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依早早地起来,带着阿朴穿过整个洛阳城,来到吕聿征和陈季的抄书店里。
“洛姑娘,这么早就来了。”吕聿征下阶欢迎。
“时间不等人。”
“老辛已经把他能带的都带来了,姑娘好好筛一下,看有没有想要的。”廖涯将天依请进去。
一想到从前放在博物馆的橱窗里完好保存的珍贵文物,今天能够用手直接触摸到,天依就感觉有些激动。当然了,这一两个月来,她手上理过的、身上穿过的,基本上全都是后世的文物。
辛沙昴将一大堆龟壳用绳子系着,放在内院的桌边,见天依来了,一件一件地解开,平摊在桌面上。几个人纷纷围拢过来。天依从袖中掏出一块昨晚洗净的丝帕,握在手中,小心地拾起第一件龟壳开始检查。吕陈廖辛四人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未几,见天依放下这件龟壳,叹了口气。
“如何?”众人纷纷询问。
“不行。”天依摇摇头,“这件是用普通的前朝隶书写的。”
“不管什么书,只要寻得那个大斧头不就可以了?”辛沙昴有点奇怪。
“不,自篆籀以来,基本上王这个字的字形就已经变得跟现在差不多了。”天依摇摇头,“我们要在这里寻的应该是商及早周的龟甲。”
“这么麻烦?”辛沙昴皱起眉来,“可是我平时就是收集一些卜祝卜完留下的甲片而已,怎么知道它们是商周的?”
“我写几个当时的字,给你们看看面貌。”天依叫吕聿征取来一根木简和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这些就是商周的字?”辛沙昴突然惊了一下。
“嗯,怎么了?辛老兄见过么?”
“我之前……确实收到过。”辛沙昴的语气有点发虚。
“带来了么?”
“……我虽然不识字,但当时看那些字的形状太野了,跟一般的字儿有别,遂大部分都扔掉了。”
“老辛,原来你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廖涯哈地笑了一声,“那你提这一摞过来有什么用呢?从前听说过买椟还珠,想不到真的有这种事啊。”
“我当时也不知道,又没人告诉我!”辛沙昴挠挠发油的脑袋。
“不过辛大侠刚才说是大部分,也就是说还有一些没有扔?”天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不如我们先在已有的这堆甲片里好好甄选一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我可以把写古今隶书和篆书的都挑出来。”吕聿征说着,从辛沙昴手上接过两打龟甲,走到桌子的另一角,开始拆看。天依也继续一件一件地开始辨认龟壳上的字迹。
过了一会,天依将所有的龟甲整理好,放在一边,失望地对众人说:“没有。”
“老辛,你丢得真干净!”廖涯看向辛沙昴。
“我这儿好像有几片。”吕聿征举着几张龟壳对天依说。
“我看看。”天依连忙从吕生手上接过那几张龟壳,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失望地放了下来。
“怎么了?”
“这一张是籒书,另外几张都是山东的古文。”天依指着这几张甲片说,“没有一个商或早周的。”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叹了口气,不过吕聿征除了叹气以外,眉间的神色尚有些放松。
“可是我能带的,就只有这些了。”辛沙昴抱着柴刀,不知道要怎么办。
天依坐在席上,沉默许久,抬头问:
“辛大侠,请问你平时是怎么收集这些龟壳的?”
“主要是四处捡。”辛沙昴说,“我一般也不专门去找,就是有时在河滩上,或者草丛里面,或者洛阳城里的一些老地方,在那时不时地会发现一些,就捡回去。”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四处去找有没有什么龟壳?”廖涯提议道。
辛沙昴摇摇头:“这是我一年收集的,一个月能捡到两三件都是多的。”
“那总比现在一件都没有要好!不找的话,就只能等着洛姑娘被人卷铺盖踢出门,一辈子都被那群儒士嘲笑了。”廖涯也急了,自己径直往门外走。辛沙昴也跟了上去,留下天依和吕陈两人。
天依不甘心,又拿过吕聿征整理好的那摞龟甲,打算重新检查一遍。忽然,吕聿征挡住了她的手。天依心里一惊,抬头看去,发现吕聿征额头上冒着一些汗。
“吕兄……”
吕聿征并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好一会,方才说:
“其实是有的……”
天依的心里一咯噔。
“有么?”
吕聿征点点头,自己拿过那摞龟甲,慢慢地解开,抽出其中的第三片,递给天依。天依乍然一看,淡淡地叹了一声。
是甲骨文。
“洛姑娘……看看吧。”
天依握着丝帕,小心又小心地取过那片承载自己前程和命运的甲片,开始阅读。
“丁巳卜……贞曰其有……王正于……克……夷方得其二邑……”
“洛姑娘……能读得出里面的字?”吕聿征呆怔在原地,“这是中土的字?”
天依轻轻放下甲片,只是对他点点头。
“不过我只能认得其中的一些字,并不能读全。但是大意吕兄应该能听懂。”
“王听取了巫官在丁巳做的卜告,发兵攻打东夷,取了它的两个地方。”吕聿征作为一个汉代人,对上古的语言还是容易把握的。
“来,你看看吧。”天依将甲片指给吕聿征看,“这是‘丁巳卜’三个字,后面有‘师贞’,这个是‘曰其’……”
“没错,确实从形体看起来跟篆籀有一定的关系。”
“你看,这个是‘王正’、‘于’、‘克’。”
吕聿征看到王字的字形,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没有可能这指的就是一个将军,不是指王?”吕聿征对天依说。
“你可以把它们分别置换进去。”天依对吕聿征说。
吕聿征又让天依把她识出的字反复地读了几遍,沉吟了好一会,最终满面痛苦和惊诧地放下了龟壳。
“我当时被老师教导得出这个的时候,也有些像你这样。”天依咬咬唇,“但是我们接触了更多的龟甲卜辞,这个字……确实就是代表商王和周王。”
“难道孔圣人也有错么?”吕聿征抓住自己的头发,在桌子边缘坐下来,“我们这几百年来的儒士,难道学的不是圣贤书吗?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往古三代的王,难道不是‘一贯三为王’么……”
天依轻轻抚他的背。吕聿征伏在桌子上好一会儿,纠断了自己好几根头发。
“文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断呀。”陈季在一旁说。
“若她这所说,连孔圣人都辨错字形,我有这父母受的东西又如何呢?”
“夫子自己也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也。’夫子从来就没说过自己博通万物,也确实自己承认缺乏一些材料。我们儒生应该学习的是夫子求学做学问治道理的功夫,可不是把他当成神一样每日供着。”天依如是安慰。
“文平弟,你为何刚才要把这件甲片挡起来不给洛姑娘看呢?你难道存心要害洛姑娘吗?”陈季忽然回想起了刚才的事,责问吕聿征。
“我……我没想着要那样……”吕聿征只是摇头。
“陈兄,你要理解,吕兄究竟从小就学的是儒家的正道,不是我们这些邪道异理。”天依有点自嘲地说。
“既然已经有了材料,那就可以说姑娘的这个意见才是正道。”陈季直接挥手,“反正我白丁一个,没有这些条条束着。姑娘可以把这片东西拿回去好好让他们那群儒生喝一壶了,什么一贯三,什么天地人!”
“不,不能拿回去。”吕聿征抬起头来,护住那块甲片。
“吕聿征,你!”陈季第一次喊出吕聿征的大名,“酸儒!”
“不,我不是酸儒。”吕聿征满面凝重地看着陈季和天依,“我只是不想把我们三个人都推进火坑里,这片甲,你不能带走。这也是我刚才藏起它的缘由。”
“为什么?”
“姑娘的这个说法,若是没有证明则已,只是一个蛮子说的胡话罢了。可是姑娘今有了物证……我们可就至少要招来囹圄之祸了。”吕聿征努力压住自己的不安,说。
陈季和天依没有说话。
“你忘了,今年的淮案!”吕聿征浑身发着汗,对着陈季说,“圣上就正执着这个斧钺,到处杀人呢!你跟洛姑娘撺掇什么?王这个字,她作为一个没有王化的海夷,看它只是个字义上的解释而已。但是你一想,若是有一些东西,能够确实地证明这个字在初造的时候,就是一个纯粹的象形字,而且还就是象……这个……的形,这在平时尚还能以圣王兵刑来颂它,可是在这人人自危的时节,那……”
“我明白了。”天依愣了一会,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这可以是一把利剑,被不同动机、不同目的的人掌握,刺到未央宫里去。”
“而我们作为……第一个造出这把‘剑’的……我们的……人头……会在未央宫倒塌之前……先一步……”吕聿征花了好久,才说出这句话。
“不过,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从景朝结束开始,今上频繁地征发吏卒,输送粮草,洛姑娘,你知道现在的粮价比于景朝,涨了多少么?”陈季问天依。
“多少?”
“在景朝,我们的粮价是今日的一半到三分之一。”陈季咬着牙说,“光这价格的变化,就不知道让多少黎民破产。”
天依以为现在约一百六十铢一石的谷价已经是平价了。
“盐价比前朝增长的倍数更多一些。”吕聿征捂着额头说,“但是一直以来,我们大家都总还留着一个念想:今上的政策是好的,哪里有王不爱护自己的臣民呢?总是那些狗官做得太差。可是姑娘现在直接说了,王在造字之初之意就是掌握刀兵的军事首领而已,与仁义、爱民无半点关联,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会让多少人立刻……他……反心……”
天依想了想,好像在历史上,一直到君主制被彻底推翻之前,王字的解释都是“贯通天地人者”。现在回想,不知道那些学者是由于未见商周的鼎镬而无意为之,还是有意地保护了自己的羽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好吧。”天依咬着牙说,“我这就去向卢先生请罪,任他再怎么说,我也甘受。这些东西你们就还给辛大侠吧,我用不上了。”
“洛姑娘……”吕聿征的语气似乎很释然,但是也很难受。
“不就认个怂么,反正我也已经习惯向别人稽首叩头了。”天依朝他们笑笑,“我跟阿朴先回府上了。”
下午。天依打算前往拜访卢师成,还没至他的门前,便先在巷子里跟他狭路相逢。
卢师成见到她,直接掉头往回走。
“卢先生!”天依呼住他,向他深揖,“卢先生,确实是小女子错了。”
“哦,现在是你错了?”卢师成嘴角一弯。
“……是愚妇不尊王化,妄为猥谈,望先生恕罪。”天依一直躬着腰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昨天还是你的学生来找我,想不到隔了一天,就自己上门了啊。”
“……嗯。”
“怎么,你昨天言之凿凿,说可以采信,怎么没把实证拿来,先来认错了?”
“那是愚妇强为之词,其实只是空话……还望先生恕罪。”
“你昨天出言放肆,污蔑王道,顶撞本生,今天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过来请罪,我若是真的就这么了了,岂不是等于让你把老夫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天改一个花样?”卢师成强压住自己的怒气。
“愚妇是真的——”
“是真的发现你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现在正急欲自保呢。”卢师成眯着眼睛,直接打断她的话,“天道荡荡,难道你真以为我们中国容得下你这种小丑在此间上蹿下跳?要是真的赔个礼弯个腰就什么事都没了,那还要金吾干什么?还要缇骑干什么?还要军吏干什么?实话告诉你吧,你马上就要回你的小岛待着了。”
“……”
“好了好了,别挡着我的道。滚开,小蛮夷。”
卢师成一把将天依推到旁边的墙上,自己继续走路。天依又憋闷又难受,独自一个人回到赵筠的院子里,发现赵定北也跟赵筠一块坐着。
“姐姐,怎么样了?”
“托几个老兄的福,找到了商代的实物。”天依对赵筠说。
赵筠听了这话,心情平复了很多。
“那就好。那个卢先生今天找到我哥,说过几天等父亲回来的时候,要延请他认识的名士,和姐姐好好辩论一番呢。”
“啊?”天依感到有些吃惊。
坐在一旁的赵定北开口了:
“老师的意思是,他这回不能这么了了。他要把这次跟你的争执扩大成一次尊王攘夷的盛会,来召集洛阳的士人,弘扬正道,驱逐异端——”
“不就是向君上表忠么。”赵筠抢着接了一句。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赵定北摆摆手,“哎,反正我是不能在背后说我老师的坏话的。”
天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到时候打算用那些证据反驳卢先生和洛下的士人么?这恐怕不……”赵定北也像吕聿征那样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天依摇摇头,“我到时候就向他们认错,就好了。”
赵定北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喜笑颜开起来。
“那还比较好,你确实是一个识大体的人。”赵定北说,“我回头也跟先生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对你网开一面,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攻乎异端之类的,我叫他表面上做做就可以了。”
“希望如此吧。不过我刚才和卢先生打了个照面……”
“怎么样?”
“我向他道歉了,可是他似乎是想把我直接从赵府,或者说洛阳的士林里踢出去。”
听了这话,赵定北便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三个人一块坐着发愁。良久,赵定北又憋了一句:
“你的态度只能再恭谦一点,不管我老师说什么,现在这是唯一一条能够保你的路子。”
“……嗯。”
当夜。天依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自己白天分明已经从辛沙昴的龟甲中找到了一份千真万确的商代龟甲,而且是自己在现世时还不曾见到的,只要再多搜集几件类似的甲片,到时候给在场的儒士看,以他们的功底来说,不愁自己的观点不会有人赞成。但是就如吕聿征所说的,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学术问题,附带上了浓郁的政治色彩。就好像她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汉儒大部分围绕古今文经学的争议,其背后都带有朝中政治派别斗争的影子。这个问题就像一副枷锁,一下子把天依的双手双脚都捆了起来,不管天依这几天拿到多少坚实的证据,也一概会被计入无用功。换句话说,在几天后的辩论中失败,是一个可预期的必然事件,而自己可以操控的,只有自己以何种方式倒下,是尽量体面地和卢师成寻得妥协,从轻发落,或者像条败犬一样被大家呼为异类,扫地出门。
可耻啊,就因为一句争执,自己就要面临这么大的困境。而更令人绝望的是,自己明明秉持着一个至少不算错的观点,手上也已经获得了证明它的证据,却因为这个观点本身有违当下的主流意见,而被彻底剥夺了发声的机会。这种真理被大炮射程覆盖的氛围,以及窗外灌入的寒风,使得天依在榻上瑟瑟发抖。
不对。天依翻了一个身,如果事情并没有吕聿征和赵定北说得那样咄咄逼人呢?
天依突然发现到目前为止一切自己所感受到的压力,生命危险也好,天下大乱也好,这些都并非是站在反对派那一方的卢师成等人说的,而是吕聿征他们的担心。至于具体会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大家都没有经历过,所以难说。不过,光凭这个猜测就可以把自己的理据亮出来,拼一枪,之后不会产生半点蝴蝶效应,也未免显得太过轻浮了点。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明天得再试探试探,以观后效。自己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够多的事,方能有较大的把握。
天依闭上眼睛,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却仍然忧心忡忡。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