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呼叫,天依连忙抬起头,将这本调查字表藏在身后。
雕版印刷术要到九百年后的唐朝才发明,这样一本二十世纪的印刷品,对位于写本时代的人们来说是肯定会引起冲击的。
——更何况这年代连正儿八经的纤维纸都没多少。
没成想这个动作还是被进来的人发现了,吕聿征和另一个同行的渔夫,见到天依手上执着这本字表,竟跪在原地双双伏拜起来。
“女为何……事,且……徛。”天依仍是现学现用,拼凑词句,想请他们站起来。
吕聿征仍是趴在地上不敢动,用手指向天依手中攥着的那本字表。
天依不回答,仍是先要他们站起来,她方才能给他们慢慢地解释这本书。
吕生和那个渔夫寻遵了命,在草席前面坐下。吕聿征惊魂未定,向天依坦白说自己其实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背包和里面的这本书,但是没有敢随意放置,因而塞回了原位。他指着书上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商务印书馆”,说自己见识浅薄,不知这一个院一个馆都是宫中的什么机构。
吕聿征这时的大脑一片混乱,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能将这个时代装帧最好的官样文书随身携带的女子,还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莫非长安那边的体面人,他们连说的话都和自己这些皂民有区别?
天依的头脑也在快速运转,寻找着能够解释这本与这个时代截然相异的印刷物的最佳说法。在听完他的询问以后,天依深吸一口气,向他解释道:
“na??us cj?……‘tu?h k??k’……hnanh l?:……ɡron dja?? cj?……‘tu?h k??k’……???? l???: sra?。”
天依突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拼凑出上古汉语中结构较复杂的句子,虽然花了一两分钟左右。这两句话的大致意思,如果用现代汉语表达出来的话,就是“你们说的‘中国’,是汉地;这本书上写的‘中国’,其实另有其所。”
吕聿征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天依遂向他们编织了一个夸张的故事,什么自己原先是南海上一个海国的后裔,因为家庭变故流落海上,不知至此。那个国家和这里一样,使用汉字,称自己为中国,这书上的“社会科学院”和“商务印书馆”都是那个海国的部院,跟汉国的政治学术中枢并无什么关系,这只是一本辅助自己了解汉人言语的书而已。两人仍是一头雾水,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个世上会有如此蹊跷的事么?为什么一本识语的书排字如此精妙齐整?你一直用以课我的《仓颉篇》也未见这么均齐。”旁边那个渔夫紧蹙着眉,问吕聿征道。他更相信这本自己从未见过的字表比起工具书来,更像是一本彰显豪贵身份的凭证。
吕聿征摇摇头,虽然他昨日在翻看这本书的时候,确实基本可以推断出来这是一本能够协助人察考各地字音的书。
天依这才注意到了吕生边上坐着的这位渔夫。这位渔汉身材矮小,脸上蓄胡,和吕聿征一样,他也有一张被贫困摧残严重的脸,不过这位渔夫的面色倒是比吕聿征红润一些。毕竟他是直接接触土地的那群人之一,天依想着。
“这位是……”天依遂转向那位渔夫,问他的名姓。
“姓陈,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叫季。没个字,就一直呼他季了。”吕聿征向她介绍道。
“没错。我听吕生说,姑娘姓洛。”青年渔夫点点头,向她揖道。
天依突然发现,刚才在同吕生说话以及念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这个渔人没有发出q系喉音声母,而是以?系声母替代了。这是一个由上古音由早期转向晚期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变化,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听到。
“陈兄不是洛阳人?”天依根据自己的猜想,试探着问道。从文献上来看,北方地区一直到东汉都仍然保留部分的q系声母,而且吕聿征个人的语音系统也是这样的。
“是啊,”陈季点点头,“在下原是楚国人,父亲当年兵乱的时候被吴楚叛军裹挟至此,之后便定居在这里。父亲乡音浓重,故而我也受到影响。”
发现自己的猜测得证,天依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看来在汉代的江苏北部及一些地区,或许不止楚地,还有山东河北的一些地区,此时正在进行喉音声母转化的自然过程。这个过程日后普及到了全国,形成了中古影组声母的雏形。
“姑娘是楚人吗?”陈季见她高兴的情状问道。
确实,天依的这一套带普通话口音的上古汉语,在当时人耳中似乎更有一种南方的感觉。因为普通话并无太多浊声母。直到后来隋唐的时候,人们也还是说“吴楚时伤清浅”。
“我确实是自南来的,但也不是楚人。”天依很想说她来自上海,但是上海在这个年代还在海上。
“姑娘也没起字么?那姑娘的名字用他们外方话怎么念呢?”陈季好奇地问道。
吕聿征帮忙回答,费力地发出几个音节:“lo: t'ji:n ?j?。”
一句带西汉口音的现代汉语普通话。天依笑了笑,指正道:“luo t'i?n ?i。”
接着,三人的话题转向了她是如何出现在吕聿征的茅屋里的。
“前日小子在洛阳市上开摊替人抄书,得日直十铢而还。我每数日进一顿米,其余时间都是吃粟,或者就采撷些附近野果充饥,这些昨天都跟你交待过了。那天刚好家里还留了两斤米,所以当天未赴米市,跟陈兄早早携钱归家。”吕聿征先陈述了他的生活。他终于可以向这个女子说大量的复合句了,虽然她辨认字句、组词回应的速度仍然不高。
“我庐舍在洛水滨,去洛邑要二十里许。陆路不与官道相邻,只有附近的田家踩出来的小路,中间还有一片树林,里面常有野狼和盗贼出没。所以我平日里不走这条路,一般同陈兄划船走水路去洛邑,同进同退。我们当时沿着洛水一直划,就快到家的时候,在淇岸上就发现了你。你当时躺在河边的沙滩上,两只脚还泡在河中,不省人事的样子,有一个庄稼人正拉着你的肩膀鬼鬼祟祟地往芦苇丛里拽。”
“还有这事?”天依吃了一惊。
“我当时和陈兄一块叫住了他,他一时间不敢动了。”吕聿征继续讲述,“我们停下船,询问他为什么要把你拖走。他当时用手擦了擦上衣,说他活了二十六年都不曾有过家室。我一下就听出他想干什么。我把日里赚的那十铢钱——四个子儿,拎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要用这个跟他作交换。说实话,都是穷光蛋,他平时一天也来不到这么多钱,刚好陈兄也摸了撑船的竿子跳下来接应我,那个庄稼人才答应帮我们把你抬到船上,拿了钱走。他走的时候还有点悻悻,回头看过好几眼。陈兄就撑着船,把你一直送到这儿,看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他才北还。你在榻上躺了快一天,虽然脑袋也不热,气息也顺畅,但始终呼你不应,直到昨日午后,你才苏醒过来。”
“原来是这样。多谢两位恩兄……”
原来自己今天能够安然地坐在这所茅屋里,也是自己足够幸运的结果。天依不敢设想,如果吕陈两兄弟行船慢了一拍,或者他们并无心救难的话,自己现在会是什么处境。
“姑娘放心,”陈季作了个揖,“我们都是正派人,有朝一日能救人于水火之中,还是感觉荣幸的。”
“但是,如果我一直在这寄住下去,会不会太拖累吕兄了……”
“姑娘不必担忧,小子会尽量让洛姑娘吃上米的。”
“不。”天依严肃地摇摇头,“吃米不吃米,倒是后话。我记得吕兄方才说,您的日给是十铢左右?”
“没错……不,勉强。如果有时候一天都等不到几个人,那就只能多吃一日稗子了。”
“也就是说有些时候还挣不得十铢。何况就算是日给十铢,分给两个人用,那再怎么分也只能是两个人一起挨饿。我在想的是,如何让兄日给二十铢,甚至三十铢。比如说,我可以到市上,给你帮个忙之类的。我也会写字。”
“不行。”没想到对面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
“为什么?是女子不适合出现在街衢上么?”
“那倒未必,闾里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吕生沉吟了一会道,“不过,虽然小子自知姑娘来头不小,但是非亲非故、没有随仆,大白天在街上如果分穿上衣和下裙行走,又不没有文凭能够证得自己的身份的话,会被抓起来下狱的。换句话说,姑娘这一套衣服,可能需要换一下。”
“只有贵胄能上衣下裙地穿。”陈季向她解释,“姑娘既说自己非汉国人,自然也就不能冒称汉地的贵家。一般布衣妇人,都是以一件上衣套下身,最好覆住膝盖。”
“原来如此……”天依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上面是一身天蓝色短袖衫,下身是一件恰好露出膝盖的裙子,脖颈上还挂着一块玉坠,怎么看都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一抬头,看到吕生的眼神也比较局促,似乎一直在躲避什么,但又时不时地瞟自己的膝盖几眼。
“这都不是什么问题,换身衣服便是了。”天依冲他们说。
“准备这个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得到市上另找旧衣服,而且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陈季继续说,“姑娘可有随身的凭籍书契?”
“那是什么?”
“像我们这种皂衣,虽然都是小人,但是也是在公府的簿册上有名字的。”
“……明白了。那我可以到府署去上户么?”
“这种事情,是不能我们几个人去就能办妥的。”陈季摩搓着手,“至少需要经过本地里正的应允。”
“我们能否编织一个故事,比如说我是从南边来投的吕生的远房妹妹,来使里正相信呢?”
“这个,不简单。”陈季的声音仍然很沉,“我和父亲当年从楚国来的时候,费尽周折才入的这个编户。况且,谎话终究是谎话,怎么也有圆不成的一天,到那会儿问题就大了。”
“那我不入这个籍,是否也可以出去见世面呢?”天依问道。
“也不行。”吕聿征叹了口气,“洛下不比别处,若是逃亡的游民被捉到了,要受惩罚的。到时候我们也是帮助藏匿的人,要连坐的。而且,若是捉到以后把你编入贱籍,那就糟了。”
“可是我本来就没有在籍,算得上逃亡么?”
“这个……”两人面面相觑,“这个倒不清楚。”
“总之,也就是说,我以后只能藏在这个斗室里,不能见人么?”
“基本上是这样的。”吕聿征说,“如果你的亲友能来汉国找到你,领你回去,那自然更好。不过你也未必一辈子要待在这儿,肯定会有办法的,只是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想。陈兄的大父素来同里正交好,或许最后能帮你上上这个籍,但也未必。”
“也好,那我这几天就在内舍帮你做做活计吧。至于刚才提过这些事情,就要拜托吕兄和陈兄了。”
“家务事不用劳烦姑娘,我一个人就可以做。”
“不能跟恩兄一块挣钱分担生计,我内心已经很歉疚了。”天依摇摇头,“把我白白养在这儿,耗费资材,让我做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那……这一切还是随姑娘的便吧。”吕聿征最终只能妥协下来。
当日的夕食稍微丰盛一点。陈季张起他的那张网,划起木舟,在洛河上开始打渔。夕阳照在水面上,金光闪闪的,天依和吕聿征在岸上看,木船就好像在这一层金水里行驶一样。
“不需要打太多,一两条足矣了!”吕聿征在岸上招呼。
“呆子,我要明天送去卖呢。”陈季一边紧张地摆网,一边摇船,神情十分专注。毕竟这是他一天吃饭的活计。
“洛姑娘喜欢吃什么鱼?”吕聿征小声问天依。
“我么?”天依从刚才的美景中反应过来,“唔……有什么刺比较少的鱼么?”
“姑娘说自己是海国人,怎么不喜食刺?”
“就算是天天泡在海里的人,也不一定非得吃鱼刺呀。”
“对。”吕聿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了起来。
应天依的说法,当天傍晚的羮饭又添了一条烤鲫鱼。陈季将整条鱼切头去尾分成两半,鱼腹那一面被放在了天依的食盘中,另一面分给了吕聿征。三个人围着鹅卵石搭成的灶坑吃饭。
“陈兄,你怎么不给自己也分点鱼?”吕聿征问坐在对面饮小米粥的陈季。
“这几天是破例,你家有客来住,要不然我绝对不会把这钱放在火上烤。吃你的饭。”陈季一边扒着稀粥,一边说着。突然,他像是硌到了什么东西,吃痛一声,急忙把一粒小小的硬物啐了出来。
“等老子当了官,早晚要拿那个粜粟的下狱去。”他低声骂道。天依这才发现,陈季的牙齿很不整齐,且经常有硌痕,想必平日里没少受这粟中砂砾折磨。
“陈兄,以后如果有余钱的话,最好还是改善一下自己的食粮。”天依对他说,“牙齿如果磨得多了,就会发症状,既难受,也影响寿命。”
“牙症还能折寿?”
“牙齿同其他的骨肉是相连的。两位兄台想必都有过伤口恶化的经历,伤口之所以会烂,主要是因为……呃……风中有人眼看不到的小蜉蝣,它们能寄附在创口上繁衍,让伤口越来越烂。牙炎也是如此,你试想一下,那些寄生的小生命进入你的心肝、脑子,把你整个脏器都麻痹了,岂不是减了寿么?”
天依费了好大劲才将微生物的初步概念十分不标准地说出来。陈季听了,竟将粥放在了矮桌上,一时没有敢继续喝。
“姑娘说得太吓人了。”
“我在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Russia’,就有这样的事。”天依继续举例。
“‘骤泻’(zruh sja:?)国?”吕聿征十分摸不清这个国家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它是一个大国,一两百年前有很多农奴,那些农奴中有很多人从小吃带沙带木屑的食物,就这么把牙造坏了,最后有些人竟四五十不到就发病死去。”
没成想陈季听闻此言,又重新端起了粥碗:
“喔,那也还算长寿。”
说罢,他竟继续开始安心地扒起他的粥来。
今晚是天依来到汉代的第二个晚上。陈季同他们吃完饭后,便自己回北边的家睡觉去了——况且吕聿征狭小的院子里也容不下第三张草席。昨夜的蝉声连带着被时光抛弃的孤独感重新复现在自己面前。她这次对负面情绪有所准备,但仍拦不住对阿绫和其他人的思念涌入胸襟。
真希望这样的生活早点结束。但是这是不能为她所控制的,她能够做的,只有不停地面对当前的处境。若阿绫隔着两千年时光,知晓她在这里每日的经历,也会在心底里默默为自己加油的吧。
“果,?:;假,a:;蟹,e:……”天依一边记忆字表的韵摄同此时语音的对应关系,一边用这些咒语一样的口诀给自己催眠,以加深自己对西汉洛下方言单字音的把握。她忽然有一种迷幻的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大学选音韵学课时,每日背诵宋三十六字母的时光。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