆呆地望他。

她说:“你是春生吧?”

他说:“是啊,你是雪梅?”

她就笑了,脸上荡起一层红晕,放下手中的篮子和秤,朝他走来。他也慌忙折回身子,朝她走去。两个人就站在秋末的路边,让飘零的树叶从身边旋旋落下。她说你怎么又到了这里?他说分部开庆典大会,他们让我来的。他说你上了哪儿?她说上镇上卖些水果,做些小本买卖。她又说你那年为啥儿退伍回家,不是立了个二等功嘛,为啥儿没有提干?他便默着不言。她说是因为有一夜你在我家坐到天亮被他们发现了?他说是误会了。她便进一步问将下去,他就简简单单告诉她,说他那年一离婚,指导员就怀疑我是为了你,是因为你比我媳妇长得好。没有处分,也没有批评,因为自己是功臣、是模范,怕造成不良影响,便悄悄处理我退伍了。

“你走时咋就不给我说一声?”

“我敢吗?”他说,“指导员派个党员天天跟着我。”

“有天夜里我半夜去找你,”她说,“敲开门才知道那仓库换人了。”

他问:“你现在跟谁过?”

她说:“一个人。”

他问:“没有找一个?”

她说:“你知道我名声不好,谁敢要我。”

他就不再问啥。年轻的指导员在远远地盯着他看,一脸的惊疑又硬又厚。从村头流过的一条溪水,潺潺出清脆哗哗的声音,一群鸭子在水边嘎嘎地欢叫。

她问:“你呢?”

他说:“也一个人。”

她说:“没再成个家?”

他说:“离婚后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废人了。”

她说:“也许换个女人就好了。”

他说:“谁肯拿一辈子的大事跟我试一次婚。”

这当儿,那指导员等不及了,老远扯着嗓子叫,催说快一些,回到分部还要举行一个欢迎老兵归队的仪式。中年男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可那指导员就是立着不动,岿然得很。女人雪梅瞟了一眼等急了的指导员,说:

“你走吧春生,夜里来我家坐坐。”

他说:“吃过饭他们还要开传统教育座谈会。”

她说:“开完会人都睡了你来,别让人看见,我名声不好。”

他说:“我是废人,怕啥名声。”

她说:“我给你留着门,主要是怕你们部队知道。你们部队每一任干部都教育这些守库的战士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来往。”

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就去追那年轻指导员了。追上指导员,指导员便怀着善良的好意,说那女人不是好东西,专拉当兵的下水,听说曾经有三个部队干部为她受了记过处分。中年男人问她是为了钱?指导员说她不缺钱,一分钱也不要,纯粹是为了快活。

红色石头的角棱,是穿过中年男人新剃过的发茬而快速冲破他的太阳穴的。石尖穿过头发的声音,仿佛是一支响箭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地,接着那响箭便射穿靶子,使中年男人感到犹如一块尖利的弹片,飞速射来,击中了他的脑壳。终于,他扯着嗓子,面对对面的山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雪梅——”

他便闻到了他那苍白而有力的叫声中,染带了猩红的血气。仿佛一股热血,从他的唤声中喷将出来,洒落在石头上,又飞溅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满脸是又黏又稠的红色。热暖的腥臊气息,铺天盖地般弥漫了整个世界。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瞬,他看见那火苗一样的红袄,在他的唤声中朝着自己,红色的轮子一样滚了过来。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身子,如装满沙土的麻袋样,重重地摔在乱砖碎石之上,仅弹一下,由于麻袋太重,没有弹将起来,只弹飞了许多沙粒似的血滴。就在一落一弹之间,他心里一个震颤,滑过一道亮光。在那亮光的下面,他看见了在张家崖服装仓库那一夜教育座谈会之后,他熬至夜深人静,悄悄走出库房,到张家崖村,摸到女人雪梅家里,雪梅果然没有插门。他走入那所二十五年一成不变的宅院,就仿佛穿过一条他熟悉的胡同。到胡同的尽头,方见一方洞天,桃红李白,阳光灿烂,春天的气息方兴未艾。正怀疑自己是一时迷失,雪梅却啪一下拉了开关,屋子里猛然灯火通明起来。在眨眼之下,他看到了她如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赤裸裸一丝不挂,用被子半围半披地包着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活脱如盘腿打坐的菩萨,半带微笑,半带端庄,实在是圣洁得无以言表。他怔在门口的灯光下面,盯着她赤裸的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如二十五年前一样,硬了极厚一层僵呆,正还不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啪一下拉了开关,屋子里立马黑乎乎一片潮润,秋天的凉气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于是他一下灵醒过来,便扑了过去。

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一句言语,好久一阵情爱的狂风乱雨之后,她才在黑暗之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不是说你是一个废人吗?”

他在黑暗中怔怔地坐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就好了。”

她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重又躺下。

“你二十五年没和女人睡过?”

他惘然地望着满满当当的黑色。

“没有,真的没有。”

她说:“是我让你好了,你想不想娶我?”

他说:“想。我不走了,我就住这儿,一辈子住这儿,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做驴都行。”

她说:“想一辈子和我过,你就得娶走我,娶到你家,让我离开这儿。”

他说:“为啥?”

她说:“在这儿我名声不好,你把我娶得越远越好,说不定还能给你生个娃儿。我一辈子怀过两次孕,因为名声不好我都去镇上做掉了。”

他说:“我家没房子,二十五年我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看山守林子。”

她说:“我有钱,你拿走盖,一个月内把房子盖好,盖好了,一封电报我就嫁过去。我们安安然然过日子。”

中年男人终于死了。村口的邻人们听到他的尖叫,飞样跑将过来,那新房的山墙下面,已经满地红血。他趴在血摊里边,面对着对面山梁,脚蹬着新房的山墙。村人们看到这般情景,站在旁边大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慌忙去报告了兼村长的村党支部书记。因为他是单身,因为他是退伍军人,因为他是功臣,村支书慌忙组织群众进行收尸,翻开他的尸体,准备给他换掉血衣时,才发现他的头、腰、腿、肩,浑身上下,都伤痕累累流血不止,有一根手指活脱脱摔断不知丢到了哪儿。有人去新屋找到了他的一套老式军装,想趁着身上还有丝温暖,各关节都还能够拉弯,把那套二十五年前的军装当作寿衣换到身上。然怎样拉他的胳膊,那胳膊却死也不肯动弹一下,又去拉他的手,才看见他的双手捧金抱银般护着男人的那样东西。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无缺。十个手指,一个丢了,其余九个,没有一个不流血破皮。而他双手护着的男人的那样东西,却一丝破损没有,齐齐整整、完完备备躲在他双手建筑的窝里。

给他换衣服的人指着他的双手唤:

“支书,你看。”

兼了村长的村支书走将过来,朝着他双手捂的地方瞟了一眼,朝着他手下的那样东西踢了一脚,说:

“妈的,什么东西,废人还爱这玩意,咋就当了功臣!走,都走。让他的那个女人来给他换衣服,让他的那个女人来这葬埋他。”

本来,不时兴工分了,又不挣钱。村支书这么一说,大家便都骂骂咧咧散着去了,让那中年男人的尸体晾在血地,捂着他的那样东西,在新房的山墙下面,在光天化日下面,静等着女人雪梅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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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士还乡

时去两日,中士约摸到日子狼狈。光景像一碗水,平平又淡淡,没大意思,并不隐藏深涵。起初,排长找到床上,说,中士,再干一年吧,中士梗起脖子,不干啦。排长吊着眼睛,目光挂着中士的头发,再干一年,听我的——入个党。中士低头思了一阵,昂起头来,说让我回去,该成家了,人得有家,你们都有家。无奈,排长的目光从中士头上吱吱滑下,搁在中士的鞋上,说那你走吧。中士就走了。就回了。就还了乡。眼下,中士感到都一样。哪都一样。天下水都向东流。

没大意思,一碗水,平平又淡淡。

上篇

早上,太阳不圆,像鸡蛋挂在东天,光线七扭八拐弯到村头。亮倒还挺亮。中士起床后,揉着睡眼这么觉得。他站在门口,瞟一眼太阳,挤下眼,又慌忙把目光招回。

村街上,开始了往日光景。百口人的村落,粪担声、挑水声,吱呀炸了世界。正是秋盛季节。往秋地运人粪,仿佛是从秋地向家挑金,男人女人都顾不了洗脸。狗跟着粪担撒欢。鸡子在村头觅食。人们从中士面前荡过时,都向他点头,问起床了?中士回话起了。看得出来,都算热情。回来头天,他们都吸过中士从军营带回的过滤嘴烟,嚼过带回的酥糖,都到中士家坐过,各给中士送过锅、碗、筷、旧面板、旧菜刀、凳子、柴火、洋火、盐、醋、油、胡椒、八角、擀面杖、火柱、筷篓,七七八八,灶房的炊具,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一样地有。这就算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中士要过的岁月。村人们觉摸,他们尽了责任,就各自忙去,顾不了中士许多情事,就这当儿,中士冷丁儿觉到,日子如水,没大意思,和军营无二。

村人们来回趟趟,末了和中士照面就不再言语,仿佛中士是村中老户,都厌了招呼。这时候,中士抠了眼屎,太阳骤然圆极,不能再圆,如灿灿黄纸剪在天上。有秋风微微,悄默着村头摇晃。

中士很想找些事做。

邻居奶在村头追鸡,怕蛋生在门外。中士过去,清了嗓:“三奶,我来追吧。”

邻居奶将胳膊横在路上:“你别,年轻人一追,蛋就小了。”

木讷讷地,中士就栽在胡同口,如桩如柱。旧军装在日光中发着迟钝的光。对面山坡上,挂着一群白羊,像一团云儿。庄稼地,一片一片,悬在半天,似绿绸碎线在风中摆着。这些,中士先还觉得新鲜。可眼下就觉烦了。无非还是三年前的景观,实在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没啥意思;没有意思,他就想找出意思。他看着山坡呆怔。直怔到太阳不再明耀,开始平和。这时候,队长挑着粪罐从坡上摇下,立在路边上。

“旗旗,你得找些事做。”

“我没有事做。”

“回来几天了?”

“第三天。”

“昨儿就该去你妹家和媳妇见见面。”

是该和媳妇见面,告妹说我到家了。中士想,这都是情理中事,必得做的。队长一去,他就回家烧饭。灶房和住屋连着,共是两间,一炊一宿。他坐下生火,柴微微湿着,烟团团在屋中旋动。中士咳嗽一声,泪从眼角浸出。先是因烟,后是真的哭了。

爹娘的灵牌在灶烟中看着中士。他没想到还乡还要烧饭。在军营中他不知道烦着啥儿,一归故里,才冷丁儿想到自己是独人一家,事无巨细,都必得亲手。原来这就是日子!到妹家去,好歹结婚,娶一房媳妇,耕织光景罢了。中士想,说不定这就是人生真谛,谁知道呢,也许真是如此。妈的,算了!起身晃晃,从桶中舀一瓢清水,呼一声灌到火上,生出一声爆响,顿时灰飞烟腾,中士立马抢出屋子,朝天张望。

“开饭喽——”

一声哨子,在山沟中流动,如一溪泉水在弹药库四野流淌。他们一个排在守着团里的弹药库,远离城镇,远离军营,过着铁丝网缠死的生活。一日三餐,这么一声哨子,一声唤叫,二十几个士兵就出屋,立成三排,被排长左右一阵,说今天一班最好,队列整齐,歌声嘹亮,二班三班要学习一班——开饭!总是这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叫人觉摸是孩娃数星星一般重复。饭也重复:早馍中米晚面条。中士想从铁丝网着的生活中挣出来。挣出来了他忽然觉得早馍中米晚面条,终归是好,起码不需自己亲烧。

好歹要娶媳妇。

娶了媳妇就免了生火烧饭。

中士到村头小卖部买了罐头、糖块,还有一包大前门牌香烟,就提着往妹妹家摇晃。这时候,正是前晌,太阳飘在头顶,阳光贴着地皮,地气半黄半暖,在中士脚下缠着。他迎着太阳,踩着耙耧山脊,一步步,仿佛要走进太阳里。

妹家是七里外的陈村,妹夫叫陈饼子。中士把妹妹嫁给陈饼子,是为了把陈饼子的妹妹娶回。这叫换亲。三年前,中士入伍时已和陈饼子说好,先把妹妹嫁去,三年后回来,随时将他妹妹娶回。那天和陈饼子商量时,就在这山脊上,中士穿着新军装,捡一块干净石头,在石面上吹了三吹,又用手擦了一遍,细心地坐下,说你也坐吧,陈饼子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压碎了几块坷垃。

中士说:“我妹妹你见了?”

陈饼子说:“见了,不赖。”

中士说:“她手还勤快。”

陈饼子说:“看得出来她勤快。”

中士说:“一说让她嫁……她就哭死。”

陈饼子说:“我不委屈她……”

中士说:“那我就放心。”

陈饼子说:“你不见见我妹妹?”

中士说:“在集市上偷见了,长得也不赖。”

陈饼子说:“手也勤快。”

中士说:“我信。”

陈饼子说:“她小,才十五,结婚嫌太早,你只管当兵走,参军回来,想哪天娶她都成,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中士说:“算啦,都凭良心。到时候你不嫁妹妹,我就让我妹妹和你离婚。”

陈饼子说:“成。凭良心吧。”

话毕,二人就成了协议,中士拍拍屁股,又转身钓着屁股布,瞅瞅,又拍拍,才放心裤子。陈饼子看着中士斯文完了这些,说我走了。中士说你走吧,就看着陈饼子转身走去,一脚都是力气,把屁股上的土灰扬起老高,像扬场。

那时候,中士盯着陈饼子屁股上的土灰,一直盯到他走失在阳光里,还立在山脊上木桩着不动。他觉摸把妹妹嫁了,着实对妹妹不住,似乎自己为了当兵,把妹妹一掌推出门去,不管了。妹妹落进了火坑。

他很后悔。

可军装在他身上箍得很紧,很暖和,也只好作罢,想算啦,就这样吧,他就当兵走了。

在路上,刚走有里半,中士看到了一块荒地,像抹桌布样铺着。在盛秋季节,耙耧山北坡,到处是化不开的浓绿,齐腰的玉蜀黍棵,手拉手在山坡上舞动,青藻气和薄薄的玉蜀黍味,如太阳光样罩满了沟里沟外,坡上坡下。唯这块荒地上,飘荡着苦艾和香草的怪味,苦淡淡、香淡淡,相混着在庄稼气息中窜动,如清水河中流着的一股浊水。

中士站在荒地边审看,有意无意。

他冷丁儿发现,田角插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有他的名字:田旗旗。心里动一下,中士过去擦了田旗旗三字上的尘灰,坐在木牌边好久不动。

这就是中士的责任田。

村里人执行政策,调整责任田时,把服役中士的责任田划了出来。可这责任田却荒了两季,没人种收,像荒芜着中士的心。

妈的,地荒着!中士打量一眼满世界庄稼绿,脸上热一阵,放下肩上兜儿,从木牌边开始拔草。这是中士三年来第一次干农活,像忘了三年的记忆忽又想了起来,心里喜喜的。他拔得快极,圪蹴着,一拦一把,半黄的野草被他捆在手里,捆不住了,就扔到路边。带起的黄土,在他眼前起落,砸着他的鼻尖、眼睫、嘴唇,又哗哗跌在地上。有粒黄土粘着嘴唇不肯落下,他就用舌头勾进嘴里,嚼了,胶着他的上下牙齿,品出一股很鲜很鲜、又很香很香的泥味,他就猛然僵着不动,用舌尖去牙缝挑着化开的黄泥。

中士拔过的一角,土是早阳殷红色,蛹虫在土中亮着,白胖。落在蛹虫背上的草籽,呈金色光亮。中士盯着蛹虫看一阵,抬脚把蛹虫拧进土里,觉摸到蛹虫流出了白血,抬脚一看,果然一脚白色浓血。

种小麦,中士想,这地歇了两季,库存了地力,秋罢种上小麦,一亩少说打八百斤,这块地约摸能打一千二百斤。够吃了,吃不完,村里人会说我旗旗是一把好手!好庄稼汉子!

眼下,中士想成为一个庄稼汉子。

三年前,中士十九岁,是村落中能写对联、能替人写信的初中生。毕业几年,和村人们一道春种秋收,作作息息,到责任田中竖锄弯锨,养活妹妹。爹娘是同年去世的,说死就死了,如出门赶集般简单。如此,中士就做哥、做爹、做娘。以为日子这般,人行世间该坐该站都是命定,就兢兢业业干了几年庄稼活。可忽一日,收麦时候,太阳扣在头顶,如火般燃着,人发焦倦,地上生烟,站在麦田就如煮在水中。那当儿,中士正在割麦,口渴得要把绿麦叶吞进肚里,直腰打量回村提水的妹妹来没,就望见土道上移来一个绿点、绿圈、绿团儿。他以为那移来的是一袋绿水,就呆呆瞅着不动,后见那绿袋儿上方有两片红光,心中一愣,跨到路上迎着,待那红绿靠近,他认出来了,那红绿是一个人:他初中同学,十六岁当兵,回家休假。老兵了。天哟!

“是高林呀!”

“哎呀,是旗旗你……”

“你当兵啦?”

“都他妈三年啦。”

“探家?”

“路过……看看家,情况好就想退伍。”

“奶奶……既走了,就别回来……”

“我入过党了,想回村当支书。”

中士怔着,拉高林到树荫下坐定,问了长短,高林就说旗旗,你该到外边走走,妈的省会全是高楼,夏天姑娘没一个不穿裙子,大腿又粗又白,露在外面脸都不红,人家那个开化……中士说你就为这个当兵呀。屁话,同学高林笑了,说我想当支书,我们大队支书是我亲叔,说你当兵去吧,入个党回来接班,我才去的。一说回来当支书,且果真能当支书,中士就有点心动。

“部队苦吧?”

“养人的好地方。有时一张报纸学七天,坐得屁股疼,真他妈享受。”

“党好入?”

“嘴甜手勤快,没别的诀窍。”

“不过你叔是支书……”

“你自己算算,农村退伍回来的党员,有几个没当大队干部?咱县有八个公社书记都是退伍兵。退一步,入不了党……也他娘去城市风光两三年。”

中士心活了。

夜里,他和妹妹坐在院落。那年,妹十七周岁,明白许多世事。

他说:“妹,你想不想让哥出息?”

妹说:“想。”

他说:“哥想当兵。”

妹说:“我咋办?”

他说:“哥想给你找个婆家。你十七了吧?”

妹就不再说话,盯着哥的脸,像看十五满月,从中士脸上看到了很多故事,过去的和将来的。不消说,那当儿中士是个好哥,脸上漾满兄妹情义。明月星光,在院落浇洗如水。那院落奇静又奇静,蛐蛐在墙角,叫声如歌,一阵欢过一阵。中士记得还有老鼠,在他们脚前摇摆来,又摇摆去。

兄妹俩就那么坐了许久。

忽然,妹妹在腿上拍一下蚊子,又用小指甲在腿肚上抠了,和拇指相对,弹出去一样东西,问:“能出息?”

中士说:“我能入党,入党回来能当大队干部。”

妹妹说:“你验兵走吧,我看家。”

中士说:“你不嫁我能放心走?”

妹妹说:“横竖我不嫁!”

中士就不接话,把自己放倒在一张席上,脸和天平行,蒲扇掀动,风从他肚顶刮过,直吹到妹的身上。妹很凉快。他热。一道流星从他眼前划过,拖尾像烤着他的身子。过一阵,他把蒲扇往肚上一拍,翻个身。

“睡去吧,哥是瞎说……明儿还是割麦。妈的,这天!”

中士在责任田拔了好一阵荒草,累了,把手伸开,见手上染满草绿,草绿中还有个小泡,雨滴般透明,就用野刺挑破,挤出一线清水,在空中甩几下手,觉摸不疼了,才又望天走去。

网兜在他背上一扭一摆,有瓶罐头不断敲他脊梁。又走一程,中士折下一节树枝,把兜儿挑着,像挂着一只灯笼。这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显得小了,似乎有束光,灯柱般直照脑壳。他觉摸后脑壳热如烧饭锅底,于是步子也热急。影子在前,他踩着自己影子走。庄稼地一片一片被他丢下。到前面时,岭路一弯,跌进沟里,也就把中士牵了进去。沟里有溪,水汩汩,水草却把溪水严严盖了。溪就如躲在草间的一条白蛇。草腥味满沟流动。

那天,就在这样的溪边,中士和妹妹挑水,栽红薯苗。一担两个大桶,从沟底担到山顶,要一晌工夫,路上少说三歇。实在挑不动了,妹就坐在溪边不动,把脚伸进水里,脸上贴着愁容,如张着一块黄布。

中士把四个水桶打满,望望太阳,像望着救不灭的大火:“奶奶的……天!”

妹妹看看天,看看哥的脸,说:“快验兵了。”

哥说:“知道……”

妹说:“你去验吧。”

中士看看妹妹,起身走到沟边摘几片桐叶,一个桶中放了两片,以防走时水溅。然后,目光挂着坡上黄焦焦的土地,说算啦,当了兵也不定有意思,有出息。妹不看哥。她两脚在水中对搓,声音像干裂浊重的开门声,在沟中沉沉滞着。我听说了,妹说,全大队找不到年轻党员,说谁是党员,谁就能当村干部。

中士挑起水担,说:“我当兵了……你咋办?”

妹起身,将扁担搁在肩上,直腰,没挑起;又直腰,又没挑起,说:“我嫁。”

“嫁哪儿?”

“哪都行,反正都是跟人过日子。”

“你把水倒掉半桶。”

“不倒。”

“倒掉!”

“我担得动!”

她就果真担起了水桶,身子朝地面缩去,人矮了许多,唯脖子,越发细长,像红皮树枝朝空中探着。这么,中士和妹妹就如拉车瘦马,一寸一步朝山上挪动。天在他们头顶悬着,吱呀的勾担声,在天下头上打颤,缠在草间的细路,被他们踩得起伏。妹妹在前,中士在后。路上,他说歇吧,妹对着山说,不歇。一路上,妹就果真未歇。她的腰脊弯着,像弓。他总以为他会突然听到一声山裂,然后妹就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腰脊如树枝般,咔嚓断了,两个水桶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地朝山下滚去。可是,妹的腰脊就那么弯着,且越发弯去,可却硬是未断,如骨中牵了柔韧皮绳,直到妹的两个水桶越来越低,将拖着地面,她也没有放桶歇息。

快到山顶时,太阳极低,仿佛伸手可摘。日光在黄土上晒一层灰烬,脚轧过去,腾起一层黄烟。妹似乎实在挺不住了,她就用力把担子朝天上一拱,换了肩,回头说:

“要是你能入党当支书,妹嫁给瞎子瘸子都成!”

说罢,妹又挑着水担上山,她努力把弯脊拱起来,把肩平端着,所以她就仰着头,眼盯着头上的瓦色天。

站着没动,中士忽然觉到肩上的水担重极,再不歇阵,腰骨就真要断了。他拿手扶到腰上,摸到骨头在他手缝间颤抖,慌不迭儿放下水桶,蹲在地上,望着妹妹一挺一挺走上山去,终于进了天里。

前面就是陈村。

陈村同样是百口人家,房子零散错落。树木倒旺:泡桐、槐树、杨树、榆树、椿树、栗树、皂角树等,都是北方山区的家常树,并无奇异,且成材者居少,多是歪歪弯弯扭扭,造一片树荫罢了。远看这陈村,在日光中,就如望见一块黑布飘挂在青青黄黄的坡面。

中士的衣服很扎人眼,在这热天,村人们的衫儿都是披披挂挂,似穿非穿,而中士却着了军裤、衫衣。衫衣扎在裤中,还拉出一点,半盖腰带,远看近看,都是从部队上转回来的。于是人来到陈村,一群孩娃、闲老就在村头接瞧。

他知道妹家住哪,可还是要问:

“我妹家住哪?”

“谁是你妹?”

“陈饼子家。”

“搬家了,村后头一户。”

中士想,幸亏多问一句,就踏着胡同,朝后村走去。胡同里几层绿荫,人走胡同如游在水里。有几个男孩娃,在中士前面跑着,不时回头张望。不消说,是到陈饼子家报说有人来了。

中士一身凉爽,在胡同里东张西望。这胡同极老旧,老是由各户院墙、后墙、山墙组成,墙上的泥片皆已脱落,蛛网在墙角结着,偶有一门一口,也躲躲闪闪,退到胡同墙后。去年的旧对联、旧柏枝还依然贴着插着,显着规矩。胡同里是板结的干泥路,一尺远坐落一个泥疙瘩,中士每走一步就如踏上了一座峰岭,一迈一迈很惬意,像城里人在铁路上踩枕木散步,不一会就把这破落胡同丢在了身后。

到将钻出胡同时,中士站住了。

妹妹在面前。

她倚在一方院落的大门框上,怀里抱着个约摸一岁的孩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中士,身边站几个刚跑来的男孩,一动不动,一言不言,眼角有两粒清泪牢牢结着不肯落下。她怀里的孩娃,也一样望着中士,眼里满是疑光。

就这么,一阵好静,如一个村落都没了人样。中士始终看着妹的额门。妹的额门原先——三年前十七岁时光光洁洁,平平展展,眼下,冷丁儿就刻满了沟渠豁崖,像一片乱七八糟的世界。

有只知了从他们的静中挣扎着叫出了声,僵着翅膀飞走了。

妹把怀里的孩娃换了胳膊抱定,拉下布衫,盖严实露着的白奶。

“啥时回的?”

中士把目光拽回。

“前天。”

妹妹离开门框,朝前边走来。

“回家吧,站着干啥。”

中士朝妹妹走去。

“又搬家了?”

妹妹又站下,望着手中的孩娃。

“刚搬……叫舅。”

中士身子微微一震,盯着那孩娃,嘴边僵硬了一个笑。

“还不会说话吧?”

妹笑笑。

“会叫爹啦。”

中士心里漂一个酸楚。

“你写信没说……”

妹过来把孩娃塞给中士,又接过中士挑的一兜儿东西。

“是个女娃……”

中士猛一下扔掉肩上的干棍,把女娃抱紧了,如箍在怀里。女娃在他胳膊中挣着哭唤。

妹妹瞪一眼女娃,前走两步,又回身捡起中士扔的柴杆,回家了。

中士跟在妹妹身后,盯着妹妹的腰脊。

她的腰脊真弯了,些微的,隔着她的单布衫,能觉摸出她的腰脊节,一凸凸、一凸凸,如胡同路上凸起的泥峰。

妹妹的腰脊牵着中士进了新房院,一前一后,走得很沉。

中士入伍时也这样。他们兄妹路走得很沉。她前他后,一个牵着一个。新兵集合是在公社院里。一座新院,地上青砖,墙上青砖,房顶也压着青砖。青得人身上发冷。他们家离公社路远,一早起床,到临午才赶到公社。公社院里,连角落里也山堆着人,都是送行的,说话声煮成一片。中士和妹妹一进院里,到报到处签个名,妹就很不容易地找了个僻静角落,是在厕所墙下,臭,没人去,他们就往那里躲去,妹妹提着行李在前,他被妹妹牵着跟在身后。

那时候,妹妹和陈饼子已谋了面,算相过了亲。当时,陈饼子说我对你没意见,你呢?妹说,我思谋思谋再给你回话。相亲是在媒人三奶奶家。从三奶奶家回来,妹妹就问中士:你见过陈饼子家妹妹吧?中士说见了。妹妹问咋样?中士说她长得还水灵。妹说她没文化,不能读信。中士说那我就不给她写信。妹就直问:你对她没意见?中士说我没意见,不知你对陈饼子有意见没?妹说你对他妹没意见,我对他也就没意见。

如此,这门换亲就算初定,中士妹嫁给陈饼子;陈饼子妹嫁给中士。双方互不接送彩礼,从简办事。中士参军前,这些事情都议下章程,所以,一到厕所墙下,妹妹就望着中士,思想一晌才柔软开口。

“哥,我想向陈饼子家要些东西。”

“要啥?”

“衣裳,只要一身。”

“哥到部队给你买……”

“我想让他家买。”

“你今儿让他买,明儿他妹就会让哥买。”

“不会。明儿我嫁过去,就当了他们家的家。他妹会听我的,我是嫂。嫂如母!”

中士默了一阵儿,说随你吧,想要几套你就向陈饼子要几套。然后,他就坐在行李上,搭眼望着山堆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扯嗓,叫说开饭啦!开饭啦!接下人群就朝公社后院开动。就有人从那里端着馍菜回来,饭菜都是不要钱的。那菜又打得满,馍又白又大,要几个给几个。中士一连往后院跑了三趟,端回三大碗菜,拿回十二个白馍。菜他们吃了,馍全装进妹妹提的一个兜里。

“够吃几天了。”中士说。

“十天我也吃不完。”妹说。

“我再去拿一趟。”

“人家会认出你。”

“不怕。”

中士又往公社后院走去。那里人蜂拥着不动。拿馍的人往外挤,空手的人往里挤。武装部的一个干部,柱子般竖在台阶上,敲着锣似的哑嗓:都改革开放了,你们谁家还像前几年?别抢别抢!这是馍,不是金子!

喂——王师傅,新兵来发馍,家属一律不给!一律不给!

人群只管突围涌动。

一个接兵干部站到台阶上。

“不像话!我接过三个省的兵,就你们县不像话,连吃饭都抢,还配当军属呀!我看你们送孩子参军就是为了混饭吃,为了部队的白馍米饭!”

立马,寂静像山样盖在了人群头上。

有人又把拿到的馍扔进了馍筐。

人群开始无趣地散去。一刻工夫,公社后院就冷落下来,剩工作人员、公社干部零星竖在各处。中士赶巧在接兵干部身下站着,两手空空,样子可怜兮兮。

干部问:“你没吃饭?”

中士说:“没。”

干部问:“一点没吃?”

中士说:“挤不进来。”

接兵干部亲手拿了两个馍,端了一碗菜递给中士。中士接过菜,只要了一个馍。

干部又把手里的一个馍递过来:“拿去。”

“够吃了。”中士说。

“送给你的家属吃。”

“他们带的有干粮。”

中士说着,竟自转身走去。接兵干部拿着馍呆了一阵儿,向前追了几步,拍下中士的肩膀道:“到部队后我们连队要你,新兵连训练结束,分兵时你找我。”

这接兵干部就是中士后来的指导员。

把馍菜端到厕所墙下,妹妹等急了,说你真是,为了一个馍……中士笑着,瞅瞅四周,把馍装进妹妹兜里,把菜倒进厕所,出来又把三个碗、三双筷一并收拾起来,乘人不备,塞进妹妹的馍兜,把兜口牢牢扎死,提一下重量,轻轻放到墙角,对妹妹说:“有个当官的看上我了,让我到他连队当兵。”

妹一惊:“你学好,让他给你提干。”

中士很自信:“最少不愁入党。”

妹说:“当官了,你就别回来,在城市立家。”

中士说:“不。我得回来当支书!支书土皇帝,比在外当官强。”

中篇

妹家房砌出了气势,高高大大,洁洁净净,满房角落都还未生蛛网。青色砖,青色瓦,像青色的天。两扇黑门上,刻了两个“福”字,金金黄黄,如两个硕大铜钱。屋里后墙下,压着一张条桌、一张写字台。桌上扔有线筐、干馍、粉丝、洗脸巾、书纸、线坠、布条和灰土,墙上贴有当年的美人日历画。有一张是刘晓庆。他觉得刘晓庆的嘴有些歪,可排长说刘晓庆美就美在嘴好像有些歪,其实并不歪。中士想看看刘晓庆的嘴到底歪不歪,就把目光搁到画中人的嘴角上。

他凝视着刘晓庆的嘴。

妹说:“你看啥?”

他说:“不看啥。”

妹说:“我去给你烧碗茶。”

他说:“我不渴……烧一碗也成。”

妹走了,入了灶房。他和外甥女待在屋里。外甥女在地上爬着,不断捡草棒啥儿在手里耍弄。地上铺有砖。砖上很净,除有薄薄的灰土,没别的脏物。妹在灶房拉风箱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陌生、一般神秘。他把钢笔拔下,让外甥女当玩具耍着,就搬凳来坐到门口,背倚门板,望着妹妹。妹妹一伸一缩的肩膀,如黄牛耕地时扎进土中的尖犁铧一样起伏、起伏。她早先的黑发不见了,如今散在后边的又黄又稀,如秋旱的谷苗。

中士盯着妹妹稀疏的头发,可着大嗓儿问:“哎——你的头发,昨……变啦?”

妹妹没回头,隔着院落答:“坐了个月子,脱了一半头发。”

中士心里悠一下,不再说啥。

妹也不扭头地问:“你入党没?”

中士不扭头地答:“没。”

灶房的风箱突然不响了。中士想扭头看一下,可又不敢扭。

“真没入党?!”

“真没入党。”

“回来带了多少退伍费?”

“眼下还有九十七块钱。”

突然就奇静。灶房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上房的外甥女将笔插在嘴里咬。院里有鸡,无声无息地朝门外摇摆。中士盯着屋里的晾衣绳。那绳上有六只蝇子,三只小的背着三只大的,一行等距离拉开,间隔二寸左右。一会,又飞来一只,显得多余,就围着那绳儿兜圈,嗡嗡声孤独得可怜。它飞动时,翅膀扇动得如没有扇动,快极。中士看了一阵,起身摇了一个绳子。那三对蝇子被他赶走了,飞声嗡响。

“陈村有一个当了一年兵,又入党又立功。”

看不见妹,但又响起的风箱声和她的嗓门一样大。

中士盯着飞走的蝇子,大声:“立功又咋样?不立功又咋样?都一样。”

妹在灶房也大声:“乡里民政干部说,立功的回来可以优先划一块宅基地,不要宅基地的奖三百块钱。”

中士怔一下,目光硬着。又落回绳上的蝇子一动不动。

本来,中士是可以立个功的。可中士没有立。中士在连队人缘不坏,好事也积极去做,当新兵时还把扫帚压在枕头下,一早号不响,他就把弹药库院落扫了一半。每次连队表扬人员名单中都不少中士,第一年他就被嘉奖两次。嘉奖一次有十块钱奖金。拿到那十块钱时,他觉过意不去,用五块钱买了三盒烟,一斤酥糖,给排长送了一盒烟,大家把余下的烟和糖均分了。年终总结时,都觉中士大方,又评他嘉奖,他又用十元奖金,买了两盒假“阿诗玛”烟,排长独抽一盒,大家共抽一盒。那是全排人第一次抽云烟。无不感谢中士。

这为中士立功打下了基础。入党,中士不敢想,排里还有七八个非党人士的老兵,他们都写过十几份入党申请。中士计划:入伍头年嘉奖,二年立功,三年入党,四年回家当支书。当不了支书就当支部委员也行。

入伍第二年,中士成了老兵,依然和新兵一样,兢兢业业,勤勤快快,一个冬天,少说能替人站三十至五十次夜哨。

那次立功机会,就是来自于替人站哨。

夜黑极。是时半夜两点,星月都一并沉失,天地一并混沌。弹药库扎在一道沟中,四周有铁丝网围着,狗猫也难从网中出进。排里人都落在鼾睡里。冬风嘶着嗓子叫刮,满世界都是风声,冷得人肌骨如冰。中士一点半下哨,可两点还没人来接。他正急,忽然听见弹药库前有异样响动,心中一惊,就蹑脚靠去。

枪是上了子弹的,他很怕突然一声枪响,就没把食指放入扳机环。

前边响动愈大,是铁丝网的交错声。

中士按亮手电筒。是装六节电池的大电筒。

晒在灯光下的是对父子,庄稼人,沟口村落的。他们手持抬棍,正欲把铁丝网下的蒺藜铁丝抬走。当初建筑这军事重地时,余下很多蒺藜铁丝,都被邻村百姓偷去,现在仅余岗楼前两盘。连长曾关照,抓到贼当以破坏军事设施罪上告地方法院,并给捉贼者视情况上报立功或者团嘉奖。

终于,由中士捉到了一对父子贼。

手电筒的光柱高极,那对父子在光柱中僵僵呆呆。

他把这对父子贼带到弹药库的一间旧屋里,想立马报告排长,天亮报告连长,可正要落下屋门的大锁时,那老汉却突然过来拉住中士的手:“敢问小兄弟,你也是农村人吧?”

中士说:“是。咋了?”

老汉道:“是,你就该知道庄稼人活在世上艰难,就不该把我老汉关在这里。”

手持着大铁锁,中士在门口呆呆不动。那时房里灯亮,中士脸上是黄土颜色。

“你咋知道我是庄稼人?”

“庄稼人的指头都又粗又短,关节老宽……”

中士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五指是并不拢的,无论如何努力,都留指缝行行。他觉摸到一阵悲哀,把大锁挂在门上,瞟父子一眼,说:“你们走吧……”

那对父子就默默走出屋子,脚步声很大。

“慢些,别惊醒别人。”

一提醒,父子立马蹑了手脚。

到哨楼下,父亲转过身来:“你叫啥名?”

中士淡淡道:“不叫啥名……你们要蒺藜铁丝有用?”

“盖房。”

“扎围墙?”

“打预制板,买不起钢筋,当钢筋打进水泥里。”

“要很多?”

“不多,只一间水泥房。”

说着,父子就跨过哨楼,走进了夜黑。临别,老头又回头说,他家住沟口第一家,门前有三棵大叶杨,请中士出沟时拐家喝口水。中士应道: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弹药库这儿抓东捞西,别人捉到不会轻饶。可是当那父子走远时,他忽然又扯嗓叫道:“哎,等一下。”

父子站住。

他跑向前去。

“一间水泥房得多少铁丝?”

“一二百斤。”

“这蒺藜丝行?”

“锈些,能用。”

“回来吧,你们把那捆抬走一半。”

父子死立不动。

中士道:“我说的是真话。”

“算啦。”老头说,“不给你摆难。”

“没啥儿难。”

“万一别人知道……牵累。”

“不牵累……我们一个排的兵全是从农村来的,谅解。”

“人多心杂。”

“回来吧,抬一半,留一半。”

中士先自转身回了,打亮电筒,把夜黑推向远处。到那捆蒺藜丝前,他用脚踢踢,慢慢翻起一半,钳断,帮父子抬上肩去。

“够吗?”

“差不多。”

“走吧。”

“你是好人。”

“让人知道我就不能入党啦。”

父子朝中士点点头,抬着走去。几步后,中士灭死手电筒,夜黑水样朝他卷来。冷丁,好像有东西朝他飞来,打在他肚上,又落在地面。亮灯一看,是烟,开过包,省内最时兴的“喜梅”牌,不带嘴,七角五一盒。里面仅还有一支。中士将烟装兜里,来日给排长吸了。

妹妹端上来的茶是荷包蛋。他吃妹妹烧的蛋时,妹在整理桌上杂物。她是年二十岁,已做了三年人妻,一年母亲,动作比三年前麻利许多,没了早先姑娘模样,好像她又懂四十人生。

整完桌子,她旋过身来。

“你得结婚,哥。”

中士咽下一口鸡蛋,望着妹。

“我也想结婚。”

“饼子妹回来你要对她好。”

“饼子呢?”

“和他妹一块下地了。他妹在村里有个相好哥……”

中士猛抬头,目光硬在妹的脸上。荷包蛋碗里的水漂着蛋白,如水中荡着舟船。外甥女嘴里吃了两唇绿色,仍在吃。晾衣绳上有七只蝇子,钉在绳上不动,如一线拉开的七滴墨点,黑黑亮亮。妹手里拿着线坠,一圈一圈往手上缠着纳鞋儿绳。

“她那相好……好?”

“家里有钱。”

“陈饼子不管?”

“打过她。”

“我要结婚她同意?”

“我劝……不过你要立功入党就好了。山里人图名利,家里没钱,你有个虚名也好些。”

中士灵醒了,妹觉他是两手空空。似乎,也果真是两手空空。服役三年,他不知获过啥儿。现在想来,是该有些收获才好,入党、立功、英雄、技术等等,七七八八,他一样没有,一样也没有!不过他曾经有过。他放走了立功机会。

蒺藜丝被抬走那日,他一起床就看见排长站在那少了半盘的蒺藜丝旁。中士熬不住自己心中有鬼,于是,忙过去把那根“喜梅”烟递上。排长叼着烟,中士点完火,把半截火柴装进口袋。然后,他把事件的前前后后、枝枝梢梢,扎扎实实向排长述说一遍。那当儿,日正东升,满山红亮,乌鸦唤着在弹药库上空飞翔。排里的新兵老兵都在做队列,太阳在他们脸上浇出青红。排长吐出的青烟在阳光中缓升,墙壁上“严禁烟火,准备打仗”八个漆字已经剥落。有次连首长来检查工作,指导员说字要刷新,连长说费钱,那字就接着一日一日往旧处去。听完中士的汇报,排长烟没吸完,就抬脚拧灭在鞋底。

“你真他妈农民!”排长盯着中士说。

那时候中士还是下士,他被排长骂得懵懂。

“这号事你不说就只有你知道,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就不能不向连队讲。不讲责任就落到我排长头上了。”

就这么,排长就要去给指导员打电话。转身时,中士盯着排长的手关节看了一眼,发现排长指头节不大,指头细长,是一副弹琴的手,心里就骂了句操他娘排长,然后轻声叫:“排长……”

排长回过头。

“你下过乡……该知道庄稼人的苦。”

“我是军人,你他妈的也是军人,要知道这弹药库边上一根狗尾巴草也属军用设施。”说到这,排长莫名其妙地一笑:“去吧,把那半捆蒺藜丝弄回算是没事。”

“非要要回来?”

“现在全师都在抓军用设施安全检查。”

奈何不得,天黑后中士到沟口村,找到三棵大叶杨下的院落,讨回了那半捆蒺藜丝。

事情就算了结。

岁月悠悠,一日日晃着过去,早馍中米晚面条,弹药库如一户人家无二,日夜操练站哨,不断反复,直到年底都十分平淡,既无事故,也无故事。可到了来年一开春,天气转暖,百草生发时候,鸟雀都显出精神,人也随气候活泼爱动,师政治部就寻找事情去做,跟着就发生了故事。

一日,连队来电话,让中士回连部一趟,指导员有事找他。

指导员就是当年接兵给中士端菜递馍的那一位。中士接到通知,从哨楼出来,略加整理,就匆匆下山出沟。太阳金子般在路上铺着,杂草小花在阳光中翘头张望。中士步子快极,一步未落一步又起,到太阳正顶时赶到连队,找到指导员。指导员很和蔼,在中士肩上拍几下,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关心不够,不过把你放在山上守库也是一种考验。随后指导员给中士倒了一杯白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叶水,接着说师政治部提出两个口号,叫“视军营如故乡,像热爱故乡那样热爱军营;爱设施如眼睛,像热爱眼睛那样热爱设施”。说政治部要在这两个口号的要求下,成立个“我爱军营”演讲团,上半年讲遍全师各个连队、哨卡,在全师掀起一个关心部队、建设军营的高潮。最后,指导员拉开抽屉,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材料笑了笑,对中士说:“你给我们连队争光了,我得代表连党支部感谢你!”

中士脸上结着很厚一层僵傻。

指导员把材料递给中士。

原来是一份演讲稿,十多页,题目是“只为军营建设,不为金钱名利”。中士仔细看了一遍材料,讲的是中士一天夜里站哨,发现一对父子贼,偷了弹药库的蒺藜丝。中士根据线索追踪,追到沟口村落,查到赃物,父子贼害怕事发,给中士递了一盒“喜梅”牌香烟,烟盒里有卷二百元的人民币。中士不为金钱所动,运走了蒺藜丝,保护了军用设施,等等,还有一些别的小事例。

看完材料,中士在指导员床上拧了一下屁股,将床单扭成皱团,把材料轻轻放在桌面,双手对搓一阵,又拿手在下巴上拔掉了几根黄胡子。

“指导员……不是这样。”

“你喝水吧……材料嘛。”

“不渴……那烟盒里只有一根烟,没钱。”

“没钱不是……放些茶叶吧?”

“不用放……我也没追到人家家里。”

“是你又把蒺藜丝运回的吧?”

“是。可不是当时追去的……”

“来来来,你还是尝尝我这毛尖,连长我都没舍得让他喝。”

“我真的不喝茶……”

“来吧!”

放进茶杯的茶叶漂浮着,不肯沉下,指导员用杯盖滗住茶叶,倒掉温水,又沏上开水,那茶叶立马就舒展开来,一片一片,嫩黄如韭,慢慢朝杯底沉去。中士数过,指导员统共给他放了七片茶叶,七片茶叶水就转绿了。

熬不住指导员的热情,中士端起了茶杯。

“茶叶味不错吧?”

“行。”

“征兵时我没去你家,也是山区?”

“是。”

“这次你们演讲,要串几个城市,还有省会,省会有个连队在施工。”

“我不能去讲……”

“别傻。”

“我心虚。”

“习惯就好了。”

“指导员……”

“有我,你就别怕。”

……

“要想到,机会难得。”

“讲多长时间?”

“反正每个城市都要停几天。”

“我心里……会发慌。”

“老兵了,该多经历些事情……入党申请交过没?”

“写过三份。”

“一般演讲团成员,到最后是党员就记功,不是党员就入党。事迹动人的还立功入党一块来……”

“有些事……排里都知道。”

“这关系到我们全连荣誉,团里报了十二份材料,十五个典型,师里就选你一个。”

“啥时开始讲?”

“今天你就开始背材料,练普通话。下月到师里集中……”

下篇

陈饼子和他妹回到家已是午时。饼子荷锄在前,人刚入院,媳妇就在灶房唤:“来客啦。”

“谁?”

“孩娃舅。”

这当儿,饼子妹刚入大门,听得唤,脚步一淡,轻轻卸下锄头,就扭转身子,退回大门外,朝村落深处走去。听说是孩娃舅——妹夫来了,陈饼子傻了一下,明白时,妹妹已经没影,只好独自往上房走去。

中士正在屋里闲坐。

“回来啦?”

“回来啦。”

“你收工啦?”

“收工啦。”

闲谈几句,彼此就没更多话讲。中士初见陈饼子,着实猛吓一跳,三年不见,他忽然苍老许多,算来长中士两岁半,无非二十六岁,可似乎已三十有五,脸上的纹络、肉色,都如是一个黄土世界。看着那张脸,仿佛能看见人的晚年,很叫人感到岁月凄哀,光景难熬。陈饼子坐在中士对面,凳子在他身下不断吱叫,似乎受不了他的压迫。看着他不时扭动的身子,中士想该找些话讲,就问地远吗?陈饼子说不远,几里山坡路。又问蜀黍长得可好?一般,陈饼子说,妈的天旱,有几块责任田上不了水。说起庄稼、土地、气候,二人就有了话题,一问一答,问问答答,很能谈到一块。到末了,中士说,做点生意不?饼子说不做。中士说改革搞活,不做生意日子咋能活顺。饼子就苦笑一下,说卖过一次西瓜,遇到连阴雨,全赔了!中士替陈饼子叹口气,说生意有赔有赚,再卖别的。饼子说生来就不是干那行的,不能勉强。最后,天气、庄稼、生意都谈完了,二人就默在闷中,久久不语。实在持不下去,陈饼子就熬出一句问话,把话题深入了。

“你回来,能当大队支书吗?”

“不能。”

“大队别的干部?”

“也不能。”

“咋了?”

“我不是党员。”

“部队,入党难?”

“不难。”

“不难你咋不入?”

“没啥大意思。”

“照说……党员也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可回来当个干部……总归是好。”

眼下,中士也觉到,入党总归是好。可那当儿,他自己就那么轻易放弃了。

在师“我爱军营”演讲团整整待了半年,来往于两省两县之间,游览了七个城市,七个县城,共作报告一百九十一场次,连最边远的一个哨卡,共有三人驻守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好几家中央级报纸登了他们报告团的消息、简讯,军区报全文登了他们的演讲稿。军区最高首长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他们的报告,说这种形式好,很能教育部队,明年要在全军区掀起爱部队演讲热潮,于是,师政治部整了一份八千字的经验材料,军区加了按语,作为文件转发了各部队。

中士从演讲团回来时,体重增加十四斤,皮肤不再粗糙,指关节不再粗大。

回到连队,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陪他吃了一顿饭,八个菜,三个汤。首长们有兴致,喝得舒服,没人醉。最后,政委交代导员,打个记功报告交到团里去;教导员交代导员,让中士填份入党申请表报到营党委。

功成名就!

当天,中士买了一条云烟,三斤小糖,提着回到排里。那时,日已落山,弹药库周围一片红光。排长接了指导员电话通知,去路上接他。一见面,中士从挎包中取出烟来,折断五包,递给排长,排长没接。

“戒了。”

“戒了?”

“上边有个号召,让干部带头戒烟。”

“那你吃糖。”

“儿时虫牙,不敢吃糖。”

中士觉摸尴尬,一路回去无话。到弹药库时,哨兵在哨楼下游转,刺刀尖上挑着一点阳光,每走一步,那阳光就随着放大缩小。过门时,排长点头过去,哨兵未理,待中士过门,哨兵却又脚靠拢,磕出一个正规军礼。哨兵是四年老兵,上士,中士想还礼,觉不妥,说:“你给我敬屁礼。”

“你是英模嘛。”上士哂笑道。

中士脸上一阵臊热,默默提着挎包进屋。大家正在闲坐,看中士回来,有的站起,有的一动不动,有人说:“哟,回来了模范?”有人说:“我们训练瘦了,中士你倒演讲胖了。”有人说:“军功章拿出来让咱瞧瞧。”情势大有不敬。

觉得突然没趣,似乎失了人心,中士冷丁儿感到,没意思。啥儿意思也没有。他的床上,扔满了旧报、破书,极狼藉。早先大伙休假,回来前床都整好,被子晒得暄软,宾至如归。可他走了半年,回来了,床上散发潮味,竟无人问津。不消说,大家对他已另眼相看。他感到难受,想拿出烟来弥合,外面集合哨响,大家便蜂拥出去,把他一人留在屋里。

好孤单!

排长在队列前说中士回来了,连党支部号召我们守弹药库的全排战士要学习中士,把军营当故乡,像建设家乡一样建设军营。把设施当眼睛。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设施。要争取再涌现一个中士,十个中士,中士层出不穷……

中士难受,提着挎包径自走进饭堂。饭食丝毫没变,晚饭依然面条。一个饭堂三张饭桌,每张桌上放了半盆面条,热蒸气徐缓升腾。中士取出烟糖,在每个盆边放了两盒云烟,一斤小糖。

开饭时,排长在饭堂宣布,说中士载誉归来,请客,大家自由抽烟一次,不能抽烟的吃糖。

吃饭时饭堂鸦雀无声,无人抽烟,也无人吃糖。

饭后,每张桌上仍放着两盒云烟,一斤小糖。烟未开盒,糖未拆包。

中士默默闷在饭堂,一人孤着,仿佛被人遗弃。许久,排长叼烟过来。

“不要介意……大家在家训练很苦。”

中士说:“我不介意排长……”

排长说:“知道吧,沟口村落那对父子被地方派出所查了三天,罚款三千元。交不起钱,把盖房子的砖瓦卖了。”

怔着,中士心里很凉……

时过三日,指导员到弹药库开了个会,在会上宣布给中士记三等功一次,尔后,取出入党申请表在空中晃晃,说不仅如此,还要发展中士入党,说党的大门是永远朝优秀士兵敞开着。讲完话,指导员鼓掌,大家就鼓了掌。指导员说再鼓掌,大家就又鼓掌,指导员说散会,大家就散了会,懒懒回屋。

会后,指导员和中士在排长屋里谈话。

指导员说:“祝贺你。”

中士无言。

指导员说:“你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

中士又无言。

指导员说:“不仅是连,营团都觉光荣。”

中士仍无言。

指导员说:“政委说,团里十年没出过这样的模范。”

中士还无言。他在看一张去年的旧报纸。

排长说:“中士,连首长跟你谈话呢。”

中士没抬头:“我听着哩。”

指导员说:“你要发扬成绩,保持荣誉。”

中士说:“屁荣誉。”

指导员说:“不居功自傲是对的……”

中士说:“我会像先前一模一样地干工作。”

指导员说:“你是旗帜,要比以前干得好。”

中士说:“屁旗帜。”

指导员说:“要经得起别人的嘲讽。”

中士说:“没人嘲讽。”

指导员说:“你怎么回事?”

中士说:“没怎么回事。”

指导员把立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出来,摆到中士面前,说:“抓紧填一下,我下午带走。”

中士把卡片和表推给指导员。

“够我的了,再要就多余。”

“什么叫够?”

“我跑了七个城市,重了十四斤,这就够了。”

“别脑子发热。”

“以前我脑子发热,现在不热了。”

“你是说你不要功。不入党?”

“我条件不够。”

“你再想想,要慎重。”

“眼下我很慎重。”

指导员咬了一会嘴唇,在屋子踱了几圈,把排长叫到一边,说这事情影响太大,中士怎么会变成这样,真不可思议,让排长和他谈谈,就先自出了屋子。

屋里仅余中士和排长。

排长说中士,你真的不立功入党?这可是大事。中士说排长,没啥大意思。排长说中士你会后悔的,中士笑笑,狗屁。排长也笑笑,说你真他妈农民!中士就很认真,说我眼下就想退伍,想成家过日子,做点小生意,种种责任田,生个男娃女娃,享享天伦之乐,日子过好了,带着媳妇娃儿到城市看看。排长又说,中士,你真他妈农民!

吃饭时候,饼子妹仍没回来。

饭桌上摆了几样菜,热气渐次散尽,变得不热不温。陈饼子说,我们吃吧。中士说再等等。又等一阵,中士妹抱娃回来脸上挂着不快,入屋就对着陈饼子道,你妹在四婶家正吃着。中士坐在桌前,脸上凝了一层木然,说饼子哥,那我们就吃吧。这时,陈饼子觉脸上难以挂住,不言声,独自出了门去,找妹。

屋里些微热着,妹向中士递一把蒲扇。

“早些时我嫁就该把他妹娶过去。”

中士抬头看妹,喃喃道:

“那时她小……”

她闷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

“哥,你想啥时结婚?”

“想是快些为好。”

“他妹回来你就直讲,要不干我抱着娃儿随你回家,让他们兄妹在这儿单过。”

中士手里的蒲扇不摇了,竖在手里。

对于结婚,中士渴念已久。指导员把记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走后,他心就空了,如拉完货的空仓。一日站哨,太阳热大,他去脸上擦汗,唇上有样东西猛刮一下手指,他心里一动,又去摸唇,又刮一下,如此他突然灵醒:我该结婚了。

下哨,中士到床前对着镜子,发现唇上的东西不再发黄,而是乌黑,就着实惊了一跳。他依稀记得,似乎昨天那东西在他唇上还黄绒毛般瘦草一层,可今儿却突然黑森森了。还有下巴,原来似乎没有,今儿却也茸茸蔓蔓,如一岭幼林。

该成家过日子了,中士想,到了年龄!

这当儿,也就是说话之间,到了十月,突然部队精简,部分士兵要秋季退伍,指导员到弹药库搞了退伍前教育,中士就找了指导员。那时候,晚饭过去了,日还西高,山坡上红着一层光亮,秋草在红色中显得精神,晃出蟋蟀声响。风向南北,从指导员正面吹来。指导员绕弹药库散步一周,到那父子贼偷的一盘蒺藜丝前,淡下步子,站着不动时,中士走了上去。

“指导员,我想退伍。”

指导员望着那已锈得不成形的蒺藜丝,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晃了中士一眼,笑笑说:“其实,这铁丝堆着,也他妈废了。”

“公家的东西,”中士说,“终归是公家的东西。”

“是该这样。”指导员问,“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想退伍。”

“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真的!”

指导员把目光戳在中士的脸上,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脸色渐渐纸白。

“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想了很长日子……”

“过几天报纸上要登一篇挺长的人物特写,写你居功不傲,不立功,不入党,严格要求自己,主动要求组织对自己继续考验的事迹。文章出来,会在全军产生很大影响。”

“我不想那些。”

“你是老兵,道理越懂越少。”

“我就想回家结婚过日子。”

“你想过没有……事情闹大,你有可能破格提干,转志愿兵是百分之百。根本问题一解决,让我爱人在省会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过日子就最该人往高处走!”

中士不再言语,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风光清爽,落日恋着山坡,碧青的玉蜀黍苗挂在田里,锄地的男女,在苗间横着。他们偶尔直起腰来,如竖起一截短柱。从那里还飘来歌声,隐约可听见几句,是“岭上独开花一朵,不知风吹落哪坡,哪坡有谁房和谁地,该找哪样好小伙”。后来,风向一转,歌声就没了,只留下劳作剪影和草坡上挂着的群羊。

等一阵,指导员说:“做事要三思而行。”

中士终于把目光招回:“我定了!”

“不走?”

“走。”

“你会后悔!”

“不管它,我退伍回家种地去!”

再就没啥可谈,指导员一脸灰色的惘然,叹口气,蹲在地上,捡根草棒在地上划着,问中士有烟没?中士说没。指导员就盘起双腿坐坐,又把自己放倒舒展在草地上,尽量把腿和胳膊拉长,仿佛要使自己尽量高大。他盯着余晖下的片片红云,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还过了很久。最后翻个身,眼微微眯着,似乎睡着了。太阳落下山去。弹药库周围温凉适宜。中士看见有个小虫沿草朝指导员爬去,他想去捉虫,刚蹴下身子,指导员却突然睁开眼来说,“退你就退吧,今年转业我也走。”

这时候,排长从哨楼那里摇来,他们三人就那么都躺在草中,静默悄息,直至黑天。

吃饭时候,饼子妹终于还是没回来。

陈饼子找妹回来说,妹快吃完了,一会就回,我们先吃。大家就只好吃了。饭中,都不言声,只陈饼子喂女娃饭时,女娃哭了几嗓,中士妹一把从陈饼子手中抢过娃儿,将奶子塞进女娃嘴里,就都又复归静寂,中士妹没有吃饭。陈饼子吃了一个烙馍,未吃菜。中士吃了几筷青菜,未吃馍,就都不吃了。

陈饼子说:“吃菜。”

中士说:“不吃啦。”

陈饼子说:“再吃点。”

中士说:“饱了。”

中士妹就收拾了桌上馍菜,碰得碗筷叮当。中士和陈饼子就都听着不吭。空气很沉。

一应收拾完毕,左等右等,仍不见饼子妹回来,中士就知事情严重,脸上熬受不住,难色加重起来,灰灰的,红红的,像一张秋叶。陈饼子只管吸烟,把屋里吐得云翻雾罩。最为难的,自然首当中士妹,一边是哥,一边是夫,坐在门槛儿上,奶着女娃,瞅瞅这个,瞟瞟那个,最后思量一番,中士毕竟是哥,且事有契约在先,就把目光刺到男人脸上。

“你妹到底回不回?!”

陈饼子用力抬起头来,瞧媳妇一眼。

“她说她一会儿就回。”

“现在天都快黑了!”

“我再去叫她?”

“她不回来和我哥见面,我立马就和哥一道回家……还没提到成亲就端了山大架子。”

中士想说句啥儿,动动嘴,没吱声,就燃了一支纸烟,抽着。

陈饼子把目光弯在地上,拧灭烟,将烟头扔进口袋,勾着头出了屋子,又去找妹。望着他的背影,中士妹站起身来,骂了句不凭良心,就急步进了里屋,不知干啥,把桌子、箱子、柜子翻得山响地裂。

一个人余在屋中,中士忽觉没趣。一切都没趣。

一切的一切,没趣。

都没趣!

退伍时,指导员、排长、弹药库的士兵,除了一个执勤站哨,大家伙把中士送到沟口。那儿有汽车等着。汽车载着早晨的阳光。中士空手被人围着朝汽车涌去,脸上一片光芒,心里却码满了方方正正的哀伤。他口袋里塞了退伍证、退伍费、团员证和退伍军人回程介绍信。上车时,有个兵哭了。那兵在中士的上铺睡,中士一走,把下铺送给了他。他哭时鼻子一抽一抽,声音响大。指导员见了,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有啥好哭。排长说想哭就让他哭嘛,随他!中士想哭,觉得没意思,就没哭。就和大家一一笑笑。笑得很灿,和阳光一样照人。对排长笑时,排长说看来你是真心想走,中士说,年龄大了,该成家啦,你们都有家。

最后,中士爬上汽车,把行李砌在车头,到后厢板边和大伙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指导员的手时,指导员不放手,盯着中士的脸。

“要不想走……还来得及。”

中士捏捏指导员的手:“想走。”

“你准会后悔。”

“不会。”

“今天你的事迹报上登出来了。”

“管它。”

“给你寄一份?”

“没用。”

“也许能帮你安排个工作。”

“我只想种地、过日子。”

指导员拧着眉毛松开手,中士又接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排长时,排长说你结婚来份电报,我们全排人给你送份礼。中士笑说谢谢,排长说是真的,中士说我来电报。排长说农村时兴跑计划生育,你头胎要生个女孩,二胎快生时,没地方去,就找个借口来咱们弹药库住些日子。中士一听这话,就哭了,握着排长的手软得没丝毫气力。

眼下,中士啥也不想,只觉没趣。啥儿都没趣。

陈饼子从三婶家回来了,入院时他背佝着,头压在地上,步子走得拖沓。中士妹从屋里出来,见他妹没有回来,就拦在屋门口。

“你妹哩?”

陈饼子立在院里,不语。

“你妹哩?!”中士妹又问,声音很高。

陈饼子看媳妇一眼,忽然,不言不语,就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眼盯着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塌下砸到他的头上,任媳妇如何厉声、如何问话,就那么不答,就那么谁也不看。中士妹见男人这般猪样,胸脯气得鼓胀,几句骂话出口嘴上就有了白沫。

中士过来拉着妹:“你看你成了泼妇。”

她看中士一眼:“他家人不讲信用!”

中士把妹推到一张凳上:“我走啦……”

中士妹回屋提一个包袱出来,盯着男人,说:“你过来!”陈饼子就慢慢起身,慢慢走来,萎缩在门口。“我哥要走,”她说,“你妹不回来,你把事情说个明白,我整了东西,不行我就随哥走。”

听了这话,陈饼子看一眼媳妇包好的衣物,汗立马挂满额门:“三天后……我把妹送去,现在,找不见影儿,躲了……”

中士妹看着哥。

“算啦,”中士说,“你给一句实话陈饼子,你妹是不是连见都不愿见我?”

看一眼媳妇,陈饼子说:“她是……”

中士问:“为啥?”

陈饼子说:“她相好家有钱,给小学捐盖了十间房子,是全县典型,入了党,还要当支书。”

中士不再吭声,到桌边把罐头、小糖、杂食掏出堆在桌上,回过身来,对陈饼子道:“你给你妹说,婚事算啦,我不勉强她。”说完,就提着空袋,大步走出屋子,朝大门外走去。

中士妹抱着娃儿,挎着包袱,跟在他身后。

陈饼子僵在门口,喊出一句话来:“娃她舅……”

中士立下,回过头来,见妹跟在身后,立时怒冲脸上,说你干啥?妹说我随你走。中士说你疯了!妹说我走他妹才会嫁去。中士就盯着妹妹看了半晌,咳了一下嗓子,说:

“我能娶下媳妇,比他妹好的……”

中士妹凝视着哥哥。

陈饼子说:“要么,你成家花钱,多多少少,我出。”

中士笑笑,说不用,我有钱,然后,从妹手里要过包袱递给陈饼子,说妹你好好跟饼子哥过日子去!就出了大门,不等他们灵醒,又将大门严严关了,大踏步踩进了村胡同。

中士离开陈村,太阳已经偏西。山梁上染着淡淡红光,玉蜀黍的藻味香味阵阵扑来打着他的鼻子。翻过沟河,他对着落日撒了泡尿,就沿着来路回家,想太阳将落了,又过了一天,若还在弹药库,该是吹哨吃面条的时候。

在和平的日子里

第一节

(夏天沉昏至极,整季时间,我都寄宿在某省军区的一间仓库,货似的,工作繁累,身体多病,情绪分崩离解,一塌糊涂,体味了度日如年之苦。时常躺在床上独自料断,今夜我是否会死也未可知,总是在这种无端的迷惑中睡去又醒来。挨到八月二十三日夜,月光又薄又白,含淡淡腥潮气息,我站在屋檐下放了一泡长尿,响而有力地将水泥地上的月光推搡得一波一浪,像是起伏的绸缎。空气也因了尿气愈加清新爽朗起来,透明得一望千里。在檐下洗浴一阵月光,吸了几口凉气,车转身子回屋时候,见床上坐了一个男人,瘦削,面黄,已是十几分的疲惫。他脸上浮了一层干笑,说我操,老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豫西耙耧山坡下马村的马光呵,你的同乡战友。我惊怔,说你怎么来了?他便将笑收敛起来,说我死了一年啦,到处找你,好不易才找到这儿。说话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将身子歪在床头,将笑重又捡回脸上,说:

(操他奶奶的腿子,我死在了女人手里。

(马光的笑贴在脸上,显病黄之色,仿佛能从他的脸上如纸样揭下。可他就那样无谓地笑着,我去给他端水,倒茶,他连连摆手,说我马光已经死了,大凡人间繁琐拉杂,都不再需要了,只是想来跟你聊聊,排解一下闷气。

(于是,我们对面坐将下来。

(屋子里堆满了宣传部门的旧书,潮腐的霉气,白浓浓地朝我们袭来,如云如雾,令人想起往日硝烟留下的记忆。十余年前的夏天,我在边界的一号主峰战场上,被一颗子弹穿膝而过,至今我常拿起我儿子的小手,抚摸着那块伤疤,对我的儿子叙述那段英勇的往事。说那时候,正夏的太阳,火光一样烤在天空,战场上是一片火燎燎的死静。战壕被敌人的炮击耕犁样再三翻掘,暄虚得绵软而又深邃。已经是二十七次炮击了,并不知道这次沉寂迎来的是敌人的冲锋,还是第二十八次的狂轰滥炸。部队卧伏在几近被炸平的战壕沟沿,焦土中凸出的弹片顶着我们的胸脯。热浪在阵地上蒸腾飘荡。伤员和死尸被拢在阵地一角。我端端地坐在两个重伤员身边,他们一个是我的排长,一个是我同年的新兵。新兵沉静安详地昏了过去,排长胸部中弹,纱布裹了几层,血依然腥鲜漫漫。沾在血纱上的尘土,泥一样糊了一层。天空高远,刚从阵地上升起的烟尘,一股一股在头顶缠绕。面前那无可忍的伤痛的哼叫,呈粉红颜色在阵地上缓缓流动。排长说担架队上来了吗?我朝山下探了头去,看那蜿蜒的小路上,仍是平静宁和。没有,我说路上什么也没有。妈的,排长骂了一句,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脸色愈加枯焦蜡黄,嘴角慢慢扭曲上翘。我说疼得厉害?排长不言,双手捂在胸上,血从他的手缝蚯蚓一样爬出来。就这样过了许久,我用双手死死地箍着大腿,不让血从我膝上流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阵地上静得能听到阳光噼噼啪啪照晒的轰然响动,吱咔吱咔地震耳欲聋。就这时候,排长拉了拉我烧煳的衣角,疲累地笑笑,慢如吐丝样说:

(担架队上来了,你让他们先把我抬下去。

(我朝排长点了一下许诺的头,他就平心静气地闭了眼睛,手也缓缓从胸口上拿了下来,睡熟了似的心平气和。这样直到下午二时,没有炮击,也没有敌人的冲锋,担架队才气喘吁吁地从小路爬上来。几十个人,喘上阵地,不顾一切地把伤员往担架上抬。有一个瘦个新兵望着我说,伤了哪?我说腿,他说能走吧?我摇了头。他来抱我,我用下颏指了排长,说先把他抬下,他是排长,重伤,刚结过婚。瘦个去抱排长,就如拖一袋上百斤重的面袋,将排长拖上担架时,他把手往排长鼻前一放,又将排长抱了下来,说:

(你上来吧,他死啦。

(我说你先把他抬下去。

(他说规定就是先重后轻,先活后死。

(我说你先把他抬下去。

(就将排长抬走了。担架队一走,这空了的一角阵地,满是猩红,气息浓烈至极,仿佛我是坐在血浆之中,还有几具战友的尸体横在面前。我看见一班我的同乡,他趴在地上,脑浆开花,如同熟透摔落的柿子,可是他的手却在一抽一抽。我过去摸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半温半热,然却硬如枯枝。我知道他死了,那手温是阵地炮击后高温所致。我摸着那手不动,想起我们入伍时在同一节罐子车厢,那双手曾给我递过一杯水喝。我很惘然,想他这就死了吗?他还有一个半瘫的老母呵。这当儿阵地上有了响动,我的班副爬过来说,连长让你自己设法下山,滚着下去也行,说敌人摸上来了,有两个营的兵力。我扭过头去,未及同班副说话,班副他就走了。丢下同乡干木的手指,我找来一支长枪,试着看能否拄着走动。拿到枪时,刚刚抬走排长的瘦个子兵却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说:

(我背你。

(他便背着我下山了。我说排长呢,他说他真的是死了,我们抬个死人下山还不如先把活的弄下去,再说,听口音我们都是豫西人,同乡,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儿。

(背我离开阵地的就是马光。现在,马光坐在我的床上,脸上笑着,说他死了一年,走南闯北,见到了许多当年他救过的伤员,并说,老兄,我读过你的小说,我操,纯粹瞎编,说当年打仗的人,有谁在战场上不想活着回家呢?你竟都写他们视死如归。我为我没写出让马光喜欢的小说而内疚。我住的地方是省军区的文化站,院里突兀长着两棵南方的芙蓉树,有蛐蛐在芙蓉树下叫着欢唱,站里的兵都睡到集体的公勤楼上去,小院里静谧清新,月光溶溶,声音嘹亮纯洁。在那溶溶月光浸润的屋子里,马光对我说,我特地来找你,就是告诉你一个你决然编不出来的故事让你做小说。)

第二节

操他奶奶,我娶了个邻国女人,(马光笑笑)没想到吧,老兄,连我自个儿都没想到。没想到当年去边界打仗,自卫还击,一片风光,转眼间竟能娶个人家国家的女人做老婆。操,那边女人的味道真好。可惜好景不长,我死了,她也死了,大家都死了。(马光盯着我的脸,就像当年盯着我流血的伤口,他说)从哪说起呢?从女人吧。女人是他奶奶的祸根,可你却又偏偏离不了她。你知道,十年前你我都英雄一时,你提了干,我讨了个漂亮老婆。可是我家那儿,你知道我们家那儿,一是山,二是穷,老婆跟我过了几年,当明白英雄也免不了种地饿肚子时,便跟着一个南方的木匠跑了,至今下落不明。两年后,我又用八百块钱买了一个四川娘们,睡了两夜,又给我洗脚,又给我捶背,在床上你让她咋样她咋样,绵得羔羊似的。这女人是真心跟我过哩,可第三天,来了个男人,五大三粗,闯到我家说我老婆是他的,说他花了五千块钱买的。我问这娘们,她说是真的。她说他朝朝暮暮都打她,她不跟他过,她要跟我过,让我还那男人五千块。五千块钱,后来对我算不得啥了,可那当儿我他娘的五分也没有,就那么看着人家把她领走了。操他奶奶,女人伤了我。你已经卖给人家为何还要卖给我?后来,就这么过了几年,正好我们那儿有个人跑南边木材生意,听说我在部队当过卫生员,面南边儿,又熟天熟地,便拖我去了,当了人家的苦力,背着大包小包往南跑。这我就去了南边儿。南边儿,也还是咱们当年打仗的模样,边界上到处插着此处有雷的木牌。当年,为打仗修的简易公路,也日渐荒疏,杂草三朝两日,就长满了路面,只偶尔有些地段,依稀还见当年卡车和大炮走过的痕迹。操,提起来战争,我觉得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上一辈子的事情了,若不是经常在边界上能见到被炸弹炸掉了腿或胳膊的残人,终日懒洋洋地坐在村头守护庄稼,或者脱掉衣服,去衣缝里捉虱子挤,我已经想不起来不久之前,那儿曾经有过战争。就是看见村头或边界哪儿竖了布雷区的牌子,也都十分淡然了。人都要过日子哩,顾不了那么许多事情啦。我从一号主峰背你时才二十二岁,如今,眼看着过了三十多岁还是光赤条条的身子,夜里想女人,什么事情我都干过。早听说边界开关有了商贸街,那边的女人往这边涌。南界那儿你我都待了一年多,熟哩,都会一些当地话,老板去交货时候,我便去了街上。那街上果然繁华,一街两行都是小摊小位,小商小贩,卖衣服、卖头巾、卖日杂用品,还有卖女人的玩意儿,奶罩裤头什么的,弥散了一街红淡淡的女人味。小饭馆里有那个国家的姑娘,听说给二十块钱,管吃饭还管睡一觉。我进去了,二十块钱。也就一碗炒米饭。饭贵,可女人便宜。那是一间黑草屋,老板对我笑笑,说进去吧,人一辈子什么滋味都要尝尝。屋子里又黑又脏,一个小窗上挂了布帘,床是木板架的,床单是红的颜色,有男人女人做过事情的脏污。我摸了,那东西还湿着,如糨糊样沾手。不消说,那床上刚睡过了男人女人。我不禁恶心起来,觉得浑身没了劲儿,忽然就不想去做那样事情了。要走时,有女人走了过来。一面对我笑着,一面脱着衣服,她正是给我端饭的那个邻国女人,矮胖,三十岁吧,样子还好,她看我木着不动,说你怎么不脱衣服呢?

我说,这床你刚睡过?

她说,不是我,我的生意不好。

我说不要脱了,我就是想来问你怎样才能买一个好的女人,我想娶个女人过日子哩,不是来吃一顿野食儿。她望着我的脸,倚在那张竹桌上,把我上下打量一遍,说:

你多大?

我说三十五。

她说文化?

我说高中毕业。

她说干部?

我说小商贩。

五天以后你来吧,她说我把我表妹领过来,我表妹可是人物哩,能不能娶走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样说着,她就把衣服重又穿起来。说我表妹要来卖竹编,你先帮她找人买下来,再卖给你们那边的人,她就和你牵上了线,说着,她往小屋外面餐馆走,我跟着出去,老板冲我笑,说完事了,好快喽,下次再来啊。

几天以后,边界那条著名的商贸大街上,走来了阿芹,她就是日后我的妻子。没想到她竟漂亮、苗条哩,文话说就是亭亭玉立。她跟在她的那个在饭馆接客的表姐身后,背了一兜竹编的玩意,啥儿竹编台灯、竹编小鸟、竹编鸟笼、竹编蜻蜓、竹编猴子,七七八八的,都是咱中国闲适人家的闲情摆设。我坐在那家饭馆旁边,靠在一棵大椰子树上,日光一片片从树上漏下来,川流不息的外国人、当地人,和中国内地的商贩,像关在一个大笼里的麻雀、乌鸦、斑鸠,还有八哥、鹦鹉,黑的、白的,能说会道的、能坑能骗的,全在这一条街上闹腾。我看见阿芹就决计要把她娶到手里了,她比我第一个女人还漂亮。她们走过来,我慌忙迎上去,她的表姐就把我们相互介绍了,说我是内地的商人,靠得住的,不是来边界吃野食的男人。介绍完了,她把我们送到街角的一个僻静去处,自己到馆里接客去了。我和阿芹面对面坐着,人流在我们背后涌来涌去。我没想到阿芹说她会说汉话,她说这些竹编你都要吗?

我说要。

她说价呢?

我说由你开。

她说人民币,一个一块,五十块钱。

我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阿芹没有做过生意。我已经到县城去过,从商贸街坐车,三个小时到城里,这类竹编工艺品有成都人在那儿大量收购,鸟类两块钱一个,鸟笼一块五,猴子、老虎啥儿的,三块。我把阿芹这兜东西背到县城出手,转手能挣一百来块钱。我不想挣阿芹的钱,我想娶她。我给了阿芹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她学着中国人的模样,对着日光照了照,说我没钱找你。

我说算了。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做那样的事。哪样的事?床上的事。她说着去她表姐那儿换开了钱,又给我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便站起身子要走了。我很惊疑,这就去了吗?她表姐没跟她说我要娶她吗?我怔怔地站着,不想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你还要这竹编吗?我说要,有多少都要。我们约好第三天这个时候还在这街角的椰子树下见。这就是我和阿芹的第一次见面,压根未及说我娶她嫁的事。不过这一笔生意使我赚了一百零七块钱,也就促使我下决心丢开我的老板可以单独干事了,不需要替他背一兜避孕药从内地背到南边,一月一趟,才给三百块钱。原来天下都是可以闯的。边界这边有哪儿咱们不熟悉?打仗那一会儿连地雷都是我们亲手埋的呢。第三天阿芹来了,我就去了。第五天我去了,阿芹就来了。我们就这样隔一天做一次生意,一切都顺理成章,七来八去,熟起来,才知道她二十八岁,果真未婚,家里有一个老父,瘫病,屙尿都在床上。于是,我就买一些咱们这边治偏瘫的中药给她,还托人从昆明买了十几贴膏药。阿芹她都接了,她要付钱时我没要,我握了握她的手。她让我握了,脸红着,手要抽回去时,看我握得太紧,也就随了我,我便抱了她,吻了她。我吻她时她闭了眼,浑身发抖。可这只是转念之间的事,迅即她就明白了啥儿,从我怀里挣开了。挣开时她眼上有了泪,半惊半恐地看着我,仿佛要辨别我对她的喜爱是否货真价实。

我说,对不起,阿芹。

她说,不怪你,马光。

不怪就好,我便领她去吃了中国饭,没什么好吃的,几样菜,两碗饭,花了五十几块钱,都是她点的。她不要酒。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吃。吃的时候,我呆呆地看她,她着实长得好看哩,除了黑些,眼窝深些,找不到毛病儿。可不黑不是深眼窝不就不是邻国人了吗?我看她久了,她便抬起头来,把筷子放在碗上,说谢谢你马光,这街上来做生意的没有比你善心了。

我说阿芹,我想娶你。

她看着我,说我表姐说了。

我说咋样?

她说不行。

我说为啥。

她说不为啥,就因为她不想嫁到这边来。

你知道她为啥不想嫁过来?因为十几年前那场战争,她家死了几口人。操,这战争!你说我能跟她说我曾在一号主峰战场上立过三等战功吗?熊才那么傻,我连我当过兵的事都向她只字不提。

现在,我得节外生枝,给你说一件别的事,不然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对邻国的女人那么迷。你会问我,你有钱了,满可以找遍天下女人。为啥儿非要缠在邻国女人身上呢?犯不上吊死在一棵树上嘛。你没有经见那件事,没有亲历那个场面,你就不会明白邻国女人多么讨人爱,教人对她们想入非非哩。尽管我死在了那女人手里,我还是依旧地恋着她们。她们的那个伟大,那个对爱的忠贞,别的女人没法儿比。你知道我从师医院调你们连之前我在哪儿?我到了前沿阵地,当了一个团长的警卫员。想不到吧你?(我说没想到。)一个团长姓王,头上挂彩了,我把他背下了阵地,以为是重伤,到医院他醒来以后才知道弹片擦破了脑皮动脉,失血过多昏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包扎、输血,也就完了。他看我做事利索,战场救护又老练,他说他警卫员要多少懂点战场救护知识,他也不至于流血流到野战医院里。一个星期后,他出院时把我叫到他床边,问了我年龄和家庭状况,最后说小马,听我一句话吧,这仗打不长的,不久就要结束战事,战争结束以后,就要有大批士兵提干了,你是农村户口,跟着我到前线去几天,撤军后我保准你也成军官。我没有犹豫,随担架队救护本来也就在火线上进进出出,便朝他点了头。不知道他跟我们医院首长是怎么交涉的。总之,他出院了,把我带走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邻国境内打纵深。同他走时是个晴朗天气,有车把我们接了几十里,他便领我爬山了。就这时候,我们遇见了那一幕。那一幕影响了我的一生,使我对邻国女人产生了终生好感。现在我已记不得那是啥山,苍苍茫茫,灌木丛密密麻麻,有条小路引着我们。路上经常能见到被打死的青蛇挂在荆树上,被日光一照,发出薄薄白白的光亮,还有丢落在地上的弹夹、弹壳。团长捡那弹夹弹壳看了,是我们的,知道这儿已有我军清扫过去,我们就放心大胆地走。可走到一个崖处,听到有了响动,再仔细听时,却又没了。团长抽出了手枪,我也把冲锋枪从肩上取下来。我们猫腰前进,走走停停,尽力不弄出一点响声,这样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一蓬灌木丛的后边有一个洞口。是溶洞。你猜发现了啥儿?我和团长爬到洞口。拨开草丛一看,他奶奶的:是邻国军,一男一女,大白天竟脱光了衣服,在洞里做那种事情,男的爬到女的身上,狗似的疯。你知道,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男女之事盲得很,一窍不通。想他们果然不是好东西,竟敢在枪林弹雨中男盗女娼。我把枪从荆缝伸过去,对准了那男子昂着的头,后来又把枪口压了压,瞄准男子屁股的中间,想一枪下去,把男子那物件儿打掉,可是,我正要扣动扳机时,团长把我的枪口抬高了。

我没有勾扳机。

我看见团长枪口也对准那男人,然却不开枪,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在洞里做事情。那一会山上奇静,骇人的静,能听到三种声音,一是山下有清脆的水声,叮叮咚咚,女孩儿诵诗似的;另一种是鸟叫,在我们头顶,就在洞顶的一棵树上。就是那种鸟,我叫不出名,只有南边儿才有,满身金黄,头上有一撮红毛,飞起来穿天钻地,叫起来是先短音后长音,先细音后粗音,再细音,细粗细,轻重轻,缓急缓,有点像在中国的啥儿鸟音乐。当地人说这种鸟叫是要有好兆头,福到而鸟叫。再就是,洞里男人的喘气和女人快活的压着嗓子的哇哇声,像从湖水面上漂过来一阵蛙鸣,湿漉漉地撩拨人心。那当儿我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握枪的手心出了粘汗。我极度害怕,因为这女人的叫声弄得我不忍开枪了。我看团长,以为他被那景象弄呆了,无力开枪了,可他却脸上一层死色,板得如一块锈铁。操,你这战友读书不多,无法形容团长的那种神情,不过《红楼梦》我还是看过的,我知道团长是在等着他们做完那件事。

他们到底把事情做完了。那男子身体真好。宽肩、大膀,门板似的。从女人身上下来时,他朝女人笑了笑,说了一句我不太懂的话。我猜他是问她快活吗?那女的对他笑了笑,脸红得朝地上落颜色。

团长极慢极慢地把手枪保险打开了。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那女的,她起身穿衣服的当儿,面对洞口,我端枪重新瞄准时撞了荆枝,女人被这响声召唤似的,哇的一声就朝那男子扑过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团长开枪了。男子一只胳膊未及插入袖子就倒下了。倒下时他半旋了身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倒在地上,把目光投到那女的身上,女的惊呆了,衣服掉在地上,赤裸裸跪在男的身边。从男子身上流出的血浸到她的膝盖上。她身上很白,云一样,脸也白,却是苍白。她吓呆了,似乎一下从快乐的极地摔了下来。她懵了,还没有明白发生了啥事情便懵了。

我和团长走进洞里去。

我们站在那男子身后,才发现他没有死,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洞内潮湿的沙地,用另一只手捡起那女人的衣服,慢慢地抬起他的胳膊,把衣服递给那女人。他抬他的胳膊时,就像胳膊上压了一座山。他把她的衣服举得很高,那是一件邻国女人的普通衬衫,浅白,有暗色的花和绿色的椰子叶,他用力把她的衣服举在半空,就像举着一个中国的贞节牌坊。那女的接过衣服,不慌不忙地穿着,他看她穿好了,扣子扣上了,用他们的话对那女人说了一句啥话,女人对他点了一下头,他便费力地扭过头来,很平静却很感激地朝团长看了一眼,时断时续说了许多话。团长懂他们的语言,也和他说了许多话,至最后,说完了他举起他的右手,样子是想向团长敬礼,可手到耳边,气力用尽了,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头砸在洞底的沙地上,飞起的深红色沙粒打在我的军裤上。那女人想去扶他,却没有来得及,就穿上大筒的下裤,不言不语地搬起他的身子,帮他穿了上衣,又穿了下衣,摆正他的身体,朝他深深看了一眼。

操,真他娘的想不到,那邻国军人穿上军衣倒是很英俊,很威武,像个堂堂的军人哩。他是营长,这是团长后来给我说的。那营长死得心满意足,脸上毫无遗憾,且他面对团长,我总感觉他脸上对团长有一层感激之色。我们要带女人走了。她跪在那男人身边不动,我用手去提她的衣服,她很凶地对我说了一句啥话,猛地摔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团长说你不要碰她。

她又跪了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很从容地走了。离开山洞时,她没有往洞内回望一眼。她走在前面,我持枪跟在她身后,有两步远近。她走得很慢,我用枪口顶了她一下,她扭头说了一串本国话语,团长又说:

不要碰她。

我问她说啥?

团长说她说她身子是她男人的,谁也别想碰她哩。

我望着团长问,她是他老婆?

他们去年结婚,团长说,结完婚她丈夫就调到这里,再也没有回去过。她走了四天四夜来看他,躲过了我们好几次伏击,终于在这山上找到了她丈夫。

我对这女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我问团长在洞口为啥把我的枪口抬高了。团长说你是毛孩儿,没有结婚你不懂。我问那邻国军人都给团长说了啥,团长说他很感激我们没有早些开枪,等他做完了事情,他死而无憾了。我问他和他老婆说了啥,团长说他让他老婆改嫁,趁年轻,找残废军人,说残废人不用再来打仗了。

我问捆她吗,别半路跑了哩。

团长说放了她。

我说放了?

团长说放了。

我问为啥?

团长说她是女人,好女人。

我和团长站着不走了。团长出洞以后就收起了枪。我把枪扛在肩上看那女人往前走。她不慌不忙,路边的草枝在她腿上扫来扫去,有一种和我们这儿一样的毛渣滓球,扎满了她的裤管。她走至岔路口,站在路标旁,发现我们没有跟着她,便回身怀疑地看我们。团长用邻国话说你走吧,回家去吧,往东边走安全。

她依然看着我们。团长又说你走吧,往哪去都行,她便走了。走了一步又回转身子,很虔诚地用中国礼节朝我和团长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唤了一句啥儿,猛地跳起落下,她的身子就不见了。

她面前是一道几丈深的悬崖。

我和团长紧跑了几步,站在那崖边,看见崖底是青色的石块,有溪水从石块间汩汩流过。水清得能望见水底毛茸茸的细草。她背对我们,趴在两块青石之间,水从她的身下歌儿一样流过去。流过去就成红的了,晚霞一样绚丽动人哩。团长喃喃说她去追她的丈夫了,去和她丈夫做伴了,说完,团长就把他的右手举在了太阳穴上。

团长向这邻国女人致了一个长长的军礼。操,团长竟向这邻国女人敬了礼。离开那崖后,我和团长走了二十几里路,团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团长上前线以前是和他老婆离了婚的,为啥离婚没人知道。后来撤退时,团长牺牲了,大家才知道团长离了婚。

知道了我这段经历,你该明白我为何对邻国女人醉痴迷恋了。那个女人纵身跳崖时,她的身姿像山蝴蝶一样飞在我的脑子里,她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殷红的血,桃花似烂漫在我的心里。还有团长对她那深沉庄重的军礼。先前,我不想邻国女人是没这个可能,我不敢想。现在,到边界贸易街上跑几趟,重又唤醒了我对邻国女人痴迷的心。他奶奶的,我这心像昏沉了十年突然醒来了,想阿芹想得睡不着。你没有和她们爱恋过,你不懂啥是异国情调哩。这么说吧,自我吻了阿芹以后,她的温柔、她的纯情,她嘴唇上那半干半湿的绒毛儿碰着我的感觉,她那半羞半惊的使我心旷神怡的感觉我刻骨铭心哩。那时候我就下定死心要把阿芹弄到手,要娶她为老婆。南界那边歪瓜裂枣的穷男人,一个个都娶了邻国女人做老婆,我马光为啥儿就不行呢?总之,我死心塌地要娶阿芹为妻了。

有天上午,我仍在街角的椰子树下等她。她来了,仍然背着她从邻国乡村几毛钱一个收购来的一兜竹编工艺品。到那棵树下,她给了货,我交了钱,闲扯几句她要走,要去街上买些食盐、辣椒、醋、油往她们那边贩。我说阿芹,你来一下,我有事给你说。她问啥儿事?我不答她,只管转身往村外的林地去。那是南方杂树,乔木,绿茵茵一片,大多我都叫不出树名儿。林子里有不知名的鸟叫。半空散着极厚的阔大树叶,像一个绿色的大厅。树与树之间,有东拉西扯的蛛网。地上是一层霉腐的枯叶,湿热馨香的气息蕴藏在霉腐的下面,脚一踏下,那白浓浓的气息就在林地弥漫开来。阿芹跟着我走来了,街上的繁杂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树林那端,有个布依族的老人在干着啥儿。到林地边上,阿芹惊觉地站着不走了。我看她站着不动,也就不再引她往深林里去。折回身来,我突然跪在阿芹的身边,抱着她的双腿,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脸说,阿芹嫁给我吧,我求你了,你看有多少人都嫁到了这边来……

你看我爱阿芹真切吧,操,那时候,我是愿为阿芹赴汤蹈火的。

阿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手忙脚乱地说了一堆我似懂非懂的当地话,大意是马光你别这样,快起来,有话起来说。我说我不起来阿芹,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嫁给我吧,我真的求你了,嫁给我,我们离开这儿,你有吃有喝,有衣穿,有钱花,再也不需要这样一日一趟的背来背去了。

说实在,阿芹心里是有我的。她被我的举动吓着了,感动了。她哭了。她哭着来拉我,拉我的时候我又吻了她,狂风暴雨一样吻了她。她一边嘴里说着我不能,我不能,一边还是由我吻了她。

后来,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就很像咱们中国人说的好人好事了。这好人好事决定了阿芹和我的终生。阿芹热昏了。是一天中午,气温高达四十度,她除了给我送来了竹编小玩意,还背了一些别的东西卖,有四十余斤重,几十里山路下来,一到我面前她就热昏了。我的娘哩,你说这不是机会难得吗?不消说她怕是爱上我了,我背着把她送到了一家医院。在医院醒过来,她拉着我的手哭了,还居然叫了一声马光哥哦,操,她竟颤颤抖抖叫我一声马光哥,我听了浑身酥软。(我一笑。)我给医院付了钱,带她到一个小餐馆吃了饭,她就完全恢复了。还记得你养伤的时候吗,那时候你是轻伤,没有送到后方医院,就在野战营救医院养着。记得我们时常到烈士坡的山下静坐吧。河水潺潺,从我们身边流过去。天又高又远。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烈士墓地,墓碑森林一样排列起来。从墓地吹来血红腥腥的风,凉飕飕的裹挟了阴气。让人不时想到死在前线的战友。我们躺在草地上,隐约听到来自前线的枪炮声,鸟鸣一样在身边萦绕。我曾经问你,说你想回后方吗,我能给你弄一张重伤报告单,填了就可以回后方养伤了。你说行吗?我说行,你说算了,留下来我就是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也许战争结束后我就能提干啦。战争结束以后,你如愿以偿,我带着三等战功的证章回乡了。也是天意,这医院就建在烈士坡的山后,从餐馆出来,我想带她走走,就从一条小路爬上了烈士坡。中国人都知道,烈士坡是那场战争后留下的最大的烈士陵园,那里风景秀丽,青山秀水。我们从后面小路上山时,我拉着她的瘦手,如同牵了一只羔羊,不断地攀着树枝荆条。林地的风,吱吱响着,笙一样吹在我们耳边。清香味十足的鸟屎落在她的身上,我去擦她身上的鸟屎时被她挡住了我的手。自然,她感觉到了走在这林地的危险。我松了她的手,操,这事儿你不能操之过急。我走在前面,她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爬到山顶,找一块坦处我便坐下了,她站在我的身边,看着那满山遍野密密麻麻的墓碑,脸上微黑微红,渐黄渐白。那时候日光正好,站高望远,天空湖水一样蓝着,有一丝两丝游云,洁白如洗地挂在天空。成千上万的青石墓碑,正面都刻写了烈士×××之墓的字样,字的右下方,写了烈士的生卒年月、籍贯、职务等等柳公小字。那些小字,大多数都埋在绿茵坟草之中,虫鸣凄厉地响着,在每一块墓碑下面,听起来如一溪泉水在无休无止地潺潺。漫无边际的虫鸣,把世界弄得忽然孤独起来,仿佛满天下就剩下了我和阿芹这一男一女。其实,在陵园的山里,山脚下的远处,正有一个守墓老人在打扫院落。我们能看见他缓缓起落的扫帚,却听不见他扫地的声音,好像他那样迟缓地扫着,没黑没白,不分昼夜,已经扫了数千年似的。我不知道我是有意把阿芹领上烈士坡的,还是无意的举动。阳光在墓碑上是青白的颜色,在她脸上也是青白之色。她的脸忧愁而又哀怨,有淡淡的意想不到的吃惊滴滴答答落下来。她说这是哪儿,我说烈士陵园,她说什么烈士,我说都是和你们那边打仗时牺牲的。

我的奶奶哟,我这平常闲谈,在她身上竟生了奇效。她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凉气,痴呆地蹲在我的身边,目光却在那森林似的墓碑上一动不动了。

她说有这么多人死?

我说这是一小部分,几分之一。

她说真的?

我说碑上面不是都有名有姓嘛。

她坐了下来,目光从碑林收回,看着脚前的一蓬草下,正有一行蚂蚁在草间忙着。我阿哥也死在那一年,她说,阿哥是被炮弹炸死的,还有男朋友,还有父亲。她说男朋友就死在了她肩上,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她全身。说父亲是逃走了的,在山上躲着,三天后回村看风时,被地雷炸瘫了。阿芹她那次向我说了许多话,边说边哭,后来就哭倒在我怀里再也不能起来了。后来我们就那么偎坐着。再后来,我们就有了那件事。回想起来,我操,我马光也是迫不得已,挡不住我对她的喜爱哩,吻了她,抚摸她,最末,就在那坦处的草地上,在烈士陵园的山顶,阿芹把她的全部给我了。那边女人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一个味。阿芹在我的身下先是涨红着脸,半将半就地挡着我。后来,当我彻底插进去时,她惊叫一声,抱着我的脖子哭起来,泪水晶莹透亮地落在草地,有几滴露珠一样挂在草尖上,映了白亮的日光。她激动极了,大唤大叫,要死要活的模样儿。那时候我也是忘了一切,顾不了许多事情,任她声嘶力竭地唤,直到我看见守墓老人丢下扫帚往墓地里走,我才听见阿芹他奶奶的,原来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不是我,不是马光,而是一个叫金良的人。她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一声接一声地唤,声音又嘶哑又尖厉,似乎一个烈士坡都能听得到,然而她叫得越急,就抱我越紧,似乎要死在我的身下了。

我从她的身上下来了。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在叫谁?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啥,不言不语地把头歪在一边。泪水流了出来。我穿好衣服坐在她身边抽烟,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穿衣服,默不做声,任那泪水天南地北地流。可就这时候,在我从忙乱中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真正看见阿芹她冰清玉洁,身子白如游云,满山遍野都是乳色的毛儿,而且,她的两腿之间,血浆浆一片。

想不到她竟还是处女哩。

这使我立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的心猿意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一声声叫的是金良,我把香烟扔了,我说阿芹,你还是处女?她似乎那样躺着就是为了等待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看她那鲜艳红嫩的处女血,等我知道她是处女了,她便坐起身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远处是贸易街上落潮的喧嚣。西去的日色浅红,淡淡地涂在村街的房屋上、树木和弱了的吵嚷上。她穿好衣服,说马光哥,我该走了。我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

她就真的走了。她说她对得起我了,她就真走了。

我知道阿芹她不属于我。她走了,沿着来路,一步一步迟缓地走,走下了烈士坡,把成千上万陵园的墓碑和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山坡上。

此后,五天、十天、半月,阿芹都没有再到过商贸街。起初,我是每到逢双的日子到街角去等她,后来逢双逢单,我都去等她。我坐在那棵椰子树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当儿我特别没出息,操他奶奶的腿子,我失魂落魄,抽烟喝酒。去那馆子找她的表姐,偏她表姐又去干了别的营生。老板说她下身有病辞退了。我真如丧家之犬,在那街上东走西串,我想她表姐一定还在哪里干着老营生,就一家一家餐馆换着进,一家家旅馆换着住,这样,等到月底,阿芹不来,生意的路子也断了。本还可以做些别的买卖,但我不和阿芹联手,那钱就挣得索然无味了。忘不掉阿芹在我身下叫着金良的名字,也忘不掉阿芹走时面无表情地说马光哥,咱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我就这样鸡飞蛋打,两手空空,忽然之间,想起来我已经出来浪了四个半月,家里有老娘,有田地,我必须回一趟河南老家。我从商贸街上回到那间最便宜的旅馆单间,推门进去,突然梦一样看见阿芹就坐在我的床上。

她瘦了,面色蜡黄,脸上风平浪静。三十天不见,她仿佛经过了许多世事,显见得沉稳而又老达。我想她见我会扑过来叫一声马光哥,可她却木然坐着,只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说:

我阿爸死了,你可以娶我了。

我说阿芹你瘦了,有病啦?

她说我可能怀孕了,那个不来了。

我说真这样你就死心嫁我吧。

她说你想娶我就像娶你们自己的人一样来娶吧。

我说你想热热闹闹办婚事?

她说我人不花你分文钱,我把赚的钱也全都交给你,我要你像娶你们自己这边的姑娘一样来娶我,要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那边的阿芹是被堂堂正正娶到这边的,不是我逃穷逃到这边儿的。

我便依照阿芹说的娶她了。

七月二十九日,我雇了三辆小车去边界接阿芹。正午时分,贸易街上人正多时,从界地开回了这三辆小车,其中两辆伏尔加,一辆丰田,都依着中国风俗,自车近街前,鞭炮声便爆响起来,噼噼啪啪,声震云霄。那时候,贸易街上生意正旺,尖角草帽在半空一个挤着一个,好像是晒在半空的一层板栗壳儿。娶邻国女子,用小车去接,这在当地本就罕见,且用了三辆,拉开如一支车队。天气酷热,人都心情烦躁,忽然间听到鞭炮齐鸣,且久响不断,似乎还夹有雷鸣的炸音,先还以为是街上又有一家商店开业,及至扭过头去,看见缓缓驶来的三辆轿车,披红挂彩,都在日光中泛着耀眼的光芒,就都知道是迎新嫁娶。在当地按三辆轿车的规格娶一女子,那女子的家境、地位,是一定不一般的,父母不是县长或书记,也一定是处局级的干部。然而,这车却从边界那边开来。从那边开来,就只能是邻国的女子了。娶女人为妻,在边界不要说用小车去接,就是赶个毛驴到小路上等她一阵,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成百上千的邻国女人偷越过来去侍奉我们这边的男人和公婆,又有哪一个不是卖不掉的椰子样送到门上呢?人都惊疑了,买东西的转了身来,蹲着守摊位的主儿站了起来,顾客从商店涌到门口,在馆里吃饭的干脆拿了筷子站到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又自觉地给驶来的小车闪开条通道,其架势,仿佛是贸易街开商首日欢迎两国政府人员光临剪彩。而实际上,就是开商首日,就是有几次省长、省委书记到这街上,人们也没有这么给以关注。我和阿芹坐在第一辆车上,她在车前,胸前别了碗大的绸花。她到街口,也打开车窗,脸上凝着傲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嫁到中国这边,而是来中国进行一次检阅。日光从一侧照着她那浅红的脸,脖子下精美的黄金项链,闪着一道半圆的光环。那光环在她胸前随着小车的行驶游来荡去。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车到哪儿,人群慢慢让开几步,车子开过,车后的人们立刻又扇子一样合上。谁都不敢相信,这阵势不像是要娶一个邻国边界女人,而似乎是在娶一个邻国公主,或者至少,是哪个学子娶了美国或日本,再或是别的哪个了不得的国家的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人们就这样猜疑着,阿芹就这样在那猜疑中昂着她的胸脯,游行似的驶过贸易街的大街小巷,驶过县城,又游行一样驶向火车站的月台上。

凭着在边界给阿芹办的当地百姓的临时身份证,我就把阿芹领回了老家,终于让她做了我的媳妇哩。

第三节

真心说来,我、阿芹和娘,仅仔仔细细过了三天幸福光景,不说那日子天堂桃源似的,但绝不是日常说的地狱。伏牛山那儿,天老地荒,举目是一世界黄褐褐的土地,山岭、庄稼、树木和蒿草,兽毛似的时密时疏,生长在驼背般的梁岭上,用尽力气也盖不住北方土地的粗糙皮肤。冬天,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秋天,是四面八方的爽黄,柿树叶火似的一团团燃在天空;夏天,麦香混着牛粪味,在山梁上汩汩地流动,闻一鼻子就如喝了一坛百年陈酒;到了春天,草也青,水也流,鸟也叫,花也开,满目青山绿水。你说这风光阿芹见过吗,南界那鸟地方,四季不分,人活六十岁就算是高寿。所以说阿芹一到这儿,也是满心眼儿喜欢。再说我娘和村人,并不计较她是南界以外的人。南界以外的女人也是女人哩。是女人村人们也就满足了,何况她漂亮,村人都还以为她不过是四川哪里的南蛮女子哩。我请了村长一桌酒席,村长笑着说:领回一个女人?我说哎,村长说领回就好,咋不多领几个。请村长吃了酒,这也就算结了婚,合了法。

可是,过了三天,我和阿芹就混不到一搭了。白天她不给我笑脸,夜里她不让我碰她。那一夜,她竟敢把我从她身上掀下来,头撞到床腿上,生出一个青亮大包,圆得如半个球儿。他奶奶的,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哩,打仗是立过功的英雄,哪就能败在一个女人手里。我从地上爬将起来,到床上掴了她一个耳光,那声音清清亮亮,穿山过岭,响十里不散。我说阿芹,你他奶奶的是我老婆,在中国是老婆就得侍候男人。她不吭,把自己缩成一团,赤裸裸的褪了毛的鸟儿一样窝在床头,将胳膊交胸前,抱着双肩,护着她的奶子,双腿死死拢到一块,像扭在一块的两个树根。操,老兄,你说我总得夺回一个男人的面子吧(我默笑)。我如英雄豪杰一样掰她的双手,不要说你是阿芹,你就是邻国军人,老子在十年前不也是一枪撂倒了一个吗。

然而,我错了。

在阿芹面前,我不是英雄。她是。她制服了我。她压根不怕我。第二天夜里,她不光不让我碰她,而且用一根布带把她的裤子系死了。她就那么不脱衣服地睡到我新婚的床上。

刚才我给你说过在南界烈士坡的坟场上,我俩发生关系时她在我身下问过我的话吗?

她说,那几年你真的没有来打仗?我说,没有,我压根就没当过兵。她说,你的年龄那时正该应征打仗的。我说:中国人多,不像你们。你想我能告诉她我曾是自卫还击的英雄吗?她有两个哥都在那场战争中死掉了。我当然只能说我压根没有当过兵。这样她就心安了,就心甘情愿和我发生关系了。还记得我说的她快活的时候,嘴里叫的是金良阿哥吧,我不计较她,咱三十多岁,人家年轻漂亮,你不能求全责备,不能苛求于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感恩不尽,曾对我说过几百次对不起。回到村里的三夜初婚,她两次都激动得不可抑制,开始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叫我马光哥。可是事情都坏在了我手里。第三天,就是第三天我下地锄玉米,换衣服让她洗时,不经意间我穿上了十年前战争结束后,地方政府的赠发品,一件白背心,后背上都有了眼洞,可前胸上依然醒目了一弯红字:

边境自卫还击纪念

她看着那行红字不动了。我并不知道她是能认几个汉字的,不知道那场战争以前,邻国边境学校曾开过汉语课。我穿上衣服和母亲一道儿下地去,回来后她把我的衣服洗好晒在枣树上,自己孤雁样站在树荫下,脸上显着极厚的平静。她说吃饭吧,我说烧好了?她就打上了洗脸水,端上了饭菜。一切都风平浪静,饭也吃得一如往常。可是待罢了中饭,洗了锅碗,歇午觉时,我娘到门外纳凉去了,我俩回到新房,她脸上却忽然变了青色,仿佛枣叶排满在她的脸上。你实说,你真的没有打过仗?她忽然问我,我想到了我穿的背心,可那当儿我穿了一个布衫,正盖了那个背心。我说没有,都说过几遍了我没有。这时,她半转身子,从床头提过了一个包袱。这包袱是我背着她收拾起来放在箱子角底的。她打开了,里边是我当兵时的几套军装,还有一枚三等战功的证章。证章的盒子三寸见方,内里的功章闪着黄金的光泽。

她说马光你骗了我。

我说我本想以后再给你说的。

她说你骗了我马光。

我说我真的是想以后再给你说的。

操他奶奶,我没想到这南界邻国的柔弱女子竟那么烈性,她抓着我的战功证章摔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就趴在床上呜呜哭起来。我可怜她,又背井又离乡地来到这里,再说,她没家了。她爹死了。死的那日就嫁了自己,这在中国北方是最哀伤的事。我向她说尽了好话,说木已成舟,说中国有句俗话叫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啥儿也不要说了。可她只是一股劲地哭,哭完了就撕我的衣服,盯着我背心上的红字,一遍又一遍地说,马光你骗了我,你不该骗我马光。最后,我当着她的面,把我所有的军装和与过去那场战争生活有关的东西全烧了,有立功喜报,有报纸上登我英雄事迹的文章,有我从部队带回的军事书籍。然后,又在枣树下埋了所有的军用物品,如水壶、武装带、弹壳台灯和连队的小铁锨、十字镐之类。镐和锨是我偷连队的,我想我立了战功,没有给我提干,退伍时我就偷了连队许多小零碎,还偷了连队换哨用的马蹄表,偷了连长一个电动剃须刀。马蹄表和剃须刀上没有军用的字样,我便留下了它。好歹我得留下一个那段生活的见证。埋军功章时,我把军功章放在门口捶衣石的平面上,用十字镐把证章砸成了一块碎铁片,就像一块随地扔着的薄铁皮。我从来没想到女人的力量这么大,她使我毁了我那段生活的全部记忆。这样做的当儿我什么也没想,只想到让这女人和我安心过光景,生儿育女,繁衍日月。砸完了,埋完了,烧完了,我望着袖手一边的阿芹说:

行了吧?

她不哭了,独自木木地望着天空。天是粉淡的红色,充满了北方山梁的腥甜热气,日头已西,圆圆如了一张烤饼。到了夜晚,我想安慰她,早早地催她上床,在床上一嘴的甜言蜜语,说得整个新房都是淡红的快活。我抚摸她,她任我摸了。我要和她做那事,她让我做了。可是,她高潮来时,嘴里却又叫了她在烈士坡坟场上叫的金良。她似乎极苦极乐,乐极苦极,她用她半哑的嗓子在我的身下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声音尖厉凄凄,听起来仿佛在无望地对着远方无奈地呼救。我猛然歇了,我说:

你在叫谁阿芹?她便把我从她身上掀到了床下。你说我能不掴她一个耳光吗?我操。

然而老兄,到底我是死在了阿芹手里。我错看了她,她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英雄。南界邻国当为有这样一个优秀儿女而自豪得全国人都哇哇乱叫。在我死前,我对阿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漂亮、温顺,女人味足。而在我死后,我方明白法国人和美国人为什么在数十年的战争中打不败这南界邻国人。之所以南界邻国他奶奶的这弹丸之地,总也不败,大概就是因为他们有阿芹这样的伟大女人了。我死了,来去自由了,天南海北可以飘然而至了,也就终于越过边界,弄清一些事情了。

说来你敢不信,阿芹家竟是军人世家,她的爷爷参加了他们同法国战争的全过程。在同美国佬战争中,她的父亲又曾七次荣立战功,三次获得国家勋章。国家主席曾亲手把一枚勋章挂在她父亲的脖子上。现在,她父亲死了,这位老军人就埋在他家乡的山坡上。坟前,是他历经战争沧桑的村落,这个村落不足四百口人,产生过三个将军、六个获国家一级勋章的爱国英雄。坟后,是黄褐褐的山坡。土地和我们中国北方一样,贫薄而又瘦弱,无非树和石头,偶有几个溶洞。河水倒是清丽,夹在一条沟中,两岸有小片水田,有葱郁的杂草,有浓重的鱼腥气息。单看这河边,倒也是一派咱们中国南部鱼米之乡的风光。可仅此而已,再举目别处,就是满目疮痍了。村中是草结的房子,是土坯的墙壁,还有啥儿?村街上偶尔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走动。这可怜景况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数十年战火,忽然的停战,国家百废待兴,经济濒临崩溃。说一件事你就知道那个国家目前的情况了。在边界那儿,早些时用一条头巾,能换一个邻国姑娘的神圣贞操,现在物价涨了,也不过是五六十块钱,便宜,贱得叫人恶心。也还因为便宜下贱,阿芹才让我娶她时花了八千多块钱,三个轿车去接她。她风光了,她为她的国家争得荣誉了。就是这么个国家,就是这么个村庄,就是这么个了不得的家庭,爷爷是抗法战争的英雄,父亲是抗美战争的功臣,到了阿芹这一代,一场战争停火了,又来了另一场战争。与我们的战争爆发后,这老军人告老还乡,他的儿子应征入伍,在前线不到半月,他便接到了儿子的阵亡通知书。是被炮弹炸死的,送回那个村庄的,除了被炮弹炸扬在空中又徐徐落下的一段衣袖,就是干在衣袖上的一片血迹。这血迹是他儿子唯一可见的血肉。老军人捧着那段衣袖,望着政府的报丧人员,沉默在自己半塌的门口。那时候阿芹年仅十五,她望着父亲说:

我哥呢?

老人说,战死了。

来的人说,按规定政府可安排烈士的一个遗属就业工作,你可以让他的妹妹在三天内到城里办理就业手续。

然而,没等阿芹办理完就业手续,战争的枪声已经响得更加风风火火,因村落靠近边界,战事迫使他们暂且弃家后撤,躲到后山上的溶洞里,日夜谛听着枪鸣炮轰。几天之后,忽然枪声稀了,满洞的村人要重返村落,为了探个虚实,这位六十余岁的老军人,义不容辞地要先行一步,他便踏在了我们遗落在村头的一颗地雷上。腰碎了,粉碎了,这是战争留给老人的最后纪念。那时候他坐在村头,眼望着村落墙壁上的累累弹痕。倒塌的羊圈就在他的身边,一根烧断的房梁横在墙壁上,还有几丝青烟,从那房梁的火烬上徐缓地上升。远处偶尔响起的枪声如鸟叫一样,从他头顶滑过去。日光明净,村落静极,天空瓦蓝如水。有一只被战争遗漏的鸡子,不知从哪走来,惊慌地围着老人转悠。他站了起来,脸上略带了平静的兴奋,扶着倒塌的墙壁,用苍老而有力的嗓子对着后山上唤了一声——都回吧,撤了——鸡和房子都还在那儿——

连绵的战事之后,这块土地上除了有多余的女人,实在是再无什么余剩了。而小小的村落开始日渐繁华,人们脸上有了红润的油色,也是在边界上开关之后。贸易街上繁乱的经商气息,如三月的风样吹进了这个村寨,终于使许多女人跨过边界,做起了各类生意。姑娘和寡妇嫁到边界那边的婚史,也终于和战前互婚的历史接续起来,只不过这时候只有那边成群的女人嫁过来,而少有这边的女人嫁过去。而这位战功赫赫的老人躺在那间幽暗的小屋,屎尿都在床上,十余年靠女儿侍奉,却对外面世界模糊一片,唯一明了的就是他的回忆。窗口的一株光亮,照亮了床头的一块墙壁。那墙壁的中央,悬挂了他同党的主席的一张放大的褪色合影,那也便是老人全部的精神和他生命的光辉。他不知道边界的繁华,不知道那个村落出了三个将军,六个国家级英雄,却也有十余女人在烈士坡下做着皮肉生意,有十余姑娘已远嫁异乡,做了人家的妻子。当村头在不节不年时候,响起嫁人的鞭炮声时,老人在床上颤抖一阵,女儿进屋给他送来熬药,他接过药碗侧了一下身子,问道:

又打仗了?

嫁了人家。

嫁了哪儿?

对面。

李屯寨?

对面的中国。

老人把碗擎在半空,脸上闪了微亮的青光,他骂了句“杂种养的”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时候,阿芹已经和我做了生意,和我好了几成,我已吻过她的唇和脖子,有一次还把她的脖子吻得青紫片片。我不知道阿芹的老父有这么一架硬骨,不知道阿芹身上流的虽然是女人的血,毕竟也是这老军人的血脉,知道了也许我不会娶她,也就不会死在这柔弱女人的手里啦。

老人是在知道了女儿和我的关系之后死去的,他死得悲壮而又凄惨,给阿芹和我的生活投下了厚重的阴影,然我对这些一无所知。阿芹也向未提及过她的父亲,而是在我死后到了那边,才又看到了数月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老人残着身子,十余服中药下来,身上有了血的流动,想试着起身坐坐。日光好极,又粗又壮,从窗里一杠一杠射来,落在老人的床上有吱吱的响声。他同主席的合影在日光中,显得清晰明亮。几十年前党的主席把勋章挂在他的脖子说,国人都如你,美国佬也许早就滚走了。眼下,老人又看见了党的主席那因美国战败而发自骨髓的笑,爽朗而又明亮,如同滑过天空的一声鸽哨。主席伸出了他那伟人方有的柔和有力的手,那手背上有颗硕大的黑痣,使得那手的伟大略减几分。老人对此大出所料,没想到神明的主席手上竟也有着百姓方有的黑痣。他用力握住了那双手。那双手把他从躺了十几年的床铺上拉了起来。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能拖着残腰坐了起来。他试着走下床去,各关节都发出了变活的天崩地裂的响声。尘埃星星点点,在日光中走着半古半今的舞步。老人从那尘埃中走过去,阳光在他脸上抚来摸去。他扶着桌子,扶着墙壁,扶着门框,来到外间屋时,他看到了啥儿?他看到屋正央贴的主席的画像不见了,而那墙壁上挂的却是从中国边界买来的巨幅半裸男女画像的挂历,还有透明的裙子、布料、丝巾、药品、锅碗瓢勺之类。——一色儿的中国货物,都是我替阿芹买的,她还未及出手。而且,还有边界生意中最赚钱的避孕药品和用具。老人扶着站在桌旁,看到这些物品时,他的腰脊猛然一阵剧痛,似乎那片至死都还钳在腰间的地雷的钢片在那儿隐隐窜动。他脸上浅淡的润红不见了,蜡黄染在那张被战争洗礼了数十年的脸上云样游动。汗珠儿哗哗地落在地上。一直紧紧和他握手的主席悄然而去,他感到自己的双手陡然空虚起来,想努力扶着桌沿,却只是捏了一把虚汗。那一刻,他唯一看到的是离他而去的主席如一道影样的飘失,他便紧紧抓住一个老军人戎马一生的最后气力,把身子倚在桌上,用胳膊在桌上扫了一下,将那些药品、药具从桌上一扫而光,之后,他便深深地倒在了地上。

这当儿,阿芹和我正并肩躺在墓场的山顶上,阳光明媚地照着我们半裸的肉身。待阿芹在暮黑赶回家里,老人的下肢已经僵硬,唯一能动的就是他的嘴了。

老人说,你到他们那边去了?

阿芹说,我表姐想让我嫁到那边去的。

老人说,嫁给谁呢?

阿芹说,中国内地的人,没有和我们打过仗的。

老人说,你把你阿哥的照片给我。

那是从边界上买来的半大镜框,五寸宽,七寸长,钳了两个男人合影的遗像。老人接过那个镜框,他说阿芹你过来,然后就把镜框砸碎在了阿芹的头上。血从阿芹的额门上河水一样涌动着,老人看着他女儿终于满脸血红,他就撒手去了,死了。他做完了一个军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操,他完成了一个军人的辉煌业绩,和他一生卫护的土地一同安息啦。

这是一个穷困潦倒又忠心耿耿的老军人,阿芹的身上流的就是他的血。现在,我知道阿芹为何让我娶她时有多少钱花多少钱了,那不是排场、面子,那是一道尊严哩。你说是吗?(我点了一下头。)这样说有些酸溜溜的,好像我也成了文人。可我们都在前线待过,都同南界邻国人有过你死我活,然而现在,我死了,我方才知道我战败给阿芹这个女子了。

死是在我打了阿芹之后。我病了,肚疼,先是慢疼,后来剧疼。村里人大都下地去了。正是秋季大忙,满山坡的蜀黍秆子齐腰儿深,搭山梁上一眼望,天是蓝的,地也是蓝的,满世界蓝盈盈的如假的一样。这一年风调雨顺哩。几天前落了一场透雨,雨过天晴,玉蜀黍秆子唱着歌儿疯长,昨天你从田头走过,苗儿也还在你膝上晃动,今天你再从那儿走过,玉蜀棵已经在你的腰间摆动了。山梁上青藻的气息,有波有浪地掀。草也疯长,蒿棵儿竟敢高过玉米。我在责任田里和娘锄地,娘说你和阿芹吵架了,我说没有,娘说我看她脸上总是阴沉,我说她身子不太舒服。这样说着锄了一阵,娘去邻家地里一会,过来了我的同村嫂子,她笑着望我,说马光兄弟,是不是你媳妇有了身孕,你娘让我过来问你。我说有了哩,三个月啦,好快哟。那嫂子笑了,说人家是南方的清秀蛮子,人再漂亮,身子是你自己的,不心疼她也得心疼你,别逮住个女人没黑没白地做那样事情。同村嫂子这样嬉笑叨叨着,便从玉蜀黍地里钻着走了,同我娘在唧唧喳喳说话。她走了,我就肚疼。肚疼不是什么好滋味。我在地里蹲了一阵,不见好转,想回去躺下一歇,也就走了。可一到家里,反肚疼不止起来,肚里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阿芹她毕竟是我的老婆,一见我肚疼,就问我有药吗,我说没有。又问医院在哪儿,我说镇上,远哩。由她扶我在床上躺着,肚子仍是疼得要死要活,我在床上翻江倒海,滚来滚去,脸上热汗淋淋,她就坐在我面前痴痴不动。那时候,我以为她在为我痛苦哩,她苍白着脸色望我,半惊半恐,好像我立马就要死去。其实不是,她不是为我,她在想自己的心事。我说阿芹,你快给我倒碗水喝,她却说:

马光,你真的打死过我国的人?

真的,我说,你快给我水喝。

我不想再骗她啥儿。全村人都知道我打死过一个邻国士兵,你也知道报上都登了,不过详情不是你知道的那样。那时候是在撤军途中,有个邻国兵在河边洗澡,赤身裸体像一条鱼样。他的衣服挂在树上,枪靠在一块石头上。他不知道我和副班长就埋伏在河边的山上。操,那是个特殊的时期——战争岁月。每一个参加过反击战的中国军人都知道,邻国人他奶奶的吃的是我们的大米,用的是我们的枪炮,我们打过去以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地上落根鸡毛都不捡,老百姓却给井水里投毒。我们一排长就是那样死的,去床上背人家有病的老汉,让卫生员看病,那老汉却一匕首捅在了他胸口,然后,那老汉笑笑,把匕首扎进了自己心上。你说冷丁儿看见一个邻国士兵,我们还能咋样?我操,战争嘛,只能那样。眼下,我已死了,我可以把真相给你说了,那时看着那个士兵,我和副班长同时浑身一震。

副班长说:捡个便宜吧。

我说,让我来。

他说,你行?

我说,瞧嘛。

我站在一蓬荆后,把冲锋枪架在树杈上。就这么,枪一响,他就应声倒下了。当时,可没有想到那士兵还那么年少,也就十六七岁模样,过去时见他倒在河边,把他翻开来看才发现他嫩得两腿间还未长毛。我和副班长对望一眼。我们都后悔,可已经来不及了,子弹穿了他的心脏。这是战争。我操,没法儿的事情,知道提干时为什么不让我填表吗?就是我一不小心把真相说给了一个记者,和报上宣传的不一样,所以组织上决定不再提我了,他奶奶的腿子。咱也不后悔。那时候我睡觉时总梦见那邻国士兵又光又嫩的娃娃脸,两腿间干干净净,白雪一样圣洁。她是我的妻子,我要她给我生儿育女,陪我在那山梁上过日度月,我把这些全都说过了。我以为,她会谅解我,这事情与我有什么责任呢?奶奶的,战争嘛。可她没有原谅我。那时候我肚疼,她看我在床上翻动,你说她是不是看见了在河边翻动的那个士兵?她脸上半白半黄,额门上有微细的汗粒,如珠子挂在她宽大的前额上。我说快给我端一碗水喝,她从癔怔中醒来,慌忙取杯子倒水。倒水时她有些手抖,仿佛端的不是一只杯子,而是举一枚拉了弦的榴弹。给我递水的当儿,她额门上的汗珠就落在我的脸上。

喝水的时候,我觉得那水从我的肠子里漏了出来,流遍了我全身各个角落。我真的觉得我要死了。我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我不行了。阿芹她没有说啥,接过杯子往桌上一推,提起我外侧的胳膊一扬一举,自己先自缩了身子,把我的胳膊绕到她的脖上,之后,身朝后一靠,快而从容地弯腰直起,就把我背在了她的背上。当时,那些转眼间做完的动作使我一怔。你知道那是一套什么动作吗?娘哩,是战场救护。好歹我在救护队待过,你也就是我从一号主峰上背下来的一个。我知道,未经过专业训练和战场上血淋淋的实践,阿芹她做不出那一套救护动作。

我没向你说过阿芹当过兵吧。操,我说得太乱了,故事本不复杂,可让我说得千头万绪了。有件事她表姐向我提过一句,说阿芹当年也英雄了一番哩,可当时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我死后,有机会沿着阿芹走过的人生道路重走一遍时,方知阿芹这女子是真的了不得。咱们这一茬人都知道,那年二月自卫反击战打响后,中国所有老老少少的热血都喧腾得沸水一样。其实,人家也一样。阿芹的哥阵亡以后,政府本来照顾阿芹就业的,工作蛮不错,安排她到镇上的邮电所工作。可是你猜咋的?她热血沸腾了,记不记得那时候中国有许多烈士的弟弟妹妹要求参军上前线?笼统来说这号事儿,就算爱国主义吧。我读过一本书,说战争能使每个人神经错乱,失去理智,做出意想不到的反常事情。可是我们不能说阿芹是神经错乱,邻国政府当时同样宣扬她是爱国主义。记者采访、电台播送,又是军人世家子弟,很有些咱们中国说的将门出虎子的味。总之,阿芹没有到邮局工作,而是报名上了前线。她先在国家战时速成战场护理学校学了半年,之后,就到了南界简易救护所工作。又一年之后,便强烈要求上了前线。她一直说她有两个哥哥战死在边界,其实,另一个不是她亲哥,而是表哥。这个人就是金良,就是阿芹和我睡觉时嘴里唤的金良哥。我操他奶奶金良,好事都坏在这人手里。他们是姑表亲,金良是阿芹自小订下的对象。想不到邻国也有娃娃亲吧?(我说想不到。)金良和阿芹的亲哥同一批应征,比她亲哥晚一年八个月,金良的死,才使阿芹这女子真正懂得失之痛苦。阿芹要求上前线,也正是因为金良被拉到了前线,拉到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一号主峰战场。操,说起来我马光自己都觉得是半真半假了,他奶奶的,他们竟也打过一号,没准儿还和你我对面打过仗(我说那不会,没那么巧的事)。那时候金良已经是一个连副了。在我们收复一号峰的半年之后,还记得一号战场上又有一段被夺去吗?操,惨呵,他奶奶的,你争我夺,一个山头拉锯样来来往往。记得最残酷的那天吧,他们动用了七个营的兵力,那其中就有着金良,有着阿芹。当然,金良只是数千邻国军中的一个,阿芹也只是上百一线救护中的一员。他们在开始主攻的前一天见面了。在一片丛林里,金良说阿芹你不该应征,更不该到前线,为啥呢?为了出名,为了让人宣传?阿芹说啥也不为,是阿爸让我来的,金良说他老糊涂了,战争使他有瘾了,离开打仗他就无法再活了。

阿芹说,你不该这样说阿爸。

金良说,无论如何,你不该要求到这来。

阿芹说,你不来我就不来了。

金良说,我是无奈。

阿芹说,我来了你就不会有长有短的。

他们就这样在丛林中偎了一夜。挨至天亮,邻国军开始向一号主峰发动了失守后最大规模的反攻。那一天你我都不在一号战场,你我都还不在一个连。可我死后却看见了那一天的战斗,是一号峰有史以来最残酷、最激烈的一天。邻国军共向一号主峰发动了十九次进攻,每一次都是火炮开路,一阵狂轰滥炸,把阵地掘地三尺。仅就那一天主峰上落的炮弹来说,排萝卜样把炮弹一个一个靠起来,主峰上的地皮还差三分之一不够用。后来的统计是一号主峰上每平方米的土地,平均落下的炮弹是二十七颗。仅就那一天,每平方就平均落了十四颗,能值多少钱哩。我操他娘,十四发哩。有一个连队三分之二的人耳朵被炮弹震聋了,子弹穿耳过去,才知道耳朵疼,却听不到枪声,血从耳上滴滴答答落下来。操他奶奶腿子,战争燃烧了天空,天是红的,空气是浓重的弹药硫黄味。整个一号阵地上,浓密的林地不见了,腰粗的古树先被炸断,再被炮弹劈成长短柴片,后被高温烘干,最后燃烧起来,成为一片他奶奶的灰烬了。至末,就连灰烬也没了,邻国军炮弹一稀,我们的人就得立马从掩体出来匍匐在被炸平的战壕里,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交锋,露在地面的弹片就把胸脯烫了一个个白燎泡。有的,胸肉烧熟烧烂了,流的不是血,是半黑半白的清水。就是那一天,阿芹从黎明第一次向我军主攻开始,到第十九次被我军击败为止,她同邻国军一道,九次冲上一号峰,救下十一名重伤,十五名轻伤,还背下三具尸体。以她在急救所最小的年龄,创造了邻国抗法、抗美史都未曾出现过的救护奇迹。可她没有想到,那一天她救下最后一个重伤,却会是她的表哥、她的对象金良。大约这也是老天安排,没有金良的死,哪有我和阿芹这对夫妻。她是在日将暮时把金良从战场上背下的。她没有把他交给山下面的伤员中转站,而是背着他下山后直奔中转站二里远的救护所。可是,来不及了。金良死在了她的肩上。眼下,我知道金良的死,直接导致了我的短命。说我短命有些便宜阿芹了,可我不想说是她杀了我。操,死了我还喜爱她。刚才说到我让阿芹背我去镇上医院了吧,这就和她背着金良直奔救护所接上了,一致了。那一天邻国军动用十几个营的兵力,对一号峰十九次的进攻,终于没能收复,就已命定我们可以大踏步地向界地打入纵深了。那是那场战争最关键、最挫邻国军锐气的一场战斗。说邻国军尸横遍野有些夸大,事实上我们也一样死伤惨重,但最终我们守住了主峰,他们不得不放弃进攻后撤。对金良来说,战事已近尾声,他本可以随军后撤了。可他们为了全部从山上撤下轻重伤员和尸体,便把两个连队暂时编入了救护营。这其中就有金良那个连。这时候阿芹和金良在一号峰上相遇了,阿芹正把一个重伤的士兵往肩上扛,因为精疲力竭,扛了几下没能把那伤员送上肩。金良叫了一声阿芹,慌不迭儿过去帮她时,从主峰上射来的一梭子弹打中金良了。他当场就倒在了一块岩石旁。这当儿阿芹尖叫几声是不消说的了,令人想不到的是,阿芹不是把肩上的伤员轻轻放下来,而是不顾一切地把那伤员丢掉了,就像丢掉一样捡错了的东西。那伤员头部重伤,本来不算太重,可阿芹这么一丢,他的头摔落在一支枪柄上,这么一摔一震,那伤员朝阿芹哀求地扬了一下手,也就死去了。战争,我操,也就这么一档儿事,奈何不得的。阿芹就急急背着金良下山了。这是极为动人的一幕,黄昏将至,天空是绚丽的火光,最后一缕日光在枪炮声中无声无息。本已力竭的阿芹,背上金良时,却忽然间有了气力,不仅一口气将他背下了山,而且绕过伤员中转站,直奔正西的救护所去了。她知道中转站那儿,伤员过多,一个个躺在地上,如排列好的麻袋,轻伤员还好,爬到医生面前,也就紧急包扎了,而重伤,半生半死的,也就索性由他昏去,由他死去。战争频繁,兵员极度吃紧,伤员经过三五个月的急治,仍是前线军中增补的渠道。可重伤,再也不能参战了的,那也就成了战争的包袱。阿芹亲眼看着许多重伤员因得不到急救而活活疼死,都被简易棺材装了,埋在九号峰下。一个棺材中装上三五人头,或者你的身子、他的胳膊,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决然不敢相信。一号峰下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炮弹在地上炸出了许多齐腰的深坑,被烧焦的杂草,半枯半黄地在坑边披着。而这片开阔地,正在一号主峰上我们的射程之内,这也就是战争双方共同所说的死亡地带了,不要说背着伤员穿越这片开阔草地,就是在晴朗天空飞起一只野鸟、草地中跑出一只野兔,也都一目了然得极为清楚。可从这儿径直到救护医院去,却近了许多路。阿芹就从这死亡地带上跑过去,从一号主峰上射来的子弹,在她的身后弹起许多尘灰,使她不得不在弹坑里停歇片刻,待那枪声稀了,再背着金良往另一个弹坑跳。金良是机枪射中的,胸、头和腿上都有弹洞。在山上顾不及许多事情,到了山下,阿芹在一个弹坑中对他进行了急扎。急扎懂吗?(我说懂。)包他的腿时,他从昏迷中醒来,脸色黄亮,望了一眼阿芹,说这下好了,我可以永远不打仗了。说完,他对她浅浅一笑,就把眼睛闭上了。这时阿芹也方看清,他的左膝被机枪子弹扫断了。如折断的一根树枝,只还有一层血皮牵连。血像断水的龙头样时喷时滴,她急急给他扎死断腿的上部,就匆匆跳出弹坑,沿着射程之外的一段小路往急救医院跑。

枪声渐渐稀落了。落日的余光淡薄而虚弱,浅浅的如洒在草地上粉红的水。空气中有烧焦的臭味。枪停风起,那糊燎的气息,流水样迎风卷来。阿芹她就这么背着金良在草地上跑,不断有草藤子绊着金良耷拉的脚。从金良头上流出的血,黏稠稠虫子一样沿着阿芹的脖子爬,凉荫荫地流入她的前胸,被衣服模糊成一片血海。然而,就在她终于跑出那片死亡地带不远,她忽然感到金良在她身上越来越沉,且愈加生硬,仿佛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刚倒地的木头。她叫了一声金良哥,不见有丝毫反应,扭头回望一眼,她看到了她肩上搁着两只泛白的如球一样的眼珠。

她把他搁下了。

金良死了。

他的左下肢原还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会儿不知丢落到了哪儿,剩下的半截,前面齐整整一个圆圆的血茬,如早上毛了边儿的日头。她望着那腿怔了一下,心便猛地缩到了一块。断腿少肢伤员,她不知见了多少,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对伤员可怜之外,她已经不为这些感到可怕了。然而,当金良这样的时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并在一起,她忽然生出了许多可怖,止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如同那断了的不是金良的腿,而是她自己的。她感到了双腿发软,忽然间连站的力气也没了。她无力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头枕着一堆焦土,眼睛白而混沌地望她。阿芹去抹他的眼时,她感到了他脸上凉如寒冰。她想起他刚才还说:这下好了,我永远也不要打仗了。

她身上掠过一阵彻骨的寒意,默默坐了一会儿,缓过气儿后,她顺着来路踩着凉荫荫渐暗的天色,回走一段,在一片蒿草丛中捡到了他那丢失的断腿,血淋淋的被火烧熟的黑肉。她拿起那断腿时,看到断腿的筋还在活生生的一抽一动,可她想扔时,那筋肉却终于死了,一动不动了,留在手里的只有那断腿的几斤重量,就如几年前在河边洗衣时捡起被水冲走的棒槌,沉沉的,一股冷气沿着她的手指流遍了全身。她把那断腿放在他的下肢对好,然后立在他的脚前,静静呆了一会儿。背后的远处有部队走动的声音和伤员疼痛不止的哭唤,在夜色中凄楚且凌乱。她知道部队终于撤了,放弃了可守可攻的一号山峰。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将下来,直至月亮升起,有人来集体埋葬当日从一号峰拖下来的尸体,她才借了人家的铁锨,在大坑远处的小树下,借着月色,挖了一个土坑,把金良搬进坑内,摆平放正,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了他那在月光中苍白的脸,就一锨一锨地将他埋了。

现在,他奶奶的腿子,我总算知道,之所以阿芹她能眼睁睁地望着我活生生地昏死过去而无动于衷,是因为她忽然明白,她像急救金良一样把这个人背在肩上,如像把金良送往野战医院要把这个人送往镇上卫生院的,终于不是金良,而是马光。她背我,送我,在山梁小路上不歇脚地猛跑,让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幕情景。那时候,也是日暮时分,落日血红,同十年前的情景合为一体。她背我出门时,没有忘记转身把我家的双扇大门对关上,这说明她把我家当成了她的家,她是甘愿同我做夫妻的了。南界邻国那边对于她,已经无牵无挂了,父亲的死,就如断了风筝的最后一根线,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她心了。村落里静极,秋天的气息在村街上起伏跳荡,有失学的孩娃和狗在村街上走来走去,看着阿芹背我出门,在村街上疯跑,便哇哇叫着跟着看。我现在死了,体重如一缕空气,活着是一百三十七斤,而阿芹只有九十六斤。我没有想到这九十六斤重的女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她背着我就如背着一袋不轻不重的粮食,稳稳的,疾疾的,脚步声在村街上沉重快捷,如铁匠铺里一下接一下落着的重锤,把街面上流动的中秋的清新,砸得起起伏伏。那时候我在她瘦弱的肩上,还真他娘的感到了她对我的爱,红艳艳如从熟秋季节刮过来的一阵风,有柿子的甜味,有玉米的香味,有野草纯烈的苦味,还有别的花草、果实、庄稼熟透后的甘洌,混合着从她松动的肩上传遍我全身。她的双手在背后紧紧捆住我的腿,显得柔韧而有力。还有她的头发,黑里透金,在阳光中如缕缕刚刚离火的炊烟,撩着我粗糙的下颌,入心入肺的舒畅。那一刻我想,人生还图啥呢?有地种,有钱花,又有阿芹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你说我还缺啥呢?难道皇帝三宫六院就比我的日月更有光辉了?我真是死心塌地爱我的阿芹了。到山梁上,我说,阿芹,往东拐,从小路往镇上走要近二里路。阿芹就背着我拐入小路了。失学的孩子和狗被阿芹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如同她随手丢在远处的两枚黑纽扣。耙耧山在那季节里厚地高天,青苗掩不住土地的爽朗,远远近近的青绿之间,有一行行土地的黄亮,金子样在日光中闪闪灼灼。头顶明净的天空,是漫无边际的瓦蓝,庄稼地在山梁上一片一片,扯扯连连。通往镇上的小路,沿着田地的边沿时曲时伸,夹在齐腰的玉蜀黍秆儿中间,仿佛一道曲弯有致的鸡肠胡同。薄亮的细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左右摆动,不时地从阿芹脸上抚过去,从我的肩上拉下来。她出汗了,白汗在肩头的衬衫上汪汪地水成一片。我说歇会儿吧,阿芹。阿芹说,医院还远吗?我说还有三五里,她便不再言语,把我朝她肩头松动一下,背着我继续穿行在田地间的小路上。我看到了她的发辫又粗又重,黑黑的,在我的面前起起落落,如紧随着我们飞行的一只燕子。就这样跑了几里山路,她仍是不肯歇脚,直到终于跑不动了,直到遇到一块浅草的荒地,我挣着从她身上下来,她方把我放在地上,抬头望望远蓝的天空,张嘴深吸了几口清气,软瘫瘫地倒在了我的身边。

她说好些吗?

我说能忍。

她说还远吗?

我说不远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我得了啥他奶奶的病,肚子一阵一阵剧疼,疼起来如有人在撕拽我的血肠子。为了让阿芹多歇一会儿,我团在草地上,半坐半圈,犹如一个发抖的肉球。阿芹她就坐在我面前的一块谁家地边的界石上,喘了气,擦了汗,脸上被汗水浸红的面色渐渐转换过来,显得秀丽而又和善。可就这么坐着,她一言不发地望我,她本已平和下来的脸色,却又慢慢地惨白淡黄起来,好像肚疼的不是我,而是她。我说阿芹你咋了?她说她好好的。我说累了吧,她便不再理我,只怔怔地望我,如同初次见面我望她一样。时间就这样从我们中间鹰一样飞过去,有一阵,我的肚疼减轻,本想自己抓紧往医院赶一段路程,我说走吧阿芹,我能走了。可阿芹她不理我,只那么呆呆地坐着望我。那当儿,我不知阿芹想到了哪儿,我不知道她的心已不在那黄褐褐的土地上,不在了我身上,不在了我身边,那一刻她整个身心,没有一点一滴是属于我的了。可是我不知,我以为她是累垮了,我想让她再歇一会儿。然而时间就这样歇掉了,我的性命就在她痴痴木呆的目光中失去了。说真的,那会儿我缓过剧疼来,本可以走上二里路,可时间被阿芹白白打发了。我生前不知道那打发掉的时间就是我的命,知道了我会忍着肚疼爬往医院的,可我们就那样平静着坐了一会儿,直到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股凉荫荫的东西在慢慢地朝外浸,仿佛肠子在水面漂浮着晃来晃去似的疼,我才说阿芹,你扶我往医院走吧,再迟我就要活活疼死了。

她却说,马光你不该开枪打死了那孩子。

我说,都过去十几年了,我肚疼越发厉害了。

她说,有十几年吗,好像是昨儿的事。

我说,真的,我疼得越发厉害了。

她说,那就往医院去吧。

她说往医院去吧,人却坐着不动,脸上有了汗水,汗粒如注,又大又亮,在夕阳中,闪着铜光。我不知道她想到了哪儿。她毕竟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害怕她会累掉了孩子,我想试着站起来自己走,可机会被我们错过了,我刚把腿支起来,就似乎听到肚里有肠断的撕裂声,仿佛两个孩子在争拽灌满了水的皮管子,终于就把那管子撕裂了、拽断了,我听到扑哧的断裂声。之后,我感到了我肚里似乎是开了的龙头在放水,不再是剧痛,而是疼极可忍的麻木。我没想到那时候我已经不行了,我的肚里流满了血水,我只感到我的汗珠猛然增大起来,比阿芹额门上大出许多。我再也没有力气来擎住额上、脑上的汗珠,它们一经冒出,就立刻滚落下来。我又叫了一声阿芹,说快背我走吧,我怕不行了。她惘然地看我一眼,说你怎么忍心打死一个孩子呢,接下,就把目光从我的身上搭到远处了,再也不消看我了。我终于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我操他奶奶,我真不该娶这女人做媳妇。然而,啥都来不及了,未及我把念头想清楚,我就昏死过去了。

就软软地倒在了那块荒草地上。

我操他奶奶,时间就在我的昏迷中回窝的鸟样往暮黑滚去了。直到落日将尽,那时我已差不多死去,一点微细的生命,使我听到了从山梁上传来的急而又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失学的孩娃和狗,去田里唤来了村人和娘。我听见那脚步声颤抖急促,一下一下如踩在我的耳朵上,接下来是突然停下的脚步声。有人把我扶上了一个男人的肩头,那男人跑了几步,又忽然转回头来吆喝:

你这南蛮子媳妇,你男人快要死了,你还坐着呆啥哩!

这喝声粗粗大大,结实硬朗得如棒子样打在了阿芹头上,她浑身抖了一下,又猛地一怔,仿佛从梦中醒来一样,迅速站将起来,急跑上前,不由分说,把我从那男人肩上抱下,背着我踏上小路,就往不远的镇子上跑去。后面,跟了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喘气声和热汗落地的雨滴声。绿苗茵茵的草地和庄稼被阿芹一片一片丢在身后,我在她肩上有起有伏,就如船在水面顺风滑行一个样。

然而,晚了。到镇上卫生院时,正要下班的医生说,晚了半个小时,人已经死过了,嘴唇和鼻尖都冷了。我操他奶奶,我听见医生说,本不算大病,常见的急性阑尾炎,早半个小时手术或许有救。可是已经晚了,穿孔了,流了满肚子淤血,不信可以打开看看。阿芹和所有的村人都木木着不言,都拿手去我的鼻尖口嘴前试温,连我也感到我不再被呼吸吹拂的鼻尖和双唇冰如寒冰了。

操,我就这样死掉了。

第四节

我门外的月光已经略显忧郁,虽浓重却不觉明亮,那两棵兀自长在北方的芙蓉树,落英缤纷起来,阴影移转。有一黑团在我的宿舍上跳动着半古的舞步。马光的故事,虽叙述得粗糙杂乱,繁简不当,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半真半假、扑朔迷离和古里古怪,听了使人仿佛走在北方苍茫的泥途,被一片寒骇气氛浸润着,使人感到周围有累累荒芜的坟丘,围以颓唐垂柳,憔悴的柳丝在莽莽夜色中惺忪着。他说操,我就这样死了,那轻松的遗憾,好像丢掉的不过是一样东西。

第五节

给你说了我娶阿芹,说了阿芹致我于死,你该明白阿芹不是凡人了吧。老兄,男人不死于女人之手,不会懂得女人的歹毒。奶奶的腿,你说我好歹也是她的丈夫哩,好歹她肚里也怀着我的孩娃,你说她怎么就忍心看着我活生生地疼死呢?(我无言以答。)如果我活活被她掐死,被她一刀捅死,那他娘的腿子倒也罢了。可我是被她误死的,且她又为救我背了我那么长一段山路,人们能说她一个长短吗,啥儿也说不得。只有我知道,我将疼死之前,半跪半卧在耙耧山的荒地上,哀求地望着她,说阿芹,快背我上医院吧,只有三几里路,再慢我就要死了啊,她说行却偏偏心不在焉,把目光投到远处的庄稼地,说马光,你真的不该打死那个孩子呢。

我操,那是战争,能怪我马光吗。

我说阿芹,要疼死我了。

她说我两个哥都死了,还有父亲。

我说我们这边也死了许多人哩。

她说金良身上有七处受伤,腿都齐齐断了。

我说我觉得我满肚子都在流血。

她说我也是,金良阿哥的血从我脖子流遍全身。

我说阿芹,眼下我是你的男人,快要疼死我了。

她说她哥小时候背她上学,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她怕摔下来,就紧紧揪住她哥的长头发;说金良家住在她的同村,他们是同班同学,他学习成绩最好,汉文课上他能背中国的《田螺的传说》。我操他奶奶,这阿芹她不看我,只管自顾自地半疯半呆,神神叨叨说了许多,却不背我上医院。我死的时候,感到肠子终于断了,血水涌满肚子,我闻到了从我喉里翻涌的血腥气息。然后,我就死了,就像粮袋一样倒下来。草地上响起了沉闷的一个响动,可是阿芹却说,金良的腿掉落地上时,她听见了一个响声,可没想到的是金良的腿会齐刷刷落下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阿芹。

哎,你说阿芹那时是不是疯了呢?

(我说也许吧。)

我总算明白,阿芹她是我老婆,可她一向都把我看做了金良。我不懂她咋会和金良那样生死不离。还记得那个为营长跳崖的邻国女人吧,由这儿想开去,邻国女人,他奶奶还是伟大。再说,阿芹她也并不是对我没有一丝感情。我死了,村人从镇上借辆车子把我拉回,她也一样在车后嗷嗷哭了一路哩,哭得死去活来,惊天动地,撕心裂肺,还不时地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她在为我的死后悔哩。她毕竟远离乡境,投奔我了,我却忽然死了,日后她靠谁过活?你说她靠谁哩。埋我的三天前,我的灵棚在门口扎着,我躺在我家上房门板上,身下铺了厚厚的谷草,头前摆了小桌,桌上有许多供品。因我属少丧,膝下无儿无女,阿芹怀里的孩子,也才三个来月。我面前没有一个孝子,阿芹她就孝子一样在我身边跪了三天三夜,滴水不咽,村人都说她是少见的孝顺媳妇,可惜我没有享受她的命。操,你说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能断定她跪在我面前,就不是觉得自己跪在金良的面前吗?当然,尽管我这样怀疑,我还是相信她是为了我才那么跪了三天三夜,毕竟我死了,她也醒转过来,不再像在荒草地上那么痴呆了。

埋葬了我以后的日子,村里依然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阿芹偶尔也同母亲下地做些活路,只是闲暇时候,她常爬上山梁,孤零零地朝南方张望,目光呆滞,形如枯木,脸上也日见黄瘦。在晴朗天气,你沿着她望的方向瞅过去,能看见百里之外茫茫的山岭,呈青呈黛,水淋淋湿润,天在那山峰上搁着,如升起的一片蓝色雾霭。从那雾霭中,伸出来一条无头无尾的公路,浅灰亮亮,一头连着镇子,一端连着那个城市。阿芹和我就是从那条路上乘车回的村落,做了我的媳妇。现在,她想回去,也只能从那条路上乘车到那古城,再乘车去南界,回到她的家乡去。她准是这样想的。她在山梁上呆坐的第一天,我娘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娘不说,也不问她,吃饭时把饭端到她的手里,洗脸时把水端到她的脚下,还特意去镇上买了雪白的大米,让她天天吃米吃面,以求拴住她的心,使她无法说出她想回家那句话。

然而,她还是说了。

是在我死后的一月之后,她又一次到那梁上,从吃罢早饭坐到午时,又坐至夜饭。日落时母亲去唤她吃饭,她流了眼泪,低声小气地说:

我想回家。

母亲似乎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似乎为了这话等了三年五载。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在阿芹的身边。两个女人就那么默默坐着,落日在她们身后十分温暖。眼前的庄稼地,玉蜀黍已经红缨,秋香的甜气时浓时疏,如飘在风中的阵阵细雨。四野无人,就她们两个女人,谁家晚起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中,艳红缕缕,随风向西倒去。

娘说你想回家。

她说我想回家。

娘说你是该回家看看。

她望着娘看。

娘说怀孕四个月了吧?

她说再过半年就生了。

娘说你和我孩娃夫妻一场,生了再走吧,生了留下孩娃我便不拦你。

她说生了我能走?

娘说孩娃留下,你飞都成。

前面和你谈论我娘不多,是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凡人,普通的乡村女人罢了。然而在我死后,我重新回望我娘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不同凡响。这样说吧,凡阿芹身上所具有的伟大,眼下在我娘身上,尽皆都已看到。操,我感到了我的不孝。我记得我在七岁时候,因为肚饿,我娘给我找不到吃食,我骂过我娘。这件事至今我后悔不迭。我为啥一定要到死后,死尸变腐、血水发臭,若不是埋在地下不知要招引多少蚊蝇的时候才发现我娘的不凡呢?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比男人伟大而又不易被人发现哩?你说老兄,是不是这样,(我说也许是吧,女人一般都是这样。)我是通过我娘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才看到了她金灿灿的伟大的。我说了料断你也意想不到。就是在阿芹和我娘说了她想回家的来日,我娘在家陪阿芹一晌,到日正平南,也就是阿芹背我上医院走出家门,跑上山梁的当儿,我娘说她略微头疼,要出门抓些药吃,然后,你猜她去哪儿,她走出村街,在山梁上站定看了,见四下无人,就碎步小跑急走,沿着阿芹背我上医院的小路,一直跑到山梁上的那块荒地,那块阿芹放下我坐着歇息,却睁眼看着我活生生疼死的地里。我娘坐在阿芹坐过的界石上,盯着我疼得打滚的那片地场。那地场的蒿草、狗尾草、毛刺草和抓地龙草,原来都是尽力朝天举着它们的枝叶,散发着温热的苦艾的气息,可是如今,都被我的疼痛碾得就地卧着,枝叶断了,草籽脱落一地,仿佛那儿是被狗盘过窝的。我娘就望着那儿,坐下时她因走路慌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银白的头发沾在她的额上。她的额上,沟壑纵横,沧桑着人生,已经六十七岁了,走这么一段路委实不易。她知道她这么急急走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阿芹背我的脚步。她坐在那儿看着天色,算着时间,直到自己完全缓过气儿,又可以急急赶路了,可她却坐着不走。那一天她听失学的孩娃说阿芹背着我往医院跑时,太阳也才偏西,待唤了几个村人,在梁路上跑了几里,没有追上我们,才想起从小路追来,到这荒地时日正西沉,对面山梁的阴影投来落在荒地。娘就那么坐着,看对面山梁的影儿走入沟底,趟过小河,爬上山坡。时间变得沉重难耐,娘觉得几乎是在那儿坐了一天,坐了一年,坐了一个世纪。她想阿芹如何的劳累,坐了这么许久,不仅可以烧下一顿午饭,就是连吃饭时间也绰绰有余,为啥她就不背着她的男人往医院赶路呢?为啥就要那样无休无止地坐着不动呢?为啥非要等到村人赶来才缓过气儿往镇上跑哩。这条小路娘走过成百上千趟,到镇上赶集、到镇上抓药、到镇上扯布、到镇上办年货,大事小事,缓的从梁上不慌不忙走,急切的就抄近路从这小路走。几年前自己过了六十花甲,不是也挑着一担白菜去镇上卖了吗,不也是从这小路走的吗,不也才歇了两息,吃罢早饭出门,至太阳三竿就到了镇上吗?为啥儿阿芹背着她的男人看病,就用了那么多的时间呢?照理说这时间是可以走上三十里路,而从村头至镇口,也就八里半路,走两个来回也是不慌不张的。就说你背了一个人哩,可一个来回总够的,为啥就坐在这荒草地上不走哩?

对面山梁的影子终于迟迟缓缓地爬上沟岸,未及走进那片荒地,娘就起身走了。去了镇上,这段路她走得不急不慢,一路上都想着一个问题:阿芹她咋会坐在那儿歇得无头无尾,任我儿疼得死死活活,她竟就那么坐着不动。倘若不是村人赶到,她不是还要歇下去吗?马光不是已经疼昏了吗,她咋就能无动于衷哩,医生说再早到半个来小时,也许还有救哩,说阑尾炎不是啥大病,至大也就是二寸长一个手术吗,邻居那女人害奶子把一个奶子活活挖下了,人家不是还活得活蹦乱跳吗,也就前后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也就是男人们抽两袋烟,女人们洗一件衣服的工夫吗,为何她阿芹就那么坐着不动哩?镇上不是集日,街面上寥无行人,冷落如水洗了一般。我娘走过镇街,到卫生院门口,也正是下班时候。脱了白衬衫的医生护士,正三三两两笑着出门,朝一栋又脏又烂的家属楼分散过去。有一个拄着双拐的病人,出来站在落日中望哪儿,他的影子又细又长,如同一竿竹影在他的身后无力地躺着,也许他已经很多日子没见过落日了,对落日他看得痴迷入神。娘朝那人望了一会儿,待医护人员散尽后,又慢慢地坐将起来,拖着她疲惫的身子回村了。

我的坟在村后的一面坡地上,避风朝阳。坟地是几代祖坟,依照血缘辈分,一行行排列着萎退的墓堆。因我年少辈低,娘还健在人世,便被安排在坟地下角,孤零零如多余的一堆黄土。若不是坟前的花圈还残着几朵白花和一弯被白纸蒙了的竹条,也许外人并不把我当作那坟村的一员。娘从镇上回来,她没有回村,而是径直到了坟地。那时候月光也和眼下一样(现在我门前的月光已经走出薄云,湿润潮白,如洒了一地乳汁),满山梁水汪汪的光亮。玉蜀黍已经成棒,清凉的气息噎得人打嗝。娘过来坐在我的坟脚下,潮润的湿气淹没着她。她在月光中把额前的头发撩了一下,把我坟堆上的黄土抓了一把捏在手里。

她问我,光娃,给娘说实话,你和阿芹有仇吗?

操,许多事情,我是不能和娘细致言说的,比如战争。他奶奶的腿子,战争这东西如一团乱麻,我说不清白。至于阿芹和阿芹一家,我和娘说过的就是一个意思,我说她家那边现在百废待兴,失业者人山人海,土地又少又薄,政府顾不了他们的嘴和衣裳,就一任他们去了,男人做生意女做妓,这样人就得饿个天老地荒,她阿芹不嫁给我她咋办,到最后只能到边界卖淫了。至于别的,不曾和娘说过。可现在娘来问我了,坐在我的坟前,把手里的一把黏土捏来捏去,像小时候她拉住我的手腕儿捏来捏去一样,你说我咋样答她?操,说我和阿芹有仇?没呀,爱还爱不过来哩。没吗?真没吗?他奶奶的腿子,教我如何作答哩。也就索性不言,由娘那样坐着,由娘那样一句一句问我,由娘她在我坟前自言自语,直到月高星稀、夜阑人静。

自我死后,娘是向未哭过,未在人前流过泪的。在镇上要哭时,医生说没救了,背走吧,她也就该哭了。可是她没哭。其实她是要哭的,我是她的孩娃,独生儿子,三十几岁生我,六一年爹因灾荒饿死,那时我才两岁,爹死时娘说他走了,享福去了,留下我和这个孩娃活在世上受苦受累吧。娘对她一辈子命运中的坎坷似乎早有防备,儿时候我饥得要死,向她讨要食物,娘说你饿了,不饿让你活在世干啥哩。过年向她讨要新衣裳,她说想穿新的,穿上新的那你不就过上了别人的日子吗,那我们家的日子由谁打发呢?之后是上学、读书、毕业、参军。参军走时,我说娘,我走了,家里由你照看你自己了。

娘说走吧。

我便走了。娘没有去送我,一大早新兵到公社集合,所有新兵们的爹、娘、姐、弟都去送行,唯有我娘没去。那时候我站在新兵中孤零零如失群的雁,心里凄凉寒战,想她是该来的,毕竟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孩娃。可是她到底没有来,直到新兵登上汽车,人家的父母姐弟们在车下哭得生死别离,汽车上码满了新兵压着嗓子的告别的哭泣,我的表哥,舅家的孩子才气吁吁赶来。表哥是向我娘叫姑的。他赶来说他姑一早回家让他赶来送行,说他姑没说别的,只说让我在外吃饱肚子,混个模样,每月往家写封家信。我操,这时候说起这话平淡如水,那时候听表哥一说,我就他娘的泪如泉涌了,汽车也就把我拉走了。来年二月,南界那儿也就打响了。打响了,那就是战争。我外爷是死在朝鲜战场的,死了也就死了,连尸体都未找到。娘那时已经十七岁,正准备出嫁,因此又让她在家守孝三年,侍奉我外婆直到二十多岁才嫁给我爹。因此,娘是深知战争之苦。听说南边有了战火,她便伙同别的家属赶到部队,也正赶上部队立马拉上前线。老兄,你还记得那时的营房吧,哭声惊涛骇浪,潮涨潮落。(我说记得。)可是,我娘没哭。部队规定所有来队家属,只准在营房住一天一夜,就必须搭车返回。娘是天黑到的,部队已帮她买好车票,天亮返程。那一夜娘把我叫到操场角上,说:

怕吧?百年不遇就给你赶上了。

我说不怕,怕了也得去的。

她说怕也得去,你索性就不要怕了。

我说,我是卫生员,卫生员是在后边死不了的。

她说,你外爷替你死过了,哪还能轮到你去死哩。

然后,娘给我说了许多家乡的事,张家盖了一栋瓦房,李家娶了一房媳妇,赵家狗丢了,狗皮却挂在村支部书记家的后墙上。无论别人如何的伤心悲痛,娘就只给我说这些,说到夜深了,月落星稀了,有了露水啦,我说该睡了娘,娘就取出一个小褂给我,说让我穿上,不从南边回来不要脱下。我问是啥,娘说你只管穿上。我便穿上了,让娘放心睡去。回到宿舍,我钻进被窝脱下小褂,用被子蒙住,拿手电筒照了,才看见那是一个黄布小褂,背上绣了一条红龙,胸前绣着一个生字,慌忙灭了电筒,唯恐有二人看见,止不住对娘生出一股埋怨。然第二天一早起床送娘回家,娘的床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同屋的一个家属说,我娘昨晚半夜回来,收拾了行李,独自上火车站去了。

营房距火车站三十八里路。

这也就是我娘。你说我娘她哪一点就比阿芹弱了呢,也算得上一个伟大人物哩。普天下女人成千上万,孩娃参军不哭的能有几个?孩娃上前线打仗不哭的能有几个?孩娃死了,能不放声悲哭的又有几个?你说我们这茬儿兵吧,人家上前线也就一个来月,最多的也就三个半月,还有的全副武装,长枪大炮,上火车走了一夜,宣布停战了,火车一调头也就回来了,还有的部队,压根儿就是到南境一趟游览观光。然而我们,拉上去就是一年半。拉走以前,我的唇上毛茸茸又细又软,撤回来后,一星期不刮胡子,脸上就黑压压一片了。生前我不知道那一年半娘是如何度过的,村人都说娘的肚量大,胸怀宽阔,我在前线打仗,她在家该下地时下地,该吃饭时吃饭,一切都与往日无二,仿佛我不是在前线枪林弹雨中进进出出,而是到山梁上的草地割草放牛,没啥儿可忧可虑,可悲可痛。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获准休假四十天,来不及写信发报,就匆匆赶回家里。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三月之初,家乡就一副仲春的面色,虽不如南边秀山青谷,可也一样该绿的绿着,该红的红着。小麦苗在山梁上搔首弄姿,摆弄风骚。村落里的桐树、椿树、槐树、杨树,一色儿深蓝颜色,鸟语花香,漾荡着温馨之气,直噎我的喉咙。如今回忆起来,我操他奶奶的腿子,真是天好地好,山好水好,一切都仿佛是为了英雄归来,春天才大踏步赶到了耙耧山脉。我人未进村,就听见村街上远远有人在唤——你们看,那不是马光吗?接着,有人向我冲来,有人朝我家院落高叫。

三婶,快,马光回来啦!

娘在院里回话,回来了吗——

又唤,真的回来了呀。

娘说,我算着也该回来啦。

可是,娘却没有出门接我。我被村人拥着,走进院里,娘在用根短棍搅着猪食。我叫了一声娘,立马两眼热潮,有泪涌着,可娘却边搅猪食边朝我笑:

回来了光。

我哎一声,站在院里不动。

娘说,进屋歇着,娘一会儿就忙完。

村人说,你别忙了,孩娃回来是天大喜事。

娘说,光娃,快给大伙拿些糖吃,买了吗?

娘是一个大喜不惊、大悲不痛的乡村女人,记忆里从未见娘为我痛哭流泪,无论天灾人祸,再或生离死别。可是,在我死后,我却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用四块七寸青砖盖起的七寸小庙,就在我坟头的沟崖。这是十几年前盖的,就是我们拉上前线,娘从营房回到村里,便在坟地的沟崖处垒了这个小庙。那沟崖处有一棵百年古柏,因为长在悬处,很少有人去过。我们在前线的时候,娘在那树下垒了这七寸小庙,庙壁上贴了黄纸,写了天地神灵之位的字样。尔后,她每天早上拿着镰刀,挎着竹篮,篮里放了香火,到那柏树下的庙前,烧三炷清香,跪几个时辰,十里外邻村大队部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她就那么跪着,听完新闻联播,听完前线战事的消息,再走上崖头,春夏秋都打一篮青草回去喂猪,冬天拾一篮柴火回去烤火烧饭。

村人说,割草了你。

娘说,不能拿粮食喂猪呵。

村人说,马光还在那边。

娘说,在哩。

村人说,咋样?

娘说,随他死活,不是烧饭洗衣了我能替他。

村人说,你心可真大。

娘说,小了心儿他也不会从南边回来呀。

可是没人知道娘到崖头的七寸庙前烧香,没人知道娘在那儿跪着听十里外的广播,一烧就是一年零五个月,一听也就是一年零五个月。直到那时,政府规定不能正面报道前线战事了,娘也是不听完十里外的新闻联播,决不从那小庙跪着起来。

我从前线撤回来,娘又去那儿一次性焚了七捆草香,二十八元的纸马纸人,最后向古树和七寸小庙还了许愿,也才日渐焚香稀了。稀了,娘也没有忘记每年初一早上到那儿长长一跪。

我是在把我安葬后的第三天发现这些的。第三天我尸骨未寒,看见娘踏着月光,挎着一个竹篮从村中走来,以为她这次终该到她孩娃的坟前痛哭一场,可她却没有往我坟前去,竟没有扭头,就径直到那崖头,拉着荆枝,到那里跪在树下,在七寸庙前燃了香炷,烧了纸箔,双手合掌于胸前。这当儿纸火正旺,半崖天空光亮通明,我看见她脸色苍黄,紧闭双唇,老泪纵横,却默默着没有一言。直到火光灭了,香燃尽了,东边天空有了浅白的光色,邻村也有了接连不断的鸡啼,山梁上静得连我坟头草芽的生长声都可辨听,才从崖头飘来了娘那半哑半哀的话音:

能给我说我孩娃马光是为啥死的吗?

他还不足三十五岁哩。

他本不该死的,又不是绝症呀。

让我知道他的死因,我把我家房子让出两间,搬你们回去,让全村的人日日都给你们上香上供哩。娘就这样说着哭了,哭到日头出来,弄得我死了也跟着落下许多泪水。

哎,给我一口水喝,口干舌燥,不要茶叶(我给马光倒了一杯凉开水),我已经十年不喝茶叶了。阿芹喝水是离不开茶叶的,嫁给我我还特地为她买了几斤茶,上好的,比昆明茶好得多。

我这样说的来龙去脉清楚吧。(我说清楚。)我娘信神,她心里对万事都有神明。她压根儿怀疑她孩娃的死哩。她终于在心里盘算了一个计划。她要用这个计划证明我的死因。是在一个晌时,日光尚好,空气里含了燥热,人们都下地做了活路,村里村外,静着一片安逸,这当儿,我娘进了我的新房,阿芹正在床边呆坐,木然十分,面无表情,好像想着啥事,其实啥事也没想,脑子里白茫茫一片、雾都都一团。我死后这样呆坐已经成了她每日的功课,有事做事,没事了便是呆坐。她的肚子就是在这呆坐中日渐大了起来。娘进来唤阿芹到院内纳凉,说屋里热闷,阿芹便同娘来到院落。院落里有棵大桐树,树荫黑厚。秋天里酷热本已过去,树下更是爽凉,爽得彻骨,娘在树下铺了一张苇席,席上放了尺子、剪子。娘让阿芹坐下便又一次问她:

生完孩娃你就走吗?

阿芹说走。

娘说你不想孩娃。

阿芹说想。

娘说不走行吗?

阿芹说要走,我想家,在这儿我无依无靠了。

娘瞟阿芹一眼,看她面色板正生硬,没有活顺余地,娘便进屋旋即抱出一叠布匹,有黑、蓝、绿、灰、青、花等各类布料,都是她这几年到镇上见了便宜就买的存档,有的本是要给我做衣裳的,因手技赶不上时尚,也就大都攒了下来。娘把一叠布放在阿芹身边,说阿芹,你和我孩娃好坏夫妻一场,我也算做了你一场婆婆。你既已决意走了,我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事。这些布料是我多少年的积存,马光死了,也就无用了。我想给你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亲戚、朋友,每个人都做一件衣裳。由你挑,由你拣,你说哪一块合适父母,哪一块合适兄妹,把颜色和尺寸说给我,我就剪好缝好,三五月后,十件二十件我都做得出来,等你生了孩娃、养了身体,拿着这些衣服回家,父母姐妹各分一件,也算你不白嫁到北边一场,也算我马家和你情义一场。说着,我娘拿起一块灰布举在空中,问这布给你父亲做件布衫行吗?

我在世时,决计不让娘问阿芹身世,阿芹也决然不向人谈自己的身世,娘以为是我外出花钱买回的媳妇,也决然不会有好的身世,不苦不难谁肯嫁到这耙耧山坡哩,娘没有问过阿芹一句。但娘要在阿芹离家之前,给她所有家人缝一件衣服做纪念。娘的话阿芹没有全部听懂,但那深情她却都已经明了,于是,她便猛然哭了起来,大放悲声,伏在娘的肩上,说不用做了,一件也用不上了,说她无爹无娘,无兄无妹,亲人多在十几年前打仗中死掉了。说母亲是死在美国人手里,说哥是那年边界战中被炮弹炸死的,炸得连一点骨肉都没有,说对象是被机枪扫死的,身上有七个弹孔,左腿被齐刷刷扫断了,父亲是被地雷炸断腰脊在床上瘫了十年死了的。说就是她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被弹片划破的伤哩。说到最后,阿芹趴在我娘肩上,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一般,哭得凄凄楚楚,声动山河。然而我娘,却把目光从她肩上瞟过去,盯着远处,穿门而望,看着对面山梁上一条吃草的黄牛,既无哀伤,也无同情,似乎突然看见了啥儿,明洞了啥儿,脸上慢慢地微青微白起来,似乎忽然懂得了阿芹为啥儿坐在荒地的界石上,眼看着她的孩娃活生生为肚疼而死,她还那样半痴半呆地不动。阿芹哭着,娘就那么痴痴望着远处,脑子里雾一样的谜团,立马被阿芹哭出了一条裂缝,明白了许多事情的秘密,模糊的影团儿有了来去身影。那时候,娘手里还拿着那把剪刀,她没有因阿芹的苦难使剪刀失手落地,而是把剪子悄悄放在了一边,用眼盯死远处的耕牛,拿双手扶着阿芹的双肩一任她说,一任她哭,待她说完了,哭够了,娘把目光从对面山梁上收回来道:

你无亲无故了,就留在这儿长住吧。

阿芹说,不,我要回家。

娘说生完孩娃就走吗?

阿芹说,生了我就走。

娘没有再说啥儿,她默默地起身,把那些苇席上的布块一件件收起来,一片片叠得方方正正,码在一起,放进屋里箱子的一角。那布料原就放在那儿,现在仍放那儿,和未曾动过一样。然后,娘闭着双唇,把面前的白发撩到耳后,又无声地收起尺子、剪刀,把苇席卷起来扎在树下。娘说阿芹你去屋里歇着去吧,阿芹说我心里发慌,在这儿坐坐。娘就丢下她,在院子中央站了片刻,往房檐下生蛋鸡窝看了一阵儿,毅然地走去,一把将那母鸡揪了出来。这是一只芦花母鸡,一天生一个鸡蛋,偶尔一天生俩蛋也是有的,满村人都没有见过生蛋这么勤的鸡。它给娘生了四年鸡蛋,再过一会儿,就又有一个鸡蛋要生将出来。可是娘却决然地把它揪了出来,卡住它的脖子,使它不能有一声尖怪的惨叫。尔后,娘提鸡子,往脸盆里倒了开水,进灶房拿了菜刀。把菜刀在缸沿上磨了几下,刀在缸上发出几声又冷又涩的声响,便到院落边上,一脚踩了鸡腿,一脚踩了叠着的鸡翘,回身唤道:

阿芹,过来。

阿芹走来,说杀鸡吗?娘说你身怀有孕,要大补大养,让她拉着鸡头,把鸡脖拽得又细又长,搁在一块木板上。娘举刀时候,瞟了一眼阿芹,看见她脸色半慌半恐,黄多白少,目光呆滞,露出许多眼白。那神情和我娘见她在那块荒地里呆呆地坐着看我将死的身子一样。之后,娘便收起目光,举起菜刀,猛地剁下了鸡头。这当儿,鸡脖子猛地回缩一截,殷红的鸡血喷了出来,落在阿芹的脚上,满院子弥漫了血腥气息。那气息在日光中又红又艳,流动不止。再看阿芹时候,她望着鸡血,脸上虚汗淋淋,已经全然白了。

娘说,你也是打过仗的人,死人堆里走来串去,还怕杀鸡?

阿芹无言,鸡头从她手里木然落在地上,她也软软地坐了下来。到此,娘便不再看她,说怕了就回屋睡吧,然后就把那无头的母鸡按在水里,收麦子一样大把大把地拔着鸡毛。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相安而过,也许她生完孩子我娘会放她一马,让她安然走了也是可能。毕竟她为我们马家留下了孩子。细说起来,我先后有过三个女人,但都未曾使我明白,原来生儿育女,对于女人也是一场战事。在这场战事中,阿芹败了,阿芹死了。阿芹她败在了我娘手里,死在了凄风苦雨的命运途上。这样算起来,阿芹比于我,她只活了二十八年,我活了三十五年,比她多出七个年头,且实实在在有过三个女人,她却真正只有一个半男人。金良算她的半个男人,我算她的一个男人,这样说来也是一种安慰。可话又说回来,他奶奶的腿子,我虽有三个女人,却没有一个把心给我,而金良只是她的半个男人,却他奶奶的把阿芹的心给占了。我也算活得可怜,而阿芹才算没有白来人世一遭。幸亏她难产死了。对,是难产死了,这不能说我娘谋了她的性命,就像不能说是阿芹持枪杀了我马光一样。不过,她死得也够凄惨,不比我马光死得舒坦多少。

她是死在去年冬天。去年的冬天,冷得少见,雪他奶奶的下得格外早,刚入腊月就铺天盖地起来,耙耧山脉在皑皑的白雪中,苍苍茫茫一片,里山是雪,外山也是雪,山上是雪,山下也是雪。世界不见了,被雪吞没了。好在不算太冷,没有冷到滴水便成冰的份上,也不过就是十天半月儿不见日头,寒天寒地,冻烂了几家水缸罢了。真正见到下雪,在阿芹还尚属首次,她们那边的鸟天气,所谓他奶奶的下雪,不过是吹一天冷风,吹一阵柳絮杨花那样的白毛算了。若能把地面薄薄铺上一层,人都要惊呼天呀!天呀!然在我们这边,北方这中原,早上开了屋门,突然看见满世界莽莽白亮,山坡、房屋、树木、田野、河流,眨眼间都无影无踪,连树上昨天还黑着一团老鸦窝儿,这时候也都又白又亮,圆圆一团溶在白色的天空。你说这景象阿芹见了她能不惊奇得倒抽一口冷气?早些时候,在我死后的前几个月里,阿芹并不知道,娘朝朝陪她,暮暮守她,无非是怕她如前的女人一样,冷丁儿跑了。连村人都替我马家防她几分。有些日子,她说出去走走,娘说你肚子日见大了,不可到处走的,实在要走,不是娘跟在她的后边,就是找一个村人照看着她。这种亲近体贴的言外之意,阿芹也不是不知。有多少意思,阿芹还不从娘那次杀鸡的凶相中看个一清二楚?现在好了,肚子真正挺了起来,一面战鼓似的,雪又漫天漫地,再也不用对她设三防四了。她可以来去自由了,到门口,到村头,到山梁上,到田地边,爱去哪去哪。这样去着去着,走进了腊月初四,刚到山梁上,望着雪山雪海,还未及心里空旷清净起来,就感到了肚子一阵疼似一阵,脸上汗如雨注。依着时间推算,还有三天才该生产,慌忙回到村头,便疼得不可动弹,有村人扶着回到家里,娘把她安顿在床上,她便大惊小呼起来。女人第一次生产孩娃,心里也是害怕,三分疼痛,七分惊呼,阿芹在床上哭爹叫娘一天,到了夜里,我娘推门进屋,阿芹说肚子疼哩,快送我到医院去吧。娘就立在她的床前,窗外雪光映在娘的脸上,使娘的脸僵僵呆呆,有白有青,冷了极厚一层死色。

娘说阿芹,你不是亲眼看着我家孩娃马光,肚疼得活活死掉也没想起快上医院嘛。

娘的话又寒又凉,一字一句冷得如冰,使阿芹心头颤了一下,她便不再哭了,只望着娘那坚毅冷硬的脸色,默默咬死了嘴唇,把目光投在窗上,看那茫茫的白色世界。这样过了三天,阿芹她竟默了三天,好了便是好了,肚疼起来,她咬自己的双唇,咬头下的枕巾。抓床头,揪被子,但没有说出一个疼字。她是决计要靠自己把孩子生出来的,连娘去给她接生,她都板着一张惨白的黄脸,默默地一言不发,只咬着被角不放。那时刻,门外落雪,屋里生了一炉炭火,满屋焦黄的亮光,我娘在火上烧了一锅开水,在水里煮了剪子,准备了一叠尿布和一打孩娃的包裹,放在阿芹的头边,把一个枕头垫在阿芹腰间,自己钻进阿芹下身,用被子蒙了,在里边忙忙乱乱,出来时满头大汗,两手血红,如此三番五次,除了见到阿芹脸上的抽搐扭动,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却是终于没有听到阿芹有半句哭唤,没有说出一个疼字,也没有一滴泪水,她的眼窝深深陷落下去,又干又涩,有一种异样的骇人的光。接下来,娘便把一床被子垫在阿芹后背,让她半坐半躺,喂她吃了几口蒸蛋,存下一些气力,说阿芹你用力生吧,回家的路费我已给你备好,生完孩子你啥时离开我家都行。阿芹她仍是不言,只是满脸挥汗,双眼望着房顶,她将双手翻过头去,猛力抓住床头,嘴里咬了毛巾,这样又是一阵努力,头发全被汗水洗了一遍,连嘴里的毛巾都有咬破的唇血,娘却又从被里出来,气馁地说了一句:

不行阿芹,怕是邪胎,疼了你就哭吧。

阿芹望着我娘仍然一言不言,脸上硬了僵死的光色。

娘说,那就快上医院去吧。

听了一句快上医院去吧,阿芹她终于哭了,虽然仍是无言,泪却横三竖四地流在脸上。且说走就走,原来娘已找好村人,备好担架被褥,早已在门口树下候着,只听一声招呼,便都立马把她抬上担架,盖好被子,三五汉子轮着抬她,一路跑步出村上梁,冒着大雪往镇上医院赶去。阿芹要生孩娃,我是少不掉要跟着去的,就伏在她的担架上去了。说起来也就不足十里路程,汉子们抬着,娘紧紧围在阿芹身边,也就吃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镇上卫生院里,时候尚早,天气不好,医院十分清静,医生们都在闲着,见有难产病人抬来,也到底是一笔生意,慌忙动手动脚,把阿芹搬进急产室内,把别人隔在了室外,娘就打发他们上街吃饭去了,自己守在接生室的门口。刚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女医生把我娘叫进屋里,娘才见原来屋里满屋男人女人,中央放一张白床,床下和屋子四角,各都放了碗大的电炉,门外清清冷冷,屋里暖暖和和,红亮亮的热气和医生们该洗了的白褂,把屋弄得舒适骇人。阿芹躺在床上,衣服被赤条条脱了,搭在一边,身上盖了一个白布床单,脸上虚而无力,汗水滚滚,输液的吊瓶在她头顶冷冷地发光,药液滴滴答答,响得清清亮亮。我看见娘走进屋里,有个上年纪的医生便迎了过去,问这媳妇的丈夫在哪?

娘说死了。

那医生一怔,问你是她啥?

娘说是她婆婆。

于是,这医生把我娘推进另一间房内,压着嗓子悄声说道:

咋不把她早些送来?

娘问,晚了?

大人孩娃可能只能保全一个了,医生说着,从他背后取出一个铁夹,里边夹了一张表格,表格里有填好的许多字样,说保大人就请娘在保大一栏里按个手印,要孩子就请娘在保小一栏按个手印。这当儿,娘也料想到问题严重,医生把一个印盒打开递到面前,那印盒方方正正,艳艳一团红泥摊在面前,仿佛一盒凝固了的血浆。望着血浆,娘迟疑了一阵,把手指伸进印盒,粘了红印,问保小在哪?医生指了,娘就有力地在保小栏里按了她的手印。

医生惊疑,望了我娘片刻,说你当家吗?

娘说,我是她婆婆,她家没有人了,百事我都顶着。

医生从那屋里出来,走到接生房里,把铁夹伸到大家面前,让人看了,医生们都怀疑,是否我娘按错了栏目,彼此嘀咕一阵,让一个女医生在阿芹耳上趴着说了几句,另一个把铁夹本儿举在她的面前。看了那张表格,阿芹没有流泪,只朝窗外扫了一眼,似乎是要找她的婆婆,可她看到的却依然是茫茫一片白色。如同那白色传染似的,阿芹脸上浅浅白了一阵。女医生说,你在保大栏里按一下吧,就把那印盒伸在了阿芹面前。阿芹犹豫一阵儿,她没有去沾印盒,而是把她的右手往她自己赤裸的双腿间摸了一下,抓了一把她的月子血,然后,伸出了五个带血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看了,把五指并成一行,在我娘的手指前面,那一行保小栏里,按下了她一排五个圆圆的红星星一样的手印。

医生们默死一阵,开始推来手术器械,小车忙乱起来。

半晌工夫过去,阿芹为我生下了一个男娃,她就死了。

操,她就这么难产死了。

(我寄宿的这方院落里,月光已去,星星斑斑点点,在天空盈盈地蓝着。夜露带来的潮气,沉甸甸地袭进我的房间。)

第六节

(我问她就这么死了?)马光说她就这么死了,由我娘将她埋了。

(我叹了一声。)

你想同我去看看阿芹吗?

(我说阿芹好吗?)

好哩,我娘待她不薄,是将她隆重厚葬的,棺材三寸半厚,埋在我的身边。

(我决定去看看阿芹。毕竟我同马光战友一场,十余年前,他曾冒着枪林弹雨,把我从一号主峰上救下来,战友重逢,情浓似血。更何况,马光死了,又千里迢迢来给我述说这个故事,且阿芹竟也死了。我决定同马光一道去耙耧山坡看望阿芹,看望马光的母亲。马光说你去吗?我说去的。马光说我们走吧,我说这就走吗?他说趁天色还早,我走夜路方便。我便锁了屋门,将那间仓库发霉的气息和我的孤独关在了屋内,跟着马光上路了。院落里兀自长生的南方的芙蓉树下,有滴滴答答露水炸落的响声,还有这个都市一路上法国梧桐树上白鹭清丽的脆叫,转眼都被我们留在了身后。

可是,我同时又听到了省军区起床的号声。

(我醒了。)

和平军旅Ⅱ

和平雪

兵团们在宿舍学习,讨论十年改革、国泰民安时,都转着炉火,报纸铺在膝上。屋里天气暖和,屋外天气很冷,风刮得生硬。雪是住了,然操场上歇着一层白亮,营房里也歇着一层白亮,满世界都厚着白亮。祁从营部回来,穿越操场走着,心里热得发烫,呼出的热气,暖化着天。祁当连长了,终于。早先祁是副连长,以副代正,代了一年半。眼下祁不代了,正式了。半年前分到连里的苗当了连副。苗是本科毕业的军校生但不是党员,按着规定走,苗一毕业就该是副连,可那时祁是连副,苗就只好正排。现在都好了,各就各位。走到操场中央,祁收住脚步,将脸抬起,和天平行,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热气滚烫,把天空熏成浮白的颜色,像雾在头顶绕着。

祁说好天了。

杨上前一步,说还会落雪。

祁说今年下雪早。

杨说瑞雪兆丰年。

杨是指导员,祁的同乡,几个月前才从三营调来任职。在四连,祁是元老,杨处处尊着祁。杨同祁并上肩,说祁你得请客,祁说为啥我请客?杨说你升了,当连长啦。祁说你当指导员时也没请客呀。杨说我在老单位请过了,花了一百二十七块钱。祁吸了一口冷气,说真花了一百二十七?杨说真的,祁说那是老单位,这是一营四连,那你置办菜。杨说,我买酒。祁点点头,大步往连队走,雪在脚下吱嚓吱嚓响,声音很脆,像刀切冻藕。远处有哨兵游动,大衣裹着,踩着营房围墙的墙根,麻雀在哨兵头上啁啾,似乎想从树上下来,去他的衣里借暖。祁走出操场,在公路上跺跺脚,说让苗也出一股,不能便宜了他。杨说苗不该请客,人家本来就该副连的。

祁望着杨,我是不该正连?

杨笑笑,该,我去让苗请。

苗没有参加营部的干部大会,在家组织兵们学习。杨来叫时,苗正在一排念报,报的题目是《从软卧窗口看农村改革》。杨走来,兵们都站起立正,杨说都坐吧、坐吧。其实,从哪里都能看到改革成果,杨又说,从饭店的包桌、商店进出的人数。不知你们注意没有,镇上的衣扣铺儿,前几年卖衣服扣的就零星几种,黑的、白的和按扣,连拉链都没有;这两年,红的、绿的、大的、小的、明光的、暗光的、旋光的、深色、浅色,应有尽有。从小处着眼,往大处思考,这扣都卖给了谁?扣都钉到了哪儿?人们的穿着发生变化了,不就说明生活水平提高了?改革的成果不就摆在面前吗?一是一,二是二,看得见,摸得着。你说呢,一班长?一班长是大个子,山东人,他羞答着说,是的,那是的,细想想,车站上鞋匠就是的,老头那儿,原先接的活儿都是修补鞋面,现在都是钉鞋跟,还都是高跟新皮鞋。杨说你说得对,你组织一下讨论,我们开个会,便领苗出一排。

开啥会?

让你请客。

凭啥?

你当副连长啦。

连长呢?

不代了,当了连长。

他才该请。

都请。我也请。

该以他为主。

是以他为主。

我请有些冤枉,本来吃了亏。

还斤斤计较呀?他代了一年半,也吃亏。

你怎么也请?

我当了指导员。

都已经过去了的事。

工资调了档,这个月补发了。

那是该请。

杨和苗走进祁的宿舍,祁正往口袋装钱,苗说多拿些,祁说三一三剩一,各有一股,我拿这足够了,便伙着他俩出了屋子。

酒家离兵营二里近远,他们走出兵营时,哨兵叩脚致礼,说首长们好!他们都还了礼,有来有往,礼仪之邦。连长祁回礼时还说,你好,大家都好。哨兵很感动,站得更加直挺。脚下是一条柏油马路,被雪封了,和两岸的麦田合为一种洁白。冷色的麦苗叶,偶有几片,僵出雪的表面,像孩儿冻在脸上的青鼻涕,经硬风一扫,发出亮生生的碎音。苗没戴手套,将手插在袖里,说四十五里吃饺子,吃不胖也跑瘦了。政指杨朝前方溜一眼,说我当新兵时,有一夜拉练,雪路走了八十里。祁听了,突然立下,生陌陌地望着他俩。

杨说走啊。

祁说我说咱们四连来一夜拉练吧。

苗说啥时间?

祁说就今夜。

苗说连长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祁说冬训嘛。

杨说是该冬训,不一定非要今夜。

祁说你说该啥时?

杨说天冷路滑,出个事故得不偿失。

祁说野雪十公里,有啥事故出?

杨说去年下雪,一连紧急集合,部队一出营房,就滑倒了三个兵,有一个断了腿,有一个肋子磕在路标上,折了两根,上边让连长指导员一块写检查,弄得兵们怨声载道。祁不接杨的话,这事祁知道。祁想,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祁又想,真犯不上搞野训,大冷的天,呼出的气都铁丝样一根根硬。然祁却望着苗的脸。苗是连副,属军事干部,这时该站到祁的一边。苗说了,苗说以后都是现代战争,拉练和投手榴弹是一样的笨。祁不开口,乜了苗一眼,起步朝酒家走去,步子快极,像要把杨和苗丢在身后。杨从祁一鼓一鼓的肩膀上看出了祁的不悦,忙传给苗一个眼色,苗神会,急步追上祁,说我说的战争是广义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或核战,不过是局部战争,像对越自卫反击战,还是需要投弹的,风里来,雨里去,雪里行,还是难免的。祁依然走得快捷,脚下吱嚓吱嚓。苗又说连长,真想冬训不一定今夜,下个月大雪封门,把兵们拉出去,走上三十里,或者五十里,认认真真锻炼锻炼他们。

祁的脚步淡下来。

杨跨到祁的左边,说苗说得对连长。

祁说我也没说非今夜把兵们拉出去。

杨说咱以后选一个恶劣天气搞野训。

祁说算啦,死冷的天。

杨说连队多南方兵,冷天才好。

祁说说说而已,上边又没这要求。

苗说今天团里又通知让组织形势教育了。

杨说改革是好,可物价不稳和兵们解释不清。

祁说形势教育把训练时间用完啦。

杨说当前全国都在搞改革成果大讨论。

苗说经济工作是国家的中心。

祁说真幸运眼下不打仗。

杨说要么今夜搞一次雪野训?

祁说算啦,等天暖和吧。

苗说连长你别生气,要搞了我组织。

祁笑笑,说我生气了?

苗笑笑,主要天太冷,说改日也许好些。

杨说你们看,看天上。

祁和苗都将脸昂向天空。天空染着浮白,流动着缕缕亮丝。亮丝稠密处,反呈出暗黑,稀疏处,倒呈出清净。整个天空,如一湖奶汁。在这奶汁中,扑棱着十余只大雁,拉成一字,齐齐地朝南缓移。祁想,还不如这雁。杨说,冬来早了,不定这雁中会有冻死的。苗用眼角看雁队的最后一只。上军校时,苗自言自语,我们煮过大雁吃,用冲锋枪扫射,端枪守在河滩的苇丛中,每夜都会射掉几只。苗说我们的校长是将军,星期六晚上让我们陪他去打雁。

杨说,雁肉香吗?

苗说,香,又细又嫩。

杨说,你吃过没连长?

祁说,我吃过兔肉,小时候爱雪天打兔。

你们都没吃过雁肉呀?苗怀着惊讶,怀着憾悔,脸上飘着失望。脚下是皑白的雪,空中是硬冷的风,不消说那再高处,寒是又粘又稠,大雁飞得很拼力,远时还见高远,近时就近得如踩着树梢飞去,仿佛伸手可及,连大雁肚上的白毛被北方黄了都可看见。它们飞得慢极慢极,翅搏的声音,隐隐地落下,如秋叶下飘,将近地时,又被风卷着去了。间有一声鸣叫,响出冷凉的孤寂,如被雁登落的苇絮,长长地在飘,在飘着,迟迟在雪地散开,迟迟地消失。雁的脖子都拉得细长,似一条细绳,直直的,下面是白,上呈黑色,头勾着,脖斜着,身坠着,如同挂在风中的一兜黑白棉花。还仿佛能看见大雁累喘的热气,仿佛雁汗就落在他们脸上。可雁队还是去了,齐齐的列队。祁想,不如它们。真不如它们!雁去了,先见十几粒大点,黑在白空,后见一短黑线,扬在空中;再后,黑线又成了点黑,在眨眼中掉去,就全都没了,挣着去了,仅留冰条样的一根鸣叫,在雪空里横着。

杨说祁,走呀,还看?

祁便走,说雁们真行。

杨说今夜找不到暖窝,准冻死几个。

苗说冻死了,不知便宜了哪个放羊的孩子。

他们走,就到了酒家。

酒家叫莽原酒家,其意有三,一是莽原即中原,莽原酒家即中原饭庄,因这豫地酒盛,便不称饭庄,而称为酒家;二是酒家坐落很荒,不近城镇,四野点着几处村落,一处兵营,靠的是门前一条公路牵引食客,故称莽原;三是莽原有些诗味,有个刊物,文学性的,也叫《莽原》,说明这酒家不是脏乱去处,使路人见了酒家额上的红字,便觉清新,食欲升而脚止,到酒家歇坐。酒家是营部办的,一个炊事班长,带三个炊事员,白褂盖着军装,便给营部创了收入,也为民做了服务。房子是三间平房,一间为灶,一间为厅,另间为舍,也兼仓库。兵们自己动手砌砖房,内里白灰泥了,洁净洁净,额上的红字是仿宋,艳红,旧了兵们用漆再描,瑞雪一照,十分明丽。雪天,酒家没客,祁们到时,兵们正在娱乐扑克。祁到中厅,先把脚上的雪踢出门外,说好静啊,该赔钱了。炊事班长忙收起扑克,说你们来就喜客盈门啦,吃些啥?杨说啥好做啥,他当连长了,放血请客。炊事班长惊笑,说真的?祁说你做吧,三个人都请,不怕贵,只不要让营里知道我们到了酒家就行。

酒家忙起来,叮当出韵律,声音很露戏鼓的味。兵们在洗菜涮肉,水声哗哗,塞涌着屋子。外面的雪光,从门窗寒映进厅里。厅的桌上,凳上凉亮,印着“军用”的两个红字,在木面贴着,已被客人的屁股磨了去,“军”字还有半个车,“用”字几乎全被人用去了,残着淡淡红痕,不是军人,断然难认那是“军用”二字。这酒家给营部创了利润,营部的笔墨纸砚、多订的报纸杂志,及全营干部每月的补贴,都来自这家。那钱是有着数目的,营级每月补贴十元,连级每月补贴八元,排级五元,年年月月推算,都已不可小视。特别是团里、师里,冷丁下来一人或群人,检查工作或有别的做事,很远来了,带到莽原便一顿,少不掉的。营房的兵们也来,营长禁过了令,仍来。有次祁说,把酒家散掉算了,营长说你闹地球玩笑。政教说祁,你不能没有经济头脑,啥年月了。祁觉到了逆顺,说我当营长了就散。仅凭这,政教说你就当不了营长。营长拍了拍祁的肩,亏你还比我年轻,营长说,以后军队干部得学点企业管理填填肚子。后来,祁来酒家便过几餐,就绝少再议到酒家。当真少不掉的。祁去过几个都市,大街小巷都是餐厅、酒楼、饭庄。团里、师里都开设,驻城部队,还开设大酒楼、大酒店、大酒庄、大酒社、大酒部。一次连里买回十把竹帚,一统十一块钱,发票无处落账,祁曾想也在路边创个铺子,取名“到家铺”。意为你到此处如到家,随便吃吧。当然,吃过是要付钱的,因为是铺。营长说你及早拉倒,抢我营里生意,祁便消了念头。这时,祁在酒家顺走几脚,摸摸饭桌,捻捻墙角的大米,看看墙上挂钟,针指十点,向杨说连队在讨论?杨说哎,工作安排好了,别念。祁去给炊事班长交待几句,过来说苗,你来,来打几圈扑克。苗过来,他们围着,打五十K。三圈未到,菜就炒好两个,一是韭黄炒肉丝,另是辣子肉。热气蒸着厅子,香辣串着鼻子,立刻,这凉野里,便挂了几丝热闹和繁华。

连副苗说,喝酒不喝?

祁说,影响不好。

杨说,喝点吧,酒钱我出。

苗说,喝啥?

祁说,饮料吧,象征。

苗说,还不如红葡萄。

祁说,干脆啤酒。

杨说,下雪天,不会有事。

炊事班长在灶间把一锅鱼片簸个翻身,说今天不会来客,雪把路封了,别怕。昨天二连长来这喝了白酒。

祁旋了身子,你别瞎说。

炊事班长把锅搁下,真的。

杨立起,来白酒,杜康。

苗说杜康不好,辣。

杨笑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便开了杜康。

酒香味扯着菜香味,漫满屋子。祁将家门关了,圈了灶间的火暖,屋里涌下热炕的温。又上了几个菜,小处讲究不了色,然味是佳的,酒也喝得顺畅,吃着道,道着吃,彼此讲了许多话。连长祁说,中国人喝酒不是为了酒。苗说,为了啥?杨说,主要是为了聚聚,寻个倒话的口儿。祁给每人满了杯,举起来,指导员说得对,祁说,都端起。都起了?祁又说,日后四连就交给咱们三个了,来,同心协力,便都饮下。杨又一一满上,举杯,说以后呀,二位军事干部要支持我政治工作,祁、苗点头,同喝了。炊事班长又端上一个炖鸡,摆在桌中,祁摇着筷子,道来、来呀,自己却未先落筷。苗说你吃呀连长,你是连长。祁落了筷,杨也落了,苗跟着落下。都说好味道。苗起身撕下两腿,给连长、指导员各分一只。祁将自己的放到苗面前,杨又将自己的放至祁前,苗不过意,把祁给的送给政指杨,来回绕让,祁想有三只鸡腿最好。我不吃鸡腿,苗用双手捂着面前小盘,说我最爱鸡头,你们把鸡头让我。杨脸上浮着惊疑,问真是?苗说真是,会吃的人才吃鸡头,就如南方人爱吃鱼头。杨就扭了鸡头,对连长祁说,就让他吃鸡头吧。祁很觉心离了苗,一脸对不住,说真是的,你就吃吧。

一阵默言,苗吃了鸡头,杨、祁各吃了鸡腿。完后,苗端酒立起,说我敬二位首长一杯,刚从军校毕业,对连队不熟,工作有误了,请首长海涵。连长祁举杯一笑,说是狗屁首长。苗说连首长嘛。政指杨说,我听着肉麻。苗脸上本着正经,说总归是我的首长。

祁说,你是本科,不出两年,也正连。

苗说,不可能。

杨说,会的,你起步就是副连。

苗说,正连也是连。

祁说,别急。

苗说,没急。

杨说,我上学时也做巴顿梦,荒唐。

苗说,是荒唐。

祁说,在军校像孩子,下连才算长大了。

苗说,连队真让人明事,受锻炼。

杨说,来来来,鸡汤冷了。

就都捏了小瓷匙,一口口进汤。汤半温,进得顺畅。喝过了汤,酒也便入尾。连副苗去招呼上水了,祁擦了嘴问,指导员,副连长交没交过入党申请?杨说交了,下连后首先交的是申请。祁说有事业心,怎能不是党员呢。这就像想当工人代表、工会主席、厂长经理,可自己不是工人,还在待业。杨说该早些发展他,副连长不是支部委员,工作不易搞。祁说就下一批吧。杨说你定。祁说你是书记,你管这。杨说就下一批。祁说那就下一批,你同他谈谈,身为干部,不要老同战士混成一团,说不热冷的话。杨拉了脖子,问他说过啥?祁说他不听话,傲。又说他常同兵们讲,人活在世,吃穿二字,别把钱看得重,钱是为人服务,全连就他带的一排存钱少。杨说明白了我给他谈。杨说完,苗就上了桌水。枯陈的茶叶味,从饭桌上飘散,被剩酒残菜衬着,反显出清香,淡淡一股,走进各人鼻内。祁抽了鼻子,说是茉莉花茶,苗说是毛尖,祁便捧着茶杯,进灶间同兵们闲聊。

余下杨和苗围桌相坐,桌上堆着残乱,一斤酒还留瓶底。苗知道祁走了,杨必然有话。这是方法。苗把面前的乱朝桌心推推,放下手中杯子,说:

说吧。

杨笑了,淡淡如挂在脸上。

说啥?

苗也笑了,很实在,如同揉在脸颊。

总该说些啥。

杨说和你扯淡一下入党的事。

苗说又有指标了?

杨说我和连长说了几次,他同意了。

苗说几月?

杨说习惯着年前年后。

苗说连长对我有意见。

杨说没意见,他人正,坚持原则。

苗说那就是有些意见。

杨说你顶撞过他?

苗说没呀,真的没有。

杨说有次团里来人,他让一排扫地你没扫。

苗说是没扫。

杨说你该扫。

苗说那地刚扫过,不很脏,兵们累。

杨说以后要听他的,他是一连之长。

苗说以后吧。

杨说在部队干,不可小瞧这些。

苗说真不明白,这么小的事。

杨说以后明白吧。

祁出来了,跟着几个炊兵。兵们问菜好吗?可口?汤鲜?又说菜烧得不好,一天一地雪,佐料不备。杨和苗都说不错,真不错。兵们就脸上鲜着光明,说首长们满意就好。连长祁手里持了三张发票,一张给杨,说酒钱,另一张给苗,说零头你出。杨、苗看了发票,就都乐意着结了账目。酒钱是七块八,苗的零头是八块二。他们立起欲走,炊事班长先已开了酒家的门。冷风抢进厅里,都不禁寒噤。天仍然浮白如罩。四野的白雪,冰结着地面。公路上有汽车驶过,轮印深在雪里,扭着朝远处绕去。出了酒家,和兵们道了谢话,杨问祁,说菜钱贵吧?祁说不贵。苗说多少钱?祁说没多少。苗说得四十到五十。祁说就那么一个样。

是不贵,杨说,上次三连的几个,也吃这么几个菜,是六十四块钱。

祁立住,多少?

杨也立住,六十四。

祁旋身回去,返身进了酒家。

杨唤,咋回事?

祁回话,你们先走!

他们便清脆着在雪地跳荡,如在玻璃面上滚动圆球,亮生生地僵冻。苗说准是酒家乱收钱了。杨说肯定。苗说回去看看,杨说都去影响不好,为几个钱吵到营里,小不忍则乱大谋。苗说指导员,连长真的对我有意见?杨说算不上。给你说实话,苗悄声说,上个月连长老家来人,连长把连队床铺板往家捎了三块。

真捎了?

真捎了。

你见了?

我见了。半夜,我从厕所出来他们正装车。

你是随便向我叨叨吧?啊,是不是?

不是。我是正经地说。

我是支部书记,向我说就是向组织汇报呢。

很早我就想向你汇报这件事。

杨不语,脚冰着雪地不动。他的脸上肃肃着思想,面对正南。正南的天空比别处亮洁,如吹胀着一张白纸,鼓在天空。几滴野雀,从那滑过,在纸上抹下一条淡黑。政指杨想了起来,他初到四连,有日夜里,有兵忽然敲窗,说指导员,你快起床,一排长在排里哭呢。他问为啥?兵说不知。他便披衣去了,苗果然在床边呜咽,杨问出了什么事?苗不语。再问,仍是不语。排里的兵,多半都围床呆站,并不劝说,仿佛苗的哭泣,本是合该的一件事情。至尾,杨将苗叫到自己宿舍,说这儿没人了,有话说吧。没人了,苗倒痛哭不止,声音放得很亮。杨急了,说你哭你哭你狠哭,撕着嗓子哭,让全连的士兵都来看一个军官在放大悲声哭!杨让他哭,他反倒不哭了。杨说你哭呀,他说我哭不出来了。杨说你为啥哭,他说我没想到一排的骨干都比我年龄大,都比我在军营待得久。杨说你是少年得志,十七岁考入军校,二十一岁当排长,全连一半兵都过了二十一周岁。苗说连队兵不像兵,不听指挥,不听召唤。杨说为这哭?苗说今天我让一个老兵去站哨。那兵竟说老子快退伍了,党没入上,功没立上,钱没存上,老婆没讨上,站哨,站个鸡巴哨。保家卫国守边防,也该轮着你这比我小两岁,钱就拿一百多块的新兵了。就为这个哭?值得吗?杨说你说的兵是二班副,全营唯一的神射手,射击十发子弹最少九十八环,十发百环是常有的事,你让他发发牢骚也是合该的。苗惊疑了一眼杨。杨说我们当官的上升都是靠这些兵们垫的脚。事情过去一个季节了。苗当时的哭相依然清晰着,脸上稚气一层,泪冤冤枉枉流,似放学倒地的一个小学生。

你还是学生,南边天空有浮云流动,如缓缓被风吹移的絮。你什么都不懂,心是一张纸,该在那纸上写些啥儿了,不写字那纸总归白着、不派用。杨将目光从蠕云上缩回,眨眼那云就揉成团儿,显出乌色。乌云有雨或雪。有比没有好。晴天丽日,白云片片。云是耐看,算做风景不错,可到底是一块废物,不如一块乌云,或雨或雪,终归有些作用。

杨盯着苗的洁脸,说苗,连队其实很复杂的。

苗跺了脚上雪,说和社会一样。就是社会。

杨说,你刚才那话是随便说的吧?

苗说,正经的。

杨说,连长有次组织训练昏死你没听说吧?

苗说,没。

杨说,连长有次给一个战士家寄钱听说没?

苗说,从没听说过。

杨说,这事只有我知道。

苗说,看不出来他。

杨说,他很光明的。

苗说,指导员,我说他偷连队床板是千真万确。

杨说,过去了,不再提起,你从来也没向我反映过,是吧?

苗说,指导员,我不懂。

杨说,走吧。你还年轻,要天长日久革命呢……

祁从酒家再出来,他们已远,路上的脚印深深,两行不时扭绕。祁返回酒家,果是因为钱事。这桌菜钱,共是十八块二角。祁付了十元,苗付了零头,八块二。祁回到酒家,把炊事班长叫到外面,风生冷地从他们中间吹过。祁说菜钱不对吧?班长红了脸,说对的。祁说才十八块二?炊事班长说祁连长,我有一场事需要你帮忙。祁说你说。去年营里要给我立功,你要把那立功指标争给你们连的二班副,二班副训练好,我知道要打仗了他准是英雄汉,可眼下不打仗,我一年给营里挣了一万八千块。炊事班长说着一脸胀,脸上如同鼓了气。他说你别生气祁连长,我想今年营里要再提出记我功,你不同意了别吭声。

祁的手里捏死那张发票。

菜钱应该是多少?

炊事班长勾下头。

算我求你祁连长。

祁盯着炊事班长的弓长脖,一阵静默,说你回屋吧。炊事班长不动挪,祁说我不吭声,你回吧,就又转离酒家上了路。我完了,祁想,我不再是祁了,不是了原本的祁。他拿出发票瞟一眼,把一纸发票扔出手,那票纸船样漂漂着,被风又载着远航去。完了,祁想,几十块钱就把我给翻了,我真不经打。祁一九八二年参军,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的枪炮余音中,光荣立过功,算为英雄的。祁一直为此自豪。眼下祁想,完了,该炊事班长立功了,他一年为营里净挣一万八千块。祁想完了,脑子微晕。那发票载着祁,在雪海荡动,不知要将祁运往何处。四野荒净,雪皑皑着,杨和苗的身影如两株绿草。祁默在路上,听到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雪粒从树上裂落,良久的静伫,他辨出那声息是自己的一颗心跳。何苦,他又想,炊事班长也不易,不打仗,本该这样。都是本该的,本来的,你何苦!祁遥遥听到几声召唤,说什么完了,你走吧!

祁开始走,唤指导员说,等等我——

杨和苗立脚等着。

祁跑将去,身后扬一溜雪花。已是午时。兵营响出脆哨声。浮白的天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薄薄黄亮透在天上,许是太阳耐不了沉寂。正空上,花色一团,稀稀似片发光的水,也如流摊的蛋黄。兵营在前,同一落村庄一样,掩在行行树下。春夏里,季节茂盛,绿叶伞在半空,任你如何,也瞧不到几处房舍。眼下秋去冬来,树都裸裸站立,房便赤条条敞着。房面的雪,被风吹了,露出径径红瓦的楞。营房围墙上的红字,是军营的特用,别处纵是标语满街,口号激荡,也用不了这八个方字: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可惜的是,这八字分写大门两侧,字倒是大,然不如莽原酒家那般清晰。当然,它也醒目过。初建营房书字时簇新,日后旧了。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又描摹出新来,转眼就是十年足余,那字漆已剥落,如乡村条帚用白灰水蘸写的广告:磨面向东走,粉细价钱低;村头专卖黄沙、洋灰;村中二道胡同弹棉花,等等之类,并不刻意为经商广告,似乎目的是告诉线路,为路标之用。祁跑着碎步,看那八个字时,想这字不是让军人提高警惕,准备打仗,似乎意为告诉路人,这儿有座兵营。祁心谋到此,内里便生出丝丝薄凉,在身上流动。一九八三年打仗时,那军营是何等沸腾,草木皆兵,人人都惊着心魄,恐真的打了,也恐真的不打,如今想来,颇有事过境迁之感。自己想组织一次冬训,杨、苗都不甚同意。真是的,然又怪不得他们。祁想,谁要把这八字用红水描了,谁是合该记上一功的。可又有谁能想起?一个营的兵营,这八个字归全营所有,我小小个一连之长,又刚刚宣布任职,派兵出来描这八字,未免不是有要做头鸟之嫌?我四连谁要想起此事,不说描摹,开口提起,我就宣布他一个嘉奖。嘉奖是我连长的权力,可惜四连又有谁能想起?

将追上杨和苗时,祁收了脚步,徒步走着。面前有只狗在雪地跳跃,家狗,黑毛,极是漂亮。狗在咬一麻雀。那雀飞不高远,想是湿了翅的,溜地飞着,逗着那狗远去。狗是营长的爱物,从来不曾打的,驯得极有章法,能立能站,能卧能跳。营长每日都要给狗梳毛,让炊事班好生喂养,很受宠爱。见狗祁又快了步子,几步追上他们,说看营长的狗,营长在吗?杨惊了一下,寻着狗望了,又回目说,碰到营里干部,我们说上公路看看,下午党团组织生活,想组织党员、团员,上公路扫雪。

祁问,下午组织生活?

杨说,周六嘛。

祁说,让党团员出来把那字给描了。

杨问,哪字?

祁指大门两侧,杨哑然一笑,说描这干啥?祁说脏旧兮兮,辱眼。杨说这是营里的事,想描新让营部出钱,一个字得一桶漆,一桶漆七块钱,咱们今天的饭钱也不够描这字。然后,杨朝祁的面前站了。说连长,刚才是不是酒家多收了钱?

祁说,不是。

苗说,你东西忘酒家了?

祁说,炊事班长多找我五块钱,送回去。

杨泄了一口气,说酒家的菜压根没账。

苗说,还不如买包好烟抽。

杨说,送了白送,不送白不送。

祁说,不能那样,人家都是战士。

苗说,你也没送进他们口袋,充公了。

祁说,不能为几块钱让兵们说叨,咱是干部。

杨苗无话,彼此间忽然尴尬,似乎空气僵了,不能流通。祁猛然想到,自己话有失口,仿佛自己觉悟,别人心私,似乎显摆自己。祁想,不能伤了和气,留下隔阂,忙说你们刚才谈啥,好像说的是我,我一到就都不讲了。

苗把目光投到远处,说闲聊闲扯。

又开始走路,刚起步杨的脸上忽地生出光亮,对祁说连长,我和副连长刚才商量,说咱们四连今年一切平平,没有突出成绩,也无明显错误;没有明显贡献,也没突出失误,一切都平平又平平。其实,我以为工作做到四平八稳就属不易。一连成绩佳,可连队伤过一个人。三连不错,有兵偷跑回家。这些四连都没。该年终总结了,团里还要下来考查。我想咱们四连最突出的是,支部一班人团结心齐,没有丝毫矛盾,像个战斗堡垒,你说呢?

脚步淡慢,祁朝营房西角望。那儿高竖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筑着一巢鸦窝,黑黑一团,显在树枝的白间,仿佛是条条雪枝架拉着的一圆球儿。似乎风吹即落,然风却总也吹它不落。祁瞅着那鸦窝,说其他连倒真没我们支部团结呢。

苗说听说一二连支部开会,连长指导员准吵。

祁说我和指导员从没红过脸。

杨说今年师里评优秀基层党支部,主要条件是看工作,看支部团结不团结。

祁说我们能被评上优秀党支部?

杨说事在人为。

说话间,他们已到营房门口。营房是这处豫东平原的制高点。出门时,慢慢直下;入门时,缓缓地上。周围渐低渐凹,终至渐平。朝远处走去,是黄河故道的留痕,相距也仅三里五里,不难推算,这营房其实就坐落在黄河故道上。只是日月久了,故道被垦,村落日日稠密,故道两岸成了耕田,兵营才不像在故道的漫沙扎下。祁们越登越高,近了门卫,祁从门里看那集队吃饭的士兵,却想这兵营许是一只载兵的排筏,由黄河源头顺流而下,涛涛要随黄河入海的。可到这豫地,扭来绕去,水却小了,排筏就搁浅这里,兵们就在这久住下来,进了营房,哨兵叩脚致礼,政指杨和连副苗,双双还礼,祁却未还。他扭身朝外一看,禁不住地想,如果有兵们在这门口跌下一跤,保不住会一连串地翻滚下去,直到公路边的莽原酒家。幸运者被酒家的房舍挡横停下,不幸的就要跟头到公路中央,难说不出车祸。再往下思谋,祁想如果黄河再次改道,流水路经此地,不会不想起这兵营曾是他们丢下的排筏,不会不将排筏带走。就是黄河赐恩,谁也保不了不阴雨连绵,下个十天二十天,四处汪洋,地软土松,真叫人担忧这制高点会不脱落滑下,不知不觉就进了水里。

祁无端的忧虑,如浩浩的水,漫淹着他回了连队。

雪将融尽,残下点点白亮缀在兵营阴处,回温的天,比往日显出高明和素雅。风静了,一日日平缓的空气中,透出立冬后大地渐干的枯燥。各连门口的训练器械,如单杠、双杠、木马,似乎闲置出了无奈,杠上有了红锈,木马的包片破出一个一个洞来。马和杠下的沙坑,很久没有翻掘,坚硬成了踩久的路面。多日没有用到它们,兵们都忙,忙了别的事情。

师团工作组莅临过这座兵营,对各连进行了考查,评价四连如政指杨的感觉一样,各项工作虽然平平,但支部一班人彼此和睦,不见大小矛盾,这在基层少见,似如今天下,难得婆媳相合一样。杨说其实我们被评为先进党支部是很有望的,可惜平日工作拿不出一个显眼的成就。听说不久前上边营房部门来过这里,还到莽原吃过,决定给咱们这盖个小礼堂。

祁对盖房一事很冷淡,说早该盖了。

杨说会盖在哪?

祁说随便盖在哪。

杨说盖在操场南侧就好了。

祁说有啥好?看电影近?

杨说盖南侧我们就有把握被评先进支部。

祁用眼疑着杨。

杨说那样南侧阅兵台必得扒掉,扒阅兵台是突击任务,我们四连去突击,他让三天干完,我们一天完了,就显出我们四连的战斗力,我们就有可能被评为先进党支部。

祁怔着脸,说杨你真想得出。

杨一脸肃然,说我说的是真的。

祁问:盖小礼堂吗?

杨说:听说盖。

祁问:盖南侧吗?

杨说:听说是。

祁问:扒阅兵台吗?

杨说:要盖就得扒。

祁说这能吗,一个兵营没有礼堂可以,哪能没有阅兵台,阅兵台是兵营的正宗,礼堂算龙套。没有礼堂可以露天看电影,可没有阅兵台还算啥兵营。杨笑了,说你想想祁,到底哪重要?那阅兵台竖在天底下,三年五年没用一次,无非一个摆设,可没有礼堂,兵们一周一次电影看,一年就得五十次坐在露天,风吹雨淋,还有集会,大的活动,都在露天场,不消说礼堂比阅兵台急用,要让全营投票,除了你祁,谁都同意扒阅兵台,在那地场盖礼堂。

这话是说在祁的宿舍。其时已近了午饭,兵们刚听了一场演讲团的报告。报告团由五人组成,报告的总题为“祖国在我心中”。每个人的报告内容都是自己为何安心军营,如何为国防建设制砖造瓦,讲的事迹也都少见,少见了便含生动,觉悟也自然从生动中表露。听完报告,各班排措施。杨是在兵们讨论时,到连长祁的宿舍说了这番话。杨来时端个空水杯,说来祁处倒杯水。其实,杨的屋里也有水。连通讯员的职责之一,便是不能让连首长屋里断开水。杨是专门找祁来说这番话的。杨说了,好像顺口、顺便提起的。祁听了,默想着,到杨将水喝完又续上,祁拿了床头电话,杨问往哪打?祁说团后勤营房股。营房股长是祁做新兵时的教练班长。祁从营房股长处证实了杨的话:果然要在南侧盖礼堂,果然要扒掉阅兵台。只是老兵流水样刚退去,连队兵员少,军营铁打样地冻着,不易施工,是眼下扒,明年开春扒,团里还没定。

明年扒我们四连去争任务没意思,杨说。

几时扒不是营房股长说了算,祁说。

他有建议权,团首长听他的,杨提醒祁。

祁想想,说要么我们去和股长见一面?

杨说由你定。

祁说那就去一趟。

杨说要去就早去,先进支部马上就要评。

这么议定了,他们这么就去了。匆匆吃过午饭,安排连里工作由连副负责,祁和杨就搭车去了团部。团部扎在镇上,相距二十里,有司机在酒家饱餐,炊事班长一开口,他们上了车。车是东风大卡,一路飞风,景物从车窗水淹般消失,时间也就三十分钟,人便立在了团部门口。都明晓说事不易进办公室,到人家屋中空手自然不好,两个人不约到了镇上的商店。

祁说买包烟吧。

杨说买包好的,云烟。

祁说太贵。

杨说让连队报销,为连队办事嘛。

祁说连队也就那么几个钱,我们得节约。

杨说,祁呀,你母亲常年有病,你贴不起。

买了一包云烟,高价,八块整,开了一张文具发票,祁和杨并肩走在街面。镇子很小,条儿长,东西不足百米宽,南北却有宽的几倍。一条街窄窄地串着房屋,房屋多为新起新筑,表白着农村的改革。然街面却脏,零乱着果皮、牛粪。吃饭时候,人都缩在家里,街上留下静悄,也听不到鸡鸣狗叫。杨和祁走着,醒目如群鸡中鹤。杨说你和股长很熟吧?很熟的,祁说是我老班长。家属在吗?杨问。祁答随了军。杨便说:

我们得买些东西提上。

祁说:没那必要,还以为送礼。

不是送礼,老班长,人之常情。

从家属区走过,要碰见人的。

为什么要碰见,可以不碰的。

买什么?

水果。像顺路来看他,随随便便。

买了一兜苹果,居然昂价到一块五一斤,五斤太少,七八斤不是整数,十斤竟花了十五元钱。个体水果没有发票,祁说这钱我出,杨说我比你正连早半年,工资多拿几十元,我来出。是我的老班长,祁说怎能让你出钱。杨说你太你我了,我就不高兴。争让着,水果的摊主忽然递来十五块钱的废旧汽车票,政指杨便不再争了,说就这样吧。祁接了车票,以资回连报账,后就付了苹果钱。

团部是四方大院,院内经纬着水泥路,办公楼耸在中央,楼下和路岸都青绿着冬青的剪树。这一方营房,在镇上很见气派,凭空为小镇添了几分城容。家属区在办公楼的后面,营房股长住二排四号。祁们去时,股长家刚好罢饭。祁说我们来镇上办事,顺脚看看首长,把一兜苹果随意搁上茶几,然后取烟递了一支。股长很有兴致,为他们倒了水,坐上机关统一发的沙发,说来吧,买什么苹果。又说哟,当连长了,抽了云烟。祁和杨都强迫自己笑了。

股长说好像你们有什么事?

杨说股长我们没什么事。

祁说我们来请战,让我们四连去扒阅兵台。

股长笑了,我正愁找不到连队去施工。

祁说这几天扒掉吧,明年连队训练任务紧。

股长说挺危险的,爬高上低,冻天冻地。

政指杨说我们连急用一些旧砖呢。

股长问干啥?

杨说铺地,想把宿舍铺一遍,防潮。

股长说你们等一下。股长去了副团长的家,不一刻股长家电话叮铃叮铃响出清脆。连长祁抓起电话,立刻愣怔住,把话筒给了杨。电话是副团长打来的。副团长负责后勤和营房建设。副团长说你们为啥想扒阅兵台?杨说副团长,盖礼堂为了我们,我们就该为这工程出点力。副团长说为啥现在扒?杨说眼下连队闲,争分夺秒合该在现在。副团长说任务大呢,非三日两期之事。杨说首长,四连最有突击性,很有战斗力,我们来请战是四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的。副团长说你们回去动员部队,我和团长、政委说一声,工程提前到年前也行的。话罢,副团长那边电话先自挂上,这边政指杨的耳机还贴在耳上。他脸上兴奋出一种红润,对祁说,连长,定了,扒。

祁说让我们扒?

让我们,杨说不过我思谋,得往政治处主任家里走一趟。

干啥?

礼堂属文化建设,得让管文化的主任知道。

副团长说定便定了。

评先进党支部,主要意见靠政治部门哩。

你去吧,你们熟。

我去也成,我想给主任买个挂历捎过去,将近岁尾,也表示我们四连对上级领导关心的感谢。祁点了头,说意思到了即成,不必太破费,眼下挂历贵极的。政指杨一笑,说都磕了头,哪还差作揖,便先行一步,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祁从营房股长家出来,径直走出团部,到镇上闲逛了一圈,两手空空,并没买下什么物件,待到团部上课号响,大步去了镇外路口等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二人相约两点十分在路口合面。这路口处,比起镇上,略显了几分荒凉。一条大路,在此处一分为二,一支系着镇子,一支朝西绕去,西绕的路段上,竖一水泥大台,台上嵌一有形石片,石片正面,刻出“杀牛岗”三字,不消说,西前的村落,就是杀牛岗村。石片的背面,刻有铜钱小字,讲的是杀牛岗的来历。祁在路口等了三十分钟,不见杨的身影,便摇到这石片后边,看那刻文的意思,竟受了一惊。原来闯王李自成,溃败于此,江山去也。刻文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牛金星、刘宗敏一班文臣武将,以为名就功成,稳坐江山,于是骄奢淫逸,枉法贪赃。义军内,上行下效,人心涣散。明朝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勾上清兵入关,直逼北京。形势危急,李自成却紧锣密鼓,筹备登基大典。大将李岩和妻红娘子直言相劝,闯王听信牛金星的谗言,设宴杀了李岩兄弟。如果闯王率兵同清军在京郊决战,定会一败涂地。从北京退至河南,几十万大军,仅余几千人马,便择下一村扎寨。牛金星又认贼作父,勾结清妖偷营,杀得闯王兵尽力竭,恰这时红娘子前来救驾,方击退清兵,抓了牛金星。闯王见红娘子以德报怨,自感羞愧,举目四望,遍地狼烟,尸骨成山,长叹一声,用衣袖遮面,跨马而去,从此这一代英豪,便不知去向。红娘子远望闯王走失的方向,命人将牛金星押上闯王长叹的高岗,一剑挥起,污血飞溅。

从此,人们便称这小小一村,叫杀牛岗了。

那条路上,杨仍是没来。祁双手交抱,望着刻文,又望着前面的杀牛岗村,想闯王刀戈一生,落到此处最后一声长叹,了结了终生的生死苦头,也不知那声长叹中,深含多少悔恨惆怅。辉煌江山,得而复失;绝世雄杰,如此完归,该留下多少惋叹惜声让后人品味。想到此处,连长祁身上有些痒热,他禁不住颤下肩膀,将背倚在石片上。面前田地,雪都尽了,麦苗乌绿绿地生长。公路上,有汽车哼哼地开过,其后仍是一片宁静。冬闲时候,农民也少到田里。举目一望,阔大的平原,空无一人,太阳温暖明丽,地上清新至极,如擦洗一般。石面冷凉,冰着祁的肩膀。如果我是闯王,祁想我决不急于登基,就听了那李岩和红娘子的话,保存实力,退出京师,屯兵河南,巩固后方,整顿军纪,操马练兵,摸准敌情,再同清兵和吴三桂决一雌雄。到那个时候,胜券在握,一统江山,登基做了皇帝,大顺朝的江山怕也有个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上百年,连儿子、孙子也都有皇位可坐了。想到此处,祁不禁哑然失笑:你是闯王吗?边境的小战中,不也就立个三等功?祁想我将近三十岁了,也才一个新任的连长,一年下来,工作平平,为一个先进基层党支部,跑了二十里,还不知最终结果呢。接下,淡淡一股苦涩,漫浸到祁的心头。祁的心就如泡在一盆什么水中,忽然觉得自己的作为,挺是耻辱荒唐,如一个学生,去偷改考过的卷子。

祁,你这样做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

为了荣誉?

又不是荣立个人二等功,转业可以选工作,选城市,多拿退休金。

为了兵们?

还不如设法为兵一人弄个棉垫子,冬至了,那床铺着实是半夜睡不暖。

为了提升?

我一个农家子弟,能提干本已十分足心了。

为提前晋衔?

我就是晋副营也一样是上尉。

为了垂名?

我一生也不会名垂于史,不会成为李闯王。

你为了什么?

是啊,我为了什么?

祁在孤寂中,忽然拷问自己。他惊奇自己,对这些一无所知,惊奇自己居然对自己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忙碌是为了什么,竟从未认真想过。保家卫国是挂在口上的,然他知道这么去说,又欠了实在。你为了什么呢?你是一连之长,总该明晓这些。可祁硬是不晓。他回目望着石片上的刻文,惘然雾罩罩地涌漫了身子。这时候,政指杨从那路上现出来。杨脚下小跑,一副急急去救火的样子。看见了杨,祁的烦恼猛地荡去,似乎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在这等杨。一下等了上千年,终于等来了杨,他老远就唤,你怎么搞的!

杨一声愧笑,帮主任的女儿辅导一会儿数学。

那也不能让我在这死等呢。

不都是为了四连嘛。

怎么样?

主任先说不行,说四连拿不出突出例子,等我把他女儿数学教会了,他又说行的,请战扒阅兵台的事例很有说服力。杨说着,到了祁前。祁听说四连支部能评为先进,刚一阵儿的哀怨便就无存了,仿佛杨的话似一淌的春水,三月间跳崖流来,冲洗了他心中的薄冰;又仿佛,他心中压根就没什么薄冰似的哀凉,只是等杨积些了烦乱。杨来了,事成了,乱也烟消云散。刚刚对闯王的惋惜,对义军争斗、闹至兵败的感叹,也悄然忘去。祁很奇怪,看完石文,自己还被义军的惨败震得身子禁不住一个抖动,仿佛历史的血流猛然注入了他的管脉,仿佛军人相通之处,给了他一迷兜钠舻久远的启迪,然一分钟后,杨来了,那些强烈的感悟,却都不击自退,仅留下杨带来的一丝喜悦。难道我祁不是军人?怎能呢,穿了十年军装,还打仗立功呢。难道我祁身上流的不是军人的血?又怎会,我已是陆军序列中的一名上尉连长,堂堂的。那我是怎么了?

他们并肩前行,没有东去汽车,也都不欲搭车,身心被喜悦泡润,血脉活顺至极,走路反能享受喜悦。浩漫的豫东平原,铺展在眼前身后,阳光朗朗,挥洒在一马平川的田野。麦田里,偶有几只白羊走动,像一早醒来,发现天空还有几粒迟落的星星样使人爽心。在这种风景里,走着两位上尉,他们便不觉忘了自己,以为自己是专门来这世间寻景的闲士,感到充溢全身的安适。天也好,地也好,人间无须你去忧虑。他们走的轻松快捷,到前面路遇一片荒草,蓬蓬生长的季节没了,但那旺茂的干草,却显示出去春它们的盛世,也昭示着明春它们的依然。荒草地原本是庄稼地,是责任田,眼下废野,枯草半人之高,繁荣出勃勃美健。有日没风,枝叶相互牵手扯拉,织成厚厚一网。有的果穗,已随季而落,留下绒绒空壳,有的却还牢固地坚实在草梢,如黑黑豆荚,爬高就低。在这雪后的阳光中,间或有种声息在响,似乎是萧萧而立的草果,在坠落裂壳。在这个场地,有田有苗,天蓝日丽,路通遥处,草荒深深,不见山水,小鸟从田地上起落滑飞,宁静如湖水样淹着一切,祁和杨便如同走进了亘古的田园和洪荒,隐隐听见一种声音的召唤。祁说你看这地荒的,杨说地主人肯定经商去了。也许,祁说地荒到此处,肯定那主人赚了不少的钱。杨说既不要地了,三万五万块总是有的。祁说我们一生都存不了一万块。都要知足,知足者常乐。杨说祁,经商总要经商,可我们连续一月看报住院闲扯淡,每月总还有那二百块钱呢。那倒是。祁说完那倒是,猛然想到远处,立下脚,望着杨的脸。

祁问:你是为这工资才干的?

杨答:你问的话我简直无法答。

祁说:实话实说指导员。

杨说:说实话是为了保家卫国。难道你不是?

祁说:是。都是。

他们又开始往前走。太阳依旧朗朗,暖气依旧漾荡,他们也依旧两肩相并。快离开草荒时,冷丁的,路边的干河沟中突然跃起一样东西,毛发桔黄,光泽闪灼,在空中一跳,钻进了荒草地。祁惊了一下,说声兔子,一跃身便进了草地,跑了几步,站在兔子的落处愣了会儿,慢慢在草地寻了个圈儿,悔着脸要走时,兔子突然从他脚下窜出,溜着地面,往草深处跑去。祁穷追其后,蓬蓬的干草,不时拦着他的腰身。枯香的霉草味,腾腾起来,沁着心肺。祁跑得很快。兔窜得更快。先还能看见面前的草动,寻着动处跑去,那草却悠悠歇下,不再动了。终于看不见了草动。祁无奈地呆立一会儿,待醒过神来,自己已在草地的中央,感到境界幽幽,又有无尽的残意和遗憾。擦一把脸上的汗,缓缓地回到公路上来。

杨却始终立着没动,如在岸上看人游水。

杨说:你还有这个兴致。

祁说:被评为先进支部了,心里高兴。

杨说:老百姓见了要笑你。你是连长。

祁说:连队在这,我就组织连进攻,实行包剿,收缩包围圈,准可捕获。

杨说:扒阅兵台你有啥打算?

祁说:一天扒完运完,一天清理。

然后,祁和杨并肩而去,杨说看你的衣身,祁弯下腰,身上果然满是草籽草刺,拍拍打打,一个个拔去钻入军装的刺子恢复到俨然军人的形象,迈着习惯的军人的步伐走了。有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杨说拦车坐吧?祁说走着痛快,到连队刚好天黑开饭,今天星期四,连队吃包子。

杨说是包子?

祁说我特意让炊事班蒸包子。

杨说你预感今天咱们马到成功才让蒸包子?

祁说有高兴事了我就想包子。

杨说你看出来四连是你说了算,因为你人格高,很多事我指导员都听你连长的。

祁说别说谁听谁,一块把四连搞上去。

杨说工作上去靠班子,靠咱二人没矛盾。

祁说我保证一点,姓祁的死也不会提你意见。

杨说有你这句话,不打仗我也是你生死兄弟。

到此,祁也动情,杨也动情。情之所至,两相便都默言无声,步子走得温温吞吞。时已至太阳西偏,亮亮白光含了紫红,球红一圆,如剪纸样贴在西天,仿佛风一吹,那太阳便飘然下落。他们肩扛红日,影子在前,引着去路,就那么回到了黄河故道的兵营。到莽原酒家时,杨说,连长,晚上开个动员大会吧。

祁说,开吧,我组织,你动员,一定要把阅兵台在一天内扒掉。

杨说我们干部要带头出几身汗。

祁说开完军人大会再开个干部会。

就回到了那搁浅的排筏似的兵营。果然夜间吃包子,祁吃得很多,杨也吃得很多。

夜间开了会。

军人大会是在连部门口召开的。月亮在天上明着一轮,目穿树枝,能看见其中的身影一抹。无风,树枝硬擎在空中,仿佛天是它们撑了起来。起初,会址习惯在饭堂,然部队集合起,电却停了,兵营沉进夜里,如沉没的船,悄无声息。副连长苗组织的部队,部队在电视新闻后的夜色里,站得不甚齐整,如并列的三根弧线。不齐也就算了,横竖是沉在夜里。苗请示祁,说会还开吗?祁说下了冰雹,仗也得打。祁立在队列前方,咳了嗓子,唤了立正、稍息,突然又扬起嗓门,大唤一声坐下。部队一统地一怔,都齐齐地坐地上。刚刚雪化日落,地上还潮着润气,渗渗的凉。别处连排的宿舍,昏昏出零星亮光。有兵从昏暗的屋中出来,指着星月说三道四。四连这儿,显出十二分吃紧。这么湿的地面,如雨后翻掘的土地,松软而散着泥味,让部队坐下,必有特殊。兵们坐下了,都意识到严重,于是一片哑然,等那到来的吃惊。祁说我们今夜开个军人动员大会,有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我们四连完成,这是考验我们四连的一次机会,也是党员、团员冲锋陷阵的时刻。照常例,下面,祁该说出那紧急的实质,然连长祁却突然哑住。这哑住更衬出那紧急的急紧,使部队立刻在一种战时的状态中等待着。祁看见,上百个士兵、还有三个排长、一位代排长、两个志愿兵的眼,都灼灼出急切的光泽,望他如望不期而至的一位将军。这是祁正式任连长后的第一次讲话,祁突然想起:小的时候,爹是生产队长,夜饭后爹抱着祁,去到一棵大树下,让祁敲那牛车轮子钟。月色溶溶,光如水流,月亮丰丰满满,悬在大树枝头。天很热,爹说有风就好,风就果然而至,树枝把满月割得一块一块。爹递给祁一块石头,鹅卵石,把祁举到头顶,爹说敲吧,用力,祁就使劲地敲砸一阵。那时祁六岁,依稀记得,钟敲得很响,声音悠悠,荡动在村落上空,把宁静的村落,震出一串串脚音。待那声音止了,村人们都端着饭碗,拿着蒲扇,来到树下开会。有老人说爹,今夜不像你敲的钟。

爹说是我孩娃敲的。

那人说这孩娃长大也是队长的料。

爹拍拍祁的头,说一边耍去,爹就立在一块石上,从村头第一户说起,二狗来没?三得呢?麦全家谁来了?去把你爹叫来。长寿家来了谁……查完户名,爹提高嗓门,说明儿天大队开批斗大会,还要让坏分子游街。明儿批斗的是新对象,大队说这是埋得最深的炸弹,要炸了能把河水炸干。你们猜这是谁?村人们都静着耳朵等爹说出那个人名,可爹忽然想解小溲,爹就走下石头去解小溲了,村人们就那么静候。村人们静候的神色,永久地留在祁的脑里,看着这月下的兵,祁想到了做过队长的爹,他忽然想走开。他觉得自己的作派,真的像爹了。他不想像爹。爹是队长,自己是连长。爹是农民,自己是军人。爹指派的锄耙,自己指挥的是枪支。祁想自己决不能像爹,让兵们坐着凉地,自己立在高处讲话。祁望了望身下的兵,说如果地面太凉,大家可以把鞋脱掉一只坐。

有兵开始脱鞋。

祁又说:军队就是军队,大家统一脱掉右鞋,把右脚放到左脚上。要统一!

兵都统一脱了右鞋,将右脚统一搁到左脚上。

祁再说:下面,由指导员对紧急任务进行紧急动员!

政指杨从列队一边上了前去,祁退到了刚才杨站的位置。月亮似乎在天空凝着不动,星星更是一粒一粒僵硬。地上的月光,如一层出盆即结的冰水。政指杨的动员词脆清脆清,如荒草地颤流的河。他说了任务的内容,说了任务的急迫性,最后,他从三个方面阐述完成这次突击任务的意义。

杨说:

首先,完成这次任务,是上级党组织对我们四连的信任。一个人、一个组、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什么最重要?上级党组织的信任最重要。没有信任,就没有依靠;没有信任,就没有力量的源泉;没有信任,就没有工作的意义。信任是一种荣誉,信任是一种光荣,信任是一种责任。没有信任的连队,是没有方向的连队;没有信任的连队,是没有责任心的连队。可这一切,我们四连都有。有了应该怎么办?那就是不辜负营党委团党委的信任,拿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战胜一切困难和敌人的大无畏精神,迎着困难上,斗三九、战严寒,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

其次,完成这次任务,是对我们四连全体战士的一次大阅兵。谁英雄,谁好汉,考验面前见……

杨朗诵,像为这朗诵曾准备过长时长日。祁立在月光中,风吹着他的神思,心上走过一抹凉意,却冷丁想起妻的来信。来信是从团部回来后拆读的,信问他的正连命令下没有,没下干脆解甲归故里,说天下没有不养人的饭,五谷杂粮,都可肥身壮筋。祁想回去给妻回信。

祁就回屋给妻写信了。

祁有个习惯,给妻写信,必得先用热水净手,把桌子擦出亮色,仿佛不这样,会玷污了他和妻的情爱。妻在县医院做护理,日常分外讲究干净,祁如在信上溅上一滴墨水,妻的下封回信必然会说:请你不要这样。意思那么纯,信纸这么的脏,我真怀疑你的心里是不是和信写的一样,进而怀疑,你们这些军人,是否人也做得虚伪。祁给妻写的回信很麻。祁在高兴与不高兴的两个时候,那信写得都很麻,除了妻,外人若看,必得吓出汗来,说这是祁吗?祁是这样的人?

祁写道:

我妻小雀:

想你想得不如死了。白天忙忙碌碌,一天都在革命,入夜躺在床上,便把革命丢在一边,以为你就在床上,急忙忙脱衣上去,钻进被窝时,那凉才告诉我说,妻你远在天边。那时候我想,幸亏你不在床上,若在我会把你折腾得死去,然后大哭一场,用眼泪救活了你,活了就继续折腾,让你跪在我的面前,哭一声郎君,说饶了你妻吧,还有明夜,明夜的月亮还会升起,星星还会眨眼,我才会遗憾地作罢。可是你不在,不在我便睡不着……现在你肚子更显鼓了吗?算来已经四个月零三天了。我的正连命令是在你怀上孩子整四个月时下的。名正言顺了。你在医院日夜伺候别人,只要你愿意,你来时会有人好好伺候你。

祁是点燃蜡头在写信,屋里灯光摇曳,窗外明月高挂,清风被窗缝挤扁透进来,又立马飘散开来,带一屋清香幽静。祁的笔端很畅,他很为自己的笔墨得意,觉得自己也是能文能武的,真让自己干了政工,如杨在部队前那一套动员理论,想必也会出口成章的。祁这么想时,屋门响了,连副苗走了进来,说连长,指导员动员完了,你不强调几句?

祁说:讲得好吗?

苗说:指导员是好口才。

祁说:我就不讲了,让部队解散,干部们都到我屋来,简单说几句。

苗走了。

祁将没写完的信塞进枕头下。

外面响起解散的口令。

脚步声是过了一阵响起的,兵们都还要穿鞋子。祁摆了屋内凳子,待杨和排长们到时,瓶口上的蜡头,却身子一陷,烧尽坠入了瓶内,屋子立刻又坠入黑暗。

排长问:会议长吗?

祁答:几句话。

排长说:还到外边,月朗得很呢。

就都到了外面。外面还有未散的零星士兵,又到了连部房头。房头跨过马路,就是阔宽的操场,便又到了操场。会场的移动,颇似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党小组会,七挪八转,到了湖面的一条船上。时置一月之中,月近满月,操场上草皆枯了,平平如一片湖面,那月光冰清玉洁,能看见兵们练习卧姿射击时挖起的小土堆。操场上有风的声音,如箫在哀哀诉说,形象表现在操场边的一棵柳上,细干的垂枝活活泼泼地动在人们眼里。也不算太冷,正似你躺在暖热的被里,身子裸光,慢慢进来一只冻红的瘦手,去温柔地抚摸,你先哆嗦一下,后就体味到一种凉的惬意。干部都跟在杨的身后,如一班人马,连长祁坐阵在最后收尾。月光下大家一溜黑地踏入操场,静如入了人民大会堂,脚下却似踩了草滩。就这吧,走一段杨说,大家别吵,听连长具体布置工作。

人都围下,祁立于其中。

祁说指导员说的我全都同意,让大家来是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什么困难。

很静的,不见言语,能听见月光洒落的声息,如眨动眼皮一样的声响。

杨说:说吧,充分民主。

一个排长说,我说了,先说说伙食,不能老是三个萝卜,两棵白菜,一斤粉丝。

另一个排长说,我也是这意见,大米饭半熟不熟。馒头比砖头软不了许多。

再一个排长说:两个月没吃过红烧肉了。

祁说:还有啥?

排长们说:就这。

祁说:大家说伙食如何改吧,副连长你记住意见,立竿见影,说改就改。

二排长说,扒阅兵台可以,但这几天内得吃一顿饺子,纯肉馅。不能掺白菜。

三排长说米饭不能是陈米,不嚼都烂。

四排长说我补充一条,搞完了能不能加几个菜,喝点酒。

还有没?祁问,都说没有了,祁说意见全部采纳,突击这天,保证四菜一汤,米白馒头熟,包子、饺子做夜餐。任务完成大会餐,一张桌子十五个菜,十瓶啤酒,一瓶白酒,大家满意不满意?都说这就够了,没啥说了,祁说散会吧,让兵们早睡。

都走了。祁、杨、苗走在最尾。杨说祁,你这几句比我动员一夜都有力,祁说你管的是方向路线,重要呢。苗想这军队工作真是既复杂,又简单。简单到极处就是复杂到极处,复杂到极处也就简单到极处,便都回到宿舍歇下,准备一场大战。是夜满空星月,兵营静宁,人都睡得香甜,连哨兵也打下一个短盹儿。

开工在星期四,完工在星期五,历时俩白天。这俩白天写在四连史上,也算一页辉煌。

俩白天里,发生一些零七碎八事情。杨的妻来了队,苗负了伤,祁忽然觉得,怎么就这样做了。

周四早晨,天微风微雪,微雪微雨。团长、政委、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和营房股长,坐辆丰田面包,由营长、政教相陪,踏着寒冷在操场走了一遭,登上阅兵台,空阅一阵阔宽操场。那操场上风斜雪斜,枯草上浮着薄薄毛白。团长脸上凝了一层薄冰,说把四连连长指导员叫来,祁和杨便来了。

团长说今天施工很危险。

祁说不怕,请首长放心。

杨说我们党支部制定了既周密又详尽的安全措施,请首长一定放心。

团长说其实明年开春施工也成的。

副团长说他们决心大,工程也该朝前赶。

祁说我们不想放过一次锻炼部队的机会。

政委说党支部意见统一吗。

杨说支部意见完全一致,没丝毫分歧。

主任说经考查,四连党支部一班人在全团基层团结得最好。

政委说优秀党支部预选中有没有四连?

主任说有,昨天补上的。

政委说由团长定,团长决定施工了,团里拨给四连一个入党指标,这两天你们可以火线发展一个。

杨说首长,两个行吗?

政委说入党要严格控制。

杨说我们副连长还不是党员呢。

政委说副连长表现突出也可以火线嘛。

如此,团长取出手帕,抹下脸上雪水,说声干吧,就领人进了车内。车内暖和,有暖气,日本国的车。车去了营部。走时吐一口白烟,地上立刻化了一线霜雪。偌大的操场上,站着祁杨,萧萧风雪,不绝于耳,几米之外,便一片迷,不见营房,不见树木,仿佛没了世界,只有这迷的霜雪。祁说,操他妈的,优秀基层党支部还没最后确定?有了今天,杨说四连便稳妥许多。祁说逼上梁山,那就干吧。

就干了。

一百多号人,手持镐锤,在风雪中扒了阅兵台。活是包工,如农村生产队的包干。部队立在冷中,祁把各排长叫来,说一个排扒阅兵壁,一个排扒阅兵台,两个排负责把扒下的砖运到操场角上。不消说,扒阅兵壁爬高上低,人飘在七米高空,危险就钉在脚上,一失脚就难言死活。连长祁说完,一二排忙说我们负责运砖,三四排抢说我们扒阅兵台。

没有谁说要扒阅兵壁。

静得厉害,干部们都直直戳在地面,如竖死的桩。雪见大了,雪中没了细雨,夹了粒粒小球,晶晶莹莹。这时祁说,有个入党指标,哪个排扒阅兵壁,分给哪个排,三天后就可填表宣誓。祁说完了,再静片刻,二排长说,我们排扒,我们排的老兵姚,当兵四年了,家是洛阳人,爸妈都是清洁工,姚死活想入党,说入党回去能不随父母安排,离开环卫,换个好职业。四排长说姚好歹是城市人,退伍有工作,我们排的九班长,山区的,没爹没娘,我了解过。让他入个党,他退伍就能当个村干部,当了干部能讨一房媳妇,也不白来保家卫国一场。

一排的苗当了连副,志愿兵是代排长,他想说啥,却犹豫不言。三排长附和了一句,说退伍时我们排就比他们少发展一个了。

到这儿,都又相争不下。祁看了杨,杨也看祁,雪在他俩脸间落得急切。他俩相看时,都看见苗呆在一边,脸上露出一淡白色,如结了一纸薄冰。祁说都争艰巨是好,这样吧,祁说我和指导员全面负责,苗还回一排暂代排长,四个排抓阄,抓到什么任务干什么。

就抓阄。

祁扭身挡住落雪,摘下军帽,从印有绝密字样的连队工作日志上撕下一页,一分为四,让杨分别在上写着任务内容,自己把苗叫到一边,说你不一定非要这次入党。苗说我要早入,早入我就早成党支部成员。祁说原来指导员想把这个指标给你,可没有办法……

苗说抓阄就凭我的命吧。

祁说那就看你的运气。我理解,部队不是地方,党领导枪,不是党员,难干什么事业。这时候,风忽然大起,雪成块儿,往脸上死砸,仿佛雪砸到鼻上,鼻子就会塌陷,砸向脸颊,会有淤血的青色。连队那儿,兵旋成一窝,都手持着工具,如面团样被雪裹着。唤起了政指杨的声音,都来抓吧,三个白阄,一个字阄,谁抓住有字的就扒阅兵壁。排长们便都围去。风一边倒着,雪漫地而行,阵密阵稀,飘打不能均匀,忽聚忽散,忽大忽小。杨背风弯下腰来,将军帽揉护在肚上,样像肚子剧疼,捂着不能动弹。纸阄在祁的帽中荡动。杨唤倒着抓,四排长先抓。四排长伸手从杨肚窝捏出一阄,展开,扔了,阄纸在空中飘扬,立即不见了。那是白阄,上边无字。

三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二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苗来抓,杨把阄倒地上,阄正要起飞,杨又踩上脚,将阄扭在地里,说不用抓了,最后一个是字阄,一排扒阅兵壁,那入党指标归一排了。

排长们都回去带领自己的部队,满怀着遗憾。苗没去带一排,志愿兵去了。杨和祁说话时,动了脚,苗去杨脚窝勾出那个阄儿看,发现那阄正是白的。苗便知四个都是白阄,杨并没真往阄上写字。杨是有意把这入党指标给了一排,给了苗的。

杨给了苗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苗想,杨这政指当得真到家,不服不行的。苗谢了一眼杨,把阄往兜里装下,扒阅兵壁去了。

开始扒啦。

兵们在风雪中很忙,忙着比闲着暖和。风声急,听不见说话声,只听到大锤在阅兵台上猛砸的声响,实实在在闷出来,传不远又被风吹了散去。阅兵壁上站着一行人,锤起锤落,身起身落,砖从风中滑坠下来,往左转,往右转,风把壁上落下的砖灰,扭成一个蘑菇长在雪天,突然凝住了,又突然散开来,哗地一响,几十块砖轰地落下,蘑菇不见了,看见了苗在阅兵壁上抡大锤。杨写了一个条子,说这个入党指标是你的,你不一定自己亲手干,要组织好部队干,千万别出事故。杨想把条子送上阅兵壁,抬头望望,雪落他满眼,一排在壁上,如耸在云端。杨找来一根长竹竿,把条子夹在竿梢,举给了苗。苗看了条子,仍然不停地抡锤,干得虎姿虎势。

天空深绿得黑青,响出破裂的颤音。杨过来说,副连长干得狠呢。祁说在部队干怎能不抓紧入党,又说有字阄正好落到一排。杨说那是苗的运气,这样说时,祁在帮二三排运砖,一块一块装到车上,推到操场一角,齐齐码成一座。操场角上有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的鸟窝落下来,碎在祁的头上,祁摇了下头,推着一个砖车走,杨扶车跟在身后。

杨说,四连真行。

祁说,兵们都是年轻人,好整治。

就这时,连队通信员从风雪中跑来,横在他俩面前,说指导员,你家属来了。杨立住,身子闪一下,风差些把他刮倒。他又把身子勾弯,让风从头顶冲走,说谁家属来了?通信员说你。祁想起自己昨晚给妻的信还没写完,说杨,快回去吧,安置安置,这儿有我。

杨说来得不是时候。

祁说你快回吧。

杨说我回去让她走。

祁说别不近人情,好好夫妻几天。

杨说连队正突击。

祁说你回吧,四连的先进支部我看稳了。

杨便走了。

风渐渐小下,雪渐渐稀疏。天气入了正常的雪冬,举目也可望出数米。白色是一统了天地,到处银白装饰。阅兵壁矮了两米,台也少了一边,操场角码出大垛砖块。很多兵手上风裂了血口。祁背上有了汗,凉得钻骨,听说杨的妻来了,又想到枕下那半封信件,再写上结尾,就可让通信员投进信箱了。于是,祁丢了手中活儿,看看表,时已至午,对一个排长说,我回连里看看,让炊事班烧个辣汤。

祁先回到宿舍,双手抱了会蜂窝取暖炉的烟筒,给妻的信结了尾,交给通信员;到伙房看了饭菜,米饭又白又粘,香味扑鼻,菜都烧出了滋味,大盆小锅摆着。祁交待炊事员,说给指导员家属加两个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说烧辣汤。祁想着得去看看杨的妻。祁还没见过杨的妻,她来了,自己是连长,是杨的伙计,战友。祁一直为给杨失口说了那段顺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该的。祁去了,杨不在,祁吓了一跳。祁没想到,杨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莲花,清秀得令人惊怕。祁想她准定是南方人,北方决没这么白净,没这么秀丽,你看那头发,散散披着,美得吓死人。祁一直以为自己妻长得不错,又白净,又浑圆,在县城为一为二的女子。祁为自妻的形象感到终身得意,如今见了杨的妻,他忽然觉得,不该急急让通信员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该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杨的妻才该得到。他在门口迟了一脚步子,笑了笑,说指导员不在?

杨的妻下床起身,红脸说他出去了。

祁说我是四连连长,他的搭档。

你坐,杨的妻哟了一声,说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们关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门口说,他不在我就走了,你来了多住几日。

杨妻说,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让你走的?

杨妻飘了一笑,说不是,我是出差路过。

祁说,住一日也行呀。

她说说死了今天赶回,在车上想他,下车来看看。

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祁想坐下说些挽留的话,如下这么大的雪,回单位就说没赶上火车就行了。祁想说我们在部队苦,这儿偏僻,你能住一夜杨也好受些。可杨不在,祁想她长得这么秀丽,时间这么短,自己单独同她相坐,占人家时间总归不好。要她长得丑些,坐坐倒没啥。祁从屋里出来了,皆因她长得太好。

祁出来时部队都已收工。祁组织部队吃饭,让通信员把杨的饭端进杨的屋里,又让通信员立在连部门口,交待说指导员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着,不许任何人走进指导员屋里打搅。通信员就那么守着,没让任何人进屋。指导员和他妻也没出来。饭过了,也没出来送碗。通信员十七虚岁,后门兵,实际十六岁,他问连长,说我能进去取碗吗?祁说不行,任何人不能进,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员就没进屋,始终守着。连长祁吃饭时,心里总想杨和妻在屋里,窗销拉死,门锁着,通信员哨在门口。这想法在祁胸中春华秋实,骚得祁无法吃饭。饭菜很好,饭堂嚼声如潮。四个菜是红烧肉、海带肉丝、酸辣白菜、萝卜肉丁。祁吃在连部的饭桌,看大家都如饿牛入槽一样,就把饭碗推下了。

连副苗说不吃了?

祁说饱了。

苗说你也累了一个上午呢。

祁说我刚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红烧肉。

苗说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发烦乱,忆起四个月前,妻来休假,刚休半月要走,说这地方又偏又脏,买包卫生纸得跑二十里,出门风沙淹死人。且说走果真走了,一个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两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捡起对好粘好,压在玻璃板下。

兵们个个抹着油嘴,从饭堂走往班排。

雪依然在下,空气抑人。

祁朝杨的宿舍瞄一眼,朝阅兵台去了。

阅兵台已被扒了三分有一,满场凌乱都掩在雪下。白雪皑皑,盖了整个世界。祁登上半个阅兵台,眼望大雪鹅毛似的飘落,油然想起初提干时,老连长在军人大会上宣读了提干命令,下午司务长把干部军装送到床前,自己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激动得心跳咚咚,整夜辗转不能入睡,来到这阅兵台上。那时候,皓月当空,万籁俱静。兵营如泊在黄河故道的一只空船。正值秋后季节,营外的庄稼地在白日遭了深翻,那木犁还在田间立着,老牛在棚下吃草,把式在槽头蹲着抽烟,蚊子嗡嗡地响叫。然这兵营的阅兵台上,洗着月光,风阵阵扫过,农田的幽幽新香吹来,祁呼吸着清新的幽气,听着夜韵,看那各连的游动哨不睡的夜雁样走动,高高地站直在阅兵台上前望,空旷的阅兵场尽收眼下,更不禁心潮激荡,想终于提干了,凭着自己三年士兵生涯的学识和本事,凭着全团的排长中,仅有几位亲历过战争,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自己又是最为年轻的,一定要大干一场,连长、营长地升上去,在四十岁之前,甚至刚有三十五岁,就成为一团之长。到了那时,这个兵营就是团长的,团长就是这只泊船的船长,想将船驾往哪里,就驾往哪里。一年一度的八一阅兵,自己立在阅兵台前沿最中央,架起右胳膊,作长时间致礼。全团官兵,组成块块方队,肩枪整步,阵阵排排,从自己目下跨过,脚步声齐齐如倒伐树林,口令声震颤云霄。一个团的人马,在那一刻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为了让我检阅,都是为了让我道句好评。想一想,那个时刻,是何等灿烂,何等辉煌,是人生中,那么壮观的一页。妻子为自己荣升团长而不知如何是好;孩子上学,兴许可以用小车接送;父母为儿子是一位团长,到镇上赶集时,镇长一定要拉到家中吃饭,到了县城,县长也要问一声,家里有什么困难……

那一夜,祁立在阅兵台上,整整站下四个小时,丝毫不觉腿酸,直到月落星尽,操场沉入暗色,阅兵台黑迷迷一片,潮露也悄然上身,他才款步回到四连。回想那个时候,祁心中涌起淡淡酸楚。几年时间,部队大整编,镇上的师部成了团部,这兵营的团部,成了营部,阅兵台终于无人问津,聊闲地搁着,阅兵壁权做了几年电影的幕布,如今也被扒残,明日就可扒尽。这儿什么也不再有,只有干干净净一场大雪铺盖。祁想人世沧桑,这阅兵台也人世沧桑。自己年届三十,做连长的第一件事,料不到竟是来扒阅兵台,且还是前跑后跑,一再一再地要求来扒这阅兵台,怎么竟就这样做了呢?怎么竟就这样了呢?

大雪依然飘飘。终因祁是一连之长,他站在这封雪的阅兵台上,便召唤来了四连各排的兵,罢了饭,不作歇息,都跟着干起活来。

杨没来。祁想他在屋里和妻做了那事吗?

苗带着一排,爬上了阅兵壁。二、三、四排,也都操了工具。上午那叮咚响杂的声音,重又在雪天弥漫。阅兵壁矮了,祁也爬上,苗说你下吧连长,危险。祁说有啥危险,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我们潜在四十米高的峭壁上爬了三天三夜。苗便无可再言,独自干起来,将兵们砸掀的砖块,一一朝下扔去。阅兵壁上,以班为单位,分左、中、右三段,各班进度不一。无疑最累最险的活儿,是不断地抡锤。苗不抢了,然上午抡的几个兵,下午依然地抡。祁对几个班长说,换着轮。班长们都说,不让换的,他们都还不是党员。祁想起那个入党指标,心里浸出一股怪味。他在阅兵壁上歇了一阵,干了一阵儿,下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

营长、教导员、杨立在壁下。

祁说:指导员,你回去陪陪家属吧。

杨说:让通信员把她送走了。

祁说:走了?

杨说:走了。

祁说:你真该留她住一夜。

杨说:她想住十天半月呢,我让她走了。

教导员说:你让她住嘛,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杨说:连队这么忙,不能让她误了工作。

营长说:出差路过?是专门来的?

杨说:专门请假来看我。

营长说:为了工作,也不能不近情理。现在人会到哪儿了?

杨笑笑:起码上车了。

教导员说:扒完阅兵台,批你几天假回家。

杨说:谢谢营首长,突击完了再说吧。

雪落在脸上,果真又热又疼。祁忽然感到脸上发烧,望着政指杨,心里的酸水一浪一浪掀,如杨的话,在他内心注了什么。祁想拿眼真切地认识杨,好好看他一阵,又想何须呢,朝朝暮暮在一块,难道不认识?祁把目光投到远处,投到天边。天边被雪天封在了兵营里,就在前面一连的房舍。似支撑天的大山,巍峨在那儿,也萎缩在那儿。兵们来去的身影,是被雪迷蒙在山腰上的石柱。你就真的认识了杨?祁问,又说,如何就不认识呢,政治指导员嘛。

雪是从早时落的,地上已积下半尺有余,扒砸的阅兵台处,不断要将积雪扫去,才能落锤走钎。通往操场角的路上,雪被压成冰道,来往的砖车,反倒显得轻巧,然人也不断在路上滑倒。祁、杨陪营长、教导员到各班排走走,说些关心的话。要走时,营长忽然对祁说,团里决定把你们四连党支部定为全团的先进党支部了。

祁很平静,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祁说定了吗?

营长说基本吧,还没向师里报。

祁不再问,也不再言语,只望着忙碌的兵们。三排有个新兵,手持铁钎撬那阅兵台的一个角,手被挤了,疼得把手在空中迅速摔动,鲜血点点,梅花样艳红在空中,凝着又滑落。这边运砖的四排,砖头不断从车上落下,兵们就抱起一只脚,在雪地跳来跳去,左右地旋转。祁说营长,评先进支部的事,团里不会再变吧?营长说一般不会,不过我说的是消息,还不是正文。祁又说扒完了阅兵台,我们想嘉奖一批兵。

营长说那是你连长的权力,也该的,累了兵们。

祁心里苦涩从脸上抹了把落雪。抹了,脸上反成了雪水,入骨的凉。营长、教导员搁下些言语上的爱护,冒雪走了。他们还要到团部开会,向上级汇报十年改革、国泰民安、成果硕硕的讨论。走了,祁就又爬上阅兵壁。这壁一层层矮短,残断如截儿房墙,再也没有往日高竖的凛威。立在壁上,望不去多远,阅兵壁仅还有几尺高低。壁上一排的兵,有几个背已汗湿,然后那汗冷成冰凌,在咯嚓咯嚓地响。苗依然手脚不停地干。祁很可怜他,想这一个入党指标落在一排,必然得由一排的兵们去民主,如民主不到苗的头上,那该是难以为情的。祁立在阅兵壁的这端,望着那端的苗,也望着别的兵,一眼就识出,他们是和苗在争那入党指标。身边的三班长,他已经整整抡了一天大锤,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再破,一双线手套,血在手上,想那手和手套已经粘在一块,卸手套时,少不得要撕下几块皮肉。祁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锤子,说这是干活,不是让你发疯。

他说,副连长也算我们一排的人?

祁说,他是一排的代排长嘛。

他说,那入党指标不是专门给他的吧?

祁说,给一排的,最后你们民主了他就是他。

他不再语,又抢起大锤抡舞。那大锤在空中似一只鹰,箭上箭下。祁忽然觉得,不该有这么一个指标。祁想把这指标废了,说团里又不给这指标了,那样好,那样兵们心里实落,不需如渴急的人,总被一个高挂的苹果吊着。祁知道三班长为何急于入党,三班长家乡规定,兵在部队立功,政府发给奖金一千块,入党发三千。三千块钱,团长的工资揭去日用,三年也无非存三千。有三千块钱,可以办下许多事情。祁从阅兵壁上走下来,想废了这个指标好,不评四连支部也好。不评何苦?评了何乐?漫漫大雪,别连都团在屋里读报,绕着炉火,一张报纸各读一段,然后每人举些改革好的例子,总归安闲。然祁却又想,安闲倒归安闲,日日地坐,日日地说那几句话,心中也烦,又不能随便地说,倒还不如到这雪天动动筋骨。评了总归是好,祁想我初任连长,评了也是我连长的乐事,也是我祁生涯的一页,那一页也灿了烂的。可是不评我祁就不是祁了吗?

祁站在阅兵台的中心。阅兵台四面扒了三面,余下的一面,也破了缺口。台子内里,是夯实的黄土,黄土流在雪地,漫散温温枯味,味中夹了馨香,闻起了也润人脾心。祁站着,欣然觉得心有无奈的烦乱,又不想动手同兵们一道做些活儿。祁心里像每个连队设在厕所一边的那间房仓。房子不大,但装满连队全部无用的东西,如旧了的训练木枪、不用的单双杠、破皮木马、不知什么时代的机枪脚架、脏烂的步枪背带,还有扫把、铁锨、镐头、退伍兵的旧军装、扔下的军用鞋。祁曾想整过那仓。可祁懒得差兵去整。眼下祁心里就成了那仓,七七八八地杂着,沉下一些怪味。望望这银白世界,愈发觉得心内无法整理清楚。这时杨过来,杨在帮着垛砖,那砖垛已雄伟似一段长城。杨脸挂微笑,隐藏不了内心的激悦。杨对祁说:

营长给你说了吧?

祁说说啥?

团里基本定咱为先进支部了。

说了,祁说还没最后上报师里呢。

听说是团长有些不同看法。杨问你和团长熟吗?

还熟。团长有什么看法?

觉得三营的九连支部也不错。

九连同团长熟?

团长是九连老连长,九连长是他通信员。

祁扭脸瞅瞅劳苦的天空,惨白凄凄,雪落得急切悠闲,有一阵抢夺狰狞,又有一阵稀疏飘飘。兵营的一切,都似入了远空,粗看房面和地平着的白,细看方能看见房下的墙,还有墨晕的颜色。几个一连的新兵,在操场上打雪仗,雪球飞来射去,十七八岁的笑声,银银朗朗传来。又看四连已经力竭的兵们,都苍老到上岁的耄样,祁说评了四连更好,不评了也随它去吧。

杨说,那是,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杨对祁这种油生的漠然,心存着虑忧,他歪头看着祁的脸,静过一刻,又说不评了四连,倒真苦了兵们,一场辛劳,有了什么?

祁想评了又有了什么?

杨说连里党员倒是多入了一个。

祁想少了一个又有什么?

杨说炊事班的伙食不错。

祁想伙食好了又如何?

杨说这天不停地下。

祁想由它下吧,难道能下成东北哈尔滨?

杨说连长你到一排看了吗?

祁说看了。

杨说副连长能把指标争取到吗?

祁说困难。

杨说让他入吧,他心切。

祁说都心切。

杨说苗该有意地做些工作。

祁说多干些活?

杨说一排还没人受伤,苗要多少流点儿血,到卫生所住一天半天,谁能不同意了他?

祁望着杨的脸,正面地望。

你家属该上了车吧。

早上了。

你该让她住一夜。

不能让女人们误了工作,女人就那个样儿。

我头有些晕,祁说,指导员,你组织一下部队,早些收工,我想回去躺躺。祁说着,就款步下了阅兵台,脚踩那松软的沙土时,似乎也真切地晕。他慢慢走着,兵们疲竭地推着砖车从他身边擦过。脚下的积雪,早巳没过脚踝,厚厚一绒儿,摊在操场。他又想到初提干时,自己曾一夜立在阅兵台上,理想着自己有一日成了团长,在这阅兵台上阅兵,写下自己人生壮观的一页。如今这些都不消再说,如烟散云消的梦,留下的只是几丝睡醒后对梦的记忆,祁走得很慢,离开兵们时,他想我回去干什么,有瞌睡吗?然他又不想留下,不想做那拆扒的活儿。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仿佛刚睡香被什么弄醒了,迷迷坐在床上,既不愿再睡,又不愿睁眼,就那么沉沉昏着。就这个时候,政指杨从后边追了上来,问你晕得厉害吗?祁说不。杨说那就算了。又说要厉害,就到团卫生队看看,也顺便往团长办公室拐一下。

祁说干什么?

杨说向团长汇报一下,说阅兵台快扒完了,看需不需我们再一鼓儿气干些别的。

祁说,完就完了,何苦汇报。

杨说连长,我思谋团长是一团之长,政委也听团长的,团长真不同意评我们四连支部,也就是开口一句话的劳役。要我们向他亲口汇报了,又请了新战,他会同意我们四连的。杨又说,我本想亲自去一趟,可又想不如你和团长熟,团长做教练队长时,你是他的学生,又都属军事干部。祁说评了我们四连支部有什么好处?杨说兵们已经为此干了一天呀。祁说那我去一趟。杨说好好看看病,别忘了顺便买两本挂历带过去,买那种有十大元帅头像和美国十大电影明星的,让团长挑着要。政指杨悬心交待着,却又说我纯是啰嗦,你是团长的学生,厮熟得很呢,随便着吧,这种时候这种事,剥掉我身上三层皮,也没有你心尖上的一滴肉多。

杨回走了。

祁也走了。

祁答应去团部,心里立马后悔。后悔了,仿佛又忽然在百无聊赖中寻到了非你莫属的事,心里的乱似乎被那事理出一条线来。他沿着那线走,脚步有了快。脚步快了,他又为自己的快觉着荒唐。荒唐像一枚秋后未落树的果,摘下来咂进口中,品出了无穷的味。极想极想辨别那味的区别、浓淡,却忽然什么味儿也没了,只不过含了一枚别人吃过的果核,除去自己的口液,那果核在嘴里,不见丝毫滋味。吐出那核时,嘴里会空落落的,如一条冬日的山谷,除了没被冻封的细泉,花树草木、鸟鸣兽行,荡然无存。倒不如含了那无味的核好,也算找了事做。祁就这么想着,反把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似几日的作为,有了些微的依据,心也如同随之从悬处落实下来。

祁想到兵营外,拦一辆便车去镇上,如没便车,也许就不去了,只给团长一个电话,再或电话也不打。杨的话是对的,然不听也无所谓。一切任凭兴之所至。可祁从操场出来时,刚踏上兵营的路道,一辆吉普车就刹滑在面前。是营里那辆旧车。教导员去团部开会回了,他探出头来,用手赶了下面前的飘雪,孕下一脸兴致,说哎,拆得怎样?祁过去,说赶紧些,今天拆完,放些松,明天拆完。赶紧些吧,教导员使唤似说,团党委最后定了,评你们四连党支部为全团唯一的先进支部,指导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呢。

祁站住,通令嘉奖指导员?

教导员缩头回去,通令嘉奖,指导员是支部书记嘛。说着,车开走了,车屁股在雪路上摆来滑去,白烟吐左一股,又吐右一股,像不断摆动屁股的狗。

竟就定了,祁忽然觉到,不需自己一趟儿路,是很遗憾的事,且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指导员,仿佛没用上他最后的努力,连队得到的事情有些不值。不过,指导员还是值得的。照理,祁该回身到阅兵台那儿,将消息传于杨,说定过了,说还要通令嘉奖你,说你该请一顿客,可祁却觉得,这一些杨似乎已经知道了,或者猜到了。最少,杨是知道他要被通令嘉奖的。我怎么预先想不到?祁想,一个支部先进了,支部书记怎能不嘉奖?指导员真行,祁想,有一天杨一定会青云直上的。祁没有去告诉杨,祁去了炊事班,说辛苦些吧,烧菜加餐,弄些酒来。然后祁让一兵去通知杨,说晚上加菜,干完收工,祁就回了屋。

祁回屋坐下,又从屋里出来。

祁在门口站站,又立到了雪地。

祁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面前的雪,随物赋形,树枝上是条条的白,房坡上是斜斜的白,地上是平平的白。白得单调无韵,无休无止。雪似乎落得无力了,轻飘飘絮样恋着天空,不肯落下,可还是柔弱地落了下来。也不再像早先一样冷,许是冻得麻了。时间也许是四点,也许是四点有余。天空有了暗淡,显得闷胸压肺。祁在雪地立下一刻,信着步子走路,他不往阅兵台那儿,就在门口旋了一圈,留下一圈脚印,朝路上去了。有三连的兵披着大衣下哨,大衣外又罩了雨衣,枪在大衣内顶起高高一竖,走路弄出坚硬的声响。那兵祁曾带过,同祁相对而过时,说连长好,祁说你好。兵说好大的雪,连长去开会?祁说走走。兵去了,祁走着。祁一步步走到了兵营门口,在门口同哨兵闲了几句,又信了步子。

祁到兵营外,同是雪天,同是飘飘雪花,祁猛地觉到心胸宽了很多。他立在田地边上,地埂白蟒样横在脚下。雪在田野上落,原来和兵营不是一样的落。兵营的雪落得扭扭歪歪,相互交错,田野的雪却落得一线一线,都有轨迹,下一片是沿着上片的路走,只是触着地面时,才略微地一拐,把雪在地上铺得绒平。天地也自然开阔,虽都是茫茫一片,这儿挡了视线的是迷迷落雪,而不是兵营的营房。营房挡了视线,是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盼着雪住;迷迷落雪挡了视线,却使祁想到,也许那迷迷的后边,天高日丽,一片开阔,麦苗正绿绿满地,有羊在啃着苗儿,牧羊的孩娃,取出小鸡,在田地中央撒尿,一只山羊歪着脑袋接那尿喝,孩娃飞起一脚,尿止了,羊走了,孩娃又接着撒尿,冲出一个田地窝儿,麦苗根白亮亮裸在窝里,孩娃用脚踢些黄土,盖了尿窝,在那田地中的阳光里翻起筋斗,扔腿打着车轮,和羊群混在一起。祁以为那孩娃就是祁的影子,心里充满了愉意。祁儿时牧过羊的,做过那孩娃的事。祁抬脚翻过雪埂,朝田地里走去,期望能把自己溶入田里。雪抚着祁的脸和脖子,冷得舒适。他在田里走了很深,看见有绒绒一个团儿,在雪地滚去不见了。祁心中颤抖一下,以为又是一只兔子,快步地跟去,眼前就竖了一道田埂,埂脚下有一小洞,毛臊味从洞里香出来,扑进祁的鼻子。祁把胳膊伸进洞内,捞了一把热暖和几根黄鼠狼毛,爬在洞口深深吸了几鼻暖臊,通身的舒坦。祁望着雪地黄鼠狼跃跳的痕迹,走了几步,痕迹隐埋进了积雪,祁感到一种惬意的失落。黄鼠狼在雪地一般不会出窝,出窝了,不用多久,它就看不见了,眼迷了。

祁想起了儿时寒冬里封雪,自己在一个爷家围着柴火听古,手里剥着玉米,火里烤着红薯,同龄的孩娃都听得迷时,自己趴到那爷的床上,从墙壁上摘下爷的猎枪,等大家都正吃热香的红薯时,自己溜出门来,在雪地上拔着小腿,悄没声息地消失在山梁上。

山梁上静的白,白的静,祁从这块田里拔进那块田里。忽然看见对面有东西跳了一下,忙默涉几步,趴在雪埂上,等那东西又动时,瞄上了,再动时,枪响了。以为没有打中,跑过去,却见有东西卧在血里,溶了一层雪。以为是兔子,提起方知是只黄鼠狼,又扫兴,又高兴,转身时,那爷已领着娃们循着枪声走来。爷吼了几句,又拿手轻轻拍了祁的后脑壳。提上黄鼠狼回去,剥了皮煮肉吃。肉有香味,也有臊味,吃了一些,端锅倒进雪地,方才闻到香味比臊味更浓。把那黄鼠狼皮塞一桶麦秸,挂在房檐风干后,用皮做了耳暖,用尾做了毛笔。耳暖成了,护着耳朵上学,毛笔未成,大字也没写好,考上中学了,再后就当了兵来……

立在雪地回想时,祁心如一张白纸,洁洁素素,周身流着温暖的血液,仿佛自己被雪白的棉花包了,柔柔的暖,柔柔的快乐。然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兵营门口有轰轰哼哼的车声,转过头来,看见营部那辆吉普,急急地驰出营房,吐一路黑烟,上了雪封的公路,朝团部那儿去了。祁忽然感到扫兴,发现天已模糊黑下,开始拔着雪地,回了营房,心里沉沉。如压着一块烟熏的冰雪,适才的惬意不知何故就失了,无影无踪,想努力提起些兴致,无论如何,却是不行了。

到了开饭时候。

连队的兵们陆续从阅兵台那儿撤回。

祁问:扒完了?

完了,兵说,不好了连长,出了事故。

祁一震,怎么啦?!

兵说一排的阅兵壁还有一段,一米高低,推倒时,不知怎么就砸到了副连长腿上。

惊着,祁问,伤得怎样?

流了一地血,兵说不知骨头断没。

副连长呢?

送团卫生队了。

指导员呢?

扶副连长去了。

祁急急回到连队,推开杨的屋门,杨正在倒热水洗脸。热水的蒸气,把杨的脸蒸得红润如血,有亮亮泽光。见了祁,杨说你去了哪儿,沾一身冰雪?祁说副连长怎样?杨说没事,破一层腿皮。祁说需要住团卫生队?他想住,杨抬脸笑笑,让他住几天,住了一排的兵会全体同意他入党,都以为他伤了,伤得不轻。祁默下,不知该言说什么,他说过苗,说我理解你,眼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在杨的门口,祁立住如栽着一柱桩子。杨说过来呀,祁说不了,该吃饭了。事情到底办成了,杨笑意飘飘,说真不容易,全团就评咱一个四连的支部,已报到师里了,要发奖的。还真是事在人为,祁跟着浮出一层笑,说我回去洗一洗,杨说你回吧,当连长才几天,就踢好了头一脚,晚上多喝几杯。祁又笑,笑得很干。祁转身要走时,看见杨的床头放了一卷粉红的卫生纸,那卫生纸先前杨总放在抽屉,祁知道的。现在一卷在枕头边,淡红如霞,艳艳夺目。祁想起杨和妻中午在屋里,窗帘封了,门锁了,他令通信员守在门口,不许有人打搅。杨妻走了,妻说出差路过,今天必须回去;杨说妻是专门来的,怕她影响工作,打发走了。祁的心很乱。祁又痴了几秒,对杨说,等一会儿你集合部队,我好好洗洗,换换衣服。说完,祁转身走了。

祁回屋没洗,也没换衣。祁又给自己的妻写信,信上说,妻你接信后,迅速到邮局给我拍一封电报,电文是妻病重或母病重,速归速归。祁告诉妻说,我想你,我想枕着你的胸脯睡一觉,胸脯撑不动了,再枕你的胳膊。祁给妻的信写得依然很长,三四页,正写时,连部门口响起了号声,号声清脆,在雪天穿透着散开。一九八五年整编后,连队已没号兵了,集合都是吹哨子,大的营区,是用喇叭扩放录制的号带和号片。这号吹得很卖力,是进攻号,是电影上常见的那种胜利来临时的进攻号。祁很惊奇,搁下笔走出屋子,看见政指杨正在雪地倒着铜号中的口液。兵们听到号声,都出来集合会餐了。祁说是你吹的?杨笑说,我当过两年号手,是师里的优秀号手。然后拔出号嘴擦着,又说这号是我军旅生涯的纪念品,就回屋藏号去了。

雪依然地飘落,兵营迷迷的一团,世界也迷迷一团。

和平寓言

这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起床号刚响,军机关的同志们便醒了。醒了的同志们,动作快的在楼下球场上做自由体操,略慢的,还在楼梯上系扣子。等到号到尾音,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大机关,基本上已经列队成行,在那儿等令出发了。

法定的星期一早上会操,无论春夏秋冬,从不更改。这时候夏日的晨风,裹挟了透骨彻心的惬意,撩开同志们的军衣往皮肉里钻,同志们一起床就精神焕发了。机关大院,到处是一派盎然生机,连各家阳台上,都是山清水秀、这边风景独好的样子。组织处的龙干事,跑下楼梯时候,队伍已经出发,他唤声报告,一边的副军长说,怎么搞的,拖拖拉拉。副军长是少将。少将的批评自然很有分量。龙干事有些心慌。政治部主任站在副军长旁边。主任虽然职务也属副军,可军衔是大校,又是部门首长,比副军长晚当兵一年,这时候面对副军长给下属的批评,就不能不严肃起来。他说我三令五申,你们出操还迟到,打仗了怎么办?!

批评组织处的干事,无疑等同批评组织处长。组织处长五年前就该调副师,正团已经干了九年,可阴差阳错没有调,今年是他或上或下的最后一个年龄线,要作最后的人生冲刺了。他不能让处里的同志,有半点不好的表现泄露在首长面前。他站在队伍第一排的第一个,这时扭回头来边走边解释,说龙干事昨晚加班了,给军长赶写讲话稿。主任便望着副军长的脸。副军长若有所思地噢一声,说入列吧。

龙干事跑步站到了处长身后。

龙干事昨晚并没有给军长写讲话稿。军长的讲话稿一周前龙干事就交给处长了。龙干事昨晚下部队调查研究回来,走下小车就被老乡扯去摸了半夜麻将。老乡是司令部的绘图参谋,军区作战绘图比赛第一名。自卫反击战时,在前沿阵地,团长把地图铺在战壕里,每说出一个连队,一个地名,他立刻能用箭头在地图上标出来,战后被荣记三等功。前几年在军区绘图夺魁,被军里荣记二等功,边区参谋长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可惜一结婚,中将参谋长就光荣离休了。龙干事对他说,麻将这玩意儿,不敢常打,老乡说难得一次,下不为例。龙干事在老乡那儿打了八个小时的麻将,回到屋里已是下两点,没开灯便上床睡觉了,更不用说刷牙、洗脸什么的。八个小时,龙干事输了一块钱,龙干事觉得特别没意思。输十块也许好受些。不过输一块比不输不赢提精神。躺在床上,龙干事想,你堂堂的集团军组织干事,三大机关公认的一号秀才,再过三个月就该晋职正营,衔调少校了,说起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却打起价五角的麻将,要被抓住了成何体统。那时候屋里暗黑一团,龙干事自我批评着入了梦乡,而且有了一个悠悠境界。龙干事爱人在老家人民医院做解剖医生,结婚四年,因不愿随军到这北方城市,两人仍然分居。龙干事和爱人感情还好,每每做梦,断不了和爱人卿卿我我一番。龙干事从南柯回来,在床上懒了一会儿,准备起床,然灯一拉亮,却看见门后有一封信,慌忙捡将起来,拆开一看,信上只写了一行字和一串长长的感叹号: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信封上洁如白云,不见任何字迹。龙干事拿着信在床前坐下来,目光纯净如水地在那行字上清洗一遍,这时起床号吹响了。龙干事推开窗子,夏天的晨风夺窗而入,凉爽爽地拂在脸上,那感觉如被人吻了一下。他抓住这个感觉,很甜蜜地在窗口立着,让一股想象的女人的温馨弥漫开来,将自己淹得差一点窒息过去。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季节正夏,不过这句情言却使人心里如初春三月,桃红李白,春意盎然。你仔细想想,有一个女人每时每刻、迫不及待等着你去约会,就像一个港湾,等着你随时靠岸停泊,谁能不为之心旷神怡呢?窗外一排杨树正奋力托举着密匝匝的青叶,麻雀从树上飞起,蹬落一片白哗哗的声响。龙干事从那声响中惊醒过来,跑下楼,已经迟到了。

军营的事情都有其规矩。这种规矩的尊称叫军规,任何人不得轻易违背。军规在中国军队的通用说法是军纪。军纪将中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传统哲学,体现得充分而又具体,达到了一种完美无缺的境界。队伍在操场上行进时,司令部在前,后勤部在后,政治部居中,顺序是司、政、后依次排列。政治部的排列是组织处为第一排,干部处为第二排,宣传处为第三排。其三大处长做排头,余者如秘书处、保卫处、法院、检察院、生产经营办公室、党史办公室、电影队、食堂、打字室等单位与分队,都遵秩序各就其位。这种排列,多少体现了他们的工作性质、政治地位和人生价值。在组织处内部,龙干事一米七七,身材最高,文字有功夫,半法定地站在处长身后。

队伍从副军长和主任身边过去时,龙干事的步伐很规范,昂首挺胸,直至觉摸副军长看不到自己了,才将端起的架子放下来。

处长听不到身后有节奏的脚步声,半旋过身子说:

你怎么起晚了?

昨晚我把下部队调查的情况归类整理了。

刚好,军长让把他的讲话稿再充实一遍。

缺什么?龙干事心里忽然苍茫起来,仿佛冬季的一场大雪飘落下来,不仅有皑皑一脉雪山横在心里,而且雪化后看见的是一片荒凉。“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带来的快意立刻没有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龙干事为这份讲话稿不知查阅了多少资料,翻了一年来军委的绝密文件十八份,军区和三总部的秘密文件二十七份,历时三周,四易其稿,文字流畅,观点明确,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堪称野战军军长们有关战争与和平的一篇学术交流论文,没料到军长让再改一稿。处长没有回头。处长说军长让再补充进去一个我们军的实例。龙干事问什么时间要?处长说今天上午八点半军长就要做报告。

龙干事愣了愣,脸上愣出一层慌张,如同贴上去的一层女人的面膜。龙干事说来得及吗?处长说你不是下部队搞了调查研究,拿一个例子装上就行了。龙干事不言语,脚步些微的沉重,极力想搜出一个例子来,比如,某位团长,毕业于国防大学,军事理论上颇有建树,曾经连续十年没有休假,他有一句著名的言论是:和平中永远蕴含着战争,军人步入和平如同步入一个雷区。所以他十年没有休假,带出了一个军事素质极好的团队,一个时刻拉得出、打得胜的团队……只可惜龙干事在脑库里扫荡来扫荡去,也抓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影儿。他熟识的团长、营长、政委、教导员,多是从农村来的,营干们农忙就念念不忘收割播种,团干们总忧虑回家没职务。大操场已临近眼前。青草坪上泛着季节的深绿。军营东边是漫漫平原。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如一团火球烧在天空。直属队的官兵,列队整齐地站在操场中央。军长俨然一尊雕像,直竖在操场一角,这使龙干事想起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站在龙干事身边的是宣传处报道组的马干事。马干事是解放军报的特约记者,副团职少校。说实话,马干事没上过几篇稿,最长篇幅的是五个人合写的一篇通讯,四千多字,小半个版面,马干事的名字排在第三。可马干事是特约记者。特约记者就是人才。马干事连年要求转业,部队总也不放。因为不放,马干事就连年要求,就要求出了一个即将来到的正团职。马干事过几天就下部队当团政委了。马干事和龙干事住一个单元。马干事在龙干事身边说,小龙,你分的五斤鸡蛋放在我家,龙干事说你吃吧,马干事说哪能呢,我怎么能侵吞改革开放给你带来的好处。龙干事说你吃呀反正我单身一人。马干事很沉重地想了想,说倒也是,单身有单身的苦,回头我给你送五斤苹果。龙干事觉得这人特别没劲儿,吃就吃吧,还要给五斤苹果。鸡蛋多少钱一斤?苹果多少钱一斤?能顶得住吗?龙干事说:

马干事,你小瞧了我们尉官。

处长扭回头说军长朝这看呢。

在队伍中说话的并不限于龙、马二干事。行进中的队伍,如同哗哗趟着河水走,军官们的唧喳声淹没了脚步声。组织处长的话,告诫了本处干事,也提醒了政治部这支抓上层建筑建设的队伍。说话声旋即平息。脚步声旋即响亮起来。这是部队机关之优长,能动能静,都在眨眼之间。龙干事一踩上排头的脚点,马干事几乎在同时,也踩上了龙干事的脚点,这样直到最后小分队的兵,刷刷刷声一波一浪地推过去,推到军长的耳朵里。龙干事在野战军机关军龄虽不长,但算是老机关了。一九八五年龙干事在团里任政治处组织干事,一份一万二千字的《缩编为了和平,缩编为了战争》的教育材料,被军区内部刊物《政工简报》全文转发。过后不足一月,他就被调到了集团军组织处,细算至今,年不过三十,都已在堂堂军级机关干了七个年头,对军机关的招招式式,一言一行,心领神会。仿佛军长闭着眼睛,能在地球仪上摸出哪一块是中国版图,哪一块是美利坚合众国,哪一块是独联体的四分五裂,哪一块是日本、朝鲜、印度、老挝、缅甸和越南一样。实事求是讲,军长是个好军人,中国相邻的国家他都能从地球仪和世界地图上摸出来,连俄罗斯大沙漠上离中国最近的巴尔喀什湖都能摸出来,还能感受出图中那湖水的水温。龙干事也一样,机关文书做久了,对首长们各自爱好的文章味道都了如指掌。军长爱旁征博引,夹杂事例,边叙边议;政委的讲话稿爱引用古文和唐诗宋词,显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渊博;剩下的副政委、参谋长、主任、副主任,偏爱什么材料什么文章,他都清楚。正因为这些,龙干事在队伍中行进着,一边表现出一种全神贯注,一边还能集中精力去思索军长报告中所需的事例。

队伍从军长面前走过去。

照理,搜寻一个有关战争与和平的实例,在龙干事不为难事,加之又刚从下面部队调查研究回来。此次龙干事随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到边远部队调查研究,是为全军即将召开的新形势下改革开放的政治工作研讨会写一篇论文作准备。龙干事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竭尽全力要找出一个事例来。政治部站在直属队以西,面东而立,日光在龙干事脸上铺排出白银似的亮色。龙干事望着东边天际的风景,太阳光由深到浅,辐射到龙干事的额上,照亮了他脑海中的一片深邃。穿过白茫茫的云雾,龙干事看到的却总是一早醒来见到的那封信。

其实,使龙干事真正上心思索的是“今晚你一定来赴约”。信上没有日期,信封上无字无邮戳。不待说信是她亲自送来的,从门缝塞进了屋里。最重要的是弄不清送信日期,也许是今天一早塞进门缝的,也许是他下部队期间塞进的,问题都出在他昨晚建设长城后,回屋没开灯便倒床睡上了,无法证实这一点。同样文字和内容的信,龙干事共收到十三封,前十二封都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日期和收信日期在同一天。龙干事心里很惶惑。太阳已经升起,操场上是平常那种金色的日光,杂草上泛着翠微色的光亮,露水挂在草尖上,映出了无数橘红的太阳,被部队踏过的地方,露水落在同志们的鞋和裤角上,地皮呈现一层负伤的红润。在操场那边,军首长们很伟岸地竖在阅兵台上。风景就是这样,比起军营十分普通,比较营外又十分威严。龙干事在管理员的口令操纵下,迈着与机关同仁一致的步伐,心却被那封信揉进了莫名的慌乱。零零乱乱的大约是担忧的感觉,从阅兵台那儿,漫过操场,漫过队伍,一群一股地挤进他的心里。他弄不明白自己该不该去赴约???

会操没办法把龙干事从难以排解的烦乱中拯救出来。迫在眉睫的是军长的讲话材料,倒是偶尔能拉他上岸,然而他又找不到一个事例,无聊和烦闷,穿越季节,浩渺无边地淹没了他。

必须得有那么一个事例吗?

政治部在操练行进间的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他本来队列训练不错,可军长从那边过来时,口令是向左转,他却偏偏向右转,和处长撞了个满怀。处长说你搞什么名堂!他慌忙反转身子时,军长已到了身后,立在操场边的一棵树下。军长的头顶,满是挂着日光的绿叶,和军长的脸是一个颜色,又青又亮。队伍中一阵窃笑,数干部处吴干事笑得最响,吴干事管任免,他把团以下干部花名册背得滚瓜烂熟,便成了军区优秀机关干部,得以提前晋职晋衔。他与龙干事同年入伍,都已正营职少校了。龙干事快步追上吴干事,说有什么好笑少见多怪。吴干事甩着他有力的胳膊,起落着挺拔的腿,说龙干事你不用见了首长就超限度表现,这次调职你十拿九稳,首长们在一块议过你。议我什么了?说你文字好,文章如三春江山,能在寒冬腊月写出一个春回大地。吴干事有话你直讲,龙干事说小肚鸡肠拐弯抹角不是男子汉本色。骗你是孙子,军长和政委都说一个处有你这么一支笔,机关乃至下面各师旅的工作都上去了。

龙干事心里的冬季慢慢过去了,还似乎漾荡了一些春天的气息,夹杂着浓厚的花开时节的那种粉红色的香味。一定要找个无与伦比的例子镶进军长的讲话稿。龙干事下了决心,力排干扰。他想,女人算什么东西,爱情不过是阳春三月的一朵花,走出军营,满街都是,你让我赴约我就赴约了?浅薄,庸俗,可笑。生命是一条穿越时间的链条,要走过很多的阳春三月,什么时候都可以采草摘花,前面十二封信我都没有去,为什么接到了第十三封信就非要去呢?她会写第十三封信,就不会写第十四封信了吗?

走完队列,是观摩直属分队的队列训练,每周都是如此。这次观摩轮到了军直防化营,唤队的是防化营教导员。教导员说营长母亲病故了,老婆孩子都住院,昨晚刚回来,我的口令不好,普通话南腔北调,希望大家认真听。教导员的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军首长面前替营长请个假;二是向部队和机关来个丑话在前,走不好队列时望多多海涵。龙干事思路又转悠开了。战争与和平是个哲学问题,它超出了军事的范畴,进入了否定之否定的队伍。在哲学的行列里,想嵌入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就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和马恩列斯毛,也非轻易的事。龙干事有些头痛,他告诫自己决不再想那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然她的面容总是无遮无拦地冲过来,横在他面前,就好像春天到,你阻挡不了花开一样。

妈的,爱情!可这也算是爱情吗?

人不难有才,难有志;不难有志,难有品;不难有品,难有眼。唯具超凡眼目,不被时流笼罩者,堪立千古品格;品立则志成,志成才得其所用矣。这是哪里的话?龙干事想着,开始痛恨自己了。一封来信说你今晚一定来赴约,搅得你六神不安,难道她真有如此大的诱惑?难道她不是时流的东西?既然你有超凡眼目,认出她不过也是一种时俗,为什么还要被她所笼罩?归根结底是你有才而无志,有志而无品。无品才有何用?龙干事望着面前防化营的方块队形,深深地责备着自己。马干事朝他这边移了半步,说昨晚晚间新闻看没有?龙干事说没看。马干事捏着嗓子说萨达姆不想让他女婿做国防部长了。龙干事说窝里斗。马干事说是封建王朝的弊端。政治部站在大操场的一角,身后直立了几排杨柳树,是一片小小的林带。从林带里吹过来的风一条一条,湿润而又柔韧。马干事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拉克政府的症结后,扭身拉了一下干部处吴干事的衣角。

防化营营长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吴干事说了防化营营长的名字和年纪。

马干事说回头可以写篇稿,在军报上吹吹他。

吴干事说他家困难成堆,你可以好好采访采访他。

马干事说我不是已经向你采访过了嘛。吴干事略略一怔,脸上浮着笑,说这就是采访呀。马干事说没这点采访本领还算特约记者吗?阳光很厚,迎面扑来,再向上升,似乎已经高悬在这个城市东郊的上空,再过一阵就可滚到军营上空了。麻雀在阳光中穿梭,仿佛穿梭在太阳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掌声,掌声里,防化营跑步回归原地。龙干事被这掌声拍醒了,新闻马干事和任免吴干事的话如钥匙开启了他封闭的脑门儿。我真是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搅糊涂了,防化营营长家里母故妻病,又带出操练能赢得三大机关掌声的部队,什么是他在新时期和平条件下带好部队的理论基础?不正是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和平年代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吗?龙干事有些激动,仿佛无意间发现了暗堡的通道。他的脸上映着阳光,写着胜券在握的快意,集中全力听着军长的讲话。军长立在部队组成的围墙中间,做简要的会操讲评,称防化营的队列训练,是军直属队的超一流水平,比下面部队的队列优秀单位丝毫不差,显示出了军直属队良好的军事素质。

迫在眉睫的任务基本完成了,龙干事暗自舒了一口气。军长的讲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快接近会操的尾声。镶进这么一个事例,详尽具体,说服力强,无疑使文章突然间满壁生辉。龙干事简直以为防化营长就是为了这篇讲话稿而奉献牺牲了那么多东西。上午军长就做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自然念完了报告,对你的认识也会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不仅认为你的文章是三春江山,也会觉得你龙干事是机关文书中的旷世奇才。龙干事暗自抖抖身子,有些得意起来。他朝处长这边移了移,问讲话材料在哪里?处长说等一下就给你。

会操结束了。

一出操场,值班员立刻马不停蹄地喝令解散。这也是军机关同志们的习惯了。龙干事以为讲话稿在处长家里,可部队一解散,处长将他拉到路边,把首长及机关同事让过去,从口袋取出了那份稿子。战争与和平经过了现代化的电脑处理,使人与原始拉大了距离,感到一种新的陌生。八开略大的打印纸,散发着油墨香味,龙干事拿在手里时,觉摸这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不是出自他的手,有些不像他的春晖文章了。

也果然不是龙干事的文章了。

共计二十五页,两万余字,龙干事一页一页掀着,见军长除了在第七页把防微杜渐改为有备无患外,未动一字。在第一页的天头上,军长有一行批语:文章有理,但少个把事例,加上后可设法拿到《军事理论》杂志上试发。

《军事理论》是全军唯一一家专发高质量军事学术论文的刊物,那上面文章的署名,多为军界显赫人物和一些军事专家,最不济也是军队院校的教授或讲师。很多军长、司令员戎马一生,却不能在其上发一篇文章。龙干事觉得此文定能攻开《军事理论》,军长说设法二字,那就一定有攻开的智略。当然,文章发了,要署军长的名字,这和《政府工作报告》由庞大的写作组集体写作,发表要署总理的名字一样。署总理的名字也是每个执笔的荣誉。自然,署军长的名字,也是龙干事的荣誉,是龙干事价值的体现。可龙干事掀到最后一页时,在那半张空白上,处长用蓝色墨水写了两行字:

首长,此稿我写得匆忙,哪儿不妥请不留情面地指出,改好后争取在《军事理论》上发表。

这时,处长开口了。说我以为说是我写的,军长会给个面子不让修改,结果还是让加个例子。你看看把例子加在哪儿,加好后送到我家,上午八点钟前我得交军长。

收操号响了。收操号响在这个夏天的晨时七点钟。

上午三大机关听军长做报告。

上礼堂座无虚席。电风扇飞速地转着,汗味仍又浓又烈,如农药味一样古怪地弥漫在机关同志们中间。军长的身后,一左一右,放了两个立式电扇,他的短袖上衣被吹得一掀一掀。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被军长地方性的普通话,报告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礼堂外边,北方桐树在转红转白的日光下,绿成一片黑色,虫包儿在树下吊着荡来荡去。知了在那桐树枝上,叫得焦躁干涩,又不知疲倦。

到底是夏天,且还是盛夏。

机关同志们是列队进入会场的,依次一个一个坐下来,军长就开始昂扬激奋地报告了。龙干事找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窗口坐下。他的身边是后勤部财务处的邢助理。邢助理在机关人缘极好,无论谁到他那儿报账,他都不一张张像审查案犯的卷宗一样查看发票,他只看发票下面大写的钱数,尔后用算盘核实一遍,便把钱给你。当然,事情都是有来有往,一个机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定哪天他也要用到别人。不过至于组织处,能帮邢助理的是几本稿纸几本书。方格稿纸邢助理不要。邢助理见了组织处的同志总是说,买书别忘了给我一本。邢助理家藏书很多,少说有五千册,大多还是精装本或豪华本。邢助理爱好文学,市报和军区报上常发他的小小说和散文诗。邢助理干财务有些业务不对口。甚至说是怀才不遇,所以邢助理最爱和政治部的干事攀谈了。邢助理说龙干事,军长的讲话稿是你写的吧。龙干事说你觉得怎么样?很深奥,邢助理说,我估计别的人写不出来。龙干事说是我和处长合写的。

龙干事和邢助理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头几乎靠在一块儿,像串在一根竹条上的两个冰糖葫芦。邢助理额上有汗。邢助理说天真他奶奶的热,今年夏天特别热。龙干事问他今年降温费一个人多少钱?邢助理在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上写军党委要抓廉政建设,降温费要降为每人二百五十元。政治部主任没有坐在台上,他在会场上不时地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同志都赶紧伏案记录。主任来了,邢助理趴在桌上作风景素描。他用文学的语言描写会场,说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军长的讲话声清脆而有力,仿佛一股从山岩跌落的溪水,在会场上空潺潺地流动。

龙干事把邢助理递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第十三封信,你到底该不该去赴约?整个上午,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军长的讲话,他几乎能背出来,其中战争与和平的有关警句名言,有多少条都写在第几页第几行,他出口可答。记录的人,也多是记这类半是创作、半是借鉴的语言。照理,军长在念自己起草的讲话稿,龙干事该听得更加仔细,并不时观察,机关同志对讲话的反应,可惜处长在讲话稿最后一页的附言,让他恶心,加之小礼堂闷得人心绪不宁,这使龙干事总也不能入戏。

见到她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至今已收到了十三封信。可你到底去不去赴约呢!

那件事其实偶然得很。很早很早的时候,总政治部一个干事到军里了解部队思想现状,龙干事陪他看完龙门、白马寺,最后到黄河游览区观赏。时值冬末,黄河边红沙漫漫,河水浅且清澈,如一条绸带从上游飘然拂下,既无大漠孤烟的景象,也无黄河入海的风光。太阳暖洋洋的,温热地烤在头顶,如悬在河心的一盆炉火。游人三三两两,点缀在黄河滩上。走近水边,小心地踩上解冻的牛皮沙滩,能照出不错的艺术风光照。龙干事为总政的干事选了一个景,拍完照后,她从龙干事身后走过来,说帮我拍一张吧,你选这个角度不错。她把相机递给他。龙干事很快帮她拍了一张。

还她相机的时候,她说你是当地驻军的吧。

龙干事说我是驻军政治部的。

她说能问你高姓大名吗?

龙干事说免高姓龙,龙干事没说自己的名。

她平平常常说声谢谢,便接过相机朝别处走去。这一丁点儿经历你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能邂逅,就像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随手捡到情人们扔的饮料瓶子或并肩偎坐过的一张报纸,没任何珍藏价值。过后龙干事连她的长相、衣饰都忘得干干净净,印象上一穷二白得很,当时连她照相机的牌号都没顾上瞧一眼。可是一周后,龙干事坐在办公室过组织生活,在党小组会上同其余党员同志一道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收发将报纸送来了。报纸中夹了很多信,其中一封写的是龙干事亲启,落款仅两个字:本市。在信封的背面,有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龙干事心里闪悠一下,仿佛掠过一阵从山洞吹出的凉阴阴的风。他拿起一张报纸,摆出一副去上厕所的模样走出去。在厕所,龙干事插了门,怀着神秘得近似于第一次偷看情书的心境,手颤抖着开启了那封信。

信中无信,仅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龙干事为总政干事选的风景:黄河一溪,自天际弯曲而落,如一条白绸轻飘飘地舒缓下来。照片左边,天上悬一粒太阳,如一颗闪光的豆儿。右边天上,闯进来一行大雁平平地飞。对焦曝光都很好,看那照片,摄影技术超过了一般的群众水平。部队住在古都,国家主席来视察工作,对古都的旅游业倍加关怀,游览了许多旅游景点,为古都旅游添下许多可纪念的风光。所以无论天南海北,到野战军来的首长,各大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大首长的公务员、炊事员,都愿意为古都旅游增收创汇。因此也成就了龙干事一手摄影技术。龙干事自己没有从那照片上看出精心,只觉得也还和谐。河边的她,站在一蓬干草中间,风衣随风而起,人有飞去之意。就这些。就这么一档儿事。日后的龙干事,无数次端详那张照片,没有发现任何更异样的东西。

厕所里虽然每天都插有香味香,青烟一丝缭绕不止,也盖不住它的味道。龙干事匆匆看照片一眼,不见信中有信,翻到照片背面,第一次见到了那行字: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那行字写在照片背面正中。下面是她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码,本市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还有她一个翠微色的名字,一道不十分弯曲的路线图。念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忽然想到三年前机关的一个上尉被市公安局叫走了,忙得军保卫处日夜立案侦破,才明白上尉在古都有情人,情人在舞场上跳舞时被人搂紧了,两拳相见,他把人家鼻子打塌了架。结果是树倒两鸟各西东,上尉被开除军籍,返回故里,情人沦落街头,叫唱大甩卖的街头流行曲。教训深刻,影响广大。那上尉在军校曾是龙干事同班同学,如今想来还让龙干事一心寒颤。一旦分手,即属遥远。军队是闹着玩的吗?军人是闹着玩的吗?军机关是闹着玩的吗?

龙干事把她的照片装进信封,从厕所出来,心里怀着一种欢乐的不安,回办公室过法定的组织生活了。

人事倥偬,转眼过去许多时光。龙干事始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去赴约。小礼堂的扩音装置好极了,军长的声音短粗洪亮,犹如《血总是热的》电影上装扮市长的杨在葆那段著名的演讲,差别仅在于军长的山东口音略微浓了些。龙干事在他的笔记本上写满自责自问的我该不该去赴约,写到无处可写准备掀页时,小礼堂突然停电。这个城市里常停电。军长的讲话被拦腰截断了。组织处长立马走到台后,让电影队的兵们迅速开动供放电影用的发电机。断了音后的军长朝后仰了一下身,看看手表,和少将政委耳语几句,政委宣布休息十分钟。

同志们鱼贯而出。

外面的太阳将走至正顶,又大又圆,烤得地上生烟。杨树、桐树、柳树都卷了叶儿,知了在那卷叶中被晒得哭哭闹闹。满世界挤拥着知了的叫声,地上的荫凉处,蕴含有薄薄的清凉。军官们各寻下一团树影,说他妈的这天,哪个夏天也没这个夏天热。龙干事合上笔记本,到礼堂西侧的一棵杨树下,那儿站了干部处的吴干事,财务处的邢助理,还有司令部的作训处长。作训处长是组织处长的同乡,比组织处长小两岁,正团也干得有些不耐烦。他说我们老乡是大手笔吧,我从未发现军长讲话像今天这样提神儿。吴干事说没一笔好文章,哪能做得组织处长?讲话里的警句不错,邢助理说我记了三十多条。然后,作训处长很大方地给他俩每人让了一支烟,精装硬壳阿诗玛。吴干事管干部,和机关处长们混得熟。吴干事把香烟捏在手里笑着说,准是别人上的供。作训处长立刻严肃了一张脸,别乱说,我这处长在首长那儿本来印象就不好。吴干事也一脸正经八百,说我吴干事做人的原则是不在军首长面前议论人。时开方便之门,谨闭是非之口;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惹是非。听吴干事的语气,仿佛他管着干部的人生命运。见吴干事正经了,作训处长反倒脸上浮了很厚一层笑,说好,干部处都像你这么正派就好了。有处长的盛赞,吴干事来了精神,很神秘地说,上次军里没上报提你副师,听说就是因为有首长说你,全军训练工作下了那么大力气,一份经验材料也没出。说你不会抓工作,只会干工作,缺了一半才。

作训处长狠吸一口烟,好像那烟从口中进,穿肠而过,深吸进脚心了。他说妈的,作训处缺政治部的干事,政治部缺作训处的参谋。说完那口烟才从嘴角挣出来。吴干事说今天的讲话稿要是你写的,那事就成了。作训处长又骂一句妈的说,以后调人不能写材料的坚决不调了。作训处长和吴干事的谈话,属军队条令上说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那一类,龙干事和邢助理在一边执行着条令,缄默不语,直到作训处长一语未了,邢助理才两肋插刀道:

把我调你们处里吧。

你到我们处里来,处长说打仗上前线,我也单独给你一个办公室,让你一边写小说,一边写材料。材料比小说稿费高两倍。

龙干事很想说军长的讲话材料是我写的,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来。喉咙里便如卡了一口痰,咽进肚里恶心自己,吐在人前恶心别人。这时候,龙干事越发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又深又重地包围着他。为了排遣这种无聊,龙干事报复地决定,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再进去听报告,有人问起,就理直气壮地说,那报告是我起的草、执的笔、创的作,还有什么好听的。

小礼堂门口吹响了集合哨,是组织处长吹的,紧急而又响亮,如特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样。

军机关的同志纷纷流进小礼堂。龙干事立死不动,如打进流水的一根桩,然而所有的处长、参谋、干事、助理员从他身边走过,竟都没有注意他。没有同志顺口说一句走呀开会呀,仿佛谁都没有看见他。礼堂外忽然鸦静异常,顷刻间知了也停了烦躁的鸣叫。有哨兵在大太阳下着装齐整、大汗淋漓地走过去。余下龙干事孤身一人,如同落入了无边沉寂的海。龙干事嗓子眼里如爬了一条虫,很想对着哪儿大喝一声奶奶的×,可这时传来了军长的讲话声。军长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隐藏在宁静的和平之中,因此,军人那种宁静无声的牺牲,也正如战场上赴汤蹈火的流血,也正是遏止战争创造和平的战斗。这话原是龙干事灵感的迸发,这会儿从军长口里道出,倒极像伟人对战争与和平的顿悟,是至理名言。龙干事忽然觉得嗓子不痒了,嗓子眼里的那条虫儿不见了。转瞬间他又忽然很想笑。他宽容地想,你与处长争这个署名,真如机关分苹果时,你跳出来说领导分的苹果个比干事分的大。

你龙干事在乎这个名分吗?无聊。

龙干事在火辣辣的太阳烘烤下,拣着树荫往机关办公大楼走。将近十一点,报纸该来了。机关同志每日不看报如同少吃了一餐饭,龙干事亦如此。组织处抓思想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的高层次和同志们对其悉心研究的努力。然而,报纸杂志真的到了,也是随手翻翻而已。那东西的枯燥无味,无法让人沉浸进去。总的说来,政治部的工作属意识形态范畴的上层建筑,办公也在办公楼的最高层,五楼。走进办公室,不想处里的同志回来了好几位。冯干事、汪干事、赵干事,都在看当日的报纸。《南方晚报》上有篇文章,在第四版,标题是通栏宋字,《如何看待当今的情人风》。大标题下有几篇小文章,在开展情人大讨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说情人符合人性要求,弘扬了人本性的自由精神;有说找情人不符合中国国情,破坏家庭稳固,为第三者插足创造理论根据云云。报纸传看完了,管团员青年的青年汪干事将报纸递给龙干事,起身关上门,说今天处长不在,弟兄们老实交代有没有情人。

大家都面面相觑,对汪干事的话有些认真了。管内勤的赵干事说,说就说,按职务高低往下排。这意见一致通过。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管党务的冯干事身上。冯干事是组织处唯一的副团职,还有幸结识了一两位中国正走红的青年电影演员,见多识广。他说实说吧,我是有贼心无贼胆,碰到了机会一想到咱是军人就立刻立场坚定了。

大家起哄嘲笑冯干事不老实,马列主义得太明显。

冯干事说骗你们我是孙子,大家也就相信了。

轮到了内勤赵干事。赵干事和青年汪干事都是正营职,但赵干事比汪干事早入伍一年,军龄工资多拿一元。处里的名单座次都把赵干事排在前。赵干事坐在窗口,面对外面炽白色的浩瀚天空,说我是有贼心有贼胆无做贼的机会,上班不出办公室,下班不出厨房洗刷间。赵干事这人在外怕领导,回家怕老婆,大家觉得他还实事求是,就把目光集中到青年汪干事身上。汪干事神秘凄惨地一笑说,我是有贼心、有贼胆、有做贼的机会,就是没做贼的身体了。于是,大家冷丁儿想起来,十余年前汪干事参加自卫反击战,一颗炮弹片擦了他的那样东西,为此做过三次男性病手术,才算勉强成为正常人。

轮到了龙干事。

龙干事觉得怎么这么没意思。

龙干事又想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龙干事职务最低,不能轻易扫了大家的兴。

龙干事宽容地想军人也是人,也有俗的时候,这大概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龙干事说贼心贼胆贼机会都有了我也没那贼主张。我这人生性优柔寡断不成器。大家不知龙干事说的是心里话。龙干事为该不该赴约六神不安,心里永远悬着这桩事。大家看龙干事说得认真虔诚,取笑一番,便开始看报了。

那天从厕所走出来,龙干事口袋里塞着照片,也塞着那句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那时候龙干事的爱人来部队休假要走还没走,龙干事整日和她商量让她来做随军家属,她说我是解剖医生,马上要评中级职称,随了军谁给我评中职?那一日龙干事怀揣着窃喜,好长时间对这约会没评价,见了处长、主任、军长,他生怕照片从口袋里掉出来。回到宿舍龙干事看见爱人把他所有衣服、被褥洗晒了,还烧好一桌菜,端坐在桌前,含了两眼泪。龙干事说你哭什么?爱人说这一年一个月的假,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就在这一刻,龙干事的暗自窃喜猛然间荡然无存,内疚从心头油然而生。他望着爱人的眼泪,说你姓龙的可真够平庸俗气,家里坐着才貌双全的妻,别人寄一张照片你如获至宝,仿佛真的交了桃花运。那照片上的她是什么人?不是暗娼起码也是浅薄之辈,起码也是当今社会造就的那些标榜个性解放的轻佻女子。一字而蔽之,就是:贱。

说她贱时,龙干事有些自责,觉得对不起人家一片心。你这么小心地收了人家的照片,不也与贱同类吗?龙干事的爱人说,吃饭吧,吃完把你的军装脱下来,我不洗怕你穿烂也不会洗。龙干事觉得挨着装有照片的那块大腿火烧火燎,似乎妻说洗衣裳,立刻就会来翻口袋。龙干事噢了一声,一副突然想起一件急事的模样,说哎呀呀,一份绝密文件还摆在办公桌上,要丢掉,我这辈子的追求都前功尽弃了。说着龙干事急慌慌出门骑车,到办公室将她的照片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锁进抽屉。

现在那照片在龙干事宿舍的抽屉里,和着那十三封信及重复了十三遍的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妻子没走前,龙干事每隔两日收到一封信,龙干事斩钉截铁地将信收进办公室的抽屉里。龙干事决计不去赴约,却又为有这样的相邀感到生活里充满神秘和阳光。后来过几日收不到她的信,龙干事反觉得生活中阴天多雨,缺少灿烂,精神上莫名的无力,以致盼望她的来信比盼望妻的来信更为殷切。

接到第七封来信时,龙干事下决心赴约了,想你就是暗娼我去了入污泥而不染你奈我何?你就是百般逗人的轻佻杨柳,我坐怀不乱你奈我何?然就在龙干事梳头洗脸、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处长走来了。处长来通知龙干事去给处里的一个驾驶员送行。驾驶员小毕被勒令提前退伍了。小毕家在安徽。那儿邻近淮河,水患无穷,姑娘们都挣脱着命运远嫁而去,小伙们死守薄土播种那干旱的人生。小毕在驻地私谈了恋爱。小毕说他当兵就是为了出来讨个媳妇。小毕谈恋爱悄没声息但还是走露了风声。小毕和人争转志愿兵的名额时,事被抖落出来,说他谈的对象因他住过妇产科。有了告状信,组织上就不能不派人落实,这是我党我军的优良传统,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小毕说不上是坏人,然小毕固执己见没人能攻克他的堡垒。组织上找他谈话,说条令明文规定战士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是转志愿兵还是要媳妇你自己选择。

小毕说我不能没有她。

小毕被勒令提前退伍了。

小毕退伍成为老百姓是为了和她结婚。小毕想和她结婚时,她拒领结婚证。她说我和你一个当兵的谈恋爱就是看上你能转志愿兵。你转了志愿兵就有一个城镇户口,好坏部队也得给你一间房子,现在你退伍成了农民咱们结了婚日子怎么过?后来小毕跪在她面前,当着她的面喝了敌敌畏,送到医院抢救以后,小毕就回淮河滩上耕种他的人生了。

小毕是一个不错的兵。送行的路上龙干事说,没想到小毕这么重感情。

处长说难得,真难得。

龙干事说小毕这几年为组织处出了大力。

处长说所以我让全处的人都去送行。

龙干事说小毕谈的这个对象真他妈的没良心。

处长说军人不能把爱情看得太重,爱情至上的人决然不能成为好军人,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龙干事不以为处长是为小毕而感慨,觉得处长是洞察了他的秘密旁敲侧击。龙干事说军队有的规定和宪法不一致。宪法提倡婚姻自由,条令却不让战士在驻地谈恋爱。处长走在路边,从冬青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口中嚼着,说军队有军队的特殊性,规定是符合国情的,要提倡战士在驻地谈恋爱那真是遍地开花啦。

龙干事说宪法是我国的根本大法呀。

根本大法规定婚姻自由,处长说为什么婚姻法还规定对现役军人的妻子要予以特殊保护?龙干事哑口无言。哑口无言的龙干事那时候想,还是不去赴约的好,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真的能保证自己入污泥而不染?坐怀不乱?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至今,演下了多少凄哀的悲剧,好歹你龙干事还是个军人,是党员干部,家有爱妻,前途光明,千万别一念之差,坏了名声,断了前程。当饮清淡之茶,勿贪花色之酒才是做人的本分,更何况你眼下不仅仅是军人,还是堂堂野战军军机关受人几分敬重的文人秀才。

龙干事没有去赴约,很轻易就没有去赴约。

龙干事素有午休之习惯,无论春夏秋冬,这习惯一朝形成,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可是,今天中午,龙干事辗转不能入睡。今天中午,龙干事遇到了新的人生课题。有位杭州同乡休假回来了,杭州同乡中午来对龙干事说,你老婆的中级职称评上了,评上了又被别人挤掉了。重要原因是没别人给领导送的礼多。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中职没评上,工资没调上,房子没分上,连锁反应。杭州同乡说老婆为此病了半个月,眼下病虽好了,却意识到一个女人在社会上不能孤独生活。孤独的女人遇事没人为其出主意,想办法。于是让同乡转告龙干事,要竭尽全力,尽快转业,不为一官半职所惑。并说在没有转业以前,每年得保证休上两次假:上半年一次探亲假,下半年一次请假。保证不了两个假期,家庭出了问题由龙干事负完全责任。

会出什么问题呢?

龙干事为此苦恼了一个中午,想了一中午心事,弄得他虽身在酷夏,内心深处却又冷又凉,不说是寒冬腊月,也完全是深秋季节。这种事无法向组织汇报,谁让你老婆不来随军。与同事说起,也挺没意思,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可这新的人生课题,搞得龙干事猛然觉得很孤单,似乎连找一个说说心里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大机关就是这点不好,人与人隔着一层。人群接踵摩肩,四顾没有知音。上班的路上,龙干事低着头,走在路边。可是没人发现龙干事这种变化,大家都一脸兴高采烈,边走边吃机关发的苹果。到机关大楼下,他看了一眼耸立在阳光中的办公大楼,忽然发现军参谋长亲自在楼下检查同志们的军容风纪。他很奇怪,这工作该是纠察的活儿。仔细打量,又看见参谋长肩上的大校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真金的金星,在参谋长肩上灼灼生辉。原来参谋长晋衔了,这集团军最老的军人,奋斗一生,终于是少将了。龙干事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军容,脑子里莫名地想着日月两轮悬,乾坤几万年,四季一轮回,一年又一年的老话,从参谋长的目光下,安全顺利地进了办公楼。

下午机关讨论军长关于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讨论题由微机室做了处理,人手一份。组织处三个办公室,即团员青年办公室,简称团青办;党务办公室,简称党办;第三个即组织办公室,简称组办。处长办公室和组办在一起。这三办的干事们,人才济济,云集到组办的吊扇下,将桌子并列起来,各自端来茶杯,处长献出了自己的毛尖。倒水时发现水瓶是空的,大家说这简直是对军长讲话的抵触,讨论时不给水喝如何讨论呀,何况还是酷暑盛夏。

龙干事提上水瓶去锅炉室打开水。去锅炉室要穿过一片小林地,全是杨柳树。龙干事看见树叶都卷成了小筒儿,知了的叫声又沙又哑如落叶一样,淡白淡黄吱喳吱喳响。林地外是连队的生产地,番茄叶都干成一片片灰色的纸,然秧上还挂满红星点点、大小不一的番茄。黄瓜架上的黄瓜如肿了一般,又粗又长,全是留的黄瓜种子。龙干事走在林地的小路上,呼吸着林地凉荫荫的青黄色气息,有返璞归真入了自然的感觉。他抬头,看见有一行小分队的士兵,扛了铁锨扫帚,去办公大楼前打扫卫生,整理路边的草木。他想何苦呢,大热的天,鸡狗还躲到树下纳凉儿。那小分队的领导是位连长,龙干事认识,见面时龙干事说来打扫卫生?

连长立下笑笑,说总得给兵们找些事情做。

龙干事说没事了你让战士们歇歇。

歇着就得出事,连长说这是带兵之道,眼下这兵们最会无事生非。龙干事走了。夏天的太阳在林子以西显得傲慢而无情,天空仿佛有些动荡不定,金黄色的天宇,浩漫如烈火似的海洋。龙干事和任何人一样,在这种浓烈得无边无际的风景里走着,不由感到一种寂寞的笼罩。寂寞是往事生长的黄天厚土。龙干事整整一天都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困扰着。他想她这样写了十三封信,这一封破例不从邮局寄,亲自送过来,也许自己真应该去见她。也许换了别人接到第一封就已经去了。就是不去,接到第四第五第六封,也该去探一个虚实。她到底是谁?什么职业?何种目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约会是为了爱情还是有求于你?这些问题龙干事不是今天才有疑问。接到她的第八封信时,龙干事是决心予以探寻的,且那一刻决心非常大,就是冒险也在所不辞。决心是在刹那之间下定的。那时候办公室只有他和内勤赵干事,另两位干事一位休假一位下部队搞社会主义优越性信念教育了。收发战士按时将报纸从门缝塞进来。赵干事首先捡起报纸,抖出了那封信。赵干事拿着那封信举在空中看了看,说龙干事你有外遇了吧,怎么总有落款本市的信?龙干事心里咯噔一下如心头炸了一个雷,他背对着赵干事说你看我有那个命?有个同乡工作在这市里,一次次邀我去坐坐。赵干事把信扔在龙干事面前说邀了就去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支。尤干事说他是商人,奸商,皮包公司的钱骗子,我怕掺和进去引火烧身,把一身素肉烧成灰。

赵干事说站得正不怕影子歪,这年月不逛妓院、贩卖人口、吸毒卖毒,你怕个鬼。

就那一刻龙干事下死心夜晚去赴约,想她总不会是一个集团的诱饵吧,如是了她也不会在我身上打主意,要钱没钱,要仇没结下,何苦三番又五次。龙干事没有看信。龙干事把信塞进抽屉心说是死是活我今晚去赴约。可就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赵干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就递给龙干事。电话是龙干事的妻子打来的。

她说老龙吗,你有好事了?

他说你同意随军了?

她说不是,打死我也不随军,随军,我去解剖谁。

他说是你评上中职了?

她说不是你再猜猜。

他想了想说你是挂长途不交电话费吗?

她说我怀孕了。

他惊喜得半天没能说出话。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男的女的?

她说现在还检查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着她的小名说,你要注意身体,想吃啥买啥不要吝惜钱,我工资一发就给你寄回去。他说完的时候她好久没有说话,他听到耳机里有她的哭声,还看见了她拿耳机的手在颤抖。

后来电话就扣了,记不得是谁先扣的。

因为那个电话他没有去赴约。他没有说我不能有半点的对不起妻,却很自然的没有去赴约。简简单单的就是没有去赴约。

以后也没去。以后每每再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就听到在秀丽名城杭州的妻那呜呜的哭声,沿着电话的卷线,就看见妻拿听筒的手颤颤地抖,直至今天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直至她说出了家庭问题你负完全责任。

到底会出什么家庭问题呢?

锅炉室里挤了很多人。烧锅炉的老军工今天没有烧开水,后勤的军需助理正在训斥他,说今天机关讨论军长的讲话你偏偏不烧水,简直是瞎胡闹,如果不想干了就趁早打报告。老军工沉默着,往锅炉里上水,把火烧得似乎要烧掉一个旧社会,创造一个新世界。然无论怎样也远水不解近渴,水温才升到十四度,离烧开还有八十六,机关各处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和首长的公务员就那么干干地等。龙干事站到人群外。军需助理在里面吼着:

你到底什么原因上午没上班?!

老军工仍不言语。

军需助理说你说呀,哑了?

老军工说是和儿媳吵架了,儿媳打了她婆婆。军需助理消了一口气,埋怨说不能因为家务误了上班,军队有铁的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军工说我知道,我在这烧了三十二年锅炉,我亲眼看着军长换了十二任,我把老伴送到医院就赶到了锅炉室。机关的同志们听了吓一跳,三十二年,若是换一种形式度过,如和大家一样蹲机关,混不上军长也混成正师职大校了,可老军工依然是军工依然烧开水。机关从最高首长到公务员,都不知喝了他烧的多少开水,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听说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二等功,而今依旧是锅炉室的老军工,儿子、儿媳一块动手把母亲打进了医院,老人家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老军工还得赶着来挨骂。从人缝中看着勾头铲煤的老军工,龙干事有些凄风苦雨罩世界的感觉。他将水瓶放在面前,坐在锅炉室外的一张歪凳上,风从他头顶缓缓地过。办公楼头的这片林地在面前铺展开来,龙干事忽然看见几片干叶哀伤地飘零。直属队的兵们在前面扫地。老军工在锅炉房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还在说。龙干事想起了中午的事,想着老军工,想着想着,想到了一首流传甚广的叹世万空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 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 来来往往有何踪

山也空来水也空 山水长在世界中

田也空来地也空 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来妻也空 大限来时各西东

男也空来女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生也空来死也空 生死如同一梦中

空手来时空手去 到头总是一场空

……

龙干事提着开水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来钟,太阳偏西,在办公室的窗上映一层浅红。干事同志们都是坚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龙干事亦然。大家到一块,即刻就升起大家庭的温暖,见到龙干事都说渴死了,讨论发言讲得口干舌燥。龙干事慌忙给每人沏了一杯茶。处长的毛尖茶香,便毛茸茸地萦绕在组办里。同志们说龙干事,我们都轮流发过言了,讨论到了第三题。第三讨论题是为什么说改革开放是强大军队、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根本途径?下面轮到你发言。龙干事坐下来,略微思想,要发言时顺势瞟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内勤赵干事的记录本,上面除写了某月某日讨论记录一行字外,其余还是一张白纸,等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等绘最新最美的图画。龙干事有些生气。龙干事说:

军长的讲话稿是我写的,我还参加讨论什么呀!

党务冯干事说你写的你就理解深透了?

龙干事说不理解我能写出讲话稿?

马克思写了《资本论》,冯干事说马克思也不敢说他对资本主义理解得又深又透了。

龙干事说至少没人能超过马克思。

冯干事说现在的资本主义到底发展得怎样?冯干事问得很尖锐,不等龙干事接话,处长就抢过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谁写的讲话稿就怎样不怎样。写与不写都一样。更不要扯到资本主义和马克思,敏感而又复杂。有些问题在现阶段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出来就毫无意思了。下面还是言归正传,大家自报一下救灾的捐物和捐款,马上报上去。

原来大家在讨论捐献大救灾。

驻地有几个县,一入夏就遭了连阴雨,山洪暴发,淮河倒流,淹没几十万人,一百多万亩土地。夏天就这样,还不知雨季到来会怎样。军区有紧急电报通知,要求发动官兵实行捐钱捐物大救援。

大救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大体现。机关的同志自然不甘落后,也不能落后。然此一类救援多了,人都有些麻木。老天总不作美,不是水灾,就是大旱,不是冰雹,就是泥石流,加上地震地裂,难道人的苦难还不够多吗?龙干事想你索性把人类毁灭不就算了嘛。龙干事在心里盘算着,计划捐款十元。然他这么想着并没说出来。这捐献其实捐得机关干部害怕了。捐款少了,难以出手,捐款多了,又衣袋羞涩。按惯例第一个说捐的物款数是基数,都不好意思低于那个数。龙干事刚调机关时,这古都发动全市各厂矿企业和驻军为教育捐款,龙干事在全处会上脱口而出捐了二十元,其余犹豫半天也都捐了二十元。过后,同事们没有不埋怨龙干事,说我们不是怕捐款,而是风气不正,捐的款不一定用在教育上。

发动捐献是一个小时前的事,大家都不发言,龙干事提水回来也参加进了沉默里。处长忍不住说,我捐十块钱。还是以前捐的老数字。处长捐十元,处长职务最高,军龄党龄都最长,不消说处长说的这个数就是上限了。虽说捐献自愿,但你高出了处长不是有意出卖处长吗?冯干事说处长捐十块我捐五块吧。赵干事接着也说捐五块。于是八九个干事都说捐五块。龙干事也说捐五块。龙干事想五块钱就是平常一包烟,一个处加到一块儿也就六十块钱,上级机关随便来个首长干事,招待一顿就是二百三百,甚或七百八百元。交钱的时候,龙干事又拿着五块钱犹豫半天说,我捐十块吧,刚才去打开水路上拾到五块钱,本来不想交,这一会也捐给灾区吧。

组织处共捐六十五元钱。

内勤赵干事拿着钱和统计到秘书处交款了。

赵干事去了十分钟不到回来说,我们捐得太多了。军长捐了十五元,主任副主任各捐十元,别的处长都才捐五元,干事捐两元,我们捐多了不是朝别人脸上打耳光?

龙干事说多就多嘛,你还值得来回退钱呀。

赵干事说让退钱是首长的意思,当干事的总不能交得比首长多。赵干事退回龙干事八块钱。冯干事眼疾手快,从龙干事手中抽出五块,说这是拾的,拾金不昧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去买点瓜子大家嗑。冯干事拿上那钱在门口叫了一声,专给组织处抄写材料的一个战士便接钱下楼了。这战士硬笔书法好,和专门开车的司机一样专门抄材料。

冯干事抽走那五块钱,龙干事本不吝惜,可就是觉得没意思,心里如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捐钱下级也不能高于上级,真有点像中国的住房面积分配,下级永远不能大于上级。钱也捐了,瓜子也派人去买了,时间已是四点三十分,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该讨论军长的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了。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夕阳西下,红光淡淡,北边的天空一片浑浊一片亮。处长说该讨论了吧,大家说是该讨论了。然说完了大家又默不做声。

很静,似乎能听见西去太阳的落音。

就这个时候,军长突然走进来。军长是山东大汉,特号特制的短袖衬衫,盖不住他那坚挺凸鼓的肚子。那是真正的将军肚。少将军衔在他肩上,使组办蓬荜生辉。大家见军长进来,一齐起立,严肃而又恭敬。军长笑着说,天气有些凉快了。处长说今年夏天比往年夏天热。军长说大家对我上午的讲话有什么反应?处长说我们已经搜集情况了,机关的同志普遍反映说,很受鼓舞,很受教育,特别是对相对说世界和平,苏联解体,中东战争以后的国际形势分析以及您对未来国际形势的预测,中国军队在这种新形势下应该采取的对策反应很强烈。

加进直属队防化营这个例子不错。军长说很有说服力。处长没说例子是龙干事加上去的,处长说这是您统率有方,将强兵壮。军长笑了笑,说你们可以把下午机关讨论的情况整理一下,拟一份传真电报,连夜电传到军区,让军区机关和首长知道一下我们这场战争与和平新关系的教育。

处长说我们是有这个计划。

军长又笑笑,你认为这篇讲话稿到底怎么样?

处长说我们写时就想到了发表。

军长说行吗?

处长说我认为不比任何公开发表的军事论文差,问题准,观点新,又有理有据。

军长说妈的,风气不正,稿子你们不要从邮局寄,派人亲自带点东西送到编辑部,不要怕花钱,这年头缩手缩脚办不成事。

军长说完就走了。军长走了大家如释重负,慌忙坐下说看样子军长对这篇讲话很满意。未及议论几句,买瓜子的战士进来了。处长对战士说我真怕你刚才提着瓜子闯进来,战士说我早就回来了,看见军长在,我就躲在了洗漱间。接下,大家锁上门,开始嗑瓜子。嗑着嗑着,处长分配任务说,团青办和党办的留在这儿继续讨论,其余你们几个抓紧到各部门搜集讨论情况,龙干事把这项工作一抓到底,将搜集的情况整理个电报,连夜发往军区,让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早上班就看见电报。处长说这电报军区肯定转发各野战军和省军区并上报三总部。

其余同志各抓一把瓜子,手拿笔记本出门搜集情况了。

龙干事去了司令部。司令部是军队正宗,人多处多,占办公大楼两层,龙干事到二楼三楼各处看了一遍,各处竟都讨论结束了,好多处不到下班时间就闭门落锁。原来是汽车营去南方训练回来了,拉满水果凯旋而归,机关分配橘子和香蕉,听说每人还有五个芒果。机关同志们都提前下班回家分胜利果实了。龙干事从司令部走回来,到其他部门搜集讨论情况的同志也都回来了,也都一样地说,他妈的,他们早都下班了,又分橘子,又分甘蔗的,我们还在这儿讨论得傻认真,哪个处都没有我们组织处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正说的时候,政治部的走廊上及时地响起了政治部管理员悠长的高叫声:

喂——首长指示,没讨论好的处继续讨论!讨论好的到食堂分降温水果,请同志们准备好箩筐、板车、三轮车——

走廊上有了接连不断的锁门声,脚步声。各处都相随这分红的唤声讨论结束了。组织处和宣传处在隔壁,宣传处长提着公文小包探进头来问,你们还没讨论完?组织处长说完了早完了。然后处长扫一眼大家,说龙干事,你加个班,晚上到我家吃饭,抓紧把电报写出来,水果我派人送到你门口。

龙干事感到很无聊,心里装满了空洞。他不假思索近乎脱口而出地说,让别人写吧,我晚上有约会。然他说完就满世界后悔,想你没打算赴约为何说约会?他生怕处长追问跟谁去约会,就在心里盘算如何应答处长的追问。可处长很宽怀,没有追问,处长只看着龙干事的脸问约会重要吗?

龙干事说重要,和一个老乡说好晚上八点钟见。

能比军长交待的任务还重要?处长说别说朋友见面,就是谈对象这时候也得往后推一推,再说晚上八点钟见,你动作快些,三页两页两三千字,八点钟前也该写好了。

龙干事说各处都没认真讨论,一点情况也没搜集到让我怎么写?

这点小事就难住了你?处长有些生气了,说组织干事没这点能力那工作还怎么搞?龙干事无言地低下头,面前是讨论记录,白纸洁净如初,在等着最美的文字和图画。处长说大家都回吧,一起动手把水果搬回去。处长走出去又折回身,说机关参加教育人数百分之百,其余需什么数字估计一下,说大不说小,大家怎么发言的,你按你的思路写,八点钟前把电报送给我,我让我家属留着你的饭。

都走了。

偌大的办公楼,上百个办公室门皆锁着,走廊上寂静无声。洗漱间自来水龙头的漏水声,滴滴答答,极像古代宫廷音乐,孤独地响在雕梁画栋的房檐下,似乎你心空神静,还能看见缭着绸罗如孤雁般坐在台阶上的宫女。龙干事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铺开稿纸,通过窗子一角,远眺城外,落日一团如一颗柿子熟透在天际,红软欲滴,在一片云下悬着。那云在夕阳的照耀下,如薄亮的红绸飘展游移,变幻着无穷的形状。窗下的树上,被晒卷的叶子又慢慢舒展开来,恢复生机。然龙干事不是树。龙干事一副无奈的愁绪,找来了军长讲话材料的原稿和以往向军区汇报学习讨论和什么什么教育情况的几份电报稿,在八开的大稿纸上写下了一行题目:

第××集团军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

机关分队开展大讨论对改革开放的认识进一步加深

龙干事数了一下,标题的第一句话二十六个字,比第二句多出四个。好的机关文书标题十分重要,往浅处说,字数相等,语句对仗,读来朗朗上口是一般的、起码的,也是最通用的标准。龙干事在琢磨是把第一句话去掉四个字还是在第二句话上加进四个字。龙干事苦心孤诣地推敲时,电话铃响了。龙干事猜想电话是处长打来的。龙干事有意让电话铃响过五六声之后,才慢慢腾腾过去接电话。

电话里传出很粗的问话声。你是谁?

龙干事抬高嗓子反问你是谁?!

很粗的声音更粗了,我问你是谁!

龙干事说,我问你是谁!你会打电话吗?拿起电话要先报上自己的单位和姓名。

对方说,我是军长。

龙干事的头猛地向上抬一下,嘴和听筒拉开距离了。他脸上骤然凝了一层白,嗫嚅着轻声说,军长对不起,我是组织处的龙干事,我没听出你的声音,以后接电话我一定注意些……军长说你注意什么?你说得对,给人打电话是应该先报自己的单位和姓名。龙干事的脸越发白起来,手微微地抖,话也说得不成句,他说首长,真的,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首长……

那边的军长有些不耐烦,说算了算了,军人就要有些刚性,敢作敢为。你们处谁写这场教育的电报?

龙干事说我。

军长说别忘了把军常委的讨论情况写进去,军常委下午讨论很认真,一致认为这场教育抓得很及时,对新时期我军的任务明确了,思路清晰了,抓部队建设的信心更足了。军长说了三个排比的“了”,啪一下扣了电话。军长扣了电话仿佛接通了喇叭的电源,跟着响起了下课的号声。号声嘹亮有力,如这平原上的一场秋风,吹得龙干事心里前际茫茫,后际墨墨,心头满是空空荡荡、不着边际的落寞和孤独。

龙干事终于踏着夜色去赴约了。

龙干事拿了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的全部信件。

龙干事是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十三封信中的奥秘,在瞬息之间决定赴约的。

龙干事七点钟写完电报,那时候日暮已尽,军营中正是白天和夜晚交接的一阵暗黑。龙干事从办公大楼跑下来,一天的炎热已经消退,天气变得凉爽适宜,十二分惬意。大楼门口的哨兵,在灯光中向他敬礼,他没顾上还礼,就跑下了楼前的台阶。回头望那夜色中的办公大楼时,忽然觉得机关同志们对办公大楼的形容,真是恰如其分——棺材。这是同志们第一天搬进新的办公室,端着茶杯,对办公楼说长道短时的戏谑。后来三大机关便对办公楼时有这样称谓了。连新调来的军政委,第一次走到办公楼下,也说这楼设计不好,长长方方,呆呆板板,和棺材有什么两样。这是原话。龙干事亲耳听到的。当时组织上委派龙干事陪着少将政委去熟悉军机关大院和办公楼。眼下在这暮黑时分,忙碌消失了,喧闹和秩序从大楼走出来,分散到各个家庭和单人宿舍里,只剩下一个长长方方的壳儿卧在暮色中。龙干事回头望这办公大楼时,撞在了人身上,还没来得及说声对不起,那人却忙不迭儿说,不怪你怪我把手电筒忘在医院了。

原来是烧锅炉的老军工。龙干事说早都下班了你来干什么,老军工说办公楼门口的花好几天没浇了,再不浇营房助理又要骂我,又要扣奖金。龙干事朝前走了一段,回头望那大楼门口灯光下的一盆盆红红绿绿,看见老军工虾米样弓在那花盆上。看到老军工,龙干事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叹世歌,说田园产业儿孙受,阴司罪愆自相从;青山绿水依然在,你往西去我往东;空手来时空手去,到头总是一场空;忙忙碌碌为谁人,万事如同一场梦。想到叹世歌,龙干事便想到自己。想到自己,龙干事就想你可不是一般的人,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不能搞唯心主义那一套。于是乎忙慌慌打住思想,迈开双腿,拿着传真电报稿往处长楼那儿跑去。

往处长家去要通过龙干事住的楼。龙干事顺脚拐回宿舍,上至三楼,门口果然堆了两筐橘子、半筐菠萝、半筐香蕉,他翻翻筐子,没有见芒果,想肯定是哪位同事帮忙吃掉了。一捆甘蔗靠在门框上,他一开屋门甘蔗就倒进了屋子里。龙干事家属不随军,胜利果实总是吃不完,往年分的水果蔬菜他有一半都给同志或者战友了,今年龙干事想,这橘子甘蔗谁也不给,明天我就让老军工来拿。

处长楼在最后第二排,八十四个平方的住房面积,各家都有余房,但据说还没有住够处长的标准。组织处长住二单元四号,龙干事敲门进去,站在处长家的地毯边上换鞋子。

处长说写完了?

龙干事将电报稿递给处长说你改一稿吧。

处长没有看电报。处长的夫人和儿子都去看必须看的政治电影了。处长穿着拖鞋把龙干事引至会客室,龙干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少校,竟穿着一双训练鞋坐在沙发上,面前地毯上印着他的灰脚印。那少校脸上硬有冷色,仿佛因天寒冻青了,任你春暖花开,也别想化开那层青。处长向少校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处的龙干事。又向龙干事介绍说,这是军直防化营的胡营长。

龙干事说胡营长你好。

胡营长说我来是想问你一个事。

龙干事立着不动,觉到有件事急等着发生。

处长把电报顺手放在茶几上,将自己搁在沙发窝儿里,把一个圆垫塞在后腰下。龙干事不知是坐好还是不坐好,尴尬得漫天漫地。

胡营长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战争就像一个万魔洞,你时刻准备打了,那洞门就向你紧闭着,把和平留给你;你不准备打了,那魔洞就向你敞开门,战争就突然降临了?龙干事说胡营长你问这什么意思呀。胡营长说你们处长说军长的讲话是你写的,这话是不是你写进讲话稿里的?

处长给胡营长面前的杯子续上水,又坐到原处拿起电报看起来,很沉稳。

是我写的,龙干事说我说你坏话了?

胡营长说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这样的话?

龙干事说你总该这样想过吧。

胡营长说我想个屁!我在部队他妈干够了,我就想着要转业。

龙干事说这话影响你转业了?

处长在沙发上欠起身,说今年这批因整编提前转业的名单本来有胡营长,可上午军长在大会上一表扬胡营长,干部处下午就找胡营长谈话,不让他转业了。处长看着龙干事,严肃了一脸灰白埋怨,说胡营长家里困难那么多,我千遍万遍交待你们工作要深入,调查研究要过细,你们还是走马观花,形式主义,机关作风,这下你来帮助胡营长解决这个问题吧。处长说着摊了一下手,似乎把胡营长的问题上菜一样和盘端给了龙干事。龙干事想,处长你也太像领导了,在军长面前总说材料是你写的,到了这时候……太不够意思了。龙干事说胡营长,早上会操你们营在军直最好总归属实吧。

呸!胡营长说那些兵有三分之一是工兵团的兵,防化营的炊事员、饲养员、驾驶员和一些军事训练差的孬瓜歪枣都被调包了,半年来的会操各分队都是这样相互地借,你们机关有人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龙干事愕然,惊疑如霜一般结满了脸。他扭头看处长,见处长一脸平静,似乎对这些早有耳闻,习以为常。龙干事说胡营长,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反映给军首长?胡营长笑了笑,那笑是黑青色,如开春时裂开的冰。他说我姓胡的干什么呀,基层干部容易吗,我干什么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朝自己脸上掴耳光。

这么说胡营长,处长猛然坐直身,把电报稿扔到沙发角,说你说这些情况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吧。胡营长愣了愣,知道话有走失,脸上荡过一层浅红,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处长把屁股朝沙发前挪动二寸,脸上的和蔼不见了。他说我们龙干事这次调查研究不细,甚至有些情况虚假,如他说你常说的那段战争哲学的话,我做处长的向你检讨,过后也要让他在党小组会上深刻检讨。那么你们营,在训练上弄虚作假到如此地步,你又知情不报,该怎么说呀胡营长?这些情况要让军首长知道,不光不让你转业,还可能给你降职记大过。

胡营长怔着,呆呆地瞅着处长的脸。借着灯光,能看到窗外的树在风中微摆微动。处长说算了胡营长,你多在部队干一年也不枉党组织培养你大半生。保家卫国牺牲奉献本来是军人的本分,就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这道理我不讲你全都明白。胡营长忧愁着,刚才脸上的冰青忽然化开成为柔红,哀求着处长说,我不转业你让我怎么办?母亲死了,父亲瘫在床上,妻子是黄疸性肝炎,说再不转业就离婚,孩子读书又要跑五里半路,一家三代住十七平方米,我还有心思保家卫国吗?我的家还能保住吗?

家里有难就应该把部队带垮吗?处长质问胡营长,很像电影里法庭上的一场戏。防化营在你当营长之前可是货真价实的先进营,垮在你手里你良心好受吗?处长说回去吧胡营长,一年时间你让防化营打个真的翻身仗,明年转业的事包在我身上。

营房里开始有了淡白的月光。月亮从大操场上空升起来,满世界清洁明亮,如泼洒的一地清水。龙干事走出营房,一股爽人的清新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嚼出了这是那种正宗的夏夜的气息,清香中带着一丝温热。口袋里的十三封信,厚厚一叠用皮筋扎着,散发出馨香的温暖。龙干事总以为这夜里的气息,是从自己口袋飘散出来的。可抬头望望,路两边的树木又的的确确青枝绿叶,在月光中呈浓黑的一团。散发出的气味波波浪浪涌在路上,涌在他的鼻下。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一叠儿信,晚风习习,他说走开吧胡营长。走开吧处长。走开吧首长。走开吧同仁战友们。走开吧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走开吧中级职称。走开吧出了问题你负全部责任……无论如何我今晚一定要赴约。这约会和妻子的约会,完全不是一个味,更多的是神秘和冒险。冒险就冒险,难道还会像黄河漂流队的同胞一样身殉河谷?

龙干事想起了一句诗:胜似闲庭信步。

龙干事的脚步加快了,一会儿工夫,便将营房抛得无影无踪。他一身轻快,踏上了中州大道。汽车两束金黄的灯光从他身后射过来。

胡营长离开处长家时,眼角有了泪。送走胡营长,处长说妈的,现在有些干部觉悟没有一寸高,党性没有半斤重。龙干事说要不要把防化营的真实情况报告给军首长?处长说疯了?胡营长也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的,非正式的你知道情况属实吗?说着处长进屋拿起电报稿,说写得不错,就是其中的数字估计保守了,如参加听报告人数可说百分之百,讨论场次,调查座谈会场次和主动到机关反映很受教育的基层干部人数可以再放开一些。

从处长手里接过电报稿,龙干事说:

处长,防化营这个事例我调查粗心了。

处长说:常有的事,日后改正就成。

龙干事说倒真的觉得对不起胡营长。

处长说困难哪个家里没有呢。

龙干事说你不能同干部处说说让他转业吗?

处长说军长在大会上表扬了还能转业吗?

从处长家出来,下了楼梯,龙干事突然看见胡营长还没走。他立在处长楼头上,如一根木头栽在那儿。龙干事知道他还有话要说。龙干事在楼梯口站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龙干事去传真室,把传真电报中的数字扩大些,快马加鞭电传往军区。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上班,就能看到这份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的电报稿。然而,等龙干事从传真室出来后,仍看见胡营长竖在那儿。他知道胡营长是等自己,他有心朝胡营长走过去,又怕胡营长将无边的寒冷和尴尬一股脑儿推过来,就朝那怔怔地注视了一会儿,径直爬楼回了宿舍。

推门入室看到满屋的水果时,龙干事才豁然明白一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了。南方水果提醒龙干事你还没有吃晚饭。龙干事吃了几个香蕉橘子,慌忙倒了开水,泡了两包方便面。冲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想起刚才处长压根没说替你留饭不留饭的事。也许是胡营长的到来搅忘了。可是龙干事又想起送自己下楼时,处长明明说你赶快把传真电报发掉,说不定食堂现在还有饭。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三十分,过了开饭时间一个半小时。

想不到中州大道上竟还有末班车。想到吃饭,龙干事说实在他妈没意思,不去赴约我干什么?龙干事立在路边,四处无人,那末班汽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从破了的窗口伸出售票员的头,大声说喂坐不坐?龙干事本能地招下手,末班车就真的开了门,没熄火,没停车,龙干事一跃身子跳上汽车。这是古都主道上的环行公共汽车,高峰期车上最少得有一百多位旅客和本市上下班的市民,这时车上竟空空如也,仅龙干事一个客,仿佛是专为龙干事开的一班车。坐在车中间,车内的灯全熄了。月光晃在窗户上,朦朦胧胧如挂了一层纱。远远地离开售票员和驾驶员,望着车外一闪即逝的城墙、楼房、影院,他心里轻松舒坦,连一点烦乱都没有,干净得如同下午讨论记录的一页纸,在等着他那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图画。

吃完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还没有这心境。一栋楼的人被组织着去礼堂看电影了。凉爽的夜风在窗外时断时续,喃喃地私语,在树上不停歇儿。静听着那细微的声响,龙干事毫无睡意,一天的事情,在他脑里无端地膨胀起来。他认定自己坑了胡营长,他想胡营长家属要在这儿,我就把分的几筐橘子、香蕉、甘蔗,七七八八全都送给他,老军工说不定后勤也会分给他一份。后勤管供给,也许不会在乎这些的,然分队却是清贫得很,一年到头,干部们连过年也不会分上一棵白菜一根葱。可惜胡营长老婆不在这儿。龙干事把分的东西搬到贮藏室,躺在床上,又想到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没劲,连一点回味都没有。这时候他很流畅地看到了压在枕头下的第十三封信,便毫无阻拦地将抽屉拉开来。他因为无聊,有意无意把这十三封信摆在桌子上,按着顺序一封一封看,便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惊奇地发现这文字相同的十三封信,不同的内容原来都藏在信后的符号中:

第一封:!

第二封:!!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第十一封:!!!!!!!!!!!

第十二封:!!!!!!!!!!!!

第十三封:!!!!!!!!!!!!!

这依次递增的你今晚一定来赴约的感叹的发现,使龙干事在沉静的旷野漫游时看见了一个诱惑他的人影。接第一封信时龙干事就注意到她用一个感叹号,第二封信他注意到了她用了两个,第三封信用了三个。第四封信龙干事感到了她用了一堆。一堆无意义的重复。后来,每每拆开她的来信,他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句重复的话和一串重复的符号。直至今晚,军营里静如荒野,龙干事心中一片空空荡荡,身边再也找不到一点意思时候,却无意间找到了这十三封来信的差异:那依次多出一声的感叹。将那感叹排列起来,仿佛依次递增的呼救的哀号,龙干事心里有了春潮的涌动,如眼下的夜风,飘拂着吹进他烦乱不安的心里。

他想我该离开一下这沉寂忙碌的军营了。

他想你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赴一次约。

讲话稿算什么,几十页打印纸罢了。中级职称算什么,使你努力工作的诱饵罢了。什么正营、少校、休假、规矩、纪律、胡营长、哲学事例、组织处长、人生冲刺、办公大楼、早上出操、讨论报告;还有驾驶员小毕,机关同事上尉,要求每年休假两次的老婆,三十二年烧锅炉的老军工,等等再等等,龙干事一股脑儿将它们锁进了宿舍,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营房。走进了市里,走进了一个大世界的夏夜。

那张照片上的路线图,让他从中州路上车,至终点站下车。说下了车就是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大街上除了偶有下班的工人,来去匆匆,所剩的就是灯光月光了。灯光的黄褐色,月光的奶白色,把这古都淹没在时浑时清的湖水里。真多亏了香港新制作的《雪山飞狐》连续剧。《雪山飞狐》如同陷阱样吞没了这古都闲人。汽车穿越都市时,期间停了几次,都无人上车,龙干事越发觉得这车是为他赴约而开的,他预感到约会的顺利和温馨。他头脑里因为那信件和照片的诱导,很清明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和衣着。龙干事倚在车座的靠板上,两眼微闭,心里设想着见到她时各种各样的风光和情景。然无论哪一样,龙干事都想不完全,他不知到她家时,她是睡了,还是在看电视。也许她正在《雪山飞狐》的白茫茫里感伤。她不敢相信他会来,他却恰恰敲了门。如果果是如此,见到他,她也许会微微一怔,眼角含上泪。这时候,你该怎么说。你说你好我来了,还是如熟人说一句你在家呀。然后走进她的房间里。可是她要不是坐那儿看电视呢?如果她睡了,披一件睡衣袒胸露背来开门呢?她结了婚,来开门的正好是她丈夫呢?她不指望他来了,并不在家呢?……

市中心鼓楼的大钟响了,敲了十下,响亮悠长。听到钟声时龙干事心里紧紧缩一下,车慢慢悠悠竟也晃到了鼓楼广场。再有四站,就是她的家,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想必在那里,北宋婉约词人李清照,曾同赵明诚恩恩爱爱,写下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小令,一时洛阳纸贵;也写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佳句,令后人为之世代叹息。不知道你此次赴约,该是哪一种风景。龙干事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灯光下能看见环卫工在不急不慌地清扫广场。

这个时候,军营该是电影结束的时候。上下集的《大决战》。明天部队肯定要开展《大决战》给了你什么启示的讨论,机关要整理《大决战》教育情况反映的材料,龙干事也许会被处长指定为重点发言,政治任务,推托不得。这些活都是政治部门组织施工的,也是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篇章。想到日复一日忙碌着,到头来似乎什么也没做的生活。龙干事心里便生出满腹的烦乱,想从那生活中找出一些意思就像海底捞针。然而如果说没有意思,那其中的任何一项却又十分的重要,连看电影也有红头文件,规定看到每个干部、战士、家属及开始读书的学龄儿童,并且在影前有整篇大论的介绍、评定和首长的讲话。电影前的教育比放映电影本身更需要时间。想到这些,龙干事就把这次赴约设计得格外美好,格外神秘,格外温馨。他很渴望眨眼之间就到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于是从内心感激这趟末班汽车。他从口袋摸出一块钱,扶着身边的每一个车座去买票,售票员问他你不是到终点站吗?

他说是的。

售票员说还有一站呢。

他问往清照胡同去从哪走?

售票员说下车往前走二百米,胡同口有一对石狮子。

到了。立马就到了。龙干事心里立刻锣鼓声声,地动山摇。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那十三封信时,仿佛摸到了那一片感叹欷歔。那感叹欷歔极似急剧起落的一根槌儿,敲得他胸脯砰砰啪啪。他的手上出了一层汗。他把手取出来,将汗抹在汽车门的帆布上,再将手放回口袋时,一下便摸到了一张光滑柔嫩的脸。那是她的照片。他想好了见她时的第一句话:我是龙干事,你是……她会受宠若惊。她会先说出她是谁。如果她是感情容易冲动的女子,她会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拥抱他,亲吻他,然后再含泪而笑,说我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如果她是那种能控制感情的人,她会苦味一笑,说你到底来了,然后彬彬有礼地给你倒水、削苹果,然后……

车就停了。终点站到了。

龙干事去买票,售票员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知道今夜没人坐车,票兜都忘到站上了。

龙干事泰然地下了汽车,站在路边,看了看站牌,正是照片上注明的终点站。

环行汽车调过车头,哼哼呀呀地沿来路开回去,由近到远,消失在这古都的中心大街上。龙干事笔直地朝前走去。灯光昏花,月光明亮,星星密密匝匝缀在天空。天空是瓦蓝的颜色,素洁得没有丁点脏污。路边的国槐,小碎叶一层叠着一层,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在炎热中繁华了一天的都市,这当儿在槐树的摇摆中,歇息着呼吸得均均匀匀。从树上散发的碧绿的清新,微温着在街面潺潺流动。远处树下的影里,隐藏了偎依的情人。第一次和妻子相依时,也是在一棵树下,她说真没想到,你也敢这个样儿。龙干事说这有什么想不到,不敢这样给你一万两黄金你也不会嫁给我。走了多远?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也许有四百米或者五百米。龙干事瞅着大街两岸。这条大街不知通到了哪儿,又宽又直,并排能开四辆汽车。可惜两边都是售货的铁棚子。龙干事一直往前走,竟没有找到街上有一个胡同口。他回头望望,估计少说走了有一千米。于是他奇怪起来,取出那张照片对着路线图看了看,证明自己没有坐错车,没有找错方向时,他又慢慢往前走。又走二百米,或者三百米,终于见到一个胡同,胡同口没有一对石狮子,只有两个垃圾桶。墙壁上钉的牌子上,有红漆写的字:十八道弯巷。也许这巷子果真有十八道弯。也许清照胡同就在这巷子里。龙干事走进巷子里。原来巷子没有一道弯,瘦得如一道鸡肠子,统共不足二十个院。门牌号码查到十八也就没有了。这是一条死巷子。

龙干事出来立在巷子口,他想找人问一问。他在那站了许久,才碰到一个下晚班的老工人。他问人家清照胡同在哪儿,人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龙干事心慌了,隔着衣裤摸了摸那十三封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摸了摸那依次递增的一片感叹和欷歔,又返身往回找。夜似乎很深了,月亮从城中走向郊区。大街上的路灯也都灭尽,连树影中偎依的情侣也都不见了。只有月光薄薄地铺在街面上、房舍上、高楼上和摇动不止的树冠上。

到环行车的终点站,龙干事依旧没有找到清照胡同,没有找到五十四号院。龙干事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碰到人便问清照胡同在哪儿,回答一律是几分惊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直至夜深人静、月落星稀的时候,天气转凉,龙干事找遍了半个古城,依然不见清照胡同,依然不见五十四号院。行人们依然告诉他,说这城里压根没什么清照胡同。

龙干事不得不相信这城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清照胡同了。

龙干事开始步行,沿着环行汽车的线路朝军营走去,整个城市响满了他孤独的脚步声。

走出老城,回到城郊的军营,已是这年夏天的又一个凌晨。

起床号响了,刚好赶上星期二的早操。

和平战

算走运,医院复查郁林其为癌。郁林其盯着军医的脸,说不会错吧?军医说错不了,让他抓紧到军区总医院治疗,他道声谢谢王军医,说我明天就去,便接过诊断证明出来了。到医院前街,放开肚子,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又买了十根羊肉串,郁林其开始往城墙上走。

这古城古极,城墙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爬上城墙,和天近了许多。四月的天气,草都从从容容生了。坐在城墙上的草地,郁林其把吃剩下的竹签扔到墙下。城墙上面很宽敞,平整得能够跑车。天是铜锈的颜色。吃完了羊肉串,把诊断证明掏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拿它擦了手,擦了嘴,扔下城墙,起身要走时,碰到了连队的老兵九班副。

九班副是郑州人。他对象来队了。条令规定,战士未婚妻来队,一般只能住三天,可九班副的对象已经住了二十三天。指导员找他,说你对象不上班呀。他说待业青年,上什么班呀。指导员说她家里不忙吗?九班副说你老婆又没随军,在这住了三个月,农村不忙吗?指导员二话没说,到车站买张车票,将老婆孩子打发了。指导员的老婆走了,九班副仍留着对象不让走,有事没事就和对象钻到连队的招待房,再或手拉手溜达到街上。眼下,两个人走来了,九班副挽着她的腰,在城墙上由东往西,步子款款,亲热得四处溢满暖气。有一对野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低得似乎蹭到了九班副的军帽。看见了郁林其,九班副把手挪到对象肩上揽一会儿,然后松手说,连长,你不是来找我吧。

“我找你半天了。”

“什么事?”

郁林其说,你对象来队二十来天了,我也没顾上去坐坐,今天听说她要走,我就找来了。九班副冷眼看郁林其的脸,说她不走,再住一个月。郁林其立马脸上浮了喜出望外,笑着说那好呀,住吧,来一次不容易。要走了你就把人家送回去,别把人家孤零零送上火车就算了。

九班副硬着目光打量郁林其。

“让送吗?”

“让。”

“几天假?”

“三天够吗?”

“得一个星期。”

“就一个星期吧。”

九班副掏出一包红塔山烟,递给郁林其一支。他的对象,始终立在一边,手插在套裙兜里。才四月她就穿裙了。她穿裙子立在城墙顶的一块高处,似乎随时准备飞起来。风把她的套裙吹得飘扬有声。她在仰望天空,天空和她的脸平行。吸着烟,九班副说连长,凭良心说,咱俩关系不错,你说实话这批发展对象有没有我?前面城门里通过一辆大吊车,震得城墙一晃一晃。郁林其说不瞒你,这批还没有。

“为啥?”

“不为啥。”

九班副把烟吸得极重,一口一口吐到郁林其面前,说你们总发展农村兵入党,再发展他们,也是回家种地,做生意又不看是不是党员,不是说是党员了少纳税,可你们发展了我,我退伍回家优先安排,事关我一生一世。郁林其说想入党你创造条件嘛,农村兵入党回家,能干个村长支书的,也一样是一生一世的事。

二人相对立着,如栽直的两柱线杆,九班副的对象如线杆边的一蓬绿草。他们又柔柔硬硬说了一阵,九班副拉了他的对象,走时回过头来。

“入个党一千块钱够吧?”

“一万也不够。”

九班副跳下城墙。下去了,把胳膊张开来,他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一下落进他怀里,二人就拥着上了环城路。望着远去的他们,郁林其想到自己早已年过三十,结婚六年,女儿五岁,妻子从未挽过自己一次胳膊,他便有些可怜自己,说:

离婚算了,成全了她。

郁林其决定同意离婚,是在九班副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进九班副怀里一刻定下的。定下了,他觉摸身上轻松舒坦,如同解去了一条绳子,且隐隐觉到,自己有些慷慨的味道。为自己最终能有这番洒脱,感到了些微的不凡。只是胸膛里又闷又胀,有淡薄的暗疼。医生说你的胃不行了,不能再吃半点酸辣冷硬,每刺激胃一次,等于减少一天寿命。他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根羊肉串。端烩面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要。烤羊肉串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多撒点儿。现在胃里像横着一条木棒。木棒上还有几根针直竖扎进了他的脾胃。太阳已经升至头顶,似乎光都聚到了这座古城。城墙上有一飞一舞的燕子。城墙下的电话线上,也凝了一点一点的燕子。城墙内的大街小巷,人流似雨天漫在城内的雨水,东也流,西也流,南也流,北也流。没有悠闲的人。

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是从郁林其来的路上回去的。当他们厮守着拐进医院前街,郁林其感到九班副身上富得流油:不仅有钱,还有爱情。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消失在人流中时,郁林其还想吃羊肉串,他捡起脚下扔的串羊肉的竹签,嚼着竹签后端,才忽然觉得羊肉的味道,其实不在那红枣似的肉上,而都烤进了竹签里。他把竹签咬断一截,嚼碎,咽进肚里,又咬一截,慢悠慢悠嚼着,下了城墙。

走近城门时,他感到他咽的几嘴竹末全都扎进胃里了。胃里疼得柔肠寸断。他想扶着城墙按按胃。可他又说,你郁林其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嘛。然后,他就咬死下唇,昂直了头,很英雄地走进了城门。

他要回家对妻子说,离婚吧,我已经受够气了,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我成全了你。

一声枪响,一名战士倒进了血泊里。场景如流行小说中的一模一样,极像一个电影镜头。

这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师部大院还有料峭冬风,最末一场冬雪,还盖着阴面的房坡。连队从靶场上打靶归来,指导员说擦擦枪吧,值班排长便通知各班解散擦枪。擦枪是对号入座,各扫门前雪。三班新兵马文扛了0478号半自动步枪,搬了红色小凳,刚挑一方太阳地落座,枪就发了。子弹从他前胸进去,后胸出来,又击碎了一块窗玻璃。当时,马文一点不知疼痛,僵在那里,用手捂着胸口,大唤:

“不好了,我中弹啦!”

“不好了,我中弹啦!”

子弹从两片肺叶之间穿过,于生命不见危险,但毕竟是子弹射穿胸膛,医生说,总的来看,人得少活十年,最终还死在肺上。这时候,马文的军龄才四个半月。如今,马文还躺在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为此,师工作组住进了连队。

从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出来,郁林其一直在想着这档儿事。工作组进驻连队那天,他特意通知全连,搞好内务,打扫好环境卫生,并在厕所点了高级宾馆才点的郁香味蚊香;用绳子拉着,修直了生产地的菜畦儿;捉虱子样让兵们拔掉了连部门口新生的草芽,可直工科长到他宿舍,四下搜寻一番,用手指在台灯罩上摸一下,把手指伸到他面前,说通信员不擦,你也不会动手吧。

他不怪罪直工科长的挑剔。师警卫连归司令部直工科直接领导,直工科长一九七〇年入伍,军龄二十余年,副团已经干了五个年轮,刚听说可能下去当团长,马文就躲进了一百五十五医院的手术室。这枪伤事故,无疑要阻滞直工科长的晋升。容易吗?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晋升的机会?

老城的马路,又窄又弯。整个城市的街道,如顺手扔在地上的一挂鸡肠。郁林其漫步在人行道上,感到这城市对他的冷淡,犹如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不是妻子、女儿住在城里,他愿意永世不离师部那座兵营。可现在他不愿走进兵营,任工作组组长的直工科长,每每见到他总是举高上眼皮,在他脸上看一阵儿,说:

“你想起没有?”

“什么?”

“上次打靶完毕你唤没唤验枪?”

“唤了。”

“唤了马文的枪里为啥有子弹?”

“或许他没验。”

“那擦枪前为什么不再验一次枪?”

再或问些别的近意的话。

然事故出来了,将天说破也晚了。直工科长说多了,郁林其就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擦枪是指导员组织的,指导员没唤验枪也不能怪到我头上。直工科长再去找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在靶场上验过了枪,连队擦枪前从来没有统一验枪的习惯呀。去找那马文,马文躺在病床上,纱布绷带绕满前胸后背,问验枪时候你去了哪儿?答说他给指导员请假上了厕所,问你知道不知道枪里还有一发子弹?答说不知道。问你为啥不把枪里子弹打完呢?答说我打完了,每人发了五发,没打完我怎会有四十八环的成绩呢?成绩上佳,然人负了重伤是铁板的事实。那枪里为什么有一发子弹,子弹从哪来的?成了警卫连千古的谜,搞不清这个问题,工作组就无法撤回去,就无法做出事故结论。马文的哥哥就住在师部招待所。马文的哥哥当过五年汽车兵,原是准备转志愿兵的,后来被人挤了。他说他为转志愿兵送礼花了很多钱。这五年的军旅生活,他没有白过,使他对部队的一切都熟得如知道自己的十指。他说他不等到有事故结论,决不会离开,说结论他满意了就满意,不满意了就上诉军事法庭。他对直工科长直言,他的目的是要连长或指导员有一人判刑,哪怕蹲一天监狱也行。他说他老部队有类似情况,把一个连队干部判了一整年。

马文的哥哥看见郁林其和指导员,眼睛又黑又亮,恨不能将他俩裹进他眼里。想到马文哥哥的目光,郁林其就仿佛在荒野看见了盯着他的两只狼眼。指导员说,就怕和这些当过兵的人打交道。直工科长每次去招待所看了马文的哥哥,回来总是悠悠一声叹:

马文的哥哥在,这事故就别想顺利下结论。

警卫连驻在师部大院内,那三排红瓦房,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然每次走进去,郁林其都觉摸房子要倒塌,要把他砸进碎砖烂瓦里。而这城里破败的房舍,正在拆毁的老屋,虽落寞倒使郁林其感到些微的心静。新起的高楼,老式的宅院,市民那种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人的羞愧,然不离开这座城市,却又永远的自傲,撞了自行车必然要血打一场的年轻人,唤三声也不睬你的营业员,凡此种种,除了老婆和女儿,都与我没有关连;可连队里,万事都有他的旨意,万事都与他牵连。至如今,牵连了,他又不能做主。值班班长说开饭吧。这当儿,直工科长不是在看事故经过报告,就是在审查他们的检讨书。他头也不抬,缓缓半转身子,必然是那样一句话:

“这检查写得不行,对事故认识不深刻。”

或是:

“你这检查为什么不写自己应该负哪些责任?”

再或:

“你来看看,这份材料上有多少错字。”

连队的那三间红房,似乎装满了郁林其的烦乱,进入连队,他便觉到自己少气无力,如肾虚。自十分钟前扔了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诊断证明,他就猛然灵醒,他把一切看尽扔了,浑身轻得如同赤裸。白光流泻在这古城的街上,如同一条静静的河。独自在人行道上寂寞着,一脚一脚直近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郁林其仿佛是朝着一个港湾漂游,又可惜,那港湾总有风雨。

在一本杂志上,郁林其读到一句格言,说,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的臂弯首先得是丈夫靠岸的港湾。这格言平平,郁林其却往死里激动,忙不迭迭,正楷写到一张纸上,夹到一本书里。那天是星期天,兵营有军规,家在驻地的连队干部,非星期六不得回家,后三天郁林其便总惦着这格言,不容易熬到周末,提前回到豆芽胡同二十三号,把格言放到老婆梳头的镜子下,待下午六点半,老婆回到家,将衣服挂上衣架,习惯着到镜前梳理头发时,郁林其站在厨房门口瞧,然老婆却从镜后取出一封信,转过身子唤:

“郁林其,你过来。”

郁林其解开军装上的腰布,洗净烧饭油手,过来接过老婆递的信,说怎么了?老婆说怎么你知道?他拆开信,第一眼看到那信是母亲托邻居写来的,其中有句话,老婆用红笔在下面粗粗重重杠出来,如同部队首长在文件上圈阅一样,那话是——你寄来的四十块钱我收到了。

郁林其怔着老婆的脸。

“寄四十块钱怎么了?”

“原来说好是每月只寄三十的。”

“不就多了十块嘛,现在物价猛涨。”

“物价涨你工资涨没有?”

“没涨工资,咱每月不是都能存上五十嘛。”

老婆把脸拧到一边,铁着菜青颜色,说郁林其,你给家里多寄跟我商量没?他说没有。老婆说你多寄的钱从哪来的?他说有两个星期天,我带着女儿去公园,一次花了两块,我说花了七块;还有一次是让女儿坐碰碰车,买票时人家多找我五块钱。老婆脸上的铁青色淡薄了,她坐在床沿上,郁林其给倒了一杯水,说喝吧,喝了吃饭。老婆将那杯子接过来,又放回桌上去,说:

“郁林其,结婚以来,你说我对你专不专一?”

郁林其说:“专一。”

老婆说:“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没有。”

老婆说:“你对我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也没有。”

老婆说:“要有呢?”

郁林其说:“哪天打仗我第一个让炮弹炸死。”

老婆说:“吃饭吧。”

这是两年前的事。郁林其当兵时干过炊事兵,能做一手好菜。那个星期六,为了那一句格言,他烧了清炖鲤鱼、三丁爆炒、宫廷嫩青,还有水煮嫩豆腐,都是可着老婆的口。可是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领女儿去黄河故道看看吧,老婆仍是不吭。他说师长表扬他们警卫连了,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老婆依然不吭。他又说干部科长莫明其妙问我的年龄、想法,好像要用我,老婆依然不吭。郁林其也就不吭了,默着吃饭,默着洗碗。罢了夜饭,老婆早早上床躺着,他到院里,同邻舍说了一阵改革开放,说了一阵物价放开,又说了一阵中印边境的矛盾,最后议论了电费、水费、房租和煤气,便回屋睡了。

时值正秋,室内满是朗朗月光,大杂院里有一棵古槐,在秋夜摇摇曳曳,晃着院里月色。郁林其家这间屋窗,正好面迎月光,树影落了半窗,屋里有月有影,很撩人的性情。他轻脚走进屋里,掩了门户,走到床前,悄声说你睡了?不见老婆有应,也不敢碰了她,脱鞋上床,掀开被子时,老婆却啪的一声拉亮了灯。

“你洗脚没?”

他说:“我下午才在部队洗过澡。”

“牙刷了?”

他说:“刷过了。”

老婆不再问,起身去了厕所。以为和自己说话了,是老婆谅解了,郁林其心里有一跳一跳的甜蜜,慌忙拿几张卫生纸压在枕下,又把枕巾摆正拉展,在枕上按出老婆刚睡过的头窝,然后坐着等老婆回来,并在心里给老婆准备了一张笑脸。

老婆回来了。

老婆一脸平静,过来把郁林其摆好的枕头拿到郁林其的脚头,脱衣上床,端端坐着,乜了一眼郁林其准备做爱的粉红卫生纸,把目光搁到郁林其的脸上,沉着气儿不言。

郁林其问:“你来月经了?”

老婆说:“没有。”

郁林其说:“过来睡嘛,好不容易熬个星期六。”

老婆说:“你给你家多寄十块是从啥时开始的?”

郁林其说:“就上个月。”

老婆说:“你说实话,夫妻感情不能有假。”

郁林其说:“真是上个月。”

老婆说:“听说你们部队干部从去年八月开始,每人每月福利补贴十三块。”

郁林其说:“没听说呀。”

老婆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掀到中间一页,说郁林其,你不用再瞒我了,从去年二月开始,你们部队干部工资普调一级,从八月开始,伙食补贴机关干部是十三块,你们是八块;从今年元月开始,你们连队搞生产经营,自己给自己每月补贴五块钱,给当兵的各买一块绿毛毯。这些钱加起来,你总共贪污了三百五十多块钱,你说你这钱都弄到哪里了?老婆合上笔记本,扔进抽屉,并侧身在那抽屉上落下锁。回身拉拉被子,把自己下身盖严实,冷冷瞟着郁林其。

郁林其上身穿的是白布军用衬衣,那是当兵时候存下的粗洋布,肩头漏出两块肉,凉凉飕飕如同两块冰。他双手交叉捂着肩头的两块肉,看看老婆锁上抽屉的锁,又看看老婆木着的脸。月光已经移至被子上,古槐的薄影也在被子上,影在被上哆嗦着动。他对老婆说,我不瞒你,那钱我寄到老家了。老婆说干什么用,他说母亲年纪大了,该准备棺材了。我弟兄三个,该三一三剩一摊这棺材钱,可我觉得两个哥哥都是农民,我不忍看着给母亲做棺材,也像买国库券样一人一份儿,我一个人把这钱全部拿了,只让哥们在家备木料,请匠人。

老婆说:“你是孝子啊。”

他说:“我不如两个哥。”

老婆说:“你娘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儿。”

他说:“我读高中时,我娘靠卖柴火供我读的书。”

老婆说:“我爸妈没养我,我是喝风长大的。”

他说:“你家需要,咱可以月月给你家里钱。”

老婆说:“不用了,我想离婚。”

他说:“离婚……凭啥就离婚?”

老婆说:“凭你对我有二心,你心里没有我。”

他说,我以后可以不给家里寄钱,权当我娘没养我这个儿,离婚我不同意,死了我也不同意。老婆始终盯着他的那张脸,就像盯着一页书。他说他死也不同意离婚时,嘴角有些歪,眼角有了泪,目光哀哀怨怨望着老婆的脸。老婆看着他,鼻子哼一下,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说见你的同事问一问,看有哪个做妻子的像我一样,不光每月让你往家寄钱,你出差不在家,我还替你往家寄,每年过春节,不是给你娘买鞋,就是买袜子,不想人还明明暗暗往家偷。我爸我妈替我们养女儿,要过咱们一分没?没要一分还每月贴给女儿几十块,我真没想到你郁林其这样没良心。

老婆好一夜说下许多话,直说到月亮从室的上空丢落去,口渴了,喝下郁林其倒的水,才最后宣告道:

“以后你每月还按时往家寄钱吧,我吴萍不做不讲理的人。”

“寄多少?”

“二十。多寄一分就离婚。”

吴萍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打字员,除了守大门的老头和收发室的收发,那个大院就数她位卑。然走在街上,一百个女人中间,她的工作数最好的。这天,她中午十二点下班,十二点半准时到家,走进院里,把自行车锁到别人的屋檐下,闪进屋内,便看见饭桌上摆了一桌菜,两双筷子,郁林其坐在对面,双手擎着自己的下巴。

脱掉身上的粉红风衣,用衣架撑着,挂至床头,吴萍瞟了一眼郁林其。

“市政府开始分房了。”

“有你的?”

“我算老几,轮到看大门的也轮不到我。”

郁林其说吃饭吧。吴萍便坐在他对面,他以为她会为他不到星期六便回到家里,且张罗一桌菜说些啥儿,问句因为啥儿,可她气也不吭,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郁林其感到胸口又来了一阵疼,他看着老婆的脸,把筷子放在嘴里死咬着,恨不能把老婆像咬筷子一般咬下一段。

吴萍和郁林其结婚,有一种上当的感觉,那时候她在市政府初做打字员,神气活现,决然不能如一般工人一样找对象,七挑八拣,到了二十五岁,以为找当地驻军干部,一是部队房子松,二是部队干部上得快,便没有计较郁林其家是农村的。待慌慌张张结了婚,才明白郁林其每月要给老家固定寄去三十元,且不到副营不能随军,不能随军,那房子闲置你也不能住。于是,吴萍猛然感到结婚匆忙了,上当了,一动就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倒了血霉,找你这么个当兵的。现在她又来了,吃了几口菜,抬起头瞟瞟郁林其,说你结婚时不是许我诺言,说四年干到副营,女儿入托前搬到师部大院吗?

郁林其回眼瞅瞅房子,一大间,十四平方米,床、桌、立柜、电视机、电冰箱、衣服架、大板箱、女儿的三轮小车、布娃娃、从老家捎来请城里人吃的新鲜红薯,七七八八,全在这一间屋里。只老婆那件风衣,还点出一星红亮。看一眼这些,郁林其仿佛又嚼了遍六年的夫妻生活,他回过头来,望了一阵子老婆,轻轻说了句:

“我确实对不起你,萍。”

老婆瞧着他。

“不是对不起,是你害了我。”

接下他又默一会儿。

“咱俩离了吧。”

老婆死死盯着他。

“你说啥?”

他说:

“离了吧。”

她说:

“你再说一遍。”

他就说:

“离婚吧,我同意。”

老婆不吃了,把筷子放到桌上,上上下下打量郁林其。屋子里静极。院里别的人家,又说又笑,在相互尝着谁家的菜好。水龙头的流水声,从门缝争争抢抢挤进来,湿淋淋涌了一屋子,把屋里的静寂赶去了。待那水龙头息了水,屋里重又静下来,吴萍也用手把下巴端起来。

“这次离婚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东西咋分?”

“你说。”

“女儿归我。”

“可以。

“我要养女儿,存款也归我。”

“可以。”

“我不看电视可以,女儿不能没有电视看。”

“电视也给你。”

“电冰箱你搬走。”

“我老家是农村,要冰箱没用。”

“那你要些啥?”

“啥也不要。”

“林其,你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

“我今天是专门回来和你说这些。”

吴萍脸上冷了一层笑,说:“郁林其,你别想吓着我,别以为我吴萍大你两岁,离了你就找不到男人了。你到大街上瞧瞧,过十个男人有九个比你强,过十个女人有九个不如我吴萍。无论是长相,还是工作,还是气质,十个女人中九个不如我。你以为你一个警卫连长就了不得了吗?说白了吧,你警卫连就是和我们市政府把大门的老头一模样。不知道的说你郁林其是警卫连长,知道的,说你郁林其是那师部大院侍奉人的软骨头。站岗放哨,扫地擦窗,哪一样不是伺候人的活?那师部三大机关,哪个机关干部管不了你郁林其?你见哪个机关干部不点头?你见哪个领导不哈腰?还教育你们连队的兵,见了军官都敬礼,到首长家里,少说话,多做事。以为我吴萍不知道,你们连做公务员的兵,有几个不给首长家种菜?有几个不给人家洗衣服?这些兵哪一个不是你郁林其教育出来的?你以为你是堂堂男子汉,男子汉你就弄一个营长当当,不还是干了五年的警卫连长嘛,不是和我们市政府把门的值班班长一样嘛。想跟我离婚,离了吧,我求之不得呢。你郁林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一日不离,你转业可以进市里,可以变成城市的人;一日离了,你转业就回到你们山窝里。说吧,到底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和她相识七年,结婚六年,今儿第一次发现老婆有这等好口才,说半晌不停一个顿。老婆刚说时,是坐在凳子上,末了站起来,指指画画,且绕过饭桌,逼到了郁林其近前。郁林其跟着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待老婆说完了,他说我说过,我今天是专门回来给你说说离婚的。

吴萍不吭了,仿佛话尽了。她脸上硬着一层冰白,两片嘴唇并成一条直线,往死处瞅了郁林其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子,从床头取了风衣。郁林其的军帽在床上,挨着她的风衣下摆,她拿起他的军帽,扔到床的另一头,说嫌我吴萍小市民,我吴萍还嫌你郁林其小农民。然后,她穿上风衣,急急切切系着扣子,最后拿起一条防风沙的纱布,竖在郁林其面前:“最后问你一句,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说:

“离。”

吴萍说:

“你什么东西也不要?”

郁林其说:

“不要。”

吴萍昂着胸脯出去了,再没言语,再没扭头。出门下台阶时,郁林其看见她的风衣和九班副的对象跳下城墙时穿着的风衣一样飘起来,一样如一只蝴蝶。郁林其拿目光追过去,可她已拐过了厨房的墙角。从别人的檐下,传来了开锁的声响。她推着自行车出去了。

为马文的负伤和指导员的妻子随军,郁林其被记大过一次,并由正连降为副连,是在他和李妮子见过了面,并且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以后。那天的午时,吴萍推着自行车出去,他就锁门,乘7路公共汽车回到了师部。

司令部直工科长在连队门口候着他。

没检查出什么病吧?直工科长问他,他说,老毛病,得长期吃胃得乐。科长说没大病咱们今夜开个支部扩大会,扩大会扩大到工作组。会是由工作组成员、保卫科的正营职少校干事主持的。中校直工科长在会上说,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明确讲马文是重伤,少说得在医院住半年,查不出马文的枪里为啥多一颗子弹,工作组也不能耗死在警卫连,打算给连队主官报请适当处分,并调整连队班子后,撤回到师机关。

调整班子就是安排一个连干转业。中校科长这样说明,看了指导员一眼,指导员立马明白,组织上要让他转业了。事情明摆在直工科长的眼睛里:指导员一九七七年的兵,军龄十四年,正连已经干了七年,三年前曾让他转业回乡,他到干部科长家掉了眼泪,才又勉强留至今天;而郁林其是一九八〇年的兵,又有院校文凭,且军事素质又好,早就吵嚷要调到司令部做副营职参谋,不消说是不会让他转业的。

那一夜,天将下雨,满世界流动粘稠的暗黑。工作组的人刚走不久,连队的四个哨点,哨兵也刚刚换哨。郁林其去查哨,走到机关办公大楼的下面,指导员从楼下的黑暗里闪将出来。

郁林其说谁?把按在胃上的手拿下捏成了石头拳。指导员说老郁,是我,我等你半天了。然后二人就蹲在楼角的一团风景松下,各点了一根烟。指导员问郁林其,说你我伙计五年,你说我指导员这人咋样儿?

郁林其说:“人是没啥说的,一等的好人。”

指导员说:“工作呢?”

郁林其说:“指导员,我郁林其背后没说过你半句坏话。”

指导员说我不是这意思郁连长,我是说我当兵十四年零四个月,牛样马样为军队拉了一个连的车,到头来老婆孩子熬到随军了,却要安排我转业了,我觉得这辈子活得不值,对不起我老婆孩子,对不起马文,也对不起你郁林其。

郁林其在黑暗中愣了愣,拧灭烟,说指导员有话你直说,咱都是从农入伍的,凭祖祖辈辈都是种地这一点,有话你直说。指导员看着郁林其的脸,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眼前凝着浓浓重重一团黑,他说郁连长,恕我直说了,马文枪里的子弹是我压进去的。说那天打靶,马文上了厕所,我在马文的枪里压了一发子弹,想试试自己的枪法,可子弹刚压上,一排长把我叫走了,那子弹我就忘到枪里了。

天黑得不行,人都仿佛煮化进了黑里。头顶的云彩,一团一团拧着滚,风也吹得急急切切。身边柴草卷动的声音,拍打在机关楼的后墙上。指导员说完了,去黑里搜寻郁林其的表情。他说:

“老郁,你不会把这说给组织上吧?”

郁林其笑了一声,说:

“你看错我郁林其了。”

指导员说:“我给你说是想求求你老郁。”

郁林其问:“求我啥?”

指导员说:“求你把这事揽下来。”

郁林其问:“揽了又怎样?”

指导员说你揽了,他们就不会让我转业了,熬到今年,老婆孩子都随了军,户口也就迁到市里了。而你老婆孩子都是市里的人,没有后顾之忧,能当官就上,上不了转业也不怕。而我呢?实话说,当兵卖命,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吗。

好像有雨点,楼墙上有砰砰啪啪声,风也忽然凉起来,去换哨的兵逃命样跑在马路上。郁林其说,指导员你给我一根烟。

指导员把烟递过去。

“老郁,我不难为你。”

郁林其划了火柴又灭了。

“你没有难为我。”

指导员递过去一个气体打火机。

“老婆孩子随了军,我让孩子认你做干爹。”

郁林其吸了一口烟。

“那倒没必要。”

指导员也点了一根烟。

“长大他怎样孝顺我也得怎样孝顺你老郁。”

郁林其笑了笑。他想到他的胃癌,想到他爷活到四十五岁死了,死于心绞痛,其实是胃癌,想到爹活到三十九岁死掉了,和爷得的一个病。现在轮到他了,他想,他刚活到三十一,这是遗传。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王医生,听说他爷他爹都死在胃癌上,脸白着半晌不说话。他狠吸了几口烟,从风景松下钻出来,让雨滴噼呖啪啦在脸上打几下,说一块去查哨吧指导员。

指导员出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你回吧老郁,让我查。”

郁林其说一块去吧,马文的事情我全都揽下来,不求别的,只求我哪天死了,你孩子长大能到我坟上看一看。风很大,堵得指导员说不出话。他把身子背过来,躲着风向,雨水打湿了他的背。他说不是看一看,是你老郁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一家人哪个忘了你的恩,一家老少打仗挨枪子,不打仗了让汽车撞死在马路上。

他们便一道查哨去了。

李妮子是被郁林其婚前踢掉的乡下姑娘,眼下她在这市里卖粉皮。李妮子被郁林其踢掉时,喝过老鼠药,活转来嫁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家里来信说是为躲避计划生育跑出来的,先到洛阳卖鱼贩菜,养不了丈夫孩娃,村里人又找到洛阳追着结扎,才到了这古城。

和指导员一道去查哨,路上郁林其断不了想到李妮子。李妮子和他是邻村,他入伍的时候订的婚。入伍第三年,他提干回到家,在村头的树林里,李妮子拦了他的路。

她说:“林其哥,你过来一下。”

他说:“过去干啥,有话你就出来说。”

她说:“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他说:“咱俩的事我在信上都说了。”

她说:“一封信就完了?”

他说:“婚姻自由嘛。”

她笑笑,笑得阴凉惨惨。那时候时值正夏,山梁上烧着火红的日光,将熟的小麦,一片扯着一片。他听见她的笑,心里有些毛发发的冷。她就站在那片树林边上,人却晒在日光里,脸上泛着暗红,说姓郁的,你狼心狗肺,你当兵三年,我给你娘抓药捶背,磨面熬汤,满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郁林其的媳妇了,你又不要我了,你说——你说你为啥?!

他说不为啥,就为咱俩没共同语言。

她说不是,是因为你郁林其提干了。

他淹在汗水里,头忽然有些晕。

“我压根没提干。”

她手扶着身边的一棵树。

“你提干了,你没有和我退婚你就和一个姓吴的姑娘订婚了。”

他朝她晃近几步,两腿软着。

“你听谁说的?”

她指着他鼻子。

“你说到底有没有?”

他立住。

“真的没有。”

她鼻子哼一下。

“我爹让我明天就到你们部队告你了。”

他脑子嗡的一声响,朝她身边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妮子妹,妮子妹。而妮子却忽然朝林里退过去,说你别过来,别过来。说着退着,她便退到了一棵槐树上。小槐树晃一下,飘落许多旱黄的小叶。她不退了。他突然跪到了她面前,说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千万不能去部队告我,不能说我在家和你订过婚,部队最恨的就是提干就退婚。

他跪了,李妮子反而不慌了。

她说:“林其哥,你真的提干了?”

他说:“提了。”

她说:“你真的和一个姓吴的订婚了?”

他说:“真订了。”

她说:“她哪儿好?”

他说:“哪儿都不好,她是城市人。”

她说:“就为这你就不要我了?”

他说是为这。说就为这我这三年在部队上吃尽了苦;为这我把胳膊都练肿了;为这我为干部洗过裤头儿,挤过牙膏,挖大便池,全连没人下,我一人跳进粪池里,蛆虫爬了我一身。他说妮子妹,我求你了,你到部队只说一句话,我一辈子全完了,那姓吴的会和我退婚,部队会撤了我的干部,我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息了。树林里有风,地上潮着湿气,凉意顺着他的膝盖渗进关节里。他跪下求着时,额门上汗如雨注。他说了很多求她的话,他说妮子妹,你不答应我,我就跪着不起来。说完了,便等着妮子说,你起来吧林其哥。可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有声音,慢慢抬起头,看见李妮子两手抱着槐树,泪像河样淌在脸上。他说:

“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下死心不要我了吗?”

他说:“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娶我,让我做牛做马都行呀。”

他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我愿伺候你们全家一辈子。”

他说:“你就成全了我吧,妮子妹。”

说完了这句话,郁林其重又勾下头,他等着她打他一耳光,把他嘴角打出血,然后一了百了了。解了李妮子的恨,自己坦坦荡荡回到部队去,做自己的警卫排长,和吴萍堂堂正正结婚,过安安稳稳的城市的日子。他那么弯着脖子,看着面前一片黄叶,那黄叶上爬了两只蚂蚁,在争咬半粒碎麦。

他说:“打我吧妮子妹,打了你也消消气。”

没有应声。

再次抬起头来,李妮子已经不在面前。她走了,在槐林的小路上,她那浅黄的洋布衬衣,缓缓朝前移着,就如有风的清明节里,坟上的黄裱纸没有烧尽,随风而去,一飘一飘,竟飘了七八年的光景,不见休止地飘在郁林其的面前。即使他和吴萍躺在床上,枕着一个枕头,那一片黄色也在他眼前起起落落。

那次的三天以后,李妮子的父亲给她准备好了上路的行李,找人写就了上诉郁林其的诉状,逼她上路时,她喝了老鼠药,被人抬到邻村的小诊所,醒来时,她说谁再让她去告林其哥,她就死在谁面前。

雨下得很大,一注一注的,洒洒脱脱落下来,天反倒显出一层亮色。能看见雨滴在马路上碎裂出的白光。在师部大院,警卫连肩负着四个执勤点。正门哨,偏门哨,首长院和办公楼。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淌在雨里,脚下是哗哗啦啦的声音。查至第二个哨点时,指导员说,郁连长,你算幸运,找一个城市老婆。我他妈找个农村的,一辈子的包袱。郁林其没有说话,这一会儿他忽然很想见李妮子。他决定,这边和吴萍离完婚,那边就去找妮子。他想告诉她说,我离婚了,我快死了,最多还有三五个月的寿限,你们谁也不用恨我了。

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外科特级护理室,墙壁白得如马文缺血的脸,地板是蜡光的水磨石,窗户差不多和一面墙样大,内里仅有一张床,其余是吊针架、氧气架和床头的呼救器几样医疗器械。瘦瘦小小的马文躺在床上,越发显得这特护室的空大了。

只一天工夫,整个师部已知郁林其疏忽压进0478号枪一颗子弹,才伤了新兵马文。都知道了,他就不能安然在连队,除了重新改写检讨外,就得当面来给马文赔不是。说实在些,是亲自来赔罪。

他来了。

手里提的是指导员出钱买的补养品、苹果、桔子、香蕉、麦乳精。医院门口能买到什么,他全都买了。来时指导员说,我陪你去吧。他说不用,你在家组织部队训练,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指导员给了他一百块,说冤枉你了老郁,郁林其说啥也不要说,都是农民出身,都是套在一架车上的牛。

他只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指导员说:“都拿去,买包烟抽。”

他又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特护室里静极,只有吊针滴水的声响。马文的哥哥还没来。护士换上水液出去了。郁林其推门进来,马文怔怔瞅着他,轻声叫句郁连长,眼角悬了两滴泪,如乡间草地的早露一模一样,晶晶莹莹亮。他把手里的一兜东西放床上,拉过凳子坐到马文面前,看着那张白得如墙壁一样的脸,他说:

“小马,我来赔罪了。”

新兵马文眼角的泪滚落在了枕头上。他说:

“我哥说,他要揍你……”

郁林其怔一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人。”

马文晃了一下头。

“你也不是有意害我的。”

郁林其说,我今天来一是赔罪,二是看你对我、对连队有啥要求。反正事情已经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全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连长有意要害他手下的兵,我真是一时大意了,才忘了那颗子弹,要是我唤验枪时你从厕所赶回来验枪就好了。新兵马文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连长,你走吧,我哥一会儿就来了,他说他要揍你的,说不定他真的要揍你。

又坐一会儿,郁林其站起来,准备回师部。

“你对我和组织还有要求吗?”

新兵马文想了想,他说我家里还不知道我是中了弹,我最怕消息传出去,不说爹娘伤心,我一辈子连对象也别想找到了,你说郁连长,哪个姑娘肯嫁给一辈子少活十余年的短命人?马文的话,又一次勾起郁林其去想自己的癌,他说小马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你所有的老乡,告诉他们,谁也不能写信往家说。说完了,郁林其便要走,然他刚转身,马文的哥哥推门进来了,竖在门口,脸上怒着极厚的冷青色,两眼僵着打量郁林其。

郁林其说你来了,我正要走呢,我回去替小马办件事,你让小马吃些香蕉吧。

郁林其从马文哥哥的身边擦着出来了。走廊里是满是来苏水的味儿。走出特护室,郁林其步子加快了,然刚走几步,马文的哥哥就在身后叫了一声郁连长。他浑身惊一下,双脚钉在走廊上。他听见马文在特护床上唤了一声哥,他哥回头说我和郁连长商量一件事,便追着出来了。

“郁连长!”

“你叫我?”

“你过来一下。”

走廊又宽又长。病房和军医值班室、护士值班室的门全都关着,一条走廊上只有郁林其与马文的哥。洗涮间水管漏水的声音,响了一走廊。

马文的哥朝洗涮间走去了。

郁林其迟疑一阵儿,跟了进去。

郁林其一进去,马文的哥反关了洗涮间的门,背倚在门上,两只胳膊交在胸前,郁林其便知道他要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动手了。郁林其心里很平静,脸上一层寂寞,清静得空空荡荡,他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还要回连队组织训练呢。

他说我弟弟入伍四个月,花了三百块钱你知道花到了哪儿?

郁林其说不知道,我可以回连队查一查,如果警卫连有干部花了战士的钱,接了战士的礼,我郁林其愿意加倍受处分。

“不用查了,”马文的哥哥说,“你只回答我一句话。”

郁林其说:“你问吧!”

马文的哥说:“枪里的子弹真是你忘的吗?”

郁林其说:“是我压进膛里忘了的。”

马文的哥说:“你为啥到今天才承认?”

郁林其说:“我今天不承认,也没人会知道。”

马文的哥不再问啥,他突然吐出一口痰,射到郁林其的上尉肩章上,那痰粘粘稠稠,白浓浓一团,从他肩章上朝着胸前流。马文的哥,看着那流着的痰,骂道,你们这号做官的,整编咋不把你们整到庄稼地里去!然后拉开门,说你走吧,回家躺床上手拍胸脯想想吧。

有两个军医和护士从洗涮间门口走过去。

郁林其站直没有动,他没有扭头去看从肩章上流下的痰,两眼始终平视着马文哥哥的脸,依然的一脸寂寞,一脸空荡。他立着就像立正在全连的士兵面前一模样,衣服整整齐齐,军容正正规规,直得如竖直的一条杆。他从口袋取出毛巾,盯着马文哥哥的脸,摸着去擦了肩上的痰,又把毛巾装进了口袋里,说:

“对马文的伤你还有要求吗?”

马文的哥哥说:

“你走吧,我半点要求也没有。能在一个连长身上吐口痰,算我没白当五年兵。”

郁林其说:

“你当兵五年,还不知道趁弟弟躺在特护室,抓紧让医院给你弟弟评残吗?能评个二等残废军人,你弟弟一辈子的生活不就有了依靠嘛!”

又到了一个郁香味的周末。

星期六的天气明亮得像是一张纸。树都绿了,满世界清气弥漫。日光在上午是一种浅金,至午后成了粉淡,落时便血艳艳的红丽了。星期六在兵营里,俗称是为微型蜜月,那些家在驻地的部队干部,精心安排了工作,都笑嘻嘻地回家同妻团聚了。

郁林其也要回家去。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他和吴萍六年夫妻岁月的终结。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里,等着他的是透心的凉意和人生的释然。布置了夜晚的一些活动,安排了晚上加菜的事宜,郁林其从兵营回到二十三号院,那狭窄的院里,已经夹了一条夕阳,曲曲弯弯,随物赋形,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顺风而落在这古城的小院里。周末的晚饭,城市人家都要改善伙食,不鱼便鸡,所以各户人家,都关了屋门吃饭,邻人也不知彼此吃了什么,那门关得死严,连香味也跑不出来。郁林其走进院里,先在自行车群里找了吴萍的车子,看人家的房檐下,有那辆斜梁彩车,心里猛然踏实,大步走进院底,左拐推开屋门,果然见吴萍在家,正坐着吃饭,饭桌上,一盘菜、一碗汤、一个馍、一双筷。听到门响,吴萍没有扭头,自管自地一嘴一嘴吃着,面前开了电视,边吃边看中央台的英语讲座。她不学英语,但二十六个字母还认得齐全,也和任何一城市女人一样,能把“拜拜”说得很流利。开着电视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任何一个电视节目,都是一道她下饭的菜。

郁林其说:“没烧我的饭?”

她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郁林其说:“你没把女儿接回来?”

她说:“她姥姥、姥爷是她的靠山。”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地对坐,静默悄息地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脱衣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跟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脱衣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脱衣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她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随着这颤抖,浑身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嘴唇。用指甲掐着阳具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儿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院外的街上,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有男女青年的野唱。他往死里地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城市,这个女人,这个家,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决不再低头向她求半句言语。汽车的声音由近至远,青年的野唱,也渐渐消失。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门外飘过来。

“郁林其。”她叫。

他不理她,依旧掐着自己的阳具。

她又说:“郁林其,你是下死心离婚了?”

他理她了:“不是都给你说过了。”

“你过来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干啥儿。”

他被她一言猜中,忽然生了满身羞愧,骤然间,浑身无力了,软得如一堆烂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挨了她的身子,而自己却满身汗水,那腿如洗过一般。

他说:“我不去,我郁林其不是贱骨头。”

她坐了起来,说你过来吧郁林其,我已经给办事处的人说好了,离婚手续,随到随办,也不要开单位证明。我想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早有这种想法,咱们好合好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在这个月内,就去一趟办事处。说着,她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又说你过来吧郁林其,结婚六年我没有顺从过你,这是你我结婚六年的最后一夜,你愿怎样就怎样,让我死了我也不拒绝你。但过了今夜,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又坐了起来,两个人各拥一端黑的床头。忽然,郁林其极想告诉她说,吴萍,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我爷我爹都死在胃癌上,现在轮到我了。可他坐起来,却望着黑黝黝的那端说:“吴萍,为什么夫妻六年,你没顺过我一次?”

“你让我说实话吗?”

“你说吧。”

“说了你别生气啊。”

“气都生尽了,没气可生了。”

“郁林其,”她说,“我实说吧,结婚到现在,整整六年,我没有瞧起过你一次,每一次做爱时,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个农民,我都觉得我吴萍窝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黄土,想到你家村头饭场上的牛粪猪粪,那时候,我连半点儿性欲也没了,恨不得把你从我身上推下床。”

郁林其觉得喉咙堵一下,从喉咙升起一股血腥气。他伸长一下脖子,把那股腥气咽下去,软软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林其,她说你过来吧,今夜我由你,我知道我一辈子爱不了你,也知道我一辈子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丈夫。我就是这个德行。过来吧,今夜我由你。

你睡吧,郁林其身上软成棉花,泪哗哗啦啦流下来,他说这个星期咱们就去办事处,女儿的照片我一张也不要,你有办法让她忘掉我,你就尽力让她忘掉我。

就都不做声了,死静死静。整夜的死静。

郁林其万也没有料到,李妮子已经不是李妮子了。在以后几日里,每每想到李妮子对他的那副模样,他的胸口就生出一丝血红的隐痛。

他去见李妮子,是在星期天。星期六的夜晚,在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的家里,躺了这辈子最后一夜的夫妻床,郁林其在天亮时间,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原还想着同吴萍有六年的夫妻,那情感多少也拴着系着,原来竟都是旅店或火车上无聊时结识的朋友,说分手也就分手了,到了各自家里,谁也不会想起谁。甚或分手时,从火车的窗口,紧握双手,泪水涟涟,彼此留下了对方地址,车上的说,给我写信,车下的说,一定写信。可最终说写信给我的,从没有等到过来信;说一定写信的,也没顾上写信。你与吴萍,就是这等关系。

郁林其起床时,日光已映在窗上。他怀着极深懊悔,想这六年夫妻,如上了一次贼船。他想利利落落骂她几句祖宗八辈。想这六年来,你若打过她一个耳光,也不枉了六年夫妻生活。可惜这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你连骂她一句也没有。穿完衣服,立在床边,他的十指热麻,想如果这是乱世年代,满地战争,我就给她一枪,然后扬长而去,走进枪林弹雨,那该是怎样的轻快。立在床边,他搓捏着聚满了力气的十指,咬了嘴唇,去看她细长的脖子。她睡得平平静静,脸上苍黄着泥色,脖子又细又长。他想你城市的女人,如何瞧不起我是农民,脖子总还顶不住我一个农民的一掐吧,我现在只要将双手卡在你的脖上,些微使点力气,你吴萍就得同我一道,走进另一方天地。这样想了,他就觉到十根手指的奇痒,眼盯着老婆的脖子不动了,身上的血,河样向着十指涌。

他看见老婆露在被外肩头上的睡衣,有一个老化的洞。再看那个肩头,天蓝的睡衣,却被洗白得如云如棉。如云如棉的那个肩头的睡衣上,补了一个深绿的补丁,针脚粗大如扭扭歪歪的一条蚯蚓。他想起新婚第一夜,她穿的就是这套睡衣。她竟穿了六年,还依旧穿它睡着。他于是放下了捏作拳头的双手,最后移着目光,审看了老婆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从口袋取出这个月一百八十七元的工资,放在她的枕边,轻着手脚,走出了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

太阳高悬,胡同口卖油条和豆浆的人正在收摊。立在二十三号院门口,他想你和这个院子,和这座城市,再也瓜葛不出一丝关系了。我是我,你是你,只等拿到那离婚证书的一页方纸,也就两清了。

他顺着胡同往街上走。

大街上已经开始涌动上班的人流,铃声潮潮的响。走在这古城的古槐下,看着那奔命似的市民们,清静和悠闲,在他的身上爽朗朗地骚动。前面的路口,抢着上班的两个工人,砰啪撞了车子,两个人都摔在地上,起来一阵争吵,要打时,有人唤说,八点十分了,还不上班!两个人各自看了手表,彼此横了一眼,慌忙骑车走了。郁林其看了这一幕,如同看了一场滑稽戏,身上越发骚动爽爽朗朗的清静悠闲。就这个当儿,在这古城的一幢古楼下,他想到了李妮子,想到了他和李妮子,都不是这座七朝古都的人。老婆从认识那天起,从没有瞧起过他,李妮子却从认识那天起,都把他看得了不起。

他去找了李妮子。

第一次见到李妮子,是在媒人的家。媒人是李妮子的表姨,是他的远门婶子。李妮子齐整了一身衣裳,走了四里路坐在她姨家的正房,脸上满是春嫩的气息,头发壮得如河边的水草。他跟在他婶子的身后,穿着新兵的棉衣棉裤,到那三间瓦房门口,看了她一眼,立下不动了。

他婶子没说她长得有多好,只说她能剪能做,踏起缝纫机和骑自行车一样快,说她们村支书家去向她求过婚,然她不同意。他竖在门口,婶子说林其,你进去嘛,反正你们都同意了,在我家吃顿饭,说说话,我就不再牵扯你们了。说完,婶子就进了三间厢房烧饭了。

那个冬天的乡下太阳,和眼下古都这个太阳一样好,明明净净,晒一地光色。婶子家的大门掩着,有村里的孩娃趴在门缝上偷笑,咯咯声和院落母鸡的咕咕,跳跳荡荡响起来。李妮子看他一眼,说你进来嘛,又不是没有凳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大门。

李妮子过去把孩娃们哄赶走,闩死门,回时从他身边擦过,拽了他的袄边,说你读过高中,还这样不见出息,他便过去坐在她对面,看她脚上的三接头条绒黑棉鞋。

她说:“你看啥?”

他说:“这棉鞋是你自己做的?”

她说:“买着多贵啊。”

他就再也没话了。

她问他:“我姨说你对我没意见?”

他说:“没意见。”

她说:“丑话搁前,我压根儿不识字。”

他说:“这我知道。”

她说:“我家境也不好,还住草房子。”

他说:“我又不嫁到你家去,是你嫁过来。”

她说:“你要对我不满意,你就早脱口。”

他说:“我没说不满意。”

她说:“我最怕满天下人知了我是你媳妇,你又嫌了我。”

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她说:“万一你提干呢?”

他说:“我会提干吗?”

她说:“你高中毕业,你去当兵就蓄了这份心。”

他说:“提干我也不变心。”

她说:“凭啥?”

他说:“你长得好。”

她说:“世界外好看女人多得很。”

他说那是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一辈子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在县高中读书时,受够了城里人的冷眼,说宁死也不会去找外面的人。他说时她盯着他的脸,看见他一脸诚厚,就站起来,向后退去一步,避开入门的日光,说你过来吧。他抬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木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热情。他问她干啥?她说你一走三年,我姨不会来,你要想摸我你就来摸摸我。

他被她吓得头也不敢抬,身上热热辣辣渗出一层汗,只敢看自己脚前一方小地场。

她等他一会儿,见他不过去,她说不过来算了,迟早我是你的人,结了婚无论白天黑夜你怎样我都行,只要你高兴,我万事都由着你。不过到部队给我写信,你不能胡说八道,我要请人念信的。过了一朝半年,你真想我了,我就到外面看你,那时候我由了你,愿如何你就如何我。

古城北道门附近有条小巷,在后周周世宗年间,武清节度使赵弘殷,住在这条巷内。赵的二儿子赵匡胤任殿前都点检,统帅守卫京城禁军;三儿赵光义也同是手握重兵之将。一家三人,俱为名将,美谈于天下,百姓就称此巷为将军巷。赵匡胤登基十七年,仙逝后其弟赵光义即位,巷内有歌说,“哥皇帝,弟朝廷,兄弟俱是人中龙”,由此这巷就改名为双龙巷了。

由于一巷出双龙,这巷口便是世代的热闹去处。李妮子就在这巷口卖凉皮。郁林其来到巷口时,太阳已经越过城墙,升至城空,城里的街街巷巷,都人声潺潺,响动着温暖的日光。双龙巷的口对面,是一座带电梯的人民大楼,经营日用百货。他先从百货大楼绕了一圈,出来站在大楼门口,穿过公路上的人流车堆,看见李妮子系一条护身白色卫生腰布,不时地拿碗拿勺,把切好的凉皮抓出一碗,浇上汁水佐料,透过手推车的小窗,递给她的市民顾客,动作竟很麻利,作派也很像这城里的人。手推车上镶了玻璃方框,在日光中灼灼发光。一路之隔,郁林其看得清清亮亮,见她人显老了,胖了许多,脸上没有当年的水灵,乌黑的漆发,也不知去了哪儿。看着她的脸,郁林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扎手。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瞅瞅左右,找见一家芳芳发屋,又懒得进去,只在门中遛了几步,便横过马路到了李妮子的车前。

吃凉皮的人很多,都自觉依照顺序排成一队。在这队列里,郁林其心里有些扑突突地跳,生怕李妮子一眼认出他来,又怕她竟真的认他不出。一九八四年郁林其领着老婆回家,在镇上赶集的人群里,曾看见李妮子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她是去赶集卖鸡蛋,可他那时,却身子一转,走进厕所,躲她过去了。那时候,她也许已经出嫁,然身子还依旧细苗,脸上也满是水色,决不是眼下光景,一副做做吃吃的模样。队伍往前移得很快,人人手里准备一块整钱,到车前小站一会儿,递了钱,接一碗凉皮,端到一棵槐树下品尝。郁林其一步一移,到手推车的窗口下,李妮子将头勾在车内,用刀切着凉皮。凉皮又圆又大,如一轮早日,薄薄亮亮,被她切成一条一条,堆在一块板上。堆满了,她拿起一碗,有斤有两地抓了一把,没有抬头,问说:

“要几碗?”

他说:“我是林其。”

她抬头瞟他一眼,平平淡淡,如看一般顾客,然后一勺勺往碗里舀着蒜汁、姜水、香醋和芝麻酱,又说:

“你要几碗?”

他想抬高嗓子,说妮子,我是林其,可后边有个女人捅了他的脊梁骨,说人家问你要几碗。他慌忙低下头来,把脸映在那一方窗口,说一碗一碗。

李妮子把那一碗凉皮递了出来,平平说:

“一块钱。”

他口袋一块一张的小钱有几张,可他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递过去,不等她找钱,就端起碗去了树下。这古城的槐树,不是乡下的家槐,而是自宋朝盛行的皇家槐树,人们叫它国槐。国槐木又弯又硬,几十年长成碗粗,除了遮阳,少有别的用途。郁林其坐到远处的一张凳上,将碗搁在小桌边沿,面对妮子,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个够。她穿的是深蓝的直筒裤子,直筒裤在这古城已过时几年,他老婆有四条只穿了几水的直筒裤,都叠好放在箱角。有次他说,让我拿回老家给亲戚们穿吧,老婆说也没见你家亲戚给你拿过啥儿。他说那就卖给收旧衣服的乡下人,她说好像你有花不完的钱,对乡下人那么大方。他不再对她的旧衣服生什么主意。她把旧衣服存着,等时装潮流的轮换,说到了另一个周而复始,这衣服照样是新潮的式样。可好像除了旗袍,还没有见到哪种衣服死而复生。眼下,妮子就穿了这过时的衣服。然穿在她的身上,又恰恰地合了她的身份。郁林其忽然发现,妮子虽比老婆胖些,但腿却比老婆的腿长,且长出许多。到此,他冷丁儿想起来,和老婆结婚六年,相识七年,他从未见她穿过一双平底鞋。每次逛商店鞋柜,她看的都是高跟鞋。郁林其心想,原来这就是都市女人的聪慧,结婚六年,她能不让你看出她的腿短。盯着妮子来回走动的双腿,郁林其忽然对老婆有些可怜,想幸亏她有一双短腿,如果她双腿修长,不知她该如何不认识自己了。想着,郁林其开始吃凉皮。他吃不出妮子的凉皮,比别人有更好吃的味。不消说,她生意兴隆,只是因为占了这块黄金地皮。

巷子口有呼呼一股凉风。别的人都吃完走去,将位置让给新客。郁林其却细嚼慢咽,等着妮子一阵忙完,过来收拾残碗。他终于等到了。凉皮车外暂时没了客人,槐树下也只剩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坐定。妮子又切了几张凉皮堆着,拿毛巾擦了双手,从腰布兜里数出一叠碎钱,都是一块一张,整整齐齐捏在手里,过来放在郁林其的桌边,说:

“找你九块钱。”

郁林其猛地抬起头。

“妮子,我是林其呀。”

妮子收起边上几个残碗,倒掉剩汁。她说: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我早就看见你站在百货楼的门口。”

妮子这样说时,把残碗往怀里抱了一打,到大树下的桶里去洗。那水桶里有一条丝瓜筋,她洗得很快,洗得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郁林其碗里的凉皮,只剩三分之一。他把凉皮倒在地上,过去将碗给她。妮子接他的碗时,没有看他,脸上淡出日常颜色,这使郁林其感到伤心。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吃完了凉皮,坐下歇口气的顾客一样,说:

“你这凉皮味道不错。”

妮子没有理他,一心地洗碗。

他说:“我们部队在南郊,离这儿不远。”

妮子说:“远不远与我何相干?”

郁林其心里一惊一凉,堵得发慌。

“你来这卖凉皮为啥不去找找我?”

“找你干啥?”

“我在这人不熟地熟,不定能帮你一些忙。”

“人世上谁离谁都能过活的。”

妮子话语不重,只含了冰冰的凉气。她边说边把洗净的碗收捡到一起,倒过来空净水,看又有人来买凉皮,就抱碗回到车子边。太阳已经透了些微的火焰,买凉皮的人,端着碗走到树下,脸上的汗立马落了,三口两口吞了一碗,又招呼妮子端来一碗。郁林其说你该找一个人,来做你的帮手,妮子说庄稼人,还怕啥儿忙,啥儿累。话不能这样说,郁林其说七八年不见,我不是来找你吃风喝雨的。你找我干啥?李妮子昂着头,竖在郁林其面前,正正经经瞅着他。这是这半晌子李妮子第一次正眼瞧他,她说你是来找我可怜我?我李妮子不用你可怜,实话跟你说,我来这城里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城里比洛阳钱好挣,我一天除了税钱、卫生费,最少还能挣下五十块,一月就是一千五。我家里也一样盖了青瓦房,买了电视机,一样有了好光景,真幸亏你当初不要我,要了我,我现在还得在你家给你娘端吃端喝的。可我眼下,有儿有女,我男人还得给我去倒洗脚水,细想想我还得谢你当初不娶我。

早先,李妮子说话没有这样快,如今她说话显得很干练,很利落,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敲到郁林其的胸疼处,且目光也冰寒,说话时没有眨动,死死盯着郁林其的脸。郁林其感到身上又热又粘,出了满身汗,脸火火一层烧,仿佛把国槐的荫凉都给烤焦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来这双龙巷。他说要打我你就掴我一耳光,用不着这样风凉我,早知这样,我压根不该来找你。

她说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他说我是来想跟你说件事。

有人买凉皮,她让那人稍等会儿,又望着他的脸。

郁林其说:

“我有病了。”

李妮子问:

“啥病?”

郁林其说:

“癌。”

李妮子说:

“是真的?”

郁林其说:

“真的,胃癌。”

李妮子说:

“胃癌好,算老天有眼,你活该有此报应。”

说完,李妮子转身子,冷冷走到凉皮车前,给人抓搅凉皮了。后边又接上几人来买,她就如初时一样,仿佛啥事情也没发生,招招式式,都有板有眼地做着生意。马路上汽车往复穿梭,喇叭声接续不断,鼎沸的行人的吵嚷一阵一阵卷来。盯着冰冷的妮子,郁林其默默坐了一会儿,回到最初的位置。那儿树影已移,太阳晒出一地热气,小凳上微微发烫。李妮子找的九块钱还放在一个碗边。留下这钱已没有必要。郁林其去捡那钱时,他看见几张一块的,其间夹有一张五元票,细一打量,那叠钱不是九块而是十块,不必说,这不是李妮子找错了钱,也不是她不愿收他的钱,而是她瞧不起他的一块钱。郁林其拿了那钱,迟疑一阵儿,抽出一张一元票,压在那个碗下,将那九元塞进口袋,默默走了。走过李妮子凉皮车前,没有做声,汇进了马路上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他走时,李妮子在他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还湿了眼角。

十一

连里发生一样事情,星期六夜间零时,轮九班副上班。唤他上哨时,发现被窝叠得齐整,人却不在床上。文书找到厕所,不见人影,便知他是钻进了连队招待房。他对象仍住在那招待房里。文书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算算时间,自己十一点查铺到三排,曾晃过九班副的肩,要他记住上哨时间,他却一鼻子鼾声,指导员便没有喊醒他。这样看来,那时他压根没有睡着,只等指导员查过了铺,就溜进了对象房里。指导员到招待房敲敲窗子,九班副对象在屋里应声,说谁?干啥儿?指导员说我,是指导员,找九班副。接着屋里一阵慌乱,穿衣声传来,待指导员从后窗赶到门口,九班副刚好开了屋门,正系着裤带往外走。指导员把他堵在门口,说简直不像话,没结婚就住到一块儿!

屋里没有开灯,九班副黑在门框中间,说这有啥,又不误了站哨。

指导员压低嗓子,说你还想入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九班副轻轻一笑,说合理不合法吗,我知道,除了军营,满社会许多是合理不合法的事。说着,他关上门,要从指导员身边擦过去。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站岗了,连夜写一份检查交给我。指导员走了。九班副却没有写检查,而是给指导员屋里塞进一张条子,上写我送对象回家了,下个星期天零时返队,便连夜领着对象离了营房。

事情不知溃了哪条渠道,一下子张扬了一个世界,连驻连整顿的工作组组长、司令部直工科长也知道九班副和对象非法同居,且又私自离队。

郁林其知道这些,是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他离开李妮子回到兵营,天空些微阴暗,似有雨无雨。机关的参谋、干事们,都领着随军的家属和儿女,从市里公园回来,儿女坐在车前,军官推着车子,随军的妻子跟在车后,提一兜青菜和一条鱼,或一只鸡,一路上撒着生活气息,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在路边。他是被生活挤到路边的。默默走着,如一只失群的羊。入营房时,大门哨告诉他,说九班副和他对象睡觉了,指导员捉奸成双,九班副又领着对象逃走了。

郁林其训斥哨兵,说你不要瞎说。

哨兵说没有瞎说连长,直工科长气得拍桌子。

在营房走着,郁林其心里响一路嘀咕。今儿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兵们却都在大院劳作,扫地的扫到墙角树下,擦窗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俱乐部的兵们,拉了一车彩旗、横幅,急急忙忙了一串脚步。军务科的参谋,在训斥衣服不整的士兵。戴了“纠察”袖章便神气活现的士兵,在兵营四处游动。样子是不屑说的,必然将有上级首长光临,其阵势不是军长到来,也是军参谋长将要来到。通讯连、防化连、汽车连,所有大院的直属分队都出动了。警卫连在首长小院里拔草扫地,整理各个首长门前的菜畦和花草。郁林其问防化连一个排长,说谁来检查?那排长说不知道。

郁林其预感师部大院将有一次仅次于出兵打仗的大活动。

他匆匆走回连队。

直工科长正在警卫连主持连队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室里塞满了肃然,蒸腾的香烟味,被阴沉的天空压进屋里,粘粘稠稠在屋里流旋。看见郁林其,指导员说通讯员找到你了?郁林其说没有。指导员说他派出去四个兵,兵分四路,到豆芽胡同、老城公园、吴萍娘家和百货商场去找他。他说我哪儿也没去,我去看了一天连场电影。他自然不会说他去双龙巷找了李妮子。

“还有这份闲心。”直工科长乜他一眼。

他望着直工科长:“有事情?”

直工科长说军长在北京开会,中途坐飞机回来,对大院纪律和环境进行突击整顿,说一周后,中东地区国家有位国防部长要来参观我军建设,参观点就选在我们这个甲种编制师。说外军高级将领参观我师是组建以来第一次,军区司令员说,哪里出了纰漏,哪级军官用他的军衔做抵押。说完了,直工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喝了一口茶,盯着郁林其。

“九班副的事情怎么办?”

屋里闷着一房死气,大伙全都勾着头。

指导员说:“今夜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直工科长说:“不是找回来,是事情怎么办。”

郁林其向一排长要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两口,说:“九班副走前向我请假了。”

满屋的目光,都穿射烟雾,看着郁林其。直工科长抬一下眼皮,说你批他假了。郁林其说我批了他一周。直工科长问谁给你这么大的批假权?你竟敢批一周假不给我直工科长打招呼!

默着不言,郁林其埋头吸烟。

“非法同居的事情咋处理?”科长问。

郁林其抬头瞟一眼大伙儿。说:

“他领过了结婚证,是我给他开的结婚证明信。”

直工科长愣住。满屋人都愕然。

“你知不知道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

“知道,”郁林其说,“他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领过结婚证,他对象单位能分给她一间房子。”

“为啥不向我报告?”

我超越权限,郁林其说,这与九班副没有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的任何处分。屋外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窗上映的天空,比原来愈加浓黑。树梢摆来摆去,云彩走得极快,一团一团向北卷去。在云彩的缝间,有一条条亮光,如镶嵌在天空的玻璃。直工科长一手握着茶杯,却一口不喝,一手夹了香烟,一口不吸。他双目冷在郁林其身上,脸上凝冻一层冰色,过了许久,淡漠地问:

“你简直胡来,要撤你的职,你同意吗?”

郁林其望着窗外卷云,答:

“同意。只要符合条令条例。”

直工科长掐灭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又拧了一脚,收起面前的工作笔记,旋紧茶杯盖子,说郁林其,我选你任警卫连长时,以为你军事素质好,管理能力强,是很不错的军人呢……现在看马文枪伤事故的发生,是完全合理的。在你们警卫连,和平年代,就是死上三五个兵,也是合理的。说着,他将椅子一拉,撤身出去了,退出了他主持的警卫连紧急干部会。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身,说散会吧,这些问题怎么办,有司令部党委和师首长一起定。然后,身子一闪,消失在了走廊里。

会议室奇静,烟味流动的气息清晰可辨。副连长和四个排长坐着不动,看看郁林其又看看指导员。外面响起了开晚饭的哨音。吃饭吧,郁林其说,晚上班务会,各排组织讨论,我们警卫连如何站好岗,放好哨,迎接好人家外宾的参观。

副连长和排长们出去了。

指导员问,九班副真的向你请假了?

郁林其说真的请假了。

指导员说,他对象是个体户,领了结婚证,也没人给她分房子。

郁林其说,今夜让三排长去郑州,把九班副死活找回来,再告诉九班副,花上三百五百块,也得买一张结婚证让直工科长看一看。老郁,指导员从凳上站起来,说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为九班副你压根犯不上。郁林其说,非法同居,按条令那是要记大过的,记了过九班副退伍就别想安排工作了,我郁林其横竖已经账多不愁了,对什么都无所乞求了,不能害了九班副。

指导员不再言声,叹了一口气,悠悠长长。

十二

和老婆办完离婚手续,是在星期三的上午。前一夜郁林其心里有阵死痛,觉摸难以活至天亮。天终于亮了,却又活得和往日一样。不过,一夜血红的疼痛,倒使他灵醒了死的逼近,所以,上课号一吹,安排了连队工作,他就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我是林其。”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

“你给办事处说了没有?”

“说了。”

“咋样?”

“负责离婚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你今天忙吗?”

“忙。”

“我想抽空咱们去把手续办了。”

“你来吧,想离婚我随时恭候。”

约好上午十点郁林其回到豆芽胡同,然后一道去办事处。八点二十分,郁林其找给养员预支工资一百元,匆匆出了兵营,乘七路公共汽车,又转三路,到新街口下车,径直走至育新幼儿园。女儿玲玲在育新幼儿园大班。育新幼儿园,是老城区育新村的上佳幼儿园。隔一道城墙,就是吴萍的娘家。玲玲的接送、食宿,都由她姥姥、姥爷负责,他们只在星期天接回豆芽胡同,带她上公园一游,便又送回育新村。由于上两个星期天的争吵,郁林其已经半月没有来接女儿了。半月里,或多或少,玲玲总要有些变化的。他想,不定这半月二十天,女儿已经变得不认识他是父亲了。

育新幼儿园的大门,和工厂一样是铁门,只是门新焊了两个熊猫盼盼,才显出了它不是工厂。郁林其来到时,那门从里边锁着,他拍拍门上的熊猫,走出一个阿姨来,他说他是郁玲玲的爸爸,想来看看郁玲玲。那阿姨瞟他一眼军装,说你是当兵的,更应该懂得纪律,孩子刚上课,要看等接孩子时候再来看。我要出差,他说一走就是几个月,想来给女儿说几句话。阿姨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出差又不是打仗,好像一去就再也不回了。他朝那阿姨笑了笑,挂一脸苦相,阿姨开了大门,让他在门口一间屋里候着,自己去大一班找了玲玲。

玲玲被那阿姨领过来。

领进屋里,那阿姨说快一些,别影响孩子学习,就朝别处去了,样子很像她领玲玲来探监。女儿玲玲穿了裙子,红色,又俗又鲜地立在门口。她直直立着,看见了郁林其,却不肯走过来。郁林其过来蹲下,拉着女儿的双手,说爸爸来看看你。女儿玲玲说,阿姨讲了,上课时候不准家长来看的。

郁林其说,爸爸要出差,要走很长时间的。

玲玲望着他的脸,如端详一块图画版。看够了,她说爸爸不是出差,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捏着,仿佛握了两把柔软的棉花。郁林其心里一阵哆嗦,想我何苦要离婚呢?毕竟吴萍还是有些爱我的。他问:

“你妈妈给你讲了些啥?”

玲玲说,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不配做我的爸爸。说着,女儿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说妈妈说对不起我,说她一辈子没有给我找一个好爸爸。说爸爸走了,妈妈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好爸爸会给我买一个钢琴放家里。

郁林其松了女儿的手,他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他的喉咙里游动。

他问女儿:“玲玲,你说爸爸坏吗?”

玲玲说:“坏。”

郁林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也咽了那股漫出胸腔的血腥。这屋子是幼儿园的游戏室,墙上挂满了水粉画,每张画上都写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民族的未来、各民族团结起来那样的意思。墙下是齐齐整整一圈绿小凳。他从门口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仔仔细细望着女儿的脸、女儿的眼,就像望着一张水粉画。女儿的眼极水灵,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眼。不消说,女儿和她妈一样,是这都市的人。

“爸爸哪儿坏?”他问女儿说。

妈妈说爸爸把家里的钱,全都偷偷寄给奶奶了,玲玲说,要不妈妈早就给我买钢琴了。

郁林其不再端详女儿的脸,平平地瞅着幼儿园的院。那里有滑滑梯、转圈椅,和钢筋焊漆的山羊、白兔、鱼和大象。这动物都是硬的,不见脸,只见身子的骨头,就如同人的一个骷髅。他盯着一条只焊了鱼刺的大白鱼。

“姥姥、姥爷给你说了啥?”

女儿玲玲说,姥姥、姥爷不让我姓郁,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让我叫吴玲玲。

收回目光,看了女儿,想她真是不认识我是她的父亲了,才二十天不足,变化竟这么快。郁林其默了一阵儿,从军装下兜里抓一把泡泡糖塞给女儿,女儿不接,说妈妈说了,爸爸给什么都不能要。郁林其的手在半空僵一下,有两块糖落在地上。玲玲把目光落在地面的糖上,他把玲玲往近处拉了一把,将泡泡糖塞进玲玲的裙兜,说你走吧,要听阿姨的话。

女儿走了。

郁林其盯着女儿头上透了洋气的剪发。

女儿走至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子,问:

“爸爸,我叫郁玲玲,还是叫吴玲玲?”

“叫吴玲玲吧。”郁林其说。

女儿玲玲仿佛得到了征求的同意,轻轻快快离开了游戏室,一条小红裙,一束火样烧在幼儿园的院落里,由近至远,成为一星火点,化在了明明朗朗的阳光里。郁林其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女儿消失了,他却很平静,如同结果预先知了样,压根流不出泪来。以后很长日子,郁林其都为自己眼看着女儿最后走去,自己却流不出眼泪而想不通,心里只是有一股白白的苍凉。

十三

吴萍先郁林其一步到家。郁林其推门进屋,吴萍在看本市的下周电视报。那个时候,市台正播《编辑部的故事》,葛玲和李冬保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全市工农商学兵,都为他俩不能结婚可惜,觉得这对人精相结合,活在世上该是多自在的事。郁林其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在吴萍身后桌上。

郁林其说:“你回来了?”

吴萍看着报纸:“你让我回来我敢不回来。”

郁林其说:“就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去办事处吧。”

吴萍说:“你把条件再重复一遍。”

郁林其说我没条件,无条件离婚,只想离完婚,让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吴萍把报纸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气。不放心地问:

“东西?”

“我一样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儿?”

归你,郁林其说,我从今天起,也不再回来看女儿一眼。女儿是姓郁姓吴,都无关紧要,以后姓了别姓,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纸包上,说这是我给女儿买的书,小学、中学、高中全部课程的参考资料,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她上学后讲到哪里,你就把哪些书拿出来给她。说完了,他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转下一个铜的,递给吴萍说,咱们去办吧。

吴萍接了那钥匙,顺手扔在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纸张,郁林其接过看了,见是她写的离婚协议书,就取出笔来签字。吴萍说你看一遍,郁林其说不用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郁林其将协议书掀到最后一页,要签字时,忽然看见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时间,不消说,这些离婚条件,三年前吴萍都想过写好了。郁林其猛然对三年来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开笔,在男方二字后边,写了郁林其三个字,又把钢笔递给吴萍。

吴萍没有接他的笔,用自己的笔,在女方二字后面,写下了吴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结了。

郁林其说:“走吧?”

吴萍说:“这些书多少钱?”

郁林其说九十一块二,吴萍便从自己乌黑的牛皮夹子中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递给他说我能养得起女儿,也能买得起书。郁林其没有接钱,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我永生不再来看女儿一眼了,你不能不让我给女儿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钱,吴萍说离完婚,我就把这书烧掉,我不能让女儿记住,她一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爸爸。郁林其盯着吴萍的脸,他冷丁儿觉到,这张脸又丑恶,又可憎,他极想极想朝那脸上抽去一耳光,让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张钱,说:

“走吧。”

她说你找我八块八毛钱。

他找了她十块钱,她说没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说没零的。她拿着那十块钱,到外面去了好一儿阵,换成碎钱回来了,一进门就递给了他一块二毛钱。接过那一块二毛钱,他确实觉得和她再没瓜葛了,和这豆芽胡同再没瓜葛了,和这个都市也没瓜葛了,以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也极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区的老家。他觉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断的瓜葛之地。从那里走出来,也该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亲留给他的舍。当兵走的时候,娘说最后你给你爹烧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那当儿,娘说你出去别忘了家,天变地变,家是不会变的;走千里,行万里,家总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来。他想离完婚,办一些在部队该办的事,算好时间,觉到寿终到了,便请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进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叶落归根的念想,骤然间占满了他整个身心。他还想起了李妮子,想,当初要是和李妮子结婚,也许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夜间洗过了脚,让李妮子去把脏水倒掉,妮子会很乐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生活了六年的这个家,陈设、家具、被褥、衣架,还有他从连队带回来的吃饭小凳,那上面还印有军用的字样。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连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吴萍身上。

吴萍静静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两眼平淡地望着门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门口蹦跳,啁啾出单调的响叫。

他说:“两清了吧。”

她说:“清不了,为啥你早几年不同意离婚?我三十二岁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说:“算我对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头,利眼看着他,说郁林其,离我要离个明白,你说实话你为啥突然同意离婚了,比我吴萍还坚决,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人?

郁林其动一下身子,倚着桌角,默了一阵儿,说:

“我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疑疑惑惑的。“什么病?”

他说:“胃癌。”

她说:“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愿拖累我吴萍的人。”

他说:“信不信由你。”

她说:“胃癌能治的。”

他说:“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说:“你治好愿意和我过,我就不再和你离。”

他说:“我不愿了,我够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挖他一眼。“你够啦?我还够了呢!”就锁了门,出了二十三号院胡同里塞满阳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声音,温温暖暖漫过来。街道办事处,只在前面百来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拐弯时,吴萍追了几步,轻声说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进了办事处,就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只不紧不慢朝前走。

十一点十分进了街道办事处,十一点二十就办完了手续。吴萍的同学,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他们都喝了。接过离婚证书时,吴萍对郁林其说,你铁石心肠,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说着,吴萍就大步出来,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办事处,在那门口默站一阵儿,坐公共汽车回了师部大院。

十四

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师部召开了师机关和直属队连以上干部会议,师长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宾,为国争光,为军争荣”的动员报告。在会上,司令部参谋长宣读了师党委对郁林其的处分决定:职务由正连降至副连,上尉军衔随之降为中尉,并记大过一次。宣布命令的时候,指导员塞给郁林其一张纸条,上写老郁,我对不起你。郁林其接过条子,在那句话下面写道:这世界上没有谁对不起我郁林其,又将条子还给了指导员。

这件事发生在郁林其和吴萍离婚的第二天。马文的哥哥对组织上给郁林其的降职、降衔、记过处分,还算基本满意。他是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钟,指导员、直工科长及马文所在的班、排长都来给他送行。郁林其要来时,通信员忽然进来,说来了一个妇女,是连长的同乡。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见李妮子立在门外。

初春天气,七点钟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浅色衣裳,还散着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儿,如蓬开的一簇山野的花草,凌凌乱乱,却又清清秀秀。郁林其在门框上怔一下脚步,说是你呀妮子。妮子说还能是谁?

他说你怎么找到了这儿?

她说我咋就不能找到这儿?

你进来吧,说着,郁林其退回屋里,给她让了凳,倒了水。她没有坐凳,也没有喝水,只竖在屋的中间,仔仔细细地打量屋子,打量郁林其。他说你坐呀,她说我是农民,又不识字,咋敢随便坐呀。郁林其出了一口长气,冷她一眼问:

“你找我有事?”

她说:“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说:“真的。”

她说:“有病了你还跟你媳妇离婚?”

郁林其认认真真瞧着她,盯死她的脸,说我离婚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别管,你挨了处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没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郁林其想起了师机关的高参谋,是和妮子一个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办事员,和吴萍没有一日不见面。他想可能是那条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从妮子身上拿下来,说就是有病了,才和她离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别人那号人?你有几斤几两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会跑到双龙巷吃那辣凉皮。今儿我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她说问他一句话,却话到嘴边打住了,脸上猛然虚出一层弱弱的红,在灯光里些微地缭花他的眼。

他说:“问啥?”

她说:“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对你不太好?”

他说:“不是。”

她说:“你说实话林其哥。”

他说:“她真的对我满好的。”

她说:“对你娘孝顺吗?”

他说:“孝顺,她电大毕业,通情达理。”

她说:“你和她结婚不后悔?”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也一星半点不后悔?”

他说:“连队里忙,我压根没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李妮子默了一阵儿,忽然捏着嗓子哭起来,软软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来电报,说公公住院了,让我们一家立马赶回去。说火车票都打好了,听说你离了婚,我打发男人、孩娃先走了,说要留下清几笔账,以为是那女人对你不好人才离婚的,以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离婚的,没想到你郁林其确真是心里没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来却没有忘过你郁林其,没想到你郁林其压根没有我!她说没有我,前些日子你到双龙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货大楼门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真该到部队告到你们领导那里去,让你提不了干,当不了官,也别想和那城里女人结婚。说到后来,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泪,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怜,把一层冷硬铁在脸上,仇仇地道,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吴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员,在连队你有通讯员,通讯员给你打水洗脸,回到家你给那女人打水洗脸,还得把饭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离婚,是人家要和你离,你不得不离。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还瞧不起你郁林其。遭离婚了,有报应了,都是活该!活该!

天已经彻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训的兵,已经在后面冲澡。李妮子的话,郁林其听了很受活。从双龙巷回来时,他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没想到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着他。这使他觉到,他在吴萍那儿丢的,似乎在李妮子这儿得到了弥补。他倚在桌上,静静地望着李妮子,说你在这坐一会儿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个人。

你不用撵我,李妮子从凳上弹起来,说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会再来看你了。然后她风样旋过身子,刮到了门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会儿,等他送完马文的哥哥,回来再说一些话,好好地说道,气和心平,可是她已经离他走远了。他后悔他没有说我郁林其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为你一辈子良心不安,甚至虚伪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吴萍离婚的。可是已经晚了,他从屋里出来,李妮子已经到了大操场的边上。她的自行车扎在大操场。她竟学会了骑车,原先她是不会的。她上车子时,也和城里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右腿轻轻一偏,便从斜梁上坐了上去,蹬着车子骑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会上火车回老家了。想到她要离开这古城,他心里的苍凉浓得似一团雨云。他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把车子骑出大操场,骑进入夜的暮黑里。

苍凉着,他往招待所去,去送马文的哥哥。

在路上,他碰见马文的班长气喘吁吁跑回来,对他说直工科长和指导员不让他去送,怕马文的哥哥,因没办好弟弟的残废军人证,要向他说些难听话。郁林其犹豫一下,还是去了。把马文的哥哥送上吉普车,送出军营,送至火车站,又送到卧铺车厢见面的时候,郁林其对马文的哥哥说:我对不起小马,对不起你们全家。马文的哥哥没有说话,一路无话。直到卧铺车厢,他才说,郁连长,我来住了一个月,觉得你应该算个好人。

郁林其脸上苦出一层淡笑,说小马的残废证由我来办吧,我有战友在后勤卫生科,你回去给小马张罗一个对象,他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马文的哥哥握了握郁林其的手,月台上的电铃叮铃了。

十五

李妮子仍在等着郁林其。这是郁林其没有想到的,且没想到,她给他拉开了那么一幕戏。

新任连长已经到位,郁林其是警卫连第二副连长。他对直工科长说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科长说你回吧,批你半月假。火车站在西郊,买好预售票出来,立在空旷的广场中心,灯光、月光和在他脸上。他的心像脸一样苍白,也一样洁素。天很高,淡淡的青色。夜风徐徐,从广场东的一条胡同吹来。连队已没有他的事做,从他身上余出许多时间。上午,那个同中国小省一样大的中东国家的国防部长,率二十余人的军事访华团,住进了改修过的师部小招。这几天的日子,他除了教训警卫排身材全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十余个哨兵如何站如松,走如风以外,就是带领连队,把小招全部铺了地毯。别的,安排谁站大门哨、谁站小招哨,一旦有外宾问话,哨兵如何答,等等这些,都属绝对机密,除了新任连长和指导员,他无从知了。

郁林其忽然觉到,他在这个世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挖空心思都找不出一件来。时间是夜间八点来钟,广场上除了行人,便是推车走来卖小吃的商人。要在往日,这个时候,李妮子也该推着她的凉皮车子上市了。可眼下,她也许在三天之前,就回到了伏牛山下的那方村落。郁林其在心里设想,若对她说他是为了你妮子才和吴萍分手的,那样她会如何呢?

她会说你以为我真信吗?

横竖她已走了。

一切都了断了。

可是,也许她没走。

她也果真没走,她在痴痴地等着郁林其。

李妮子住的村子,距车站也就两站路。郁林其骑上给饲养员买菜的自行车,不足十分钟,便就骑到了。村头上有闲聚的饲区人,他们指点他说,来古城做小生意的外地人,都租房住在村后。他推着车子走出村落,村后竟是一排排新起的砖房,房前有路灯,有马路,有闲散人群。他问卖凉皮的李妮子,那闲人都知道李妮子住在胡同口的二号院。他朝二号院走过去,推开院门,竟看见李妮子端端正正坐在院中央。一面的灯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浅黄,一面的月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淡白。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他冷丁儿觉到,自己不该来。他是以为她走了他才来找她,知道她没有,他便不会来找了。

听见门响,妮子惊了一下,以至于见进来的是郁林其,妮子稍微一怔,便立起身僵僵地呆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林其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她又说:“我压根儿不信你不会来找我。”

郁林其又有一种被人猜中的失落,还为那被人猜中些微地感动。他把车子扎在门口,走进院里。李妮子说屋里坐吧,郁林其看看空空的院落,有上房,有厢房,却只有厢房一屋灯光,院里静极,墙下有片片杂草,有蛐蛐的鸣叫。在月光中,那叫声如一条潺潺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营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农家院落的情调,如今这月光、杂草、叫声,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静,如正夏赤条条地躺在泉水里。他说这院里没住别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脸,说房东一家住在村前新盖的楼房里,这房是专门租赁的。郁林其说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说还有一家,做药材生意,垮了,刚搬走。再不消说,李妮子是告诉他,眼下这院里仅她一个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说就在这院里坐坐吧。

她又从屋里搬出一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仍是原来那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说:“你公公有病,你该早些回去的。”

她说:“林其哥,你说句死话,你想不想和我结婚,你想和我结婚,我立马回去就离婚。”

他突然愣住,怀疑着面前那张脸。

他说:“妮子,你疯了?!我刚坐下你就说这些?”

她在他面前动一下身,说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离婚的。还是八九年前的老话,你和我结婚,我愿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一辈子连一条手巾都不让你洗。别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样不让你少,让你样样都享受。她说我见过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识几个字,是城市的人,别的哪儿也没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头发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说有个星期天,你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从双龙巷口跟到公园里,看见她压根儿不想和你并肩走,扯着你女儿,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压根也不像和人家是一家人。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她说以为我就打听不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喜爱过你,人家是因为年龄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过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离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顶。是一月中间的时候,它银银一盘,晃在几丝的云下。蛐蛐的叫声,因了妮子的说话,忽然静默悄息。妮子说完了,它也缄默不叫。一地月光,泼水一样明亮。妮子说时,盯着郁林其的脸,说完了,仍是盯着他的脸。风习习卷动,在院落吹出吱吱的声音。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妮子过去将门关了,并上了闩。郁林其站起来,说我一会儿得回去查哨,用不着闩门。妮子说走了我不会拦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你丢了我妮子,也没有捞到啥儿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丢开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没想过我妮子!

他望着她,说:“想过。”

她走过来,说:“你叫不叫我离婚?”

他闭了一会儿嘴,说:“不叫的。”

她猛然觉到一种冰凉的绝望,刚才滔滔说话的气儿,不知荡然到了哪儿。月光里,她的脸苍白成天的颜色。她说林其哥,我为你去死过,为了你才嫁一个大我十岁的人,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嫌弃我?她问他的时候,声音细细哀哀,有几丝哭音。问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妮子,他说,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要能活我不会和她分手的,我不会那么便宜了她。

妮子仍是盯着他的脸,先是不语,后又信信疑疑说,你有病了,和我结婚我也离,一辈子能和你过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他说你真疯了吧妮子,我说过能活着,我就不会不要那个家,不会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几天我才离婚的,活不了几天我能结婚吗?

她僵呆呆地站立着,说:“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这样。”

他说:“我该走了,我还要回去查铺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阵儿,仰脸看了他,慢慢转过身,进了亮灯的厢房屋。她像进屋拿东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着她。蛐蛐又有了鸣叫,风也含了一层层凉意。大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很像秋天飘落的黄叶,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区荒凉的宁静。妮子进屋很有了一阵。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声。咳声走出很远。月光明明亮亮,洒满了厢房的房坡。他听见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说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忙。他进屋了。屋里灯光明亮,摆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凉皮的家什,路也要从那盆罐中间找着走。这厢房是套间,外屋杂设,里屋是床桌,隔墙边有条窄门框,门框上无门,也没挂窗帘。郁林其绕着盆罐夹出的脚地,到那隔墙的门口,顿时怔住了,惊出一身热燥,收死脚步,不进不退地呆着。

屋子里很温暖,有乡村农家的气味,还有做凉皮的怪味。墙是砖墙,泥了白灰,却被烟熏成焦黄。里屋床的周围,新贴了报纸,齐整又干净,映出床铺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单和被罩,一蓝一红,青青翠翠。妮子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红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洁洁地亮着。她盯着呆在门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说,过来吧林其哥,我给你,全都给你!说着,她两眼火燎燎地盯着郁林其。郁林其也盯着她,目光僵直生硬,脸上凝着缺血的白色,木木地不动。她是一脸赤红。宽大的床单,平整整地铺出水蓝的亮光,团乱的红被、红彤彤地拥着她雪色的上身,而脸上又泛出一层赤红,整个儿那样,极像一朵盛开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见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听她叫他哥时,就感到些微的头晕。她像一团火,烧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骤然间干裂起来。你来吧,她见他僵着不动,急不可耐地说,这院里不会来人,你来吧,一辈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来吧林其哥。你过来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时,满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怜。郁林其立在那儿,被她的可怜,唤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晕在她的面前。结婚六年,吴萍向来没有这样向他火过,也没有这样赤裸条条,一丝不挂过。她从来都是穿着睡衣,冰冰的一条。他不记得吴萍什么时间脱过睡衣。他直直地盯着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上滑过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床里的墙上,挂了一镜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们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长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团出了一个家的样子,一个家的热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她肩上拿开,搁到床头的木板箱上去,轻轻慢慢说: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来。”

他没有听见有穿衣裳的声音,屋里静在闷里。外面的风声从门口走来。

“你把衣裳穿起来,我要走了。”

有了动静。床的扭响,割人的心肺。他以为她要穿衣裳。她却突然哭起来,大声说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这住一夜。为了你,我在这儿苦等了三天三夜,专为你我在墙上糊了报纸,怕你嫌脏,我三天洗三次澡,还特意新买了床单被罩。我只求你在这住一夜。也就这一夜,这辈子我只求能和你住一夜!

郁林其心动了,他转回身子,却见她把被子推到一边,如摊着一床红血。她光光地跪在那血边,头发散在脸前,双手搭在腿上,样子极像老家那些跪庙求神的乡下女人。他想起吴萍说他,每一次他趴在她的身上,她想到她身上趴着一个农民,她便没了一点性欲。想到吴萍的话,他把牙紧紧咬在一起,仿佛咬了吴萍的喉咙,然望着面前的妮子,他却有了同吴萍一样的感觉,心里油然生出一腔苦涩。他想朝床边靠过去,他又盯着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关节,他说:

“妮子,我还要查铺查哨。”

李妮子突然从床上弹站起来,脸上的苦衷不见了,成了一脸的凶相,怒怒喝喝地骂道:

“你不是男人郁林其你是骟驴。你是件不中用的东西!你走。你走郁林其!”

他身上的热燥,慢慢冰了下去。他又去看她,期望挽住身上退去的热流,她却突然抓过桌上的衣服,慌乱地遮住前身,说我知道那女人为啥要和你离婚了,你是不中用的东西活该离。要我我也离,离了好!她大声说着,又坐在床上,急草草穿自己的衣服。她说的时候,穿的时候,郁林其真真切切看了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还是乡下的李妮子,而且是乡下的泼妇李妮子。吴萍,和这里别的女人,谁都不会泼野到这步田地。她穿着衣服仍在唤,走,你走呀你,你是连长,你回你的连队去,回连队查铺查哨去。

郁林其真的后退一步,转身出来了。

夜,静谧谧的,蛐蛐的叫声,孤独而细腻。门外没了闲散的郊区人。月亮朝西移去。前边古城的灯光,辉辉煌煌一片。

十六

郁林其在最后离开军营时,他想不到师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在他要离开军营的最后一天。李妮子骂他是骟驴,骂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刚要好些,吴萍来电话,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拿去还了。他去还了,统共不足十封,是他上军校时她写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写给她的信。他说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烧就烧。还了信回来,看见所有直属连队,都在临时紧急动员。司令部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科长、军务科长、直工科长,分头在各连做动员讲话。原来,那国外的军事访华团,临时动议,想检阅一次中国士兵。阅兵本是常事,然给外国访华团组织阅兵,在本师尚属首例。因是临时动议,立马从八十公里外抽调团队,已是不及之事。师部大院内,有十余连队,也相当一个团的兵力,上千人马,阅兵决然有足够气势,但直属分队,却从未进行预演和合练,想突然组织一次成功的阅兵不是易事,且阅兵的人,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见不得马虎。

这件事,最令师长犹豫的,是让哪个连队,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从检阅台通过。第一个方块队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几行大雁的第一队,形象、素质、气态,影响着后边的整个队形。第一块队形,能整齐划一地通过阅兵台,使阅兵的印象,先入为主,后边的队形,也就依样而上,差不多阅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连队,参谋长正和新任连长商量此事,新任连长是前年毕业的军校生,他对参谋长说,我在军校主课是参谋绘图,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阅兵,怕难胜此任。他们说时是在连部门口,郁林其走过去,他说参谋长,这件事我行。参谋长望着他,说你能行?他说警卫连我训了五年,哪个兵走路有些内八字,哪个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参谋长迟疑一下,到连部抓起电话,接通了师长,讲了没几句,出来说郁林其,师长让你接电话。

郁林其接了电话。师长在电话里说,老警卫连长吗?你是不是想将功补过?不是首长,郁林其说,我没立功的意思。师长问他,你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阅兵的不是我师长,也不是军长,是一个国防部长?他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警卫连的队列训练在大院最好,我训练警卫连已经五年,这些兵们我熟。

师长问:“你若今天出了纰漏呢?”

他说:“不会师长,我保证。”

师长问:“万一呢?”

他说:“师长,警卫连的素质你知道。”

师长呵斥:“我说万一。”

他在电话这端即刻立正:“任首长处置。”

师长在电话里命令几句,将电话扣下了。

阅兵是在十点三十分开始。

春日高悬。阅兵场上的绿草,青翠硬闪着光色。场边上连夜描新的“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的八个巨字,红亮亮分别在阅兵台两侧。在阅兵台的前中央,排列了一行军用桌子,桌上铺了红纸,摆了一应用品。按照外交上对等接待的原则,少将军长赶来了,和那国防部长并肩坐在中央,两边分坐了宾客和大校师长、上校政委。军事宾客,穿的是他们的军服,白色,满身佩带,比我国的陆战服更见出威风。从那服装上,便知道那国家富有钱财,但不富有作战的力量。整个师直属他的十余连队,被参谋长指挥着,远远地集合于阅兵台的对面,看那阅兵台的景色,除了瞅见一幕肃然,并瞅不见军长、师长和宾客什么的。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师长在话筒里宣布阅兵开始。阅兵场四周的八个高音喇叭,同时响起军乐。军乐的旋律,已经被一种威严所淹没,人们并听不出那音律的节奏,只感到有种东西在血里鼓荡。军旗是在乐声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队,都以一百个军人为数,直立在军乐里。当军旗升至旗杆最顶,参谋长下达了开步令。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在前,百人方阵紧随在后,先跑步入场,再齐步前行,待到了阅兵台五十余米前的白线,郁林其向他的连队下达了正步走的口令。与此同时,他向宾客和首长致礼,正步通过阅兵台。阅兵台上究竟如何,他双目直视,却视而不见。他这天穿了最新的半毛军服,根据指示,新换了上尉肩章,足蹬了新的皮鞋,扎了新的腰带,连腰上的手枪套,也都是簇新闪亮。而军容是否最为严整,步伐是否比他往日准确,他却一星儿也感觉不到。他只想到回老家以前,竟又轮上这么一次阅兵,使人心里少了一些遗憾。通过阅兵台时,他双目平视阅兵场外的一棵大树,丝毫没有顾及阅兵台上的反应。他只是机械而有力地将腿拔起,下落再拔起,直至过了阅兵台五十米的又一白线,唤了齐步走时,他才忽然感到他的后背有了汗湿,头也些微晕眩,双腿重得如两棵老树。指导员在他耳边说,老郁,你脸色苍白。他说死不了就行。指导员说你满脸都是心事,他小声说,我车票买好了,直工科只批我半月假,到时我有电报来,你再替我续一段儿假。指导员说你放心。然后,他们就到了预定地点,开始了第二轮的阅兵入场。也就是这次,行至检阅台下,他又一次闻到一股腥红的气息,从他胸膛一涌而出,喷至喉咙,犹如压力极大的一股水龙头,在他喉里喷涌,他用力咽了三下,才把那血腥的气息咽回肚里。

阅兵在十二点结束。

下午,将军事团送到郊区机场,师长、政委、参谋长和机关几位科长,笑嘻嘻到各连看望部队,师长拍了一下郁林其的肩,说军长看上了你,问你愿不愿到军司令部作训处当参谋。

他说:“首长,我哪儿也不愿去。”

那就到作训科,师长说降职命令我们下,提升命令我们也下,准备准备,马上到作训科报到。

他说:“师长,我想回老家,已经请了假。”

师长让他回老家后,归队时直接到作训科上班。作训科长说,我让人把你房子准备好,三室一厅,你可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他向科长笑了笑,没有说话。送走首长们,他便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整整捆了三大捆,连当新兵时吃饭的旧瓷碗,也都收拾进了行李内。

十七

郁林其回至豫西伏牛山下的老家不足十天,部队便收到了他的病故电报。遵着他的临终交待,部队派指导员等去将他葬入了郁姓的坟地。如今,他的墓堆都已野草萋萋,夜间时常有猫头鹰孤独的叫声。下葬那天,情景稍微显了凄凉,因他没了妻子,也没了女儿,身边也没有连队的士兵。然在他的连队,炊事班整整一天没有烧饭,部队也没组织训练,也未进行别的活动,闷闷散散过了一日。九班副在郁林其的宿舍门口,扯嗓哭了一场,全连人便都跟着哭了。

悲哀

我记叙的故事开始时间是上午,季节正值仲春,天气异常明快,晴晴朗朗,到处都孕满了生命的绿。这个时候,阳光比任何一个日子都显得晶莹和蔼,可人心意。你在这种天气里,会感到生活格外地诱人,格外地温存,又格外地充满活力。你会不自觉地生发出对人生的赞叹和对生命的厚爱。一切都源于自然,尤其对老年人,特别是那些戎马一生的老年军人。

他坐在作战室里,懒散地坐着,没有军姿,就像一个乡间的晒暖老汉。四周的阳光,给他敞亮出一个无际的阔野;四壁的巨幅地图及面前的边境地图上,呈出红、绿、紫、蓝、赤、黄、橙等各种颜色,一根根纵横曲弯的线条,如乱了的细绳,在他心上缠绕着,心在胀大,绳在收紧。地图上的山、水、沟、壑、湖泊、路道,从阳光的阔地靠过来,把他挤到了一条狭小的深谷。他感到了孤独。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落魄的心情。

早先,他从没有过这感觉。

一只冬眠了的蟋蟀,对着阳光跳上窗台,蹬着一个吐芽的花盆沿,翅膀扇起来,把阳光藏下几丝,咯咯地叫着,像挑战似的高高昂着头颅,隔着窗玻璃,安闲在安闲里,凝视着他不动了。

他想过去一脚把蟋蟀踩在脚板下。

“咯咯咯!”

“咯咯咯咯……”

这叫声嘹亮得如号角似的,在他耳朵里回响,掀动了他内心深处久按不动的军人的积怨。也许完了,他想,那一线希望只不过是你军人生涯最后的一丝光亮,一闪即逝,永不再来。这就是你生命最后的火光,最后的色彩……看清了吧,你一生身着军装,只不过是身着军装,战争对你就像牛郎织女的故事——定期的隔河相会,并不是为了让牛郎织女胶漆相爱,而是为了提醒他们之间那种永远不能分离也不能结合的残酷情缘。

完了,也许又是一场诱惑。你对自己说:我和战争命定就是这样永远地不能会面,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太阳在悠闲地走动,透过窗户的光线从你面前移到了背后。另一窗面的阳光,从桌下爬到桌上,边境地图上的山山岭岭都跃进你眼里。地图上你标的红绿圈、三角旗、指示箭头,都如眼睛样盯着你。

这些活,都是参谋们该干的,可是你干了。

“到边境上有你们标不完的图。”你说。

三天以前,你信心百倍,一代英豪,似乎要指挥一场战争非你莫属。眼下你清楚了,很可能你连一场战斗也不能参加。这对别人,也许是莫大的幸运,而在你,则是一种嘲讽,一种戏弄,一个军人生涯中暗黑的结尾。

你又叹了一口气,匀称而悠长。

蟋蟀还在咯咯咯地叫。

把目光凝在蟋蟀身上,不动了。这时候,你的姿势很像一个受挑逗而发怒的老军人的雕塑像,眼珠滚暴、眉毛爽开,脸上突出着青色。其实,蟋蟀咯咯的号角,是它的天性,战斗是蟋蟀的生存形式。没有厮咬和战斗,没有引逗挑弄的号角,也就没有蟋蟀的生存意义。你没有必要为蟋蟀能自由地争斗而嫉恨愤怒。看吧你,坐在椅子上,如同僵硬一般,一动不动地用目光和蟋蟀较着劲儿,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花盆里的几片绿叶,嫩黄如韭,蟋蟀叫了一会儿,冷丁儿从那绿叶上又冒出一只蟋蟀来,一样地凸着眼珠,和原来盆沿上那只对叫起来。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你被排除到了战斗之外。两只蟋蟀的叫声,组成了它们自己的一个完整天地。一个扬翅怒叫,一个怒目圆睁;这个落下翅膀,那个又抬头昂首,吹起号角,骂阵一般。

终于,两只蟋蟀咬斗……

你浑身一震,仿佛在几米之外,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火光熊熊,烧红了天地,烧焦了山脉;枪炮声、嘶鸣声、拼杀声,交织成一股滚滚洪流,从你耳畔一泻千里,滔滔流去;士兵在火光中冲杀,敌手在火光中颤抖;你站在一个山顶上,如当年诸葛亮手摇羽扇一样从容地指挥着战争,欣赏着你自己创作的战争油画;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前所未有的快慰兴奋,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你看到了你生命中那不熄的火焰,不褪色的光彩,不衰老的青春……于是,你意识到了你一生活着的真正意义,看清了几十年军人生涯的真正价值,就给了生命晚年一个深长的微笑……

同一轮太阳下,在作战室前面办公楼里所看到的朝日,是另外一番景象。推开窗子,就猛然发现太阳极为鲜嫩,白白亮亮,轮廓融化在天地之间,如同煮在清水中的荷包鸡蛋。宣传处的玻璃窗,镶嵌在晴朗的天空里,办公室坐落在极度明净中。从窗口流来的清气,弥漫着办公室的全部空间。水磨石地板上嵌的白石子,在窗光里闪闪发亮。墙面上新刷的绿涂料,清爽出一种清爽来。列队立正的八张办公桌,被湿毛巾洗了一遍,晨光在桌上铺了一层金色。每个桌子角,都镶了一杯热茶,清气悠悠,徐徐升腾起来,在日光里过滤着。靠墙的一边,都砌起了一堵只有军队政工干部才有的教育人的书墙和资料库——这标志了他们工作的繁忙和责任的重大。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左手握着茶杯,右手握着钢笔,各自进入工作里那种“忘我境界”。然今天是绝对不行了。

处长把自己在日光里埋一会儿,拿起一份材料,没看,又扔掉,叹了一口气:“妈的越南……竟比八年抗战时间还要长。”

干事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观察着处长。各自脸上的表情,都极为复杂。他们感到百无聊赖,工作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样的时候,军机关似乎没有机密可谈,连军区上午最后确定哪个军调防到云南前线的绝密会议大家都已知道。军区召开绝密会议的消息似乎是从哪个耳机里传来的,又似乎是从军长的举动里发现的。三天来,军长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不出来,这就告诉了机关干部这一切。人们很容易从军长的喜怒哀乐里揣测出什么来。军长独自在作战室里,给机关的每个办公室都投射了阴影,使大家的心情都有一种压力,似乎换防准定换到这个军,战争准定落到大家头上来。

宣传处长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不再说话了。

“奶奶,说不定真的会把我们拉上去。”一个干事说。

“不会。”另一个干事接。

“为什么?”

“很简单。那几个军每年军事考核都比我们分数高。军素质好,当然军区和总训会把他们送到云南的。”

“这你就错了……训练好的还是我们军,只要军长在考核中,能把一只眼睛闭起来,稍稍让部队掺点假,那我们的成绩就上去了。”

“军长……听说军长是为了能把部队拉上去,才从疗养院回来的。”

“操……他又不是没老婆孩子!”

这么议论时,入伍十二年的沙干事一直坐在最后没有动。他有心事。他不断对自己说:可别真的把我们拉上去!爹要过十周年大祭了。在他的家乡,人死后,一周年为小祭,三周年为中祭,十周年为大祭。一周年、三周年若儿子不回,十周年是非回不可的。战争对他说来,无疑还是没有的好,而十周年若没有他,则是决然不成。可以不去打仗,但不能不回去给爹过祭。整个儿上午,沙干事就盯着一个窗格。将尽的柳絮杨花,蝴蝶般在窗格里起落。他想先前没有找吴处长请假,突然说怕大家生怀疑:部队还没走,就想往家跑!事情很明显,无论心中如何乌七八糟,只要你身着军装,每月按工资的百分之一交着党费,在这有可能开拔的时刻,出口的话都必须富有觉悟,让人感到你一身无畏精神和革命正气。

也许,纯粹是为了儿子的一份孝心;也许,是战争前的一种心理反应。后来,沙干事对我说,其时,他没有二心,就想回家。他说:要换防是很早酝酿的,就像一场雨,早就阴云密布了。然当雨落时,人们总还是措手不及。半年前,说换防到云南,只是议论的谣传,或谣传的议论,可军长真的从疗养院乘专机飞回了,机关反倒都觉突然了,意识到很多事情没有办,就此真的到前线,将会留下很多不可补救的人生遗憾。我别无他求,仅仅想回家给父亲过个十周年,到前线是国家的事,过祭是我沙家的事,我想我能不把祭事办一办?这个时候,一心为国的军人大有人在,而最关键的时刻还记住自己丁点小事的军人也不是没有。也许这些人压根就不是军人,仅仅是户口写在军籍上而已。就如我,说我是穿军装的农民也许更为合适些,我到底在那个时候,凭着农民的机智,去找处长请了假,还没有使处长生出怀疑来。

“处长,那个事怎么样?”

“什么事?”

“休假呀,父亲十周年……你忘了?给你说过半月啦。”

处长一怔。

“你……说过。”

“那天在你家,你正在读小说……”

“哎呀……一点也没印象。非要这时走?”

“再有几天就是祭日了。”

“你看这形势……”

“又不是临时请假,给你说得早……过不了祭,回家看看父亲的坟,上了前线,死掉也没遗憾。”

处长沉默一会儿,起身就去给我请假了。

蟋蟀的争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它们从花盆上打到了花盆下,窗架把他的视线切断了,他心里闪悠一下,眼前的战火熄灭了,活战场的油画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心中的空落和虚无。作战室的房子又高又大,整个司令部的处长、参谋全部在作战室作业,也同样可以趟马射箭。昨天以前,这里有参谋长、作训处长、通讯处长、炮兵处长、军务处长和十二名精干参谋在这里审查开拔计划、路线及换防后的防守谋略,等这一切都完了时,他让他们都走了。我要好好地静一静,他想,对于一个戎马一生的老军人,能独自在四面绝密地图的作战室里静坐着,那是一种独有的享受。他就这么坐着,从早上八点坐到午时十一点,又坐到蟋蟀斗到盆子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下走过去。

这窗子是五扇四格的大窗,到窗下时,他又站住了。他本想推开窗子,把蟋蟀争斗看个究竟的,然到窗口时,他却呆愣了。

窗台上只有一只蟋蟀,且是母的。

母蟋蟀是不会叫也不会斗的。

他一脸木然,想起这是仲春季节,蟋蟀一般是不会争斗的,蟋蟀一般都斗在秋天。再回想刚才两只公蟋蟀的长相和斗争的阵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终于明白,刚才的一切,是对战争的渴念而创造的一个幻象。想到自己竟会在青天白日生出战争的幻象时,心里不免生出苍冷之气。

一连几年,南线的某些地段一年一换守,笼统的说法叫轮战。今年轮到他们军区了,要抽调一个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军区的四个军,唯他们军没有参加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四个军长,唯他年龄偏大,而又一生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侥幸,也是耻辱。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天赐良机。军区首长已经给他吹了离休风。父亲死在“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的那一刻,就始于那一刻,他从骨子里成为一个军人了。他开始渴望一次如父亲一般指挥人马、谋策划略的机会。然当他成为一名军官,有这个条件时,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九月,没几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宣告成立了。那时的他,心里有种难言的苦涩和遗憾。一九五七年,他是连长,在鸭绿江边住了七天七夜,然仅仅是住了住,就又随回国援军,带着他的一连人马回了营房;一九六二年,中印战争,中原部队一级战备,他像上弦箭样等着出发,然出发令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一营之长的任命。他在等,每时每刻都在等……到公元一九七九年,他是师长,和父亲大笑一死时同一职务。从二月初反击战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他整整等了二十来天,终于接到了上级的开拔令。七天七夜的火车,部队才到达云南的一个边陲小站,一种渴念将得到满足的快意刚刚在他身上扩散,中央军委就下了一道命令:撤军!

那时候,没人知道你心中是何种滋味,但都见你一脸苍白,从指挥车上慢慢摇下来,脚踩着被炮轰过的地面,默默注视着越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静静过了许久,却突然转过身子,拔出手枪,冷丁儿开了一枪,骂了句“奶奶的……”就回到车里,七天七夜再没下过那节车厢……

一年一年过去了,终于到了这一天!你不能错过机会了……伫立在作战室的窗下,你盯着高悬的太阳,忽然生出一种想把太阳揽在怀里的欲望,就真的把窗子推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蟋蟀走了,作战室门口有了敲门声。

“报告!”

“进来。”

“军长,你的电报。”

是机要处长。他亲自给你送了一份密码电报。你想立刻知道电文,就把目光落在处长脸上,那张脸如同一块木板,电文的一个字也没能写上去。你有点儿失望,疑心换防任务落到了兄弟军,没有上去接电报。

“定下了?”

“还没有。”

极平常的一句话,把你的心稳下了,就很从容、很有大将之风地接过了电报夹。

各集团军军长并政委:

军区近日拟对各集团军所属序列第一师第一团进行全面考核。调往前线之部队待考核后最后确定。

军区司令员:×××

军区政委:××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十时

看完电报,你稍微一怔,合上电报夹,摔向作业桌,把地图上边境一线的一个箭头摔破了。地图上圆圆的洞像一张受惊吓张开的嘴。

“奶奶……当断不断。军之大忌!”

机要处长直着身子,想退又不敢,就只好木桩一般在呆滞里。

反剪着双手,盯着边境地图站一会儿,你毅然把头抬起来。

“把参谋长叫来!”

“参谋长就在门口等着呐。”

你知道,参谋长一个上午就在机要处,守在译机旁等电报。不消说,电文他最先看过了,因为电报是发给个人的,又是绝密,他先看了,就有违原则,所以不好亲自送电报,就差了机要处长来,而自己在门口守候着。这时候,他听到你的话。不等话落音,就大步进来了。

“怎么办?”你单刀直入问。

“先派工作组到一团准备,”参谋长道,“军区检查团未到以前,就把工作做好……有备无患。”

“就这样。”你立马定断,命令说,“无论如何这次要考第一。要争取开拔到前线!我带一名作训参谋、一硬笔干事到一团准备,你组织机关进行一次室内防御演练,然后把考核和演练情况文字报给司令员,再不让我们开拔就算军区、总部喝了娘的迷魂汤!”

假是不会批的,沙干事说,虽不是战场,那几日也被军长人为变成了非常时期,我想人心都不比打仗轻松几丝。凭着侥幸心理,我让处长去找主任请假了。处长回来说,主任被军长召去开了紧急会议;不一会儿,主任又把各处长召去开了紧急会议;又不一会儿,处长召我们干事开了紧急会议。三个紧急会议,浓缩在一个小时里,可见情况的严重。处长到部里开会时,干事们在办公室心像正顶的太阳那般焦躁。大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在自己办公桌头,不安地拧动着脚步。

“看来要把我们拉走了。”

“我操他奶奶……”

“忘早点儿休了探亲假。”

“我操他奶奶……”

“走就走,大不了是‘光荣’。”

“说是这样说……我这辈子家里连黑白电视机还没买……”

等处长回来,就仿佛等着让大家赴刑场,那心情不是军人,不是面临着生死考验的军人,是万也难以体会。不要以为这心情是小题大做,其实,你值此时,也是一样。我始终没有说话,这不是大度沉静,遇事不惊,而是……明知道决然不会批准,却总有一线希望在支撑着心境的平稳。其会议之短,堪称中国之最。不一会儿,处长回来了,步子平稳,脸色平和。他一入办公室,我忙把他的办公椅从桌前拉开,使他不动椅子就能刚好坐下。又有个干事,把他那还热着的茶水倒掉,续上新的。接着,全体把自己的目光毫无吝啬地交给他。

“简单开个会,”处长喝了一口茶,“换防之事,究竟调哪个部队,军区犹豫不决,总部让军区认真考虑后再拿意见。因此,军区要对各军认真检查一次军训情况。我们军检查一师一团,军长带一名参谋、一名干事今天下午出发……打提前量。其余,留机关进行防御演练……”

话间,有个干事突然失声笑了。

“考一团……大家放心吧,我去年到过一团,那部队……哼!”

我想我是有愧于国家、民族的。一说考一团,悬了半天的心,却突然落下了。一团是我的老部队,那部队远离军部,独立驻扎在另一个省的小村里,已经连续三年军训不“达标”了。很明白,考一团,我们军开拔的希望就又小了几分。这个时候,不知别人内心深处如何,我只觉得自己心里如一块悬石落地,心轻飘飘的,如浮在水面一样松和且愉快,整个身子,如紧绷几年的神经突然松下了。皮肉格外柔顺、格外舒坦。我知道这感觉很卑鄙,很不阳刚,就尽量把脸板起来,把面皮绷紧着,似乎很严肃,很惋惜。

“怎么会考一团呢,”我说,“哪个团也比一团好。”

“军区定的。”处长道,“沙干事,你去年写那份材料总政一评奖,军长就挂了你的号,点名带你到一团,最后要写一份《考核情况报告》,由军长亲自寄给司令员。”

我心里闪了一下。

“请假的事……”

“摆着的不行。”

这个时候,我心不是上悬,而是下沉;不是对一种莫名担忧的提心吊胆,而是感到扫兴、沮丧。

“怎么会点我的名?”

处长淡淡一笑,其意味十分深长。

“谁让你的材料获一等奖?军首长没想到的你都写到了。”

我无言。那份代表集团军参加评奖的材料(说是论文,其实不像)和机关的大部分材料一样……半真半假,因假而胜,我感到……有点儿说不清的可惜、遗憾和后悔。

“什么时间走?”

“下午。”

中心转移了,我成了众之目标。原来一切事情都是阴差阳错、胡乱组合,因军区转过我写的材料,军里把我从团宣传股调整上来;因总政把我的材料评了奖,军长就特意带我下部队。似乎……军长把开拔不开拔的“宝”压在考核上,考核的成败又似乎……就在这份材料上。

大家把目光从处长身上移过来,盯着我,那时候,就如我是赫赫人物,到不到前线、参不参战的重大决定将都由我一言定夺。

“沙干事,看你的了……”

副团职干事首先站起来。笑着走来给我倒了一杯水。他的每一动作、每一言语,都有不可言传、令人费解的含意。

别的人,也都如释重负般从凳上站起来。

“你任重道远啊!”

“这可是战争归谁的大事……”

听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我不听,把目光向窗外,太阳光开始炽白起来。外面的桐树夹道上,似乎有淡淡丝烟上升着。军长、政委、参谋长、副军长、副政委一干集团军的最高领导人,正急急从道上走过去。该下课了。我想解溲,就起身去厕所,待出来时,办公室已经没人。门虚掩着。我到办公室戴帽子,却发现帽子下盖了一张纸条,字迹变了形,一眼就认出来是用左手写的:

此行关系到万人生命与一个人的名誉,材料要三思落笔。审慎!

我把纸条撕了。我知道这是处长写的,觉得眼下想这些为时过早,还没到一团就如此,未免,太有愧于什么了。

能否开拔,能否在有生之年指挥一场战斗,就看此行了。军长坐在“三凌”的前边,从上车,到车子驶出市区,进入山路,他没有回头看随行一眼。两个小时以后,车在灰布条般的山路上颠簸,两边的林地,一层一层,过处呈黛,深深浅浅,层次极为分明。京广铁路线,像两条白亮的飘带,白亮在山腰下。他们要沿着随铁路修下的山路行驶九个小时,才会到达一团。这是一次沉闷的旅行。军长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木板一般冷滞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从窗缝挤进来的原始的山风,没有给军长凉爽出一点儿惬意。车里,虽舒适,却没有生气,像是监狱……

车子从一条沟里朝山腰爬,沟凹里的房舍,一窝一窝,土瓦房和黑草屋,如有棱有角的大山石搁在那里。不消说,这里依然很穷。

沙干事是第一次随军长下部队,他受不了这个沉闷,触景生情,想出一个话题。

“军长,这是苏区。”

仿佛没听见,军长不扭头,不言语,车前镜里那张木板似的长脸和脸上的死鱼眼,依然木板着,呆滞着,不见表情。

“当年李先念、刘少奇在这活动过。”他又接着说,眼瞄着镜里的脸。

军长的嘴依然闭着。

沙干事没趣了,身子朝前倾了倾。

“前边还有个纪念馆。”

军长没动,但开口了,冷淡出两个字:

“知道。”

这两个字告诉了沙干事,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想听人再重复。沙干事就像拍人肩膀又认错了人样尴尬着,拿眼问作训参谋:为什么?参谋就趴在他耳边:“军长从来不和人扯闲话。”

又恢复监狱般的沉闷。驾驶员机械地开车;参谋、干事机械地闭上眼睛;军长机械地望着窗外,像是除了小车轮子,别的都错迷了。

并不是。这个时候,军长的心极活跃,充满了青春。他想得很远。他想到了四十余年前的一九四五年,自己在父亲手下做抗日一兵时,亲眼见到父亲死的那一幕。他对那一幕生出了极大敬羡和愧意……

那一年,“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在冀中平原上,响震天地。父亲就死在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日里。是下午,太阳滚在地上。平原的阔地里,到处蒸腾着火燎燎的热气。收过的庄稼地,麦茬一行行戳夺地面,马齿菜、红叶草在行间搭起绿棚子。这是夏末,日本政府在投降书上签了字,父亲奉命过铁路去接收和他搭了五年战争伙计的日军驻冀的一个大队的武器时,刮了胡子,让军需科长给他送了一套新军服。他着装严整,军姿肃然,连脸上的青疤都显出红灼灼的颜色来。他被胜利迷醉了,骑着大青马,牛皮腰带系在腰间,枪盒擦得油亮,眼里盛满了朝日般的光芒。下属三个支队的数千名人马,一律荷枪实弹,从三个方向,朝铁路拢过去。

到下午五时许,太阳光染了血色,铁路线像两根流出的肠子绷展着,一直朝天边伸去。双方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那个小火车站的大货场。父亲巍巍立在站台的最边沿,人马分立两侧,士兵们个个脸上刻满胜利的傲慢和冷峻,子弹压满弹膛,刺刀一律四十五度仰起来,寒光闪闪。每个士兵,都肃然立正,像二排林带,笔挺在大天下,散发着一种寒人的气息。

鬼子们是背对日光走来的。所有的日本兵,脸上都漂浮着战败的沮丧,拉开一队,鱼贯着,一个一个从站台下朝父亲走过来,到马下,抬头敬畏一眼父亲,把枪往站台上一放,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气声,灰灰地朝远处的闷罐火车走过去,步子极缓慢,极沉重。那一天,他就站在父亲的马后,很清楚就始于那一刻,在他心里生出一股渴望来,极想如父亲一般,统领一班人马,骑着大马高骡,挺着胸膛,脸上暗藏一股杀气,一副瞧人不起的神情,让敌人灰灰地从他马下缴械走过去。他抬头瞟一眼父亲,感到脖子有些酸困。到红日西尽时,父亲在马上没有动一下,如凝在站台上的一副神雕。枪在马下越堆越高,就像乡村农户门口堆的柴垛。日本大队长左伊腾最后一个走过来,他一直站在边上看完他的士兵缴完械,才从不可理解中迈起步,极严肃地走到大青马的鼻子下,在父亲面前站在沉默中,直视片刻,刷的一个立正,把一个日本军礼行在虔诚的敬意里,整个身子,都如僵了般微微弓着,双手贴在马裤上,不动,久久地不动。他在等着父亲的回礼。

大青马抬了一下头。父亲的腿一夹,那马头就灵性地昂着没有放下来,像是要驰骋云空。

左伊腾瞟了一眼马上的老敌手,他在那敌手手里胜过仗,也败过仗。就只论双方伤亡,五年的上百次交战,是打了平局的。若把武器、装备都加进胜败因素里,他心里清亮极了:他是败了的。他相信敌手不是他能征服的。他看那敌手时,敌手还依旧如常,双目直视着远处的阔野,只用余光扫着他和他部下的枪械,双唇绷成一条线,风纪扣、裹腿都在闷热里严整着。他被这长时间不变的军姿震慑了。

他没想到被称为土八路的共军将领有这么规范的军姿军容。

呆一会儿,他似乎知道等不到敌手的回礼了,也似乎认可敌手令人起敬的威严,也或许是敌手的军姿沟通了军人特有的心渠。他微抖一下,脚踩着敬意朝后退了一步,从腰间取下指挥刀,双手捧着,进贡献宝般敬了上去。

父亲没有看那指挥刀,依旧注视着远处的阔野。太阳光在那里成一抹浅红。

翻译走上来:“左伊腾请你受械。”

没有看那翻译,没有接话,他就像没有听见翻译说的话。

翻译退了回去。父亲就那么傲在马上,冷眼扫一下指挥刀,当左伊腾随着翻译的话往上看时,见敌手还那么一副军姿,眼睛如冰窖般直硬阴冷,他被那冷眼激怒了,脸上抽搐几下,仿佛要发作,可做出的动作,却是无力地直起腰,如普通士兵一样,把指挥刀如丢柴棒样丢在了枪堆上,然后,转身朝闷罐车走去了。

左伊腾不甘愿这样,战败和父亲的冷威,使他不得不这样。他踩在枕木上,走得缓慢,显出对战争的依恋和不解。当到闷罐车门口,最后回头一望时,见敌手和那列队立正的士兵,还依然军姿在严整里,他折服了,突然弯腰向他的敌手、向中国士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才登车站在门口。

闷罐车启动了。望着远去的闷罐车厢,师长脸上的冷凝开了,他“啊哈哈”地大笑一通,当火车最后在冀中平原消失时,随着父亲脸上化开的和暖,那笑声由小到大,先宽厚再到尖利,最后成了嘶着嗓子的笑吼,声音痛快淋漓,森森逼人,整个平原、麦秆都在那笑声中倾斜了,跟着那笑声,师长松开马缰,身子猛地朝后倒过去。被他用肩膀砸下去的笑,颤抖在最后一缕阳光里,就如一股山风,呜吟吟地从站台上,辗轧着他的下属们的桃心化开了。士兵们被师长的开怀大笑把手脚捆住了,站在莫名其妙中,眼睁睁地看着师长用头朝水泥站台砸,砸得沉重有力,发出了一声惊心的闷响,血和夕阳一道洒在从战争中稍稍安静下来的平原上……

就这么,父亲死了,脸上是胜利带来的迷醉。作为军人,他征战一生,或胜或败,在死时没有留下一丝缺憾,辉辉煌煌一辈子,完全可以气昂昂地步入阴曹地府那片军人的魂区。

可是军长,军人世家的一个将领,统率着数万人马,相当于世界上一个小国的全部部队,一言出口,坦克、大炮,需要时甚至飞机都可调用,却没有机会动用一次。纸上谈兵,“红蓝”冲杀了几十年,却没有机会参一次战。想来可怜,一军之长,四十年除了国内的“阶级敌人”以外,没遇见过一个“真正敌人”,却已到了离休年龄。这不能不叫军长感到一种莫名的痛心和无以言表的惋惜——这是民族的幸事,军人的幸事,可对军长来说,实在是一种悲哀。

——一定要争取开拔到云南!

——能吗?凭一团的情况……

——怎么偏抽考一团呢?

——娘的!也许真的有“命”之说!你的命就是永远和战争隔河相望?

——事在人为。若不争取到这次参战之机,你就枉有军人之称,枉为一军之长……

后来,沙干事给我谈起这次考核,谈得很详细、很琐碎,似乎也很言过其实。他说:

我们到一团时,是熄灯以后,九个半小时在车上筛糠般的荡动,把人的肠子都抖空了。按往常惯例,到一团去的工作组、检查组什么的,如早上出发,午间是到途中的一师师部吃顿饭,听些汇报,下午到一团吃晚饭。如下午从军部出发,晚上就住在师部,休息一下,看些材料、录像片或一场电影。这次,去之前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司机中途往师部拐时,军长却问:

“去哪儿?”

司机一怔:“不去师部?”

“谁通知你去师部?”作训参谋安排的,这时他就不能不说话。

“军长……你不吃点儿饭?”

“不饿。”

“垫垫肚子也好,还远呢……”

军长没说话。

这其实已经是批评了作训参谋的多言。作训参谋从军长那里接过难堪,等军长进入他自己的情况里边时,把手握成一个传声筒,对着我耳朵道:“司令部的人都讲:宁可步行跋山涉水,不坐军长的小车下部队!”

我有同感。

无论是谁,只要和军长稍一接触,你就会感觉到,他不是凡人,说不是凡人,并不是说他比谁伟大,而是说他没有凡人的情感。他以为,军人就该如同他自己一样,时时刻刻要和凡人区别开来。我们是十点钟到一团的,那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山坡上错落着朦朦月光。一团的营房大门口没有哨兵,也许哨兵是屙了,尿了,或干别的什么了。小车到那儿没停,就径直进了营区。营区里倒还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在走动,都是搭肩勾背,站在路中央,见军长的车到,并不主动让开,反而想趴到车上看谁来了,那样子很像山里孩子没见过小车一样。

到招待所门口时,有个战士从招待所走出来,迎面碰见小车,竟站在路上不动了。

驾驶员刹了急闸。

作训参谋猛地推开小车门:“干什么?!”

“哦……哎哎……”

那士兵慌不迭儿挪到路边呆怔着,受了惊的小羊羔似的。

这时候,军长从车上下来了。

“哪个连队的?”

“招、招待所的招待员……”

招待员见了小车竟不知让开路!

军长扭头看着我。

“统计没统计这三年之中军里到一团的工作组?”

“统计了,三年军里来过两次。”

“首长呢?”

“没人到过。那两次都是团里出了案子,军里派人来破案的。”

“师工作组呢?”

“远……不太方便,师里这两年也是年终考核时派参谋干事来一趟。”

没上车,没说话,军长步行进了招待所。

招待员依然怔着。

“还不快把你们所长找来。”作训参谋命令着,等那招待员灵醒过来跑走了,怒道,“疵毛,一看就知道是从山里来的乡下兵。”

招待所的景况不消说,条件十分差。团一级,又在远山高岭上,上级成年累月不来一个人,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军长住的房间,也不过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个旧沙发、一个旧电话。屋里潮湿的霉味,像三年没有开过窗。好在打扫得还干净,墙上虽挂有脱落的灰泥片,但蛛网明显都被扫去了。

军长洗了脸,倒上开水,所长进来了。

“首长……这条件差……”

军长盯着招待所所长脖子上敞开的风纪扣。

“团长怎么还没来?”

“好,我去叫……这条件不好首长,地上潮得很。别看是山,水势很旺,被子都是湿的……”

“快把团长叫来。”

“我马上去叫……条件差……一会儿饭就好……”

所长从军长屋里退出来了,这当儿我去给军长送材料,正到门口,看见前排房子的黑影里走出一个人,一下把所长拦住了。

“娃儿拉了一床……你一点儿也不管!”

“快回去擦擦,不能叫他哭出声……人已经到了,就住在后边呐!”

所长一推面前的人,跑走了,极慌。

这时候,军长已洗整完毕,把我和作训参谋叫去开了短会,分配各自的任务,并嘱我注意搜集材料,考核结束,《考核情况报告》就要整理出去,迅速上报军区。最后,军长把自己埋在那个烂沙发里,盯着对面墙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俩说,样子很悲观:

“成败就在一团了……一团……”

接着,门口有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推开屋门进来了一个人,是团长,高个,有点儿胖,至少穿一号军装,一到屋里,就笑眯眯地十分热情:“啊!军长,路上辛苦了……”

团长曾经是军长当团长时的警卫排长,他们十分熟悉。他向军长问候着,伸出了双手,不料军长乜斜他一眼,没有伸手,又把目光挪回来望着掉了几块灰片的墙壁。

“出去。”

团长呆了,笑在脸上僵着,用余光瞟瞟简陋的房间。

“师里,通知说……你可能明天下午到……”

军长仍然没回头,声音抬高了。

“你出去!”

团长身上抖一下。

“我……没把这个团,带好……”

军长火了,旋回头,用手狠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整个沙发都痛苦地吱咔了一声。

“一团之长进门不知唤报告,我就知道你没有带好这个团!出去出去!!”

团长额门上挂着汗,哆嗦着退出去。我见他帽子没戴正,生怕他再遭此罪,就跟着出去,顺手关上屋门,跟他说了。

擦了汗,整了军容,团长上前一步,在门口立正。

“报告!”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了一个似乎压根不想开口说话的声音。

“进来吧……”

团长进去了。

我站在院里,暗自舒口长气,抬头望着天空,月亮正顶了,云很稀,地上月光亮了许多,我看见招待所的小院里,种着几行冬青,几株花树,还有几棵倒柳。花间树下,垦出了几畦菜地,不知种的什么小菜,已经吐出晃悠悠的小芽。这一刻,我突然奇怪地想,除了权力,单拿人来说,军长确是不同凡人的。他不是乡间农民或城市市民,是一个地道的军人。他是一架冷峻的山,而团长、所长、作训参谋、我、还有那个小招待员,则不过都是庄稼或草。好在,山脉虽大,可迟早要被庄稼或与庄稼接邻的杂草所覆盖。在军营里瞅瞅,像军长这样的人能有几个?而和乡间农民一划一样的人却比比皆是: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政委、教导员、指导员、士兵……有一天,我想,不是军长把大家变过去,就是大家把军长转过来……

检查部队,军长你已经有了十二分丰富的经验。如是例行公事,只消给下边提前吹股风,下属会把你要检查的项目,准备得十二分停当,什么队列、射击、军体、战术……一切都好。无论是师首长、军首长、哪怕是军区、总部首长来检查,基层的干部也总有办法让成绩保持在良好以上——这一套应付办法,在一团,也对付了无数次上级,然在你面前,就不那么灵验了。

晚上十点钟到团招待所,十二点钟休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你拉了一团的紧急集合。

月亮歇息了,星星还十分稠密,宣传干事和作训参谋还在梦里,你去敲了门。

“传我的命令,全团二级战备,紧急集合,组织五公里越野。”

作训参谋训练有素,没穿裤子,擦上一把眼屎,抓起电话,就和团长家里接通了。

十分钟后,这道命令下到了各个连队。嘟嘟嘟嘟的哨子声叫得急且有致,等你带着两个下属从招待所走出来,竟有一个连队跑步到了大操场,连长一见你走来,旋即唤了声立正,就跑步向你报告:

“报告军首长,一营一连二级战备紧急完毕。用时三分钟二十秒。应到人数九十八人,除一名值班,一名休假,一名生病住院,实到人数九十五名。报告人——连长:唐大高。请指示!”

报告辞简短流畅,咬字清晰。听完报告,你浑身一振,精神起来,看着一连长,镇静一会儿,低沉有力地命令:

“归队。”

“是!”

一个军礼,车转身子,一连长跑步到队前立正站好,等着你去逐个检查。

你过去了。

什么也没检查,你只在队列的最后一排每个士兵的背包上捏了一把。

那背包都硬得如砖。

一九六二年全军大比武,你带着一个连队到军区,紧急集合得分第一名,用时也是三分二十秒,那背包也一样硬得如砖头,军区司令员也如你一样仅仅用手捏捏,就对部队的素质有数了。你素来相信:从一个项目中,就能看到一支部队素质。

捏完了,你退后几步站定,暗淡的星光,遮住了你脸上的几丝兴奋。

作训参谋来报告:“检查完了,没人少带一件东西。”

宣传干事过来报告:“实到人数,确是九十五人。”

好!你心说:要的就是这样的部队,如果一团每个营都有这样的一个连队,就不愁军区考核,就不愁部队不能开拔。

“把一连长叫来。”

作训参谋去叫了,转眼一连长就如一根柱子样竖到你面前。

“首长,有什么指示?”

你盯着一连长,眼里有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的亮光。

“哪年入伍?”

“一九八〇年。”

“哪个院校毕业?”

“第一步兵学校。”

“学生官?”

“从部队考的,‘半土半洋’。”

“哪年当连长?”

“前年三月。”

“归队。”

“是!”

一切都十分简练,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语言。一言一行都在军人的规范里。你欣赏的就是这种军人。一连长走后,你想到各营的集合地点都过目一遍,至少能一个营检查一个连,就带着两个下属朝二营去了。

你当然没有料到,情况其实比较复杂,还有点戏剧性变化。往二营去时,星星似乎眨眼间落了许多,地上铺了一层黑色,沿着营区的道路,你往前走时,差点儿碰到一棵树上,作训参谋去搀你,你一下把他甩开了。

“不用。”

宣传处的沙干事,慌忙急走几步,到前边领着路。

“跟着我,二营是我的老部队。”

到此时,一连已经集合完毕五分钟,其它周围的几个营连,还没几个连队拉出来。二营在营区最南的一面小坡上,到坡下那会儿,不知是几连出来了,几十个人,前边是三路纵队,后边是一堆一团,唧喳着,吵嚷着,从你面前往大操场集合了。

“奶奶的,搞什么紧急集合……”

“老大,我这背包怎么捆不住?”

“叫什么!老大还睡着没起呢。”

“我操……一月十块钱,睡不醒就起床,干个×!”

这议论像刀样扎到了你心上。

“这是几连?”

沙干事回过身:

“五连。”

你站住脚:

“二营不去了。”

“不检查啦?”

“检查过了。”

“那……”

“到一连。”

“一连?”

“一连。”

二位下属当然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一连检查过了还要去,二营只匆匆见个五连,就又折回过来。如果军长你和别的军长一样,和别的军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你是一定会让五连停下来仔细检查或径直到二营宿舍看看的。也许那个时候,情况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你在一念之间,看看手表,发现一连集合用时三分多钟,而别的连队,都在十分钟左右。五连的几句对话,叫你想到了一连士兵砖一般的背包。

你疑心了。你永远是睁着双眼的军人,决不会对军队军事“睁闭各一”。到一连,找到值班的哨兵,你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军长——紧急集合你们连队是不是预先知道?你要说实话!”

军长和士兵的距离如远隔千山万水,突然间却冷丁儿撞到了一块。纵然说士兵是一块钢铁,也要被军长二字的分量给压扁。

“知……道。”士兵说,“连长睡前……挨个儿通知了一遍,新兵十二点就起床打了……背包。”

那一刻,沙干事和作训参谋怔了怔,军长却是十分惊讶。那惊讶里还深藏着恼怒。原来一连是在作戏,是在欺骗。

这其实是对军考核检查组的戏弄。尤其对军长,则是一种高等讥讽!在沙干事这方面,并不以为然。他生在一九五八年那个年月,在军营内外,作戏的事情见多了。多了就见怪不怪。人生和社会就是这般模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以为,对人来说,除了土地,其余别的都能作假,什么历史、政治、生活、工作、命运……整个儿就是人生大舞台。只有那亘古的褐黄土地,对他来说则是一一二二,实实在在,容不得半点儿的游戏。

每每在他这样感觉,这样以为的时候,他都会微微一怔。在那一怔里,他那农民的心里会油然生出那永不会褪色、永远不会在记忆中消失的那一方田园……

收过小麦的大田,像在一块无边的黄毡上烤着,似乎生了烟,田中旱裂的地缝,如寒天冻炸开的庄稼人的手背,密密地把田地切碎开来。在天地之间,天可以无情地踢地一脚,人却是不能怠慢土地半点儿。地铁板了。一百零七天没落雨,犁不动,翻不开,就用锄砍麦茬再种蜀黍。远处地里,有人影晃动、有劳作的声响、有苍老的歌声:

天高高哟黄日日大

庄稼人哟在土地上面爬

生是黄土儿哟,

死了也是黄泥巴……

父亲听着那歌声,收住锄子,直起腰,把脸醉在歌里。油光的黑背上,被太阳晒脱了一层皮,白白的,如席样贴在肩上。他抬头望望苍茫茫的大天,从肩上撕掉一块透亮的皮,狠狠地朝着太阳摔过去。那手掌一般大的皮,在日光中透着红亮,飘起来,落下去,轻微微的,像是一张纸。

儿子痴痴地盯着父亲。

老天爷,我操你二喜!父亲叫着,又弓下身子锄那白拉拉的麦茬了。

晌午了。

儿子说,去地头喝口水。你甩给儿子一眼瞧不起,就再也没有直身子。刷!刷!刷!锄麦茬的声音,既结实,又空洞,沉闷地响在世界里。

儿子去了。

弟弟在树下搂着一罐水,晒热的小鸡就搁在罐肚上,两条光腿把瓦罐牢夹起来。井拔冷水被弟弟暖热了。

喝完水,儿子在树下没有动,那一会儿他真想死在树阴里。

喝完没有?父亲唤,嗓音很长。

还没有——儿子拖着嗓音答。

不怕喝死啊!

死了倒好。

你给我回来!

种种种,种了也白搭……

收一粒也是好收成,不种你一粒也别收,饿死你这龟儿子。从南京到北京,从汴梁到西安,没有不种地的庄稼人,普天下都靠做活过日子。媳妇是床上的活,田地是心里的活。不把活路放心上,讨媳妇?猪也讨不到!

儿子下田了,脚上踩着不耐烦。可当他看到父亲那开始弓了的瘦背时,心里猛然冲撞几下,仿佛突然间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话,知道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也许是劳作的道理,也许是别的啥儿。那是一种只有父亲,只有站在阔大的田地里,只有踩着坚硬的黄土,只有在那土中终生劳作才能明白的。离开土地,离开劳作,就永远无法理解!

然那天,在土地中长高起来的沙干事似乎理解了……

他不能忘记土地。他永远是个农民,地地道道,就和军长是地地道道的军人一样。弄明白一连是在作戏时,他表面怔着,内心却十分淡然。这情况除了因为是见怪不怪外,还因为他本来在内心就希望是这样,希望一团在军区组织的战前考核中,名落孙山……

军长当然容忍不了这种戏弄。站在一连的士兵面前,他面色铁青,和早晨黎明前的天色融为一体。粗胀起来的脖子,青筋鼓跳出最高的频率。面前是士兵,若是一连长,他也许会骂娘,若是他的儿子,他就准定会掴去一耳光,然而却是一个执勤士兵,是棋盘上最容易被吃掉、最无法掌握命运的小卒。如果开拔了,要流血牺牲的就是他们……

“你们连长,”军长问,“怎么知道要紧急集合?”

“只要上边来军事干部领的工作组,”士兵说,“他都让连队注意。昨儿夜,一班长说团招待所停了小车,他就派人打听谁来了……就通知连队说要紧急集合。”

情况就是这样。

离开一连,到三营的路上,军长走得很快。作训参谋急走几步,赶了上去。

“要不要……让团里‘敲打’几下一连长?”

军长没扭头。

“不要。打仗了需要的就是这号指挥员。”

话是这样讲,然他心中已经有了深深的忧虑,已经知道一团的军训是什么样的水平。他担心开拔之事,会因为一团化为泡影,从而使他戎马四十余年,作为一军之长、授衔后的堂堂一个将军仅仅为了指挥一次战斗的小小夙愿成为终生的遗憾!而三营的情况,也更充分地证明了这份忧心。

他们随便走进了一个排的宿舍,二十四张床的床头上,有十七个还放着紧急集合必须带走的牙缸、牙刷和水壶。一些没穿的军衣,极随便地展览在墙上、地下。听录音机、装电台用的电线,蛛网般连天扯地。有个战士的床底下,竟还塞了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而在另一个排的宿舍里,全排二十一个战士,有八个人紧急集合,有一个二十五分钟过去了,背包还没打起来,正在床上横二竖三地捆……

这部队连民兵也不如,简直就是外出做活路的民工!

见军长进来,睡着的几个战士懒散地坐起来穿着衣服。也许是愤怒过去了,也许是对一团彻底失望了,也许是他压根对士兵就发不起火来。这一会儿,他反倒显得十分平静,眼角原来硬剑似的皱纹柔和了许多。天色,彻底亮起来,东方的白亮从窗里透进来,凌乱的宿舍里就变得更加凌乱。靠墙角的一张床,军长去了,睡着的战士还在打响鼾。

沙干事过去拉开被子道:“喂……”

军长望望被子外如灯泡般的光光头:“别叫……既睡了,就让他睡。”

然后,走到打背包的战士身边。

“你不会打背包?”

“忘了……”

“没练过?”

“离开新兵连,一次也没再来。”

“你们训练……练什么?”

“上课了,到训练场坐坐……下课了就回来。”

“没人管?”

“团、营首长很少到训练场,指导员闹转业,连长说步兵不叫实弹射击没啥练,排长被团里派出去搞生产经营了。”

再也没说啥,军长转过身,望着那些穿好衣服傻站着的士兵。

“你们呢?”

“冷丁儿紧急集合……”一个战士瞟一眼军长说:“真打仗了,我他妈的肯定跑到最前面!”

离开三营了。

天东的白亮里有了几分金色,整个营区都开始苏醒。军长眼下才注意到,一团的营房已经很烂,解放初盖起到现在,没有正经地修过。他不明白那时候在他这个位置上的将军为什么要把一团扎在这里,除了离铁路近些外,再找不到军事上的必要。当然,这儿四面环山,隐蔽严实,从游击战角度讲,也不失是一块宝地。可惜离师部太远,四百多里路,平时的工作指导,战时的调动指挥,都有诸多不便。前面操场边有一棵大树,他五年前来时,还在那树下站了很久。那树长得非弯非直,像是沿着一条中心螺旋着爬向了天空。那时候,树极旺,叶子稠密得一层叠着一层,树干上凸出了一个挨一个的旺疙瘩,小的核桃一般,大的碗一样。树叶是圆形的,正面青绿,背面泛白。他叫不出那树的名字,却记住了那棵树——就站在那棵树下,一团给他举行了阅兵式,一方面为了庆祝建团五十周年,一方面是为了迎接他当军长后第一次到一团……那时候的部队,虽不是军中骄子,可军容是那样严整,军纪是那样严明,士气是那样的高昂。看到部队集体从你面前走过时,你会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你的血中沸腾,仅仅看一眼部队的投手抬足,你就会在心里暗暗称道,就会下出一个定论:这支部队能打仗,冲锋时绝对不会向后退……才过去了五年,你不忍心承认它垮了,但你知道,这部队不能冲锋了!那棵不知名的疙瘩树走进了你的眼里:它依然那么高大,绿芽嫩苞在树枝上密集地缀着。但毕竟岁月流失了五年,树身上的疙瘩虽还疙瘩着,可皮上没有了青色,已经干裂出了一个个的口子。五年……你没有再来过这个团,你忽然感觉到,无论再忙,无论再远,这期间是应该来两次,也许你来了,部队就不至于垮到这一步。可你没有来。你感到了一种失职和追悔莫及!你意识到了,你终生的遗憾将会留在这一团。你开始在心里相信和证明你的忧虑。部队五公里越野后,陆续回来坐在操场上。你从那树下走过去。团长、政委、参谋长、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后勤处长都在大操场。他们按职务高低,依次来向你致了条例上规定的每天第一次见面必须致的军礼。你一个也没还礼,全用点头代了。看到这齐整健全的领导班子,你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该调整了,该有人退下来了,该有一连长那样机智的人走进班子里!一个团紧急集合,五公里越野,团首长没人随部队跑步,机关领导除了参谋长,主任和后勤处长竟留在家里,一个向干事们部署写给你汇报工作的材料提纲,一个亲自到招待所安排你的吃饭问题。确确实实是该把哪一个,两个或更多点的人从团的班子上拉下来……

回来的连队,五公里越野后,如溃退战场似的,一到集合地点,就有一半人横七竖八地搁下背包躺倒了,面东面西,仰卧侧卧,整个儿累倒了。五年前,一团十公里越野后,还都集合立正,没有一个倒下。眼下……你知道这不仅仅是士兵的体力跟不上,而是整个部队的素质下降了,士气低落了,军纪松懈了。有一个战士,在你面前不远处,一停下来,背包就散开来,他也就顾不了许多,将被子拉开一角,歪倒睡着了。有个干部过来踢了他一脚:“小子!没看见军长在那儿嘛。”那士兵翻了一个身:“司令又咋样……不让干就回家当贩子,赚大钱。早他妈烦了这身臭军装!”骂咧着,就呼呼睡着了,任那干部如何扯拉,他也不动弹。这一幕,你看得很清楚。垮了!你开始暗暗承认,部队已经垮了,靠这样的一团争取上前线毫无希望了。

团长对部队这懒散松垮有些生气,毕竟面前站的是军长,“参谋长,让躺下的全都站起来集合,像什么样子!”

“算了。”你阻拦道,“让大家歇着吧,强兵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站出来的。”

团长似乎很抱歉。

“很长时间没搞越野了……这两年,生产经营搞得多,要施工干活,部队行。”

你没有理团长,你懒得和他说话。一个团垮了,无论多少原因,责任最大的无疑是一团之长。这个时候,你心里格外狭窄,容不下阻拦了你愿望实现的任何一个人。你在心里甚至固执地认为,这次若不能开拔到云南,团长他应该负全部责任,应该首先把团长撤下来!

“首长,”团长说,“把部队集合起来,你做做指示?”

“不讲,”你拉下脸来,“没什么讲!”

“你,各营都看了,不……说几句?”

“垮了。就这一句话——部队垮了!”

很静。你周围的人,要立正,显得太拘谨严肃,不立正,又怕你说太随便散漫,一时就都站着不动,僵在尴尬中,不知该说什么话。

“上午……”倒是政委聪明些,打破僵局道,“给你汇报汇报部队面上的情况?”

你转过身子,打量一眼部队,又用手朝部队那边扫一下,有力地向地上一摔:

“不要汇报了——都看到啦,好坏都摆在面前。部队的作风、军纪、素质……什么我都看到啦!这就是你们带出来的部队。你们自己也看看自己的团队吧……这次要真的换防到前线,这些官兵的生命会葬送在你们手里的。我给你们的是一千多官兵的生命,是一支军队,不是一个老百姓民工队……失职!失职!你们团三年没死过一个人,其实你们死得最多,是最大的失职!!”

紧急集合以后,沙干事心里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早上,军长只喝了半碗稀饭就走了,作训参谋和团里领导,见军长吃得少,自然不敢多吃,也都跟着垫个肚子底,就离开了饭桌。沙干事本来也想走,搁碗时见端上来了半盆牛奶和一盘烤饼,就索性一个人坐下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喝了两碗牛奶,吃了三块饼。看到部队垮了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竟会产生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怎么会这样呢?他自己问自己。你是怕上前线吧?怎么会!不是又何苦幸灾乐祸呢?我幸灾乐祸了。敢肯定作训参谋心里就没和我一样的感觉吗?可以说,我要给军机关打个电话,说一团肯定考不好,一团垮掉了,准会有一半人长出一口气,甚至会有军官高兴地跳起来。毕竟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我也从没打算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军人,我很清楚我自己,我是军人的外表,农民的躯体,骨子里流的是乡下人的血。

景况已经十分清亮,军长把自己放在一团的现状里想:我完了,彻底没有希望开拔了。一团在军区考核中的败北已成定局。他不怪军区为什么偏要考一团,只怪一团垮了,只怪自己五年没有到一团,只怪一团的班子没能力,忘了自己的团队是军队,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军队,而不是一个工厂,一个机构,一个乡、县的农村。凭一团争取开拔是无任何希望了。作为一个军长,一个将军,他将背着一生没有指挥过一次战斗的军人的耻辱离开这个位置,而成为一个普通老人。一次战斗,仅仅一次战斗,对一个四十余年戎马生涯的老军人来说,这要求并不过分。并不是说民族四十余年没有发生过战争,那样倒是军人的幸事,是将军们的功绩。而民族,四十余年如和邻里关系不好的家庭一样,磨擦、争吵、小规模的战争时有发生。他想南线,持续了八年之久,和一个完整的抗日过程一样长,为什么我就不能到那住一年?半年也好,一个月也成!哪怕让我组织一次团进攻、营进攻,甚至连进攻,也算我将军的史册里有段战例,曾经指挥过一次战斗。可我连带上一个班的人马在战场冲杀的机会都没有了!军人,这就是军人?将军,这就是将军?都知道我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可又有谁知道,抗日战争中我没有打死过一个敌人,解放战争中,转战西北,真正参加过的战斗是淮海战役。可那是一个人海战役,战壕里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谁也不知道谁打死过几个敌人。我放了多少子弹,打倒了几个敌人,鬼知道,也许你的子弹一个敌人也没有射中过……将军。军人。你是真正的军中一将,将下一军吗?你不敢说是,你没有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站在屋里,面对着窗外的大山,感到了羞愧,领略到了耻辱。六十多岁,要离休了,干休所的小楼已经造好,那栋所谓的将军楼,将伴他度过脱下军装的余生。他最后的生命,将暗淡地、悄无声息地结束在那里。漫长的人生,是一条由高向低淌下的河流,没有高潮,就那么一日一日流下去……不,不能这样。人生不能没有高潮。军人的高潮不在别的地方,而在战场。只有这样,军人才是军人,才有别于其它人。或胜或负,或凯旋而归,或流血牺牲,都是军人人生的高潮,都是军人光辉的一页。这一页真的要在他生命的最后失去吗?真的就这样因为一团而终生抱恨吗?还有什么办法?没什么办法了……军区方副司令带的考核组后天就要到一团,你即便是巴顿、拿破仑、刘伯承……也不能在两天时间,把一团的素质恢复到五年前。一切都来不及了,参战的机会使命般落到了兄弟军,你将等他们开拔以后,等着一道命令,永远地脱下军装,告别四十余年没有高潮、平平淡淡的军人生涯。战争、指挥战斗,都将是遥远而遥远的事情。一团垮了,你也完了。一团的素质决定了你军长的命运,而不是你军长的权力决定一团的命运。这样的团队,两天,两个月也难以恢复当年的雄风。除非是在战场上!战场上一天时间,对部队的训练,要超过军营里对部队一年时间的全训。若在前线,你相信只用一场战斗,就能把一团训上去,把一团变为一支硬牌部队。你有这个能力,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感到了悲伤,感到了哀痛,感到了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对你的压迫,心里又闷又胀,觉得要像当年那样,端着什么枪,朝着什么地方,压下扳机半个小时才能出了那口气。可我能对谁发泄?你这样说,一团是我的部队,它垮了我没有责任?集团军数十个团队,认真检查,和一团一样的团就没了吗?比一团更烂的团队就没有了吗?

那时候,他从窗前抽回身子,软软地把自己扔进沙发,心像被人剖开来放在面前一样疼痛,且清楚地看见疼在哪里,又对那疼处无力医治。他突然明白,人最大的痛苦不是内伤和外伤,而是知道那伤处,又无回天之力去医治,就如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亡一样。那一刻,他像一个衰老的人一样,对命运屈服了,认可了,顺从了,不想抗争了。以为自己和战争彻底无缘了,最后一次机会也失之交臂了。可就这个时候,作训参谋推门进来了。

“军长,有人揭发一连早上紧急集合用老百姓冒名顶替。说他们连有一个战士回家给营长买电视机,一个月没归队,怕查出来,就请了地方一个退伍兵,以每天五元的工钱,在连队充人头。我去问了,一连长满口承认有此事。”

他从沙发上猛地坐直了身子。部队竟垮到如国民党的军队出钱请人头的地步!非整不可了,就是不能开拔,也要全面整顿,也要让一团成为“军队”,而不是民工队……然他坐起时,心却突然说:承认出钱请人总比那些虚报人数强,总说明心里还有军长,不敢像别的部队那样,三十个人,硬报五十人;人死掉了,却还说出差不在家……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别的连队都像一连,整个一团在考核中都采取一连的做法,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使部队开拔到云南吗?

“你看一团能过考核关吗?”他看着作训参谋问。

“军长,”作训参谋看着他,停了一会儿说,“像你这样组织考试是不行。”

“那……怎样行?”

“其实……往年军区,总部组织的军事考核,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我们军一是一,二是二。听说有的军……军长亲眼看见部下在高炮射击比赛中,抱着炮弹在落下的拖靶上戳一个洞,再用火柴把洞边烧黑,连问都不问。部下拿了总分第一,夺了优胜红旗,回去照样发给五千元奖金。”

这一些他知道。五八年大跃进的“虚风”几十年在部队没有断过,他曾在集团军处分过八个弄虚作假的团职干部。他的部属,在整个军区是以“实”著称的。一团的上一任团长就是在考核中因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被降职处理转业的。然而他……到了今天,难道也要这样吗?这样不行吗?这样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够把部队开到云南前线、组织几场战斗吗?

不能这样,这样有悖你的人格!

那就白白放弃这次参战机会?

更不能。在你的生涯中,不能没有一次战争,不能不组织几次战斗!

难道没有别的路走?难道像一连那样,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民族呢?军队呢?像一团这样的部队不参加战争、不沐浴炮火能从根本上转变为一支“军队”吗?那么多的干部、战士,不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能将其铸造成真正的军人吗?不能的。当然不能!我的生涯中需要有战争,我的部属——每个师、每个旅、每个团、营,每个连队和每一位士兵,有谁不需要战争的考验呢!没有从战火中走过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为了我,为了这支部队,也为了民族,一定争取开拔到云南,一定要设法让一团考优秀。

设法……为了民族……为了部队……啊哈哈哈哈哈!多么伟大!多么壮观!多么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理所当然、英雄气概……

不要想那么多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好不好!

情况的变化,万不是我沙干事所能料到。我感到事情似乎是提前商量好的,当然不能说是预谋。但作训参谋和军长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一唱一和的地步,我感到违背了军长做人的原则。

上午八点二十分,军长突然决定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

地点在招待所会议室。

八点四十分,军长站在会议室东端桌前,神情十分严肃,瞟一眼来开会的军官们,镇静一会儿,把大家都压迫在一种紧张里,使得在座的尽管面前都搁着放了茶叶的杯子和水瓶,却没有一人敢动手倒水喝。军长和大家这样讲话是第一次,军长这样讲话前好长时间不发言也是第一次。他那略显小圆的眼睛,这时候更加像死鱼眼睛一般,红黑的皮肤铁青出一种冷漠的铁青色,凝在瘦长的脸上,就如一块木板上涂了青漆,绷紧着发亮。稍微高出一点儿的额门,一方面突出了他南方人的特点,一方面又体现了他自小成长在北方的特征,在这讲话的前一刻,闪出乌色的光芒。他抓着团长给他倒上水的景德镇瓷杯,轻轻地往桌面磕了一下道:“把大家找来,不是为了讲评早上的紧急集合。部队已经垮了,这你们心中都有数。哪个连队今年头几个月没有私自离队逃跑回家的?嗯……有的连队一天时间一次逃跑了十二个,和国民党当年的部队没多少差别啦!今天……把大家找来,是要问面对这样的部队,大家怎么办——后天——大家也都知道了,军区副司令要带着工作组来考核我们团。为什么要考我们团?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集团军能不能开拔到云南前线,就看我们一团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一团,我们一师,我们集团军不是能不能争取到边境防守任务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开拔,必须得到云南前线打几仗,必须得让部队到战争中经受经受烈火考验!”说到这儿,军长又把水杯抓到手里,提在半空,然后,彻底地放开嗓门讲:“不这样——你们一团垮了!我们整个集团军都要垮了!四十余年没有打仗,你们已经忘了部队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已经把部队当成了民工队!现在,我们能不能开拔,就看你们后天、大后天的考核了……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部队是在你们在座的各位手里垮下的。两天时间,只有两天时间,你们还要把部队扶起来,扶起来!一句话——军区考核你们一定要门门优秀,总分第一。如果我们军不能开拔到前线,我找你团长算账,找你们各位算账!你们不要说我军长不通情达理。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来给我叫难,谁也不要来给我讲理。我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两天内要把垮下的部队给我扶起来……”

说到这儿,军长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磕,水把茶杯盖弹起来,流到桌上,滴到桌下,他就什么也不管地转身回自己屋里了。

屋里的人全都呆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军长回来接着把火发下去。

然军长却再也没回来,他在和军区通话。仅仅到一团十个小时,他已经和军区通了六次电话。

整整等了十分钟,没人发言,没人倒水喝,大家全等在惶恐与紧张中。

我以为军长不该这样让人等。

“大家发言吧,”这时候作训参谋说,“军长不会来了,大家讨论吧。”

原来作训参谋是知道军长不会来的!

不消说,团长的头上是被军长压了一座山。

“两天,”他看着我和参谋,求救似的,“两天时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两天时间……”有一个营长动手倒水了。

“把我们职务撤掉算啦。”

作训参谋这当儿适时笑了笑。

“军长不是说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嘛!”

这话在大家心头拨亮了一盏灯。

“真不管?”

“不会管……这是为了参战,不是别的。”

“真不管了倒不怕考核……”

有几个人笑了,没声音但笑得很轻松。团长、政委、参谋长们相互看看。

“只要不管就好办。”

我想,军长是和作训参谋在心照不宣中给一团十余名干部演了一场双簧戏。这场戏关系到的不仅仅是军长,而是一个团、一个师、一个军和一场战争。

这两天时间,大概是一团有史以来最忙乱、最紧张的两天。两天一过,一团突然井然有序了。有序得十分神奇,就如换了一个团队。

军区副司令员是上午九点到达一团的,一辆日本“奔驰”,两辆日本面包车,加上到一百公里以外迎接的军长的“三菱”和团里的“北京”,飞驰在山路上,威风在威风里,就如射在公路上的几支箭。一团是考核组的最后一个点,将进入营区时,正是太阳娇艳时分。一轮红日从山崖挤出来,把营区照得晶莹透亮。有对士兵,着装严整,个头一米七五以上,持枪如雕塑般站在营门两侧,小车远远来到,戴着薄纱白手套的右手就焊在了标准军礼的位置上,直到车队驶入营区吐出的淡淡青烟在地面消失,手还没有放下来。考核组的“门卫评分员”,正巧看到了这景致。

考核,除了规定项目外,还有其他“项目”,这“其他”由考核组视情而定,这在总分中就是“印象”分。军长说:“哪一点儿都不能给考核组一个坏印象!”

其实,考核是从车队驰入营区就已开始的。

军长坐在副司令员的小车上,将入营区时,一团的“开路车”,在军长的示意下,慢了下来。副司令员的车子到了前边。如此这般安排,使副司令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位正规士兵,“魁伟高大”一下就在他脑里有了位置;接下,大操场上的景象更使他激动不已:队列、战术、射击、投弹、军体、越障碍、班进攻……所有军训内容都展现在操场上。口令声此起彼伏,如洪水漫过上空。这景致映入了副司令的车窗,抢占了他的全部眼眶,几乎胀得他眼疼。他激动了,谢顶的头上闪出一片光泽。摇下车玻璃,盯着大操场,他的眼珠不动了。

军长看一眼副司令员。

“开慢点儿。”

司机减速了。

从口令中爆发出的步伐声、叮当声汇成了一支雄壮的只有军队才有、只有军人才懂的军乐,把副司令员和他的考核组迷醉在了雄性的力量里。远处飘来的射击声,极为清脆响亮,让副司令员感到枪声是冲撞在自己的血管中,太阳下的绿军装,仿佛是跃动在无际草原上的一群鹿,他被一团创造的场面感动了,考核过的几个集团军,他第一眼见到的全部是夹道欢迎,听到的全部是热烈掌声,他是大军区的副司令,一九三二年参军的老革命,欢迎的场面经历多了,麻木了,掌声在他耳朵中留下了一层厚茧。而在一团见到的不是欢迎的欢迎,除了一九六二年的大比武,这是第一次,他不能不感动。

“部队全训?”副司令员没有扭头问。

军长脸上隐藏起心慌,镇静地、平静地答:“全训半年了,从去年底下达这次前线轮战要轮到我们军区的通知后,各师就都转入了全训。”

副司令员没有再问话。

车子慢慢前进着。

面前,路中央,有个十人一行共十行的百人方块队,踢着正步,迎着副司令员的车子开过来。齐整的步伐声如同浪潮一般,拍打在“奔驰”上。副司令员感到了车子在抖,感到了好像有只掌在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前胸后背,感到了心跳在加快。“啪!——啪!——啪!——啪……”这过来的不是一个方块队,而是推来了一堵墙,朝着车队,朝着每个人的胸膛压……比这大十倍,五十倍,一百倍的部队,副司令员不知检阅了多少次,他还没有过墙要压倒他的感受,可今天,他有了,这感受不是因为那步伐的齐整,而是那百名士兵迎着他走来的气势,一支普通的部队,一个普通兵种,一个远离军、师的团队,有这样的气势,使他始料不及,因为始料不及,就使他的印象更为深刻,方块队越走越近,小车越开越慢。明明知道是副司令的车子,却偏要轧着路面把部队开过来,这在其他部队没有过。

刷!——刷!——刷!——刷!——刷!

离车子已经很近,方块队依然不停地向前开。没有慢下步子,没有立正口令。一百支半自动步枪的刺刀,在同一条线上闪着光。一百块猩红的帽徽和二百块新缀的领章,把一种血一样的光泽,映到小车正面玻璃上,司机瞟一眼军长,拿眼神问:怎么这样?不知道是副司令的车?

军长没有理会那目光,他只盯着那个方块队。

司机把喇叭按响了。

方块队依旧迎着车子迈。

副司令员似乎要看个究竟。

“开上去。”

司机略微加大了油门。

突然,方块队的左角炸出了一连长的一个口令:

“敬礼!”

一百只右手,同时抬起落在了帽檐右角,一百只左手握着的“半自动”没有动。

副司令员在车上震了一下,那违背了条令——持长枪不致军礼——的礼节使他一时心潮澎湃,直朝头上涌。他忘记了这礼节的犯规,他忽略了条令的这条规定,他为这独有的为他准备的礼节激动不已。原来微弯的身子突然挺直了,似乎要还礼,猛又想起是坐在车子里,一时就把上身如立正的士兵样笔直在一种尊严和信赖里。

方块队与小车仅剩几步之遥。

司机的脚尖点在了车刹车上。

方块队依然持枪致敬向前推。

要相撞了。

就要相撞了。四步、三步、一步……司机轻轻地把脚尖点下了。就在这一刻,冷丁儿又炸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

“刷!”方块队突然转过身子,映在副司令和考核组每个人眼里的却是一百个宽大后背上别着的一百张油光发亮、《文摘报》一般大的红纸,一百张红纸上写的是一句话,九十个刊物杂志大的字,十个榴弹大小的感叹号: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小车停了。

司机怔着。

副司令员怔着。

其他考核组的成员,全都怔着,把头探到车窗外。

军长不怔,脸上凝固着平静。

“向左拐就是团招待所。”

这时候,司机发现方块队向后转的地方,是一个三岔路口,他们并没有真正阻拦副司令员的通路。这时候副司令员发现一团的墙壁上、树上没有一张欢迎军区考核组的标语,要说有的话,就是方块队后背上的那一张。

这时候,考查组的人,全部在心里暗暗说,几个集团军,当属这个一团的素质最好……

考核很快结束了。

所有项目的考核,成绩全部是优秀。

考核是按照军长和一团的建议进行的。射击抽考一连,战术抽考二连,队列考三连,军体抽考四连,军事理论抽考五连,政治教育抽考六连……每一个连队都考到了。每一个连队都是一个项目。一个连队一个项目就是一团的全部成绩。

评定综合成绩那天,作训处长从机关连夜给考核组送来一批字画,全是一流的裱家裱好的。考核组的所有成员,每人一幅。作者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一个理事,中州之地第一位有影响的书法家,曾携书法作品到新加坡、日本、香港展出过。据说在国外,他的一幅字画最高的价格卖到一千八百美元。不消说,名气极大,一字值千金。给考核组送的书法作品,全是写的“萄葡美酒夜光杯,古人征战几人回”、“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之类与军人有关的诗句。给副司令员送的是一幅中堂。画是泼墨国画,名为《天鹰》。画面上方,一只苍鹰高飞,下方是浅墨淡山。对联是岳飞《满江红》中的联句“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大家先还不肯收字画,以为是送礼,后一看这内容,就全都欣然收下了。

在考核前,一团把全团编制打乱,临时进行了重新组合。善射击的士兵到一连,善战术的骨干到二连,队列好的到三连,军体优秀的到四连……有的训练骨干是全能,就一、二、三、四、五连到处跑,这边考完,队伍一解散,迅速到另一个连队去。这情况似乎考核组有人看出来,但评定成绩时都宽宏大量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就和没有注意到一模一样。

考核组离开一团前,我把赶写出来,誊抄好的《关于第×××集团军第一师第一团的战前考核报告》给了军长。《报告》照军长的思路,写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一团考核的全优成绩;第二层是一团为参战在实战训练中的努力和做法(中间写了其他各师前线模拟训练工作);第三层写了一团求战的决心(也写了其他各师的决心)。军长看完报告,和作训处长带来的《集团军前线防御演练情况报告》一同上呈副司令员。副司令员看后说了四个字:“我看准行。”

临别前副司令员握着军长的手。

“看来给我们军区争光就靠你了。”

军长没说话,只很重地、很久地用双手握着副司令员的一只手。

其时,我们都站在军长身后,我知道副司令员的这句话,军长的这一握手,已经注定开拔的定是我们军。这一刻,我看到了军长的脸上有了异样的红光,发现他的胡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过了,嘴角的细纹坚毅而又兴奋,他那死鱼眼般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和顺了、灵动了,虽然还是充满着冷硬,却一下就能让人感到一种老人的善意。我知道,军长眼角有了善意,就是他的目的达到了。就是我们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及部分专业分队等万余人马要随他开赴云南前线了。在军长的生涯中要有战争发生了。要有人流血牺牲了。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了政治部宣传处是必须有人要到前线的,那英雄业绩的材料,报道必须得有宣传处的人写。我想到了即使宣传处去一人也有可能是我。因为,别人以为我什么都能写;还因为,宣传处仅我一人是无依无靠的真正的农家子弟。想到上前线,我就想到了死,想到死,我就想到了父亲十周年。

十年了,父亲死得那样从容,那样温馨,那样叫人留恋……

秋收了。

丰秋盛季,玉蜀黍棒槌一般挂在秆棵上,被压弯的蜀黍秆,弓着脖子,在开心地瞧那裂在包外的红粒儿。太阳烤焦的金缨,被风撕揉在棵间。爆在包外的红粒头儿上,每一粒都涨出一个亮白点,那是淀粉,最养人润心的就是那亮点。

从早上入地,到晚上出垄,还没掰完这块地。掰下的棒子穗,堆在地头,长长的,像是一条堤。

解放几十年,自留地、合作社、人民公社化,每年都有一季秋,却没有过如今责任田的好收成。秋香味浓烈得呛鼻子,鸟雀在蜀黍堆上赶不走,父亲索性抓起一个大穗,剥下籽一把一把撒出去。这一来,鸟雀越发多了,饿了一季的乌鸦,成群地在头上盘旋,快落下时父亲就用玉蜀棒子朝着天上砸。他脸上的纹络被丰收漾浅了,喜悦在脸上藏不住,就从眼里朝外流。瘦脸上,一天间就有了肉,有了光泽。

父亲年轻了。

他把大的籽儿喂着鸟雀,却又把落在脚下的粒儿,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嚼嚼,再嚼嚼。咽了,嘴角留下两团白沫。

天黑下了,鸟走了。太阳把最后的一抹光亮收起来,歇息了。

儿子从地里走出来。

——你回吧爹。

——你回,我看蜀黍。

——你回去好好睡一夜,累了一季。

——累啥!这辈子我就这个秋天活得扎实。你走吧。

——那……

——走吧。送饭时带把锨,防个夜贼啥儿的。

儿子给爹送了饭、锨、铺盖,陪爹坐一会儿,又踩着月光走了,步子很轻碎,就像飘在月光上。

来日,太阳透红,田里一片嫩艳。麻雀早早地飞来围着蜀黍堆,唱得风吹水流,山摇路转。蟋蟀们成群结队在地头的渠边上鸣叫。秋末了,叫几天就该冬眠。从玉蜀黍地跳来的旱蛙,在马路当央,举着脖子鼓噪。

儿子拉着架子车,踩着鸟鸣蛙噪,胸膛里盛满了轻快,背上披着一块暖洋洋的日光,呼吸着秋晨的清气,心想:秋天真好,丰秋的日子真叫人开心!

快到地头时,他看见自家的责任田有大半已经翻过了,蜀黍秆一排儿横在一边,新翻的土地裸在大天下,拍碎了的土块均匀得像沙样摊在田地里,红生生的,清爽得土腥气飘了一世界。

儿子心想:爹可真是,还干!

到地里,他把车子放到一边,从车把上取下汤馒:爹!

爹在蜀黍堆上展出一块平地,被褥铺在上边,蒙住头睡。铁锨放在身边。

爹,我来啦!

没回应,爹累了一夜,睡得太死,儿子想着,爬上蜀黍堆:吃饭啦,爹!

依旧没回应。麻雀在蜀黍堆下啄粒儿。

他放下饭罐,摇摇爹,又摸摸爹放在被外的手:冰凉!心中一惊,忙把爹的被子揭开来……

爹死了。

爹的脸上泛着红光,嘴角挂着笑,眼微微闭着,完全一副睡在梦里的样儿,没有一点儿疲累的样子,浑身反倒显出轻快来。

就这么,爹死了。他想爹是劳作了一季,劳作了一辈子,是累死的。可爹嘴角的笑说:不是。他看见爹死时,双手抓了两只特大的穗棒子,知道爹是死在劳作获得丰收的满足里……

亲历了爹的死,我终于明白:爹死得很轻松,很快乐,很有福分。只有我做儿子的相信,他不是死于邻人和医生说的暴症,而是死于收获带来的兴奋,和军长的父亲死于战争胜利的兴奋一样。我以为,庄稼人真正找到了该是庄稼人的归宿的,只有父亲他一人。

而我呢?

而军长你呢?你达到目的了。你找到了你通往辉煌的大道,开始微笑着驾车前进。你神采奕奕。感到世界满是你阳光碧月,金青交映。这世界是你的世界、日月是你的日月。你终于要拥抱战争,在战争中掀起起你人生的高潮,走向你生命的高峰。战争中,你死而无憾,可以和你父亲一般开怀大笑,在笑中走完你光辉的戎马历程;战争后,你退而无羞,可以心满意足地乐度晚年,当然,也许你退不下来,副司令员说,军区参谋长要退了,目前并没有人选,军委拟在军区范围内挑一个,所以,各集团军军长都是人选。如果开拔后,你真的在战争中给军区争了光,结果在你,必然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你说你只想战争,不想权力,谁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呢?你已经很会做假了。考核就是一证。你当然明白,权力越大,拥有战争越发容易。告别一团时,你满面红光,和团班子每人都握了手。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下一步……抓紧实战模拟训练,准备开拔吧。”

离开一团,你让司机把车子开快些,依旧忘了我和作训参谋的存在,独自面对窗外,然你的表情,已经十分柔和,车子从山下向上爬,把山地、林木、沟壑压在车轮下,你用手在眼睛上抹一下,就在眼中抹出了稀有的光彩来。从车前的镜子里,我们都看到你的眼睛闪亮,双唇紧闭,坚毅从嘴角绷出来。车到山顶时,你从嘴中释放出两个字:“停车!”车停下,你从车中跳出来。这是武胜关、豫、鄂分界处。太阳在山顶娇娇艳艳,你面对红日,用余光瞟瞟在你脚下飞过的山雀,望着从你目光中退缩的山梁、林地、村落,把腰挺直了。骤然间,你就顶天立地,如一根绿色的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过了一会儿,你朝着大山,朝着红日,朝着山腰间的森林,山下奔驰的火车,很响地撒了一泡尿。军长,你已经胜利了!

我讲这个故事的最后,很叫大家扫兴。

正当全集团军准备开拔工作的时候,军委却把开拔令下到了另外一个集团军。这一下,也把军长和他的全部下属下列到了不解的纳闷里。很长时间,大家不知原因在哪里,直到下半年,转业工作开始时,军政治部主任突然把宣传处沙干事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份传阅得没一页是原样的材料递给他。

“是你写的吧?”

沙干事接过材料看了,题目是《关于第×××集团军步兵第一团战前考核的真实情况报告》。他把材料还给主任。

“是我写的。”

“有一点与事实不符。”

“哪儿?”

“那字画付给书法家的钱是三千,不是三千一百四。”

“最后不是还送给了人家一件将军呢子大衣……那大衣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块。”

主任把材料轻轻扔到办公桌上。

“这样算的……”

沙干事没吭声。

主任停了一会儿,样子很为难。

“沙干事,今年,转业工作开始了……”

沙干事用眼在主任眼里画问号。

“组织上……确定你、今年转业……”

沙干事肩膀微微一颤。

“不过……”主任说,“你家属在农村,再调一职就能随军了,真不想走……”

“想走,”沙干事说,“我早就想走!”

“那你家属……”

“我从来就没想过随军的事。”

后来,沙干事就回家联系工作了。单位联系在县“农业政策研究办公室”,专门负责研究什么政策能使农业丰收,受农民欢迎。意外的是,回部队托运东西时,竟有很多机关干部来送。

他被簇拥着,大家说着离别的话,到首长院对面那个花坛边上时,他看见军长手里握着两个雪亮的健身球,不停地在翻转。头呢,勾下去,看着花池沿。近了,他看见那花池沿有一对蟋蟀,在“咯咯咯”地叫着斗。这正是秋末季节,蟋蟀斗的好时候。花坛里的花都已谢落,叶子也已枯黄在枯黄里。而萎缩在萎缩中的草,也开始了黄萎,在秋后减了力量的太阳光中,像是被揉皱扔掉的一张黄纸。军长就立在那黄纸上翻着健手球,极其专心地看着蟋蟀斗。偶尔,还要捡起一根草,在蟋蟀中间逗逗。几个月不见,军长已经很老了,身子似乎瘦了许多,眼窝深了,眼珠下陷,不再像是死鱼眼般凸暴。这眼,彻底像了一双老人该有的眼。他看见前方拥来一群人,抬头眯眼看了看,盯着裹拥在最前的沙干事,就把自己裹拥在了茫然里。他感到很悲哀。

人群近前,沙干事朝军长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有人说:“告诉你沙干事,军长离休了,干休所房子已经盖好,过几日新军长一到任,军长就要进干休所。”

沙干事猛觉不过意,怔一下,心里给军长默道一声再见,就走了。

四号禁区

四号封锁区是一条狭长的漫谷,被搁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里,日光就总是呈出一些兰草的绿色,气味也淡淡的如一块早雾。都说圆极的太阳,原来扁成一挂白线,从远处朝眼前梳理过来,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后,那水光渐次地弱减下去,成了一片发亮的草叶,慢慢消退隐没在遥远的山中。此时,下士鸢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弹,收起枪来,若有所失地站在阵地的洞前,想又过去了一天,又快该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期而至。鸢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日子是从他枪膛盖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无论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阳总是永守诺言地在他吃过晚饭之后,大约半个小时从西山消失。在晚饭之后,日落之前的半个小时里,他坐在草地上,持枪瞄着太阳。待太阳终要落下时,勾动一下锁了的扳机,睁开左眼,天色倏然黑将下来,四面山野也突然没了云流鸟叫,绝断成一片寂静,只有阵地洞沿的那滴水声,轰鸣成白色的炸音,在鸢孩的世界里呜隆开来。鸢孩看了看枪的准星,用袖子擦了枪柄,这时候,他料定有脚步的声音。沉静地听着候着,从山的那边就有了摇晃的脚步声,如秋末被风吹起的带霜的树叶,歪歪仄仄地摆了过来。

他想,她来了。

她果然就来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晒干,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晒干的木柴,由远至近地到来。她总是拿着绳子、砍刀,到后山砍下一片湿柴让风吹日晒,背一捆干柴这当儿如期而至。她总是像在夜饭半小时后落日的时光一样,不提早,不误后,在他收枪、验枪和夜幕前的寂静之时,她就悄然来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枪里没有子弹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见天都是这句老话。”

她今年十七。无论哪年初春,你是去屋檐下掀开一个不知何时盖在那儿的瓦片,你都能看见一株冒土的芽儿,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龄。鸢孩看见她的时候,总想到阵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开花,秋天也开,一年两季,黄瘦的瓣儿,只消用手轻轻一碰,扑鼻的香味就缠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区边上。其实,是住在禁区以内。当年决定在这儿开山挖洞,修阵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几位遵着古训死不舍家的老人,被允许暂时留住,但绝不允许他们的儿女住在这儿,更不允许在这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十几年过去,几位老人也都一一过世,只还有小菊的爷爷从七十岁熬到八十三岁,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队上曾动员他到山外与子女团聚,八十三坚硬地摇头不语。依着和平时的一些准则,部队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来禁区侍奉爷爷。不消说,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须离开这儿。那时候,这四号禁区也就禁得纯纯净净,一片的蓝天白云。

望着小菊从面前走过,鸢孩看见了月亮尾随着落日升了上来,挂在阵地顶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余辉,染成粉淡的润红。四号禁区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儿明亮,跟着小菊的到来而到来,跟着小菊的离去将离去。连鸟雀和虫儿也仿佛为了抓住这最后的亮色,突然叽叽啁啾,潺潺缓缓,犹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声,鸢孩睁大眼睛,听这虫鸣鸟叫,白白亮亮,间或有一些红光,铺开来满山遍野;看见小菊背过来扶着柴捆的手上,挂了一条藤蔓,藤蔓上开了一串粉红的小花。他闻到了一股鲜润厚朴的香气,从小菊的手指尖上扩散开来。他叫了一声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说:“柴捆儿沉吧?”

她说:“当然呀。”

他说:“我替你背背?”

她说:“算啦。”

他说:“小菊,你不识好歹。”

她说:“来呀,你站住干啥。”

鸢孩养了一条狗,是部队上配备的狼狗,也就是官话日常说的警犬,名叫黄黄。他朝小菊感谢地一笑,忙不迭儿把枪锁进洞口那兼了哨楼的屋里,拍了懒着的黄黄的头骨,黄黄就沿着青石台阶,爬到了哨楼的顶上。依着训成的习惯,鸢孩不在阵地,黄黄便爬上哨楼执勤,发现异常动静,黄黄对天狂吠,鸢孩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匆忙赶回。幸亏极少发生这类事情。鸢孩总希望发生一件这类事情,以不负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服役了很长时间。日子的平淡,一如一位老人对往事的回忆,着实没有什么能让他有一阵激动。背着小菊的一捆柴火沿着被草封的路道,鸢孩浑身漫浸着莫名的快乐。当年,这儿开山凿洞,脚下曾是一条宽展平坦的军用马路,这马路上曾出操行进过一行行雄健的队伍;在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有一辆辆伪装好超载的军用卡车开进洞里;待一切都完毕之后,一个团队走了,换来一个连队守着,再之后,并不知什么缘由,一个排、一个班,最后就成了两个哨兵,长年累月地驻守在四号禁区。可惜,鸢孩到来不久,老兵又生病住院去了,剩余鸢孩一人任重道远。这儿距连队的一号禁区有六十里路。连长曾说过再派一个人来,无论任务还是寂寞两方面来看,都需增加一个人来,可连长第二次到四号禁区检查工作,走在这路上,只说了一句话。

“缩编了。听说他病轻了一半。”

从此,这路就更加地荒蔓起来,先还只有一些蒿草、白草、狗尾草从沙石里艰难地挣出,后来水浸风吹,路两岸各类的杂草都朝路上侵袭,连山上最难成活的一串红,也借着秋风春雨,在这路上落了户籍。走在这路上,鸢孩看见从小菊嘴里呼出的气息,退回来把她的头发刮得风吹草动,那气息白淡淡一丝一股,散开在即将到来的暮色里。他闻到了她的汗味,香得漫无边际,还夹杂了洋糖甜腻腻的味儿。他说小菊,我渴了,到你家给我烧点儿水喝。

小菊说:“烧水哪有冷水甜呀。”

他说:“我爱喝开水,泡上茶叶。”

她说:“没见过茶叶,有鸡蛋,荷包蛋。”

他说:“更好呀。”

她说:“你不会也喂几只母鸡呀。”

他说:“我又不是老百姓。”

连天扯地,话随脚行,这也就走了许多路程,天也黑了下来,最后一抹余晖虽还残留人世,却是彻底地从四号禁区抽丝般走了。暮色的降临,带来了粘润的夜气,如刚从土地中刨出的蕴藏了千年的白色地湿,十几分地沁人心脾。鸢孩深极地吸了一口长气,看见了四号禁区紧边上那方村落的遗址,几堵灰暗的老墙被风吹雨淋出许多小沟,十几户院落的地基,剥露出来,像老人脱牙的牙床一样,嶙嶙峋峋,赤裸着探望人世。唯小菊家那三间土色的瓦房,还支撑着,立在遗迹的中间。有一股青烟,从那房的东端山墙上挣脱出来,自由在暮色里,染了些微的红亮,告诉外界那儿还有一户人家。到了那瓦屋的房后,鸢孩闻到了清粼粼的煮红薯的香味,有波有浪地荡向远处,他欲说什么,小菊把柴捆从他肩上卸了下来。

他朝高处耸了肩膀,看见小菊矮了许多。

“我给你扛到家吧。”

小菊说:“走吧你。”

他说:“你说让我吃荷包蛋嘛。”

她说:“说说,你还当真。”

鸢孩望了望小菊家的炊烟。

“你还说过你要和我结婚。”

小菊也望了望那股炊烟。

“我爷脾气可不好。”

鸢孩立在路边的一块石上不动。

“那时候我是新兵,现在,老兵啦。”

小菊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脾气不好。”

鸢孩问:

“到底结不结呀?”

小菊说:

“让我去你守的洞里看看就结。”

鸢孩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以为小菊一定在原地未动,正呆呆地瞅着他的身影,然回头一看,小菊比他走得更快,竟把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院墙门里。鸢孩有些伤心,摸了摸被柴捆压烫的肩膀,说小菊,明天连长到阵地检查工作,有事没事都不能从禁区走过。小菊没有回头,只淡了一下脚步,就闪进了那扇没了门的门框里。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略带弹声的扔柴火的闷响,走了。他把路边的一片血浆石踢进了草里,刚刚还百家争鸣的虫儿,这时都惊得盯着他一动不动,世界一下子就沉寂得深远而又暗淡。

天是完完全全地黑将下来了。

八十三岁的老人死了。

一切都似乎为了后来,八十三才离了人世。鸢孩住的房子是内外两间,外屋是厨房兼了通向二层哨楼的楼梯室,里屋是卧室兼了工作间,一床铺盖,一部和连队通多断少的手摇电话,一张浸满墨迹的桌子,还有一把发了亮还从未坏过的椅子。自然,还有军用挎包、水壶和一支枪柄油亮的冲锋枪,杂七杂八,似一户人家,也俨然一个过于偏小的兵营。老兵住院离开时留下这许多东西,现如今还依然是这许多东西。有所改变的只是一点,老兵走时,交给鸢孩一支毛笔,半桶手工墨汁和一套《三大条令》,言说鸢孩你没事就抄条例条令,抄着抄着天就黑了,抄着抄着你就瞌睡了,再抄着抄着就该退伍了,就该别人来抄了。鸢孩就用毛笔来抄“三大条令”,一天一页地抄。鸢孩已经抄完了《内务条令》,共二十章四十五节二百六十七款,另有军旗、军徽、军歌、报告词和各类证件式样五个附录。鸢孩把第八章《日常制度》的第九节《保密》尤为写得青山秀水,共计四条,第二条中有十款内容,总计二百九十四字,四十个标点符号。他把《保密》一节书写在一张八开纸上,压在桌上那碎了十七块如冰纹一般的玻璃板下。接下来鸢孩续抄《纪律条令》,总计六章十三条八个附录。可抄到第一章第五条中的第三款时,鸢孩的毛笔僵住了,这一款说士兵在服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更不能和驻地女青年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鸢孩想起了小菊。想起了小菊,鸢孩就收墨洗笔,铺床扯被,开始躺在床上翻天覆地,把瞌睡碾轧得零零碎碎,如秋后的花味绿意样荡然无存,直至过了子夜时分,似是而非地有了一些半黑半灰的瞌睡,黄黄却又极不合时宜地狂吠得惊天动地,继而又跑到门口欢天喜地哼哼叽叽。

鸢孩惊乍说谁呀,小菊在门外说我呀,你快开门,我爷死了。

来不及多想,鸢孩把门打开,夜气带着山坡的林味和石头上冰硬的寒凉,扑面而来,把泄进门里的月光冲得一抖一动。

他说:“咋回事儿?”

小菊说:“我爷死了。”

他说:“你疯了,小菊。”

小菊说:“他真的死了。晚饭还吃了一碗,说胸闷躺下,我醒来他就死了。”

拍拍黄黄的头骨,黄黄忠义地爬上哨楼,鸢孩就跟在小菊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出禁区。到小菊家里一看,老人真的死了。身子都已冷得冰手,满皱的脸上,安安详详,平平静静,如睡熟时无二。这是三间瓦屋,泥墙上被常年无更的日子和炊烟熏成了烟叶的黄色,有一股百姓人家温暖的尿味和霉枯的气息,在屋里江江湖湖地涌动。鸢孩拿手去摸老人的鼻息时,小菊就站在她爷的床边,脸上堆满了不知所措的惊讶和从心里漫溢出来的慌乱。

鸢孩说你爷八十三了吧。

小菊惊怕着不言。

鸢孩说无疾而终,是你爷的福分。

小菊把目光移到爷的脸上。

鸢孩说人生七十都古来稀啦。

小菊说我得赶忙儿去说给爹娘。

鸢孩望着小菊开始安静的脸。

小菊说埋了爷我就该回到村里去啦。

鸢孩说不让你爹娘知道。

小菊说得埋了我爷。

鸢孩说柴屋里有你爷的棺材,我来埋。

小菊说,你又不是我爹。

鸢孩不再说啥儿,拉起被子,把老人的脸也盖住,环视了四周,拖过两张凳子,一张给了小菊,一张自己坐了。二人就那么无言一阵儿,默默地守着死亡老人,又问了一些坟地、土墓、棺材和别的景况,小菊又都一一答了。

鸢孩说:“天快亮了,吃些啥儿。”

小菊生火,用小锅炒了半锅花生。

小菊炒花生的当儿,鸢孩出来站在院落当中,门口核桃树上有一枚枯叶,擦着他的耳根旋进了他的脖儿。核桃叶旋落时,鸢孩听到了清亮明净如月光落地的声响,还有核桃树破了青皮那种甘甜的金黄的苦味,及至核桃叶擦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里便轰然几声狂鸣,仿佛一棵树木倒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夜是个红月亮。鸢孩踏着红色的月光,到灶房门口,看见小菊面前锅里的花生,红红胖胖,和子弹的头儿一模一样。鸢孩摸着那粒终日不离口袋被他耍弄得没了铜光的一枚子弹,有一股莫名的缺憾晨雾样漫浸了一身。最没料到的是,他这人生中的一场军旅,居然没有真正地打过枪。一枪也没有。做新兵时是有过三次实弹射击的,可空枪训了一个月。来日实弹时,他因拉稀卫生员把他送到了基地的医院,出院后新兵连长未经通融就在他的训练成绩册上填上优优优优优,七调八整,他来了,老兵去了,老兵也去住院时向他移交了枪,他翻着枪看了几遍说没有子弹呀。

班长说:“那是上级的事。”

鸢孩这粒子弹是在哨楼的墙角捡到的,清理老鼠洞,从洞里抠出一团团的白纱,那白纱里竟裹着一粒子弹,弹壳上已有翠绿的锈斑,擦了,藏了,装上枪膛试了,就永无休止地装在口袋,用手摸着。鸢孩摸着如自己下巴一样圆溜的那粒子弹,看见退下的火烬在小菊的面前映燃,她的脸在那光色中就一如了这个季节,冷冻得红天红地,山顶似的额上,有了一簇冰寒的红亮,两颊却如四号禁区狭沟两岸的山面,虽红犹暖,任是秋末也抵挡不住那落叶深红中的一些仲春的气色。没想到小菊的那双眼也还那么晶明,早先鸢孩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般大众女孩的水平而已,然在这时,在蓦然回首之间,他发现了那双眼竟也深深汪汪,明澈得如了这静夜的月色。

小菊竟也漂亮。

鸢孩在灶房门口站了许久,回转身子,又进了那三间老瓦屋。灯光中躺在床上的老人,依然是安详而又宁静。鸢孩望着露在被外的老人的花发,看见了冬寒时节遍地枯白的一面山坡,那山坡上偶尔还有一只活着的蚂蚱在一蹦一跳,叫出一声两声灰色的声音,待鸢孩正要伸手去捉那只过冬蚂蚱时,有一只从墙上长征着的蜘蛛爬在了老人额上,鸢孩觉到了自己眼痒,眨了一下,看见老人把那蜘蛛从额上扫了下去,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朝脖子下面拉拉,说:

“我看你喜上了小菊。”

鸢孩盯着老人不言。

老人说:“小菊有个续娘。”

鸢孩说:“小菊说过。”

老人说:“她爹对她不好。”

鸢孩说:“她也说过。”

老人说:“看出来你想和她结婚。”

鸢孩说:“这事眼下不能让连里知道。”

老人说:“你要对她好。”

鸢孩说:“当然我要对她好。”

说话间,小菊端了半锅花生走了进来,一世界都成了热暖甘甜、浓烈油香的气息。鸢孩开始在老人身边吃起花生,壳儿丢了一地,如老松树下的遍地松壳。小菊则把花生壳规规正正捏在手里,够了一把,轻轻放在自己的脚边,那脚边就堆成了有山坡又有山峰、还有林木竖着的小山,彼此都少有言语,一对兄妹似的。偶尔小菊剥出一颗大个儿的花生,还把那粒仁儿捏去红薄内皮,递到鸢孩面前,鸢孩不接,只把嘴大圆张开,小菊就把那花生喂进他的嘴里。老人看到这番情景,放心地闭了眼去,把被头儿又拉回脸上,让鸢孩和小菊肆无忌惮地由了他们自己。而鸢孩小菊,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鸢孩说:“我开始抄《纪律条令》了。”

小菊说:“抄着抄着你就不敢和我结婚了。”

鸢孩说:“明天连长来检查工作。”

小菊说:“他知道我爷死了,就该赶我走了。”

鸢孩说:“不让他知道。”

小菊说:“总得知道。”

鸢孩说:“你别在院里和桌上放你爷的牌位照片。”

小菊说:“不孝。”

鸢孩说:“啥儿孝呀,人死就是灯灭。”

如此说着,天就亮了,早雾就从门缝挤进了屋里,银白丝线样网在鸢孩和小菊脸上,都一脸潮润润的红笑。

国庆佳节到了。

值这样一个四季中的深秋,国庆佳节在四号禁区就天上天下地红着。抬头望天,徐缓升起的太阳,极其准时地每天比沟外世界晚半个小时出来,悬挂在后山的那棵枯木柏树上,光色不消说红得温和。前后左右的山上,本来在春夏是一片碧绿,满目松柏,最多不过是夹杂一些栗树、红木树、罗锅树、果青树。曾住过人家旧村落的河边、路边,树疏叶稀的山面上,也还会有一片家常核桃、枣树等果木。可到了这深秋之时,树叶相继去了,松柏也显得绿不从心,泛出一层苍白,仔细地瞧,换季的松针柏叶,在它们的身上实实也是枯干得十分可以。而当春夏两季完全被树木和荆蓬儿遮掩了的果青树,这时节叶子却比别树迟落一两个月,红得灿灿烂烂,热闹得如火如荼。鸢孩依例去沟口迎接连长的到来,七八里山路过后,挂在崖头的公路上便摇晃来了一辆个体的汽车。接到连长,连长给他捎了一捆上个月的旧报,没信。但因为国庆,连队杀了一头大猪,连长给鸢孩捎了一挂猪的下水,鸢孩提着报纸和猪下水同连长相伴着往这四号禁区的红海里徜徉,连长说好风景呵。

鸢孩说连长你多住几天。

连长叹了一口气,说忙哩。

他们一前一后,把沟里红色的秋气蹬得有声有响。鸢孩看见红色的气息在连长毛料的军裤管上洒上薄薄的粉淡一层,如蜜蜂采蜜时,从花卉上蹬弹在空中飘荡不止的粉薄薄的花气。一边走着,一边向连长汇报了阵地的工作,诸如阵地洞中温度的测试、潮湿度的控制、定期洁净处理、物件的保存。最后,鸢孩说:

“温度计坏了一根。”

“下次来我给你捎来。”

听着工作汇报,连长爬到一面山上折了一枝果青树的红叶,放鼻子下嗅了又嗅,说老婆来队了,回去捎几枝插进瓶里,这就到了四号禁区木栏的前面,看见小菊坐在门口石头上朝这儿张望。连长朝小菊瞄了一眼。

“这妞儿长得倒还水灵。”

鸢孩说:“我和她素不来往。”

连长立住,盯着鸢孩的脸。

她家用我们阵地的照明电,鸢孩愤愤言道,还是我们替她家装的电线,没有一个月交过电费。

连长走着,说要注意军民关系,等她爷一死,按规定她就得搬离开禁区。鸢孩说她爷八十三了,上山扛柴火竟还能扛猪腰样一捆。连长说山里空气新鲜,人都长寿,这村里有人活到一百零三岁才无疾而终。这样一言一语,进了禁区,踩在鸢孩和小菊终日踏出的草间路上,连长眼盯着路边林枝上挂着、拴着,该直时则直,当绕的则绕的黑胶皮电话线路,满意地到了阵地。连长歇了一阵,喝了水,看了枪支及过冬铺盖,最后看了床下的一个纸箱,连长问:

“抄到哪了?”

“《纪律条令》。”

有一个消息,连长说,不知登在什么报上,反正在报上看到过,说湖北还是哪儿,有一个人十年磨一剑,把《红楼梦》篆刻了一遍卖给香港一个商人,赚了一百多万人民币。

鸢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轰然一个炸鸣。

鸢孩问:“能卖那么多钱?”

连长说:“这年月无奇不有。”

鸢孩说:“篆刻是报纸上登的图章上那号字吧?”

连长说:“走,到阵地里看看。”

从哨楼屋里出来,连长先检查了通向阵地的水道、线路、铁轨和伪装了的天线,然后是严格地入库登记、检查。当然,来者是连长,鸢孩没有让连长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钢笔。因为是连长,连长自己把打火机、钢笔、小本儿等一切应该与不该的,全都留在了库口的登记桌上,还自己在超级绝密登记本上填了入库时间、人数、原因、并签上了大名。完了之后,连长看了看洞内放在一个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标号特用防锈抗腐油,用脚踢了一摇三晃的架子,说危险。鸢孩说我不动就没人动它。这样彼一句,此一句,他们就沿着曲弯有致,严密科学的洞道往阵地纵深走去。

每次有人来,鸢孩都是自然的向导。每次走在这阵地洞内,鸢孩都先把自己庄重起来,把自己脉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边朝里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钢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挂着的洞气凝结的水珠,润滑着他的手指,一股冰凉冷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热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弯儿,跨过一道沉重的钢门,鸢孩用手在洞壁哪儿一按,一道黄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温和柔顺。在那黄柔柔的灯光里,鸢孩望着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车、索道、钢床、电缆、仪表和无处不在的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分排两边洞中的机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这些钢铁,方的、圆的、无规无则的,它们横着、坐着、卧着、立着,分列洞内,星罗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语,宛若一个随时等待轰鸣的钢铁车间。鸢孩每一次走进洞,每一次置身在这机械的森林之中,迎着钢铁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凉气和防锈漆的腥气,机油、柴油、汽油、特种油并列分封时的混合气息,一并朝着他们扑过来,差一点要把鸢孩冲到洞顶,如一粒挨着一粒、悬挂在洞顶的水珠样悬挂在那儿。鸢孩停了一下步子,稳了稳脚跟,他觉摸到连长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皱了一下。连长曾当过这儿的镇守排长,对这儿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铁冰钢,都能立刻适应,且检查工作时一目了然。他拿手在发电机组的两端各敲了三下,说还不错,随时可以发电。然后,从发电机组库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着那洞的最深处走去了。这是一条缓缓下坡的地下马路,路两边钳挂了无可计数、粗细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军用抗腐漆的钢铁管道,如绷直的一道道绳索排列在洞壁上。马路的长短,自头至尾要走一段时间。走完了这一段路,也许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鸢孩守洞以来,还从未走完过这段路程,事实上是未走过这条地下通道。每一任守卫阵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阵守时,都要说,没有命令不许朝那儿多走半步。鸢孩没去过,鸢孩的班长也没去过,连长做镇守排长时也未曾去过。不知道谁曾去过。连长三番地说,没有世界大战,谁也不会朝那儿走过去。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说,那儿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的奥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顶山上,则是这四号封锁区最美的景致。每一个来过这儿的首长,都要到那儿伫立半晌。那儿是一挂瀑布,从一个绝岸上飞流下来,如一面永远飘着的白条儿长旗。从旗帜沿边散开的细珠碎玉般的水粒,雨丝样终日飘洒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时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计地朝着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钟,那时候瀑布则溢光流彩,飞溅起来的水珠,紫的、绿的、银白、金黄、黑橙、粉红、正蓝、浅赤、薄青,一粒水珠一个颜色,世界转眼间纷呈起来眼花缭乱。如果不是常年驻守,便极难碰到这绝世的景观。鸢孩坚持不懈,一连朝那儿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个景观时,激动得欲唤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无人听到。就在那绝世景观的地下,搁置了钢铁的森林和庞大的黑色秘密。跟着连长朝那儿走去时,鸢孩隐隐听到了瀑布在头顶不歇的白色的喘息,听到细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欢愉。他看见了瀑布下水潭边上游动的白条儿细鱼,在青绿绿的水藻下钻来钻去。瀑布两边山崖上长满了四季三绿的荆蓬杂树,有鸟窝就建筑在那荆蓬的缝里。再往远处,是终年无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两时,红花烂熳,林边和树下,浓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儿嗝儿。若捱至冬天,则一片萧色,唯崖壁上数尺长的冰条,如乡间的扁担样有弯有直,密匝匝挂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个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条时,鸢孩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他说:“连长,你去哪儿?”

连长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说:

“我他妈总想走进去看看。”

鸢孩说:“敢吗?又打不开那门。”

连长说:“就看看那门。”

鸢孩说:“犯不上的连长。”

连长拍了拍鸢孩的脑壳,转身折了回来,脸上浮着薄淡的笑意。到一排仪表面前,鸢孩说这儿的温度计也坏了一根,连长看了,说无所谓的,鸢孩心里便响了一个巨烈的轰鸣,脸上也僵了一层凝白。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声黄黄的吼叫,连长微怔一下,鸢孩飞射着跑出洞口,看见小菊朝他哨楼下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鸡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区外面走去。鸢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有一只乌色的麻雀从他眼前飞滑而过,渐成一粒黑点,融在了午时明灿的天空。鸢孩抬起头来,潮闷的洞气从他身上渐渐地退去,洞外鲜润的大自然的林气,粉红淡淡地朝他袭来,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发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预想的。

连长在禁区吃了午饭。鸢孩做的北方捞面,还有两个素菜和一盘兔肉,一盘猪大肠,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连长亲手动的刀火,将吃时连长让鸢孩去将八十三的老人请来,这是惯例,颇含有传统意味。

鸢孩没说老人死了,鸢孩说请他干啥。

连长说:“军民关系。”

鸢孩说:“这些日子,他都到东山阳坡下晒明年的天麻种子。”

连长说:“那把小菊请来。”

鸢孩说:“她一身女人味儿。”

连长笑笑,一脸大人嘲讽孩子初谙人世儿女之情的亲近,便和鸢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饭间连长给了鸢孩许多教导,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说,除了守护阵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终到了,连队的荣誉高于一切。

鸢孩:“出来进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难。”

连长:“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着。”

鸢孩便红脸不言。送走了连长,鸢孩决心不和小菊来往,专心于抄写《三大条例》。并翻遍了连长捎来的一捆报纸,也没找到连长说的把红楼篆刻一遍,卖给香港一百多万的新闻。于是,有几分泄气地坐在灯光下,把弄了一会儿枪支,想了一遍阵地洞内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无可想了,才提笔倒墨,铺纸翻书,准备续抄条例,想自己一丝不苟地书法下去,不说如人家篆刻红楼,一夜间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终归是一件军内的稀有事情,登报表扬该不是问题。他在对折成八开的报纸上写了“本条令”三字,认真端详,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钢笔大字,却不是日常说的书法。这一发现,使鸢孩对自己有了很深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几箱手抄的黑字,从第一章《总则》,到第十二章《附则》,整整抄满了两个纸箱,然这些字迹,全都凌凌乱乱,深秋黑风吹起的枯枝败叶一般,竟然挑不出一个是所谓的书法墨迹。鸢孩把毛笔愤而掷在桌上,在那纸堆里蹬着走了一遍,听到抄过的报纸在脚下山崩样响成一片。委实熬不了时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岁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麦地里,多出一堆新土。这时候,鸢孩才算想到四号禁区是只有他和小菊,就连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从禁区入土为安。黄亮的日光从头顶偏斜下来,乌色鸟在树上飞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唧喳成一条河流。老人新坟上黄土的腥甜气息,在那一片麦田里,铺排成红红的气浪,朝着山野扩散。鸢孩和小菊,扶着两张用过的铁锹,两株小树样孤零零立在坟头。

小菊说:“烧啥饭?”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我和你来往了。”

小菊说:“不让我我就回村,我有爹有娘。”

鸢孩说:“我可没说不和你来往呀。”

小菊问:“他没说再给你派个兵来?”

鸢孩答:“说了,我不要。”

小菊:“该要,是个伴儿。”

鸢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这儿了,纸不包火。”

开始到小菊家里烧饭、吃饭。鸢孩说烧锅汤喝,小菊煮了一锅玉米糁儿,鸢孩说吃烙馍吧,小菊烙了两个油黄煎饼。鸢孩说拌点蒜汁蘸着,小菊捣了蒜汁,滴了麻油,还切了萝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风。吃完了,对坐着,说了一夜闲话,天亮又都不知说了啥儿。听到鸡叫,鸢孩回哨楼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来日,依然如此。

小菊烧好饭儿,走进禁区,站在一个岩上,对着哨楼“喂——”上一声,满山谷都是一个十七岁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儿的叫。黄黄听了,对着天空狂吠一声,鸢孩就从阵地的洞里出来,在阵地日记上写下“同上日”三字,关电、锁门,拍黄黄的头,沿着小菊温润的喂声,从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复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鸢孩在阵地内处理毕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除潮、检查温度、湿度一系列单调、神秘的工作之后,正举枪在日光中瞄着头顶的太阳时,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说:“我想回家。”

鸢孩怔着,说:

“我烧饭的炉子坏得一塌糊涂。”

小菊脸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鸢孩收枪、验枪。

“想。”

小菊说:

“结呀。”

鸢孩一笑。

“结了就得住到一块儿。”

小菊说:

“你住呀。”

鸢孩持枪的手凝在半空不动了。他看见小菊脸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层正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看见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泪,脑里就有了一缝儿蓝天白云。

鸢孩说:“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说:“不想,我没家。”

鸢孩说:“你夜里睡觉怕吧。”

小菊就果真哭了,吓得黄黄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卧着如隆起的一堆黄土。

鸢孩说:“怕啥,夜里让黄黄去给你做伴。”

小菊说:“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鸢孩说:“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说:“明儿到镇上买些老鼠药去。”

就商量好相伴着一早去往镇上。事先给黄黄准备了一盆干的主食、汤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门赶集必要挎的编花竹篮,因状长长,年节走亲戚时又必用此篮装上麻糖,便俗称这篮为麻糖篮。鸢孩依然是一个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帮着洗的军装,挎了还依然新着的军用挎包。待日显东山,离开禁区,说着笑着,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欢天喜地。途中,鸢孩说小菊,我昨夜梦见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说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鸢孩说你后娘对你不好?小菊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就岔开话题,为鸢孩唱了“凉水泡茶慢慢浓,想娶嫦娥急不成”;鸢孩为小菊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鸢孩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新兵连时学的。他们的歌声在空旷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过林地、翻过河流,越过山丘、越了峰叠,在天空云云荡荡。山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载着深秋的枯叶,追逐着他们的脚跟;另一边,遇形呈状的山脉,红得火烧一般。有果青树的地方,红彤彤了一片湖海;没有果青树的地方,放过火荒的样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尔有黄雀跟着他们飞叫,追上他们,便落在红树枝上等候。待他们走了上来,又朝前飞去,落在另一红枝候着。鸢孩就跟着那鸟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说像破锣,鸢孩说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凉水泡茶慢慢浓”,鸢孩又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小菊问:

“谁像?”

鸢孩笑了,拾起一块石头去砸路边的黄雀。

小菊说:

“能砸住我让你亲我一下。”

鸢孩说:

“砸不住,飞得鬼灵。”

小菊说:

“我们这样你不算调戏妇女吧?”

鸢孩说:

“不算吧,我都没有拉过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给了鸢孩。鸢孩拉着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个村庄,鸢孩不情愿地松开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鸢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形同陌路。鸢孩从小村穿过时,发现小街的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字好,如书法;内容也亲切,很见水平。标语是:“集资办学好处大”“宁亏我们不亏娃!”“今天勒裤带,明天娃成才”。除了这些,其余依然如故。鸢孩每三个月回一次连队,领津贴,取信和旧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来。他还知道这村街上,有一个专卖炸酱面的饭铺。开饭铺的是个寡妇,饭铺的名字叫“好再来”。有一个百货小店,专营日常杂用,店名叫“星光商场”。还有“温州理发店”、“半球废旧回收站”等等。这些名目,显现了当今形势,是西方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果。纵而深之,鸢孩想,乡土社会也与指导员课上讲的一样,流水白云的,一天一个样儿,日行千里,至少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鸢孩从村街上走过去,吃早饭的村人,都懒懒地蹲在门口,一手端了汤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馍,黄的烙馍。他们都问鸢孩吃饭没有,没吃了赶快到家里去;或者,说回连呀,一大早的。鸢孩说,不回连,赶集,早去早回。就匆匆从村人面前过去了。

就这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如夜时弯腰拾起一片月光样,鸢孩竟弯腰拾起一个人来,半岁,或多或少,总之是女婴。

穿过村街,向西稍转弯儿,就是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红土沙路,凸凹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见物造形,遇沟建桥,把路修进一个镇上,又修至一个县城,终于把这儿连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华。这路是山群里有了驻军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许多禁区。鸢孩朝那无名公路上走去时,听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捷得如一叶随风飘动的云。村人们也和她寒暄问题,问她她爷身体好吗?

她说好哩。

问八十三了吧?

她说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问牙口咋样?

她说还那样,没有上牙。

问你赶集去?要啥儿就在这村里买些。

她说到镇上,还买别的东西。

村人说刚看到你们那条沟里的兵过去。

她说管他,各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鸢孩把小菊的话听得清清白白,刚想立脚等她上来时,看见丁字路口扔了一样东西,在日光中包着一堆,包裹的红底黄花布,艳得几分耀眼。犹豫一下,他走过去,弯下腰来,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女婴儿红红地睡在温暖的日光中。

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就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连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都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儿?”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两个人抱着孩娃,到寡妇的店里各吃了一碗捞面,轮换抱着回了四号禁区。没有再说到小镇买老鼠药的事。他们一早起床,说说笑笑,一路的欢天喜地,仿佛就是为了到这丁字路口捡这女娃,仿佛这女娃就是为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回去的路上,鸢孩抱着女孩娃乐笑,小菊说:

“你做爹了呀。”

鸢孩说:“你做她娘?”

小菊说:“我还不满十七。”

鸢孩说:“这事儿违反条令规定。”

小菊说:“你们部队规矩太多。”

鸢孩说:“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东西南北,商定给这弃婴暂定名叫妮子。鸢孩说这名有股土腥气息,小菊说人要入乡随俗,进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圆圆、莎莎、娅娅。至四号禁区边上,听到有黄黄的吠叫,鸢孩一个冷惊,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阵地,看见洞口前黄黄正逗着一条蛇玩,喝了一声,蛇便乘机爬进了草里,在黄黄脸上留下了一抹儿遗憾。依着往日惯例,外出回来先要检查所有设施,鸢孩不消说,进屋放下挎包,习惯性地提起枪来,开始检查哨楼、电网、电盘、水道、电话线路和阵地的洞门。鸢孩发现了一个异样,值这深秋天气,万木凋零,一片萧气,连果青树的红叶也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红一天淡将一天,可洞顶的那束野菊,却开得争魁夺艳,黄灿灿每瓣叶儿都柔韧着不肯败谢。旧花未去,新花又来,小碟儿般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把一个洞顶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雾香味,见人扑面,串得鼻孔儿发痒。最为奇的,从那串菊花中贸然生出一条细枝,光溜鞭子样耷挂下来,到了洞门的锁处,忽然不再生长,却开了一盘艳菊,手掌大小,严严把那洞锁遮了起来。在那厚重钢筋水泥的灰色大门中央开设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上,盛开着这么一朵菊花,实在有了意味。鸢孩把那菊花移开,特号大锁赫然显出。打开这锁,推开小门,扭动几道机关,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车似的钢铁巨物和它周围的钢铁林地。

鸢孩每每想起洞内的钢铁林地,都有一阵莫名的渴望袭击而来,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时说不远处有一片梅林。鸢孩望着门上的大锁,摸了摸系在裤上的钥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层干渴,又用手拨弄一下那盘儿垂持的黄菊,黄菊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锁遮掩去了。回身时候,太阳刺了一下鸢孩的眼睛。鸢孩进屋,从枕下摸出那粒子弹。压入弹仓,推上枪膛,站着瞄准了太阳。太阳在鸢孩的瞄准星里,变得软弱好欺,一杆一杆的光线,菊瓣儿一样柔美黄亮,温和得无以言说,如一个女子再三梳理过的头发。那圆圆的秋阳,被准星牢牢地钳了,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却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摊瓜汁般的汤水。鸢孩就那么瞄着太阳,微微地张开嘴来,让那温热可口的汤水通过枪口、枪膛,沿着一条笔直的发着旋光的通道,流入枪底,盛满弹仓,淹没了撞针、枪机,漫浸上枪柄来,之后,就流进了鸢孩的嘴里,渗落遍鸢孩的全身。鸢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儿女情长样包围着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脉、日月和命运,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劳,在倏忽之间,消失了许多,方才收枪、验枪、退弹,回到了哨楼。

鸢孩在床上坐下歇了一阵儿,拿起电话,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接通了连部,找到了连长。连长喘着粗气来接电话,鸢孩嗅到了连长刚吃过捞面的大蒜气味,浓烈地把鸢孩嘴前的送话器吹走好远。连长说,鸢孩呀,有什么情况?

鸢孩说没什么情况。

连长说连里正吃饭,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鸢孩说老家的信吧?

连长说忘了看那地址。

鸢孩说,连长,我拾了一样东西。

连长说,什么?

鸢孩说,女孩儿,在丁字路口。

连长说,扯淡。

鸢孩说,真的,有半岁。

连长说,你别给我找事,在哪儿拾的你还放到哪儿去。

鸢孩说,放那儿活活饿死她,饿死咋办?

连长说,人命关天,你拾了饿死你负责,你不拾饿死谁也不负责。

鸢孩说,所以我打电话请示请示你。

连长说,拾一块黄金你就不打电话请示了。

鸢孩还想说啥,连长挂了电话,大蒜的气味戛然而止,空气立刻新鲜起来。鸢孩重又闻到了阵地洞顶的那一束鲜嫩的花。然心里却被连长挂下的耳机压得喘息,想连长嘴上常说人道主义,原来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从哨楼出来,太阳已经悄然落山,听到小菊立在岩石上唤他,问去不去吃饭。回唤了一声,说不去,自己已经烧好,吃完了还有工作,就看见小菊转身花瓣一样落下岩石,两手空空,想那女婴一定熟睡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婴,他又不知如何是好,连长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是自己不能收养,军纪不容;二是不能随便扔了,人命关天。至夜,鸢孩给黄黄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没有抄那条令,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哨楼挂了如柳絮杨花一样的炊烟的遗物,听到禁区星星滑将出来的声音,在天空微细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声响,也一如清水泼地样洒落在哨楼的门前,潺潺地流进屋里,漫至床前。深秋的夜气,静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鸢孩的军床。

终于睡了。

来日起床,太阳已经被森林萧败了的枝梢,回报似的割成了一条一条,旗帜样挂在树上猎猎作响。已经看不出那太阳原为一圆,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发光而又凌乱的红色绸布。洗了脸,检查一遍阵地设施,在门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开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鸢孩已经不再为妮子的去向发愁。昨儿夜做了几个妙梦,最后一个是他的手抄条令也卖给了国外一个华侨。华侨原是一位军界的巨富,十几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条令,特意地撕给他一张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写,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鸢孩从未见过支票,不知该填哪儿,该填多少,填多了怕华侨说没想到大陆军人也贪得无厌,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机。但鸢孩知道,一般收据之类的纸条,都写汉字繁体壹贰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笔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写,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场美梦,不免心中一阵空落。然却在这空落之时,想起该把妮子抱回原处,在包裹边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过的人看见那钱不能不拾,拾了那钱,又不忍丢了妮子,为了那钱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广播体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连学操时的军旅生活,依着惯例,进阵地检查了仪表、洞气、温度、湿度。出来时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库,一晃方觉沉重,独个儿难以胜任,便迟疑着回了屋去,打开床头木箱,取出积蓄,为拿五百还是二百,犹豫了一阵儿,最后一刀从中割断,数了三百五十块钱,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来唤鸢孩过去吃饭,帮着给妮子喂奶。路上二人碰面,鸢孩说,我有办法把妮子送回原处,不容别人不捡。

小菊说:“不用了,我养她。”

鸢孩站住。

小菊说:“是个伴儿,有妮子我夜儿胆大许多。”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

小菊说:“你们连长管不了我。”

鸢孩说:“这是禁区,你爷一死谁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鸢孩一眼,说鸢孩你这是赶我回村?鸢孩忙一笑,说连长来了,妮子咋办?小菊说我抱着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计谋合算,觉得还是养了妮子为好,在小菊,是个伴儿;在鸢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钱,也就最后决定养了。至于日后妮子长大,该如何处理,那是日后之事,当急的是真的要到镇上一趟,给妮子买回几袋儿奶粉,一个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儿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红脖儿。想到连长那儿还搁着自己一封家信,鸢孩说:

“我今儿就去镇上。”

小菊说:“明儿不迟。”

鸢孩说宜早不宜迟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饭,安排了黄黄的饭食,鸢孩往连队走去。歌声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风顺地搭了百姓的一个货车,行了三五公里,汽车转弯,鸢孩下车步行,又听到身后有车笛的鸣响,正欲转身招手拦车,看到竟是一辆挂了红牌的军用轿车,据鸢孩的见识判断,部队团长才坐北京吉普,这坐轿车的至少是旅长或者师长不等。在这大山中,首长到来,不消说是检查阵管工作。鸢孩旋即整了军容,立正路边,向驰来的轿车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轿车竟猛地停在了鸢孩身边。

司机开门:“搭车呀?”

鸢孩惊慌:“不搭车。”

司机说:“神经病,不搭车敬什么礼。”

车走了,一股烟尘。

鸢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长的小车,要立正路边,向小车致礼,虽条令上没有,可也是本部队上的规定,为何就骂神经?准他妈不是一个部队的小车,不然不会不懂这条军规。这么说倒真不如搭那小车一段路程,鸢孩想,搭那车不到午时就会到连队。不过,没搭那车,鸢孩照样不到午时就赶到了连队。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车停下问路,鸢孩就自己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说我领你去吧,不让你走一丁点儿冤枉路程,也就坐车多、步行少地赶回了连队。

连队所守阵地,其地形之偏狭,不比四号禁区明朗多少。鸢孩踏进禁区时,部队正在进行专业分训,连党支部正在开会。鸢孩到连长宿舍去取家书,见信上落款地址笼统不详,只有一个市名。鸢孩撕开一看,却是一本薄书:《农村致富一百例》。书是绿皮封面,印刷粗制滥造。打开封面,内里夹了一封短信,竟是四号禁区去基地医院治病的老兵写的。信上说鸢孩,你还每日都抄那三大条令吗?我原没什么病的,现正借住院之机,在我舅的厂里学习驾驶技术。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连长知道。给你寄上《农村致富一百例》,抄这个吧,抄了终会有用,这是我此次错误悟出的道理。老兵信上还说了别的事情,最后问鸢孩能否熬受日子,不行了他就立刻回到四号禁区。鸢孩在连长屋里坐着,潦潦草草看了《农村致富一百例》,都是写农民张养猪一年收入一万元,村妇李养鸡一年净赚八千元之类的科技知识和故事。其中还写到一个退伍战士回家养蝎子一年卖了二万八,三年赚了十余万。事迹感人至深,动人心魄,可惜书中错字太多,其中有一页印错了一十七个字,把钱字印成了铁字,读起来如同笑料。鸢孩把书合上,将目光投到屋外,望着连部门前深秋景色。

鸢孩想老兵有些变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门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碰见从支部会上走出来的连长。连长惊喜过剩,在鸢孩头上掴了一个响掌,说果然是你这鸢孩你这个鸢孩,说接上级通知,要从北京来个军事科研考查团,要考查全营所有阵地,为防措手不及,支部会上正研究对策时,接到新上任的旅长从旅部打的电话。旅长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士兵向小车敬礼,说这种做法全军几乎没有,充分反映了这支部队军纪之严明,军容之严整,必有其极强之战斗能力。连长笑着捏了捏鸢孩的耳垂,说你这鸢孩,据旅长说的位置,经连党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出了禁区,见了首长;进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回连取信,碰见了首长。没料到果然就是你鸢孩回连取信,路上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连长说,考虑到途中向首长小车致礼这一规定,几乎已名存实亡,唯你鸢孩还坚持如初,党支部研究决定予以嘉奖,希望鸢孩你能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为连队、甚至全营全旅做好表率。

鸢孩觉得懵懂,觉得受之有愧,说:

“连长,算了吧,就是一个礼。”

连长说:“礼与礼不同。回头你到文书那里领十块钱奖金。”

鸢孩说:“还有奖金?”

连长说:“组织上规定,嘉奖十元,记功五十。”

鸢孩犹豫一阵:

“钱我就不再要了。”

连长责怪:

“你不要连队账上多出十块,账目怎么写。”

从文书那里领了一张十元簇新的票儿,连长留鸢孩在连队吃饭,说吃饭集合时宣布一下。鸢孩本来计划吃罢午饭返回。可一听说这嘉奖还要宣布,鸢孩就逃走似的离开了连队。

连长说,你吃过午饭再走。

鸢孩说,临时决定来的,没给黄黄备饭。

连长说,小菊的爷爷身体怎样?

鸢孩说,结实哩,能扛动一捆柴火。

连长说,要注意军民关系。

鸢孩就逃离了连队,连指导员和同乡战友,也都未去谋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张十元票儿,对着太阳照了,发现票层中隐含有一层虚光,证明不是假的,便唱着歌儿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见有拉木柴的地方车队走过,他不停歇地招手,却没有一辆停下。想起敬礼一事,他就又站到路边,等后边一辆汽车开来,极其正规地向那司机致了一个军礼,司机果然刹了车闸。

“去哪儿?”

“前边。”

“上来吧。”

在车上风驰电掣一阵,和司机说了许多闲话,并以一个士兵的名誉,向司机评价了国际形势,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绝然打不起来。司机疑心,鸢孩就搬用了指导员讲过的理论,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谁就得伴随着人类从这地球上消失;说中国当前军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项目美国、俄罗斯都望而生畏。司机说你是什么兵种?鸢孩说到前面拐弯处,我就下车了,请师傅您停一下车。

从汽车上下来,鸢孩看见不远处天空有硕大一股金色云团,且那云团盘绕在镇子一侧的树林上空麻团着不散。金色云团的中心,是闪亮红光,红光外是黄白蓝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层,如环岛的一圆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鸢孩疑心,一时找不到要问的人,就沿着田边渠道,走至镇子一侧,看见镇后山坡上的林地,原来又多了一孔烧砖瓦的窑洞。那窑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个砖瓦的场子。场子后则是乡村卧窑,天空中的金色云团,不过是那窑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鸢孩到那砖场边上站着,看那做砖的机器,一端一个大口,口中是黑胶的输送皮带,这边进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边就吐出了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砖坯。没想到这山里小镇,也竟用上了这么现代化的机器。鸢孩在机器旁站着看了一阵儿,想世界真是日新月异,不久前这镇上还家家点油灯,牛推磨,部队为完成国家的扶贫策略,给镇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线,而转眼间竟都用上了现代化的制砖机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鸢孩抬头看了天色,转身往镇上走去。做砖的师傅问他,不看了?他难为情地一笑,说你看日已大偏西了。这才插进镇里,给老兵发了书信,为妮子买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转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选仅有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奶罩,说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红了脸颊。还有个姑娘买了一卷新进的卫生巾,和营业员争吵说那是次品。鸢孩看了一阵,想给小菊买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犹豫,至尾难以开口,便给小菊买了一条红色长巾捎了回去。

日子平静透明如一碗清凉之水。

深秋已过,冬天紧步儿到来。其间小菊回了一趟新村,父亲得了危症。小菊看父后从新村回来,当夜就下了一场大雪。

鸢孩起床推开哨楼的屋门,本欲检查设施,练一套军体操,可看见的竟是没过膝盖的大雪,皑皑地白了一个世界。山上的林地消失了,林地下的山脉,也一样地消失了,树木都白得通体透亮,被雪压得唉唉哟哟。洞顶那株几日前还残有枯红的菊花,彻底地结束了表面的生命。躲在洞门锁边那朵枯萎的败菊,虽避了风雪,却干缩得十二分可以,连从前大大方方一个盘儿的痕迹也不再有了。鸢孩拨着深雪,到洞前看了安然的大锁,又大略扫了一眼埋在雪中的水道、电路,回屋试了电话,七摇八摇了几下,电话静默得无边无际,便扛了一支竹竿,找来一段电话的旧线,挎上手摇话机,沿着线路,掴打着电话线上千里长堤似的白雪,慢拨着朝禁区外边走去。鸢孩奇怪,照说,这雪季中的动物鸟雀,都该不动弹了,躲在窝里巢里,静等着鸢孩从那儿路过,轻易地捡了它们。可不想鸢孩的每一杆竹落在线上树上时,没有则是没有;有了麻雀,麻雀照旧从这个树上飞到那个树上,从这个山峰飞到那个山峰。松鼠也灵活得钻天入地,躲在树洞或一块石崖下面。鸢孩没有发现,踩着它的尾巴它都不动;若是发现了,在松软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鸢孩还看见一只野兔从雪里爬将出来,挑衅似的从他的胯下扬长而去。他追了一程,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连那兔子的踪迹也不知隐到了哪里。

站着喘息,一如往年的雪天一样,由于空气过度的清晰,鸢孩闻到了白浓的寒气、清冽的林木腐味和太阳将出时那薄淡紫红的暖昧后面,有一股生硬的钢铁气息、机油、汽油、柴油、特种油的粘稠如马血般的油味。鸢孩知道,这种气味来自大山的深处。他望了望高不显、低也不显的那脉藏了森林钢铁车间的雪山,想到在这酷寒的冬日,空气最为清新的雪天里,一世界人包括曾在这四号禁区做过镇守排长、班长的营长连长,唯他鸢孩能闻到洞内的钢铁青气和铜铝的紫味及各种油类混杂的粘甜的气息,内心里的一种神秘铺天盖地地扩散开来,连发根发梢都有了热暖暖的抗寒的热流。他把手拿在嘴前吹了又吹,把目光从唯他所知的那个山峰移转下来,又开始查着线路朝前走。

小菊立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候他,大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顺着电话线出来。”

鸢孩说:

“上次去镇上该给妮子称半斤棉花做袄。”

小菊说:

“不用。吃过饭我给你去查这线路吧。”

鸢孩说:

“冻死妮子不是。”

开始到小菊家喝小菊煮的红枣玉米糁儿汤,又滚又烫,烧得嘴唇大红亮,身上却渐渐暖得有了热气。看那床上坐着的妮子,抓着什么吃着,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是一个色儿,红底儿白色素花,想起来那原来是小菊的一件棉袄,鸢孩就把碗从唇边端下。

鸢孩说,我还有一条军用棉裤。

小菊说,不穿就拿来拆了,军用的棉花好。

折回去拿来棉裤,又喂了黄黄,在哨楼上垫了一捆热暖的干草,让黄黄卧在草上执勤,鸢孩又开始去查他的线路。走了一程,回头望着仍然立在大门口的小菊,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查线路嘛。

雪停了,有浅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满目的白雪上浮着薄桃色的光亮。小菊用一个小被裹了妮子,跟在鸢孩的身后。他站在山腰的线下,她站在山腰路边。鸢孩每举一次竹竿,她都要抬起头来看上一眼,问:

“是这儿断了吧?”

答:“不是——”

问:“哪儿断了?”

答:“还在前边——”

问:“不查不行吗?等雪化了多好。”

答:“你不懂不要多说,这不是种庄稼,屯柴火,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

小菊有些生气,说这么重要你让我陪着干啥,冻死人了,我没拿你们部队一分津贴。鸢孩就说,谁让你陪了?是你死乞白赖要跟着我来。于是小菊更加生气,说谁跟着你呀,我现在就走。真的就转身要走,鸢孩立马又回心转意,说急什么,说不定线就断在前边,又说你晚上睡着冷吧,我那儿一夜暖不热被窝。

小菊说,不冷,我有妮子。

鸢孩说,昨儿夜我差点让黄黄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让妮子睡到你脚头。

鸢孩说:你也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不脱衣服了行。

鸢孩说:脱了我就吃了你呀?

小菊说:我才十七。

鸢孩说:十七还小呀,有的十七都做了妈。

小菊说:我也做了妈。

鸢孩说:妮子又不是你生的。

小菊说:长大她也不知道不是我生的。

鸢孩说:谁是她爹呀?

小菊说:你不是天天都说要和我结婚吗?

鸢孩说:大冷的天,你都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小菊说:今儿夜?

鸢孩说:睡哪儿呀?

小菊说:你来我家。

鸢孩说:洞口哪敢离了人,连长每夜都要挂电话。

小菊说:你是让我和妮子去你那儿?

鸢孩说:啊。是这儿线断了。

鸢孩唤着,把地上那断了的线头从雪中抽出,举起来让小菊观看,就像让小菊看一件丢了多日、找了多日的贵物。小菊抱着妮子爬上山腰,看着鸢孩用牙齿咬了线皮,绕着结上,又把手摇步机上的两个夹子夹在两根电线的伤处。

鸢孩说:你不要说话了。

小菊问,怎么了?

鸢孩递着眼色,说我要给连队通话了,也别让妮子冷丁儿哭叫。小菊便抱着妮子远远地走开,觉摸就是妮子哭出声来,也传不到那电话里时便站住,转身,唤道鸢孩你说吧,妮子嘴唇冻得发青。鸢孩估算了一下小菊与自己这边的距离,把步机挂在一棵树上,摇了机柄,又摇了机柄。

“喂,我是四号。”

“有什么情况?”

“指导员吗?电话线通了。”

“电话线本来就通嘛。”

“昨夜大雪断了,这刚刚接通。”

“通了就好,要维护好线路,我们不是一般的部队。”

“你放心指导员。”

“还有别的事吗?”

“上次回连队匆忙,也没顾上见你。”

“给你嘉奖一次,我多次在连队表扬了你,已经让文书把嘉奖卡放进了你的档案。”

鸢孩还想给指导员说些什么,可指导员忽然又说到了那次嘉奖,好像鸢孩打电话就是为了落实嘉奖卡是不是已经存档,别像有的老兵那样,军旅三年,有奖有功,回家打开档案,才发现档案里一片空白,原来是文书疏忽,忘了存档工作。事实上鸢孩不为这些,鸢孩就为着那次回连,见了连长,而没见指导员以表歉意。可指导员把事情弄偏了,鸢孩在电话上不知如何是好,指导员又说还有事情吗?

鸢孩说:“没有了,谢谢指导员的关心。”

回去的路上,飞风把浮雪刮得漫天起舞。太阳也已升至头顶,原来时间已经临了午时,飞起的雪,在午时的日光中,凌乱出一片光亮。鸢孩的脸上硬了一层怅惘,小菊说当官的批评你了?

鸢孩说:“表扬。”

在小菊这儿吃了午饭,妮子在床上睡着,鸢孩和小菊烤了一下午火炉。门外是白雪茫茫,门里炉火灿灿烂烂地黄亮。

响出一片噼啪之声。

鸢孩说:“像打仗。”

小菊说:“爆玉米花儿。”

从火烘的热烫中,烧烤出来松木的香味,红艳艳流满一间屋子。鸢孩望着一根松柴上流出的红油,用棒子挑了点子,说小菊,谈个正经事儿。

小菊说谈吧。

鸢孩说我在县城见一个姑娘,黑辫子耷过屁股。跟着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那姑娘骂我流氓。我说我就看看你的头发,你猜那姑娘说啥?

小菊说说啥?

鸢孩说人家把耳光扇在了我的脸上,说想看了回家让你娘养去。

小菊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儿?

鸢孩说这就是正经事儿。

小菊说我把我的头发养得比她的还长。

鸢孩还想说句啥儿,又想伸手去摸小菊肩上的头发。犹豫一下,妮子醒了,哭了一声,那声音清脆白亮,连天扯地,长得如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鸢孩望着妮子,听那长而又长的哭声,想起来黄黄还未喂上中饭,忙起身离了小菊。

夜里,鸢孩把洞房、哨楼、电盘等处查看一遍,见一切都安然无恙,想继续手抄条令。按往日速度,眼下都该把《纪律条令》抄到第三章第四节。然而秋天至今,自打小菊爷爷死了之后,自打这四号禁区只有小菊和自己之后,委实是抄得慢而又慢。有时连续数天数夜,都未曾想起过去抄。今夜,铺开纸,倒上墨,用剪子剪了岔开的笔毛,正欲抄写,鸢孩听到门外的风声急而又急,冷得黄黄哼哼叽叽,直往那一炉火边去靠。鸢孩用鼻子哼哼黄黄一下,黄黄走了,鸢孩又不忍心,加了柴火,把火盆端得离黄黄近些。回过身时,又见门缝风把桌上铺开的纸张吹到桌下,捡起那纸,用嘴哈哈冷手,想我还是睡吧,便又拉被子,把大衣盖在脚头,在一个葡萄糖水瓶里灌了开水,放在这端被下,脱掉裤子,脚蹬着水瓶,让瓶儿沿着被窝的通道,慢慢朝那头滚去,将被窝的寒气碾成热热的一层气片,浮在被的里上,也就自然不觉被窝冷了。这样子鸢孩刚刚睡下,小菊在门外用手拍了几下门板,唤:

“鸢孩,睡了?”

鸢孩说:“小菊,有事?”

小菊问:“脚头冷吗?”

鸢孩说:“你抱着妮子呀?”

小菊说:“妮子睡了,你脚头冷吗?”

鸢孩说:“不冷,你走吧,这儿是阵地。”

小菊说:“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儿,在瓶里灌上热水,塞到你的脚头。”

鸢孩说:“我塞了,你走吧,妮子在家。”

小菊说那我走了。鸢孩果然就听到了门外雪地拔脚的声音,由近至远,落谢的粉淡花儿一样,慢慢地消失在了被风吹得发颤的冬夜里。鸢孩似乎是为了捉住那脚步拔雪的声音,披上大衣,拉开屋门,看见远处有盏越来越小的马灯,灯光里是一个用被子裹了身子的一丁点儿身影。不及鸢孩有什么反应,那马灯和身影就转了一个弯儿,消失了。

一切都日日常常、平平淡淡。

说考查团要来,却没有来,鸢孩白白在洞内做了许多卫生和简单维修工作,打发走了秋末和寒冬。冬天在转眼之间便近了尾声。春天的到来,是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之中。直到春节那天,鸢孩伴着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才发现春天把冻了一冬的黄土暖得十分松软,彼此啊了一声,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过年前,营长和教导员在电话上给鸢孩拜了个年。当然,鸢孩也有个回拜。旅长和旅政委通过电话,向鸢孩表示了崇高的敬意。政委还在电话上问他:

“听说你书法很好?”

鸢孩说:“不好。”

政委说:“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你写好,贴在门上。”

上联是:居深沟伴青山一人辛苦万人幸福;

下联是:守阵地戍边关一人分离万家团圆。

横额:战士心愿。

鸢孩拿笔抄了政委说的春联,说谢谢政委,您还能再给说几副吗?政委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副都一一抄了。至大年三十,鸢孩便把这春联书法在巨幅大红联纸上。又给小菊家门框上写了:

国安民安军人是泰山

国威军威人民是后盾

心心相连

在树上贴了“树木兴旺”,河边贴了“源远流长”。贴完对联,在小菊家吃了团圆饺子。初一连长陪着营长到哨所拜年,小菊就抱着妮子到爷的坟上躲闪。因为连长和营长工作深入,在鸢孩这儿过了整整一天,不像往年一样,拜了就走,蜻蜓点水。连长说怎么不见了那八十三的老人?

鸢孩说村里的侄男侄女接他回新村去了。

营长说,老兵去住院咋样,也没一个消息。要不要再派个兵来给你做伴?

鸢孩说不用营长,听说老兵的病刚有好转,再说这儿还有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女。

营长说,老人八十四了,他一死就让他孙女回村,这是禁区。

连长和营长走了之后,太阳已经西偏。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昏昏欲睡。妮子在日光中玩耍,一会儿又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年头的坟堆,黄土已褪了它的艳色,土腥气也淡了许多,冬雪把那黄土结成了一层皮儿,罩在墓堆上如墓的一个壳儿。小妮子把那壳儿一把一把抓碎,让细土如沙粒一样从她的手缝流着。鸢孩一步一步,从坟的左侧走来,看见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妮子抓破的土壳中走出,坐在日光下面,拉着妮子的另一只小手,和孙女小菊说着院落房屋,树木土地,充满了亲情和乡土气味。

老人说鸢孩这孩娃不错,这辈子你可靠他。

小菊说他太依那部队的规矩,自个儿没有主张。

老人说做兵的人只能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小菊说他对我还不如他的黄黄,还有那洞。

老人说这样的人才可依靠,总比你爹你娘对你要亲。

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儿,如妮子是不是常头疼感冒;房屋该翻修一下,不然雨季一来就要漏水;还问了柴火是否够烧,粮食是否够吃,说爹娘对你不好,就设法在这沟里住下,等鸢孩退伍了同他一道回鸢孩老家,如此等等,一问一答。鸢孩看见他们的对话,青枝绿叶,散发着一股春暖秋温的味儿,后悔自己来得早了,惊扰了他们。正欲收脚,小菊睁开了双眼,望着鸢孩,脸上露出桃花灿烂的微笑,说当官的走了?鸢孩说走了。小菊说他们在这陪你过了一个初一,能比我爹娘亲了。鸢孩说其实习惯了部队生活,连队和家一样儿。人都亲情,济同舟,共大业,有难同当。

小菊低了头去,说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鸢孩给小菊取了一兜食品,都是营长来时给鸢孩捎的营养,也无非糕点、午餐肉之类。小菊吃那午餐肉时,说我梦见了我爷,鸢孩说我看见你梦了你爷。

小菊说爷让我和你结婚。

鸢孩不言,从口袋取出那个抄了大半的红皮书本,掀到其中一页,递给小菊。小菊接过看了,见有一行字鸢孩用红笔划了,是“战士服役期间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的一项规定。小菊把那小册子还给鸢孩,说我压根儿不懂。

鸢孩说这就是我抄的条令。

小菊说:“你抄你的,它关我们屁事。”

鸢孩说:“下周全旅检查条令落实情况。”

小菊说原来我们这也叫恋爱?

鸢孩说你说叫啥?

小菊说我们是个伴儿,连手都没有怎么拉过。又说我去过县城,见过人家恋爱,天冷时两个人的手插进一个裤口袋,不管大街上人多人少,想了还敢抱着亲呢。说到这儿,小菊把妮子抱在怀里,塞给她一样东西吃着,肯定地说了一句话:我们这才不是恋爱。

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颗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随着春天的到来,妮子就会了蹒跚走路。妮子走路,脚一歪一趔,如一只上岸的螃蟹。把春天踩得有泥有浆。一场雨后,天晴日出,四号禁区明朗得到处都透着清明亮色,如水洗过的云,水洗过的山,水洗过的林,水洗过的草和花,把这条沟弄得青而耀眼,满鼻子分辨不清的混合的香味。二月的杏白、三月的桃红,偶尔一棵地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星如月,和山水遥相呼应,一唱一合。值这样的景况,人就单薄,人就透明,人就终日心底儿清清亮亮。

小菊说:“鸢孩,你真的喜爱我吗?”

鸢孩说:“还问。”

小菊说:“我想去你守的那个洞里看看。”

鸢孩说:“走,看了吓你一跳。”

鸢孩在前,小菊在后,踩着又变得松软而富有弹性的禁区的草路往阵地走去。蚂蚱飞在他们的脚上,蝴蝶飞在腰上,蜜蜂飞在头顶。乌色雀和树梢上的金黄鹂,占了云和天空,啁啾得鸡鸣狗叫,一世界都是它们的欢愉和哀怨。鸢孩走得很快,阵地扑面而来。光秃秃了一冬的洞崖上,又有了碧绿的杂草和无名的小花。伪装网显得不再重要,如被弃置的蛛网一样被搁浅在春天的下面。所有的草和花,都从那网眼伸出头来,长着身子。鸢孩进屋去取阵地内几道门上的保险钥匙,出来时小菊埋怨他说:

“取个钥匙半天。”

鸢孩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小菊:“啥事?”

鸢孩:“你家在这住了几年?”

小菊:“祖祖辈辈。”

鸢孩:“白住。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瀑布吧?”

小菊:“不知道。”

鸢孩:“不知道日正顶时瀑布是啥儿样吧?”

小菊:“我先看这洞里。”

鸢孩:“一个一个都看,先到山上。”鸢孩说这时候爬到山上,稍一喘息,太阳正巧在顶上,那景观绝无仅有。鸢孩那当儿的热情漾溢了五湖四海,不待小菊明白过来,他就从小菊怀里接抱了妮子,径直从洞顶一侧,往山上爬去。这一侧有条小路,闪在灌木杂草丛中,宛若一根姑娘扔了的头绳,还能闻到它从头上带来的粉红色气味和头发气味,如冬天余下的枯草霉腐的香味。鸢孩走着,不时回头拉上小菊一把。及至爬上山去,天地忽然开阔辽远得不着边际。山在脚下,小了许多,四号禁区在山皱中如眼皮上的一条折儿。小菊爬了上去,啊了一下,便独自越过鸢孩和妮子,跑到了一片松林中的空地。那空地上是极厚一层越冬后风干的紫色松针,有花草从那松针中穿越过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小菊擦了脸上的白汗,自由野散地躺在那红绿上面,胳膊伸着,腿也伸着,头也伸着,过肩的头发漫散在额上耳上。鸢孩看见她那隐藏在头发下的两粒红色耳垂,极如妮子学说话时吐在唇外的舌尖。

鸢孩过来把妮子放在她的身边。

“你想啥儿小菊?”

小菊把妮子抱到自己身上。

“我身子下面就是你说的洞和铁林火车吧?”

鸢孩坐下。

“我以为你心里想我。”

妮子从小菊身上爬下。

“我没想你。”

鸢孩望着头顶的水色天空。

“你就说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黄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没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鸢孩站了起来。

“你不会恋爱,笨死笨活。”

小菊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鸢孩。

“你才不会恋爱。”

鸢孩往前边走去。

“等一会儿教你学学恋爱。”

小菊说:

“你去哪儿?”

鸢孩说:

“撒泡尿。”

小菊说:

“用去那么远?”

鸢孩说:

“讲文明不远,就那边。”

小菊坐起去照看妮子。鸢孩迎着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脚步声吱嚓吱嚓,响亮而又孤寂。从林枝间透过的日光,被青绿的枝条割成了一块一块,漏在林地的树下,如从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乌色雀从枝丫间,突然擦着鸢孩的头皮飞了过去,鸢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脚下阵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觉得这山上不该如此秀山绿水,疑惑着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秀山绿水得近了绝唱。看身后林地,碧绿成了黑色,泛着银白的光亮;看脚下草地,车轮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兰,七七八八,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一种指甲壳儿大小,开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儿,把这草地弄得斑斑斓斓,亦真亦假。昆虫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间飞来飞去,绊人腿脚。从蝴蝶的翅膀下飞出的红色花香,如云如雾把草地罩了起来,无论你到哪儿,那花香总伴你同行。鸢孩立在那花草中间,吸了鼻子,嗅到浓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且那冰寒气息,硬得直砸鸢孩的鼻头。鸢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从草地出来,往风口站站,发现那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开两季的洞顶上的那株菊花的味儿。鸢孩把那味儿咽了一口,嚼着,打了一个喷嚏,冷丁儿灵醒过来,原来那冷硬的气息,也就是阵地洞内的钢铁气味。鸢孩核算了一下,大约洞顶到这山顶的厚度,约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寒冬般漫长的青山岩石,被钢铁的冷色气味穿越过来,还浓得化淡不开,在混合的花香中独成一条河流。仔细辨别,还能嗅出裹在洞气中的浑浊的油气。污黑色的油气,从鸢孩的鼻下流淌过去,就如鸢孩面前流淌过一条夏季雨汛中浊色的小河。鸢孩为在山顶能辨出这两种气味而惊异,而喜悦。他站在一个悬崖,畅快地朝岩下尿了一泡,发现自己的尿从空中跌落时分离开来,成了一片碎珠散银。再抬头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儿被他双目截了过来,如一段通体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阵儿,听着瀑布那玉山倾倒的声韵,回转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鸢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颜的花儿,穿过松林,到那片空地时,看见太阳已经移转过来。小菊搂着妮子,二人已经在日光中慵懒地睡去,宁静得无声无息。鸢孩抬头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戏地把抱来的花儿一枝枝插在她们头顶、脸边、腿边、脚头,周围任何能插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轻而又轻地放在她们身上、手上、腿上,把她们严实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儿。那两张脸儿,躲在大堆花的头上,被日光照着,红艳得十分可以。鸢孩望着那两张脸儿,想妮子的脸和鼻眼还未长成,含含糊糊一团,极如一盘初绽的芍药,或是别的什么花儿。小菊,已经年满十七,鼻眼开朗,棱角分明,头发乌乌散开一片,实在就是一盘盛开的红菊粉菊了。鸢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盘儿花脸,有了被平南春日晒暖的一些瞌睡,就随意地并排躺在了她们身边,果真睡了。睡着之后,有了一个噩梦,梦见妮子死了,吓得他又忙从梦中醒来。

事实上,妮子是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来,晴天霹雳。

妮子的死,使四号禁区的一些事情急转直下,接近了尾声。

昨天妮子还随着鸢孩在阵地洞口儿玩耍,今天妮子就离开了这一方世界。

鸢孩应小菊的爷爷之约,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边。他没有想到几天前用花堆埋着她们,竟是人生的一场预演。要想到会这样他绝不会让小菊离开四号禁区。那一天小菊从花堆中醒来,第一句话说,鸢孩,我爹的病越发重了。

鸢孩说我做了一场噩梦。

小菊说我爹的病真的越发重了。

鸢孩说你听谁说?

小菊说,我爷。爷说爹至多再活三朝两日。

鸢孩说你回家看看,也许果真重了。春天万木苏醒,也是恶症发作的时候。来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来哨所告别鸢孩,鸢孩说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说来回几十里山路,爹没病我天黑前赶回来;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两夜。

小菊走了,鸢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几个弹壳玩具,又拍了黄黄的脑壳,差黄黄登高望远,到哨楼上执勤。阵地上许多事情,本该一日检查一次,如洞气浓度、弹洞内温度和湿度等等。超过了标准系数,就必须除湿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时,洞内要产生许多变化,鸢孩必须手到脚到。鸢孩一如既往地打开超厚重的钢筋水泥的小门,登记、签字、开灯、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军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内走去。想到洞外还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续从简,匆匆看了重要的仪表、计表,记了那些数码。正要返回时候,发现电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经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许多洞眼。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都是钢铁,由你放肆地咬去。横竖是这洞内的老鼠,尽管从北京来过所谓的生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专配了一种适应洞内灭鼠的药品,但终没最后绝迹。因为那水道,气道和线路管道,无论洞深千尺,也得从林地中穿过。老鼠就是从那些道中进了洞里。然而,老鼠进了电房,是绝然不可的。电房中的电线一群一股,四通八达。那东西只消咬断一根电线,洞里的钢铁林地也许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难想象,那是何样的结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洞内老鼠咬断了一根电线,也是一个了不得的等级事故。鸢孩必须打死那只老鼠。鸢孩掀开了地毯,打开了电工的工具箱子,用铁棍捅了发电机组中所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纱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说起来也就大拇指的一个半大,也许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却费了鸢孩许多周折。关起门来,追着打着,闹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挤至门后墙角,用脚一下踩了。电房里留下了几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鸢孩一边擦汗,一边提着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闻到白惨惨的超标号军用润滑防腐油的剧烈的气味。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内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滚在洞口的一角。

鸢孩惊骇着抱起妮子时,妮子的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拉着那个倒了的木架。鸢孩先还以为妮子活着,叫着妮子的名字,说你怎么就能爬了进来,一身油腻,我去哪儿给你换这衣服。及至抱着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脸有些冰硬,低头看时,才发现妮子那朝阳般红嫩的嘴唇,已经凝上了菜青的颜色。鸢孩想她不会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轻捂在自己脸上,也就果真没有感到有一丝鼻息。

鸢孩抱着妮子站在洞前不动。

这时候,阳光在他面前吱吱有声。

一支乌色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后来黄黄从哨楼上走了下来,极为温顺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怀里抱的妮子,头和头发都如正长的一个瓜样,垂在鸢孩的一只胳膊上。黄黄的眼角便有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把黄黄脸上的毛儿沾粘出两条水线。鸢孩从黄黄的眼泪中证实,妮子死了。

千真万确地死了。

谁也不知鸢孩为了什么,他冷不丁儿地飞起一脚,狠力地踢在黄黄的头上,不等黄黄尖叫出来,自己先抱着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鸢孩的哭声,低缓嘶哑,如流不动的一股细水。有一股洞内的油气,呈出紫青的颜色,在四号禁区慢慢地扩散。一声接着一声,鸢孩哭得无休也无止。黄黄挨了一脚,尖叫着躲到哨楼的后面,卧在那儿不动,其内疚之情形于色上,一眼便能看见它脸上写着的对妮子的死所该负的责任。可以试想,倘若黄黄不那么忠于职守,或说稍有灵活,从哨楼下来,发现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进了洞内,就是妮子已将把油桶扒倒,只要黄黄有一声狂吠,那景况就不是眼下的结果。黄黄默默地泪水横流,默默地望着鸢孩满山遍野紫青的哭声。过了许久许久,试着过来,卧在鸢孩身边,把头靠在鸢孩的腿上。

鸢孩说她死了吗?

黄黄由于担惊而不语。

鸢孩说她真的死了?

黄黄把头低了下去。

该如何呢?

黄黄望着鸢孩的脸。

小菊还没回来。

该给连长细说一番,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

鸢孩把妮子放在黄黄的身边,缓而又缓地走进哨所,拿起耳机,摇了,听到了一个声音。鸢孩说我是四号,找连长。

不一会儿,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一切迎接考查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一只老鼠。

连长说半只老鼠也不行,连队的命运就在最近几天。

从哨楼出来,鸢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风吹云散,显得镇静许多。他站在哨楼门口,盯着日光看了一会儿,用牙齿刮了几下嘴唇,朝四号禁区的沟口望去。那条被春草覆盖了的路道上,空荡荡只有鸟雀的尖叫,还有黄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绝然没的。

但鸢孩看见了躺在路边的一张铁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装进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坟边,坟地上充满了初春的温馨和新土腥鲜的红色气息。

夜里,鸢孩到禁区的沟口等小菊回来,孤独地去,又孤独地回。回来的鸢孩一夜未睡,乘着月光走到妮子的坟边,在那小坟前站了又站,又回来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鸢孩身上浇了很厚的凉意,使他不能入睡。看了几页终未抄完的条令,接了连长一个电话,说做好洞内的一切工作,迎接军事科研考查团近日到来。又向连长说了几句你放心的保证,更加没了睡意,便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满天都是通红。坐着痴呆的鸢孩在下夜时分,看见小菊的爷爷借着月光走了过来。他说你坐着干啥?

鸢孩说妮子死了,考查团也快要来了。

老人说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鸢孩默着不言。

老人说小菊她爹的病轻了,小菊明天回来。鸢孩再未说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现在,鸢孩坐在哨楼上,东来的阳光明灿灿地照着他的眼睛,枪靠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他就如一个干活累了的乡村老人,把锄头依在一边,自己独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着他那垂暮的躯体。在这儿极目远眺,能看到妮子那艳黄的墓堆,在老人坟的脚头,仿佛随意堆起的一团黄土。小菊已经走了三天,她爷说她今天就该回到这禁区。早上鸢孩依往日惯例检查了阵地上的一切设施。登高到这哨楼顶上时,依然看到了两眼空空荡荡。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区沟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收回。原没料到在这哨楼上看妮子的小坟如蓝天白云样一目了然,连坟土的桔黄色气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鸢孩就坐了下来,把目光永无休止地搁在那儿。

不消说,小菊回来首先要到这阵地上来,首先要来看看妮子。半年的岁月,是妮子伴她度过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发烧,她坐在床前呜呜地哭至天亮。可现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问。

死了。就这样回答她吗?

妮子呢?

在屋里。

她从屋里出来,说没有呀?

去了哪儿呢?她还不会走路,会去哪儿呢?跟着她一道慌慌张张地找,屋里屋外,阵地周围,知道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上没有恶物,可还是疑心着到山上去唤。唤的时候还说,这儿已经十余年没狼没豹了,自你们部队在这儿终日放炮挖洞,狼兽虎豹都搬家了。鸢孩说,难说呀,去年我还在这山上见了野猪呢。又说还有一次,我夜间从连队回来,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条小牛犊。想谁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领回阵地去吧。可到那牛犊面前一看,不是牛犊,是个半大的梅花鹿儿。

小菊说,真的吗?

鸢孩说,啧,我能骗你。

小菊又说,梅花鹿又不吃人。

鸢孩又说,野猪呢?

小菊脸上惊了一层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声更加急迫苍白,唤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满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样凄寒的声音。后来呢?后来鸢孩不知所措,独自愧疚地蹲了下来,或者是跪了下来。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风落叶般地落在鸢孩的脸上。鸢孩感到左脸右脸都热得烫手,红得刺眼。太阳已经从东移来许多,日光温暖惺人。黄黄乖巧地在鸢孩面前卧了一会儿。望望鸢孩脸上的意思,无声地走下哨楼的石梯,朝禁区的沟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说过她至多不超过三日,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几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来,也就三十几里。这当儿是个该到家的时候。鸢孩从地上拾起一个柴棒,在地上胡画一阵,再抬头时,黄黄已经慢悠悠走了很远,走出了禁区,走过了妮子和老人的坟地,走过了小菊家那三间老屋,变成了一粒黄点,终于消失在了禁区外糊糊涂涂的日色里。

太阳的移转有声有息。

鸢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发酵膨胀起来。他眯了一会儿,为了不真的睡着,以便老远就能看见小菊回来,便拿过枪来,无所事事地对着太阳瞄着,且勾了几下扳机,把时光从那枪中一分一秒射将出去。直至到了日将正顶,看看禁区外的沟口,仍然安静得无与伦比。就从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弹,压上,躺下,让脸和太阳平行,使某一道阳光和他的人中垂直。这时候,太阳最中心射出的那针一样的一支光线,就通过准星、缺口,成了三点一线,牢牢地被鸢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枪上。于是,鸢孩一动不动,通过那一支稍纵即逝的阳光,看见小菊走进了禁区的沟口。黄黄跟在她身后,向她诉说着什么。仔细地听去,鸢孩听到了是向她诉说妮子的死之经过。鸢孩脸上惊白一下,固定在准星上的那支阳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乱的光华。鸢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闭目养神一阵。再次睁开时,太阳已经移动许多。他拧了一下肩膀,换一个姿势,再次举起枪来,把太阳固定在了射程内一发即中的位置上。这一次瞄定太阳时,他不仅看见了黄黄和小菊进了禁区,还看见它和她走过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坟前。他听见了小菊的哭声,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从妮子的坟头传来,其惨其楚,无可以言状。而与此同时,彼处的天空传来了银白色的飞机掠过的一道嗡嗡之声。鸢孩转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远的白色的鹏鸟,把枪口移转过去,对准飞机瞄着,待飞机被蓝天丽日化为一个米粒时,四号禁区的沟口,来了一支鸢孩从未见过的豪华轿车的车队,红的、黑的、白的,大约不过这几种颜色。为首的黑色轿车在日光中反光最为厉害,刺得鸢孩不敢睁眼。直至有一块浮云从空中掠过,鸢孩才看清那第一辆车上坐了连长、营长。看出来连长还没坐过轿车,有些微的紧张,用手指着山脉、林地、路道向身后的首长介绍着什么。鸢孩有些慌神,想这么多的轿车,首长,还有从北京来的将军和军事专家,提前来连队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导员把专家们都称为军研人员。鸢孩不知道哪些是军研人员,照例他们该穿文职军服。鸢孩见过穿文职服的干部,都跟军营中的乡下人一模一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但鸢孩向未见过将军,不知道将军该是如何的模样。盯着越发近了的一支轿车队伍,鸢孩的脑子里闪过了自己书法的条令上第一百六十三页的全部的军衔标志。闪过这些标志之后,身上的血液由缓渐急地流得如奔如腾,快马一样无可阻止。他竭力想看清有没有大将、上将,或者少将大校,然车子开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除看见了第一辆车上导游的连长,其余都模糊不清。他想既然事关连队存亡,那车队里一定有几位将军和将官差不多的文职科研人员。鸢孩想着,愈加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轿车到了禁区的铁丝网旁边,心说这发系千钧之时,小菊千万就待在妮子的坟上别动,也别哭,让那车队进来,再出去,你再从那儿出来。妮子死了,人命关天。我鸢孩可以跪下任你在左脸打一百耳光,累了,歇一歇,再在右脸打一百耳光,可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又哭又叫地出现在车队面前。连长说这些人来面临着连队的生死存亡,也许是要打仗了?可连长为什么说此次他们到来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呢?既然事关连队存亡,小菊你千万躲在那儿别动。鸢孩看小菊没有从那儿过来,又看看驶进禁区渐渐逼近的车队,立正整了一下军容,把枪持在手中,与肩高低,准备从哨楼上下去,向车队,向首长一一致礼。可鸢孩准备走下哨楼时,又猛然发现老人和妮子的坟地里没有了黄黄和小菊。他极力地到处寻找,却看见了黄黄在前,小菊在后,一个跟着一个朝阵地跑来。且那车队已经进了阵地,小菊在车前任喇叭如何鸣笛也不肯让路,只管且哭且唤:“我的妮子——我的妮子——你还我妮子!”连长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让小菊让路,小菊竟不理不睬,直往洞口跑去。

鸢孩惊了。

鸢孩看见阵地的洞门竟还敞着。是他早晨检查过洞里的一切之后,忘了落锁就径直上了这个哨楼。鸢孩在哨楼上直叫小菊的名字,让她千万别往洞口再走一步,千万千万别再走一步。

小菊依然唤着妮子的名字冲向了洞口的那扇敞开的小门。

车队到了哨楼下面。

黄黄似乎为了告诉小菊妮子之死,不但不阻止小菊进洞,反咬着她的裤管往洞内扯拉。

连长最先从小车上疯着下来,大骂着什么在寻找鸢孩。

鸢孩最后警告着唤了一声小菊。

小菊大叫着我的妮子——我要妮子!

营长、旅长、将军、军研人员都下车盯着阵地洞开的那扇小门。

鸢孩举枪又一次猛烈地呵斥了小菊。

小菊冲到了门前。

鸢孩右手食指哆嗦得噼噼啪啪。

小菊的左脚跨进了洞门。

枪响了。

砰然一声。如晴天霹雳。

砰然的枪声,惊涛巨浪样拍打着禁区的静寂。鸢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睁开被日光晒得昏花惺忪的睡眼,看见他的枪口正散发着淡淡一股烟尘,那烟尘在日光中呈粉彩之色,有火烧的焦糊气味。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中穿越过去,发现那哨楼下并没有停着的黑、红、白的几色轿车,更没有连长、营长、旅长、将军和从北京来的军研人员,只有木呆的黄黄,一团泥土样立在洞前。在黄黄的身边奔跑过来的小菊,随着枪声身子摇晃一下,头便减轻了许多的重量,仿佛有一样东西,倏忽间从头上坠落了下来。旋即,紧跟着身子一摇,脸在血红的气味中白成了冷玉的洁素之色。

八十三岁的老人说:“鸢孩,你开枪了。”

鸢孩僵硬地立住,听到平南之日在头上洒落阳光时微细炽白的音响,如蝉翼从枝梢上缓缓地朝下滑落。而自己的脑里,一时间穷穷白白,干净成冷茫茫一片。他盯着小菊,看见小菊那养有尺长的黑亮发辫在她的头上如从崖头断落的绳子样坠了下来。辫梢上绕了红绳结儿,跌落时栩栩如生似一只翻飞的蝴蝶。小菊的发辫落在地上,盘在一起,如山地上的一蓬鸟窝,红绳结儿则极如窝旁艳丽的羽毛。鸢孩望着那个艳丽,还看见随着小菊发辫的断落,那粒子弹击中了正往门锁上垂挂的一叶一瓣的黄色小花。那朵将盛未盛的黄菊轻飘飘落在洞门下面,如浅落在阵地上的一团黄里含红的粉淡汁液,有微细如丝的馨香气味,在四号禁区满山遍野地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地扩了开去,溢满了一个世界。

鸢孩的枪落在了地上。

黄黄也前所未有地突然反叛地狂吠着朝鸢孩扑了过来,撕咬声把那温红的馨香,震荡得起起伏伏。

十一

一段时日之后,因为中国和某些国家共同签署的某项条约中的第七条,四号禁区和别的一些禁区一样,阵地封了,驻军撤了,成了新开发的国家森林公园。络绎不绝的游人从这儿爬上峰顶观赏日中瀑布时,桃红李白、山青水绿的气息,就淹没了鸢孩、小菊、妮子及黄黄的故事。

寻找土地

日头黄了嫩了,在旧历三月的乡下,正为冬末春梢,黄嫩如河边的一芽儿新生豆菜,拖着淋淋湿润。在这又黄又嫩的日光里,马家峪村的岭梁沟壑,起伏成九月间雨水孕养的山洪,一波一浪,推到远极的地方。置日头还没出来,东山东天才薄着一抹光色,海连长同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把我的骨灰装进一个帆布提包,就早早走出了刘街村,踩上了通往马家峪的岭路。日头仿佛是被他们找出来的,问了个去刘街赶集的乡人,说往马家峪去从哪儿走,那赶集的人回身一指,日头就从他指戳的地方升了起来,先是一片金红灿灿的血渍,涂抹着岭岭梁梁,后在海连长与吴干部不经意的时候,成了一圆和往常无二的日头,暖暖地晒着梁上的寒意。空气里有黄土的腥鲜和麦苗甜腻腻的味道。我在骨灰盒里又闷又胀。对面的山梁上,有往田里送粪的村人,粪臭味在这早上的清新里,顺风而下,像一条汩汩潺潺的河流。吴干部前面走着,海连长紧随其后,我在海连长的提包里颠颠荡荡,骨粉像秋风里腾起的灰尘,雾来云去在木盒里。有一辆牛车,背对着日光走来,如同从日头里出来一样。迎着牛车去看那日头,仿佛日头里有影影绰绰的一个牛棚牛圈。牛蹄声,嘚嘚当当,由远至近,很像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最后几片枯叶,飘落在马家峪的岭梁上。我就是乘着那辆牛车,离开了马家峪,到了刘街我的舅家。那辆牛车迎着我们走来,渐渐近了,我看见那上边坐的依旧是马姓的老人马四爷,他袖着双手,鞭子插在身边。吴干部问他马家峪还远吗,他用手指了一下,说不远,一会儿工夫的路,然后就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由远及近,像马家峪的影子,遂又由近及远地消失,朝着刘街的方向。眼下,那牛车的铁轮,换成了马车的胶轮。没有了铁轮的叮当,牛蹄声显得沉默而又孤寂。

终于,马家峪被海连长们找了出来。一脉山腰,几十户人家,散成一个小村。新起的瓦房,零零散散地竖立,显着这个年月在乡间的气候。一群狗,在村田里追逐着。从田里回来的村人,去时挑了草粪,回时挑了几块石头,倒在门口的石堆上。并不见石堆长大,可那石堆却是这样一担担挑了出来,到了盖房时候,已经不差多少够了地基。海连长穿了百姓衣裳,提着我走入村子时,已是早饭时候,村人们从各自家中出来,到我家门口的槐树下,热热闹闹地吃喝。那槐树下摆了一个一个有平面的石头,村人们就蹲在那石头上,手里夹了白馍。我在村里时,吃馍是过年才有的事情,现在想必日子是好了。在老远的地方,我就看见靠着老槐树的那块大沙石上,坐了我的邻居贵德伯;东石上,是村西的仁德叔,西边是七婶子。七婶子已经老了,头发染了灰白。正在我家门边的是二拐子。二拐子立在石头上,大声地说洛阳他的大伯家,说那还算他奶奶的婆家呀,他自己的孩娃成亲了,分家啦,每个星期日回去看看吃顿饭,我大伯还让他孩娃一家三口交饭钱。我那大娘才他妈不是人,退休了,在家领孙子,领一个月竟让自己儿媳交她五十块的带孩娃钱;这天下还有奶奶带孙子收钱的理!二拐子的嗓子很大,说话时恨不得烧了他大伯一家人,话完了,饭场上静默着,村人都满腹惊奇。七婶的脸上,硬了一层木呆,过了半晌,她信信疑疑,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说:

“不会吧?”

二拐子从石头上下来。

“我骗你们是孙子。”

一个男人朝二拐子近处站了站。

“你每次去洛阳卖肉墩儿,不都在他们家吃饭嘛。”

二拐子把头昂起来。

“我二拐子不做马家峪人做不出来的事。”

再问,二拐子便算盘细账,说第一次去,给伯家留了一个大肉墩,吃了他一碗干米饭;第二次捎了十斤花生米,又吃了他一碗干米饭;第三次去捎了半袋板栗核桃,还是吃了一碗干米饭。到末了,马家峪人就齐口同声,说外面的人不是人,世界也不是好世界。说如今的世道,都让那城市的教养染坏了,先前去刘街赶集,饿了到谁家都能讨出一碗饭,眼下再去,讨一碗水喝,也要收你二分钱。这样说着,有一番议论,海连长和吴干部就到了我家门前,立在了那饭场中间,问这是马家峪吗?答说是的。又问谁是生产队长,答说没有生产队长,说地都责任过十年了,生产队早就解散了。海连长于是就睁大了双眼,求救似的看着吴干部,吴干部朝前走了一步,说我是乡里来的,想找找你们村的村干部。答说我们马家峪就没有村干部,连一根干部的毛毛也没有。

吴干部脸上硬了惊色。

“那村里出个事情谁负责。”

二拐子拐到吴干部正对面。

“马家峪不是刘街,大白天敢哄抢我的苹果。”

吴干部望着二拐子。

“村里总该有个村民组长吧。”

二拐子说:“要啥村民组长啊。”

吴干部说:“好歹总会有个主事的人。”

二拐子说:“我们有事都跟四爷打商量。”

吴干部说:“四爷是谁?”

二拐子说:“是四爷,在村里年龄最长,辈分最高。”

吴干部说:“四爷家住哪儿?”

二拐子说,四爷到刘街给村里拉化肥了,你们有事跟贵德伯说。然后,回身叫了一声贵德伯。贵德伯从老槐树下的石头上走下来,上上下下看了吴干部,又看了海连长,说你们不是来搞计划生育的吗?吴干部说不是,转身指着海连长,说他是从部队来的,我是乡里的民政干部,来商量一件安葬的事。吴干部说出安葬时,脸上很吃紧,像人在城内,城门已经被人攻开了。然贵德伯却说,不是计划生育,天塌的事也等吃过了饭说。接着,他把头扭到一边,问谁家有新馍?七婶说我家是今早新蒸的,让娃他爹拉煤做干粮。拿出来几个,贵德说着,把目光落到一个孩娃身上,说你回家搬两张凳子来,那孩娃就端着饭碗小跑回去了。接下,他在饭场上走了半圈,说仁德,还就数你家汤好,仁德叔就起身回家了。工夫也就一丁点,回去的都又来到饭场上,在那饭场的中央,摆正了一张高条板凳,两个矮小凳,高凳上有了两碗白面汤,四个白蒸馍和一碟生葱菜。贵德伯说吃吧,乡下没有好吃食,天大的事也得吃完了饭再商量。话味道是硬得不容商量的。吴干部和海连长相互瞅一眼,便都明白了马家峪的风情,也就坐下吃起来。

饭场里有了外面人,立马就荡起热闹了,但凡马家峪的少老,几乎全都走出了门户,且到这饭场时,手里都要端来一碗饭,或拿来一个馍,再或端来一盆菜,摆到海连长面前,说尝一口我家的吧,你们来一次村里不易。这么着,那条凳上便摆满了碗盘,有烙馍、油馍、玉蜀黍汤、大米汤、面汤,稠的稀的,条凳上摆不下就搁在地上。端来了那么一碗,似也有了入饭场相陪的资格,马家峪人便都云集在我家门口,围着海连长和吴干部,看他们吃饭,也问些长短。谁家的鸡咕咕叫着走进饭场里,被女人们赶走了。一条黄狗从村人的腿下钻出来,卧在海连长身边,贵德伯咳了一声,过来了那狗的主人,朝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说滚出去,分不出个场合!那狗就夹着尾巴出去了。

太阳已升至岭坡,热光一竿一竿,暖着这冬末的三月。在海连长的提包里,我觉得那浅绿的帆布,有薄薄的一层火温。想马家峪的村人,十年二十年,竟没有啥儿更改。

天气是越发好了起来,清早那卷在沟里的纤薄的白雾,悄然无声地散尽。一个小小刘街,仅因为几年前有条公路穿村而过,竟渐成了乡下的一处集市。我入伍前,它还叫刘家涧,一年不到,那公路通了,它就改称了刘家街,后来也就利索为刘街了。然它还是倚着耙耧山,濒着十三里河。说山,也不成其为山,没树林,也少明石;说河,却终年不闻哗哗的水响,只有九月的盛雨的季节,那似涧似沟的河里才轰隆着一股水声,卷走了人家的猪牛,偶或还有整个的麦秸垛摇摆着漂下。贵德伯说收不收他入坟得由四爷说了算。二拐子说我去刘街唤四爷早些回来吧?你去,贵德伯说,回来捎一斤香酱油,人家外面人吃菜是少不得酱油的。

海连长把我提进刘街时,我还未觉出刘街的繁华。跟着二拐子重又回到了刘街上,我才终于清亮刘街失落了往日的荒凉,时日让它再生为城市的腕脉了。赶集人四面八方地拥过来,二拐子在那人群里,鼠着身子走,却把我挤到了街边。我在那窄狭、弯曲、高低不平的街边,沿着人家的墙根,仿佛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几年前:那当儿,公路还如被刀切碎的猪肠子,一断一段,一段一断,从洛阳试着伸过来。开山的炮声终日轰鸣,似乎要把乡下的山脉炸为一马平川。也是从乡下调来的村人们,一日一日地拉土、运石、开挖、改河、修桥、筛沙,听任着城里人的指派。可就在一个黄昏,日光静静地流淌像一条平淡的河,我从那河中过来,舅把我拉到了村头上,望着一段已经笔直平整的公路说:

“佚祥,你今年十七吧?”

“满十八。”

“你舅我十八都在家里挑梁拿事了。”

“……”

“你看啥?”

“看修路。”

“想些啥?”

“不想啥。”

“舅我想让你去当兵。”

“……”

“当兵你啥也不消学,只学那烧饭掌勺子。”

“……”

“三年后你回来,公路穿过刘家涧,刘家涧就不是刘家涧了。会了掌勺炒煎,在公路上开个饭铺,那日子也就不是往日的日子了。”

让舅言中了,仅仅三年,那往常的草房便都成了青堂瓦屋,穿村的公路,逢五遇十,就成了一条集市。刘街人的田地已经有了荒芜,家家都在街上开门铺,摆生意,卖饭、卖布、卖油条、卖双羊肠汤。加工孩娃的衣裳,全是从洛阳买来的残布碎片,做工也决然顾不上精细;卖羊肠汤的,五天前的羊肉臭了,回锅一煮,一样地又卖给和他们早先一样的乡下人;还精明地把山里人来卖的鸡蛋,一毛五一个收起来,装进草筐里,从那新修的公路运往洛阳去,两毛钱一个卖出去,返回时,把洛阳人的旧鞋旧衣收起来,五毛一件,一块一双,塞满了鸡蛋篓,到刘街就三块五块地卖给山里人。那些卖了鸡蛋的山里人,两块钱买一双小鞋子,要说刘街人好些的好话,他才会伤筋动骨地卖给你,然后说一句,甩卖啦,谁让咱都是乡下人!我从刘街的屋檐下往前走,二拐子在人群里大着胆子挤。临午的日头,懒懒如烧透的球,吊在刘街的正空上。街上的门牌字号,都一律簇新出耀眼的光柱来。“贺记饭庄”、“雅静酒馆”、“芳芳发屋”、“星光照相铺”、“尽有糖烟酒”、“史家铁匠铺”、“好再来烧鸡店”,字号都是都市小巷胡同的,眼下在刘街的街面极光彩,衬得刘街很有城里的味道和光色,在这集日里,使你觉得它今儿是街,兴许明儿忽然成了城,也许再过三朝五日,它也就成了市。都是指不定而又难料的。

舅家巧儿就邻了那公路边,置大街的正中央。头年一间柴棚开了面条铺,专营炸酱面,来年就盖了二层楼,一楼炒菜设酒席,二楼架床做旅馆,楼头上竖一铁牌子,上书五个字:刘家大酒楼。街东街西都可瞧得见,路过的汽车,入村便往那酒楼下面开。二拐子从酒楼下面过去,到酒楼对面打了一瓶香酱油,晃晃荡荡地提在手中。

我到那酒楼下面立下了。酒楼里的热闹,仿佛十三里河里发了洪,浑色的吵嚷喧嚣滚出来,拦了我的路。我设法儿从那吵嚷里面过去,我死了特别渴望一种静。

静能使我想起我那老旧的记忆,儿时的陈事会慢慢生出新芽儿,帮我找到生我的乡土在哪儿。我迟疑着从酒楼下面横过街对面,赶集的乡人踩着我的头肩走过去,我从地上撑起身时,正对着舅家酒楼的一扇窗,看见那楼下摆了几桌结婚宴,大肉块儿白得仿佛堆了一盘雪。我想起了就在那扇窗户下,坐了海连长、吴干部,还有我的舅。我的骨灰就摆在那张桌子上。

海连长说,真对不起你们。

舅说佚祥这孩娃真可怜。

吴干部说,你就把它收下吧。

舅看着我的骨灰盒,说真不能评为烈士吗?

海连长说连里再三要求了。

吴干部说部队上有难处,能评就评了。

舅说我收它不能在家放个骨灰盒呀。

吴干部说随便埋在哪儿。

舅说总会有一些安葬费吧。

海连长说不是烈士……都有规定的。

乡间有习俗,要埋就得让它入坟里,花钱我不怕,可他不是刘街的人,那刘姓的人咋肯让它入坟呢?舅痴痴望着海连长的脸。

吴干部说不入坟就埋在河滩坡地都行的。

海连长伸手拉过骨灰盒,摸着那阴凉木盒子,我感到海连长的手又湿又热。他说我们拍了三封电报你们不去人,我千里迢迢送来了,总不能让我再把骨灰带回去。

舅眼角流了泪,说好歹他算我外甥,让我随随便便埋了,我如何忍了心?

吴干部说那咋办?

其实你们可以把他送到马家峪,舅说说到底他姓马,属马家峪的人。舅这样说时也用手在骨灰盒上摸了摸,摸完他便站起来。那时候天阴着,街上流动着冬末的风。最后一场冬雪也已落过,天空一副欲雪未能的模样,就只好阴沉出一种暗灰的颜色来。雾迷迷的毛毛细雨,在风里霏霏微微落将着,刘街被如烟如云的雨帘蒙罩着,只有寒冷露头露脸地四处窜动。街上的狗,冻得夹紧了尾巴。鸡的脏毛被风吹得倒卷。那些无论逢集、背集,都开门经营的刘街人开设的店铺,纷纷地关了大门,放下了门前的帘子。风从窗缝进来,穿过骨灰盒的半丝细缝,将骨粉吹得飞飞扬扬。看到舅立起送客的模样,我心冷得河冰样流动着哆嗦。那骨粉也仿佛是磨碎的冰粉,一层层冻结在骨灰盒的内壁上。眼下好了,天好,马家峪的温暖把盒壁上的粉末重又化落了。我走在刘街的正街上,觉得各个关节倒有些松和,只是横过马路时,找不到了二拐子。

刘街好歹我是熟识的。我依旧沿着墙根走,到了一个猪市上,那卖猪的男人把猪娃的耳朵提起给买主看时,猪耳根的虱子就爬到他的手指上。猪市中夹杂了十几只山羊,羊的叫声使人的牙根儿痒。再过去就是鸡蛋市,白白亮亮,如收搜来一篮篮星星摆在路两边,明知这季节鸡蛋是母鸡开窝新生的,买的人也要一只一只对着日头看,卖蛋的多是山里的媳妇们,她们受不了刘街人转眼就和城里人一样刻薄缺人情,好像她们来卖鸡蛋是专门卖坏蛋,断不了你说我一句,我呛你一句。最后那卖鸡蛋的山里媳妇就怄气挎起鸡蛋筐走掉了,说我拿这鸡蛋喂狗也不卖给你们这刘街人。到这儿,刘街人忽然极有教养了,笑笑说,不出五天你还得来我们刘街卖。

在刘街的最南端找到了化肥站。那化肥站是一方小院子,竟也是刘街人私办的。化肥卖的是高价。冬过春来,小麦要施追肥,买化肥的人排成队。我进去时,满院弥漫氨味儿,乡人大都用手捂鼻子。有几个人戴了白口罩,或用手巾捂了鼻子嘴,皆是刘街人雇下的帮手。我循着味淡的地方走过去,果然见四爷在那儿。二拐子立在四爷旁,牛车倒在敞开的化肥库门前。化肥已经装过了,钱也付了刘街人。二拐子说走吧,四爷说你上车。二拐子说怕牛拉不动,四爷说你腿不便当,上去吧。二拐子便从车后爬上去,坐在化肥袋儿上。

牵着牛鼻子要走时,忽然过来一个刘街人,拦着四爷说,你说过我帮你装一袋肥料给我一毛钱,我帮你装了二十一袋,你咋才给我两块钱?四爷没言声,乜了刘街人一眼,从身上摸出两毛钱,塞给了他。刘街人凑近眼前看一下,脸上粲出一层笑,把路让开了。

牛车开始走了,牛蹄下又响出了嘚嘚当当。我依然觉得像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最后几片枯叶,落在马家峪的岭梁上,响在我的耳旁。

二拐子问:

“四爷,你刚才给刘街人塞了啥?”

四爷说:

“狗屎。”

二拐子笑了:

“塞狗屎刘街人不会对你笑。”

四爷扶着车栏,跳到车前辕杆上坐下来,说:

“刘街人最爱吃狗屎了。”

二拐子便不再说啥,在四爷身旁摇着鞭子,绕过刘街的热闹繁华,从村后一条僻道上,朝着马家峪驶去。这时,我忽然觉到,牛蹄声沉默而孤寂,撒落在静默悄息的田地里,像坟地里从花圈上飘落的纸花,一朵一朵,顺风而去,飞向人头攒动的街上。而我自己,离开海连长的帆布包,走出那精致骨灰盒,跟在牛车后面,如找不到落处的一只乏蝴蝶,随着车轮和蹄音,翻飞起落,才认认真真是冬末的一枚枯叶,被风卷着在半空里不歇地飘。

难以料想的是,时光悠悠,十五年的光景,像一季春秋,马家峪的人,该死的离开了这一隅人世,该生的又在这人世开始放牛读书。我被海连长带到这老槐树下,到自己家里一看,那三间陈旧草房,竟还安然地站着,墙是破了,被风雨剥蚀了很厚的墙土,可那房上的草,被马家峪人苫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结成一房厚硬的草壳,盖在那周周正正的土墙上。

我从门缝挤进屋里,借着那黄昏似的暗光,见我走时的箱还在,桌还在,床还在。那床上似乎有人睡过,铺了极厚的稻草,且草是当年新铺了的,还有一股薄薄的香味。只是墙角的蛛网,城里楼梯般一级叠着一级,蜘蛛在那网上,很结实地卧着。然正间的屋桌上,摆放的爹娘的牌位,却没有一丝的蛛网痕迹。桌前的香炉里,落满了白色的香灰。不消说,刚过去的大年里,那香炉里插燃了香火;也不消说,十五个年月,马家峪人没有让早死的爹娘觉摸到孤寂和寒冷。

我想马家峪人不会像舅一样不容我。

可待我从屋里出来时,贵德伯正领着海连长,在我家破败的院里走。十几年前的小泡桐,如今已长成大材料,若是春夏,它会给院落罩出厚阴的,那会儿却仅有几条淡影,浮在脚地上。贵德伯就立在那影里,伤感地叹口气,说:

“佚祥这娃儿命不好。”

海连长接:“我们也没想到他会就这么死掉。”

接下,贵德伯说佚祥要自小不跟着他舅长,就是跟了,不改姓叫刘佚祥,依旧还叫马佚祥,那马家峪是不能不接他,他是马家峪的人,死了烧了也是马家峪的灰,可他改姓了。且你们不知道,那佚祥自小就不是爹娘生养的。他娘一辈子不生养,爹死了,娘熬不过寂寞,就抱养了他。他来马家峪时都已四岁多,不到半年娘就也没了,留下他独个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到那年麦天,人忙忘了他,两天没人给他端饭吃,饿得他如一根软面条。四爷他爹抱着立在村头,骂了马家峪人大半晌,说人心黑了,昧了良心,后来抱回家里,喂了饭,给了衣,让四爷把他送到刘街他的舅家了。

我竟不属马家峪的人!

太阳和暖,村街上流着舒适,天蓝得似乎会掉落颜色,不见一丝儿风动,然我想站到海连长身后的墙上去,却被贵德伯说话的口风吹得趔趄摇晃,如风口的一根茅草,无论如何稳不了脚儿,只得又往前面走。在我家的门口,我看见有棵桃树,曲着身子,却直着枝儿,树腰有碗粗,皮都泛滥着蓝青,枝条上鼓着小苞。想起小的时候,娘曾朝那埋过桃核,然不及桃核生芽,我就走了,就成了刘街人,可到了今儿,这马家峪的土,竟养生了那核,养活了这树。

我立到这棵树上去。

吴干部和村人们都在饭场上。我的骨灰盒已被吴干部取了出来,规规正正摆在他坐过的凳子上,村人们看着骨灰盒,惊奇如十五年前在村头看一个南方人耍的木偶戏。一个男人走上前,用手摸着那盒子,说这盒子得多少钱一个呀?多漂亮。吴干部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骨灰盒。另一个女人走过去,摸了盒子,又摸了盒上镶的我的像,问:

“这就是那个佚祥娃儿呀。”

仁德叔说:“就是那娃儿。”

又说:“还没成人就死了?”

仁德叔说:“算起来也活了二十岁。”

再说:“都是活该命里有逃不脱的劫难。”

仁德叔说:“啥劫难……迷信!”

还说:“人死了,咋就送到咱马家峪?”

仁德叔说:“人死了,也得有个家呀。”

这时候,七婶子挤进人群,端详了我的照片,说这孩娃长得倒见周正,人死了,又烧了,把盒儿放到他老宅爹娘的牌位前,也就得了,何苦让人家部队上的人候在这儿。可又有谁说,那房子四爷说过,专让讨饭路过村上的人住,放了这盒子谁还敢住呀。接下便七舌八嘴一阵儿,吵吵嚷嚷声很大,口水星儿毛毛雨样溅在我的骨灰盒子上,我感到筋骨冷。

说:“人家送来了,总不能重让人家提回去。”

说:“送了活人村里养,送个死人也要啊。”

说:“好歹他是咱马家峪的人呵。”

说:“照说他该属刘街人。”

就这时,贵德伯在我家院里唤了二拐子,差二拐子去刘街把四爷叫回来。四爷赶着牛车进村时,已置正午时候了,日头在梁脊悬挂着,村里寂静如同没有人烟,然村人们却都在老饭场上吃着饭。依然是谁家的鸡,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等着有谁扔了菜秆菜叶;几条狗卧在主人的腿边,等着主人给它扔食吃。饭场的中间,也依然摆了高条凳、矮方凳。条凳上搁了谁家特意炒的鸡蛋,特意蒸的白暄馍,特意烧的大米汤,那场景很像一家人年三十的团圆饭。就在这静谧中,牛蹄声响进了村子里,嘚嘚当当很清脆,有人说四爷回来了。

四爷回来并没惊动谁,他把牛车赶进棚下,卸了老牛,牵上槽头,二拐子给牛拌上草料,二人就相伴着到了饭场。饭场上的村人们,看见四爷,都不自觉地立起来。那一立,也就是马家峪的上礼了。不消说,在这乡礼里,最先立起的是海连长和吴干部,他们专注地盯着四爷,贵德伯便忙上前作介绍。然待海连长伸手和四爷握手时,四爷却瞟了一眼高条凳上的菜,走到七婶的面前说,前天我还见你家桌上搁了半碗木耳呢,怎就不端出来给人家炒了吃。四爷,七婶慌忙说,那木耳昨儿天孙娃肚子不好熬喝了。

四爷说:“家里没鸡蛋?”

七婶说:“有鸡蛋,可小广家已经炒了一碗放那儿了。”

转过身,四爷果然看见高凳上摆了一碗色泽鲜亮的炒鸡蛋,仿佛日头一块一块碎在那碗里。这当儿,有人回家给四爷端来一碗汤,有人给四爷拿了两个馍,四爷接汤拿馍,坐到海连长和吴干部的对面说,路上二拐子全都给我说过了,让你们跑了大远的路。海连长碗在凳上,筷在手里,说我们没教育好佚祥这个兵,对不起村人们。你说句实在话,四爷问,佚祥这孩娃到底咋死的?海连长默了好一阵,看着四爷木板板的脸,说:

“扒房子时砸死的。”

“兵营的房?”

是兵营的房子就好了,海连长说,那是个星期日,他去营房边的赵屯,帮一个寡妇家里扒房子,突然房梁落下来,那寡妇正立在房梁下,他猛扑过去将寡妇推一边,自己却让房梁砸死了。

四爷死死地盯着海连长的脸。

“照说他是为了别人死的。”

海连长把筷子放到碗上去。

“错就错在他私下和那寡妇的女儿订了婚。”

四爷问:“订了吗?”

海连长说:“他都向那寡妇叫娘了。”

四爷问:“不能订吗?”

海连长说:“不行的,犯着规定的。”

四爷问:“就为这就不评烈士了?”

海连长说:“他那天去扒房,假也没有请。”

四爷问:“要请呢?”

海连长说:“要请了也不会让他去。”

四爷问:“去帮人也不让?”

海连长说:“部队有纪律。”

四爷不再说啥,脸木在半空,日光把他的脸晒成土黄色,仿佛浸了一层蜡。饭场上极静,我穿过木盒,看见马家峪人都瞅着四爷的脸。我听到我心跳的声响,如房檐下的一柱滴水,滴滴答答,似乎伸手就可以接到。吴干部说,佚祥同志确实违反了部队规定。四爷不接话。吴干部又说,我和海连长来,只求马家峪能把佚祥同志的骨灰接下来,随便埋在哪儿,扔在哪儿,总不能让部队的同志再把骨灰提回去。

四爷朝我的骨灰盒看了看,也看了看海连长和吴干部的脸,说你们该走就走吧,佚祥能这样死,说明他是马家峪的人,马家峪的人不会不安葬佚祥的。话罢,四爷端着碗,起身立到饭场的最中央,扫了一眼村人们,粗着嗓子说:

“都听见佚祥是咋样死的吧?不是马家峪的人是不会这样死了的,我们要给佚祥做副棺材,要把佚祥这娃葬在马家的坟地里。罢了午饭,都回家搜寻搜寻,有好板给佚祥拿出来一块用,由贵德领着把棺材打起来。”

日头西下时,七婶离开了李家梁子。李家梁子在她身后越缩越小,最后缩得没有了。将没时,七婶回头瞅了一眼李家梁子村,朝着那个方向吐了一口痰,就迎着落日走。初春的落日,又红又润,仿佛一个红柿子。山梁两侧的麦田,绿茵茵地晒在夕阳下,葱翠葱翠。谁家的白羊在田里啃麦苗,野兔就在那羊群腿下窜动着,也不知那放羊的孩娃去了哪儿。将到马家峪的梁上时,有个过路行人朝她打探路,她有问必答,比比画画一通,又把人家领到一个路口,指戳一阵,才放心地回了村里。

七婶是被四爷差到李家梁子去给我讨媳妇的。

七婶是一早去的,黄昏回的,回来说人家那闺女的家里不愿意,嫌我是孤儿,活着无依无靠,死了依然无依无靠。这时候,村人大都在老饭场的槐树下,团团将七婶围起来。

问:“你没说佚祥是当了兵的吧?”

说:“说了的,人家说兵算啥,又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他算马家峪的人?”

说:“说了的,人家说马家峪人是好,都厚诚到傻昧了,眼下可不是前些年,好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佚祥长得周正吗?”

说:“说了的,人家说活人找好看,死人找好钱。”

问:“最后呢?”

说:“最后人家和刘街一家订了亲。”

问:“刘街谁?”

说:“就去年在县城枪毙那一个。”

惊:“那人又偷又抢又杀人呀!”

说:“那人的爹生意越做越大了。”

问:“给了她家多少钱?”

说:“为配这个骨亲花了一万三千块。”

村人们都怔了,嘘出一浪一浪的声音来,在黄昏的日光里,慢慢地散开去,到了各家的门前,各家的灶房里。女人们聚成堆儿,四传着李家梁子死了个闺女,嫁出去还收了一万三千的彩礼钱,就都忽然发现,马家峪的姑娘活生生的却不值几个钱,一路箱桌的价格便就嫁给了人家;又哀叹死了的我,说好可怜的佚祥啊,救人死了还不如那挨了枪子儿的;感叹这世道变得好快哟,几年间就仿佛过去了几世。然在感叹间,有个女人忽然想起来,她姨家的闺女,前几年去刘街卖山梨,路上被汽车轧死了,埋在东梁上,似乎她过年走亲戚,还见那坟依然孤零零的,忙不迭去找四爷,问要不要去说媒,将这女骨配给我做媳妇。

四爷说你连夜去一趟,既埋佚祥,就得让他有个家。

她便去了。我模糊记得,我该称她嫂子,她似乎是我远房伯家老五的媳。五嫂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去时月亮满了三分,村地上到处洒着月色。有寥寥的人,在村街上闲扯天地。人家说去哪儿呀五嫂,她说去给佚祥讨媳妇。人家说能行吗?她说试试看。人家说需要彩礼的话我家有几样,她说回去拿来吧,就有几人回家拿出了几块新布,两件新衣,说都是讨媳妇时没有用上的,说自家的媳妇那时不是嫌布旧了,就是嫌衣小了,正好拿出来让佚祥兄弟用。五嫂便拿上这些衣布,裹成一个包袱,踩着夜色朝她姨家去了。

五嫂的姨家在十余里外的一个村,那村子在月光中,极像落下的几片枯树叶,灰黑的房舍,零零散散在一面山坡上,过了两脉山梁,也就影影绰绰见了那村落。她姨正在猪圈里搅猪食,听说五嫂来了,忙收拾停当,将五嫂领进屋里,倒了茶水,又差人出去找了五嫂的姨夫,这才问起了来意。五嫂就把那衣布摆到姨的面前,说是来帮死了的表妹找个男人,也让表妹早些有个依靠,了却活人的一桩心事,免得总记着清明去给她挂纸添土。

可是姨说:“你表妹有了婆家。”

五嫂怔着,“有了?”

姨说:“有了。前几天人家才提的亲。”

五嫂的脸松了怔色,“还没出土嫁吧?”

姨说:“没。”

五嫂说:“送了聘礼?”

姨说:“也没。”

那就好,五嫂说,我提这个是我们马家峪的人,几年前当了兵去,帮人扒房给砸死了,说这孩娃叫佚祥,人长得十分端正,要活着不知乱了多少闺女的心。说眼下人死了,在马家峪还有一方宅地,满院都是泡桐树,最小的一棵能做房梁,最大的,一棵能做两副棺材板。最后,五嫂问:

“眼下一副棺材得多少钱?”

姨说:“我公公买过一副,三百八十块。”

五嫂说:“和佚祥订了就不用花钱了。”

姨问:“他家没有别的人?”

五嫂说:“是孤儿,订了那宅院和树算有了主。”

姨问:“他死了我家能算烈属吗?”

五嫂说:“要烈属有啥用处呢?”

姨说:“总该享受一些照顾的。”

五嫂说:“他还没评上烈士的。”

姨说,那人家这家可算一户好门当了。虽说男的比你表妹大出十余岁,可死前是哑巴,没讨上媳妇,也照样是单男,半年前暴病死了。半年后人家的舅爷,冷丁儿从台湾回来,想替外甥讨房媳妇,了了心愿。说这门亲戚要成了,也算替你表妹结下一门好亲戚。五嫂说,是哑巴,又大出十余岁,哪能比得了佚祥呀。姨说人死了,到另一方世界,就再也不用说话了;虽是哑巴,终归他有一门好亲戚。五嫂想了想,慢慢地就想通了。给死人找家成亲,总归为了活的人,有一门好亲戚,自然也就好了许多。

五嫂问:“他舅爷回来带了好多东西吧?”

姨说:“凡沾亲带故的,都有一份贵重的礼。”

五嫂问:“结了亲戚,能给一台电视机?”

姨说:“你姨夫想让他舅爷给你表弟找份工作。”

五嫂说:“能行吗?”

姨说:“要成了,那是准行的。”

五嫂说:“怎么不成呢?”

姨说:“方圆几十里,有四个死了的姑娘由人家挑,还不知会挑上哪一个。”

五嫂就不再言声,想一个死了的哑巴,竟也能在人间挑选媳妇了。这个时候,五嫂的姨夫走了回来,披着外面月光的薄薄凉气,进屋时便见脸上荡着一层红红的喜悦。五嫂说,回来了姨夫?姨夫说我去给你那薄命表妹找婆家了。成了吗?五嫂吊着一颗心问。成了,姨夫说,选来选去还就数你表妹年轻,也幸亏你表妹死前去县城照过一张有色的照片。他们拿去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五嫂看着姨夫脸上的兴奋,如同城里女人们近些年又开始涂抹的红粉,稍一抖动,便就哗啦啦从脸上落下来。

五嫂问:“表弟的工作说了吗?”

姨夫说:“没。急了怕人家不应这门亲戚哩。”

姨问:“能行吗?那工作。”

姨夫说:“准行,县里的干部都围着人家舅爷的屁股转。”

替姨夫一家人高兴一阵,五嫂又夹着她的彩礼包裹回来了。姨和姨夫将她送出村。月亮依旧还是满着三分,农历初八,三分的月亮,一牙儿弯弯地勾在天上,山梁和田地,都如画一样轻淡地写在月光下。姨夫说路上孤单,怕了你明儿天走,五嫂说不怕,真有鬼了,我是为表妹和佚祥他们好,他们也不会不管我。走到一脉岭上时,五嫂也竟真的男人一样立到一个坟头前。那坟孤在一片坟地的边角上,从坟地吹来的夜风,生生响在五嫂的耳朵旁。五嫂看着那坟说,表妹,你真有灵了,今夜回去给你爹娘托梦,说你不同意那哑巴,说佚祥才是你心上的人。说佚祥长相好,年龄好,死得也好,是为了别人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哑巴是怎么死的呢?暴病。暴病的人都是前世作了孽,你愿嫁他吗?

梁子上极静,仿佛月光也静出了声音来。五嫂离开坟地时,脚步响在月光里,从这道山梁传到那道山梁,如同世界上仅剩五嫂和她的脚步,我默默地跟在五嫂的身后,如她的影在梁上飘动着。

马家峪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从村头叮当出为我赶做棺材的木匠劳作声。海连长和吴干部已经走了一天。三百里外的县城里,住了海连长的妻小。海连长送我的骨灰,本也打算回去见见妻小的。走时四爷和贵德伯送他到岭路上,他说都回吧,过几日我再回来跟佚祥告个别。这时,村头的木匠,把四爷家的一段桐树拴在一棵树上,解板的大锯,已经在那圆木上拉出了声音。二拐子送来的一块木板稍觉厚了些,仁德叔送来的木板又觉薄了些,总之,那木板一块一块,或倚着或堆着,乱了一片,都需那木匠去锯锯刨刨,有很多活儿要做。

有了这做棺材的事情,也就有了马家峪人的去处。无论是谁闲下了,都到那木匠场上去,看一看,说一说。木匠让帮拉拉大锯,就帮着拉大锯,木匠让帮熬熬木胶,就用刨花点了火,把胶锅端到火上去。木匠也是马家峪的人,并不说收谁的工钱,只听说四爷让来做棺材,就领着跟他学徒的孩娃出来了,到吃饭时或回了家里,或顺便吃门口谁家一碗。我被暂时放在爹娘的牌位前,早早晚晚都去听那叮叮当当的音响,去看看忙碌的村人。就这么,那棺材就长长方方,架在了两条长凳上。新刨的木花,厚厚一层,白云般洒在脚地上,浓烈的油菜花似的木香味,四散着弥漫了村落。就在棺材快要做起时,木匠忽然发现做棺挡的三块柏木,中间一块短了些,且恰好是要在那中间的一块上刻字的,换了别的木挡无论如何不适宜。

木匠去找四爷要再寻一块柏木挡。

找到村后一家时,从屋里出来一个新媳妇,叫了一声四爷,就把一张椅子端到了四爷面前。四爷刚坐下,她又给四爷点了一支烟。四爷吸着烟,问说你家男人不在家?新媳妇说到刘街卖木材了。

四爷在屋里四下打量着。

新媳妇说四爷你要啥?四爷说佚祥那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新媳妇便笑了,说少了你就说,我翻箱倒柜给你找,还用着你自己来找呵。说完,新媳妇进到里屋提出两块板,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四爷用手摸了一把,说柳木哪能做档呀。新媳妇又进屋里去,掀出一阵哐哐啷啷声,提一块木板出来了。

“啥木的?”

“栗杂木。”

“不行,得柏木。”

“非要柏木吗?”

“马家峪几辈就葬这一个外姓人,不能亏了佚祥这孩娃。”

新媳妇又将木板扔地上,掀起一雾灰尘来,她从那雾中穿过去,在里屋翻腾一阵子,披一身灰土走出来,尴尬地站在四爷的面前说,真是没有柏木呀。四爷听了,也就出来了,新媳妇一直把四爷送到大门外,连说几声四爷你慢走,那言语,那热情,就仿佛是她的娘家父亲。

四爷又到别家去找柏木挡。四爷到别家说,后村小福子那娃可真找了一房好媳妇,人家就对他说,小福子这半年又盖房,又存钱,靠的全是这房好媳妇。

小福子家是马家峪首富。马家峪村就小福子一家有电视,就小福子一家的瓦房是青砖砌的墙,自下至上不见一粒山梁的土;而且也就小福子一家一年四季做生意,无论春冬秋夏,或日头在地上生着青烟,或冬风在梁上卷着白雪,小福子总遵媳妇的意思,去山里村里,收那些便宜的旧木老树,回来解板晒干,整理成材,拉到刘街卖。一棵树买时八十块,截成檩梁,或做成门板,卖了就是一百多块了。小福子媳妇是刘街的人,小福子媳妇总在家里房上晒那一块一块的木板,厚的薄的,铺满房子,如同晒着一房霜雪。

四爷走到村中时,回头看那一房木板,想小福子命好,想刘街人也并不像村人说的,都被时势造得失了人模样,谁都如我舅那般。四爷挨门挨户进,一家一家问有没有柏木板,各家各户的狗见了四爷都缠着他的老腿摇尾巴,走时还要咬着裤角追着亲到大门外。四爷最后从二拐子家里出来时,空着两手,立在门口,日头照着他的脸,仿佛照着一张揉过的土色纸。他自言自语说,想不到马家峪竟没有一块柏木板。不料二拐子突然想起来,说四爷,小福子家有,就晒在他家瓦房坡儿上。

四爷心里一个闪悠,扭过头来。

“谁家?”

二拐子走出门来。

“小福子家。”

四爷扭回身子。

“他家有?”

二拐子朝小福子家的房上瞅。

“看不见。是他媳妇让我帮着晒上房去的。”

四爷疑惑地望着二拐子的脸。

“不会吧?”

二拐子斜眼看着四爷。

“四爷歇着,我去扛出一块来。”

不用,四爷说你回吧二拐子,便折身往小福子家走去。村胡同曲曲折折,各家房屋的朝向都由风水先生信口自由着,朝南朝北,并无定向。有人家门前空出一片场地,有人家却将大门挤到胡同的路边。然无论如何,各家门口必有一个粪坑,没了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家。谁家锅小要分家吃饭了,那分出去的儿子,收拾了灶房的锅台,接下就要在大门口挖出一方坑来,扫地的灰草,洗锅的稀水,铲来的粪便,从责任田捎回的草,一律堆进这个坑里。眼下已是冬末,各家都出了草粪,坑空空的,蓄半池臭水。出坑的草粪,圆圆垛着,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显示了马家峪村的田园景色。四爷从那坑边走过去,大口吸着村街上横流的气息。拐过一条胡同口,他突然登上了一垛圆高尖尖的粪堆,吊着脖子朝小福子的房坡上瞅。

那房的边坡上,有一块空隙露出青青的房瓦,余皆白白一片,晾晒着锯解的木板。那情景仿佛满嘴的牙齿突然门牙失落了,看上去使人冷丁儿伤心。四爷记得极清亮,刚才那儿还有木板严严铺着,现在突然不见了。什么也不消说,啥儿也都明白。缩回脖子时,四爷觉得有样东西在他心里梗一下,仿佛一根粗刺的木棍横在胸膛里。他缓缓走下那粪堆,回到家里,坐在一张椅子上,晒日光直晒到夕阳西下,才对人说,去村头等着,看小福子去刘街赶集回来没,回来了就传我一句话。

有人去等了。

马家峪人立刻全知道了,四爷去小福子家给我讨一块棺材板,那板就晒在房上,可小福子媳妇竟对四爷说没有。到此,村人们猛然想起来,似乎自海连长和吴干部进村,小福子媳妇压根没有朝外端过一碗饭。人们去问村头木匠,给佚祥做棺材,小福子家拿没拿出一块板子来。木匠用斧子敲着他的刨子想了想,说好像没见拿出来。人们再问木匠,小福子也会一手匠人的活,说没说过给佚祥做半天棺材工。木匠说小福子说过,可又说在刘街的生意正忙着。于是,村人们回想起,好像有一次有个讨饭的进了小福子家,空碗进去了,又空碗出来了。又有人想起来,在村顶的梁路上,过路人向小福子媳妇打探去刘街的路,她自己娘家是刘街的,她却对那人说,不知刘街在哪儿。还有人记起来,有一个货郎在马家峪,说谁给个馍吃,就送一包针,小福子媳妇说,不要针也得让你有馍吃,结果她针虽没要,给了那货郎两个馍,却都是放坏的酸硬馍,在水里泡上半晌还泡不软。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村人们抖落出来,摆在村头的落日里,任人挑拣着看,像在洗涮一挂鸡肠子,弯弯绕绕,丁点的脏物也要洗扔到一边去。最终,大家都觉得,小福子媳妇到底是刘街的人,不是马家峪的人。而小福子娶了刘街的姑娘,不仅没有给媳妇传一些马家峪的风尚去,还被媳妇带了一些刘街风尚进家。事情虽然都算不得大小,但也不能就这样任其下去,不然有了今日不给佚祥一块棺材板,那明儿又会怎样呢?不知要到哪步田地了。

村里的闲人都到了村口。

都在等小福子回村哩。

当春日成一团红泥软在西山梁上时,马家峪的四野便红得不见别的颜色了。就在这红日的余光里,马家峪好多家的灶房没有起灶烟,都在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就发生了。小福子踩着落日回来了,刚从梁上往村里下,就有人颠着碎步去告诉四爷。四爷不慌不忙从家里走出来,如同往日吃了夜饭,在村上走一阵闲步,慢悠悠晃着胳膊,摇到村口上,有人悄声说了一句,四爷来了,村人们一扭头,就自觉闪开一条通道,让四爷从那通道走过去。

小福子进村了,近了那村人的通道。他从那通道里,看见四爷迎着他走来,脚步先自慢下,脸上惊着一层薄黄,瞟瞟如集会一样的村人,把提在手里的一个挎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去,最后停住脚步。

他说:“都闲下……没事了?”

有人说:“没事了。”

他望着身边嫂婶,无来由地笑笑,说:

“该烧饭了。”

一个婶说:“我家生上了火。”

不容易地等来了四爷。四爷从通道里穿过去,慢悠悠如一条河上漂浮的一只船,待到了小福子面前,四爷像靠岸一样立下来,上下打量着小福子。小福子胆怯地注视着四爷的眼睛,想问一句,嘴张了,却没能说出话,倒还是四爷先开了口。

四爷如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

“赶集回来了小福子?”

小福子说:

“回来了四爷。”

四爷说:

“今儿刘街人多吧?”

小福子说:

“多。山里人人都闲,多。”

四爷说:

“生意好做吧?”

小福子说:

“还好做,眼下都盖房,木材卖得快。”

四爷说:

“照辈分,你该叫佚祥叫叔吧?”

小福子说:

“该叫叔。”

四爷说:

“佚祥的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木活停下了。”

小福子说:

“我家有,怎就不去拿哩?”

四爷说:

“我去了,你媳妇说没柏木。”

小福子喉咙哽一下,半张着嘴,脸上硬着蜡黄,木在村人们面前,嘴角颤抖,两眼痴痴望着马家峪人的脸,眼上慢慢挂上湿润。四爷瞟他一眼,说回去歇着吧,跑了大远的路。四爷这平淡的话,仿佛从小福子脚上解下一根系绳,他迟疑一下,说我回了四爷,四爷说回吧,他就从村人的夹道里轻手轻脚走过去,如木筏小心地滑过河峡。待过了那夹道,他软绵绵的肩背渐渐挺起来,脚步也快了许多。落日在人的肩上,如洗浸的一层红水。有狗静静地坐在人群中,望着马家峪的村人。四爷说都回家烧饭,没见日头快要落山了。就有几个村里的女人从四爷身边走过去,嘴里说这小福子的媳妇真真是不像话,这小福子也面条似的软,被媳妇的两个媚眼就逗得不敢管她了,都结婚一年了,又不是新结婚那阵子,图媳妇带来的新鲜,在一些事情上由着她。女人说着就走了,留下的男人们,却说小福子原先不错的,硬是让刘街这个媳妇带坏了。说小福子总该管管媳妇了。说话间,就有孩娃从胡同跑出来,到人群里喘着粗气说,小福子回家,没二话就掴了媳妇一耳光,打得媳妇嘴角流了血。有人问孩娃,是真的吗?孩娃说不信你们去看看,打完小福子就提着两块木板出来了。

村人们回过头去,果然见小福子提着两块上好的柏木棺挡板,从胡同走出来,像提着他和他媳妇的两张脸,低头走过来。村人们说小福子真是不错的,就怪娶了刘街那鬼地方的姑娘做媳妇。四爷望望走来的小福子,说明儿棺材做起了,后天大家伙谁也不要去做事,集中力量把佚祥埋到坟上去。

埋葬我是后几天的事。在吹奏葬我的响器的三天前,村人们没想到我家的桃树开得那样旺盛,也没想到马家峪村的另几株桃树,转眼间都红成了一团火,清浓的郁香,入院爬窗,又串街走巷。

那时候,村人们都闲在街上,围着做成的棺材,议论说佚祥这孩娃死得值得,有马家峪主持的这番葬丧,也算没白来人间走一遭,也算活了光辉灿烂一辈子。就在人们商量如何抬了棺材,绕村头穿行百步,循着乡俗习规,往坟上送我时,有人呀了一声,说桃花开了,快看吧,桃花开了!人们就发现,放我的棺材的边儿上,我家的那棵桃树开花了,花儿朵朵串串,火灼灼燃了一树,大红、深红、紫红、绛红的混合里,含了粉淡淡的薄白薄黄。院墙是剥落的泥壁,房屋是硬结的草壳,脚地是污脏的泥土,周围的树,都还干干枯枯,少有春来的颜色。可就在这方旧残的世界里,我的棺材的头上,绽放了一树的桃花,远看仿佛一圆日头火红红地搁在我的棺材头上,烧燃着残破颓败,照得一切都略透着鲜亮。人们再往村里看去,透过门缝,翻过院墙的塌豁,或拐过墙的一角,再或穿越村街,望到胡同底儿,看见别处还有挑着、翘着的一枝枝桃花,真真亮亮开在村落里。人们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该脱去一件了,冬尽了,时候已到了春三月。

就在这春三月马家峪满村荡漾的桃花的粉红味道里,三十里外大秋树村的外乡人,把他的女儿送我做媳妇。那阵子,村人正说不见杏花开,桃树却先自开了花。正说时,外乡人从岭上走下来,未入村就问在村头站立的贵德伯,说这就是马家峪吧?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问,村里是不是死了一个人?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说是不是叫佚祥?贵德伯便惊着,村里的其他人也惊着,说是叫佚祥,问说你是哪个村里的?外乡人说送佚祥的吴干部是他亲表弟,是吴干部让他来找马家峪的四爷的。再问啥儿事,外乡人就反问说:

“佚祥埋没有?”

贵德伯说:“明儿埋。”

“那就好,”外乡人说,“我赶来是想把我女儿配给佚祥一道埋。”

村人把四爷找来了。在我家残破的院子里,四爷、贵德伯、仁德叔,还有村中低四爷一辈、能主事的男人们,都倚着泡桐树,或靠在我的棺材上。新棺的木香味、油墨味和桃花的馥郁香味,混合成一股清纯清纯的香气,弥漫在院落里,流淌到村落去。四爷差人回家,烧了一碗荷包蛋,请外乡人回家坐。人家说还得连夜赶回去,就将荷包蛋端到了一树桃花下。

外乡人吃着荷包蛋,四爷说你知道佚祥是咋样死的吧,答说知道,吴干部全说了,要不是为了佚祥的这个死,也早把闺女给别人配了骨亲啦。

四爷问:“你闺女叫啥?”

答说:“叫秀子。”

“多大?”

“小佚祥半岁。”

“这么小就死了。”

“短命。”

“啥时死的?”

“年前,腊月二十八。”

“配给佚祥这娃倒真是合适的。”

四爷让贵德伯开了我家门,把我的骨灰盒抱出来,由秀子爹看了我的照片。秀子爹端详着骨灰盒,问他活着时很高吧?四爷说很高的。秀子爹说看照片他就是高个儿,说我秀子的个儿也很高。问他没有别的近亲吧?四爷说他是孤儿,马家峪人都是他近门近户的人。问说他死前没有正经订婚吧?四爷说没有,部队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秀子爹又问了一些别的事,诸如属相、生辰、喜好,四爷知道的答了,不知的也想着答了。至尾,秀子爹长长叹下一口气,说:

“有件事本不想说,又觉不能对不起佚祥这孩娃。”

四爷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是冤死鬼。”

村人们都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结过了婚。”

村人们静默不语。细风吹来,桃花的香味在人群中汩汩地流转,经日头一晒,那香味仿佛蒸散出来一样,带着一股肉身似的体温,越发沁脾入肺。

秀子爹说:“可她结婚了和没结婚一样。”

四爷问:“婆家在哪儿?”

秀子爹说:“刘街。”

四爷望了一眼村人们。村人们也都仿佛被秀子爹说的刘街二字扎一下,细微地一颤,如同寂静中,猝然有一个很响的东西落在人群里,把人惊抖了。

有谁问:“刘街哪一户?”

秀子爹说:“金矿矿长家。”

又问:“秀子是得病?”

“上吊。”秀子爹说,秀子当天结婚,当天就上吊死了。说秀子和那矿长家老二订婚几年了,结婚那天才知道,那老二原本很好的,自刘街发现了金矿,他爹做了矿长,他做了金矿的会计,他就和刘街的一个寡妇来往了。秀子爹说,是金矿使那老二变坏的,直到结婚那一夜,喜酒喝过了,洞房进去了,秀子脱衣上床了,那寡妇在他房下叫了一声,他就出门去了寡妇家。说秀子在洞房等到天亮,不见老二回来,就在洞房上吊了。说直到秀子死了才知道,他和寡妇好,秀子劝过他,他把秀子打得浑身青紫。说结婚那一夜,他去找寡妇时秀子跪下抱着他的腿,他一脚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泪和血把枕巾湿了个透。

秀子爹说时,村人们静听着。说到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桃树上有花瓣落下来,旋儿旋儿飘。按说当日开的花,当日不该凋谢的。可就落下了一片花,像入洞房那夜从秀子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殷红殷红,飘落到我骨灰盒的边儿上。我闻到那瓣花儿凋谢时粉淡的哀香味,如从遥遥的山梁那面飘飞来,浅浅一丝游进我的盒里,和我灰白的骨粉搅和着,使我的骨灰盒里有了一气儿水清味。

贵德伯说:“你们可以告那老二的。”

秀子爹说:“不行啊,他家开着金矿哩。”

仁德叔说:“可以去人把那老二揍一顿。”

秀子爹说:“老二手里也有很多金条呢。”

四爷始终沉默不语。有人问说现在呢?秀子爹说,人死了,人死如灯灭,不求秀子活转来,只求秀子死后能配一个好骨亲,无论男的家境如何,光景过得哪怕没盐吃,只要心好人善,让秀子在另一世能和和气气过日子,做爹娘的也就心安了。四爷抬起头,问说你把秀子的照片带了吗?秀子爹果真从口袋摸出一个旧信封,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给四爷。四爷一看,便知那是在刘街照的相。相片的背景是画布上的刘街的景,几幢高楼,一条大街,昭示了刘街的繁华和热闹。然那相片上秀子的脸,却彩成一团粉儿,嫩得如夏日的朝露,透着水亮,一碰就要滴落似的。秀子的眼睛很大,黑亮似山野的葡萄,只是略微透出一股忧伤,如罩了一层黑绸纱。相片是全身,她却坐着,仿佛被刘街捆了一样拘束。望着那照片,四爷想:哪儿就不如了那寡妇?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刘街,把照片递给了贵德伯,回头问:

“她当真是结婚那天上的吊?”

秀子爹说:

“秀子当真还是个姑娘哩。”

四爷说:

“她屈啊……就和佚祥订了吧。”

秀子爹说:

“真和佚祥配骨亲,也算秀子有一世好命了。”

然后,说了一些杂话,相互问了婚配的事宜,秀子爹起身要走了,说要给秀子真正完婚,就要给秀子用红松木做一副好房子,从村里抬到马家峪来。说秀子命苦,佚祥也命苦,生前没有天撮,死后有了地合,要隆重举行一个婚仪,说花多花少的钱,都由他这做爹的出。

马家峪人说:

“是马家峪的人娶秀子,不开金矿也要让秀子知道,马家峪人不是刘街人,不把钱往心上放!”这样说着,村人们去送要回的秀子爹。秀子爹从我家桃树边上走过去,至村街深情打量着马家峪,见到处露出一枝两枝火灼灼的桃花,四处荡漾着香味,说这儿真不愧是一个去处呵。

便走了。

葬礼的隆重,在马家峪村,前所未有。在就近的山梁沟壑,村村庄庄,也都是多少年没见过的盛况了。我的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善”字,秀子的棺头上,刻下一个又大又圆的“贞”字。两字涂金,在日光里熠熠生辉。那些邻村的人们,老远赶来凑热闹,以致数十年过去,到了寿终,也决不会忘记,马家峪这次配骨亲的葬礼。

而马家峪的村人们,不仅记得了这次配骨亲的葬礼,也还记得了配骨亲的婚仪和马家峪的团圆饭。

秀子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他们把秀子从坟里扒出来,放入一个新的红松棺材里。三个月前,下葬秀子时,她衣服穿了七层,塞满了那个狭小的棺材,如今她人还完整,衣也完整,且又在新棺里加添了四套春夏秋冬的衣服,放了乡下姑娘出嫁时所有的梳妆品,如镜子、妆台、头绳、发卡,还有眼下刘街时兴的香粉、雪花膏,这都是秀子家专程去刘街的百货大楼买的,满满塞了一棺材。

一切仪式都和活人娶亲一样。

四爷赶着他的胶轮牛车,日出时到了秀子家门口。二拐子在车上点了一挂响鞭,秀子家的门口就响起了司仪的声音:

“接客到——请新娘子上轿——”

有八条汉子,从秀子家抬出了秀子的新棺材。那棺材上盖了床单似的一块红绸。棺材的头上,用大极一块红纸贴着,上写了黄字:喜。从棺材起架,到棺材上车,鞭炮声鸣炸不断。一队响器班子,脱了过冬的棉袄,单穿着春时的夹袄,把唢呐、大笛、响器,吹得悠悠扬扬,欢欢乐乐,从《百鸟朝凤》,一曲一曲,吹到《鹊桥相会》,又吹到新时的《十五的月亮》。四爷赶着车走时,秀子家那八个抬客,又二人一组,抬了簇新的立柜、写字台、高低柜和一套新式高低床。这些都是三个月前抬往刘街的,如今再抬往马家峪。就这般,前面四爷赶车拉着盖了红绸的棺材,后边跟了汗淋淋的响器班,再后是一路箱桌,从秀子家门口,浩浩荡荡出发了。

近午时到了马家峪,牛蹄的声响,沉静悠然,如同秋末洒落在马家峪山梁上的白色小花。抬客们将家具排在村头,忙慌着把秀子的棺材卸下放入一架棚里。二拐子立在村头石上,燃了一挂响鞭,朝天上送去几个二踢脚的响炮,昭示了新娘子秀子的来到。接下来,是我家院里的繁忙。贵德伯朝热闹、杂乱的马家峪人扯嗓高叫:

“接新娘子——”

即刻,一切杂乱都有了头绪。七婶子从人堆里走出来,穿一件红布衫,脚上还系了红鞋带,头上缠了红头绳,半人半仙地朝秀子的棺材走过去,往常,挽扶新娘子的婶嫂,只需在腰上系段红绳,标志着吉祥就可。然这毕竟不是人婚,七婶不得不一身大红,既显着吉祥,又昭示着阳盛,使我和秀子在那边世界,不得对七婶和别的村人有半点麻烦。明告了我们是死过的人,去了人世的那方天地。七婶从院里走去时,紧步急碎,仿佛清风吹拂着一树桃花。有了七婶的大红,有了院落中确真的一树桃红,这十五年少有人烟的我家残院,虽在办着死人的丧婚,却依然有活人的生气。我的骨灰盒还放在桌上,但请人新画的一幅碳黑像,已经嵌在镜框里,在等着同秀子拜天地。

秀子被七婶接来了。一样是一幅画像,镶在尺大的红边镜框里。七婶在我家门口出现时,马家峪所有老人,除了被四爷、贵德伯、仁贵叔们安排了事情的,全都朝我家门口走过来,先对着秀子的照片惊了一声好水灵呵,瞧那黑眼子,接下就是一声感慨,说好女子薄命,善男人短寿。再接下,就是新娘子入门前的大鞭大炮了,噼噼啪啪,扯天连地,炸得村人们还未从感慨中灵醒,贵德伯就又高叫:

“挽新娘入院——”

七婶子在鞭炮声中抢走几步,进了我家的大门,那大门上有一副对联:

生不鸳鸯阳间泪

死结夫妻阴间喜

横批:

善贞相配

入了院里,一切皆归静寂。村人们立在院子四周,围成一大圈,安安宁宁瞅着中央。中央的地场,已经摆了一张老式方桌,上摆了我爹、我娘的黄色牌位,牌位边放了一个木斗。若为活婚,那斗就要用红纸糊了,装满上好小麦,插上一杆红秤,吊着秤锤,显示着极早时候,大户人家收贡纳粮的气派和喜气,庆祝新人也成为地广土肥的大户主人。眼下,那桌上的方斗,用黄纸糊了,斗内满是银箔捏的纸元宝,尖尖堆成一架小山,金斗银山,让我和秀子在另隅天地,享用不尽。就在这方桌面前,出来两位童男童女,男孩娃抱了我的画像,女孩娃抱了秀子的画像,规规正正并肩立着。

贵德伯唤:“一拜天地——”

男女孩娃对着方桌打躬作揖。

贵德伯再唤:“二拜高堂——”

高堂父母已谢世入天地神位,自然不须再拜。四爷是马家峪岁长辈高的老人,男孩女娃便转过身来,向端坐在罗圈椅中的四爷躬身一拜。

贵德伯又唤:“夫妻交拜——”

童男童女旋了身子,举着我和秀子相框,相对弯腰。事情办得十分圣洁,往日喜婚的夫妻交拜,必是笑声一片。今儿的交拜,静得少见。我和秀子的相框在交拜时,不经意中轻轻碰了一下,许多上岁数的女人,在那清脆的磕碰中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倒真是一对夫妻哩,活着该多好。然不消说,活着就不会有我和秀子这对夫妻,也就没了马家峪人家二十户、人头一百余的那次团圆饭。

全村一百三十口人,同吃一锅饭,已是几十年不遇的事情了,且也准定是马家峪村的最后一次。老老少少,一人不缺,日后的时势,再也难有这种乡下的风景。至少,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便不会参加了。着实说,那是一次马家峪人对自己的祭奠。我被安葬在马家峪的土地里,便和马家峪一道记住了这一切。那当儿,日光温暖,黄爽一片,村里人都被召来参加我和秀子的配骨亲,各户人家,门都掩了,屋里空着无人,连常年有病的,也被扶来坐在空地里。待贵德伯最后唤了新郎新娘入洞房时,我和秀子被送进了我家屋里。上房的东屋,摆满了从秀子家抬来的家具。我和秀子靠在桌子上,听见了房外的全部响动。

四爷立在我家院落的中央,唤说佚祥是咱马家峪的人,他在部队为着别人善了终,咱马家峪不能亏待他。不光把他埋葬在马家峪,还该让马家峪的孩娃们都知道,马家峪人活在世上,就该像佚祥一样,像他们的爹娘一样,活出一股精气儿。今儿全村谁家也别烧饭啦,都到村头吃大锅。三天后,村里人无论老少,都去坟地埋葬佚祥和秀子。比佚祥辈分大的,抬棺整墓做帮手,比佚祥小辈的,一律照辈分戴孝布,送丧到坟上。

这就开始吃饭了。

锅灶垒在村西头,那儿早先是马家峪生产队的打麦场,现在地分了,仍是马家峪各户人家的打麦场。早先那儿每年都积起几圆麦秸垛,眼下,村中二十来户人,积起了二十来圆麦秸垛。垛数和户数相等,只是垛儿小下许多,远看仿佛是一地雨后的野蘑菇。锅台在麦场的最头上。菜是马家峪人自种的,萝卜白菜、大葱大蒜,年后谁家没吃完,就都拿了出来。面是全村对出的,不按人头,按着门户收,有了挖出一升二升,没了挖来一碗两碗。

眼下,那大锅的肉菜,在锅灶上热沸沸炒了三锅,雪白的蒸馍,在锅灶下垛满了一席。麦场上没风。天空里浅云淡淡。菜香馍香的味儿,被日头晒成金亮的颜色,四溢着扩散。村人们都回去端了自家的碗来,自觉地排成一队,去盛菜拿馍。老人们在暖洋洋的地方坐着不动,孩娃和媳妇们给他们端了过来,敬在手上,又回去排在队里,自己打了菜,回来坐在老人的身旁吃。菜勺一个一个传下去,没人勺得太满,也没人勺得太少,都是将满不满的半碗。有孩娃勺菜时,在那锅里捡肉,他家的大人会不轻不重打他脑壳一下,骂:

“不要脸啦!”

孩娃回头一望,忙不迭又将那肉片儿丢进锅里。这当儿别的大人说:

“让他捡嘛,孩娃儿家就是这样。”

那孩娃的爹娘就说:

“从小由了他,长大就不是马家峪的人啦。”

这时就有坐在边上的大人,忽然从自己碗里翻出一块肉来,放进了那孩娃的碗里。

祖祖辈辈,马家峪都遵循着一种惯例,每年麦收之后,全村人在麦场上吃一次团圆饭。吃饭时,女人的争吵隔阂忽然没有了,化解在那香热的馍饭里。男人们是不和自家媳妇孩娃一道吃饭的,他们聚在一起,边吃边筹划下季种收的打算。然这种习俗不知从哪年忽然没有了。今儿再聚在麦场时,依然是老婆和媳妇娃儿在一起,男人们相聚在一起。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将四爷围在中间,端着菜碗,拿着大馍,吃得山呼海啸,说:

“这菜炒得盐少了。”

又说:“馍倒暄虚。”

再说:“那海连长和吴干部,万不会想到,咱马家峪葬了佚祥,还给他配了骨亲。”

还说:“妈的,世道真真不是世道了,外面都没有咱马家峪这般的村庄了,满天下都是刘街那样的人。”

至尾,就都齐声感叹了一阵世界,骂了一阵刘街,开始筹划起三日后我和秀子的葬事。

葬我的队伍是日出时出发的。

我的坟墓在马家峪与刘街当间的一条梁子上,几近到了刘街。那儿是马家峪祖坟。我被按照辈分埋在爹娘的坟脚下。从我的坟里出来,我和秀子相伴着立在祖坟的顶上,踩着一块大青石,手扶着梁上的野槐,能清清亮亮看见刘街的繁闹。刘街的繁闹,从罢了早饭开始,如炊烟般渐渐升起来,到日落时分,又如炊烟一样渐渐落下去。刘街的物景,招招式式,尽收在我和秀子的眼睛里。每每立在那肥厚坟土上遥望刘街的当儿,我就想起马家峪人葬我时,在刘街扬威的盛气的神圣,使人心里总有股清泉般爽心的惬意。

配骨亲配到这般隆重,比常人安葬还要热闹,这是马家峪人原先也没料到的。时势到了今日,娶亲送葬,请一班响器,是极平常的事。加上秀子家来送葬的人,说秀子在阳间命苦,到了阴间,再不能委屈了她,要把陪她的一路箱桌,真真地烧在坟上。所以我和秀子一被抬上马家峪的梁路,那被糊了白纸的红立柜、红写字台、红高低床一类的家具,都随着棺材抬了上去。我家门上三日前贴的红联,过了三朝喜期,也换成了白联,联句是依然的老话“生不鸳鸯阳间泪,死结夫妻阴间喜”,然横额却换了四字:

仁仁爱爱

葬事遵循着马家峪乡俗:最前有小我一辈的男娃举了花圈,花圈上飘了一副挽联。挽联是从哪本书抄来的,句文是:

年少帮去,图一善字,只为好人再难得。

妙龄别世,求一贞字,应愁秀女无处寻。

其余的一路箱桌上,皆写有祭、寿、奠、福的字样。村里的男人,都抬棺抬箱去了,女人们则举了纸扎的金山银山、金斗银斗、金牛银马,孩娃们则戴了孝布。前走花圈,后跟我的棺材,再后是秀子的棺材,最后是箱桌和孝队。整个马家峪的人,都出动了。日头很好,山坡上的青草泛出了一层绿意。有村庄的地方,缀着一树两树桃花。恰逢刘街的集日,当响器在梁上奏曲《升天堂》的曲调时,梁上忽然安静许多,山山野野,都能听到那送葬的调儿。赶集的乡下人,加快了步子,走在葬队的边上,凭空增加了葬队的浩荡。待那响器班儿歇嘴时,山梁上便鼎沸起极大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仿佛过去的不是葬队,而是刮过了一场大风。

“你们是马家峪的吧?”

“马家峪。”

“一下死两个?”

“配骨亲。”

“配骨亲也闹得这般声势呀,了不得!”

队伍是在近午时候靠了坟地的。日头已临了正顶,忽然飘了一阵浮云,山梁上刮起小风。村人们对四爷说,得埋快一些,别淋了雨水。可四爷不做声,到往坟地去的路口时,忽然立下来,往刘街打量一阵子,回头说:

“从刘街过一遭。”

葬队往刘街去了。在马家峪一带,无论娶亲或丧葬,队伍从繁闹走过,是一种显摆,也是一种规格。死去的人,非在村中享有极高声望,一般不绕道去那繁闹的去处。可四爷领着我的葬队去刘街。响器班的人吹了一路,见又要绕道,掌班就紧走几步,追上四爷。

“咱原先计划没有说要从刘街走。”

四爷乜一眼掌班。

“马家峪给你们加钱。”

掌班脸上的急色淡了淡。

“加多少?”

四爷道:

“你说。”

掌班道:

“每人加两块。”

四爷说:

“每把响器加五块。”

掌班煞了一下裤腰带。

“有这钱让在刘街吹死也成。”

葬队在乐声中浩浩荡荡下了山坡,队伍缓缓挨了刘街头。四爷在前招了一下手,葬队就都立下来。正是刘街集盛的当儿,满街壅塞着赶集人,扬荡着叫卖的吆喝。我从棺里看见,四爷给贵德伯说了啥儿,那一路箱桌,就从棺后抬了上来。接下猛然响起了鞭炮,把刘街炸了一个愣怔。跟着,四爷从腰里抽出两条红绸,并死摆下四条长凳,前后各二,使我和秀子的棺材,紧紧相并,搁在四条长凳上。然后,四爷把红绸分别搭在两个棺上,命人把那真桌真箱烧了。骤然,在天阴的刘街街头,响了鞭炮,又烧了白纸糊的真箱真桌。火光闪闪烁烁,响器声哀哀悠悠,一下子刘街的赶集人像洪水一样卷过来。我和秀子,因是浅寿,棺材不是漆黑,而是淡黑淡白。那棺材头上各有一条红绸,棺前火后,又放一小桌,摆了我俩的相框、供品,点了三炷香,人们一看,便知是配骨亲的合葬。然无论啥老人,都未曾见过葬人要烧真桌真箱。于是,在那火里乐里,有很多的啧啧。赶集的人拥过来,刘街的店铺便冷清许多。有刘街的人,从店里锁门出来,挤进人群,一眼看了,惊叫一声,呀,这不是秀子和那当兵的佚祥嘛。于是,又忙不迭儿退出人群,告诉别的刘街人。于是,又有许多刘街人,从家里拥出来,看那烧起的大火,听响器班吹《天堂乐》《过小桥》《回人间》和《找判官》。街头是一块极为宽敞的地场,原是卖菜卖鸡蛋的市面,这忽儿有了这番景色,便到处嚷嚷我的鸡蛋——,我的菜筐——;我的鸡蛋——,我的菜筐——。任如何嘶唤,看的人仍是愈来愈多,挤进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又往里面挤。有人都已爬到了我和秀子的棺材上,直到二拐子走过来,说爬棺材不怕不吉利呀,那人才又骂着朝后挤。一时间,竟闹得刘街仿佛地震了,人山人海,雾腾腾的,满街都是一样的话: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终于燃尽了。花圈起动了。棺材抬起了。童男童女抱着我和秀子的相框,跟着花圈前移了。吹手们,把脸仰向天空,把乐器吹得悠扬响亮,箫声笙声,唢呐声笛声,一律吹奏成一条纯净激荡的河流,载着相并的两个棺材,从刘街漫过去。四爷是那河流上的一个舵手。这丧婚的队伍,汩汩漂漂,船筏一般浮动在街面。好些年来,刘街因为一条公路经过,脱开了旧日厚朴的静寂,都市气息日渐浓烈,街面店铺林立,店铺后竖起楼房。原来的刘家涧人,几年间突然丢掉了喂养几辈的老牛,把光景过到了乡间都市的田地。每日呈现在眼前的风光,不再是田野的日出和山梁的日落,而是急急忙忙地从洛阳运回半假的货物,急忙忙卖给和他们早几年一模一样的村人们。今儿,马家峪的这支葬队,又载回了他们久已湮没的记忆。响器班的乐声,吹拂起往日岁月的尘灰,刘街人忽然记起,几年前他们是刘家涧的人。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开店铺的锁了门窗;粗粗糙糙,加工城市服装式样衣裳的女人,离开了脚踏的缝纫机;煮了鸡子撒上盐的,从挂有“驰名道口烧鸡”的牌下走出来;拨着算盘的老人和按着计算器的年轻人,都停了那忙乱的手指;着实离不开的,如身后三斗桌的抽屉堆满了钱的会计们,就把头从门口举出来,把一条刘街的街道,塞成挤坏了开不走的长途客车。二拐子在四爷身边,高昂起头来,斜眼瞧着满人间的赶集人和刘街人,鼻子两侧,红红地挂了两片儿笑。葬队前打花圈的马家峪晚辈,徐缓地压着脚步,把花圈举得老高。花圈上挽联的白纸条儿,在空中一荡一荡地飘摆。棺头上的“善”、“贞”二字,像两只夜间的车灯耀眼。眼下,乐班吹的是《入墓歌》,那凄哀的曲调,缠缠绵绵,细雨一般,极像从花圈上凋落在山坡上的朵朵纸花。响器班的乐手,先还为那多得的五块钱惬意,又为自己的年龄,非三岁孩娃而在刘街凑热闹感到羞答。这会儿真的落在了刘街的人海里,想,即使淹死也值得死这么一次,索性解了衣扣,露出铁锈红的胸脯,吹得晃头摇肩,前仰后合,仿佛自己已被乐声抬了起来。而那迟缓走动的脚下,似乎不是沥青路面,而是起伏跌宕的河水。响器后面,先前那些抬箱抬桌的男人和一溜儿白云似的孝队,在这神圣隆重的丧婚里,忽然觉到了一种意味,便紧紧地跟在队伍的后面,不断答着刘街人的问话:往哪里?马家峪坟。前面是马家峪的四爷吗?哎。这秀子要合葬给谁?没看见嘛,是马家峪的马佚祥,原是你们刘街的,叫刘佚祥。啊,知道了,这秀子和佚祥原来都是刘街人。刘街有人忽然想起来,秀子和佚祥竟都是刘街的人,如今却要合葬到马家峪。于是,便都想到了我的舅和那开了金矿的秀子的公婆。纷纷扭头去找起来,问起来。说话间,街心的刘家大酒楼,已被丧婚的队伍牵到了乐声里。在那清亮的声响里,舅的楼店如被煮了一样蒸腾,先还开着门窗,乱哄哄有客人和被雇来的掌勺师傅跑出来看热闹,后来,那门窗便被关死了。四爷在队前,轻轻咳了一声,队伍便就站下来,在舅家的楼前,消消停停,响器班吹了一曲《找家园》。舅家无声无息。新起的楼房仿佛淹没在了乐声里,直到热闹的人,指戳着那门说够了,四爷才又咳一声,葬队又慢慢抬着一双黑棺朝前移。到秀子婆家经营金货的店门口,四爷再将葬队收拢住,传响器班,吹了一曲《奔天堂》,才又令葬队开进。金店门口立着的,是秀子婆家小女儿,她看着十六人并抬的两个棺,看着那棺前孩娃抱的我与秀子的相,迟疑一阵,咬着嘴唇退回去,反锁了店门,再也没有露面。然那一双瘦眼投射出的目光,却死死地扎在窗玻璃上。过了金店,也就差不多走尽了刘街。二拐子回头望了一眼,说四爷,再从街上过一趟吧,让刘街人好好瞅瞅马家峪人的武威。四爷没言声,只是高扬着鞭子,赶着牛车,载着刘街满世界的人头,迟缓地朝前走。这时,刘街上空的云气,已被马家峪丧婚的响器班子吹散了许多,日头也露出一层薄面,有黄黄的光亮,抚摸着我和秀子的棺木。棺头的两个“善”、“贞”金字,在黄朗的光亮里,显得耀眼,刺疼了刘街人的眼目。跟着队伍拥来的人群,依然紧随着不散,高唤着停下吹一曲,停下吹一曲!然四爷却怀抱着胳膊,脸上硬着厚极一层木然的神色,端端地走在队前,半倚了我的棺材,将头歪在一边,让我棺头刻的“善”字敞敞亮亮露出来。他一步一步走着,微合双眼,如往日赶牛车进刘街拉货时沿街过路一般,对人山人海,对刘街的这番热闹,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二拐子又从队后追来,说,四爷,该调头了,刘街走尽了,四爷才回身看了一眼刘街,说放一挂响鞭,不回了,响器班吹累啦。二拐子一怔,燃响了湖南浏阳的千响鞭,噼啪声炸乱了响器班的乐律。为了使乐声不被鞭炮的声响淹没,响器班的乐手把头硬在空中,身子僵着不动,仅让手指和脸腮掀动在忙乱里。一时间乐声鞭声,汇成一条滚滚的山洪,冲塌了刘街的楼房、刘街的店铺、刘街的繁华和满世界拥挤的刘街人。可是二拐子和马家峪别的人,响器班和抬陪嫁的男人们,没有谁看见四爷昂扬在脸上的气色突然退去了;也没有谁看见,刚走过的刘街的路边,又多了一家新的店铺,上挂了方正见尺的宋字招牌,写有“马福子木器店”六个大字。在那招牌下站立的,正是小福子和他的媳妇。小福子和他刘街的媳妇,竟没有来送葬。他们也在看热闹,但他们不像别的刘街人,紧追着葬队看,只远远地站着,身子没有离开铺门,仿佛那一对身子,被稳稳地镶进了新店的门框里。

四爷看见了这店铺,也看见了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他媳妇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小福子的肩膀上……

四爷带着葬队回了马家峪。

日头西移时,马家峪的坟上,洒落着金灿灿的光色,坟地四周的麦苗,绿茵茵的。远处的山梁,幽静寂寥,零散走着从刘街回来的赶集人。就这个时候,马家峪以辈辈相传的习俗,照男左女右的方位,将我和秀子葬入了丈二深的墓洞。墓洞里那蕴含了几千年的温暖甜腻的土味,滋润进我的棺材,又渗入我的骨灰盒里。我踏踏实实闻到了土地的气息。

海连长和吴干部再次来到马家峪村,已是半个月以后。他依然穿了那套百姓的便衣,和吴干部并肩从梁上走下来。他要回部队了,他最后来和马家峪人道别,也来看看葬我的坟地。他来那天,春日也毫不犹豫地来了,山梁上满是翠青的野草。天些微阴沉,有薄薄云朵游动。马家峪的柳树、杨树,都已泛出勃勃青色,槐树榆树,枝皮也都胀了起来。那时候,马家峪人都下到自家田里,不是锄草,便是追肥。村子里静极,各家门都锁着掩着,村街上走动着懒洋洋的狗。鸡子一群一群,在房檐下刨着食儿。他们在村头愣了一下,先自到了我家。我家的屋门敞着,院里清爽洁净,很像住了人的人家。海连长和吴干部走进去,见那桃花依旧旺盛,依旧火灼灼一树燃在空中,且还夹了片片绿叶,越发衬出桃花的鲜红和清纯。再往里去时,就看见那门上白纸、红纸的对联,而从门里出来的,却是一个讨饭的老人。他说马家峪人收留了他,让他久长地住在那儿。海连长和吴干部看见,那讨饭老人不仅住下了,还在我家窗下,开出了两块地,不知种了啥儿。那土地的气息,浓烈烈地荡漾出和我的墓洞一样的腐暖的清味。

大校

其实,写小说和讲故事完全不是一回事。

其实,讲故事也就是写了小说。

我无法依着惯例来写这部小说,大校旅长汪洋的真实经历束缚了我对小说的想象。许多时候,我们所说的真实是小说的天敌。还有一种情况,想象必须向真实缴械。放弃想象和放弃真实都可能使经典产生,可二者都不放弃的时候,则往往使作家尴尬,露出马脚。道理似乎谁都清楚,写作中的诸种原因,又使你不得不二者兼顾。

眼下,我所遭遇的,就是既要熊掌,又须得鱼的事情。汪洋没有提供给我一部小说的全部资料,按我最初的看法,他也许连构筑故事房屋的一半砖瓦也没有提供。我不否认一个人就是一部小说、一部史诗的说法,可你也得承认,还有的人,一生不过是一篇小小说、一段顺口溜或者一句歇后语而已。汪洋不是后者。汪洋的父亲是今天稀有的在世的老红军,哥哥汪海曾经是一位步兵团的副团长,而他们父子三人,又都是或说曾经是地道的农民。这种境况,足以让汪洋或者汪海,再或他们的父亲汪荣贵成为一部可传后世的军事文学作品。可惜我对他们的采访少了。事实上,我也没有能力像了解我自己和我的家族一样了解他们。我的感情始终和他们父子三人的某些经历隔海相望。我现在所进行的是一次吃力不讨好的写作,其结果大约已未卜先知:这部小说,既不是大校的真实历史或传记,又不是一部纯粹虚构的人们共识的好小说,尤其不是一部好的军旅小说。好的军旅小说,自有其他的标准。我想,我写的是一篇破绽四溢的所谓的文章罢了,是一则有关汪洋大校和他的家庭、家族的蹩脚故事罢了。这则故事,既是汪洋的,又是作者的;既不是作者的,又不是汪洋的,和我们今天看到的一些亦真亦假的历史和传记同属一个范畴。

让故事从九月二日开始,因为我写作的今天,正是九月二日——也许从九月一日或三日开始,故事会是另外一番模样,人物会是另外一种命运。这就是写作的魅力。许多作家,都喜欢把故事的时间放置在他所处的真实写作的时间(季节)里,连那些历史记录员和传记作家也有此病。仿佛这样更容易把内心的漂浮物打捞上岸似的。

这一点我不愿费神免俗,还是循规蹈矩好些。

九月二日的北京异常凉爽,秋风习习,可九月一日还很有几分燥热。夏秋之交,好像就是九月二日这一天。这一天天高云淡,极目可到遥远之外,能看见耙耧山脉在转低了的气温里,显得温柔舒展。褐黄色的土地上,有淡薄一层半青半白的气息,在玉米的夹道里缓叮缓当地流来流去。汪洋从小镇上的火车站出来,他一身笔挺的呢料军服,哐哐当当把周围的目光吸了过去,肩上的两杠四星,闪烁出的光泽使小镇的车站广场,嘭的一声明亮了几成。坐着火车再向前四十分钟,也就到了县城。在那个县城里,有他当了六年县长的哥哥汪海,有他已经十四岁的儿子汪平平(事实上汪平平并不是他的儿子)。他已经五年没有去过那个小城,十二年没有回过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耙耧山脉。他应该继续前行四十分钟,坐着该县最豪华的轿车荣归故里,毕竟他从一个地道的青年农民参军入伍,二十二年后,成了战略导弹部队最年轻的上校旅长,二十五年后,提前晋升为大校旅长。如果一周后,他指挥的最新型号的导弹在中国西部发射成功,其他环节再不节外生枝,他就有可能被破格提为基地司令部的参谋长。那时候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最年轻的少将,然而在战略导弹部队,他将是将军中最年轻的一员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才使他没有去县城找哥哥要车,甚至回来连给哥哥一个电话通知都没有。这多少和有些高官爱好贫衣一样,也多少有些享受皇帝微服私访的味道。这样说,对大校的心情有些以偏概全。确实存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基地司令员让他回家滞留一至三天,必须在新型导弹发射的前一天,乘飞机赶到西部的发射基地。他不想在县城的酒桌上耽误他的金银时间。

命运中更为光亮炽白的阳光,已经照射在了大校饱满的前庭。这最为关键的时刻,无论他是作为一个普通军人,还是作为即将晋升为少将的大校旅长,他的岗位都应该在那漫无人烟的戈壁滩,在发射架旁供他发号施令的指挥室。可这时候,八十七岁的老红军,迈着蹒跚迟缓的脚步,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他又偏偏奉命从戈壁滩到北京参加为军委首长汇报战略导弹部队最新系统的电脑全自动发射演练,返回途中必经豫西山区。于是,一同前往北京的基地司令员说了一句,回家看看老父亲吧,发射前赶到发射现场就行。

他说,算了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司令员说,不要让人家说,军队干部官至师以上,都彻底官迷心窍,都是不孝子孙。

从小镇上一排排黄白相间的目光中挣脱出来,大校租了一辆三轮机动车,开始朝耙耧山脉的深处行驶。田野上的玉米因为干旱而瘦弱早熟,金黄色的温馨,在机动车四周铺排下厚厚一层。望着穿行在田地里的乡村官道,呼吸着烫鼻的玉米的棕色味道,大校的内心没有久别归故里的潮涨潮落般的激动。他的脸上漠然而略带麻木,还有秋叶一样薄薄一层却十分清晰的忧愁。他对耙耧山脉的情感早年就像母亲亲手给入籍城市的儿子穿上的千层底儿布鞋,弃之不忍,穿之违心。而提干以后,则像久违乡村的老干部品尝家乡的小米或者红枣。他档案中的每一页,凡有籍贯或入伍所在地的栏目,他都认认真真写下:耙耧山汪家沟,本人成分:学生,户别性质:农民。他为他的出身,能在今天档案中写出“农民”二字感到有藏而不露的惬意。他从来不像哥哥年轻的时候,不停地抱怨老红军把他们变成了农民,不像哥哥那样有些戏谑又隐藏不住内心的得意,在军营对上级、下级不停地说,老头子顽固不化,一边到处去给青年学生讲革命故事,一边还要在老家赖人家二亩地春种秋收。从入伍的第一天起,大校就开始怀疑父亲所谓红军的历史。他坚信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尽管父亲确实是一位红军。大校为父亲是农民而自卑,为他自己是农民而自卑,可随着岁月的推移,随着他的奋斗对命运的改写,他不再为他是彻头彻尾的农民感到有丝毫的不快。相反,他在和上级首长谈话时,当触及官职地位,他说,我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正宗的农民,做官做到今天,该满足了,比比我那些同学、战友,我还有什么可说呢?他说,我不图做官,我只望做一个称职的军人。他从连职开始说这样的话,直到成为一旅之长,开始听别的农村籍军官说这样的话。他每一次这样说的时候,都能看到上级首长目光中晶亮柔和的满意,都为自己曾经是农民而暗感自豪。和当今城市人坐在咖啡屋向情人诉说孤单和痛苦一样,大校从痛苦中得到了享受和自豪。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农民和耙耧山脉,都已成为他作为军人和一级级向上晋升的动力和资本。然而今天,他不再这样说了,因为今天的营、连职干部,像他一样给他说同样的话时,他的心门豁然洞开,看到了那话后的虚假和反意,从而导致了他对当初自己那样说时的真诚大打折扣。同时,他也不说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成为巴顿的军官就不是好军官那样的大话空话。他觉得这两种话语,都同样矫情和虚假,后者还有狂躁、轻浮和无知。他把一切都深藏在内心之中。他和哥哥汪海的差别就在于,一个人的心是在脸上,另一个人的脸是在心中。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作为农民给他带来的耻辱,和为了摆脱这种耻辱他所做出的牺牲和努力。

二十五年前,汪洋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导弹发射旅的大校旅长。还有望在不久后成为一员少将。那时候,在某一天的下午,他穿着肥大的新兵军服,踏着那一场年前的冬雪,往镇上的乡公所急急走去,把送行的民兵连长远远地甩在身后。就在他现在返回耙耧山的官道上,他们一前一后像不是同路的行人。

民兵连长唤,洋,你慌啥?

他停身回头,把手放在嘴上哈着十七岁的青年热气,你快些,走慢了到镇上怕没有菜和馍了。

民兵连长赶上来,没事。我每年都送走一批兵,我知道啥时候赶到正好开饭哩。

问,真的是白菜粉丝熬肉?

答,你哥当兵走时你不是送了嘛。

问,白馍随便吃?

答,那当然。你们是去保家卫国哩,还能不让随便吃顿白面馍。

说,我哥走时是义务兵随便吃,送的人一人只让吃一个。

说,今年肯定还是你们随便,别人定量。

他说,到时候我多拿几个,你捎回去给我爹和我娘。

民兵连长把他领出的双份四个白面蒸馍捎回村里给了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汪洋在到部队后的第一封家信上问了此事。父亲的回信上说,他妻哥什么也没捎回来。又说你当兵了,千方百计要提干,提干了什么白馍肉菜天天都有了,不要像父亲这样为了白馍干了半截革命,却又成了吃不饱肚子的农民。汪洋没有辜负老红军的话,在新兵连训练期间他就显示了一个士兵不凡的毅力和素质。共同课目中跳木马,他三番五次跳不过,纵身起跳不是突然停步就是骑在马头上,教官排长最后急了在他屁股上踹一脚,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农民,我看你一辈子都别想成为一个军人。

这件事是大校汪洋的真实经历,后来转化为汪洋成长为一个军人的原动力。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教官排长是发射旅的老旅长,汪洋升任旅长后他以副师职进了干休所,我去采访他时他同样说了这件事。说在某一个深夜的木马前,他亲眼看见汪洋跳不过木马,就噼噼啪啪朝自己的脸上打耳光,在酷冷月白的耳光响声中,汪洋又一跳就飞过木马了。

嘉奖令

新兵二连九班战士汪洋,在新兵训练期间,刻苦努力,各项成绩突出。尤其在旅组织的共同课目比赛中,获跳木马单项比赛全旅第三名,特嘉奖一次,以资鼓励。

新兵一营营长:范同志

政委:赵庆红

一九七四年×月×日

我很少说起我的家事和那段新兵生活,很少说起过我下连队后当战士的一些经历。那些经历已经成为另外一些军人的笑谈,他们有根有据地指责我们的做法是小农意识,是我们的意识阻碍了这支部队前进的步伐。现在我当旅长了,我得承认他们说的话不无道理。但他们只看结果,不问原因。比如说我汪洋——一九七四年是什么时候?全国都还风起云涌,五洲震荡呢。我父亲很幸运,他是从文化大革命中期开始成了背叛革命的叛徒的,有段时间,他天天和村里的地富反坏一起戴高帽子游街,有时还到镇上和县城挨斗。人家让他趴在地上把沾在一面红旗上的痰舔净,他就趴在那面旗上把不知谁吐的痰舔了。那年队里分夏粮时,别人回家吃饭让我父亲在麦场上看麦,一头猪去麦场上偷吃小麦被我父亲轰走了,可村里人分粮时在麦堆里发现一泡猪屎,又恰巧该给队长家里分,一个社员用木锨一铲,队长看见那鸭蛋似的一块猪屎了,把我爹叫到麦堆前,说汪荣贵,你过来,把这泡屎吃了今天给你家分小麦,要不吃你家一粒小麦都不分。信不信由你,这就是我父亲当时的真实处境。我家的日子怎么过?我爹是不是真就当着全队社员的面。把那一大块猪屎吃了有待考证,但从全队社员有的哈哈大笑和有的人跑到麦场外偷偷地哭,说队长这辈子不得好死这些情况来看,我父亲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在那个时期实际上已经被降到了最低点。那一年我们全家分了多少粮?一个工分九分钱,一个人头二十八斤麦,我、父亲和娘,三口人一共分了八十四斤。有一天,父亲说,洋,又回到解放前了,没粮吃,没路走,当兵去吧,有一朝出人头地回来在队长脸上吐一口痰就行了。当时我不足十七岁,又瘦又小,跑几里路读书两腿就发酸,可队长人高马大,是复员军人,是一位工程兵,专门开山放炮,搬石头扛炸药。从部队回到家时,把麦场上的石磙扛在肩上在麦场上走了一圈,把全村人都吓得不敢大声说话了。他能扛动石磙,他就当了队长,我怕队长,父亲更怕队长,一村人都怕队长,然而队长怕支书。支书和我一样又瘦又小,可队长见了支书就像见了他的爹。村里的民兵连长是支书的妹夫,因此队长得让着民兵连长。我是通过民兵连长当兵的。我和民兵连长的妹妹订婚了。民兵连长管支书叫姐夫,我管民兵连长叫姐夫。农村的亲缘关系永远是一张网,这网包罗着农村的政治、经济、文化、道德和历史。我这样说一点不夸张,不玄虚,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明白这一点。任何一户农民不在这网上扭个结,拴个扣,他就别想在农村活下去。那时候我家就在这网上缺少一个扣。这样一说,你就明白在队长要让我父亲吃屎的时候我为什么能参军入伍了,就不用对我的家庭刨根问底了。总之,我要说的是,接兵的人问我为什么当兵时,我说为了保家卫国,事实上我在心里并没有排除另一个念头,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队长的脸上替父亲吐上一口痰。这个愿望在我入伍后第四年时实际上就变得太容易实现了。我在部队的发展一帆风顺,前途光明如日。在新兵连因跳木马获得旅里第三名之后,我的单杠、双杠、射击、队列等共同课目,踏着我的血汗上来了,成绩都在优良以上。我是我们那个新兵连进步最快的一个兵。凡受过屈辱的人都明白,能把屈辱作为动力,世界上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达不到的目的。理想其实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人生飞翔的翅膀。这话很幼稚。扇动翅膀容易,想长时间飞翔却需要耐力和毅力。什么是耐力和毅力?想把屈辱还给那些使你受辱的人是最好的耐力和毅力。农村兵大抵如此,农村军官也大抵如此。有的战士退伍了,有的战士入党了,提干了,有的农村籍战士一提干就止步不前了,有的干到营职把老婆随军就不思进取了。这里最根本的差异除了人和人才智的不同外,就是他如何理解、看待和利用他们在农村那段人生的财富和屈辱。在学校时我的理科好,我从新兵连分到发射营,担任一连一测试排的二号手,便开始在被窝打着手电背测试专业的基础知识。我跑四十几里路去一座中学请教一位物理老师,听他给我讲解一张测试电路图。我用父母寄来的卖鸡蛋的钱,专门托连队干部出差时给我买几个电阻做实验。我第二年就成了测试排二班的班副了。我改进的测试仪器零件虽然没有成功,可我被评为全营仅有的一位战士发明家。第三年我就在老兵退伍后,荣升为测试排的班长了。第四年我休假回家时,就可以在队长的脸上吐痰了。有能力报复队长,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是班长,根本原因是村支书得了恶症,他让他的妹夫做了村支书。就是说,四年光阴,人世沧桑,我当了班长,我未婚妻的哥做了村支书。老支书、新支书都看到了我前程的光色,在我哥哥汪海将提干时,由他所在的步兵团给村委会寄了一张家庭政治情况调查表,需要村委会在那表上写下家庭历史清白几个字,需要村委会在那表上盖个章。这时候新任村支书拿着那表找了我父亲,说老大汪海怕要提干了。父母亲满脸喜悦说,支书你就在那上面盖个章,这是孩子们一生的前程哩。支书说盖个章容易,啪嚓一按就行了,说两家是这样的关系,就是你真的是叛徒我也要在上面啪嚓一个大队党支部的章。支书说完这话我父母就哭了,那泪水决定了我一生的婚姻。支书说我妹不小了,写封信让老二回来领个结婚证。那年九月初我就回家和支书的妹妹领了结婚证。那天天气特别好,全村的人都在村街上看热闹。我在前边,支书的妹妹扶着父亲在后边,我们从人们的目光中走过去,到队长家,看见队长蹲在屋门口给他的孩子们补裤子。抬起头来,我听见哐的一声,队长的脸成了苍白色。他三岁、两岁、半岁的三个孩子,每一个脚上都穿了白孝鞋,缩在门口,盯着涌进他们家的人群,浑身抖得咣咣当当。我说队长,我们是一家人了。这时候队长的父亲从他家屋里冲出来,啪的一声打了队长一耳光,说快给你荣贵叔跪下。

队长就像一棵大树倒了样,轰隆一声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来。

我没有把痰吐到队长的脸上去。

我把那个多年耿耿于怀的念头咽进肚里了。我只对队长冰凌落地一样笑了笑。

一年后,当我成为排长时,在我和支书的妹妹依着乡俗完婚的那天夜里,队长在他媳妇的坟前上吊了。

其实,大校的叙述,时有文学的色彩,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对自己的身世有虚构的成分。是否可以这样说,虽然汪洋的话里没有水分,但却不无疏漏之处。或者说,他有意向我们简略了他的某些经历,有意对我们忘记了他的成长史、婚姻史和家庭、家族史中的某些关键性情节和细节。他是大校,他是战略导弹部队屡建奇功的王牌旅的第八任旅长,这个旅曾产生过七位将军,其中有一位是上将,一位是中将。而汪洋,也即将登上一个新台阶,迈入将军的行列。因为这些,我们没有权利硬以采访为手段,去诱导他说他不愿说的话。但在他的大段叙述之后,我们必须指出他的有意或者无意的疏漏。一方面,也简略了他成为一个军人的过程,或者说他几乎没有涉及这一点。而这一点,正是这部小说用笔的主旨,是大校军旅生涯中最具华彩的篇章,也是当下军事文学对军旅作家的要求。对此,大校说了两句哲理味起伏的话:任何一个有十年左右军龄的农民,都会深爱军营,深爱军人。只要深爱了,就是称职的军人。大校又说,任何一位有五十年军龄、六十年军龄,甚至八十年军龄的职业军人,他都摆脱不了骨子里的农民性。很显然,大校的话前者是他对军人的情感总结,后者是他对父亲汪荣贵的人生概述。他以为他的正反语论,把军人与农民的关系说得一清二楚了,其实没有。这是一个长远而又复杂的话题,除了文学上需要对此补考外,读者和我还关心大校一个更重要的叙述中的省略和遗忘,就是大校的婚姻史,大校的爱情生活,大校的男女境遇。这是讲故事必不可少的部分,也是一个人的一生最为动人、诱人的页码。我们发现,大校对这些问题,不是避而不谈、绕开话题,就是一笔带过,马虎了事。然而。发射旅的每一个战士都知道,旅长的家属至今没有随军,旅长结婚二十年仍然独自生活,这给一些官兵留下了无尽的猜测。发射旅几乎所有的军官都知道,旅长的妻子神经有些问题,常年半疯半醒,旅长四处替她求医无效,又不能亲自侍奉、照料她,只好让她仍然生活在耙耧山脉老家里,这个说法使官兵对旅长肃然起敬,而又使他显得空洞,缺少人情。发射旅的任何官兵都不知道可耙耧山汪家沟的各家各户都知道,大校汪洋已经十几岁的儿子,不是他和他的妻子所生,那个一直放在县城被做县长的伯伯汪海照看读书的汪平平是曾经多次羞辱过汪荣贵的生产队长的小儿子。他怎么成了汪洋的儿子呢?他们如何收养了这汪平平?汪平平每年寒暑两假到军营同爸爸汪洋在一起,每个星期天都回汪家沟同爷爷汪荣贵和那半疯的母亲、当年的支书的妹妹在一起。旅长汪洋的身世独特而又离奇,每一个人生情节都和我们这个社会的波折有某种勾连和暗合,都与一个军人所付出的心血、生命有因果。我说能谈谈这些吗?旅长说有这个必要?我说我想知道。他说那些算不算我的隐私呢?我便不能穷追不舍地询问了。出于礼貌,我不再向旅长打听这些。根据我个人的一些经历,根据我对耙耧山脉那块土地的熟识,还根据我多年写小说编故事的能力,我想我会把结果和原因如连环样一节一节找出来,并连接在一起,使原因和结果之间有一条虽弯曲却通畅的路途,或是虽残破缺损却可以直达彼岸的桥梁。

设想汪家沟是那样一幅风俗画:落日如血,山梁和村落殷红一片。村子里新起的瓦屋和偶有的两层小楼,正散发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欣荣之气。因此,老牛回圈的泥黄色的叫声,并不使村落显得呆滞和封闭;村口上停了两辆瓦亮的轿车和一辆面包车,也并不使村落显得奇异和不够协调。我们这个社会的历史,正处在车轮和毛驴同行的路上。汪家沟人已经习惯了豪华的轿车停在牛棚边上的场景,因为这个村落毕竟出了一位红军、一位旅长和一位县长。更重要的,这三位写进县志的人,是一个家庭,是一个乡村的军人世家。这是汪家沟人的荣誉,是村史中最有光彩的一页。这时候大校汪洋回来了,在山梁上下了机动车,付了款,司机把车开走,他就进入了乡村这幅风俗画,看见他家门口停的轿车,知道哥哥汪海也已回到汪家沟,心里因此才噼啪一响,确信无疑父亲是病了,也许死亡已经在父亲眼前一道黑影样游来荡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北京接到父亲病重的电话后,一直没能把父亲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却总是把西部的那枚导弹发射与失败联系起来想。而事实上,为这次发射,他和他的部队精心准备了八个月,他同老部队发射一营同吃同住,在导弹阵地,从每一位号手的单项训练,到班排单元训练,再到营连的综合演练,直到训练最后阶段的调式,每一个环节都备战得万无一失。到了戈壁滩上,在发射前的一段时间里,还把机关和分队的作战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发射到此也就只欠东风传令了,可他仍然摆脱不了发射失败的预感的困扰。而父亲已经八十七岁,死亡已经在老人的枕边坐候,生命行程的终结也就是在翻身之间,可他却从未想到过父亲会有死亡的这一天,且是在他的部队要向世人宣告中国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时。他有些不十分自在,甚至有些如在舞台上走步一样,朝村落走过去,皮箱擦着他的军裤,发出脆绿的声音。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看见他知道是谁,却都不言不语,仿佛不敢相信村里出了这么一位旅长,不敢相信这位旅长在这个时候回了村。有一位曾经在他手下服过役的退伍兵,过来笑着接了他的行李,像公务员样光荣地跟在他后边。

汪洋说,我爹的病咋样?

退伍兵说,你快回家看看吧。

汪洋就从那浓烈的目光中和轿车旁边回了家。一切如他的想象一样,八十七岁的父亲躺在床上,在县劳动局任职的嫂子在厨房尽着她做媳妇的义务和责任。他渴望能在厨房看到他妻子的身影,可走进他眼帘的却只有嫂子的红毛衣。上房的东屋里,哥哥汪海和县医院最好的医生及乡里村里的干部都在床前忙乎着。大家看见大校回来,先是惊讶和喜悦,继而考虑到老人在垂危之中,就把惊喜压缩进平淡里。问到家了,答到家了。问咋就不打电话用车接一下。说没那个必要。有人为他闪开了一条路,他就从人们闪开的道路走过去,看见了一张枯树叶似的脸。他趴到那张枯叶上,叫了一声爹,父亲从半昏半迷中睁开眼,一股早晨开门推窗似的光亮在屋里闪了闪。大校没有想到垂危的父亲会说那样一句话,那句话把大校的泪热烫热烫地唤将出来了。父亲说,是洋回来了?快让你嫂子给你烧饭吃。大校便泪流滚滚了,一瞬间想到自己的许多不孝之处,忙略有夸张地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借以表达一个儿子对父亲不孝的忏悔和请求父亲的宽恕及谅解。在这个时候,以哥哥为中心的医生和县、乡的秘书和干部,如缜密地研究样讨论了一个事。这件事情使我们想到看过的电影和听过的国家重要领导人有病时医疗小组活动的场景和画面,使大校忽然感到,在这个小组里。哥哥是中心,其他人是委员,只有他是局外人。感到他不再是一旅之长,而是将死者汪荣贵的儿子,是长子汪海的弟弟。他有一种被人捆了手脚的感觉,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所措地望着人们,听着他们的谈话。

医生说,心脏还不错。

哥哥说,没什么大事吧?

医生说,年龄太大了,得让他住城里,这乡下医疗条件太差,有个三长两短根本来不及。

一般说来,谁都可以从这话中听出,这些县里的医疗权威既是对病人负责,更是对县长负责。有的时候,医生对没病的人负责比对病人负责更为重要。大校已经从中体会到了县长的分量。他有些焦急地说,到底什么病?

医生说,没什么大病,就是年龄太大了。

原来父亲的重病是年龄太大了。大校立在床边,有些如释重负,又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有点被哥哥随意调动的感觉。要知道,他所统辖的发射旅,在戈壁滩执行发射任务这几个月,干部战士的父母有十七个病重和病危,十七个人没有一个向组织请假回家的,可他这位一旅之长,竟在这个时候回家了。一种士兵在前线打仗,当官的在后方喝酒的感觉在大校心里油然而生。他觉得对不起那十七个军人和他们的父母了。他想我最好今夜就乘火车到市里,赶明早的班机往中国西部飞。可他这种想法不久就被意外飞来的枪弹打得血肉横飞、残缺不全了。

意外的戏剧拉开了大幕。

我们应该把笔墨浓缩点,尽量把小说的交待部分简单化。医疗小组(就说是医疗小组吧)的会议结束了,一批医生和县乡的干部及县长秘书要走了,他们眼里都闪着被县长信任了的旺绿色的光。汪海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出门送一送。他们一走,另一场戏的锣鼓敲响了,伴奏是门外的汽车发动声。汪海说,老二,父亲八十七岁了,这三天忽然就昏迷起来了,我不能眼看着八十七岁的父亲在家没人管,我背不起那一个老红军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旅长,一个是县长,却让父亲在老家自己烧饭吃的名誉。汪海说,让你回来就是问你一句话,我把父亲接走了,你把你媳妇怎么办?父亲现在是你要不把媳妇接到部队,他死在汪家沟也不住城里去。汪洋继续沿着哥哥小题大做的思路往前走,说哥,我回来是司令员批的一天假,难道就是为了这?汪海就有些按捺不住县长的脾气了,提高嗓门道,为这怎么了?你难道要把人家丢在汪家沟一辈子?你想想不是人家哥你能当兵吗?我能提干吗?现在我是县长了,你是旅长了,我们能忘恩负义吗?屋子里静极,送完客人的嫂子走回来,把八十七岁的老人扶在怀里,大家就都看见那枯叶似的脸上又新添了一层暗黑,他嗫嚅了几下,欲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儿。汪洋和汪海及嫂子都明白。他指的是中国最高的道德呢,他这一指,汪洋说话了。谁都无法知道,汪洋说的一句话是随心所欲,还是深思熟虑,再或是平静的赌气。

汪洋说,我把她接走就是了。

这句话使我们平淡的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使读者获得了缓解郁闷的转机,老红军郁积内心的多年之疾,由此千斤之语得到了根本的疗治。他忽然在大儿媳的怀里,挣扎了一下,脸上砰砰啪啪闪出了与窗外同色的落日的光泽。他用力伸出自己嶙峋的瘦手,把汪洋的手紧紧捏了起来,兴奋而又有些疑虑地盯着汪洋的脸,惊喜、意外地问了几句话,问得流畅而又有力,仿佛他这一段时间的突然衰老,就是为了这样几句问话。

——洋,你真的让她随军?

汪洋迟疑一下,向父亲许诺似的点了头。

——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接她?

汪洋犹豫片刻,在哥哥汪海的一个眼神后,又点了一下头。

父亲脸上露出了很厚一层深红色的笑,如同深秋的枫叶或柿叶。他慢慢松开汪洋的手,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都吃饭去吧,看外边太阳把天都落得昏黑了。大家扭过头去,果然看见窗外落日已尽,秋天的黄昏悄无声息地趴在窗上,就合情合理地丢下父亲到厨房端饭端菜去了。北方饭总是馍、菜和汤。大家拉亮电灯,把油烙馍摆在饭桌中间,将嫂子炒的绿豆芽、水豆腐和两盘肉菜放在四周,盛完汤去门口找回来留下值班的医生,再去里屋问父亲想吃什么时,事情就沉默着惊天动地了。

汪洋叫了两声父亲,父亲没有回话。

汪海冲进屋里,又连叫三声,不见应声,忙把父亲抱在怀里。已经拿起筷子的医生,丢下筷子,拿起听诊器,毫不误事地把听诊器放在老人的心口片刻,额门上就渗出了晶莹的汗粒,之后又用手去号脉,额门上的汗就落在了老人的手腕上。

老人圆满地走完了他人生的路程。

老人是无疾而终。

老人死时脸上一反常态,没有了枯叶般的忧虑和无法言说的担忧,而变得安详红润,仿佛他临终之前终于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夙愿,去掉了使他二十年食寝不宁的一块心病。

老人的死,给人一种是汪洋、汪海的蓄谋之感。换句话说,他们似乎知道老人无疾而终就在这段日子,在这段日子的某一句话后。仿佛这一切都是如期而至。事后知情人都说,如果汪洋不从部队回来,如果汪洋不答应把女人随军接到部队,也许老人仍还活着,甚至能活过九十、上百也不无可能。老人的死,使我们的小说起死回生,使我们终于可以把笔墨有理有据地转移到读者最关心的情节上:大校的婚姻及与他婚姻相关的他的军旅生涯。他的军旅生涯使他的婚姻奇特而具可读性,他的婚姻又反过来使他的军旅生涯显得诡秘而具代表性。让故事回到二十年前去,让大校的历史和二十年前他人生的某一情节勾连起来。我们连续着历史的某节环扣,小心翼翼地来分析二十年前大校终于在那次休假、结婚之后,回到军营的某些情况。背景之一是他能够如愿以偿地向队长脸上吐一口恶痰了(尽管没吐,只是如冰凌落地样笑了笑);背景之二是他和支书的妹妹领了结婚证,在耙耧山脉的一隅天地里,成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在这双重背景下,他提着行李,回到了深山老林之中的军营,门口的哨兵一定向他敬了礼,他也一定还了礼。他的行李中,一定是我小说中耙耧山脉的土特产,花生或核桃。那年月人们大多对送礼的意义还没有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完全出于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同志交往。你休假归队,倘若空手就觉得对不起战友们对你的思念和唠叨。但也许汪洋有了。我想汪洋是有了(哪怕只一点),以我的经验和观察,那些能在部队站稳脚跟并干一番事业的农村籍干部和战士,当初大凡都有这样的心理和行为。我生涯中的入党和提干都有些不光不彩的残章缺页。假定那次汪洋归队,送给连首长的花生、核桃比分给战友的多(一般都这样),连长那一夜向汪洋说的那番影响了汪洋半生的肺腑之言,因此会显得依据充分,极近情理。那是九月末的最后一夜,营区里没有光色,月黑风高,汪洋归队中坐车、徒步,疲惫不堪,却又天翻地覆地不能入睡。在达到某种目的之后,他心中那段强烈的得不偿失的懊悔苏醒了,他感到他在军营几年努力,就是为了和支书的妹妹结婚。这在耙耧山脉是那样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可在回到军营之后,则显得无聊而又可笑,滑稽得无法向人诉说。原来,思想都是在规定情景中产生,又在规定情景中改变或消解。在军营这所人人都对婚姻与事业怀着美好愿望的革命熔炉里,汪洋渐次悟到他的婚姻、他的爱情生活中有三点不足:一是他和支书的妹妹有父母包办的成分。二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他高中毕业,她没有读过一天书。他错把她针线活做得地道当成了她的才华和文化。第三,更为要命,她竟比他大三岁,且长得确实不够好看,甚至能说成是丑。可当时他还多少信了“女大三,抱金砖”、“丑妻是宝”那样的乡村民谚,对此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现在看来,这一点尤其不能容忍,尤其不能向战友们做出解释。他已经二十二岁,三天不刮胡子,下颏会森林一片。他已经有能力如第三者样,静观自己的婚姻,就像一个人终于登上山峰,一览众山之小那样,观察自己未来的爱情生活。他看见他一生的悲剧大幕已经拉开,自己正在言不由衷地担任头号主演,又不知该如何退场谢幕。他意识到人生最大、最久远的事业是爱情和婚姻,而爱情与婚姻这项事业又恰恰常被人们当成日常故事所演练。原因是这项事业的首页,往往不是如三十年代反封建时期的奋斗,而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选择。自己选择的悲剧,才是更为深刻的悲剧。汪洋独自寂寞在营房以东的森林边上,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拔苗助长般使自己的思想深刻而又成熟起来,苦苦地思考和寻找着悲剧的原因。他起初把悲剧的根源归罪于父亲这位所谓的老红军,可又觉得这样的确委屈了老人。归罪于那该死的生产队长,可生产队长已经向父亲跪下了,不能再向他报怨报恨了。那时候虽是一九七八年,打倒“四人帮”已经一年多,可汪洋还没有能力把这一切干干净净都推到社会的身上去。汪洋找不到债主,就在那儿长吁短叹着。这时候连长在屋里独自吃了一阵花生或核桃,出现在了汪洋的人生里。连长赵家桥的出现,使他的生活忽然间别开洞天,有了一片新的光明。连长是查铺时发现汪洋不在床上寻到这儿的。

连长说,二班长,有什么心事跑到这儿?

汪洋笑笑,没心事,就是睡不着。

连长也脱掉鞋子坐下来。

你瞒了我。我一猜就知道你回家订婚了,订完婚回来就后悔。

汪洋怔了怔。

连长说,我们农村来的都他妈犯这一个错误,你重复了我当年的错误路线。

汪洋盯着赵家桥连长。他看到了朦胧中的一团黑色。

连长说,来通知了,要提一批骨干,连里报了你。

汪洋的心里决堤一般轰轰隆隆一声巨响。

连长说,现在你什么也不能说,千万不能和姑娘有半点吹灯的意思,不然她一封信你就会完了。一辈子就得回家种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叫你一辈子后悔莫及。连长说连里报了三个,只提一个,竞争很厉害,可能三个月后下命令,你重要的是要在这三个月内,不出半点差错,还得有突出的表现。连长说那两个一个是从城市入伍的,一个爹是县里的局长,人家回去都有工作,可你回去怎么办?连长说我今夜说这话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你知道你把我的话再说给第二个人,那意味着什么严重后果吗?

连长赵家桥这一夜的这番话,对汪洋有点指点迷津之效。在汪洋的人生路口,连长告诉了他该朝哪个方向走,该如何朝着那个方向走。汪洋没有对连长说他已领了结婚证书,他隐瞒了事实真相,很快把痛苦掘埋进心灵深处,看到了新的光明,新的目标。他甚至忽然感到,事实上自己参军入伍,为了提干才是心中的深层目的,是真正的目标。汪洋很快校正了他的人生航向,并把婚姻和爱情的痛苦在心中让位于提干和事业。按惯例战士休假归队的第二天洗洗整整,一般不参加训练和集体活动。可是那一夜汪洋和连长在森林边,一直坐至来日军号响起,他二话不说,就带着他的两眼血丝,领着全班参加连队强化体能的五公里越野训练了,并以第一的成绩,最先到达终点。从此后,汪洋便以更为崭新灼目的形象,出现在了这数十里山脉中仅有的一个发射营的营房里。

我们不妨把图表引入小说,也许会更为明晰和直观。

汪洋军旅人生史图表之一。

毫无疑问,图表不是小说,可它能以简略的文字,勾勒出汪洋大校在提干前某一方面的人生轨迹。它节约了我们很多的叙述和交待。我们从表中看到,汪洋从连长和他在九月末的简短谈话之后,他和他的班训练成绩直线上升,荣誉如日中天,最终他被树为全旅的训练标兵了。

这时候是一九七九年二月。

一九七九年二月对和平时期的中国军队,是一段特殊的岁月。一九七九年二月,一场边境战争爆发了。许多中国军人的命运是从这场战争开始改变的。我们军事文学的命运也是从这场战争开始改变的。这场战争使军事文学突然间灼灼生辉。随着战争的消失,人们又开始对军事文学唉声叹气了。这场战争,对整个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的每一个士兵,都引起了深刻的震动和变化。汪洋同样不能例外。在他,不同之处是,连长说三个月后可能下提干命令,可到了十二月,连里不知从哪里调来了一名还未长胡子的青年军官,把连队缺编一名排长的位置占去了。其时汪洋已做代理排长两个月,全连人都知道提干的指标非他莫属了,可这位叫李剑的排长却从天而降,背着背包上任了,对他笑了笑就睡在了他睡过的法定的排长的床铺上,而别的营连,却都有一名两名骨干提干了。连首长集体找他谈心,指导员说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连长悄悄给他塞了一张纸条,写着这时候更应冷静,更应注意自己的表现一句话。他在那纸条的背面写上谢谢连长,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又悄悄把那纸条还了给连长。排长李剑从天而降,全连人都认为汪洋要闹情绪,撂挑子,可汪洋使全连官兵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他工作百倍努力,如命运中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李剑初步上任,对排里情况不熟,汪洋建议他把他们二班的两名专业骨干调到一排三班去,把一排三班的两个“渣滓”调到他手下。没人知道汪洋采取了什么办法和措施,半个月后两个“渣滓”在连队竟如铁树开花样大步跨入了先进行列。更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举不胜数的汪洋作为士兵的优秀表现中,一九七九年元月旅里组织个人专业比赛,汪洋在众目睽睽之下,竟默背了导弹测试专业的三张有一百八十七个不同电阻、一百九十六个接口和一百一十六个符号组成的电路图,使在座的旅长、参谋长和机关干部及营连官兵震惊和喜悦。在这且惊且喜中,战争的硝烟,从每天的新闻和军队的内部机密材料中弥漫进了军营。不消说,常规战争是不需动用战略导弹部队的,一旦动用了,那将不再是常规战争了。比较而论,导弹部队在那场战争中倒显得平静几分。可在这平静中,军人的内心则无不波澜壮阔、惊涛骇浪。汪洋的再一惊人之举,是在一场战争准备教育后,他以全营第一的身份,向连队交了一份措辞感人激越的参战书,强烈要求走上前线,保家卫国,并说已经有人从导弹部队抽调到步兵部队了,说二连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希望留给他。后来,在汪洋带动下,几乎全连的人都写了参战书。和汪洋同样等待提干命令的一个班长甚至咬破食指写下了四个字:

我想打仗。

唯一没有交请战书的是新任排长李剑。

唯一被调到步兵去参战的也是李剑。

他像一股风,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

一个月后,传来消息说,李剑在前线牺牲了。说他和他的排全部阵亡,打扫战场时发现他身上四处中弹,可他掐着无一处受伤的一个敌人的脖子,是三个打扫战场的战友,同时用力才把他的双手从敌人的脖子上掰下来。当骨灰从前线运回后,人们才知道他是基地司令员的儿子,才知道司令员动用了他的特权,在儿子高中毕业后,把儿子送到了军事指挥学院。儿子在军校还没有毕业,他提前把儿子放到了连队。战争刚刚爆发,他把儿子转调到了步兵。难道说司令员知道战争要爆发?司令员把儿子的骨灰埋在了发射连后边的山坡上,因为在他儿子真正的军旅生涯中,待在这个连队的时间最长,共一个月零九天。四十天的带兵生涯,写下了一篇人生檄文。这个连队,是他父亲的老连队,也成了他李剑永远的家。在细雨霏霏的一天,整理李剑的遗物时,发现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排长在二连的月余里,写了十七篇日记。十七篇日记中,有四篇谈到了汪洋,其中最长、最具体的一篇是他将上前线的当天所记。这也就是他的绝笔。

1979年2月26日晴

我要走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发射连给我印象最深的人是二班长汪洋。以前我认为从农村入伍的军人(像我军校的某些同学),他们目光短浅,经常为蝇头小利你争我夺,使我瞧不起他们,以为他们成不了大业。现在我发现我可能是错了。汪洋有文化,有胸怀,仅仅在不能提干时能做到平静如往,就出我意料之外。他背电路图是从我来以后开始的。我上任的第三天,开始发现后山坡在每天半夜有微弱灯光,这就是他偷背电路图的开始。一个月的时间,他能把两个“渣滓”兵训练得那么好,能把三张世界地图样枯燥无味的电路图背得那么熟,这不是毅力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的才智。再看他们班每位号手的专业,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口令。甚至着装和眼神,都与别的班不同。汪洋在测试镜上趴那么一下,仅有三秒五秒,就能知道误差大约多少,可学校的教员有谁对专业精通到这一步?有谁能把他的学员训练到连说梦话都如汪洋带的兵那样,没有一次不是说自己的专业呢……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是曾经瞧不起汪洋这样的兵,是调到二连占去了排长的位置,使汪洋错过了提干之机。如果汪洋不能提干,不能留在部队,有愧的是我和我的父亲,受损失的是这支部队。有机会,我真应该向他敬一个军礼,说几句道歉话。

我汪洋最终成为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一名军官,不知道究竟是因了我的能力、我的表现,还是因了李剑的那一篇日记。司令员到连队安葬他儿子的骨灰时,把我叫到了连队会议室,当着那么多首长、他的部下的面,他静静地望了我几秒钟,然后缓缓地站起来,戴上军帽,抬起右手,向我敬了一个军礼。司令员没说一句话,他主动向一个士兵敬礼,使在座的首长都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我知道这军礼是代表他儿子对我的某种致歉。我就是在这一个军礼后的第二天接到了提干命令,这使我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感到我永远永远地偷了这支部队的东西,永远永远地无法还清我对军人、军营所欠下的债务。他们父子,这两代军人,像镜子样把我的灵魂照得通体透亮了。没人的时候,我独自坐在营房后的山坡上,望着刻有“李剑烈士之墓”几个字的青色石碑,我可以独自坐下半天不说一句话。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是多么复杂。在我的全部个人奋斗过程中,先是为了逃离土地,继而逃避婚姻,甚至就是为了每月有一份工资,每天有一碗好饭。这些无论如何既是事实又难以告人。在连队,除了连长,没有人能看透我的心。因为连长不光是连长,他还地地道道是农民。他不光是农民,他还地地道道是连长。在我为提干自愧得坐卧不宁时,有一次连长在排长的坟前找到了我,他陪我吸了七根烟,只说了一句话,汪洋,回去吧,以后善待这套军官服和这座军营就行了。这话听来平静,其实是给我汪洋最响亮的耳光。这耳光把我汪洋心里的血都打溅到了我的脸上,溅到了排长的坟墓上。我知道我该如何做人了,知道该如何做一名军官了,知道了善待军装和军营才是我汪洋对李剑最好的祭奠呢。

我们揣摸大校独白的内心,缺乏感人的深刻和一个军人悲愤的情感爆炸。但恰恰是这种平静,透露了汪洋的某种事实。毋庸置疑,他面对李剑死时那种对自己人格某种缺失的痛恨和忏悔,对一个农民的某些狡黠感到羞耻,甚或是一种无地自容。每个人完成一种过程,都有其起点。我们不妨把李剑的死,视为汪洋作为一个军人的生,视为汪洋认识自己和重塑自己的开始。应该说,李剑生命的血液,在汪洋身上得到了某种延续,从而使他感到,非一般意义地在军队有一番创举、干一番事业,要比婚姻和爱情重要得多。反过来说,正是李剑的牺牲和汪洋的婚姻爱情不够完美,也才加倍了导致汪洋必然产生在军队干一番事业的恒心。生活中有许多例子:一些伟人的不凡,就不凡在他爱情的悲剧上。有许多时候,婚姻家庭的不幸,才是男人成就一番事业的基础。汪洋也正是如此。每每在他感到爱情的痛苦降临的时候,就到李剑的坟上走走坐坐,抽一支烟,就是心里不想李剑的生平事迹痛苦也会很快烟消云散,使他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当他感到训练、评比、发射、立功、升迁有诸多不顺时,他提少半瓶白酒,到李剑的坟上一喝,头枕着坟土,脚蹬着军营,眼望着大山和蓝天,那么睡上一觉,醒来就获得一种一切从头做起的力量。在那坟墓前,每次汪洋想起要有三个军人从敌人的脖子上掰下身中四弹的一双年仅十九岁、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个月零九天的新兵的手指时,他自己指关节会响出如竹裂般青绿白脆的响声来。李剑的坟墓,是对汪洋最好的心灵滋补,它养育了汪洋一方强悍的心灵世界。正是这些,才使二十年后,汪洋面对父亲的遗体,和哥哥汪海有了一段脱俗的对话。

汪洋对痛哭的汪海说:哥哥,想开些。父亲八十七岁了,人生自古,谁能逃了一死。

汪海说:父亲的后事不求豪华,但要隆重。

汪洋说:你看着操办吧,我只请了一天假,明天就得赶到戈壁滩执行发射任务。

操办丧事的人,已经就着明亮的灯光,开始把汪荣贵往草铺上抬。门口竖起了旗帜样的白吊。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也是准备好的。一位县长和一位旅长的父亲死了,且老人家是本县唯一的红军战士,丧事的热闹可想不会亚于一场战斗胜利的凯旋。在极短的时间里,汪家沟在一种悲哀的氛围里沸腾起来,大人孩子都处于激奋伤感的喜悦之中。由个体专业户、因捐款建校而广受赞誉的新任村长出面,安排土工挖墓,安排泥工垒灶,安排厨师去面粉厂拉面借锅,安排巧手媳妇剪缝孝衣。事情颇像一场乡村大戏过场中的丑角、配角在幕前行台甩袖或清唱逗乐,腾出时间让主角化装开演。可这当儿主角与主角发生了争执。汪海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他的弟弟在父亲咽气不久、尸骨未寒时,会说他要去执行任务,丧事由哥哥代为操劳。不要说你是一位旅长,就果真是一位将军,在非战争年月,能在父亲尸骨尚有体温的时候,返回你的部队去吗?汪海怀疑地看了弟弟半天,确信那话出自弟弟之口后,冷冷笑了一下,说你只请了一天假?说你想请几天假吧,想请多少天我都能给你请准。汪洋不想跟哥哥争执,他说了一句有泄密之嫌的话:这是一次发射实验,是一种新型导弹,我是一旅之长,你说不去行吗?汪海没有立马接话。汪海停顿了一会儿,说汪洋,父亲一生养育你我容易吗?说起来十几岁他就枪里来,血里去,可没享过红军的一天福,小时候供你我读书,把门前碗一样粗的桐树、榆树都卖了,后来有文件确认他是红军了,也不过一个月补上几十块钱罢了。可这钱没花几年,又成了叛徒,最后总算熬到你我有些出息了,可你媳妇又半疯不疯,不能随军,天天把父亲拴在这乡下。我是县长,你是旅长,你说父亲跟着你我享过一天福吗?要不是父亲陪着你媳妇这一二十年,你能在部队踏踏实实干到今天吗?能当旅长吗?父亲死了,你不安葬就走,你能对得起父亲吗?哥哥的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谁听了都以为汪洋这个时候不葬父亲是太失父子之情,何况哥哥把他媳妇对父亲的拖累,说得十二分突出,仿佛父亲悲苦的一生,都是他和他的家庭造成的。汪洋很想借机会就自己的家庭同哥哥争执一番,可他们的身后,躺的就是父亲的遗体,再说事情已过二十多年,今天再炒这一碗剩饭已毫无实在意义。汪洋这时候巧妙地说了一句诸葛亮拒刘备于茅庐门外的话:

你知道谁有权在发射时批一个旅长的假吗?你说你能给我请假你去请吧,批我多少天我就在家呆多少天。

事情大出汪洋所料。他等着哥哥问他谁有权批一个旅长的假时,说出那位首长的军衔和职务,使哥哥感到肃然起敬,感到一个县长无非就是部队的一个团级而已,可是哥哥没有问他,他话一落音,哥哥居然就起身从父亲的遗体边,穿过乡村帮丧的人们,到里屋打电话去了。这是汪家沟仅有的两部电话之一。另一部安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不知道因为汪家沟是村委会所在地才通了电话,还是因为汪家沟住着县长的父亲才通了电话。这通讯的发达,使汪洋立刻感到世界被缩小在了股掌之上,及至哥哥汪海到里屋几分钟之后,出来对汪洋说,进去吧,你们基地司令员在等你接电话时,汪洋感到世界在忽然之间被完全颠倒了,如同几年前中东战争的突然结束一样使人不能接受。这儿是全县最偏僻的耙耧山脉,这个县还在每年要求国家给一笔惊人数字的扶贫款,去年该县又被评为国家级贫困县,哥哥给他打报喜的长途电话时说用了三天十余次才接通,可这儿距上级机关千里之遥,汪海却在几分钟后让他去和基地司令通话。要知道,这样的电话速度,是他们在导弹发射基地准备发射时才能使用的紧急线路的速度。更不能使人理解的是,司令员家里的地方电话号码,在基地范围内,除了基地首长和司令的熟人,到各旅只有旅首长才能写在有机密列入移交字样的小本上,可是哥哥汪海却能那么迅速随意地把电话接通。这使汪洋感到军队的某种尊严遭到了侵犯,某种神秘变得廉价无值。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望着哥哥,没有立刻往里屋去。哥哥说,快去呀,你不怕首长在电话里着急?

汪洋去接了电话。

果然是基地司令员的声音:

既然这样,你就在家办完父亲的丧事吧,我提前赶到发射场去就行了。

为了证明这声音确实是从司令员嘴里发出,汪洋对着话筒呼唤,喂,线路不好,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司令员的嗓门加大了,什么线路不好,声音好得很。我先自作主张同意你的假,你在家安心把父亲的丧事办好,完了去戈壁滩把部队接回来。

汪洋的声音变小了,首长,这次发射不同以往,这样……合适不合适?

首长想了想,说半个小时内,你接不到我让你归队的电话,就算合适了。

随着电话挂机的咔嗒声,汪洋就回到了耙耧山脉的现实里。汪海拨通司令员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他从里屋走出来,那些为了不影响他通话的人们,又开始为丧事忙起来。大家忙着为父亲净脸换衣,忙着计划该通知来参加丧事的人员名单,忙着去城里通知民政、文化馆等部门和各局各委,忙着把父亲的遗物整理出来,准备入殓时一并装入棺材。汪洋从屋里出来时,看见父亲躺在乡俗的门板上,枕着白布枕头,脸上搭了一方白巾,露出的半边脸上,在灯光下透出微亮的红色,倒真如在日光下遮了眼睛熟睡一样。而身为县长的哥哥,正在试戴孝帽的大小,准备完全进入守灵孝子的角色。哥哥看了一眼汪洋,践踏着汪洋注视自己的目光出去了。他知道汪洋寄希望于半个小时内的电话铃响。他知道就是铃响,也不会是那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将司令来电话命令汪洋归队。最后他戴好孝帽,跪在了父亲灵前,进入了自己的角色。

夜有了厚重凉意,院落里秋天的气息清晰而又浓烈。汪洋躲开忙丧的人们,站在月光里的树下,听到树影在他脸上有绸布滑动的声响。如果情况没有变化,三天后就是那枚新型导弹飞向太空的时候。他入伍二十五年,参加过七次导弹发射,九次导弹调试,而真正意义上全部发射方案都由他审定的仅有此次,由他发出最后一道命令:“点火——”然后导弹才能腾空而起的也仅有此次。他渴望能听到发射前倒计时的报数声:10、9、8、7、6、5、4、3、2……所有的军人,包括在场的军委首长和国家领导人,那时候都将屏声静气,等待他最后一道命令的发出。那神圣的一刻,每一个军事发达国家的重要将领,都有可能在某一个屏幕前,等待着他的一声口令。当班长时他下达各号手训练口令,当排长、连长时,他向全排、全连下达过成百上千的各号手准备令,直到当了营长,口令还伴随他终日不止。对于一个军人,没有什么比下达口令,使他更感到幸福惬意了。他笔直地挺胸站立,双眼望着导弹的某一部位,双手紧贴裤缝,双唇紧闭,养气片刻,然后猛然开口:“各号手注意——各就各位——”随着他清脆的口令,号手们肃然庄重起来,仿佛战争的乌云压在头上,待他口令最后长长的拖音结束,各号手就踩着脚点,跑步到自己的操作位置,无论是运弹、连接、起竖还是供电、瞄准、测试、加注,十余种专业的数十名号手,都在规定的口令声中,寂静又娴熟地进行操作,钢铁与钢铁的碰撞连接,却没有丝毫冷硬的响声,仿佛是野战军的一名技术老兵在闭眼装卸伴他几年的一支步枪。而浓绿色的口令声,则此起彼伏,洪亮有序,宛如《十面埋伏》那首罕见的古典军事题材音乐中最为动人心魄的激烈震荡的音节。无论你是发布口令,还是静听那林涛水浪似的口令的音乐,都将使你在转瞬之间,把心里的私欲杂念忘得一干二净。如同一个对生死多虑的士兵,真正进入了枪林弹雨,置身于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他会立刻把生死置之度外。所有兵种中,仅有导弹发射部队才有的如涛如浪、如枪声炮击般的密集的口令,是这个兵种独有的军人的供给,它把汪洋从一个士兵养育至一位营长。待他职至旅里的副参谋长之后,他忽然发现他丢失了一样东西,又不知究竟丢了什么。他曾很长时间开会走神,夜不成寝。后来在一次夜训中,有位营长生病,他去替代指挥该营实弹演练,把憋在嗓子半年之久的力气都用在口令上,训练时兴奋不止,结束后却又瞌睡不止,他这才终于发现,他丢失的是像发布命令一样下达口令和站在导弹边上像听《十面埋伏》那样倾听波涛荡漾的数十人集体口令的习惯。后来,他只要一下部队,就要替那些营长、连长组织训练,眼望弹体,下达口令。待官至正团职旅参谋长时,这样做已不再适宜,他便下定决心,除了阅兵,从此不再在部队面前发布那些该由营长、连长下达的口令。他渴望着发布一道货真价实的“点火——”口令,要让那枚导弹,在他最后的一道口令声中,跃然腾起,火光冲天,令发射部队欢呼雀跃,令所有注意这枚导弹的国家的军人瞠目结舌,令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新闻媒体都予以报道。从当参谋长开始,到当旅长五年后的今天,他等这一天整整等了八年。漫长的八年,一个民族把另一个侵略的民族打得无条件投降。可他汪洋,仅仅为了那一声“点火——”的口令,就从三十几岁越过了不惑之年。然而,八年的积蓄,八年的训练,待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时候,却被哥哥几分钟便接通的一个电话极富人情地击打得梦破泡灭。仿佛用八年时间建造的人生大厦在即将竣工之时,转瞬间轰然倒塌一样。汪洋在月光中的树下静静站了三十分钟、四十分钟、五十分钟,到终于认定电话铃声再也不会响起,而能够听到的只有孝子哥哥悲伤的哭声时,他才回到屋里,拿起那部缩小了世界的电话。他知道,司令员明天将乘机到发射场,这位发射旅长出身的司令员会安排好一切发射工作,可他还是千方百计通过多次转机,用这部地方电话接通了戈壁滩上的军线总机,在不泄密的情况下向参谋长叮嘱了一个旅长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有的一切婆婆妈妈。

作家最常犯的错误,是在创作中忘记读者的存在,忘记读者最关心的情节和事件。应该让笔墨尽量回到动人的情节上——现实、婚姻、爱情。汪洋已经脱了他的大校军服,和哥哥一样穿上了地域文化味道十足的全麻孝服,半是无奈,半是必然,他完全扮演了任人摆布的孝子角色。也许这样更好,因为丧事的过程,必不可少地要牵涉到他妻子的出现,无论是生活的实在,还是小说的虚构,这都是逻辑的必然。这样我们就能把笔墨引到故事中他和妻子有关的婚姻爱情上来。这是故事中最有可能精彩的一个部分,是读者始终关心的章节。

排长汪洋不喜新厌旧被树为典型

本报讯 记者刘华力报道:近些年,从农村入伍的战士提干后和农村的对象解除婚约的现象又开始在有些部队抬头蔓延,这种喜新厌旧的“陈世美”表现,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某部排长汪洋,入伍前在家订婚,对象比自己大三岁,按说并不符合一般婚姻习惯,但汪洋不喜新厌旧,接到提干命令不久,便回到老家耙耧山脉,同姑娘结为良缘,在该部队传为佳话。干部战士一致称赞排长汪洋是“训练中的标兵,婚姻中的模范”。最近,该部队把他树为连队基层干部的典型,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一场训练向汪洋看齐、婚姻向汪洋学习的运动。

摘自一九七九年×月×日《×××报》

风雨同舟夫妻患难

……不幸,连长汪洋的妻子患了精神病。休假回家的汪洋,四处求医问药,为妻子治疗。一次,他听说四十里外有中医能治疗此病,就连夜冒雨步行四十里路,向医生说了病情,开了处方,又跑十几里山路抓药,回来的路上,雨大路滑,摔倒在山坡上,又滚到一条沟里,幸亏被一棵槐树挡住没有跌下几丈深的山崖……当天亮时汪连长赶回村里,把中药给妻子熬好,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破了多处,血把一双鞋都染成了红色……

摘自一九八三年×月×日《×××报》

舍小家 爱大家

“两家”关系的辩证法

本报讯 特约记者洪强报道:在爱国主义教育中,和平年代不打仗,不流血,如何体现一个军人的爱国主义精神?某发射旅副参谋长汪洋的感人事迹对此做了回答:他为了工作,为了训练,妻子、孩子没有随军,又五年没有休假回家……

摘自一九八六年×月×日《××报》

十一

汪荣贵的丧事办得热闹而又简朴,既符合他的文件上规定的红军身份,又贴切了他的儿子一位是县长,一位是旅长,这在耙耧山脉可谓显赫的家世。这是政府和民间合办的一桩丧事,县各局委,在县长的再三拒绝下,还是派来了帮丧的领导和一些红白事上的行家里手。他们把丧事装点得简繁得体,井然有序,没有半点混乱。汪荣贵所有的寿衣,都是儿子汪海给他的军衣。寿衬是军用衬衣,寿袄是军用棉袄,寿大衣是军用棉大衣。儿子汪海的设计,符合了他对父亲的某种愿望,对此汪洋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内心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罢了。村人觉得这样似乎太过简朴和脱俗,但在心理上早已接受了老人是一位红军的事实,也就在地域文化和风俗习惯上认同了老人这种寿装。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插曲是汪洋妻子的出现。她本来是一位轻度的精神病人,最常见的症状是目光发痴,你唤三声两声,她都似乎没有听见,有时也忘了洗脸梳头,可在侍奉老人方面,她却没有一点异样,给老人烧饭,给老人洗衣,给老人端碗递水,甚至冬天给老人生火和提罐倒尿,从没出现过丝毫差错。倒是某些时候,作为公公的汪荣贵,自己动手洗了一件衣服,让她碰见了,她会异样地坐在门口石头上痛哭一场说自己对不起了汪洋,对不起了公爹,竟让老人自己洗了衣服。二十余年,老人没有离开过她,进城去两个儿子那儿住上一周半月,她也没有离开过公公回娘家住三朝两日。他们这样一种相依为命,不知是因为老人对她病情的担忧,还是她对老人的年迈不能放心,直到几天前老人忽然头晕,忽然躺倒在床上,忽然间大儿子汪海带着名医,坐着小车回到汪家沟,她才显得多余,才被送回娘家暂住几天。她再次回到这个院落,是老人死去的第二天晨时,所有的孝子都在集中着穿戴自己的孝衣孝帽,县乡来的干部,以吊唁一位红军为由,都戴了白花,或在胳膊上系了一条白布。大家在灵前,如白云一样铺了一片。这时候,那位做了司仪的县文化馆的馆长,忽然扒在汪洋的耳朵上问了一句,要不要让你家里人回来,不然女孝行中少了一个角色。这是这场丧事中最为敏感的话题,似乎是因为他们夫妻间,一位从农民成了旅长,一位却还是一个乡土的病人,怕这天壤之别的不够般配,爱情上的不够谐调,使旅长汪洋面子上尴尬和自尊上受损,所以汪家沟人和汪洋的哥嫂,都没有触及这个问题,但这时候司仪说了出来。汪洋跪在父亲的灵前,脸上掠过了一层怔色,说了一句得体动人的话。

——她侍奉老人一辈子,就是她是傻子,也该让她回来和爹见上一面。

在场的人,无不为此话动容。就有人拿着孝衣去村南接大校的妻子去了。

大校的妻子就要在故事的情节中出人意料地出现,使我们的故事有了另外的色调。大校的妻子名叫赵秋霞,这是一个到处都可以听到的普通姓名。这个姓名预示了她人生的悲凉,又预示了耙耧人从她的悲凉中过分看重的所谓绚丽的光彩。她之所以能进入某一段历史,使她的人生异彩纷呈,完全是因为她的婚姻。在她女大当嫁时,民兵连长说,妹,汪荣贵托人来提亲了。她怔了怔,以为说的是汪家的老大,便红着脸说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只要人家同意就行。在村头和汪洋见面时,她又以她的质朴说了尤为重要的几句话:我比你大三岁,你不同意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想当兵,等你当了兵,后悔了,你给我来封信,我对我哥说是我嫌你太小就行了。在她和汪洋走入洞房的那一夜,她又向汪洋说了一段话。她说洋,我不配你,我不识字,我长得不好,我大你三岁。我怕我一辈子会拖累你的前程。我想好了,结了婚我一辈子不去部队,不去给你丢脸,我就在家侍奉爹娘,到爹娘下世了,我没事情干了,我就和你离婚。或者等你在外边找好了城里的女人,人家把爹娘接走了,我们再离婚。离婚时你别说你在外边有人了,那样太伤我的心,你就说一声秋霞,咱俩分开吧,说一句我就明白了,我就同意了。她的关于婚姻观、爱情观的几句话,正体现了她的智慧、善良、质朴和软弱。这正合了我们对传统女性的要求。这也正是她和丈夫汪洋一生爱情悲剧的根本所在。某些时候,软弱善良才是恶果之源。正是因为她的传统美德,才使她有了精神上的不治之症。关于她的病症,有四种大相径庭的说法。一说是因在她和汪洋洞房花烛时,传来了生产队长上吊的消息,当时汪洋把队长从柏树上解下来,她在一旁吓得脸色苍白,双唇发青。后来又时常路过队长和他媳妇的坟墓,每一路过,每一注目,她都想到当时她同汪洋要跨进队长院门时。队长山崩地裂地在汪家父子面前跪下的情景;因为她这支书的妹妹嫁给了汪家,队长被最终撤职,觉到了人生无望,才想起了上吊是唯一解脱的办法。因此,她也就被某种内疚日渐地折磨疯了。另一种说法,是队长刚死不久,大队改为村,乡土社会实行民主制度,选村长时她哥被群众选入了百姓行列,队长家的亲人出面把她哥毒打一顿,从此结束了一个人的政治生涯,使她哥卧床不起,撒手人寰,她也就因此病了。第三种说法是,她婚后几年不育,使汪家绝了后代,心情愧疚郁闷,导致精神上出了问题。第四种说法非常简单,说她下地割麦,一脚踩在蛇上,惊叫一声,后来就有了精神病状。哪一种病因是事实存在呢?关于这些说法哪一种更为准确,是一件不难分析核实的事情,但我想还是不去调查核实为好,请读者相信我主观臆测的另外一种。这样对阅读大有裨益。设想一下在某一次汪洋休假期间的一天夜里,他已经是副连或是正连,已经在部队打牢了事业的基础,前途光明灿烂,功业如日中天,人生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婚姻爱情,因此他就婉转地向秋霞提出了离婚。她没有说不离,她说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天,离就离吧,长痛不如短痛。然后她没有睡觉,就独自出门到村外散步,有意无意地来到队长和她哥的坟上坐了一夜。那一夜寒冷潮湿,长有千年,她孑然一身,孤零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没人知道她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当汪洋寻她一夜的脚步发现她时,已经东方泛白,日光熹微,她也已经两眼发直,精神紊乱。汪洋在队长的坟前默立良久,深鞠一躬,脸如死灰,最后背着呆痴的妻子走了。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为她求医问药的路程——这完全是我的猜测,是对别人隐私的判断。请大家相信我猜测的事实性。猜测往往是历史断裂处最合理的矫补。而且,这样的猜测使我们的故事更为完整合理,更为起伏跌宕,也使人物命运更能牵动人心。人们对于历史的撰写,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精确和真实,历史也不需要后人这样。后人对历史的理解是,凡是真实的,不一定是可信的;但凡是可信的,一定是真实的。这也就给我们的小说提供了想象的依据,使前文中关于汪洋爱情与婚姻的三篇报道,成为我们小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汪洋军旅生涯中的菜单和花絮。它使我们看出来,汪洋的婚姻,不光是他人生和军旅的组成部分,而且也成为他事业的一个部分。在丧礼司仪询问要不要把秋霞叫来时,我们注意到,汪洋脸上掠过了一层短暂的怔色,这不易察觉的一怔,正是汪洋内心某一段复杂的历史表情和爱情上难以诉说的苦涩的再现。接下来,秋霞就穿着全白的孝衣成为情节,出现在了故事里。她从村子那头走过来,搀她的人说,不是在她娘家找到了她,而是在那死了的队长家。说她正在帮助队长的父亲和队长家另外两个孩子烧早饭,有人对她说她公爹下世了,请她回家给公爹行全孝大礼,她先是和没听见样不言不语,后来就把队长家的一打碗弄碎在了地上。人们没有谁为听说她在给队长一家烧饭感到惊异。人们都注意着她手里抱的一个木箱,桃红色,九寸宽,一尺长,六寸高。她抱着那个木箱朝着灵棚走过来,白孝衣使她呆滞的脸显得半黄半白。她比汪洋大三岁,可看上去她像比汪洋大十三。汪洋的年龄在新的流行说法中,还算是青年,可她的形象,说是中年都已显得勉强。她迟迟缓缓朝着公公的灵棚走过来,人们提心吊胆等待和猜测着那将发生的一幕戏。已经有人把目光移到了大校汪洋的脸上。无论如何她是他妻子,无论如何她替他在汪家沟侍奉老人半辈子,无论如何他昨晚到家,一夜忙乱还没有顾上去看她。无论如何。他和她已经几年没见过面。一切都在等待开始。汪洋已经从孝众中站起来。他好像要朝她迎过去。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了,说了两个字。他轻声说,秋霞。人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焦虑的也是这一刻。这一刻慢慢腾腾地如期而至了。可秋霞这一刻却从汪洋面前旁若无人地过去了。她不仅没有答应汪洋的唤话,而且没有看汪洋一眼,就那么从一片白孝中直惘惘地走将过去了。这很让人失望,让我们的故事将要来到的高潮又无力地跌落下来。仿佛一场戏意外地转场一样,人们不再注意汪洋了,人们的目光被她一股脑儿牵着移动。连汪洋也不得不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了。她朝灵棚下没有盖棺的棺材走过去。跪下的一片孝子主动给她让开了道。没有哭声了。特意按民俗请的响器班也停止了吹奏。灵棚下静得奇异,如果汪荣贵这时尚有一丝气息,他的呼吸一定能震得土扬叶落,能使人们的耳膜震荡。秋霞到了棺前。她没有停在棺头上,如常人悼念亡者样掀开亡者脸上的手帕,看最后一眼作为人生的最后诀别。她径直到了棺尾,把棺材里装满的随葬品如衣服、收音机、手电筒、铜钱、铜元和几条烟、几瓶酒等挪到一边,把她抱的旧桃色的木箱硬塞进了棺尾,然后又沿着她走入灵棚的来路,如踩着来时的脚印一样,到灵棚东汪家大门前,坐在她常坐的那块石头上,目不斜视,盯着沟对面山坡上的一块玉米地,痴痴呆呆地哭着问道,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候谁呀。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候谁呀,谁还让我侍候呀。

有人开始为她落泪了。

大校在原地站着,扭头望着妻子,泪像晶莹的石头样砸在了静谧的地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校落泪的咚咚哐哐声。

最先从秋霞身上移开目光的是县长汪海,他作为汪荣贵的长子,行使了长子的权力。他过去把秋霞放进棺材里的木箱取了出来,一眼就认出这是从他儿时记忆中消失的汪家的木箱,连锁都还是解放初期乡村铁匠用铁皮裹制的那种熟铁锈锁,钥匙同今天相当一级政府向某位名人、要人赠送的金钥匙是一个形状。如镶嵌在一根铁棒上分开的两颗门牙。他从锁边取下那系着的钥匙,犹豫一下,似乎是为了证实父亲只有一个老人的人生、没有一个老人的秘密一样,就当众把那个箱子打开了。

箱子里放了三样东西。一样是汪洋、汪海小时候经常见到父亲出门找政府办事时穿的不知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时期的旧军装;另一样是六十年代初党和政府根据某一号文件规定,承认了他是红军战士的证明书;第三样是解放前后属于汪家的、合作化时交公的、写在马粪纸上的六亩地的土地证。

十二

汪洋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被父亲视为珍品的东西他会让儿媳保管,他什么时间给她了?这多少使汪洋明白了他答应父亲把秋霞接到部队后父亲便安详别世的缘由。但真正出人意料的是,父亲今天还珍藏着六亩地的土地证书,并且将土地证书和他的军衣、红军战士证明书同视为他生命中的稀世珍物,这使人想起来,每每有人谈及父亲的历史,谈及他的某某战友做了什么样的官,住了什么样的房,享了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他总是缄口不言,表情沮丧地一声长叹。父亲说过他过草地时如何吃草根、吃皮鞋,说过他们如何和国民党的部队在一个村庄兜圈子,他如何在一家猪圈一枪打死了一个白匪。关于父亲的历史,永远是那么几个故事的片断,至于他是如何从部队回到耙耧山脉种地、他给人们的回答永远是沮丧的一声长叹(应该在小说的哪里写下这些情节)。今天,在父亲的棺前跪着,在司仪行礼的唤叫声中,在民乐的吹奏声里,汪洋似乎终于明白了父亲那一声沮丧至极的十里长叹,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是多么的意味深长,明白了父亲是如何深藏不露地提前几十年就埋葬了关于他的历史和故事。母亲死于十二年之前,如果母亲还活着,如果母亲敢于背叛她的丈夫,她就是一本关于父亲的人生史书。可惜母亲死了。可惜母亲一生都没在父亲面前说过半个不字。当汪洋从一张马粪纸开始,像我们接续想象他的历史补白一样,把父亲历史中某些脱落的环节找回来以后,汪洋脑子里晴天霹雳般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父亲是自动离开红军队伍的,或说是逃离开红军的哪支被打散的队伍的。促使他这样做的,是老家有村里最好的六亩地,还有他已经在红军队伍中疲累受惊了几年,年龄大了,到了该找媳妇成家立业的时候。再说得直白一些,父亲是一个想妻渴地的逃兵。当“逃兵”两个字如两块冰雹样跌落在汪洋的脑海里时,汪洋正同哥哥并肩向父亲做人生诀别,行大孝九叩十八礼,正要向父亲跪下磕第六个头,这一瞬间他心里寒冷地一惊,身上猛地哆嗦了一下,他那半是悲戚、半是礼仪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被他的想法吓住了,司仪的助手扶着他的胳膊往下拽了三次他都没有向父亲跪下来。当时全村几百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森林样一片投向他,及至跪下的哥哥低头扯了他的裤子,他才醒过来,才向父亲跪下来。跪下来他产生的一个最新念头是: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耙耧山脉,在导弹发射以前赶到西部戈壁滩的发射基地去。事实上,汪洋是应该赶到那里去。那里竖起的巨型钢架,才和他的生命密切相关,那钢架中的每一个螺丝,每一个电子元件,每一个仪表上的指针和数字,才是他生命中的细胞。他想起他当发射连长的第二年,已经可以把发射连的控制、瞄准、测试、加注、供电等近十个专业的十二张巨幅世界地图般的电路图、仪表图背得滚瓜烂熟,其中的一万一千零九十六个电阻的分布和功率,一千零二十七个仪表中的二千七百一十四个指针在正常工作状态应该指向什么数字,他都了如指掌,熟悉得如知道自己的五官生长在哪儿、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一模一样。他曾经在一次重大调试中,因一块仪表上的数字出现了0.001度的误差,致使导弹处于不能发射状态,在十一位专家熬了三个不眠之夜没有找到原因的情况下,他凭借对各种电路图的熟识,判断说是第1011号电路板上出现故障,比如那儿遗落下一根铜丝什么的。当十一位专家将信将疑地打开弹体脏腑时,果然在第1011号电路板上发现了0.5厘米长的一根发丝粗细的保险丝时,十一位专家共同说了一句话:可惜你对这种型号的导弹精通得太晚了,这种导弹已经被国家正式列入淘汰的行列了。如果一年前,哪怕半年前我们知道你有这么精通,那么你就有可能坐在北京某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当研究员,而不是在这山沟当连长了。汪洋没有为当不上研究员有丝毫伤感,却为那次调试以后半个月,那枚他从新兵就开始学习的导弹被神秘地转运出阵地,不知了去向,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力。之后他突然大病一场,发烧、咳嗽、膝关节疼,所有在山洞中长期训练可能出现的病状全都出现在了他身上。长期的低烧不退,使他不得不住进医院里,三个月的疗程不见有效,使他从旅医院转到基地医院,又从基地医院转到北京总医院,专家会诊共有十九次,病历写了二十六页,直到他们部队换防,他不得不暂时出院归队,告别了李剑的坟墓,换防到一个更为深山老林的新阵地。可当他在那新的地下宫殿般的阵地里,看见一枚新型号的导弹,发现新型号的导弹和旧型号的导弹相比,十二张巨型电路图变成了十四张,一万一千零九十六个电阻变成了一万五千三百零一个,其中有七千四百九十一个的功率和分布还和原来大致相同,而且原来的一千零二十七块仪表成了九百一十八块,反而少了一百零九块,二千七百一十四个指针变成了二千二百一十个,二千二百一十个指针在正常发射时应指的数值也都和原来有同有异时,他又开始背那十四张电路图和二千二百一十个仪表发射值。半年内,他这方面的特异能力使他对所背的一切滚瓜烂熟、了如指掌后,他的病逐渐轻起来,低烧退了,关节不疼了,最后竟不医而愈,又恢复到了他原来的境界里。也就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明白,他的生命和导弹、和阵地、和荒无人烟的山脉结合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是弹体中的一个部分。那庞大的导弹,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部分。最为通俗的比喻,就是水乳交融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的生命和一种事物结合时,会和另一种事物相剥离,如一个人向东行走,必然会离西方越来越远一样,他在忽然之间,发现他不再属于耙耧山脉了,不再属于汪家沟了,不再是属于汪荣贵的儿子了。他已经是他自己了。这多少有了些哲学上的升华。他完成了一个新旧更替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从量到质的根本性变化,是他看见了父亲从解放前保存到现在的六亩地的土地证。那土地证上的六亩地在村子偏后,合作化时期已经由大队占去盖成了大队部,今天是村委会的所在地。汪洋似乎明白了父亲一生为什么有事没事都想往村委会那里跑,为什么连晒太阳也愿在村委会的院里晒。那张马粪纸证明了他从懂事起就开始萌生的对父亲的怀疑:他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尽管他有红军证书,有八路军或是新四军的旧军装。是农民是军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是农民,却总是穿着一套旧军装,人人都认为他是军人了。父亲的一生,在他真正是军人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农民。在他真正是农民的时候,他心里又想的是军人。因为曾经和他一样的人都因为是军人而成倍地实现了农民的梦想,而他因为是农民却无论如何实现不了农民的最低愿望。通过那张发脆的马粪纸,汪洋最终解答了父亲之所以成为父亲的秘密,也同时认识了两个汪洋的存在。他看到他军旅生涯中的前期和几十年前从军的父亲是何其相似,看见他成为排长以后,身上也仍然有许多耙耧人的血液,但他终究不是那个为了在别人身上吐口痰才去当兵的汪洋了。他并不为他是耙耧山人、汪荣贵之子感到有任何自卑。他明白正是这种血液才使他最终成了一旅之长。使他感到不可理喻的是当过副团长的哥哥和批了他丧假的将军。为什么他们不明白发射一枚导弹和埋葬一位八十七岁无疾而亡、寿终正寝的老人,究竟哪一样对他更重要。他对父亲的辞别人世并不十分痛苦。他痛惜父亲不该死在这几天。他想父亲只要晚死三四天,使他把那声发射的最后一道口令唤出来,看着巨大的一柱火光升上天空,那时候父亲死了他会悲痛不止,会如耙耧人和哥哥样,演一名孝子角色,使人人都感动得涕泪横流,又皆大欢喜。他从瞧不起那张马粪纸开始,进而瞧不起父亲的生平和事迹了,最后发展到想立刻离开汪家沟,离开这平庸无用的亡人葬礼,回到戈壁滩他的发射场。于是他又和哥哥发生争执了,矛盾激化了,故事又有新的高潮了。在他和哥哥向父亲行九叩十八拜的大礼后,他们退出行孝的舞台,换上他们的妻子上场。嫂子的哭声凄楚而又嘹亮,泪水涟涟,感动了所有的孝子和帮丧人员,为她赢得了好媳妇的赞誉。而他的妻子秋霞,在村人们的搀扶下,永远是那张痴呆的脸,永远是那句似说似问的话,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奉谁呢,侍奉谁呢。就在她们的演出过程中,汪洋退出了角色,把哥哥叫到了灵棚后空无一人的墙角下。

汪洋说,哥,我想回部队。

汪海怔了怔。

汪洋说,今天动身,我还能赶上发射。

汪海说,你疯了。

汪洋说,你不知道这次发射对我多重要,我们旅八年才发射这一枚弹。

汪海笑了笑,那笑像落花般冷凝在他脸上。他说汪洋,你一个旅有多少人?我一个县多少人?六十万人口!我也有许多非办不可的事在那儿等着,有的甚至事关千万元援助款项的协议签署和几所希望小学的投建,可我不照样丢下来给父亲办丧事。你以为你就那么重要?再说,你们基地的司令员不是已经给你准假了吗?说到这汪海停了片刻,把嗓门抬高许多,说,毛泽东伟大吗?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可毛主席死了,国家倒改革开放了,让全世界刮目相看了。你别以为离开你那枚导弹升不上天,地球离开谁都照样日行八万里。村委会为了让父亲埋到那六亩地里去,决定把那六亩地让出来给父亲做坟地。乡政府为了让村委会搬迁,决定给村里拨一笔钱……正在麻木不仁地听着的汪洋突然像是被刺痛了一下,他满脸不屑地逼视着汪海说,什么村委会、乡政府,恐怕还是你县长大人的面子大点儿吧?我留下来办丧事可以,但把那六亩地让出来给父亲做坟地我决不同意。你一个县长,我一个旅长,就可以为了那片破马粪纸兴师动众,折腾乡里?人都死了,究竟是谁在乎那块地?汪海一时被问得无语。停顿一会儿,他换了一个话题说,我知道你看不起咱们的父亲,但他毕竟是生养我们的父亲,他的这一生哪怕有过一丁点光亮也行啊!如果你觉得血缘也可以被否定的话,想走你就走吧,你去做你的旅长吧,你要走了,从此你就不要再来认我汪海这个哥哥,从此你最好再别踏上耙耧山脉半步。秋霞你也不用带走,我愿意养她一辈子,让你无牵无挂地去经天纬地、建功立业一辈子。

十三

如果汪洋在与哥哥的一番激烈的言辞交锋之后,能够愤然而起,毅然决然地离开葬礼,回到他的部队,回到戈壁滩组织指挥他的发射,那我们的故事也就结束了,他作为一个人物,也就大致升华了,完成了。这是我们传统小说惯常的写作方法。可惜他没走,他坐在灵棚后也许沉默着吸了一支烟,也许就那么呆呆坐了一阵儿,又一次深刻地感受了兵败将亡的悲哀,感受了鹰被折翅的痛苦。最后,他站将起来,朝着哪儿狠踹了一脚,就又回到了灵棚前,进入他孝子的角色了。他整整一天不言不语,面无表情,脸上既无痛失亲人的泪滴,也无父亲属高寿喜丧、为葬礼简朴而又隆重感到欣慰的喜悦之色。事实上,从重新回到葬礼的那一瞬间,他就开始在咀嚼一种失败的苦涩。他败给了哥哥汪海,败给了耙耧山脉的民间风情和传统文化。这正如一个军人的战败,不是败给了强敌,而是败给了他熟悉的战场环境。因此,不可言喻的屈辱会一点一滴地吞噬他的骨肉和内心,汪洋如被虫蛀一样被失败将其骨髓蛀蚀了。直到第二天,他依然沉默得渊黑海深,失败在脸上无边无际地铺展着。

夜晚如期而至,再过一天父亲就要出殡下葬。如同几天的会议就要结束一样,与会人员已经对会议开始疲惫,都在等待大会总结。葬礼中,最为辛劳的工作当为守灵。在第三天晚上,所有孝子和亲朋好友都精疲力竭时,汪洋站了出来,说你们都去睡吧,今晚我来。这一夜天空晴朗,月明星稀,秋意浓烈,汪家沟在秋凉中四处荡漾着秋熟的气息。像玉米泡在大盆或水缸里的那种金黄水湿的味道,把灵棚裹得严严实实。该睡的都去睡了,说话的也都乏了口舌,村街上的宁静像没有波纹的一湖碧水。灵棚下灯光明亮,花圈锦簇,供人哭跪的草席一领挨着一领。高架在两条板凳上的棺材,散发着阵阵油漆的黑气。汪洋坐在棺材头上,把将烧尽的草香换上三炷插好,便倚着灵棚的木柱闭上了眼睛。在一个人安静时分,闭上眼睛是他视力最好的时候。这时候的汪洋,便看见他过去的人生如河流样从他面前潺潺,流淌而过,最后在一处缓滩停泊下来,如图表一样画在了他的脑子里。

汪洋军旅人生史图表之二

汪洋从那图表中客观而实际地总结了一句话,十六年攀登不止,未了时见峰而息。他又一次回味,他从提干至正团,没有一职干满到规定年限,他的功绩总是在带来荣誉的同时,给他带来提前的晋升。提前晋升,又反过来愈发地增强了他经天纬地、创人生功业的信念。他想起他当排长时,他们排的瞄准专业,成为基地的“神眼”,他拿出两个月的工资,把全排带到县城吃了一顿。其中有两个班长,回来的路上一路狂吼革命歌曲,大唱“我要提干、我要当官”那两句翻来覆去的人生唱词。最后他让他们在排里做了检讨,又帮他们如愿以偿,成为汪洋的优秀下属。做连长时,他把全连十几个专业全部带成旅和基地的专业优胜者,年底他觉得连里最少有五个战士能入党,三个骨干应该转为志愿兵,可旅里前者只给三个指标,后者只有一个名额,他便跑到旅政治部找主任痛诉衷肠,回头给组织科从科长到干事,每人买了一份挂历送过去,他们连就美梦成真地得到了五个特批的党员指示。而当他依着经验给司令部门诉苦送礼,要志愿兵的名额时,参谋长把他送的烟酒从家里扔出来,说汪连长,我以前把你看错了,以为你真的是一个老军人的后代呢。那时候汪洋把烟酒拾起来,对参谋长怔了片刻说,第一,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第二,从今天开始你参谋长就是我汪洋的人生榜样了。离开参谋长,汪洋领着那两位不能转志愿兵却有五年军龄的骨干,到镇上买些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到营房后边李剑排长的坟上,三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却都一言不发。最后退伍时,他们彼此含笑,泪水长流,十余年都保持着书信来往。五年后汪洋成为旅司令部的首长时,他们其中一个的表弟当兵到了汪洋手下,汪洋不仅把那初中没有毕业的新兵调到他的老部队,训练成一名如他表哥一样的骨干,还轻而易举地把他转成志愿兵,成为志愿兵中的模范。在营长的位置上,他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是,老连长赵家桥是营里的教导员。教导员在前半年的搭档中,对他的任何意见都不予理睬,有事没事都拍着他肩膀笑一笑,有时还像摸弟弟的头样意味深长地摸他的头。直到在一次调试、一次发射中,汪洋亲手排除三次故障,使那次发射打出了导弹部队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营里集体荣立二等功,对营首长予以晋级奖励时,汪洋力推赵家桥,说教导员作为营党委书记,如何发挥了一把手的作用,使赵家桥走过了从营至团的重要一坎,使他在营长位置上掀开新的一页。汪洋升任旅参谋长的第三个月,赵家桥因有女想男,使媳妇在老家计划外怀孕,有人把状告到部队上,他去找过去的老部下汪洋通融人情,汪洋给他办了两件事,一是给他在地方找了个好医生给他媳妇做了免费流产手术,二是年底安排转业干部,汪洋在常委会上首先提出让赵脱军装,说这人回农村当乡长、镇长最合适。赵转业时,找到汪洋,说谢谢参谋长的关心,然后朝着汪洋的办公桌上唾了一口,问是让我擦还是让你的部下擦?汪洋说我就是你的老部下,我自己擦吧,然后就亲手擦了那口水。回到地方后,赵果然做了镇长,媳妇根据某项地方政策又怀了一胎,生了个男孩。他给汪洋寄了一张孩子的照片,背面写着一句话:知我者汪洋。汪洋在参谋长的位置上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功业,然而最突出的,是他建议转业和改造了一批像赵家桥这样的干部。这多少有些背信弃义、挖自己祖坟的味道,但汪洋从来不为此后悔,反而把这看得比自己立功受奖更重要。正是他的这些举措,才使旅里的营连干部,个个都气宇不凡,无论哪级的主官,都颇有一些好男人的心力势力,才使他能用三年的时间,把几个发射营,一砖一石地建筑成了战略导弹部队最过硬的达标营。其中的三个一级营,从共同课目到专业训练,再到政治教育,从养猪种菜到打扫卫生,再到修缮路边,种植花草,方方面面,出类拔萃,几近无可挑剔,致使一位三星上将的军委委员来视察部队后,只说了一句话:全军的每个师旅,要都有这样一个参谋长,部队何愁没有战斗力。可在旅长位置上整整五年,汪洋不知道自己做了哪些可以载入他人生史册的事。他和他的部队各方面都已到了极限状态,保持水准都已十分困难,犹如一个破了纪录的跳高运动员。如不借助契机将永远无法超越自己。这个契机让他等了整整五年,然而五年后在发射的最后时分,他却是守在一个灵棚前。汪洋感到他错过的不仅是八年一次的导弹发射,而且是一次他向世人弹奏他军旅生涯中最为辉煌乐章的唯一一次登场的机遇。在他从排长到旅长的九级升迁中,每一次他都给这支部队留下同等职务的军官不可企及的业绩,而在旅长的位置上,不参加这次发射,他不知道他的脚还能在哪儿踩陷一脚印迹。图表中最末那单位和个人业绩一栏长长的空白,如转瞬即逝的空白岁月使他感到淡淡的苍凉和恐慌。如果他参加了发射,如果这次发射成功,如果发射后他果然被调到基地任参谋长,果然在下次全军调衔中,自己成了少将,那自己前半生的军旅,该是多么辉煌灿烂,光彩照人,并使人心悦诚服,无可挑剔。然而,这却是不可能的了,他已经不能不在发射场的千里之外,不得不在耙耧山的汪家沟,独自守着一个灵棚,面对着父亲的棺材、供品和缭绕的三炷草香,还有为守灵的人在下半夜排除恐惧和瞌睡的一个收音机。汪洋倚在灵柱上,一会儿换香,一会儿到灵棚外的秋夜里独自走动,朝着某一个方向追寻着夜色探望。

这一夜他过得平静安然,使他的追忆得以深入到幽远的岁月和感情的边角。这一夜他心潮激荡,使他的人生在他心里又一次起伏跌宕。这一夜他毫无睡意,坐卧不宁,不停地拧着收音机的频道旋钮,使父亲棺头的香火灭了几次。直到凌晨,他才安静下来,脸上堆满了红亮的兴奋。在灵棚前站了一会儿,待那兴奋从脸上噼里啪啦落下一地,他才想起父亲的头前,那三炷香不知灭了多久。他燃了三炷新香插到香炉里,不到天色放亮就叫醒在他旅里服过役的退伍兵,说你去把前后左右村庄的响器班都请来。退伍兵问要几班响器?他说有几班要几班。问请人家啥价?他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问你这是怎么了要这么多的响器?他像对他的部下一样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你当几年兵连这都不懂。那退伍兵愣了一下,二话没说就往各村跑去了。

汪家沟人早早醒来,忽然发现灵棚前有五班响器,正在被那退伍兵调度排队。他们两班被命令在灵棚前,两班被命令在灵棚后,还有一班被命令在村中央的十字路上,不等司仪到来,退伍兵就下达了吹奏的命令。骤然间,汪家沟音乐声哗哗啦啦落下一片,在潮湿的晨曦里,民间的音符,带着铜声、竹声、弦声,带着日出的灿烂,叮叮咚咚地向四周扩展。这是耙耧山脉空前绝后的一场葬礼,老人有红军的身份,八十七岁无疾而终。两个儿子,一个是旅长,一个是县长,何样的热闹和排场都不过分,都嫌不够。吹乐的人,脱了他们的衣服,吹得青筋鼓胀。敲鼓打锣的人,手腕子不敢有片刻的停歇。汪海从疲乏中醒来,说怎么了汪洋?汪洋说是几个退伍兵组织的,又说也算我做儿子的最后为父亲尽一份孝心。汪海也就只好由着音海乐潮了,由着鞭炮在村落上空长时间不停地炸鸣了。到父亲晨八时正式出殡,所有喜庆的音乐都已反复吹奏了三遍四遍,连田埂地头都堆满了绚丽光彩、珠子一般的乐符。两个半小时鞭炮声响个不停,满村满街铺满炮纸的红屑黄屑,灵棚前后如雪样埋了脚面。鞭炮特有的焦香气息和到处流淌的音乐,把整个世界都送进了大年初一似的红艳艳的欢乐里。很长时间以后,人们说起这场葬礼,说起那响器声、鞭炮声,脸上都还带着前所未有的欢快和喜庆,说汪荣贵在天有灵,耳朵都该震聋了。可在葬礼以后,回村的路上,汪海和汪洋弟兄有了这样几句对话。

一个说,我没猜错,是昨儿半夜你们部队的发射成功了。

另一个没有说话。

一个说,你不参加发射,不会影响你下一步的升迁吧。

另一个还没说话。

一个说,要影响了,我让从北京来咱们县代职扶贫的一个副县长出面说句话就行了,他父亲在部队上层人熟得很。那天我就是通过他请的假。

另一个还是没说话。

十四

从耙耧山脉回到部队,汪洋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庆贺发射成功的表彰大会上,把全旅因发射不能回家参加父母葬礼的三名战士、两名干部的亲人的遗像摆在主席台中央,组织全旅官兵,编成五个方队,由他站在方队最前,在雄壮的军乐声中,一律致礼,从那遗像前,迈着正步激越而过。第二件事情,是这之后不久,就有两位将军找他谈话,内容是组织上有意调他到基地司令部升任正师职副参谋长,然后过渡一下,就像在某个台阶上停顿一下,等待接任副军职参谋长。可最终他没有上任,仍然当着他的大校旅长。其缘由据说完全是因他自己在那次谈话中的委婉拒绝。为什么拒绝,一说是他本来想去上任,却听说哥哥汪海手眼通天地在他这次晋升中,替他在某个环节上做了某些工作,使这次至关重要的晋升变得索然无味,就如自己人生奋斗中用尽心血浇灌的一棵花果之树,到了收获累累的时候,才知道那桃红李白和杏香橘甜,都是别人挂在树上的一种恩赐,都是别人买来送你的果实,于是,他也就只能深怀遗憾地婉言谢绝。再一说是他本来想去上任,可上级又把下一年的一次更为重要的发射任务交给了他们旅,使他又重新获得一次作为一旅之长独立审定、上报发射方案,独立组织指挥并亲自下达最后一道“点火”命令的机会。于是,他权衡再三,还是要求留在了发射旅。第三种说法,是在那次遗像前的阅兵以后,哥哥汪海把他妻子秋霞和儿子汪平平送到了部队,而妻子的病情加重到了精神完全错乱的地步,每天在营区又哭又闹,说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候谁呀,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候谁呀。而且随着汪平平的长大成人,他知道了他身世中的一些故事章节,总向汪洋索要自己的生身之父。这母子二人,完全使大校汪洋陷入了人生尴尬的深井而不能自拔,自然他也就丧失了进取之心。

这三种缘由,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它们都是我们故事的结尾,都是人物大校的一段军旅人生的里程碑文。我们没必要考究哪个结尾为伪,哪个结尾为真。我们应该想的是汪洋在哪一种结尾下将来会出现的哪一种命运。应该想的是,这部小说有几分成功,几分失败。

我想,这部小说的失败,与大校命运的失败有关。这部小说有几分成功,也与大校命运的成功有关。我想,大校的命运是很好的一道故事,是一道完全被我讲坏了的故事。也许,我把这篇故事换种讲法就好了。

寂寞之舞

开始或者结尾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结束的。少校郭松刚的命运就在这时进入了尾声,同时,也拉开了关于命运的真正序幕。

多少年月之后,对于整个世界来说,这一天都是无法忘怀的一日,犹如历史上被永载史册的事关世界各民族命运的重大事件。当这段时日所有国家的所有报刊、杂志进入各自国家历史的档案之后,谁有幸翻阅其中任何国家的任何一页,都会感到有股震颤的力量被尘封在发黄的纸中。但是,当年这段炎热的夏时,东方这块被人家神化、巫化的土地上,无人知道也正发生着一场惊人的事件。就是这一天,驻守在中国某山脉峡谷导弹部队的发射一营,如往日一样,在晚上九点三十分熄灯休息,各连排也都很快地齐步走着步入梦乡。只有哨兵的脚步声,仍像落入水面的船桨样,使潮湿的声音在营部周围,有节奏地起起落落。空气中,有鱼塘的腥味。营部以东山坡上的一连、二连、三连的红色瓦房,在腥味中显出深灰的颜色。各连营房前的单杠、双杠、木马及晾晒衣服的铁丝拉绳和砖砌的一溜儿晒鞋的架子,都在静夜中歇息安卧,一动不动。能听到空气游移的细微响声,也能听到树叶在月光中磨擦的幽怨私语,还能听到夜莺在十里之外山谷中的呢喃鸣叫。远处,通往这里的公路,像水浸的一条黑色布带,蜿蜒随意,遇物赋形。近处,草和树木,脱去白天的炎热,在夜晚散发着蓝绿的气味。有只从草地走出的野兔,大摇大摆地到营部面前的一片沙地平场上,东张张,西望望,然后绕开哨兵的脚步,径直到营长郭松刚的窗下,奇怪地站一儿会,看那扇半开的纱窗数秒钟,打下一个轻巧、响亮的喷嚏,突然撒腿向北跑去,像受到某种惊吓一样,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宛若一路撒下的豆粒,叮叮当当落在营部门前的月光下面。

就是这一瞬间,营长郭松刚突然从硬板床上折身坐起,急快地拉亮电灯,脸色惨白,额门挂汗。他在床头愣了片刻,旋即穿衣下床,抓起武装带、手电筒和他当排长时就已开始使用的黄哨子,从屋里冲出来,朝野兔跑去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是他惊动了野兔,还是野兔唤醒了他),立刻连续不断地吹响了哨子。像汽笛长鸣一样,转瞬间,这条山谷便充满铜黄的哨音。整条山谷,在他的哨音中,哆嗦着颤抖起来。

营部的哨兵是有三年军龄的山东潍坊地区的一名老兵,他军旅经验丰富,军事素质上良,听到哨音后,朝营长这边跑了几步,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快疾地跑去。到一连他破门而入: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到二连: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到三连: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三分钟后,全营官兵集合在了营部的平场上。在值班连长的口令声中,所有的士兵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整理着衣帽。这时,三连的志愿兵饲养员,从鱼塘那边的猪圈旁跑将过来,有一只鞋子跑丢了,他到队列的末尾收住脚,揉揉眼,嘟囔说“拉他妈啥儿紧急集合呀,我脚上肯定流血啦”。话刚落音,有个人在他腰上猛一脚,要反抗发作时,回头一望,踢他一脚的竟是营长郭松刚。

他二话没说站进了队列里。

营长一脚踢完就迫不及待地到了队列前。营长在队列前压着嗓子,前后共讲了半分钟的话。在这半分钟里,队伍中先还有些穿衣扣扣的声,可他第一句话一讲完,声音便都僵住了,像凝住不动的云样硬在队列的半空里。营部前廊下的一个灯泡是由教导员拉亮的。三分钟前,教导员从营长的哨音里起了床,有些生气地说老郭,你想拉紧急集合也该提前给我说一声,我虽不是少校军事主管,可还是发射一营的中校党委书记呢。

营长没有生气。营长把他所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几句,教导员顿时呆若木鸡,脸色白亮,如持霜的月光落在他那张瘦脸上。

“是真的?”

“千真万确。”

“不会吧?”

“一点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这个。”

“要出了差错呢?”

“我姓郭的用军衔、用人头去顶着。”

到这儿,中校系扣子的手在胸前不动了,脸上的惊异由白变成冰青色,人就像木了一般,呆呆地扭动着,回过身不知干什么,却把廊下的电灯拉亮了。拉亮了才意识到,夜间一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是绝然不能有光的,于是他对少校努力释然地说:“想不到,真叫人想不到——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要管规定,只要能打赢,只要部队拉入阵地,能又快又准地把导弹竖起来,一声令下能把导弹打出去。”

郭松刚看见教导员说这话时,把第三只扣子扣到了第二个扣眼上。

看见了所有士兵们的脸都像不久前教导员的脸色时,少校营长把目光盯到了站在各连最前的三个上尉连长的脸上去,他发现三连长和教导员一样扣子扣错了,一连长穿戴整齐,军姿严整,脸上却是淡然稀释的笑。那笑的后边,郭松刚知道是对他向大家通报紧急情况的不信任,是对他郭松刚的不信任,是他郭松刚对自己梦中突发在西半球的战争的恐慌和过敏。郭松刚没有对那淡然的冷笑做出任何反应。他没有时间再去向连长、排长、士兵们过多的证明他急情通报的确凿和真实,就像最先感到了地震来临的人,没有时间再和人们去讨论地震降临之前诸多征兆一样,郭松刚以最简要的神速,明确了各连的实战任务,最后下达了“发动汽车,进入阵地”的口令,以为部队会如往日演练一样,迅速地扩散开来,各就其位,两分钟之后,登上汽车,向二十四里外的导弹阵地迅速进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下达了命令,部队的官兵却无一人动弹,和没有听见他的命令一样。

郭松刚朝营直属的汽车排长走过去。

汽车排长是有十五年军龄的老排长,是由汽车老兵转为志愿兵,又由志愿兵转干担任汽车排长的。他在发射营的资历,比教导员早一年,比营长早三年,仿佛是一片树林里不是最高,却是最粗的老树,在任何风雨面前,它都比别的树木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往日,这样的情况下,命令下达之后,最为先行和紧张的该是他汽车排长和他的汽车排,因为从营房到导弹阵地的这段路程,靠的是汽车排的六辆大卡车。

郭松刚冷冷地盯着汽车排长。

汽车排长说:“营长,到底是真的还是演习?”

郭松刚吼:“李大树,再不发动汽车,你就不再是发射一营的汽车排长啦!”

叫李大树的汽车排长怔一下,猛地转身,拉一把身边的汽车教练班长,迅速往车库的方向跑过去。毫无疑问,事后汽车排长没有被撤职,但正是他这一跑,证明了发射一营所面临的军事形势的严峻性,使人们从木呆的怀疑中醒过来:即便是演习,他们现在该做的,也不是对营长急情通报的怀疑,而必须是对其命令的执行。否则,他们所面临的,将不仅仅是个人的撤职和生死,而是可能的一场战争时机的贻误和拖延,是不堪设想的后果造成的隐祸,甚至,是错失一个国家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的选择和确定——这话对别人,空军、海军、步兵和老百姓,听来都有耸人听闻之嫌,但对导弹部队、尤其是导弹部队中的这个发射一营,每一个士兵都不怀疑,这话里没含有丝毫的夸张和教育。从他们走进发射部队的新兵连开始,当他们看了一九四五年美国在日本的长崎和广岛那两枚原子弹爆炸的内部黑白影像资料之后,他们谁都坚信不疑,他们深居在山脉中的这支队伍,同样有着左右世界命运的可能和力量。

事情就是这样,偶然而又盲从。形同一次军事的集体梦游,部队很快地依照建制登上汽车,像故事的速度一样,向山脉的四号禁区开始进发。山谷中的营房丢在身后。路两边的树木被疾速行驶的车队一一抹杀。月光在车轮下被轧得又薄又软。草地里的野鸟,被坚硬的汽车声砸得四处乱飞,只有活跃在这个夏夜的猫头鹰敢于在汽车迎面灯光下睁着惘然的双眼。营长和教导员坐在最前的指挥车上,颠荡的二十几里山路中,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事后许久,在基地司令的亲自盘查中,少校能够回忆到的仅是这么几句。

教导员:“老郭,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玄。”

营长:“教导员,我是军事主官,军事上有天大的事情我姓郭的都顶着。”

教导员:“我不是那意思,出了事情还是党委集体负责任。”

营长:“你比我在导弹部队时间长,你知道,就怕过了今夜,我们发射营连出事负责的机会也没啦。”

然后,车队过了一座沟桥,驶进了四号禁区。禁区内是沙土车道,沿着沟底起伏延伸。路边和山坡上的茂密松树,在允许范围内的微弱灯光里,在月光乳白山坡上,呈出浓烈的黑色。禁区外边左侧的村庄里,有激烈的狗吠。车轮下沟底的溪水河道上,有清明的水流。就是在这里,在这河道拐弯,路也拐弯的地方,他们行驶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六十公里对于夜深人静急行军的一支机械化又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并不算太快,何况,他们又要争分夺秒地进入导弹阵地,使每个士兵,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操作发射状态,完成全部的发射准备。可就是这个时候,行进的车队中发生了一丝意外,宛如车轮一不小心开进了一个浅浅的水坑一样。

营长和教导员坐在前排沉默不语。指挥车后边的通讯联络员扶着车栏到前排,对营长轻声急切地说,六号车拐弯时有个兵的头摔到了车板上。

教导员问:“严重吗?”

联络员说:“不停地流血,他们想停车包扎。”

营长说:“放屁。还以为这真是演习呢,慢一步进入阵地,完不成发射准备,要的可不是一个人、一个营的命。”

教导员说:“通知他们,不能掉队,就在车上急救包扎。”

没有谁能想到,命运是被偶然中的偶然构成的,而且,许多时候,偶然中丝毫不含必然。发射一营是在深夜一点二十七分三十秒到达四号禁区中一号阵地的。阵地上的阵管连,在部队没有达到之前,已经接到少校的电话通知,已经完成了启动阵地的管理准备。待部队下了车,很快地也就踏入了一号阵地的二号洞库。深隐在这座山脉中的这座导弹阵地——洞库内灯火通明,钢筋混凝土的洞壁上涂了绿漆,使那灯光显得柔和而又明亮。在恒温和恒湿的主洞里,那枚最为先进的大型号远程导弹,如同睡熟的巨蟒,安静而又祥和。但是,这一夜,一点四十五分,它被发射一营唤醒了,像巨蟒睡醒后开始了如蛇一般灵动的活动一样。

全部的过程,都在少校指挥的口令声中进行,如同一台交响乐都在指挥的指挥棒下。阵地里低沉轰鸣的发电机组的隆隆响声,把配电房洞壁上挂着的水珠,震得沿壁而落。阵地两边的地缆电线,在那声响中,有轻微的晃动,使电缆线上那层潮润的薄尘滑动的纱绸样落在地下。从主阵地笔直向东X米,就是竖井的放射架。少校郭松刚就站在放射架的指挥台上,他着装严整,表情肃然,中等略高的身材,在那1.5平方米的圆台上挺胸而立,像有了生命的一具直立的活动雕塑。而他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则都是发射架的钢铁森林。那森林中的每一根林木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方或圆,再或三角,都涂着最新技术生产的防锈漆,一律是浅得乳白的混合色,像被月光照透了的云。少校的口令就是穿过这片夜云色的钢铁树木,而指挥着发射营的每一个发射的号手和操作员。

“二号手——准备!”

“一号手——开始!”

“四号手——上!”

“三号手——瞄准!”

“五号手——启动!”

“各号手汇报”——

一号手:“2064!”

五号手:“2064A,2065B!”

四号手:“8000公里甲,12000公里乙,16000公里丙!”

三号手:“精确——0.001!”

二号手:“一切正常——状态——甲!”

“各号手注意,第二步操作开始:一号、二号、三号——启动!”

少校的口令声和各号手的应答声,在这个山脉的最深处、心脏里,宛若轻重有序的雷鸣,白亮亮地朝四处扩散,撞在发射架前边的钢林上,又弹回来落到后边钢林上,使那声音愈加的轰鸣和嘹亮。每一个在阵地洞中的军人,都仿佛是置身于旋律中的一个音节,他们的心跳、呼吸、动作,都随着那连续不断的口令的旋律在运动和操作。

谁都知道,到了一个非常的时刻。而这样一枚导弹,从主阵地的平台运送、连接,到竖井中的起竖、瞄准、测试,再到在发射架上完成一切发射准备的每一个环节,除了在第三步的四号手误报一次数据以外,没有发生任何差错。他们用了最短的时间,每一组数据都达到了最精密的限度。当这枚导弹在完成起竖和测试,完全进入发射状态之后,发射一营的全体官兵在刚要松下一口气时,守在阵地高频电台旁的教导员出了一身冷汗。

早上六点三十分的新闻联播,果然乌云压顶般报道了一条令世人震惊的消息,那消息的内容和少校营长向一营通报的急情一模一样,而他国之战的开始时间,也正是郭营长吹响集合哨音的三分半钟之前。

冷汗之后,教导员迅速从电台室跑出来,到发射架的指挥踏板上,惊喜地说:“老郭,新闻联播报道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们一营该立大功了,你郭松刚也准要记功加上晋级了。”

那时候,少校正在核查汇总数据的精密度,他听教导员的话,手里的汇总仪差一点从发射架上掉下去。盯着教导员的脸,他说你说啥?教导员说新闻联播报道了,连他们使用导弹的枚数型号和炸死炸伤的人数都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呢。

郭松刚的脸白了:

“教导员,我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教导员的嘴角挂着笑: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郭松刚说:“我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教导员又笑:“当了旅长别忘了我就行。”

郭松刚跟着苦笑一下,突然脸上冒出了一层汗粒,他把汇总仪啪的一下扔在指挥桌面上,说,“教导员,快——在六号车上碰伤的那个三连的老兵怕是不行了。要抢救不过来,我们就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处分我怕还要连累你。”他快疾地说完,从发射架那钢铁林地的缝隙中如猴子样爬下去,撒腿就沿着洞道往阵地外面跑,身后留下一路震荡的巨响和教导员及一营所有官兵那惊异、木呆、惘然、白亮的目光。

于是,一道闪着电光、划着弹道的身影,开始了交响乐尾部的苍凉演奏。

后事

有三种疑问,少校面对旅长和基地司令等一级又一级上司的提问,他无从回答,也无从辩解。一是你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那场属于别国的战争敌情?更何况他得到情报的那一瞬间,整个民族和这支军队的最高领导都还在睡梦之中,对所发生的事情还处于一无所知,而你却已了如指掌,这其中的机关是在什么地方?二是你接到了谁的起竖导弹的命令?而真正实战导弹的起竖,甭说你是一位微粒少校,就是一名将军,又有谁敢擅自下达一言急战通知?三是六号车上的三连,三次请求停车对头部摔伤的战士进行包扎,你为何三次拒绝,从而延误抢救时间,致使这一山东潍坊的优秀老兵,年仅二十一岁,就如早晨的落日一般不应有地结束了他含苞欲放的年轻生命。

面对上校、大校和将军们的反复提问,少校营长意识到他酿成的大祸决非是失误和过错,再或严重错误那样的评判能够结论。

郭松刚陷入了泥沼般的懊悔之中。在将来的岁月里,人们来重新审视过去的历史事件,这一年的它国之战给这个民族所带来的醒悟,会使人们重新结识一个天才的英雄,当人们举着鲜花到一个老人面前,重新赞誉他当年的壮举之时,人们不会记起他当时所遇到尴尬无奈的任何细枝末节。而那时,最为容易被人忽视的,是少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亡者的后事。最为切实具体的,是那位牺牲的老兵的父亲马上就要从山东老家赶到发射一营。

处理后事的一切安排都由教导员前后左右,而少校在上校参谋长、大校旅长的分头谈话询问之后,他苦苦哀求,重又回到一营,目的是要亲自给老兵的父亲赔罪解说。而今日的现在,老兵已在营部后面一间闲置的库房里安然躺下。今天他的父亲赶到营部,不久,他将由那位乡村老人伴随着走进城里,火化后躺在一个精小的骨灰盒里魂归故里。太阳已经高悬,七月天气中的酷热,在这座山脉中开始劈剥剧增,那些被晒蔫在路边和营院中的槐叶、榆叶、楝叶,都已同山坡上萎缩的小草一道,开始在炎热中耷下脑袋。昨夜昂翘起它们深绿的脖颈,眼下已经无力地软弱下来。空气中鱼塘的气味更加浓烈腥稠。知了的叫声,苦闷焦躁地在树与树之间响来走去。郭松刚最后走过烈日,去那间被整成太平间的营部库房看了死去的老兵。他躺在那间房子的中央。原来堆在库房里的,连养猪、种菜的农具和一些盆盆罐罐、水桶料缸,都不知被码到了哪里。屋子里宁静无比,有一股潮暗的阴气。十几个营、连、排统一由战士自己制作的花圈摆放在老兵的周围和库房的门口,两个三连的哨兵带着黑纱在门口守灵站哨。营长来的时候,他们向营长举手敬礼,那动作虚幻缥缈,仿佛怕搅醒了他们睡熟的战友。

郭松刚没有还礼。

他们又一齐立正,说:“营长好!”

郭松刚淡下脚步,望望他的士兵,迈腿走进库房。老兵躺在他睡过三年的那块铺板上,身上盖了一面新白的床单,床单上又盖了一面上级组织下发至连队的制式军旗。透过那红亮的薄绸,能看见白布上闪着有一层浅青的虚光,还能看见,白布粗粝的线头,架空着红绸的光滑。陪营长来看老兵的是中校教导员,他立在营长左侧,二人在老兵的铺前半晌无语。

纸扎的花圈上,有一股淡淡的凉气。

营长慢慢掀开了盖在老兵脸上的旗和白布,他看见那绷在头上的白纱仍还一圈圈地裹在老兵的额上,除了白纱留下的一丝如深夜寂静的不安之外,老兵的脸别无他样,完全如睡熟因为无梦而无表情的面孔一样。轻轻地又盖下白布和旗子之后,直腰时营长的腰脊上发出了挤压变形的咯咯嘣嘣的白色声响,脸上的肌肉撕布般响着颤抖了几下,他便用牙齿咬着下唇,制止那种撕裂的颤抖。

教导员说:“我有责任。你别老是自责,别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你一人身上。”

营长说:“老人今天就到?”

教导员说:“应该在今天白天赶过来。”

营长说:“我想见他一面。”

教导员说:“你见他是不想让后事顺利嘛。”

回到了房间,少校郭松刚开始坐在床沿不知所措。他从旅里明令的反省中要求回来,除了继续反省,就是等待必要时向老兵的父亲下跪赔罪。他知道那所谓的必要,就是惯例中死者的家属提出过多政策以外的要求时,以期真诚的赔罪,获得妥协的谅解。

郭松刚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就像他没有经过真正的战争一样。

教导员有过三次处理后事的经验,就像他有过三次调动的经验一样,每一个环节他都谙熟其过程中的可能和意外,所以他向营长下了命令:

“没有我的通知,你别从屋里出来。”

他就那么呆呆地抱头坐着,本想考虑一下自己下一步如何解释那三个共同的询问,可脑子里出现的却永远是睡熟在无梦状态中的木然的面孔。他没有料到一个人头在行驶中和车厢碰了一下会带来死亡。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进入阵地,起竖,瞄准某一目标。他已经完全被突发事件有可能引来的战争所控制,就像一个人陷入了臆病之中一样,在想象与现实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从他入伍开始,他就生活在对导弹的恐惧之中,因为恐惧,又使他开始敬仰;因为敬仰,自然使他进入了某种坚定;因为坚定,又反而使他智慧。而坚定和智慧,又把他推入一种思维的怪圈,从而使他变得盲目而又胆大妄为,竟敢把生活中那句“导弹是我手中枪”的军营俚语变为现实,起竖导弹如操枪训练一样随意而自然。现在,郭松刚回想着死亡老兵那张再也不会有所表情的木然面孔,开始意识到他作为一个发射营长,就像种田的一把好手,去做了教书先生一样的阴差与阳错。他是导弹部队自己培养的第一代硕士研究生,他在一所有二十六个国家院士的工程学院学习导弹生化专业时,就曾经是所有军兵种必须完成的步兵共同课目的优秀学员,而对其自己生化专业的痴迷更宛若一个热爱作画的孩子对五颜六色的着迷一样。可是,他毕业分在生化研究所,第一次在协助生化实验中,把沉淀时间的九十七秒钟,误写为九十一秒钟,从而使那次耗时半年的实验在接近成功时,又一次以宣告失败而结束。这样的实验,失败就像学生作业中把加号写成减号一样,本是一件见怪不怪的常事,所领导除了找他谈话,让他写了一份检查之外,并没有给他什么处分。然而,半年后在充实基层干部的军官流动中,他却被从那座省城,调到了这座山脉深皱中的发射一营。

调动本是一种事业的滑坡,然令人意料之外的是,郭松刚竟从一个副连长走向营长,从一个中尉走向少校,这三级晋升,正常时间是九年或者十年,而他,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其原因,除了他在这个营有最高的学历之外,人们没有想到一个学习导弹生化专业的人,会很快酷爱导弹发射,会在三次实验发射中,指挥若定,且竟有两次在发射之前的十几分钟内,排除可怕的线路故障和元件错位,避免了导弹的自焚爆炸,使那两枚导弹,完全按时射出并命中靶标。

他被导弹部队司令握手接风,亲手从中将手里接过了大功的荣誉证书。

没有人怀疑他是最为优秀的发射营长。

也没有人相信,今天他会落到如此的境地。在一营,他住的是套间宿舍,外面的房间里除了床、桌、脸盆和墙上的各种人员和武器的实力报表及导弹发射部队的一些深奥的专业书籍,还有日常步兵共同课目训练的挎包、皮带、哨子,再就是随手扔在桌面和窗台上的几个烧杯瓶子。而里面的房间,仅有六个平方,除了便池和水管之外,其实也是一间库房。这种带厕所的套间,只有他和教导员才可享用,而其余副营职干部,一律都是单间房屋。房子里热得无以言说。汗从郭松刚扶着下巴的胳膊上流下。他想打开电扇,却没有抬手去墙上按一下开关。他想喝水,却没有起身动一下杯子。从窗子里望出去,能看见去参加旅工作组特意到一营蹲点整顿的动员教育大会的官兵,着装齐整地朝山坡下一连的会议室默默走去。因为老兵的父亲还没有赶到,老兵还静躺在库房的花圈中间,为了致哀,所以营连的一切活动,都不再伴有口令歌声。少校隔窗相望,看见了部队的阴郁沉闷,因为自己的过失,正如浓云一般在四处弥漫。他从床沿站了起来。本来看见三连的加注排长领着几个兵抬着从城里运来的冰块往老兵的尸房去时,都朝这儿望了一眼,及至他想隔窗说话,他们却都又扭回了头。他感到了一股痛心的寒气,汗凝在了额上脸上。抬走的冰块在他眼前如月落一般消失远去,脚步声凌凌乱乱,由近至远。

老兵的父亲也该来了,从县城的火车站到这不过三百来里,坐一夜火车,天亮到站,无论如何这时也该到达一营。想到我应该去公路边上等着老人,待老人一到,就向老人赔罪,哪怕向老人跪下。

少校要去开门时,却从门缝挤进来一张纸条,打着旋儿落在脚前,捡起来一看,上边写了六个字——千万不能出来!

屋门被从门外锁上了。他在门后盯着那纸条怔了一会儿,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回身又坐回到床沿不久,听见了有汽车喇叭的响声,从沟口的路边传来,尖细中有些沙哑像喇叭的哪儿有了裂纹一样,慌忙趴在窗上张望,又看见一声尘土飞扬的喇叭声,像从土地中突然飞起的一块石粒,生硬地从他窗下飞速而过。接着,从门缝那儿,又落下一张纸条,上写着——千万不要趴在窗上张望——郭松刚又往窗外看了几眼,最后似乎听到了营部外边隐隐约约有了女人的哭声,如一条决堤的河流,快捷急速地朝着营部这儿飞泻而下。跟着,那哭声就不再单纯是一个女人的悲呼,而是一片由远至近痛哭的海浪,有力地拍打着他的窗户、墙壁和门框。他明白来处理老兵后事的不再是一个老人,而是由老兵的父亲、母亲、哥嫂和小妹等。仔细再听,仿佛那浪涛般的哭声里,还有一个男孩的叫声。营长知道,那男孩的叫声可能就是老兵时常念叨的小侄儿。他立在屋子中央,知道老兵的全家都已从山东赶来,知道老兵的后事,将可能不再仅仅是亡者的一场后事,而可能是生者的一场悲凉的争斗。这让他有些始料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当儿,那水流般湍急的哭声愈来愈近,似乎已经流进营院里边。似乎还能听见教导员、副营长和三连干部们每人搀扶着一位老兵的家属,劝解的声音隔三差五地从哭声的缝隙中挤将过来,且在那劝解的话后,他听到了一个男人对他郭松刚的辱骂,说我日他祖先,我弟弟死了,我要不亲眼看着有一个人被判刑蹲监,我这做哥的就撞死在你们发射一营的砖墙上。随后,郭松刚还想捕捉听些啥儿,却被更为嘹亮的号啕完全湮埋去了。就在这时,他额上汗如雨注,整个衬衣都被汗湿时候,他的身后又有了细微一个响动,像一片树叶飘着落在地下。回头一看,又有一张叠成三角的纸片落在门后。有些迷惑地去打开纸片,那上边的话已经不再是通常的语句,而是一道冰冷的命令——

马上给我躲到你的套房里!

少校嘴上挂了一丝冷笑。难道我在这儿会有人把我吃了?敢进来把我活活打死?他这样嘲弄着那纸片上的命令,眼睛却看了一下套间的那扇褪漆的红门。

哭声越来越近。

我就站在这里看谁能把我如何。

哭声已经到了营部教导员那边的房前。

难道一场后事能比一场战争更为恐怖?

哭声到了营部中间的会议室下,像一场风暴袭击着会议室的门窗。他听见了门窗受到拍打后的哐哐当当的响叫。好吧,我就呆在这儿,等着老兵的家人冲将进来,揪着我的衣领,向我质问要人,让我在他们面前跪下赔罪。

哭声卷过了会议室,到了副营长门下,叮叮咚咚,再过一间房子就到少校的门前。宿舍门都已开始被哭声推得晃动起来,像深夜的大风卷在门口。

哭声淹掉了营长与副营长之间那间营部值班室。营长的门开始如有人拍打一样啪啪地响个不停,门后灰尘跌落的声音像瓦片从房上掉下一样。隔着门缝,他看见老兵的十几个家人中,女人悲痛欲绝,男人愤怒异常。若不是有营里干部一个个搀着拉着,也许那些男人们早已暴跳如雷,早已冲到屋前,把脚踹到了门上窗上。

终于,他们到了门前。

窗台上的一个烧杯瓶子被哭声、唤声、脚步声震得滚落下来,碎在了水泥地上。

果然有人踢了一脚屋门。

营长要去开门。他朝前走了两步,手扶着门扇时,手指在门后的拉柄上僵住了。又有一张纸条从门缝哗啦一下落在了门后的垃圾斗上。他猜想那纸条是刚刚塞进门缝,因为慌张才没有落下,这一会儿他一动门它就落下了。

他没有弯腰去捡那纸条。他似乎不看那纸条就知道那张条上写了啥。他只在那纸条上迅速瞟一眼,就猛然转过身,朝他的套间疾快地走过去。

走进套间,他砰砰啪啪把套间的屋门锁死了。

他明确无误地知道最后落的纸条上,肯定是写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从屋里走出去,都不能开门看一看的新的命令冷语。少校背靠在屋门上,手摸着墙壁拉亮了灯。待套房里一片光明时,外边的声响似乎被挤得弱小下来,似乎那声音被引导着从他窗前朝躺着老兵的库房走过去。

他心里开始静下来,宛若一片杂乱敲打的锣鼓歇了息一样。望着套房里的一切,他没有立马开门出去观望。把目光落在架在便池上的那张长条桌上,他看见了他所谓的业余时间都花费在其上的那一片玻璃杯子和实验剂。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杂货铺样没有落手之处。试管、杯子、酒精灯、天平和实验剂多为绿色、红色和无色液体的试剂水及墙上挂的实验图和图上密密麻麻的方程式,还有他从生化所带来的导流器,鹅颈管、鸡头瓶、分管器,与他休假时自购的棒槌瓶和喷酒灯,绝缘手套和防蚀膜,等等等等,使这间停用的厕所,在他的生化专业搁置为业余之后,成了他完全情趣的消遣地和游乐园,是他精神的一处跑马场。闲暇时候他就在这儿打发时光,进行各类有用无用的调试和实验。他在这儿调配的一种醋精在一大口锅中倒上一勺儿,可以让一个连的人酸得吃不下饭。在这儿反应出的导弹某部位的用油则完全达到发射使用的实战标准,只是他无法证实两种反应方程的根源而不敢真正把那浅青的流体注入导弹第六十二部位的三十七号注射孔。他已经是战略导弹部队的发射营长,他的专业是指挥导弹发射,而不再是导弹生化研究。这个小小的实验研究室,仅仅是他某些时候,想起所学专业而感到寂寞时,关起门来静心的好去处,就像爱赌的人的麻将屋,爱锻炼的人的健身房,瘾君子们深藏着的一个吸烟处。

桌子上所有的玻璃器皿都在灯光下闪着柔美的光,白亮、淡黄,还有些粉红和紫色。阴凉的气味从墙角的水管那儿向外扩散着。为了房间潮湿,他在地上垫了三寸厚的白石灰,又在生白灰上铺了一层砖,使这间屋子夏天凉而不潮,冬天爽而不燥。望着面前五颜六色的器皿和液体,他闻到了一股他熟悉醉人的酒精味,呈青呈绿如轻烟一般在灯光下面飘,看见他已经实验了半年的一种生化的剂液瓶上有一粒黑点,不知是一粒尘土还是一只夏蚊子。那种被他暗自命名为GSG·TC的实验最怕有蚊蝇的爬落和传染,可他没有动手去瓶口把蚊子或污垢的东西打掉或抹去。他盯着实验瓶上写的GSG·TC没有动。GSG是他名字拼音guo songgang的大写字母的缩写,TC是导弹生化某种实验的英文缩写。他把这种实验命名为郭氏生化实验过程。他在这种过程中如吸烟喝酒样消遣和享乐。他希望实验成功,他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失败。因为那过程给他带来了乐趣,使他在这偏僻的山脉中比一营所有的人过得都踏实和丰富。不过,他还是应该去把那蚊子或污垢打掉或抹去,毕竟一次实验过程就要耗时四个月,一百二十天。他朝那瘦高的特别玻璃瓶前走过去。

他看清那只是从房顶落在瓶口的一粒土。可正要把土粒抹去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里。他清晰地听见了从营部后边库房那里传来了山呼海啸的号哭和吵闹。他看见从窗里飞进外间屋,又从外间传进套房的吵闹声,犹如疾风样从门缝挤进来,形成一股股黑色的气流,在屋里旋转几圈,停在长条桌的上边,把所有的器皿都吹得动荡不安,把所有的流体都摇得荡荡晃晃,其中两种实验液开始因为摇晃而生出满瓶的气体泡沫,像被震荡的啤酒和汽水。

他努力地把耳朵竖在门后边。

教导员和副营长及三连长们的唤叫声响亮刺耳地传过来,完全把那号哭的声音盖下去,及至他想听清他们是说了一些啥儿时,那老兵家属的哭声、骂声又把他们说话的声音压下了。少校听到了一场声音的血战,看见吵声、骂声、劝声、哭声、辩解声、质问声在老兵的尸前扭打不止,砰砰啪啪,把那十几个花圈上的花叶撞得满库飞落,红绿一片。

他没有再做任何犹豫,拉开套房门,从床上跳到桌上,从桌上跳过窗户,便往营部后边跑过去。

午时的日光在山脉的阳处烧成通红的一片。库房前的两棵山槐不断有耐不过酷暑的黄叶飘下来。郭营长跑到这临时改为太平间的库房里,看到安静像月光下的水样漫溢着。屋里原来静躺在军旗和白床单下的老兵已经人去屋空,摆在周围的十几个花圈也都不在了。有两个新兵正在打扫太平间,正在把太平间变回到库房那模样。他们把老兵睡过的床板收起来靠在门后边,把原来库房中的凌凌乱乱,一件一件从房后搬回来。看见猛冲进屋里的营长像突然刹车一样栽在屋子里,两个新兵和营长一样惊呆着。

——老兵哩?

——走了呢。

——去哪了?

——到城里火化了。

他们说老兵在冰块和花圈陪伴下,他的老父亲一到就装上灵车往城里开去了。说陪着老兵去城里火化的有教导员、三连长和三连他的同乡卫生员。

营长问,老兵的家属都去了?新兵说:老兵家里没啥亲人了,自小就跟着父亲长大,来办后事的只有他一个六十岁像是七十岁的老父亲。

营长惘然迷惑地在从太平间又改为库房的屋里立一会儿,便默默地往营部那里走回去。从屋里走到太阳地,他站在日光下,回身又眯着眼睛问,老人看见他的儿子哭没有?说了啥?那两个新兵说,报告营长,老人看见他儿子躺在这儿,怔了怔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只要他不是为了自己死了就行;另一句是快去火化吧,这么热的天。营长问,他没哭?其中一个新兵说,老兵的父亲没有哭,只是眼里流了泪。

营长回去了。

郭营长到自己房前并没有发现门外上了锁。他一推屋门就开了。看了看门后的垃圾斗,那叠着的纸片还扔在斗边上。捡起那纸片打开来,才知道那是营部值班室为了不打搅他,从门缝塞进来的电话通知:

营长:

接旅司令部电话通知,请你务必在处理完老兵的后事以后,尽快返回旅里,总部机关有首长到旅里,要亲自和你谈话,也请你务必认真考虑,回答好上级首长有关起竖导弹的询问。

少校郭松刚仿佛已经预知了什么似的,仿佛打算不再回到发射一营似的,在落日之前,怀着诀别的心情,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将被子卷起来堆在床头,用报纸在被褥上盖了一层,将墙挂的挎包、水壶、武装带、集合哨等七七八八的零碎收到一个纸箱里,把纸箱塞到了床铺下。最后,他到套房站一会儿,挑了几种必须扔掉的装有青白液体的鹅颈瓶,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到鱼塘边的荒野之处埋掉了。那一片荒野,在将来的日子里会有人去重新进行挖掘,像考古人员的重大发现一样,小心而又谨慎。在那深埋在地下有透明流剂的鹅颈瓶子走进豪华密封的实验室的时候,少校走后这里发生的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会重新获得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

少校到旅部去接受更高首长的询问了。他离开鱼塘之后不久,鱼塘里的鱼全都翻着肚子漂在水面,白白花花一片,腥味漫天飞舞,兵们目瞪口呆。然在全营官兵都围着鱼塘不知所措时,那些翻肚的鱼却都又陆续醒转过来,如睡了一觉样,几分钟后又都钻回到水里去。

鱼塘就在一、二、三连房后那片低洼的沟边。

旅部在几十里外的另一片山脉中的禁区内。

保安连

我原来是保安,后来是班长,现在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东边日出西边雨。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了水转——给你说,现在我是保卫科长了。

你说的那个科长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撤职了,就像一颗流星一闪也就落了样,被开除公司卷着被子回家了。我知道他是大学生,转业军人,在部队干过一营之长呢,可咱这儿庙小装不下这么大的神。他以为他转业到这儿是让他练兵打仗呢,是让他来保家卫国呢。是来当英雄勇士呢。他错呢,保安就是给公司看家护院,就是让闲人免进,小偷莫入,内贼莫出。说难听一点,就是公司养的看家狗。可惜他压根儿不懂这一点。他以为他转业到公司当了保卫科长是从营长提了团长呢。

我们公司可是大公司,大得如一片新栽的树林中的一棵几个人抱不住的参天大树样。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利税都来自我们公司。要没有我们亚太通讯器材公司,什么市长、市委书记吃香喝辣,坐豪华轿车,出国旅游,想他的蛋吧。信不信由你,我们公司的产品遍及全国,出口东南亚,说不定你或你老婆用的手机和BP机电池都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呢……

好,听你的,咱还是回头来谈我上一任的保卫科长吧。他是秋末初冬来到我们公司的。有天刮着风,黄沙天气,我们都猫在屋里头待着,公司的副总气气派派进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人,单瘦儿中等个,脸上有些饱经沧桑的模样儿,看人时总要盯着你看几秒钟才会看另外一个人,像要把对方通过眼睛吃进肚里去,吞到心里去。不用说副总进来我们都站起立正了,这是我们保安们军训时统一规定的,就像部队的兵们见到官时要立正敬礼一样儿,只是我们这礼节只献给公司的总经理,对别的工人、干部、技术人员则一律零礼节。当然,对外国的技术人员见了也还是要立正致礼的,这是公司规定的,你知道我们公司是国外资本,国外技术。一句话,咱们吃的是外国人的饭……你看,我又说远了。我刚才说副总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穿了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式半毛的绿军衣,当然是干部服、军官装。

副总说,这是我们新来的保卫科长。

从此他就是我们的保卫科长了。

副总说,以后你们保安直接归他管,他有权招聘你们,也有权解聘你们。

这就是说,他不仅是我们的直接领导,而且也是我们保安们的皇上了,皇上就皇上吧,我们领的是公司的钱,吃的是公司的饭;他也是领公司的钱,吃公司的饭。他有权解聘我们公司也有权解聘他。其实他算不得皇上,顶多算公司的一方小诸侯。可这个诸侯了不得,我们起初真的把他小看了,想他不就是个转业干部嘛,如果他有能耐就不会转业到公司里,早就进了市委、市政府的机关啦,最不济也进个公检法。我们真的是把他小看了,就像看见一片云,以为顶多下点毛毛雨,没想到那是雨夹雪,是冰雹和雷电。

副总走了,他从口袋取出一个花名册,把我们五十六个保安集中到宿舍前的篮球场,点了一次名,重新排了一次队,问了我们先前的值班情况,说原来谁是连长站出来。大家问什么连长呀?他说排长呢?大家说什么排长呀?他说你们没排没连呀?我们说我们执勤上班是三班倒,分了三个班,每个班有个班头儿。

他在队前不再吭声了。

不吭声儿想一会儿,他突然到队前看一看,又到队后看一看,指着在队列里站的那几个腰板正、脚跟齐竖在那儿像棍儿样纹丝不动的小伙问:

——你是退伍军人吗?

——是。

——你呢?

——也是。

——还有你?

——今年刚退伍。

他的眼像吸铁石在沙堆吸寻铁渣样,一看一个准。当他走到我的背后时,我把胸脯挺直了,把脚后跟紧紧地拔在一块儿,双手的食指贴在裤线上。他在我身后看了好一阵,说你没当过兵,可你军训过。后来我问他是从哪看出的,他说我贴在裤缝的手掌太平了,每一个当过兵的人立正时双手都不会伸成平巴掌,而是窝掌儿。可那时候我的立姿还是把他感动了,他和我都没想到,这一感动就成了他的接班人——也是掘墓人。

他说,你参加过军训吧?

我说我原来是一家工厂的保安室主任兼民兵连长,到军分区集训过半个月,工厂倒闭了,我就到亚太通讯公司了。

他说,大家注意。凡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向前三步——走!

有五个小伙向前走了三步。我向前走了一步半又停下了。就这样,他来的第一天,把我们五十六个保安编成了一个连,三个排。连长由他亲自兼。三个排设三个排长,三个副排长。我就当了副排长。排长负责日常保安工作,副排长负责保安们的内务和卫生。而他自己,不仅负责全公司的安全,而且还亲自负责我们的军训。他把我们当成你们部队的一个连队了,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像你不该把黄牛当成老虎样,你不能忘了我们是老百姓。那一天,来自黄河故道的尘沙飞舞,漫天灰黄,我们五十六个保安除了值班的,全在篮球场上直直站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屋全都腿麻了,没有一个人不说一句他妈的。你现在要去我们保安宿舍找,第一张床上都还有大家骂的他妈的像破袜子烂鞋一样扔在床下边。我们已经知道新来的保卫科长的厉害了,可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厉害得像狼吃了小鸡、鸭子后还要吞刺猬。

第二天,公司是八点钟上班,他七点五十分到了我们的宿舍里,看见去接班的保安员还在床上懒睡着,看见大家鞋、脸盆、毛巾、衣裳都随意乱堆着,没有像昨天第一次进来那样惊惊怪怪皱眉头,却在屋门口大声命令说,五分钟内起床穿衣叠被子,十分钟内洗脸刷牙整内务,十五分钟内到篮球场上集合完毕。

有人说,科长,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他说,没有吃就饿着。

自然,那五个退伍兵在十五分钟内都到篮球场上集合了。我也在十五分钟内到了篮球场。其他人都用了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最长时间的是王师傅竟用了二十八分钟。王师傅是我们保安上的老门卫,将近五十岁,是公司刚成立就招来的合同工,算我们保安队的元老了。他到篮球场上时,脸上挂着笑,对保卫科长说,我老了,和年轻人不能比了哩。你猜保卫科长说了啥?保卫科长站在队列前,脸上平平静静,不青不红,说王师傅,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哩。你以后就不用和他们再比了。

王师傅很高兴。

保卫科长说,算我对不起你吧王师傅。

王师傅站到队列的最尾上,说这有啥对不起,体谅我一点就行了。

保卫科长说,真的对不起你了王师傅,你不用再往队列里站了。以后再也不用站了。

王师傅一怔,怎么了?

保卫科长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不再是保安了。

王师傅瞪着眼,你说啥?

保卫科长不紧不慢,你被开除了。

王师傅吼,你凭啥?

保卫科长说,就凭你迟到了整整十三分钟。

王师傅说,就凭这你就开除我?你以为这保安是你们家的碗和筷子呀?不用了想扔就扔、想踢就踢呀?

保卫科长说,不服气了你可以到公司去上诉、去告我。我做错了公司可以开除我、撤销我。

王师傅在队尾把胳膊一甩,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说完王师傅就离开队列了。离开队列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一个保安员推了一车迷彩服,是部队发的那种训练服,是保卫科长给我们带来的军训工作服。其实穿上那衣服我们也差不多就等于是穿上寿衣了。可我们不明白,领衣服时大家都还对他心存感激哩。我们一人领了一套,王师傅眼巴巴地站在边上看着,当车上还剩下一套时,王师傅很可怜地站到了他面前。

王师傅说,科长,把衣裳发给我吧。

他说,你已经不是保安连的人了。

王师傅说,我改了不行?以后积极一点不行?

他说,法有法规,军有军纪,你走吧。

王师傅说,咱们这不是不是你们军队嘛。

他说,从我来到这儿,保安连就是军队了,就必须按条令、条例办事了。

王师傅说,我老婆下岗,孩子上学,一家人就靠我这份工作呢。

他说,你应该早点想到这。

王师傅说,现在晚了?没有一点松动了?

他说,军令如山倒,宣布了,就没有半点松动了。

王师傅说,侄儿,那我真的就去告你了。

他说,王师傅,你去吧,要么撤了我,要么开除你,你让公司决定吧。

王师傅就慢慢离开那算做操场的篮球场。那时候我们所有的保安都眼里酸酸的,望着王师傅远去的背影,像因年迈被赶出雁阵的一只老孤雁。有几个人到保卫科长面前替王师傅求情,说把他留下吧,给他一次机会嘛。他说我没给他机会吗?昨天下午排队是不是他从屋里最后出来的?大家说,就再给他一次吧,家里有难处,都是凭这份工资过日子,现在找工作比去山上找个恐龙还要难。他说都不用说了,谁嫌纪律太严可以和王师傅一样离开保安连。便一片哑然了。

也就在他的口令声中开始训练了。训练他妈的那个严格除了军队的营房里,满天下你都找不到。他敢让大家一口气立正一个半小时。让那些分不清左转、右转的人左手上抓一块青砖,右手上捏一块红砖,左转时把红砖向前伸,右转时把青砖向前伸,这样半天下来,两块砖把人的胳膊吊肿了,打死了也能记住左转、右转的方向了。有一个来自江西山区的保安员,生来背就弯,走队列时总驼背,还有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你猜怎样收拾这个兵?不是兵,是这个保安员。——他用木板做了一个十字架,横的和肩膀一样宽,竖的上至头,下过腰,把十字架木板贴在人家后背上,再用背包带捆在人家肚子上,就这样每次训练一捆老半天,整个半月不让人家卸那十字架……

哎,你说,你们部队训练就是这样吗?我们不信部队训练就是这样儿,可那几个退伍兵都说部队就是这样儿。说不过他比许多部队训练新兵还要严一些。新兵都多大?十八九岁的小伙了。我们都多大?平均二十九岁半,只有几个没有结婚娶老婆,有几个人年龄比他还要大。你说他能这样训练大家吗?该这样残酷吗?他忘了我们是老百姓,压根儿不是解放军,把我们当军人训你不是要把狼当成绵羊吗?不是以为狼不叫唤就不咬人,不张口就是羊群了?

对你说,我们尊敬他,可这个鸟人他就是一个法西斯让人无法尊敬哩。我们从一开始就盼着王师傅去一状把他告到地狱里。我们都知道王师傅的妹夫是总经理的办公室主任,是贴身秘书,连我们总经理有时候去找小姐的地点、时间、人员安排都是王师傅的妹夫安排的。我们谁都知道总经理和王师傅的妹夫是啥关系,可我们谁都不和保卫科长说。我们等着他一脚踏进一个陷阱里,像过去的猎人在树林下好套子,蹲在边上等着狐狸或熊、再或野猪往那陷阱的套子里跳。

我们等了好多天。

有一天王师傅回来了。他回来收拾被子离开我们保安连,开始从一个门卫变成了公司的一个清洁员,扫马路,清垃圾,又脏又累,工资又少了一百多。说真的,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怀疑保卫科长也有铁硬的关系埋在公司里,或者说,这年月邪气旺,可邪不压正的时候也总还是隔三差五会出现。我们就是从王师傅彻底离开保安连那天开始从心里怕了他。大家对他服从了,就像一个人当了兵你不能不服从你们常说的那套铁的纪律一样儿。每一次看见王师傅推着垃圾车,拿着铁锨、扫帚从你面前走过去,把人家丢的果皮、纸片,还有宠物屎和鸟粪往一块扫着、铲着,你就像上了堂思想课,入心入肺,使你不能不服从他的领导和管理。咳……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人是金身,权力就是金钢钻,道理就这么简单,你不服气还真的不行哩。

我们保安连没有人敢不服从他。一星期后赶到月底发工资,连里五十几个人,有三分之二的奖金被他扣掉了。他有一个小本儿,是牛皮纸黄皮笔记本,上边有每个人训练时迟到、早退的一览表,还有大家内务卫生情况登记表,比如谁的被子叠得和方砖一样儿,谁的被子哪天没有叠,哪一天谁的鞋不穿了不是并排放在床下边,而是一只床下、一只床前乱扔着,还有牙膏、牙刷、毛巾是不是按军营的连队那样摆放着,是不是牙膏头儿和牙刷头儿都向上,并且都向床的外侧倒靠着。我操,就这些鸡零狗碎,柳枝槐叶,全都他妈记在他的本儿上。那整个就是一本他妈的变天账,谁的名字下边有几个字,谁的奖金就被扣掉了。

实话说,这人整个就是他妈的一个穿过军装的神经病,是害了军人的哪一种不治之症才从军营发落到我们公司的。随便拉个医生一号脉,准会说他得了啥儿军人症。有病你就有病吧,把保安队当成连队就当成连队吧,有三分之二的人被扣奖金就被扣奖金吧,问题是他听说总经理在一次什么会上表扬了他,说保安队一到他手里变得虎虎生气了,变成军队了,这话不知是真还是假,他竟借此变本加厉了,决定要在半个月后进行一次队列表演、组织一次小型阅兵,让总公司的上层领导都像将军样坐在主席台上检阅保安连。他说他已经给有关领导汇报了。除了阅兵,他还要研究发明一种保安设置,不是大城市十字路口半空的摄像装置,而是一种通着电源的凹凸镜,只要把镜子装在需要的地方,在值班室的镜前就可以通过放射电源看到凹凸镜中抓到的一切信息和影像。他把这套装置叫“凸凹镜影装置”,说一旦研究成功,要比电子录像设备便宜一百倍。总经理当然对他的设想十分赞成,说真研究成功公司可以批量生产。但总经理可不是一个头脑发晕的人,不会相信世界上有永动机,不会相信水里加点什么化学产品就可以当汽油。总经理说,不过你的本职工作是保卫,是公司的保卫和安全,是抓好保安连的训练和建设。

阅兵就这样定下了,时间定于下月十五号,他要求每个保安,每人每天最少要加班训练两个半小时。

我们说加班加点加奖金吗?

他说有一天真打仗了你们还要奖金吗?

我们说我们是公司的保安不是军队的兵。

他说在公司在我手下你就是一个兵。

我们说我们要不加班加点你把我们怎么办?

他说王师傅的结果你们全都看到了。王师傅有关系才又做了清洁工,你们要没有王师傅那关系,将来是什么结果你们最清楚。

我们说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罢训呢?

他说他一天就能招来一百个退伍兵,他把退伍兵集合在一块,一天就能把他们重新训练成军人。

我们只能听他说一不二了。遇到了疯子你不是疯子你就别活着,遇到了神经你不神经你就别在保安连。为了提高身体素质他让我们每天晚上跑步五公里。五公里的越野不说,问题是他还让我们背上背包。为学打背包,保安连发生的故事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真的认为我们每个保安和他一样都有了神经病——有一个郊区姓刘的保安员,不知怎么知道他第二天早晨要拉紧急集合——我操,先前紧急集合这话我们一听见,就像听说谁亲眼见恐龙下蛋样,现在竟真的叫人身临其境、兵临城下了——一听说要拉紧急集合,那一夜小刘和另外几个保安员竟通宵没有睡,前半夜就把背包打好放在床头上,一夜坐着,等他突然在门前吹他那个黄铜哨。

那个黄铜哨可真把我们害苦了,尖利、嘹亮,还有些高亢,它一响起来我们保安连每个人的神经就不能不绷着。可就在那半月里,说了你也许不相信,睡到半夜如果谁一翻身,床腿要像哨子那样叽一声,屋里会有好几个兵——啥他妈的兵——会有好几个保安从床上突然坐起来。那个哨子让我们吃尽了苦,受尽了难,可我们发现保卫科长只要把那哨子一噙在嘴上,他那略黑的瘦长脸上会很快泛起一层暗红的光。当他用哨子吹着口令,让我们训练队伍或者长跑时,随着他的哨音,他额门上和脖子里的筋会突然鼓起来,跳舞样起起落落的。那时候,这个保卫科长就不再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他是你们部队上的一个连长、一个营长、一个团长。胸膊挺直、脖子梗着,目光炯炯有神——那个字是念jiǒng呢还念jiū?咳,我总是把它念成jiū——说起来大专毕业,可咱读的是电大、夜校,毕业考试时有几门课都在考场上作了弊……对,他就是我们说的那样儿,大伙只要在他的口令下训练着,说粗些,他就会兴奋得像和女人做爱将要高潮一模一样,满面红光,心花怒放,人便精神得没法儿说。

我这辈子没有当过兵,遇到这么个人,像走夜路时遇到了一个鬼。问题是他这个活鬼是你领导,你不仅甩不掉他你还得服从他。有两个保安吃不了这苦辞职走掉了。走掉了,第二天他就又带来两个退伍兵。还有几个不听命令——啥他妈命令,就是不听使唤,顶了一句嘴,他一次警告之后,第二次再犯,他就又把人家开除了。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月我们保安连就是一个月的集中营,大家都是囚犯,只有他是狱警兼着狱警长。真是天大地大没有公司对我们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他对我们的仇恨深。半个月时间总算过去了,十一月十五日摇摇晃晃过来了。

十一月十五日就是他定的阅兵日。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像没料到一棵树会在无风的天气突然倒下样,谁能想到他将近一个月的努力和训练,都是在给这一天挖陷阱,下套子。这已经是初冬天气了。我们按要求上午八点钟列队集合在操场上,为了精神,大家都单穿了他发给大家的迷彩服,年龄大的至多下身又穿了一件秋裤什么的。谁都没有想到,那天的天气会变得那么冷,早上起床东边城外还有一片日光哩,到我们集合完毕了,太阳和贼一样不见了。天空灰灰蒙蒙,阴得像是泼了墨,微风吹着,人冷得就像打摆子。按计划我们八点集合,八点三十分开始阅兵。在那所谓的操场边,昨儿天就摆着一排桌子和椅子,这天一大早,保卫科长又亲自接了电源线,装上了喇叭和麦克风,还在桌子靠后的半空埋了两根木柱子,拉了一条大横幅。横幅上的字一共九个——保安连首届阅兵大会——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我们对保卫科的意见是一箩还是一筐,可毕竟今天要坐在这儿看我们各种队列行进的是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还有国外的几个投资商。按他在动员大会上的话说,我们明白我们所代表的不仅是我们保安连,而是全公司的精神和气质。所以到我们列队完毕时,在他的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之后,我们每个保安都精神抖擞了,浑身都是力量了。也许这次阅兵之后,总经理一激动会给我们加工资,会给我们发奖金,最少每人会再给我们发一套样子不错的保安服。谁知道呢,但我们相信那个从来都是一出门就坐上八十多万元的大奔轿车的中年人,不会像保卫科长那样对待我们的。官越大对百姓越好、将军不爱军官爱士兵那样的话我们都听过。我们准备好了一切,已经站在操场上等了十几分钟,我们知道老总们和那些据说是德国人的老外们马上就要从那栋全玻璃建筑的房里走出来,像去喝功夫茶样来品尝我们的脚步了,来看保卫科长一个月的努力,向他们交上的作业了。

我们站成三行,一行十七个人,统共五十一个保安,完全和你们部队上人数不算太多的连队一个样,由高到低,平肩挺胸,横看是行,竖看是线,那队列就如是站在提前划好的三条直线上。他——保卫科长那当儿,不消说他比我们都激动。那一天,他穿了一套新军装,扎了新腰带,穿了新皮鞋,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样。短发头,红脸膛,脸上闪着亮堂堂的光。当我们列队完毕时,他又亲自去检查了主席台的座位、麦克风和桌上摆的各级领导的姓名牌子和茶杯。这些工作本来都是由公司办公室的人办的,然而他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仿佛预感到正在航行的船就要搁浅样。

我们已经站着等了二十分钟,那栋几乎纯玻璃的楼房前,除了停了几辆轿车,仍然无人出来。

保卫科长的脸上有些隐隐的不安了,原来那层红润的兴奋也成了浅白色。公司大院刚才还匆忙走动的工人和机关人员也都转眼不见了,院子里和要关门的公园样,除了落叶的树木和不落叶的冬青,剩下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我们都看见王师傅在远处朝我们这儿望了望,挎着他的铁簸箕朝办公大楼那儿走去了。办公室里的两个衣着漂亮的服务员,她们已经把上好的茶叶撮进了杯子里,手里提着水瓶,望着大楼,只要看见总经理们从旋转门里一出来,她们就可以打开瓶盖倒水了。

可总经理们直到八点三十分还没有从那走出来。我们每一个人的脚都站麻了,腿像木棍一样。有几个离退休的人原是要看我们阅兵的,可他们等不到老总们出现就又各自回去了。天冷得很,竟他妈下起了毛毛细细的雨夹雪,有细盐粒似的小球儿落在我们身上噼里啪啦响。我们都看着保卫科长,这次所谓阅兵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不用说他心里比我们急,不停地扭头朝着大楼那里瞅,每扭一次头,回来他的脸上就会多出一层焦虑加黄白色。

有人说,到底来不来?

他对着那人道,在队列里不要乱讲话。

又有人说,连长,站这儿我们快要冻死了。

他说,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你算什么兵。

我说,科长,都八点四十了。

他低头看了一下表,终于让我们稍息后,自己朝大楼走去了。他去得快回得也快。走回来唤了一声立正,他说总经理正开会,五分钟以后就到。

又过了十分钟,总经理们还没有从那走出来,大家又有些着急了,他让大家原地踏步跺着脚,自己又往总经理办公室那儿跑过去。这次从办公室那儿回来,他是跑着回来的,没到操场他就向大家扬着手,不消说是公司的会议开完了,阅兵马上就要开始了。那时候,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半,操场的水泥地上结了一层薄冰,走起路来有些滑,他到大家面前立正时差一点摔一跤。不过总算熬到时候了,大家可以在总经理面前表演了。每一个人都又笔直地立正着,在他洪亮的口令声中如一个士兵那样竖在寒冷中。脚是木的,脸是冰的,手是麻的,可我们的心里却热热乎乎,像你们的小说中常说的,内心的激动如热流在我们保安们的脉管中激越地流淌着。

我们等待着总经理们从那玻璃大楼的旋转门中走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像初冬的那场冰粒样一粒一点地走过去。你猜我们这次又立正站着待了多久,整整等了二十分钟,那大楼下的旋转门里仍然没有出来一个人。公司的院里已经有了一层白,满地都是初冬的青冰粒儿。我们知道,就是老总们这时从那儿出来,我们也不可能在结冰的地上走队列,不能在冰上左转、右转和变幻队形正步走。有人在列队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说科长,你还把我们当人不当人?让我们在这傻等呀!

这当儿,你想也想不到,科长也一直笔挺地立在队列前两眼盯着办公楼。听了那人的一句骂,他扭头望望大伙儿,看大家都已经动怒了,有人索性蹲了下来,有人索性从队列中走出去,站到宿舍前边那两个服务员身旁,还有人跺着腿说日他娘,老子不干了,我就不信不干这保安就会饿死到这世界上。

总之,乱套了。

总之,队伍解散了,无法收拾了。就是这时候,不是老总他们出现,而是保卫科长撕着嗓子,连天扯地地唤他的口令了。

他唤——立正!

他唤——向右看齐!

他唤——向前看!

又唤——目标,总经理办公室楼前——齐步——走……正步——走!

不知道他这一会儿想了啥,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怨恨和愤怒,但不安和焦躁却是一层一层挂着的。想不到,他竟如总经理已经到了操场一样,开始组织这支队伍行进了。我和许多人是在队伍向办公大楼那里齐步走时又插进队伍的。我们完全可以不插进队伍里,但我们想知道下一步到底要发生什么事。他的口令在公司大院尖厉得如刀子样飞过来,飞过去。我们每个人的脚步,在他的口令声中先是生硬、热疼,最后到如往日训练一样灵活了。我们是从院子中央开始正步走的。正步走的脚步声齐整、亮堂、如一片锤子同时一声声砸在冻地上,待到办公楼前花池和旋转门的中间,我们在立正的口令下面站住了。大家都等某事情的突然发生,虽不知道那件事情是什么,但一定相信接下去肯定不是阅兵了。实话说,我们都看见他唤口令时脸上不再有指挥千军万马那样的激动和兴奋,而是木然和冷峻,像那个天气中丢在地上结冰的一块薄木板。我们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把我们这支队伍正步走着带到办公室楼下,是想激起老总们的某种情绪,让他精心训练,准备了一个月的阅兵能够如期进行,不至于使他作为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太尴尬,太没有面子了。可他哪里知道,保安连在公司里不是生产车间,不是销售科,不是财务科,在老总们的心里可以有你,也可以没有你。他以为保安连是部队的侦察连,是部队里的正规军,想让工作的中心围绕着你,错了吧。是野猪你就别充老虎,是野鸡你就别想当凤凰。这是通讯器材总公司,这可不是你们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部队呢。

他在办公楼下用力唤了一句立——定!然后,然后他对大家说了一句,同志们请放心,我们一个月的训练不会白训的,今天的阅兵马上就开始。

说完,他推着那旋转大门就进去了,样子似乎是他上楼去命令总经理们必须迅速出门检阅部队样。

总经理的办公室在二楼。在二楼西边的倒数第二个门,上去楼梯要在走廊上走很长一段路。不用说,在办公楼执勤的人是我们保安连的兵——我又说成了兵。我们压根不是兵,与军人八百竹竿够不着,我们都是从城、乡招来的临时工、保安员——事情接近尾声了,故事到了最后了。我实话对你讲,那时候他走进经理办公楼,我们就预感到他是走进了自己挖的陷阱里,自己给自己下的套子里。那时候,我是第一个从队列里出来的,跟在他后边,想一清二楚看出一个结果来。说白了,就是看热闹,看笑话,像看一个人演戏从角色里走不出来一样叫人开心哩。紧跟着,又有几个从队列里出来,随在我后边。我们都小心地随在他身后。你猜怎么着?打死你也猜不着——

他从楼梯上爬到二楼,走完最后一个台阶,突然立下来,像一个士兵到了将军门前那样突然立下来,双手向上抬,到头上把帽子整一下,又把衣领整一下,再同时垂下来,把衣服拉了拉。后来我知道他这是在整理军容呢。他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转业的军人了。把老总当成了一个将军了。整完军容,他开始以你们军人那种标准的步伐从走廊的这头朝着那头走,那步子就和天安门广场上去换哨的士兵的脚步一模一样,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们办公占着一层楼。平常走廊上的安静就像楼上没有人,掉下一张纸片,就会当里当啷响,这一会儿他以一个军人的标准步伐朝西走去时,走廊里有节奏的响声如工厂里夜深人静时的汽锤一样。首先被惊动的是专门为经理们端茶倒水的服务员,她从一个小屋走出来,盯着他就像盯着天外来客样——就是像盯着天外来客样,你可以想像一个人日常走路时,直着你们军营操场上的脚步走在大街上,会让多少人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哩。我敢肯定,你在大街上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路,谁见了谁都会说你是神经病。

办公楼里暖得很,刚放的暖气在走廊上烫得人都浑身痒。

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就那么神神经经走过去。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一个副总经理把头探出来。他看见那位副总时,你再猜猜怎么着,他不再齐步走了,竟突然改成了正步走——啪!啪!啪!他就那么正步走着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前,抬脚落步,又啪的一个立正,抬着右手呼的一个敬礼,接下来,惊天动地大声道:

——报告首长,保安连准备检阅完毕,应到人数五十六人,实到人数五十一人,在各处值勤四人,生病请假一人——请指示。

总经理的办公室最少有四十平方米,其实也是兼着一个小型会议室。他正步走进去时,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们正在让几个老外吃西瓜。初冬的西瓜都是从海南岛那边运来的,红瓜瓤像是凝固了的血。满屋子里都是西瓜的香甜味。他们又说又笑,彼此的热情、客气像是一团有光无热的火。不消说,这时候他们的会议已经开完很久了,因为每个茶几上都有几块西瓜皮。也不消说,他们要研究的事也都双方满意,达成协议了,因为那几个外国人脸上和我们老总脸上挂的是一样的笑。一句话,老总的办公室里温暖、热闹,每一个人都心情愉快,情绪很好,可这时候保安连长进去了,有板有眼地向老总致了报告辞,让我们老总猛地一怔,像电影上两个人正要拥抱时发现两个人的中间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似的——就这么一个情况,就这么赶巧得不合时宜,一个屋子哗啦一下安静了,老总、副总、外国人都目瞪口呆了。

当然,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我们总经理。总经理把手里的瓜扔在老板桌上,慢慢拿起放在桌角的热毛巾擦了手,擦了嘴,又把毛巾轻轻搁在桌子上,不紧不慢说:

——不是说过让你们再等一会儿嘛。

你再猜猜怎么着?你们都猜猜怎么着?他,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竟仍以军人的姿态、军人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离总经理更近些,又啪的一个敬礼报告道:

——报告首长,保安连从早上八点整等到现在的十点十五分,保安连全体士兵都在楼下等着,他们以军人的尊严,希望阅兵能尽早开始。

报告完后,他把一直敬礼的右手放下来,笔直地立着,人如旗杆,目如明珠,望着老总,既无请求之意,又无马上退出的意思,那坚定,那自信,已经不再是他希望老总去阅兵,而是他以一个军人的尊严去逼问一个不是军人的大老总,你说我们老总能吃得消吗?能不发火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将军?你是大校师长还是上校团长?是穿军装的营长还是一个连长?你连一个士兵都不是。你是一个转业军人。你是公司的一个保卫科长,是一个管几个保安的小干部,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老百姓。我们都在门口站着。都看见了老总的脸成了青白色。这时候刘副总从会议室的边上出来了,就是第一次领他去我们宿舍那个刘副总,具体负责公司安全工作的副老总。他一边向保卫科长走过去,一边向着保卫科长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不知天高地厚了是不是。

保卫科长扭头望着刘副总,我以为他要发脾气,没想到他修养那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修养那么好的人。这都是你们部队培养出来的——他望着刘副总,半旋身子,脚跟靠拢,又是一个敬礼,平平静静地说如果停止阅兵,也请首长明确指示。

刘副总反而无言以对了,拿眼瞟瞟老总不说话。

老总已经完全从刚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了,他朝刘副总和保卫科长摆了一下手,比保卫科长修养更好地坐下来,在皮转椅上动了一下身子,温文尔雅地拉开抽屉,翻了半天,拿出几页信纸,朝写字台靠保卫科长这边放下来,慢条斯理说,这是你到我们公司一个星期后,你们保安连写给我的告状信,上边列举你十条做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不合适的理由。你们保安连五十几个人,有三十八个人在这上边签了名,按了红手印,占三分之二强。原来我以为这么短时期,这么多人告你是有人组织策划的,现在看来群众的眼睛的确是亮的——你的确不合适再干亚太通讯器材总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你可以离开这公司重新穿上军装,再次回到部队当营长、团长、师长、将军什么的。

保卫科长木然地立在那。总经理屋里所有的人都木然地立在那。

总经理说。你走吧,你已经不再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

他说,那凸凹镜影装置不搞了?

总经理说,你伟大,你天才,回你们部队去搞发明创造吧。

他就这样被撤销保卫科长职务了,被开除离开公司了。我对你们实话说,总经理拿出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的,由被他开除的王师傅设法亲手交给了总经理,那三十八个保安签名也是我策划的。

我没想到总经理那时候会把它拿出来。

事情就这样,他走了,我当了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那个被他开除的王师傅又回来当了保安连的指导员,我们现在每天睡懒觉,不训练,工资比他当保安连长时每人多出一百元,大家都说我比他干得好得多,多得多。说实话,我没觉得哪儿对不起他,想一想,我的确比他能干得多。多得多。

他是个蠢人,弄不明白你们部队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军人。好笑,真的好笑呢。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问,怎么没意思?

她说,我想离婚。

你胡说什么呀。

我想了好久了。

你肯定发烧了,我摸摸。

别动。我真的想离婚。

你再说一遍。

我真的想离婚。

再说一遍。

我说过几遍了。

为啥?

你别把孩子吵醒。

哎,你说我做那幼儿小便报警能用吗?

能。

孩子发烧它也报警吧?

报。

我把它改进一下,让它报警时响音乐。

不用改了,我想离婚呢。

为啥?口口声声,就是想离婚。

我当初选择错了,我想改过来。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写作业,错了改过来?

我不该嫁给当兵的。

晚了,来不及了。

能来及。

对你说,上个月我们连在导弹发射中集体立了个三等功。

你别给我说这些。

队列比赛我们连全旅第一呢。

你别说这好不好?

我是一连之长,这是我的功劳。

我烦你说这些。

说别的吧,领导和我谈了想提我当营长。

不说别的,我们就说离婚。

看来你是铁心了。

我想了几年,从领了结婚证就想。

因为分居?

不是。

因为没钱?

我没那么俗。

那……你有外遇了?

我没那么俗,可你有那么俗。

分居、钱、外遇,都不因为你为啥?

我不知道我为啥。

不为啥,就是想离婚?

对。

不行。绝对不行。你跪下我都不答应。

离婚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我不要。那些存款也给你。

不要。

房子也给你,我只要孩子。

你想都别想。

我要想。我天天都在想。

想了也白想。

那……孩子也给你,我只要我孤身一人。

你是生病了,中魔了,需要把你送到神经病院看一看。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说,我又有一个理想实现了。

可我的理想没实现。

我当发射营长了,整个基地最年轻的发射营长呢。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评上高级职称。

不是。

是啥?

离婚。我不知为啥从结婚那一天起就想闹离婚。

离婚是你的理想?

我就想孤身一人,上班下班。

你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你要答应和我离婚,房子、财产、孩子、存款,什么都归你。

我要不答应呢?

那你是想把我折磨死。

谁折磨你了?

我自己。

你背后肯定还有一个男人。

说话要有根据。

没有你就不会这样子。

新婚之夜我说过我想离婚那话没?

说了,可你说不出为什么。

现在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休假前,我又在那间屋里搞实验,你猜怎么着?

你别把话题岔开来,我们正说离婚呢。

是说离婚?

是。

我只给你说一句话,说不出原因,你给我跪下我都不答应。

房子归你,存款归你,财产归你,孩子也归你,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只要孤身一人,上班和下班,和这世界上谁都不来往。

喂,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有。

啥意思?

你没来部队前,我们到戈壁滩上进行最新型号的导弹发射实验,没想到导弹在发射前十分钟出了故障,观察室里正坐着中央首长和中央军委的大将,专家们个个急得满头大汗,连我都不敢相信最后那故障原因竟然是我找到的。

军委首长和你一块合影了?

中将司令员搂着我的肩。

这就是意思?

对军人来说,这就是意思。

对我来说,离婚才是意思呢。

你说,生活到底有意思没?

不好说。

离婚吧。

你还想着离婚?

死了我都想离婚。

真的?

真的。这是心里话。

要离婚我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

你会答应吗?

只要离婚让我孑然一身,独自上班、下班,啥条件我都答应。

房子归我。

哎。

财产也归我?

对。

孩子呢?

你不带了我带。

他是我的血脉,我当然要带。

归你。只让我想孩子了能回来看看就行了。

我们有多少存款。

一万多块钱。

一万几?

一万二。

就这么一点?

还能有多少,我一分都不要,全归你。

除了这些,要离婚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吧。

你再给五十万块钱。

多少呀?

五十万。

五十万?

我没向你多要,只要了五十万,要拿不出来你就别想离婚。

我什么都想到了,没想到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当过那么多年兵,结果会变成一个无赖呢。

你知道我是被处理回到地方的,我除了部队那一套,训练、发射和业余实验,我什么都不会——最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爱,我什么都不愿干,从我现在的年龄算起,没有意外,最少我还能活三十年,加上养活孩子上学、读书,一年一万五千块够我们用吗?三十年我给你要五十万算多吗?可我要再活四十年、五十年呢。

你不是男人,哪个男人都不会像你这样子。

给不了五十万块也可以,你重把我送到部队上,你让我第二次入伍,我就和你离婚。

靠女人养活,靠女人生活,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猪。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了,像猪就像猪,像狗就像狗。

喂,他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我问你,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这是以前我问你的话。

他说,现在是我问你。

她说,昨天,孩子在班里考试得了第三名。

他说,你说到底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你去孩子屋里看看,老师奖给他一个小红花,他规规正正贴在墙上呢。

他说,你别岔开我的话,我问你生活到底有啥意思呢?

她想了一会,说想说啥你就直说吧。

他说,我想离婚。

她一怔,你说啥?

他说,我想离婚。

她说,你再说一遍。

他说,我忽然想离婚。

她说,你不是说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这工作有意思,你很喜欢吗?

他说,我是真心想离婚。

她问,为啥?

他说,啥也不为,我就是猛然体会到了孤身一人的好处了。

她说,你刚上班一个月,就在公司有了……外遇?

他说,我没那么俗,没那么有福气。

她问,到底为啥呢?

他说,你后半生的愿望不就是想离婚?

她说,我是。可你不是。

他说,我现在是了。

她说,要是我变得和你原来一样不同意呢?

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财产、存款、孩子全都归你。想孩子时你让我回来看看就行了。

她说,你肯定有病了,神经上有病了。想离婚了,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把你领到医院看看病。

他说,你抓紧和我离了吧,夜长梦多,别过些日子我又反悔了,不离了。

她说,要真这样,那就离了吧。

他说,抓紧写离婚协议书吧,你去把纸笔拿过来,说打就打,说干就干,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

她笑了,说没想到你还会幽默。

他说,纸在桌上你去哪里找?

她说,我来取笔呢。

村长与乡战

村长老蔡叔决定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支部会,把村干部全都召集在一块,摆事实,讲道理,经过耐心地说服教育,才把大家说服了,思想统一了。

会议自然是在村委会的会议室。村委会就在村西原来的小学里。后来老蔡叔把准备盖村委会集资的钱在村南山坡上盖成了小学,把小学改成了村委会,这样一个颠倒,一个置换,小学搬进了新房,村委会搬进了小学的老危房,因此,他得到了县长和县委书记的表扬,成了全县抓乡村教育的典型。

老蔡叔是全县抓乡村教育的模范村长,老蔡叔就不能不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里。老蔡叔用半个月的时间进行了认真观察,发现郭老师的确精神上有些问题,他总是在上课时领着班里的孩娃不上课,到校园里以体育课为名,把孩娃分成两拨,一拨是好人,一拨是敌人,一拨是蓝军,一拨是红军,两拨儿攻山头,炸碉堡,捉内奸,庆胜利,和真的打仗一样,闹得校园里尘土飞扬,欢声笑语。校园已经不再是校园,而是了乡村的戏园子,是乡村早些时候游击战的土战场。老蔡叔为此感到特别伤心,不说你郭老师,可你这样耽误的是下一代,是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孩娃们都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正是成长、学习的好时候,哪能经得起你一日一日这样的延误呢?

老蔡叔去找了郭老师,说松刚,你不能这样啊,县长和县委书记都要树咱们小学为贫困山区自费办教育的典型呢,说只要下年小学升乡中的平均分数一上去,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就把咱们村办教育的事迹报给地区,地区教育部门一同意,一签字,咱们村就成了地区的典型了,就有几万块钱的奖金呢。

郭老师说,你放心,老蔡叔,我保准下年让大家的考试分数都上去。

老蔡叔说,能吗?你这样领着孩娃们闹。

郭老师说,不是闹,是实践。实践完了要给他们布置作业哩,要每人写一篇日记哩。

老蔡叔对具体的教育方法并不懂,但他明白一个真理,孩娃们不天天待在教室,趴在他给孩子们新做的柳木课桌上,那是绝对考不出好成绩的。后来,他又找了郭老师,郭老师说让孩子们有体验,才能写出好作文。再找郭老师,郭老师又说,让孩子们到大自然里去,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到这里,村长老蔡叔开始怀疑郭老师脑子有问题了,或多或少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怎么会天天都领着孩娃做一次、两次打仗游戏呢?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教孩娃们打仗时,自己还亲自参与,指挥完好人指挥敌人;指挥完红军又指挥蓝军,弄得自己一身泥、一身水,还躺在地上哈哈笑。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有一次全天不上课,让孩娃们丢下书包,带着干粮,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以一棵大树为目标,把孩娃分成四个小组,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出发,遇河趟水,遇崖爬藤,看哪个小组最先找到哪棵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的老柏树。结果呢?结果孩娃们从天亮离开家,到月亮升起都还没目标。半夜他领着孩娃们回来时,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全村四十二个小学生,有三十七个衣服挂破了,有九个布衫丢掉了,有十二个走时穿一双鞋子,回来时只有一只,还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脱光过河时,衣裳、鞋子全被冲走了,回村是借了别的孩娃一件大布衫。这一下全村各个家长都有些生气了,都去找了村长老蔡叔,都说郭老师哪是老师呀,他是精神病,不把他换掉我们就不让孩娃上学了。

村长老蔡叔彻底生气了,他第二天一早端着饭碗到村南小学里,把饭碗摔碎在了郭老师面前。

“你到底还想不想当老师!”

“我怎么了?”

“你昨天带着孩娃去了哪儿?”

“练找点,培养他们的独立能力和吃苦精神。”

“找啥点?是找一棵老柏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孩娃们是都回到村里了,可要少掉一个哩?掉进河里淹死一个或在沟里摔死一个哩?要路上碰见狼呀野猪啥儿呢?不要说你这老师当不成,就连我这村长也当到了头。”

郭老师倒是不发火,他说:“村长,你放心,我在部队什么演习没有参加过?你说那些我们出发以前全都考虑过了,都有安排呢。”

村长火消了,说:“这样吧,你向我保证今后不再带着孩娃们弄你在部队学过那一套。要不然我就换了你。”

郭老师反倒有气了:“那你换了我吧,只要让我教好,我就有我的教法。”

老蔡叔一时没话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松刚呀,你是不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部队怎么会让你转业哩?你媳妇和你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和你离婚呢?真有病了你就给你叔说说,这儿没有外人。”

郭松刚老师脸被气青了。那时候他已经吃过早饭,提前到教室自己擦了黑板,准备上午学生们一到校,组织大家分级讨论昨天找点训练后各有什么收获,每个同学都写一篇心得体会,没想到村长一早找过来摔了碗,还说他有精神病。郭老师忍无可忍了。他立在教室门口,盯着村长老蔡叔,扶着教室门框的手气得叮里当啷直发抖。可面前是已经将近六十岁的老村长,是小时候他进城上学曾经一家一家跑着为他收过学费的老蔡叔。他实在拿他没办法,木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把教室的课桌一张一张掀翻在地上,大吼着说,“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因为精神病才被转业的,才和媳妇离婚的,才从城里又回到农村的,你让我教书了我就教,不让我教书了我去逃荒要饭行不行!”

他唤着叫着,掀翻了十一张桌子,弄断了三根桌子腿,最后把墙上挂的黑板拉下来摔裂成两半时,老村长看见他唤叫得一嘴白沫,忙不迭儿冲进去把他抱住了,求他说:

“松刚,你别这样,算你老蔡叔没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多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对不起你了行不行?”

村委会开在一个上午里,白光透过窗户照在原来三、四年级合用的教室间,把偌大两间屋子照得通体透亮,连裂墙缝中爬的蜘蛛、虫子的肚子都成白色了。这已经是仲夏,凉爽中含着炎热,来开会的村干部,像副村长、副支书、治保主任、妇女干部、经委会主任等,都在屋里拿着旧书、报纸当扇扇,只有村长老蔡叔一直在那闷头抽着烟。待他烟抽完了,扫一眼大家,明知道大家都来了,还是问了一句:“都到了吧?”

副支书小秦,也明知道大家都到了,还是又站起来用手指点了一遍人头说:“都到了。”

老蔡叔又问:“到齐了?”

副支书说:“到齐了。”

经这么两次问,来开会的村干部就都知道今天会议的内容非同寻常了,决不是传达乡里的什么文件,说说计划生育啥儿的。会议室里摆了两排孩子们用过的旧课桌,干部们都像学生样坐在桌子边,可老蔡叔没有像老师样坐在或站到讲台上的那张桌子前,他坐在前排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也正和大家对着脸,扫大家一眼,咳了一下,轻而严肃地说:“今天咱们开会,是商量一件大事,也是研究一件小事;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不说也许大家都知道,国家要以教育为本,省里、地区、县上,一级一级都很重视教育哩,咱们村由于大家心齐路正,小学教育成了全县的典型。小学里不光房子好,课桌好,孩娃们的读书率是百分之百,而且老师——在全乡是独一份的,在全县是独一份的,说不定在全国也是独一份的。小学老师,教一、二、三、四年级的老师是军官、大学本科,说还有一张研究生文凭呢,你们想想,这在全国,说不定在全世界都少见。那一次我给县里一汇报,县里马上就说要报咱们小学为地区的贫困山区教育典型,说这个典型一当上,地区要奖给我们五万块钱,这五万块钱,县里一分不截留,全都交给我们村。”

村长说:“可是,现在郭老师有病了。”

到这儿,村长不再说了,又点了一支烟,独自抽着,吐得云天雾地。他不说话,村干部就开始议论,就知道这是老村长让大家自由发表意见,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了。副支书小秦说,病了,啥病?难道是不治之症?三十几岁的妇女干部——村长老蔡叔家的远房侄儿媳妇的声音比谁都大,她说真病了?前天还带着学生们去山上训练哪,我家顺生跑丢了一只新球鞋,回来还说他们老师好。副村长说我早上还见他一个人在岭上跑步哩,那动作精精神神,胳膊拳头都在正腰间,猴似的,和他们部队上那样的跑步一模样。治保主任说,他有啥病呀,我来开会时还见他去村里代销点上买粉笔。就这样八舌七嘴,说了半天,没有人相信老师郭松刚会有病。

最后就都鸦雀无声,把目光落在了村长脸上。

村长拧灭了烟,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嘴唇,轻声说:“今天我们会议的内容,大家谁都不能说出去,回到家都要守口如瓶,谁说出去谁负责。说出去不光是对村里的教育有影响,更重要的是要毁了郭老师,要毁郭老师一辈子。”

村长说:“郭老师得的是精神病。”

村干部们一下都呆了,看着村长,就像要审视郭老师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一动不动,不发一言,使会议室一下子变得如同没了人,连日光透过窗户的声音都清晰得如风从门缝吹过来。不用说,这会儿,大家都在等着村长继续说下去,等着他把问题说得更清楚,问题的根据更明确。当然,村长老蔡叔也就如众所期地说了个一、二、三、四,谈了郭松刚当老师以来的诸种表现和村里百姓的诸种猜疑,最后提了几个问题。

他说:“先说吧,郭老师教学生不是让孩娃们好好读书,考大学,当干部,光宗耀祖;他鼓动孩娃们长大都当兵。为了当兵咱们费心费力办这学校干啥呢?谁想当兵到镇上五十块钱买个中学文凭就够了。他还在孩娃们写理想的作文里,谁写想当兵多加五分,写想当干部扣五分,你们说他是不是脑子里有病哩?好,不说这,再说他在部队上。在部队上,松刚可是个人才吧?立过大功,连导弹有问题时专家都要请教他,你们说部队不缺这样的人才吗?改革开放哩,人才是第一,电视上也常说部队要现代化,人才是第一。既然人才是第一,松刚又年轻有为,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他,那为啥又安排他转业哩?再说吧,转业也就转业了,为啥在一家工厂上班不足一个月,工厂就又不要他哩?是工厂不缺这样的人才吗?缺哩,就像咱庄稼地里缺水缺肥一样哩。还有,孩娃都快上学了,夫妻俩过着过着咋就离婚呢?连一句嘴都没吵,更别说打架了。要说,离婚也算常事,这年头,城里人嘛。可你们想媳妇要和他离婚,他反而不要房子,不要财产,不要一分钱,光着屁股手一拍,白去给人家生个孩娃,一转身就又回到农村了,回到村里了,这道理能讲得通吗?”

最后,村长老蔡叔伤心地默一会儿,看大家还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老蔡叔便有些不高兴,如被人不信任,失去了威信样,他说:“现在,我也不敢真的断定他就是精神上有毛病,你们去个人,到岭上立着看看他在学校干什么,你们也就明白了。”

村干部们都没动。

老蔡叔说:“去呀!”

副支书小秦就去了。小秦最年轻,二十几岁,又是老村长一手提拔的,他当然就去了。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郭老师在领着学生上课呢,一、二年级写生字,他在给三、四年级讲数学。听我到小学去看了,还趴到教室的窗户上听了听。老蔡叔说现在几点了,等下课铃响了你再去看一看。说话间,就如秋风一吹树叶便落样,下课铃声便飘将过来了,小秦就又跑去看看回来说,郭老师没干啥,在教室门口站着呢,小学生们不是上厕所,就是跳皮绳,或者在地上弹玻璃球。大家又都望着村长不说话。老蔡叔说我一点没说错,上课铃响你们就全都看到了。就等着。等到上课铃响了,小秦和妇女干部一块跑出去,又一块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果然呀,果然三、四年级在教室写作业,郭老师领着一、二年级去了村后的小树林。于是,大家把目光从老村长脸上移回来,彼此看一会儿,就都丢下老村长,往村后林子边上去看了。

这个季节,村里人大都到麦田去浇最后一次灌浆水,村街上除了妇女、老人,几乎没有闲杂人。村干部从村街上急急过去时,老人和妇女很紧张,悄悄问是不是上边来人又抓计划生育了?村干部们说,别乱猜,抓计划生育的来了能不给你们说。老人和妇女就又都安心适意地坐在街上了。

村干部来到村后岭梁上,果然就老远看见郭老师带着他的学生们在树林打战争,好像是进攻和反进攻的演练样,他站在树林的一堆高处,手里拿一支小红旗,一支小蓝旗,当他的蓝旗一挥,十几个一年级的学生便在那片树林的深草中埋藏起来了,红旗一挥,二年级的学生便开始从树林外匍匐着朝树林里边走,他们手里举着木棍,端着乡村常见的那种自制手枪和木刀,边前进,边唤叫,叽叽哇哇,呢呢喃喃,兴奋得如鱼得水,像饿牛饥羊钻进了草地里。村干部们半明半暗藏在山梁上的几棵树下,对树林里的景况看得见却是听不清。待那些进攻者接近了一年级隐藏的深草区,郭老师左手的小蓝旗突然从空中向下一压,深草中又突然飞起一片草弹子和嘴里叫唤的砰砰啪啪声,随着那些声响,进攻一方中弹的,便就应声倒下去。终于也就在郭老师的红旗挥动下,红军的进攻失败了,开始组织正面强攻不能取胜后的第一轮迂回进攻了。

这时候,副支书小秦独自蹑手蹑脚往小树林边靠了靠,躲在郭老师身后小麦地的一个地角上,离郭老师只有几步远,看不见郭老师正面表情,却能清楚地听见郭老师对二年级的几个学生说:“正面攻打不行,就必须立刻想办法,从侧面佯攻嘛。为了防止敌人发现你们佯攻的目标,你们还要留下一部分部队,继续从正面攻打,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让佯攻的部队从敌人屁股后面出其不意地打上去,这样两面夹击,让敌人前后受敌,你们不就胜利了。”说完,二年级的红军就高兴地又退回到树林外边了。接下来,郭老师蓝旗一举,一年级又来了几个学生,他说:“你们不光要挡住敌人的第一次进攻,还要挡住敌人的二次、三次进攻。要特别注意,敌人从正面攻打不上来,他们就会侧面,从你们屁股后面突然扑上来。”一个小秦支书家的侄儿尖着嗓子问:“那老师,我们咋办哩?”郭老师说:“你们应该派出哨兵,看身后有没有敌人偷偷摸上来。”那个小侄儿高兴了:“我们爬到树上,哪都看得见。”郭老师说:“爬到树上敌人一眼就能看得见,一枪就把哨兵打下了。你们应该让哨兵找一个你们能看见敌人,敌人发现不了你们的地方,让哨兵躲起来。”

副支书小秦的侄儿和另外两个同学也就又高兴地回到草地了。

第二轮的佯攻和发现佯攻的阻击开始了。看着郭老师在那高处其乐无穷地摆动着红旗和蓝旗,小秦像端起蜜罐却喝了一肚子白开水,失落地从那地角又回到了山梁上的几棵树下边,对那几个村干部说:“郭老师要没有精神病,把我的头割下来挂到这树上。”

大家就又回到了村委会的会议室。

村长老蔡叔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动,见大家回来了,他说:“都看见了吗?”

大家说:“看见了。”

他说:“大家说咋办哩?”

小秦说:“开除他。”

村长瞪了一下眼。

副村长说:“我们总不能让一个精神病来当孩娃们的老师呀。”

村长说:“我都想过了,咱们村地处偏僻,外边的老师不愿来,村里又没有哪个人独个儿当老师能把一至四年级的课同时负担着,要弄四个人教四个年级,村里又负担不起四个老师的费用。再说,郭老师是大学生、研究生,他回到贫困山区当老师,早晚有一天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典型。所以么,我就想,暑假马上就到了,暑假一到,咱们就让郭老师去住院。从这到地区也就二百多里路,那儿的精神病医院是个大医院,把郭老师的病一治好,他也就能更好地教书了,我们村也算为留住教师,培养典型,为办好山区教育,又做了一件大好事。”

治保主任说:“他去吗?”

村长说:“想办法。去也不能让他知道是去精神病院哩。”

经委会主任说:“看病可以,可住院费从哪出?村里的账上只还有五十九块二毛钱。”

村长说:“各家集资,为了教育,为了下一代,为了郭老师,我看谁家不出钱。”

集资是村长老蔡叔亲自出面组织的。他从村东开始一户一户走,凡有学生在校的人家,一颗学生人头五块钱,两颗学生人头十块钱。他到第一家说,喂,学校的教室不够用,要再盖两间新瓦房,你们家要缴五块钱。人家说,学校去年才盖成,咋又要盖房哩?村长说,过完麦天不就又有了五年级,不就又招新学生了?你说那教室会从地上冒出来?人家就从衣服口袋里翻找出了五块钱。

到了第二家,他说喂,你家两个学生,要缴十块钱。

人家说,去年盖学校就数我们家里缴得多。

他说,你们计划生育超生的事情,村委会不提,你们倒自己先提了。

人家忙不迭儿从屋里床席下翻找出来十块钱。

到了第三家,他说喂,该你们家缴建校费了。

人家说,我没媳妇、没孩子,缴钱干啥呀。

他说,你一辈子不娶媳妇不生孩娃了?

人家说,村长,你给我说个媳妇要多少钱都行。

他说,学校门前的路你出村不走呀?人家都缴五块、十块,只让你缴两块你还不缴呀?要不缴你真娶媳妇了村委会不给你开登记介绍信。

到了第六家,这家是村里唯一的运输户,村长到院里拍拍人家的东风牌汽车,说你们家应该多缴些。

人家说,干啥用?

村长说,为教育。

人家说,是送郭老师去住精神病院吧?

村长慌忙前后看看有人没人,回头说别乱说。

人家说,我和松刚是同学,他自小就爱动爱打仗,爱看打仗的小说和电影,松刚他压根不是病,我三个孩娃从学校回来都说郭老师好。

村长说,你孩娃没说部队为啥让他转业吗?

说,没有。

村长说,没说他媳妇为啥和他离婚吧?

说,没有。

村长说,没说他有一次和我正说话,说着说着病犯了,就吐白沫,疯子一样,掀了十几张课桌,砸了新黑板?

人家说:是真的?

村长说,亏你还是松刚的同学,一家有三个孩娃读书了,人家穷的不犹豫把钱都缴了,村里数你最富却舍不得这点钱。村长说你拍着胸口问一问,你能对得起松刚吗?他自小没父没母,现在又没妻没小,空有一肚子学问,你就这样忍心看着他轻病变成重病,变成一个疯子废人吗?

人家说,村长,你别说了,收各家的钱你都给退回去,松刚去住院的费用我一家全拿了。不图名,不图利,就为了那一年我和松刚一块去验兵,他验上了,我被退了回来,临走时我去送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回去吧,我郭松刚到部队干不好我就不是人,没有出息我就对不起咱们一个村。我说松刚,你走吧,你记住到部队上你一个人身上用的是两个人的劲,你一个人要实现的是咱们两个人的信念就行了。

村长说,松刚咋说?

人家说,松刚没说啥,搂着我就哭了哩。

村长说,就是嘛,你们不光是同学,还是兄弟哩,没有成战友,可松刚在部队上为出息替你努力了,你不把他治病的钱拿出来,心里能安吗?

说话间暑假就到了。放假的前一天,村长老蔡叔来到小学里,那时候郭松刚老师正在向学生们公布期末考试分数。村长说咋样哩?郭老师说不错,平均成绩比我来以前的上学期涨了十二分。村长说,进步不慢,可咱们学校要当上典型,必须平均分数上涨十七分半。郭老师说,别着急,慢慢来。村长说,能不着急吗?要当上典型有五万块钱奖金哩。

郭老师说,学生们以前基础太差。

老蔡叔说,县里通知明天让你到地区参加一个会,去介绍你在山区如何以开放式教学带动学生娃们努力学习的经验哩。

郭老师说,明天?明天我想组织学生们徒步拉练,进城参观学习。听说城里有人出大价钱买了一架空军淘汰的旧飞机,专门让人去照相挣钱,我让孩娃们去看看,说不定谁就能发明出一个啥儿呢。

参观呀,好!好!可这是县里的通知呀,你不去开会咋办哩?我说,正好村里你同学的汽车明天又到地区拉货,我和治保主任、副支书到地区买化肥,你还是准备准备吧,明儿一早走,午饭时县教育局长在地区第三人民医院门口等着你。

第三人民医院,也就是地区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第二天日将出来时,郭松刚老师就到村口搭上了车,和村长老蔡叔、副支书小秦及身强力壮的治保主任一道往地区去了。傍晚日落时,那辆车没拉货,拉着村长、副支书和治保主任从地区的精神病医院那儿回来了,老师郭松刚被留在那里了。

结尾或者开始

郭松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是在暑假后的前三天,来接他的还是那辆东风牌汽车和送他的那些人。他从医院大门出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医生,说这个病人是医院三百多个精神病中治疗效果最快、最好的一个了,唯一不太理想的是他刚进来时还和医生说说话,后来话越来越少,过了半个月,他就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和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

精神病院扎在地区所在市的南郊外,郭松刚住进去时小麦将成熟,到处都是白浓浓的麦香味,连医院的药味都被麦香的气味淹没了。待他从医院走出来,不仅小麦收割了,脱粒入库了,连玉蜀黍苗都已长得过膝深。小麦白香的气味不见了,玉蜀黍那青烈烈的苗腥气息像河水样在医院门外流。郭松刚从那挂着巨大招牌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宛若一个刑满释放犯从监狱出来样,首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医院围墙外碧绿的玉蜀黍地,又抬头往天上瞟了瞟,脸上显得木然而又平静,像下煤窑挖井的人从井洞里走出来,洗了脸,看看环境,明白自己从另一个天地又回到了那原本就是自己的天地里,没有兴奋,也没有什么凄楚,一切都那么安然和平淡。唯一的表情,就是同挖井人知道他还要回到井筒里去而不得不表现出一些无奈样,郭松刚脸色浅黄浅白,且比原来瘦了许多,而这一瘦,使那浅黄浅白色的无奈成了他的几分沉稳和力量。他站在精神病医院那一刻,看见一个真正的世界就在他眼前,他伸手可及,置身其中。公共汽车从东边驶来,就停在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西侧,因为这儿是终点站,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是要往精神病院去的人。当然,因为它是终点,也就是起点,待一会上车的人,也大都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要回到那个原本的天地的人。这个地方在将来的一天,因为世界的变化,会成为一片闹市或者一片废墟,但无论如何,精神病院是继续扩建或者一举迁走,哪怕成为废墟中的一片瓦砾。那些牛皮纸建成的病历档案中,都会记载着一个特殊的病员,他进院时间短,见效快,效果好,出院早,变化大——所有精神上的问题几乎全部治愈,就是变得语言太少。确切说,是变得无言无语,如哑巴无二。当这家医院的发展无限繁华或最终消失时,会有更多的精神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乃至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一些特殊的军事学家对那个封皮上写着五个A字的牛皮纸档案袋发生浓厚的兴趣,而最终研究的结果,将是一团迷雾和一无所获。

公共汽车已经在那儿调头靠边,停在医院大门以西,准备返回进城。

郭松刚看见那辆半新的东风牌汽车就停在公共汽车前面十几步,在医院的大门以东,车下站着他的同学,那汽车的主人和村里的治保主任以及副支书,他们远远地望着他,似乎想过来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样尴尬地立在车厢下。这时候,在郭松刚身后提着行李的村长老蔡叔说:“走吧,他们在那儿等你哩。”

郭松刚抬脚走了,不快不慢,可他去的方向却是公共汽车那边。

老蔡叔唤:“你去哪儿?车在这边哩。”

他仍然朝着公共汽车走,像没有听见老蔡叔的话。“车在这边哩,郭老师,是村里专门弄车来接你回去呢。”老蔡叔越唤越急,看郭松刚头也不抬,他就提着行李从后边追过来。那边的治保主任和副村长看见他们接的人朝另外一个方向去,也都急忙忙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这一刻,大家正急时,郭松刚走到马路中央却当的一下站住了。他看见从那公共汽车上最后下来的是十几个小学生,有男有女,下了车就朝他迎过来,走近了才看见他们都是他教的一、二、三、四年级里的几个班长、副班长和最爱跟着他做打仗游戏、学习也进步最快的几个日常最调皮的学生们。他们一看见郭老师就都跑过来,到老师面前又都突然立住脚,齐声说:

“郭老师,我们都来接你哩。”

郭松刚没说话,望着他的那些学生,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村长老蔡叔从后边上来了,望着孩娃们有些吃惊地说:“你们咋来了?你们咋知道郭老师在这住院哩?”

学生们像被捉了的贼样都把头勾将下去了。

“回去谁也不能说郭老师是来这儿住院了。”村长吼着说,“都去那边上车吧,一块把你们拉回去,每人给你们省一张车票钱。”

学生们也都高兴了,慌不迭儿过去拉着郭老师的手,接过村长手里的行李,往汽车那儿跑过去。郭松刚像被他的学生抬着样,轻轻飘飘、不由自主地就被簇拥到了东风牌的卡车下。来接他的其他人也都热情而又兴奋地和他说了话,好像都是说让他坐到驾驶室里去,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接,没有答,一个一个把他的学生扶着抱着,送到汽车上,最后他的学生们唤:“上来呀,郭老师。”他迟疑一下,就蹬着车轮上到了车厢里。

车就走了。

副支书小秦和治保主任坐在驾驶室,村长和郭老师及学生们都坐着或站在车厢里。副支书说:“老蔡叔,郭老师不坐下来你坐下来嘛。”村长说:“走吧,我在上面和郭老师说说话。”

车就开走了。

天热得火烧火燎,日光像烧着的麦秸样在车厢里旺得刺目扎眼。有学生用塑料瓶儿灌了水,递到郭老师面前说:“喝吧,老师,甜的,我娘在瓶里放了白砂糖。”郭老师望望那装了水的塑料可乐瓶,没有喝,却摸了摸递水的男学生的头。

车从郊区的马路开过去,一个三年级的女学生从车那边挪到车这边,到郭老师面前仰着头,盯着郭老师的鬓角说:“老师,你的头发咋过个暑假就白了?”

郭老师摸摸自己的鬓角,又摸摸那女学生的脸,算是作了答。

老蔡叔扶着车厢板往郭老师身边靠了靠。

“松刚,”老蔡叔说,“你瘦了,回去好好养一养。”

又说:“你得成个家,得有个女人在身边。”

还说:“后岭的赵小娥,是副支书的表姐,比你小一岁,当寡妇多年了,有个孩子,是男孩,村里人都认识,长得不错,也识字,整个耙耧山没她看上的人,可一说你,她就同意了。”

再说:“我是村长,是你叔,替你答应了。全都安排好了,一回去就把婚事办了,让她也到学校教书,替替你,烧饭呀,洗衣呀,男人离不了女人哩。”

接着说:“别嫌人家离过婚,人家也没嫌你离过婚。你两个把村里教育搞上去,年底学校成了典型,那五万块钱奖金,你们拿走一万买些家当啥儿的,眼下婚事就简单一些办,将来你们个人也成典型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例子呢。”

村长说了许多话。一路上村长的话都如零零散散撒豆样,落了一车厢,可郭老师一直靠在车厢边,抱着他的两个学生,望着马路外边的山水、庄稼、树木和远远的天空没有接话儿。没有接一句。他脸色平静,木然有力,在车上像漂在河面的一块锈铁板,直到那两个学生在他怀里头被抱疼了,热得汗如水一样,他才松开胳膊,自己手扶着车厢板,仍然脸如铁板样望着看不见的精神病医院那一边。

村长说:“你想想,我有些瞌睡了。”

老蔡叔就坐在变黑了的白塑料汽油桶上睡着了。

天黑前回到小学里,他住的那间房子果然面貌一新。旧桌子换成了新桌子,方木箱换成了大立柜,床里墙上和窗户上都贴了红喜字。

按照村长老蔡叔和村委会的计划安排,明天后岭村的赵小娥来和郭老师见一面,也顺便看一眼这洞房。后天他们就举行婚礼,到了大后天,学校也就开学了,郭老师就成了校长兼丈夫,领导着另一个女教师兼他的妻子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有几个年龄大些的学生来校打扫卫生,以迎接新娘和新的学期时,他们发现黑板上写着一行字——我回部队了,再见,同学们;再见,战友们!学生们知道老师这一离去,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慌忙回村报告了老村长。村长和村干部又跑回学校,看了黑板上的粉笔字,集体怔了一会,副支书小秦突然问了句:“我表姐小娥来了咋办呢?”

问话间,一个模样已年近中年的乡村妇女就走进了学校里,她一手扯个小男孩,一手提了几双手纳的千层布底鞋,到那贴有喜字的门口先和副支书小秦说了几句话,又有些惊讶地听村长老蔡叔说了几句话,她突然转过身,指着学校门外的梁上大声说,我见了,可我没想到那是他——就在梁上的岔路口,一个穿了军装的瘦高个儿,从村里出来在那呆站着,一直朝着山脉外边望,像等人找人样,俺想过去和他说些啥,问他早饭吃没有,立在那儿干啥子,可俺朝他过去,他却像没有看见俺娘俩,冷丁儿朝着山外的方向跑,大声地叫着:我回去了——我回去了,——他边跑边唤,那样子就像前边有人在等他,有人从山外来接他,两只胳膊在半空张开来,像翅膀一样上上下下扇动着,双脚飞快,脚不挨地,远看着就和真的飞了起来样。

老蔡叔说:“那就是他,就是你男人,你咋不一把拦住他?”

妇女把孩子抱在怀里道:“我又不认识他,咋能去拦呢?”

老蔡叔便领着一村人们,急忙忙从小学出来,往梁上妇女说的路口奔过去,可刚走了几走,便看见有一辆小车朝着村里开过来,是一辆铁壳的小轿车,小卧车,车上边坐了几个当兵的人,年龄都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军装上有肩章和帽徽,官阶最大的是大校,最小的是少校,他们把车停在立正着的村人面前,问郭松刚家是住在这个村里吗?村长老蔡叔就上前走一步,说我是村长哩,你们找郭老师有啥事?人家说天呀,你们这小村真出人才呀。说我们是第二炮兵生化研究所的人,说郭松刚在部队时把一个谁都没有算出来的生化方程证明出来了,说部队现在要重新招他回去当兵哩。

老蔡叔的眼睛瞪大了:

“你们来接他,他知道不知道?”

人家说:

“还没争取他的意见哩,不知他愿意不愿意。”

老蔡叔把嗓门扯开来:

“他等你们都已经等疯了,等出了精神病,为治病我们村里花了好大一笔钱。”

人家说:

“他人呢?”

老蔡叔指着山梁上:

“他飞着跑着去迎你们了,你们路上没碰见?就那么窄的一条路,咋会没有碰面哩?”

来的人和村人一道都扭头朝着山梁上望,都回身快步到山梁上的那个岔路口。也都看见郭松刚跑去的那个方向的土道上,只有来人的两道车痕儿,其余是庄稼、日光和静谧,还有在寂寞、清静中飞舞的秋蛾和鸟雀啥儿的。

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流程中,乡土审视一直是个无法回避的话题;而它的呈现者,通常都是那些曾与它有密切的血缘关系、人格里深深打上它的烙印的人们。一般说来,乡土审视在作家们笔下呈现时有两种形态:一是以现代理性视角去传达作家主体对有着重重糟粕积淀的民间现实的人文批判;一是在重新寻找自己的价值信仰时,从它的古朴的道德情操和生存方式中发掘出一种与人的生命本能相关的原始正义。阎连科是一个在这两个主题之间不断进行着自我转化的作家,他似乎是位善于用笔创造奇迹的魔术师,能在最不经意间为你变出种种精彩的戏法。其实每一种戏法后,阎连科所关心的重心都只有一个:来自乡土民间的本原性生命苦难。他的不断转换也是他的不断自我探寻和自我突破的过程。他所进行的是为这种苦难的呈现寻找合脚的鞋子。当然,他的寻找不是正襟危坐,可总有一种让你意想不到的心灵震撼;不是天衣无缝,也自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凝聚。与其心平气和地加以叙述,他宁愿选择极端的方式把一种审美追求上演得轰轰烈烈。

一 从对乡土的理性批判起步

以写苦难而闻名的中国当代作家不在少数,但不仅不同的作家所解读的苦难内容不同,而且面对苦难的态度也不一样。例如,浙江籍作家余华是一个写苦难的高手,可江南人特有的细腻敏感使得他更侧重关注人性本身的苦难,并在审视它们的眼光里浸透着江南梅雨天气般的阴郁;山东作家张炜也关注苦难,而由于凝结着山东本身固有的鲁文化的凝重与齐文化的轻灵,他关注的苦难内容既是民间的也是人性的,他的审视态度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与自己的身世有关,阎连科的苦难呈现和观照方式,则具有明显的豫西山区严酷惨烈的地域特征。

一向有“才子”之称的河南籍作家阎连科的创作题材不拘一格,既有从政治、社会、宗法宗族等视角透视民间生存的乡土小说,也有以东京九流人物透视都市民俗风情的中原市井文化小说,更有从乡土和军队的结合处开拓的农民军人小说,它们都以不俗的姿态招来人们啧啧称叹。然而在阎连科的所有创作中,最能代表其个性和成绩的,无疑是其乡土小说的创作。所以这样说,首先因为这类创作占有绝大数量: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两程故里》等小说里,他表现乡土内容的尝试已出手不凡,自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发表《瑶沟人的梦》开始,他更是一发而不可收,以至于成为作者创作的主要线索;其次这类小说直接连通着作者的灵魂血脉,并不同程度地制约着其他题材小说的内在精神。如果拿能否塑造出一个独立完整的艺术世界作为衡量作家艺术成就的标志,那么阎连科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他的这些作品基本上都以河南伏牛山系的耙耧山区为背景,从而构成了一个别具特色的耙耧世界。这里的专利权只能是属于河南伏牛山系耙耧山区的,以及属于阎连科自己的。

说它只能属于河南伏牛山系的耙耧山区,首先指它的自然条件。这里虽说是山区,但却缺乏人们印象中应有层峦叠嶂的大气,而多是贫瘠的梁子,“说山,也不成为山,没树林,也少明石;说河,却终年不闻哗哗的水响”(《两程故里》);这里的气氛是极其压抑的,“终日里,满世界都能听到乌鸦的叫声,硬邦邦地响出来,撞着山梁子,回应出灰黑的声响”(《黑乌鸦》);生产力水平原始低下,人们靠天吃饭,灾荒不断;总体上还非常闭塞,里边知道的信息通常要比外面的世界晚上许多。说它属于河南伏牛山区的耙耧山脉,其次还指它的人文特色。它是中原文化和地方山区特有氛围的混合体。一方面,地处中原的河南,历史上向来是封建统治的重灾区,封建政治是以官府对百姓的绝对欺凌为特征的,这就导致了这里民间异常严重地怕官、崇官、想当官的官本位文化;另一方面,这里又是一个灾荒不断的地方,民间要生存就只能以本能的生命意志去抗衡它。怕官、崇官、想当官的官本位文化加上面对灾难超乎寻常的忍耐力,便构成了当地民间生存个性的基本特征。随着改革开放的进行,许多风气开化较早的地方已渗入了更复杂的现代内容,而在耙耧山区地带的民间依然保留着这样比较原始的生存风貌。阎连科正是以对这块土地上人们生存个性的独特感受和阐释形成自己创作风格的。

在对民间这种生存个性的呈现中,阎连科早先基本站在理性批判立场上。或者说,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他还基本上持一种批判国民性的立场。这也是对当时风行一时的知识分子启蒙主题的仰承,创作于80年代的《寨子沟,乱石盘》《两程故里》就是代表。《寨子沟,乱石盘》写爱情受到摧残的山村女子反抗的故事。想走出寨子沟的小娥不辞辛苦地侍奉她爷爷朝廷三爷,却从没有被毫无人性的、代表着寨子里最高统治权威的朝廷三爷当人看,听信皇后四婶和宰相六伯撺掇而把她强行许给她不爱的山豹,并教唆山豹强行占有了她,在忍无可忍之际她只好毒死了朝廷三爷,然后出走了。寨子沟里的世界,就是一个典型的在现代意识观照下的封建宗法社会的缩影,里边的人物形象都有典型的社会意义。由渴望美好爱情的小娥发出的反抗,无疑是本着现代人文精神对那里生活关系和方式的一种否定。

比《寨子沟,乱石盘》写得更复杂、更有代表性的,是他的《两程故里》。《两程故里》写的是80年代发生在北宋理学家程颐、程颢的故里程村的故事。从小受歧视的程天青在城里做生意赚了钱,一心想赢得村里的地位。在竞选村长、人大代表、修祠堂等一系列事情上,他展开了和只会修桥补路、没有什么能力的原村长程长顺,以及工于心计的封建宗法现代代表程天民之间的竞争。由于后两者或有主流权力形态的支撑,或有对传统权术的承袭;也由于置身在传统意识形态和当代权力形态长期压制下的自我扭曲以及历史的积因,他的抗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始终无法彻底胜利。这篇小说写得比《寨子沟,乱石盘》更见功力。例如,同是封建统治阶级人格意识的化身,程天民就比朝廷三爷复杂得多。他是一个传统的道统意识、政统意识在身上都根深蒂固的人,有成为村里最高主宰的愿望,并且会把祖先的著作整段地背诵。可是家族内部的权力纷争,以及他生活的时代的外部强大的体制权力形态,都剥夺了他单靠作为程门后裔里天字辈的老大就具有这种特权的可能性,因而他只有借助于权术来达到这一自私目的。可是他身上毕竟还有祖先那种道统理想在内,在那个不正常的岁月里,当一系列殃及民间的运动也威胁到了他的祖先所强调的人人都清心寡欲、按儒家文化规定的等级秩序过相安无事的生活时,他也做了一些有利于村人的事情。程天青则是另一类反抗人物的典型。程天青形象塑造的成功也同样得力于作者敏锐的现代理性眼光。正是敏锐的现代理性眼光使作者看到,程天青的悲剧地位不是偶然的,是传统道德形态和当代权力形态共同制造的;像天青这样代表着民间底层向固有秩序的挑战者,也同样因袭着传统的重负,像他希望全村致富,甚至修庙,也只是为了赢得在家谱里留名,在祖宗的名字后的某个位置上缀上自己的名字。他采取的手段,除了用钱收买人心之外,也不无权术阴谋的成分在内,难免给别人同样造成伤害。阎连科一开始在文化反思以及国民性批判主题上,所达到的程度就如此惊人。

尽管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阎连科的小说创作中,乡土题材的小说很难说代表着他的最高成就,也许他这一时期写得更圆熟的,尚是《横活》《斗鸡》之类的反映民俗风情的东京九流人物小说。另外,一些描写军人题材的作品也造成了颇大的影响,并因为军人身上的乡土气息而同他的乡土类小说相辉映,但《寨子沟,乱石盘》《两程故里》这两篇小说,已经足可以显示出作者这一时期的乡土认知倾向,即他基本上是接受了现代理性眼光所形成的批判传统。

二 汇入发掘民间求生意志的主题杂色

用批判国民性的视角去审视民间苦难,无疑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有意义的事情之一,它以历史和文化的视野敞亮了许多过去积淀在我们民族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但一般来说,20世纪启蒙知识分子的局限在于,历史批判的能力大于直面现实的勇气。固然,土地上各种落后意识制造着农民的悲剧、戕害着他们的心灵和扭曲着他们的人格,对之也需要用冷静、客观的态度进行剖析;可在当代中国,农村农民所面临着一个最大的悲剧恰巧不是历史文化的悲剧,而是体制的悲剧。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采取的是城乡分治政策制度,既不是依靠个人的才能,也不是根据个人的选择,仅仅是依靠出身,农民就被固定在土地上,成为最下等的一种人,如果不是有其他的特殊机缘,摆脱这种身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对农民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河南作为一个农业大省,农民和城里人的鸿沟尤见严重。在这种情况下,高高在上的人格批判的模式固然不无道理,但它很难不成为一种漠视甚至是逃避承担现实责任的遁词。我发现,对那些真正民间底层出身的作家来说,对民间悲苦的深刻体验经常使他们很难像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他们更看重那些与民间生存直接休戚相关的社会正义东西。自小在豫西小镇长大的阎连科自然更是如此,还在延续批判国民性主题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了固有创作方式在传达自己本真生存经验方面的局限。在这种对土地农民特殊感情的驱使下,阎连科一步步发展出了他不无偏激的苦难呈现方式。

我们知道,就在创作《两程故里》的同时,他还开始了军人题材系列作品的创作。其实在那时,通过诸多备受争议的“农民军人”形象的塑造,间接体现了由体制造成的农村人出身给人带来的巨大阴影。在小说中,这些农村军人的最大目标就是逃离土地,“能让老婆孩子进厕所用上卫生纸也就对得起这一世为人了”。进入90年代,以“瑶沟”系列的推出为肇始,随后《欢乐家园》《天宫图》《黄金洞》等一系列作品相继引起了人们的极大注意,它们把阎连科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些作品加强了对民间生存苦难的关注,基本上把故事背景都退到了耙耧山区更为封闭、落后的深山区。然而就它的人文状况来说,依然无法摆脱河南民间在各种权力体制重压下苦苦挣扎的命运。阎连科继续对那些压迫在民间命运上的权力枷锁予以愤怒揭示。例如,他使我们看到,哪怕在这些极为偏僻的地方,也存在复杂的关系网络;村长或支书在地方上拥有绝对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别人的命运;在这种权力关系网络和艰苦生存环境的重压下,一个村子里的人竟然供不起一个高中生;备受苦难的人们只有乞借于一些愚昧的乡俗来自我安慰;为了兑现给妻弟讨媳妇的许诺,只有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村长污辱,自己却不得不在屋外为村长守夜;人们只有在即使含辛茹苦地生存也难以持续下去时,于是死也就成了一种美好不过的向往,等等。但这时阎连科的创作主题开始汇入了一种杂色,其倾向之一是向民间抗衡苦难本能意志的皈依。从大的社会背景上看,这也与民间苦难的日益加深和作者面临这种情况的无能为力有关。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农民生存状况由盛而衰的逆转时期。20世纪80年代随着土地承包责任制的落实,一度给农民带来了生机;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有限的生机很快被各种名目的税收和摊派吞没。农民不但没有成为现代文明成果的合法分享者,反而陷入越来越严重的贫困化中。农民出身的阎连科本来就无法摈除自己的农民本性,正是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才使他对农民的生存状况有着非同一般的理解和同情。例如,还在“瑶沟”系列里,里边主人公的名字干脆也是“连科”,在描写全队人想方设法为主人公做大队文书而奋斗时,在主人公不惜拿自己的爱情为代价以换取一个通向村长职位的途径时,作者并没有简单的嘲讽,而是明确地认同了里边所包含的生存无奈。在《天宫图》里,作者对主人公路六命在屋外为村长守夜,眼看自己的妻子被污辱,也绝没有什么嘲笑之意,而是在如同身受地传达一种地位卑下的农民挣扎在生活边缘的那种刻骨铭心的苦痛。在表现这些民间痛苦时,阎连科的态度是感伤的、优柔的。他感伤,是因为他无法把自己放在局外人的位置来躲避这种情感的灼痛;他优柔,是因为他发现那种简单地摆出改造民众的态度是无济于事的,这更是一个社会结构的问题,民间底层挣扎着的人们本身就是弱势者,他们在本性上也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也有自己对尊严和幸福的追求,甚至还蕴藏着现代城市人所没有的抗衡命运的坚强品质,只不过他们的弱势地位限制了他们的表达而已。既然看不到自己的批判立场能为民间带来改变现实命运的具体可能性,既然民间注定始终处于无所不在的苦难中,那么自己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局外说风凉话,过多地指责民间的道德责任呢?

在20世纪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中,本来有一种很奇特的苦难崇拜逻辑。这一逻辑的形成自有其根据: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是伴随着20世纪初现代社会体制的诞生而诞生的,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随着现代都市体制的确立而诞生的。都市用学校等形式培养出一批游离出原始农耕文明生存状态下的独立知识分子群体,在当时西风东渐的浪潮中,他们大都接受了现代西方某种知识理想,既把它看做救国的灵丹妙药,又以传播这种知识为谋生的手段。可是由于他们所接受的知识不是在自己固有的社会基础上自然产生的,而是移植过来的,所以他们在接受的同时又无法与之在内心里建立足够的信任关系。兼之大多数知识分子出身于民间底层,对民间底层生存的艰苦有相当的理解,知道他们比自己这种以知识谋生的方式要担负更大的重压,所以经常不自觉地有一种负罪感。他们本来是在分析现实批判现实的,可一旦发现自己的分析批判无法对解决现实苦难起到立竿见影效果时,就转而对自身的批判方式进行怀疑;再由对自身批判方式的怀疑转化为对现实苦难的容忍,承认它作为现实生活的一个合理的部分;最后又发展到对苦难的崇拜,不再去批判苦难产生的社会基础,而去竞相颂扬人们受苦的能力。这一逻辑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上曾多次发生普遍性作用,甚至已成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一遇到适合的场合就会爆发出来。阎连科的这种主题转变,从某种意义上也是20世纪知识分子这一独特逻辑在起作用。

随着对民间生命方式中所具有抗衡苦难命运的本能力量的推崇倾向进一步发展,阎连科的创作主题便开始了转型。已能充分体现这种转型征兆的,就是他1997年发表的著名中篇小说《年月日》。这部小说写一个叫先爷的孤苦老农在村人都去逃荒的大旱之年,一个人留下来同命运抗争的故事。年迈体衰奄奄一息的先爷发现了一棵比自己的生命更脆弱的玉米苗,把自己的生命期待都寄托到它的生长上边,自己潜在的生存能力被激发出来了。他同种种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存困难战斗着,用全部的生命倔强地呵护这棵玉米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从这种和命运对抗的意义上说,它又是典型的中国农民版的《老人与海》。无独有偶,《年月日》之后他还发表有另一个中篇《耙耧天歌》,更把这种民间抗衡命运的意志渲染成了一个惨烈的传说:尤婆子家的几个儿女先天智力残疾,但她不愿意相信这就注定儿女们一生的生活悲剧。到了小女儿找婆家之日,她硬是费尽辛苦和不惜代价为小女儿找了个健康人。在二女儿梦里得到用亲人的骨头入药可以治好病后,她不仅毫不犹豫地到坟茔里把已死的丈夫的骨头挖出来,让二女婿带回去,而且为了让她的每一个女儿都有足够的骨头治好病,在安排好一切后事之后,勇敢采取了自杀的方法,让儿子把自己的骨头也送给大女、三女家作药用。把这种民间抗衡苦难的生命意志的主题模式推到登峰造极地步的,还是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

三 走向民间苦难的生命乌托邦祭

从内容上看,《日光流年》的故事叙述,实际上是一种关于处于生存的原始极限下人类生命追求的乌托邦寓言。它讲述的是耙耧山脉深皱之间的三姓村里,几代人前仆后继地同命运抗争的故事。三姓村是指这个村子里向来仅由蓝姓、杜姓和司马姓三姓组成。除了把生存环境的封闭和原始落后推到登峰造极之外,作者还让村子里的人们遭受着一种致命的疾病——喉堵病的折磨。百余年来,三姓村的人们大都死于此病,人的寿限不断递减,终于到了人人都活不过四十岁的地步,延续村子的生存和活过四十岁变成了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共同的目标。他们在一代代村长的带领下,以民间原始的认知方式向这个目标发起了一次次的冲击。小说中共描写了四代村长带领村民进行的抗争。我们看到,这四位村长尽管都没能改变命运最后的结局,但可以说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尽到了最大努力。

作品中的第一代村长杜桑是村子里最早知晓一些《黄帝内经》知识的人。他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当了村长后,采取的方式是让村子里的人们抓紧生育,以为只要这样,就不怕村人活不过四十岁。在他当村长的时候一度风调雨顺,他也倾其所能地帮助全村子的人们进行生育。可是,他最终没能改变村人们活不到四十岁的命运,连他自己也死于喉堵病。继任的村长是司马笑笑,他采取的抗争方式是种油菜,以为吃油菜可以改变全村人的命运。在决定了种油菜后,他以刚强个性抵抗了两次空前的考验——蝗灾和饥荒。无论处境多么艰难,他都没有放弃种油菜的信念,都顽强地保留着一定的油菜种子,使油菜苗青乎乎地长起来,但这也同样没能使村子里的人活过四十岁。司马笑笑亦在他不足四十岁的时候死于喉堵症。第三任村长蓝百岁以为村人们得病的原因在土质,他采取的方式是翻地。他带领全村人去翻地,不仅自己的亲生弟弟累死在田间,而且为了留住能给自己的村子带来大批无偿劳力的公社卢主任,不惜牺牲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蓝四十去侍奉他。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经过浩大的工程后,地是翻完了,但因喉堵病而死的人们却有增无减,蓝百岁也同样步了前两位村长的后尘。小说中的最后一位村长司马蓝,是第二任村长司马笑笑的儿子,也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主人公。他当村长后采取的方式是修渠引水。他是小时候上城时,看见城外清泠泠的灵隐水而触动这个念头的,以为三姓村人活不过四十岁的原因是命不通,修通了灵隐渠命也就通了。他的修渠工程先后两次,历时数年,中间几经周折,村里人也付出了极大牺牲,渠修通了,他也因操劳过度而死去。他受到的命运的嘲弄是更为残酷的:他费尽心思引来的灵隐水,早已不是他想象中的灵隐水,而在现代工业的污染下面目全非了。

在阎连科的这部小说中,生命里的反抗苦难和延续生存的乌托邦力量,并不仅仅体现为个人意志,还是一种群体意识的自觉。几乎三姓村的所有百姓,不管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这场与命运为敌的生命乌托邦场景的积极参与者,都在延续生存和活过四十岁的集体追求中表现出了忘我的牺牲精神。小说中这样的细节很多,像司马蓝做村长时,男人们为了修渠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到城里卖皮,女人们为了修渠到城市里做人肉生意等等,无不可歌可泣。这里民间那种生存本能被旗帜鲜明地置于后天的道德伦理之上的位置,并散发着人性的崇高。

我承认,《日光流年》这本书,不管在作者自己的创作历程中,还是相对于当代文学史来说,都将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这种特殊性就来自于它透视民间的视角以及这种视角所赋予民间深刻的生存内容。它揭开了长期以来罩在民间贫穷、愚昧、落后的现象外壳,而把笔触引向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生生不息、抗争命运的意志力等上面,使民间生存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充满人性庄严的生命奇迹。问题在于,这里的民间图景远非仅仅作为知识分子对民间的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而出现的,作者还要让它负担着一个远比这庞大得多的目标,即如阎连科在这本书的自序里表白的“想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要反过来以生命原初意义代表者的身份,对我们“迷失”的现代生命进行拯救。这样就有着诸多困难。且不说乡土民间能否反过来有拯救包括理性精神在内的现代人们生存方式的价值资格,从技术角度讲,当民间这种反抗苦难的生命意志被单向度地凸现为过于纯洁的乌托邦形态时,就势必要牺牲掉太多不该忽略的东西来保证它内部的同一性。

以作者先前对乡土的批判内容为参照,我发现,这种过于纯洁化的生命乌托邦形态,首先是以苦难的命运化为前提的。有且只有当苦难成了一种不可抗争的命运,每个人从一开始就除了平等地面对它而别无选择的时候,人们才可能不太计较彼此之间的利益之争而携手共抗苦难。所以阎连科索性只有为他的三姓村寻找一个绝对闭塞、落后、贫穷的环境,以及使人活不到四十岁的“喉堵病”这一自古及今人人有份的苦难形式。可这里还有第二个问题,即便人们都共同面临着对命运的抗争,他们又何以会毫无差别、毫无选择地认同村长选择的方式。我们也就接触到了作者文本的又一种缺陷,即扭曲和牺牲了人们的行为本来应具有的理性常识。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是,除了村长有进行思考和选择的个人能力外,其他人这方面的能力都被剥夺了。大部分人都只剩下盲目地跟随村长选择的能力。由之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阎连科《日光流年》所渲染的民间反抗苦难的精神乌托邦,实质上是一种被有意扭曲了个体理性自觉和自由意志的、单以村长意志为核心的盲目的乌托邦。它的最令人感动处就是它的最值得人警惕处。不难想象,这种建立在牺牲人在社会中的多样生命需要和个体理性能力基础上的一元化乌托邦,愈是被渲染得轰轰烈烈,其造成的悲剧可能就愈大。因为对理性精神和个体自由的拒绝,必然使它既丧失了检验目的和手段之间的有无必然性的尺度,也否定了使个别意志在推行时受到大众意志制约的可能性。三姓村的这种领导人只要一摆出为了村人的姿态,就可以随意要求所有个体为他的荒唐主意做出无条件牺牲的乌托邦模式,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造成的悲剧还少吗?

不但如此,我还发现,一旦作者割裂了现代理性视角而强行致力于一个民间乌托邦精神境界的营造时,它自身的叙述逻辑也由于所服务的主题的偏颇而破绽百出,陷入深刻的矛盾中,以至于在别人想为他所要表达的精神境界唱出挽歌之前,它自身的叙述逻辑已将它否定了。道理很清楚,作者想借助这部小说里的乡土叙述寻找一种生命的本原意义,所以才要在小说中大力渲染民间那种抗争命运的轰轰烈烈的乌托邦意识。可是由于作者对这种乌托邦精神的内部建构是通过把苦难命运化而取得的;而苦难的命运化则包含着一个虚无的逻辑:所有的结果都等于零,因为谁也不可能改变命运。它用同样的虚无逻辑在消解着人们为改变命运而付出的努力:有必要吗,既然结果是空的?《日光流年》这部书的叙述里,便不得不为这些混乱的价值意识所充斥。那么作者这部小说所能呈现给人们的生命的本原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由于小说叙述的是内部矛盾,这只能是一个谜了。事实上,它也给作家本人提出了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即到底该站在怎样的叙述立场上,才不至于滑向另一种极端呢?

四 《坚硬如水》:一种新的回归

就在我们为阎连科下一步该怎样写作担心时,阎连科又推出一部长篇《坚硬如水》,似乎给我们做出了某种回答。

之所以说阎连科是一个善于创造奇迹的魔术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总能在你以为最不可能的时候,拿出让你最意想不到的东西。也许是早已经安排好的思路,也许是鉴于前一阶段片面弘扬人抗衡苦难的本能意志的偏颇,阎连科的这部《坚硬如水》的创作又突然出现了重新回到固有的理性批评目光上,而且是更高层次的回归。

《坚硬如水》属于一部在阎连科的创作中为数不多的正面描写性爱题材的作品。作为作者的独有标记,这个故事依然以耙耧山区的民间生活为背景。小说写程岗镇复员军人高爱军和当地妇女夏红梅之间充满原欲、变态与疯狂的情史。复员军人高爱军的返乡途中邂逅夏红梅,拉开了他们疯狂的性爱历程的序幕。在文化大革命的畸形社会政治环境中,他们的性爱与当时所谓的“革命”奇特地扭结在一起,“越是要革命,越是要做爱;越是要做爱,越是要革命”。他们两个一方面如火如荼地偷情,一方面轰轰烈烈地进行当时造反夺权的“革命”,不无自私也不无真诚,不无卑下也不无崇高。就在他们的爱情和“革命”都进行得如日中天,高爱军也快要荣升县长之位时,却因为偶然触及了上边领导私恋当时中国第一夫人江青的秘密,被稀里糊涂地罗织一个罪名枪毙灭口。我们可以从多方面找到他脱离《日光流年》的主题轨道而重返理性批判精神的证据。

证据之一,是故事背景叙述上的理性回归。我们知道,在《年月日》《日光流年》这一类小说中,为了把民间反抗苦难的生命意识凸现为一种纯洁的集体乌托邦形态,作者采用的主要策略是回避乡土社会的种种矛盾,把苦难命运化。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步骤之一,就是把人们的生存背景拉到基本不受外部世界影响的穷乡僻壤。可在《坚硬如水》里,作者不仅不打算割断同在耙耧山区的程岗镇同外部世界的关系,还有意识把故事情节放在文革这一社会大背景中展开,程岗镇的世界和外部世界是一体的,程岗镇的种种荒诞也和外部的荒诞息息相关。这就是作者对故事背景的叙述,有了一个理性基础。也许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这部小说里所采用的背景,竟然一定程度上又回到了早期的《两程故里》那里。程岗镇和程村虽然名字有所不同,却同样都是以程氏兄弟家乡的面目出现,甚至两部小说里边的人物还有某种联系。例如在《两程故里》里的主人公程天民、程天青,在这里都又重新出现。当然这种人物身份和命运都根据新的需要又由作者做了一定的调整。

证据之二,是在现实关系揭示上的理性回归。人和社会一旦被剔除了刻意为之的生存乌托邦形态,便立刻被还原到各种纷纭复杂的现实矛盾中。作者先以理性眼光揭示出了程岗镇是由具有不同利益和需要的社会关系构成。这里有代表着固有权力秩序的村支书程天青;有胆小唯上、头脑简单而又经不起利益诱惑的一般群众;有高爱军那样不安分的“革命”者。作者尤其以理性的眼光揭示出了那种“革命”实质,不过是为了获得权力,获得某种个人利益。高爱军自己要“革命”,是因为他觉得“革命”可以给他打开一条做村支书、镇干部甚至是县长的通道,他可以获得权力获得爱情;一般群众参加“革命”,是因为“革命者决不会白革命。工分、口粮、房基地,夺权后这算啥儿问题呢”。甚至对上边领导来说,“革命”也仅仅是他们捞取政绩的一种方式,他们并不真正关心和尊重下边的“革命”以及“革命者”。所以在头一天还是“革命”典范、有被提拔当县长可能的高爱军一旦触犯了上边的个人隐私,便立刻被上边以“革命”的名义把他押上了断头台。

证据之三,是在对本能功能审视上的理性回归。在《日光流年》等小说里,作者对人们求生的本能欲望赋予太多的理想化色彩,似乎抓住了它,就抓住了现代人要找的归宿。《坚硬如水》的故事叙述里并不否定人的本能欲望所具有的巨大能量,例如,对夏红梅的性爱追求不仅是高爱军“革命”的巨大动力,而且为了满足这一本能,高爱军还不惜用一人之力,花费两年多的时间偷偷挖通了一条长达550米的、打通自己和夏红梅家的地道。可是作者已不再迷信本能的合理性,而是冷静地看到本能自身通常也都是异化的产物。小说中两个主人公初次相遇,使得夏红梅产生性爱愿望的契机是对方的一身军装;使得高爱军敢于忘乎所以地释放自己性爱意识的,是喇叭里传来的革命流行歌曲造成的亢奋;性就这样同所谓的“革命”奇特地错误地扭在一起。当只有所谓“革命”才能够让他们为自己的性爱找到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时,本来就是一种异化。本能的性欲望本身没有肯定自己的能力,更不用说有抗衡外部畸形社会关系控制的能力了。这种异化了的本能欲望不仅无法给别人带来拯救,反而给他们自己也蒙上了一层罪恶,甚至沦为杀人犯,并最终上演了他们最后的悲剧一幕。

于是,在经过一番探索理性回归后,阎连科的《坚硬如水》显示出了他以前作品里所没有的批判深度。这部小说的描写内容固然是耙耧山区的,但其主题内涵以及批判锋芒却是涵盖一段中国历史的。尽管我们还无法说这就是阎连科以后的创作方向,但至少它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总之,主题转换之间的大开大合,以及不惜剑走偏锋,造就了阎连科奇诡的风格。不过我们也知道,单以此来理解阎连科的创作特征还远远不够。构成阎连科创作特色的要素里,同样不能不提的是他的话语方式和文体。阎连科还是一个非常在意语言和文体的人,和所要呈现的乡土内容相对应,他也总在寻找一种最合适的表达形式。例如,在营造他的耙耧世界时,他不仅竭力从原生态的民间话语方式里发掘那些土得掉渣的语式,而且还借用民间的思维习惯、风俗习惯,刻意进行民俗学意义上的生存意境还原。像《年月日》里“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的大旱描写,像《日光流年》里“雨淋样终年朝三姓村哗啦哗啦下”的死亡造成的人们既恋生、又把死看得牲口一样平常的独特的生命观念,包括那种彻底打破现代时间指向的倒叙方式等,都似乎把我们拉回到了那个原生状态的环境,以至于郜元宝老师有一篇谈阎连科的文章,名字就叫《论阎连科的“世界”》,在这里边他用了西方文化里的“世界”图式做比较,发现阎连科小说中的“世界”和西方文化中关于它的无限性的、可以供他们的进取意识以及扩张精神自由驰骋的想象不一样,基本上是封闭的,局限于具体经验的范围内的。他指出:“西方式的进取意识与扩张精神是以世界的无限性为前提的,中断、阻止或者否定了关于无限世界的想象,也就否定了西方式的进取与扩张的世界观的前提。阎连科也许是在无意之间掘到老中国的世界观,它对于世界的无限并无兴趣,而只关心有限世界中人的生活,这种世界观是保守而安详的,它一直顽固地存在着”,这实际上都是阎连科所采取的话语策略的一种结果,是为了将本土的一些生命内容做到最大限度的凸现,以唤起在当下这个浮躁的时代里人们对本土问题的注意和关怀,或者说是为了达到一种“片面的深刻”而有意为之。而且事实上,阎连科的文体实验也始终没有故步自封,新近推出的《坚硬如水》则完全换了一种样式,以对文革语言和心理的穷形尽相的临摹,不又使我们如同身临地进入了一个一度蔓延到全民族范围的疯狂时代的氛围中了吗?

阎连科论

姚晓雷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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