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对此事极为上心,当即乖巧的坐端正了,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洗耳恭听。
“常言道,事死如事生。”
裴舒却坐得歪七扭八,深蓝色的裙裾拖到地上,沾了灰,她便信手掸去,然后拿那只手撑住额头,懒懒的开口。
“祖宗,这个我知道!意思就是说人在阴间仍会过着和阳间一样的日子,所以财大气粗的就会将墓里的布置仿照生前的居所而建,比如始皇陵就以水银为江河,金银为鸟兽,玳瑁为花木,阔气的不得了!”
水鬼忍不住插话。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事死如生,事亡如存。”
裴舒微微点头,算是勉强认同了他的阅读理解,又道:“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个。”
如若是普通的游魂,只要下葬时肉身健全,魂魄的模样就不会缺胳膊少腿。但游魂往往很虚弱,等不到肉身腐烂就会在天光下消散,更有甚者在刚离开躯壳时就迷迷糊糊的投胎去了,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想要做鬼,想要长时间在阳世逗留,就需得一缕执念支撑着,方能成事。换而言之,不管是恶念,怨念,还是思念,只要这个念头够执着就行。而有时执着过头了,难免发生意外。尤其是怨念深重的,很容易变成厉鬼。
“有道是事死如事生。你生前溺毙于水底,泡得久了,肉身日渐肿胀腐败,故魂魄也受到了影响。虽然你已经是厉鬼了,可以变幻成旁的模样来遮掩。但假的终究是假的,只能骗骗江上那两条傻鱼。换了有道行的,一眼就能看穿。”
除非是修成了煞,才能恢复到容貌最盛之时,完全不受肉身的束缚。哪怕尸体烂得只剩一把骨头渣了,魂魄的面貌也依然悦目如初。
“啊?”
居然是这个原因?
就这么简单?
修成煞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所以他只想冲回江边把自己的肉身拧干,好好的晒上几天。
“我劝你别去犯蠢。本就泡得胀鼓鼓的,再那么一晒,只怕当场就会炸开花,肠子和内脏流得满地都是,捡也捡不回来。”
裴舒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
幸好在天亮之前船上的尸体就被那几个醉汉发现了,其中更是有一人大发善心,让凶肆的人拖走收敛了。否则,他就是她刚才所描述的那副模样了。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水鬼如释重负的抚了抚自个儿的胸膛,把佛道两家都感谢了一遍,“日后要是和那个好心的壮士重逢,我定会痛痛快快的陪他睡个觉,不收他的渡夜之资。”
“当真?”
“千真万确,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你瞧瞧这个。”
裴舒的表情很古怪,似乎有些想笑,却强行忍住了,淡定的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娘子用过的纸张,在他的面前摊开,但见其上洁白如雪,边角小小一团朱砂红。
和江边那次一样,信送到,字就全没了,留下的红印估计是点缀那盏牡丹花灯的。
“那是她的名字。”
裴舒纠正道。
“魂儿都散了,留个名字在上面做啥?”
水鬼不解。
“点灯。”
那盏没有烛芯却亮得惊人的花灯,缘由便是在此。
“你上岸前恨不得把天底下的男人扒皮抽筋,上岸后却一门心思的想着会情郎,转变着实突兀。但我懒得管,无论你是想给情郎寄恐吓信还是画春宫,都跟我无关。反正信送完了你就会魂飞魄散,我只管留着点灯就行。”
她并不担心他会谎报姓名。
那样做的话,他将会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
水鬼有点害怕。
“你最好是少打听为妙。”
裴舒淡淡的一笑,那双灿若朗星的眸子里隐有森然的光闪动,如利刃出鞘,寒意慑人。
水鬼两腿发软,“祖宗,我不问了还不成吗?你赶紧给我写信吧,求你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
裴舒十分爽快的应下,把他用于栖身的那张宣纸铺开,从枕下拿了个小小的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盒出来,伸指摁上里头的朱砂,转向他,问道。
水鬼的身体不自觉一僵,旋即若无其事的笑了。
“我本姓姜,名侑,自仲文,是蒲州桑泉人士,后来依鸨母的主意改姓为江,名为玉,字为白。因为我一身皮肤又白又滑,就跟玉似的,客人都爱不释手,唤我为玉郎呢。”
姜仲文?
听着倒像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
“你是为情所伤,沦落风尘,断送性命?”
裴舒将其姓名涂到了纸上,随口一问。
反正戏文上都这么唱的,估计他的经历也差不离了。
“所以怨气不散,爱恨痴缠,不知该拿那个该死的冤家怎么办?”
大约是爱比恨更深,故而他前后的转变才那样大。
“不。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姜仲文甩出了一个很是纯情的答案,“一眼,只是一眼。祖宗,你说得对极了,我的确是爱他,多于恨他。”
“啧啧,感人肺腑。”
“可是我面目全非,无颜见他,只敢在心里想想。”
“啧啧,近乡情怯。”
“还是得劳烦祖宗你替我送封信给他,让他知道世上曾有一人到死都惦记他,就好。”
“啧啧,生死无悔。”
裴舒皮笑肉不笑的评价了几句,忽道:“你真不去见你那位如意郎君一面?再奸他一遍了?”
“咚”的一声。
姜仲文坐立不稳,栽倒在地。
原来他在嫌弃那两个老女人的身子松垮时便让她听去了?
唉,真是怪难为情的……
“行了。不要试图装成一朵痴情的娇花来感动我,好让我费大劲帮你和如意郎君搭线。没用的。”,裴舒丢给他一记鄙夷的白眼,话锋陡转,“其实你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呢,只要肯加钱,什么都好说。”
钱?又是钱!
姜仲文悲愤莫名。
“对了,你的如意郎君并不是害死你的凶手,取了你性命的是旁人,是么?我猜多半他的老母亲,老祖母那一类的?我观你除了仇视男子之外,对待上了年纪的女人也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敌意,在和我的嬷嬷们说话时用语便极为不堪,提及那肠穿肚烂而亡的妇人时就更是如此。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难得清闲,裴舒竟饶有兴致的研究了起他的过去。
“唉。”
姜仲文立时焉了。
“数月前,我约他泛舟湖上,结果他阿娘也跟来了,在船上大吵大闹,我听得烦了,就推了她一把,谁料她掉水里去了不说,还把我一道拖上了。我不会水,她也不会。然后,他救了他老娘,没救我。”
他死得很窝囊,却没地方说理去。
试问你老娘和情人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自然是前者喽!
“他是个孝顺的好儿郎,我不想怪他。”
但好儿郎救起自个儿老母就走人了,没有救他。
或许是怕刺激到脆弱的老母,怕她又寻短见;或许是以为他会水,觉着他有法子自救;或许,是……
“是觉得你死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何要紧?”
裴舒娴熟的插刀。
姜仲文蔫得更厉害了,“或许,真是如此。”
而后昂起头,“那又有何要紧?我承认,起初我是有报复的念头,想要杀了他,顺手宰了他老母泄愤。可是我放不下他啊!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旁的事我可以放下。生死,仇怨,都没什么打紧。只有他,才是最最要紧的。”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动人至极。
“你瞧。”
裴舒却不为所动,也不知是否用心听了。
她指了指窗外,“多管闲事的那个人回来了。”
姜仲文探头望出去,但见那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在楼下垂头丧气的走着,人人皆对他避之而不及,视他为扫把星。
“嘿。”
他大乐,“让你坏我的事,这就是报应!看谁还敢让你帮忙?一帮就帮到阎王殿去了!哈哈哈哈!”
“你真是个死没良心的。”
裴舒极不赞同的摇头,“方才你明明立了誓,说要对这位好心的壮士以身相许,痛痛快快的陪他睡一觉。怎么转眼就对幸灾乐祸的糟践人家了?不该啊,不该!薄情啊,薄情!”
“什么!”
姜仲文震惊,“昨晚在江边的那几人里,有……有他?叫凶肆来收尸的,是,是……是他?”
“正是。你还不赶快梳洗打扮一下,好寻他报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