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
总有人喜欢把大唐文坛拿来与如今的娱乐圈作比较。是呵,唐朝的诗人们有时候的确和现在的明星有些相似之处。比如,有些人靠选秀爆红,王维十五岁来到长安[1],二十岁状元及第,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高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有些人凭一曲成名,张若虚一生只留下两首诗,可任李白、杜甫等诗人们后来如何叱咤纵横,还是有人说张若虚那篇《春江花月夜》是“孤篇盖全唐”;有些人歌红人不红,“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句诗我们唱了那么多年,可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作者叫罗隐。好多人都对号入座了,那么作为唐诗先驱者、拉开了一个时代大幕的初唐四杰,他们又是谁呢?
有人说,大概就相当于那个时期的F4吧。不,我并不这样觉得。F4是一个组合,一起拍戏,一起演出,但初唐四杰不是。比如出生在约公元650年的王勃和约公元638年的骆宾王,从二人的人生轨迹来看,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又何来组合呢?他们只是齐名而已。
不是组合,只是齐名,这不得不让人想起“四大天王”。的确,初唐四杰和“四大天王”在某些方面是相像的。他们甚少一起出现,甚至彼此间多多少少有些较量,杨炯在得知“王杨卢骆”这个排名之后就非常不满地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而“四大天王”至今也没定出个先后顺序,把谁放在第一,其他几位的粉丝都是不答应的。本来嘛,文无第一,且初唐四杰在当时的影响力绝不逊色于红遍亚洲的“四大天王”。
但他们又不像“四大天王”。“四大天王”得到了这个社会太多的肯定和赞美,无论娱乐圈如何风云变幻,他们仍被世人和后辈们崇拜着、尊敬着。可初唐四杰呢?他们独树一帜的才华与桀骜不驯的性格并不为当时社会所接受,从生到死,从未得到过本该属于他们的风光。他们都结局惨淡,仿佛是罪人,可他们明明是功臣。是他们,为诗歌开创了一片新的天地。
说到独树一帜的才华和桀骜不驯的性格以及用他们的艺术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是不是又和那个唱着《光辉岁月》和《海阔天空》的beyond乐队很像呢?
说到底,初唐四杰就是初唐四杰,不是F4,不是“四大天王”,不是beyond乐队。他们的生命中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堪,有的为轻孤傲狂所累,有的为不合时宜所伤,像一把干枯的荆棘。直到这把干枯的荆棘燃烧起来,人们才发现,唐诗的路就这样被照亮了。
01.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初唐四杰都做到了。比如王勃,他在别人尚未当上官的年纪就丢了官,这不是很早吗?可这个“早”字里,包含了多少遗憾和怅恨啊!
王勃的祖父王通是隋朝末年的大学者、大文学家。出生在这样的儒学世家中,王勃的天资一定会比别人高一些,开蒙自然要比别人早一些。史料记载,虽然没有留下来为人传诵的作品,但王勃六岁时的诗作已配得上王安石评价方仲永的那句话了——其文理皆有可观者。
九岁的时候,王勃开始研读颜师古注解的《汉书》。如果是我们,读了或许只是读了,一味地学习和接受,但王勃不是。在才华的支撑和批判精神的驱动下,王勃读罢《汉书》后,一口气写了十卷《指瑕》作为读后感。指瑕,顾名思义就是指出瑕疵,一个九岁的孩童就为大文豪所作的注解指出了长达十卷的错误,王勃的才气可见一斑了。
从十二岁到十四岁,王勃在长安学医。医学是一门甚为深奥的学科,我们现代人学医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而王勃,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十五月而毕”。十五个月啊,这是怎样的聪慧!
虽然学了医,但王勃的理想并不是悬壶济世,和大多数文人一样,他也有一个匡扶天下的大梦。于是就在十四岁这一年,王勃走上了以文章干谒求仕之路。王勃是幸运的,很快他便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伯乐——宰相兼尚书刘祥道。刘祥道读到王勃的文章时只说了一句话:“此神童也!”第二年,王勃应幽素科考试,一举中第,授朝散郎,成为了当时朝廷最年轻的官员。公元666年,也就是王勃刚满十六岁的时候,一篇《乾元殿颂》几经辗转呈于唐高宗李治的手中。当唐高宗得知这样一篇辞采俊美、恣意汪洋的骈俪文乃是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所作时,忽然觉得他的江山都更加有朝气了。从此,这个花季少年便在朝野、在文坛名声大振了。
唐高宗太喜欢这个年轻人了,总觉得让他做一个有官名而无职事的从七品散官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可让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来参政议政,对江山社稷而言似乎又有些欠妥。该如何安置王勃,成了唐高宗的心事。忽然,他想到一个人,自己的第六个皇子——沛王李贤。李贤比王勃小了五岁,却也自幼聪颖,如果能让王勃这样一个才气过人的天才伴其左右,假以时日,李贤必能成大器。就这样,十六岁的王勃入住沛王府,名为修撰,实则成了沛王李贤想要“赤”而必近的“朱”。
02.
王勃走进沛王府的那一年,李贤刚刚十一岁,虽出身皇族,身上要背负着重于常人太多倍的责任,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至于王勃,腹内的才学和在外的名声使得人们很容易就把他想象成一个老成持重的学者,但上天赋予每个年龄段特有的脾气秉性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如今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做什么?在学校的操场上打球,挥汗如雨;在与隔壁班的女生暗生情愫,忽然间就红了脸;在难得的空闲里打一通电脑游戏,所向披靡。王勃就不可以吗?
那时候,社会上特别流行斗鸡活动。特别是王侯之间,斗鸡似乎成了彼此沟通联络的一种仪式,如同我们今天的饭局。越是要分胜负的东西,就越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和参与感。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这两个只相差一岁的兄弟,很快就迷上了斗鸡。男孩子对这样的游戏是没有抵抗力的,王勃也不例外。一次李贤和李显斗鸡时,王勃为给李贤助兴,用玩笑的口吻写了一篇名为《檄英王鸡》的文章:
盖闻昴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
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
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
处宗窗下,乐兴纵谈;祖逖床前,时为起舞。
……
惟尔德禽,固非凡鸟。
文顶武足,五德见推于田饶;雌霸雄王,二宝呈祥于嬴氏。
如果不去考虑创作背景,那么这其中纷繁的典故、华美的辞藻、精工的对仗,足以使这篇称得上咏物的传世美文。可是王勃万万没想到,那一个“檄”字便让他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
檄,古代官府用以征召或声讨的文书,大多数是两军对垒、兵戎相见时才能看见的字眼。而王勃,却把它用在了身处王室的两兄弟身上。唐朝一开国,诸王之间的斗争便再也没有停止过。唐太宗李世民如何坐上皇位,李治本人在皇子之位时又经历过什么,让这位皇帝对王室之间的关系尤为在意,而王勃的这篇《檄英王鸡》则在无意间触动了李治这跟最敏感的神经。李治看过文章后,愤怒异常,当天便下令废除了王勃的全部官职,将他斥出沛王府。
03.
王勃在巴蜀漂泊三年,风尘仆仆,于二十二岁时再度回到长安。所有走过的路都不会白走,在长安城已经没有属于他的位子时,身为虢州司法的老朋友凌季友向他抛出橄榄枝。虢州位于现在的河南境内,药物丰富,而王勃在十二三岁时学过医,凭借这一点,王勃远赴虢州当起了虢州参军。
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地界,身居一个小小的官职,远离中心,远离纷争。除了让人对王勃奇伟的才华感到惋惜外,王勃倒也算安身立命了。可是平静的生活没过多久便再起波澜,王勃又一次卷入到人生的漩涡当中。
一切仿佛从天而降。他在任虢州参军期间,有一个叫曹达的官奴触犯了法律,不知为什么,王勃竟把他藏匿起来。过了几天,怕走漏风声,王勃又杀死曹达了事。这样一来,王勃就犯了死罪。幸好遇上大赦,他才逃过一死,但仕途之路却因此宣告终结。
事情发生得太蹊跷了,曹达到底犯了什么罪?王勃为什么要保护他?既然保护了他,又为何要把他杀掉呢?这里面所暴露的疑点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人们还是皱着眉头想不明白。甚至有人认为曹达一案是别人为王勃设下的陷阱,或者,干脆是子虚乌有的。
无论是王勃自己行事不妥还是遭人暗算,反正他栽了大跟头,就连他的父亲王福畴也受此事牵连,从原来的雍州[2]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令。交趾,中国古代地名,现在这个地方已属越南境内了。
总有人说王勃太过轻狂放浪,那是因为他没有看到王勃崇儒尚礼的一面。他在《上百里言昌疏》中说:“呜呼!如勃尚何言哉?辱亲可谓深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复何面目以谈天下之事哉?……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度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矣。”字字句句,尽是一个孝子的自责和悔恨。
我相信王勃是因为年少轻狂而被人算计,不然他出狱之后朝廷为什么要为他官复原职?犯下此滔天罪行的人不该永久被封杀吗?只是这时的王勃早已对官场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和信任,不再出仕。
04.
王勃就此平庸无奇了吗?狂傲的才情消失殆尽了吗?当然没有。公元675年的重阳节,洪州[3]城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仅热闹,而且四处都洋溢着儒雅的气息,仿佛一草一木都要吟诗作对似的。
唐高祖之子滕王李元婴在此做都督时,建了一座滕王阁。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时任都督阎伯屿将滕王阁翻修,于九月九日宴请文人雅士为滕王阁举行竣工典礼。刚巧王勃南下去看望父亲,路过这里,便也在受邀之列。
其实,举行竣工典礼只是活动其一,更重要的是这位阎公要借此机会请天下文人为滕王阁赋诗作文,结集出版,让自己的功劳簿上再多一抹亮色。还有最重要的,结集出版当然要有序文,这序文由谁来作,阎大人心里早早已作好了打算。他的女婿是位新出道的才子,这是这个年轻人一举成名的最佳时机。
宴酣之时,妙文倍出,阎大人便提起作序一事。在场的文人大抵是看出了阎大人的心事,一片谦虚礼让之声。当阎大人请至王勃时,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也会按套路办事,却不料王勃毫不推辞,站起身来便奋笔疾书。阎大人的如意算盘被打乱,以“更衣”为名,愤然离席。
阎大人临江远眺,心里却放不下作序这件事,便差下人为他通报。顷刻,“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几个字传来,阎大人冷笑道“亦是老生常谈”。接下来的“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大人听说后沉默不言。等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呈至眼前时,阎大人似乎忘了刚才的不悦,惊呼道:“此天才也,当垂不朽矣!”
果然,一千年过去了,王勃与他这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都长青未朽。
站在滕王阁上的王勃好似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绚丽夺目,光芒四射。他的人生也好似这一束烟花,在喷薄而出后就要黯淡谢幕了。第二年,二十七岁的王勃辞别父亲踏上归途。渡过南海时正值夏季,风高浪急,王勃不幸溺水,惊悸而亡。
05.
纵然世人都看到了王勃上摩日月的高才,可因为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人们也从未放过他狂放不羁的高傲。我却始终觉得,他之所以那样傲气,是因为他有那样的才气。傲气是一把火,才气是一捆柴,没有柴便没有火,可若是火熄了,柴又有何用?他的才气,配得上他的傲气。
他死后的第二十五年,李白出生;第三十六年,杜甫出生;第九十六年,白居易出生。唐诗繁荣得像三月里的春花,开不败似的。人们或许还在谈论着他的《乾元殿颂》、他的《檄英王鸡》、他的《滕王阁序》,却不怎么谈论他的诗了。直到,送别的戏码上演,或在某条江边,或在某个路口,人们脱口就是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哟,王勃是个伟大的诗人。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这是王勃在长安做官时所作的。辽阔的三秦大地与渺远的巴蜀之地遥遥相望,离别就在眼前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对宦海浮沉看得那样透彻,将必然的离别说得那样淡然,这是何等的老练。老练不意味着世故,世故是依依不舍,是泪眼婆娑,而王勃却说:“为什么要哭呢?山水可以隔断两个人,却隔不断知己间的两颗心。只要我们的友谊还在,纵使天各一方也近如比邻。”一下子,连读者也要收起感伤和眼泪。这大概才是真正的送别,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友情——不哀婉,不低迷,有的只是这个少年阔大的胸怀,和他与朋友间最真挚的情谊。
别路馀千里,深恩重百年。
正悲西候日,更动北梁篇。
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
终知难再奉,怀德自潸然。
——《秋日别王长史》
这是王勃因《檄英王鸡》一文而被赶出沛王府时所作。“西候日”“北梁篇”“笼寒雾”“敛暮烟”,短短几个词里,有前路未知的迷茫,有对昔日照拂的感激,也有不舍之情难以拂去。读来,含蓄蕴藉而又直抒胸臆。
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
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
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
山人不惜醉,唯畏绿尊虚。
——《郊兴》
这是王勃在虢州参军任上所作。泽兰铺满小径,河柳覆盖长渠。雨过天晴,湿漉漉的花朵闪着光芒;风停了,安静的树倒显得叶子稀疏。后世抒发苦闷的诗太多了,写得如此静谧而明净的诗,却极少。
王勃这把火焰终究不能长久亮着,只要世人还记得唐诗是从这时开始辉煌的,就够了。
杨炯
杨炯亦是神童。他和王勃同样出生在约公元650年,童年的经历也很相似,但在“童”这个关键字上,杨炯更胜一筹。
王勃幼年时亦有绝诗妙文乍现,但直到十五岁时方才走进科场。杨炯不然,九岁应弟子试及第,被举神童,十一岁时,已经入住弘文馆等待任命了。弘文馆,大唐第一文化部门,负责校正图书、教授生徒、参议朝廷制度及礼仪。唐朝初年,房玄龄、杜如晦、孔颖达、虞世南,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曾在弘文馆做过大学士。弘文馆招录的学生,也非等闲之辈。弘文馆收学生三十八名,都是皇亲国戚、一品官、宰相和功臣的子弟,入学年龄为十四至十九岁。
若论家世,杨炯是够资格的。很遗憾,杨炯的祖父和父亲均无史料记载,但他的曾祖父杨初做过周大将军、隋宗正卿、唐左光禄大夫;伯祖父杨虔威是唐高祖时右卫将军;伯父杨德干,历任泽、齐、汴、相四州刺史;另一位伯父杨德裔任唐御史中丞,相信他的祖父和父亲也应属朝廷高官无疑。只是杨炯的年龄太小了,规定的入学年龄为十四至十九岁,那起码是个少年了,而他以十一岁这个稚嫩的年纪,也在弘文馆的待制名单中获得一席之地,确实是“神”。
杨炯的失意好像也要比王勃来得早些。杨炯刚刚走进弘文馆时,喜悦和激动之情冲淡了对仕途的向往,这个“待制”的身份已经让幼小的他心满意足了。可谁料,这一待便是十六年。十六年,学识和阅历不断加深,那颗济世经邦的心变得愈发炽热,而前途却反倒荒凉起来。
公元676年,也就是王勃在经历宦海沉浮后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杨炯在京应试,补秘书省校书郎一职。这个“雠校典籍”的从九品的小官,和青春大好的十六载光阴,与九岁被举神童、十一岁待制弘文馆的无限风光比起来,落差太大了。
在这个职位上,杨炯一做就是五年。这五年里,唐朝西北边疆屡次被吐蕃、突厥等异族冒犯,一拨又一拨将士出师远征。他们或是战功卓著,凯旋而归;或是血洒疆场,流芳百世,唐王朝对待每一个能拿起大刀的人都如获至宝。而杨炯,依然在一个灰暗的、不受重视的角落里,默默无闻着。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从军行》
当边塞的烽火让本该宁静的长安城也躁动起来时,哪怕是一个只知经卷的书生,心中也会升腾起报国的意气。眼望着朝廷的将士辞别都城,耳闻着边疆的勇士直捣敌人心腹。暴雪搅浑了苍天,军旗也变得不再鲜艳,这是边塞的颜色;狂风夹杂着鼓声,为每一个冲锋的战士助威,这是战场的声音。在这个国难当头的岁月中,在这个重武轻文的时代里,他宁愿做一个无名的士兵,哪怕是死,也要强过在这无人问津的案头,做个无用的书生。
这是唐代文人对边塞的第一次怒吼。从此,诗歌走出宫廷,到那个很远很远的荒凉的地方去了。
杨炯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走出了秘书省,算是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峰。这一年,在同僚的推荐下,杨炯被任命为崇文馆学士,隶属东宫。第二年,杨炯又受到太子李显的赏识,被擢为太子詹事司直,充弘文馆学士,掌太子东宫庶务。长达五年之久的沉沦岁月,终于宣告结束了。
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三年,杨炯的堂兄弟跟随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事情平息后,伯父与堂兄弟父子二人被诛杀。可怜的杨炯也因此受牵连,被贬到梓州[4],担任司法参军。如果那个时候也有“躺枪”这个词,用到杨炯身上,我想再恰当不过了。
公元690年,杨炯秩满回到洛阳,掌管教习官人书算之类的工作。两年后,出任盈川[5]县令,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杨炯好与王勃相比。如果真把两个人拿来比较,杨炯算是中庸一类的人,辉煌时不如王勃那般耀眼,黯淡时也不像王勃那样仿佛变成了全世界的罪人。
但中庸不代表平庸,还记得他那一声呐喊吗?“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唐诗的世界里始终回荡着这个声音。
卢照邻
卢照邻是颇让人惋惜的。
自古文人相轻,世上最难得到的怕是同行间的认可。前文提到过,杨炯在得知时人以“王杨卢骆”的顺序为他们排名时,就曾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杨炯并不认为王勃比他的才华更高,但他却对卢照邻心悦诚服。对于这样一位诗歌巨匠,我们该去好好了解他。遗憾的是,连他的生卒年份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后世只能根据他的作品及相关事件来推测他的生卒时间。
惋惜。
如果不计较年龄,杨炯在盈川县令任上病逝,算死得圆满;王勃魂归南海,算死得轰动。而卢照邻呢?他死于自杀。
卢照邻在大约四十岁时曾有过一次牢狱之灾,出狱后不久便身染风疾。风疾,是古时对疾病的一种说法,大概类似今天的半身不遂。卢照邻因此隐居于长安城附近的太白山上,他的病还得到了当时名医孙思邈的照料,但大概是病情太重,一代药王也没有将他治愈。慢慢地,卢照邻的四肢都萎缩残废了,他对自己的生命便更加不抱希望。
后来,他先后隐居于龙门山和具茨山下,置办了数十亩田地,预先修好了坟墓,等待生命的归期。大概政治上的失意加之病痛对身体的折磨超出了他的想象,最后,卢照邻自投颖水而亡。这难免会让人想起海明威,想起老舍,想起川端康成,总之令人唏嘘。
惋惜。
再来说说他的牢狱之灾。卢照邻一生留下了太多的诗篇,传世之作却只有一首,就是那篇著名的《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卢照邻的这首诗,名为“古意”,实则说的都是今情。“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在表达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是向王公贵胄的骄奢生活发难;“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则是在抒发怀才不遇的沉沦之感。自李唐开国以来,还没有一首诗像《长安古意》一样,用铺陈的笔法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描绘得淋漓尽致。
越是伟大的诗歌越是容易得罪小人。那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把东汉时期外戚梁冀专横跋扈、恣意妄为的丑恶行径针砭到了骨头里。外戚、掌权、专横,这一来,身为梁王的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便坐不住了,一道命令就把卢照邻抓进了监狱。
一首好诗却让卢照邻身陷囹圄。
惋惜。
卢照邻这一生唯一一次辉煌是在他大概二十岁的时候。公元654年,卢照邻上任邓王李元裕府典签。典签这个官职,看似职位不高,但权力甚大。代替诸王批阅公事,甚至照管诸王的饮食起居,都由他做主。有人问李元裕为何如此重用卢照邻,李元裕说:“此吾之相如也。”李元裕把他视为西汉时期的大辞赋家司马相如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后来邓王病逝,府中的仆人家丁作鸟兽散,卢照邻还是难逃颠沛流离的命运。
依然是惋惜。
卢照邻生无人记,死无人知,只有那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传唱千年。
骆宾王
七岁,是一个神奇的年龄。
东汉末年的陈元方在他七岁那年就有过一番宏论。那一次,陈元方的父亲陈寔与朋友约定中午一同出行。眼见中午都过了,朋友还是没来,陈寔便一个人走了。后来,朋友来了,陈元方正在门前玩耍,朋友听说陈寔先走了,便对元方说他的父亲“非人哉”。元方答道:“您与我父亲约定中午,可过了中午你还未到,这便是不讲信用;现在又对着人家的儿子骂他的父亲,这便是不讲礼貌。”
北宋年间的司马光在他七岁那年也有过一次壮举。这一件事众所周知,那口被砸坏的缸就是智慧的见证。
让我觉得最神奇的七岁,还是骆宾王的七岁。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咏鹅》
一个七岁的孩子,将一唱三叹的回环往复之美,将以声入画的视听结合之美,将红绿清白对比的色彩冲击之美,描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注定是不凡的。
七岁之后他们都怎么样了?陈元方成了东汉的道德家,司马光成了北宋的政治家。然而骆宾王呢?
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中出身最为寒微的一个。卢照邻出身望族,杨炯的一家都是朝廷高官,至于王勃,那是隋末大学者王通的孙子。而骆宾王,他的父亲仅仅是青州博昌县[6]的小小县令。不幸的是,父亲又过早去世,骆宾王就这样在窘困中度过他的少年时光。
公元650年,骆宾王才十几岁,受生活所迫,也要出去某一份差事了。许是因为那首《咏鹅》而声名远扬?一封简历投出去,真的就有了回音。这个人物大得很,他是李世民的异母弟弟,当朝皇帝李治的叔叔,他叫李元庆。一个人的性格会影响他生命中的许多事,骆宾王就是。他来到李元庆的府中面试时,李元庆让他陈述自己的才能。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耿直的骆宾王却觉得这样王婆卖瓜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这样,他浪费了一次很好的机会。
离开长安后,骆宾王过了许久靠耕种来自给自足的日子。直到生计再次成为问题,他才第二次跑到长安参加考试。这一次考试,他成功了,拜为奉礼郎。他的性格似乎总喜欢跟他的人生作对,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如果总是在朝中直言权贵们的错误,那会怎样?没错,那会官职被免,西域从军,久戍边疆。
从边塞到巴蜀,从西域戎狄到南方蛮族,骆宾王在军旅中度过了十二载光阴。这十二年里,军中檄文多出自骆宾王之手。直到公元678年,骆宾王大概四十岁的时候,才又被重新调回长安。
等他再度回到长安时,江山仍然是李家的江山,但对江山做主的人却换成了武则天。牝鸡司晨,这对于性格耿直又观念传统的骆宾王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他多次上疏论事,讽刺武则天篡位谋权,换来的,只是铁窗囹圄。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在狱咏蝉》
秋天的寒蝉鸣叫个不停,在这样的季节里,在这样的声音中,狱中人的思乡之愁愈发深了。蝉在铁窗外抖动着一双黑色的翅膀,犹如他的盛年;他在铁窗内,白发苍苍,自言自语。秋天的霜露重了,让蝉难以振翅高飞;冷风呼啸而起,它的吟唱也要被淹没在狂风之中。没有人相信它栖高饮露的高洁,也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真心。
一个被困霜露的秋日寒蝉,一个身陷囹圄的失意之人,在这首诗里,走进了彼此的世界,让世人沉思。
骆宾王在狱中蹉跎了一年多的时光,第二年秋遇大赦,他才走出缧绁。这时的他,早已对朝廷失去信心,或者说,每当看到武则天操纵政权,骆宾王的心都会痛一下,所以,他干脆离开。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于易水送别》
出狱那一年的冬季,骆宾王辗转到河北一带,想再次投身军旅以报效国家。当他来到易水时,想到当年的勇士荆轲,写下了这首诗。荆轲当年就在这条易水边辞别燕太子丹,怒发冲冠向秦去。昔日的英雄再没有回来,今天的易水还是那样的寒凉。一个“寒”字道出了骆宾王心中的苦闷,但是荆轲这个形象是否也在预示着什么呢?
是的,随后就有两个消息传来。一个是武则天废唐中宗而自立;另一个是徐敬业,这个当年的功臣之后在扬州起兵了。骆宾王毫不犹豫,像当年的荆轲赴秦一样直奔扬州。骆宾王与徐敬业,这两个怀着同样心情、抱着同样目的的人走到了一起,誓要推翻武则天的伪朝,恢复李家的天下。骆宾王把他对国家的一腔热血、对武则天的全部憎恨、对数年来沧桑岁月的所有积怨全部凝聚在笔端,落下,就是那篇《代徐敬业讨武曌檄》: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慷慨激昂,气吞山河。
至于结果,徐敬业兵败被杀,骆宾王不知去向。司马光说他与徐敬业同时被杀;《朝野佥载》认为他投江而死;《本事诗》中记载,骆宾王兵败后出家,游遍名山,终隐居灵隐;而《新唐书》,则是用“亡命不知所之”来定义骆宾王的余生。
也许很多年后,有一个满面沧桑的老者来到婺州义乌[7]的一个小村庄。他对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那便是他的家乡。小河边,一个孩童面对着水中的白毛红掌,背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老者笑了。
初唐四杰惨淡的人生和他们身上的是是非非,至今还被人们津津乐道。呵,王勃这个“坑爹”的娃;哟,骆宾王这个耿直男孩……连闻一多先生也评价骆宾王“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这其中自然有褒奖,但也不乏戏谑的意味。那么,除了他们的人格之外,他们的诗呢?
他们扭转了唐朝以前宫体诗浮华奢靡的习气,他们反对内容空乏、只注重技巧的“上官体”,把诗歌的笔触从亭台楼阁、玉窗珠帘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延伸到名山大川、边疆荒漠,也延伸到了诗人内心最细腻也最豪迈的角落。
初唐王勃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盛唐的高适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初唐的杨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盛唐的王昌龄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初唐的卢照邻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中唐的白居易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初唐的骆宾王说“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盛唐的杜甫说“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
看,初唐四杰走了;听,唐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