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眼充血通红,肿成一个小核桃,颧骨处和嘴角侧边各有一片青紫,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冯晓信伸长脖子,眼睛左右梭巡,并未见李竹君的身影,回头见冯晓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冯晓信登时明白被骗了,鼻子轻哼一声:“我还真以为母亲过来了,原来是你这丫头在使坏。”
冯晓瑟趁他不备,飞快地伸手,用力拧了拧冯晓信脸上的青紫,当下便疼得冯晓信“嘶”的一声。她侧头轻笑,一双明眸忽闪着:“怎么?在书院打架了?害怕先生罚你,所以逃回家?”
反正已经暴露了,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冯晓信大大咧咧地:“书院的伙食太差了,萝卜、土豆、白菜,各种组合,嘴里都快要淡出鸟儿来了。所以今儿我和几个书院同窗悄悄地溜出来,在味香楼搓了一顿。
味香楼外头,有外地来的两兄妹在卖艺,人家的生活也不容易,就赚俩辛苦钱。谁知有一个公子哥儿仗势欺人,我替他们出头,打了一架。”
冯晓信心地善良,光明磊落,骨子里有一股侠义的豪爽气。但他性格上的缺点也是非常明显,行事冲动,争强好胜而不计后果。
冯晓瑟叹了口气,东麟书院管理严格是出了名的,若是被发现偷溜出去,还聚众打架,估计惩罚定然不会轻。
她有些担心地说道:“可你这样偷偷回家也不是个事儿,纸包不住火,早晚会被书院发现的,倒还不如主动找先生承认错误的好。”
冯晓信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妹妹你放心吧。我回家来是来找些跌打药,把淤血揉开了,就好了。同窗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若是有先生问起,就说我病了,在寝室内歇息。等明儿悄悄地潜回书院,神不知鬼不觉的,可不能让先生知道我曾打架。对了,妹妹,能不能给我一些香粉,我好将痕迹遮过去。”
冯晓瑟不赞同地:“你脸上的伤太明显了,香粉遮盖不住,没得弄一身脂粉味,让先生察觉了,定会以为你做了什么坏事儿。回头我让秋萍送几只煮熟的鸡蛋到你房里,剥去蛋壳,在红肿淤青处滚动,能够活血化瘀。”
“妹妹说得有理。”冯晓信想了想,腆着脸道:“妹妹,好人做到底,再让你的丫鬟再给我送点吃的呗。记得,可别让人发现了,尤其是不能让母亲发现了。”
“知道了。”
冯晓信得寸进尺:“要红烧排骨,还要油鸡腿。”
冯晓瑟没好气的:“好,好,好。”
冯晓信脸上堆满笑容,夸张地感慨:“到底还是妹妹心疼我啊。”
“好了,别肉麻了,快回房去吧。再磨磨叽叽,别说母亲会知道,只怕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哎,那我走了。”冯晓信应了一声,迈开长腿,人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
一轮暗暗淡淡的冷光,看尽了人世间比悲伤更为悲伤的故事,比沉默更为沉默的岁月。
冯晓瑟梳洗过后,散了发髻,躺在床榻上。细腻的锦被,暖融融的感觉,让她的眼皮子发沉,渐渐地想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听见一阵激烈的捶门声音,紧随而来的是人的吆喝声,凌乱的脚步声,以及不间断的光影从窗外闪过。
一瞬间的功夫,宁静的景澜院灯火通明。
“你们守着院门,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你们几个四处去搜,找到了只管带过来。”
……
隐隐约约透过来的说话声,喧哗声,让冯晓瑟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彻底清醒。她心头辗转反侧难安,命途中冯府抄家时的惨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心急如焚之下,她几乎要摔下床榻。
叫过守夜的秋萍:“派个人去母亲那边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秋萍连忙道:“六小姐您别急,婢子这就去。”
等待的时间十分的难熬,每一分钟都缓慢得如同花开花谢的一个轮回。冯晓瑟批一件单衣,在地上来回不停地走着,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看看更漏,心中的焦躁仿佛磐石生了根,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搬开。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秋萍被冯晓瑟感染,心头也有些慌乱,胡乱地从针线篓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想着危急的时刻,也许可以自卫。颤抖着声音问:“谁?”
“是我,喜鹊。”
“喜鹊姐姐,你来了。”秋萍立刻打开屋门,一见喜鹊,顿时觉得如释重负。
喜鹊一进门就问:“六小姐可还好?”
秋萍道:“六小姐急坏了。喜鹊姐姐,外头这是怎么了?”
喜鹊脸色凝重:“秋萍,谨守自己的本分,好生照顾好六小姐就是了。”
秋萍慌了,低下头:“喜鹊姐姐,我错了。”
喜鹊的话语缓和了一些:“罢了,现下乱哄哄的,也怨不得你担心。只是往后可记住了,做下人的,不该问的不要问。”
“谢谢喜鹊姐姐提醒。”
“六小姐在哪儿?”
“在卧室里,我带你过去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
铜鎏金荷花宫灯里的灯火忽忽闪闪,冯晓瑟长发垂腰的身影被映衬得越发幽暗。
喜鹊朝她屈膝行礼:“六小姐。”
冯晓瑟火急火燎地:“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些虚礼。喜鹊,我问你,外头怎么这般混乱,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喜鹊正要说话,只听屋外又传来了一阵躁动,有一个男声说道:“冯管家,人已经带过来了。”
李竹君声音清亮,她一开口,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冯管家,半夜三更,你硬闯景澜院,还绑了我的儿子,冯府的四少爷,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并非软弱可欺,定不会善罢甘休。”
冯管家回道:“三太太,我这里有老太爷的手书,请您过目。小人只是遵从老太爷的命令行事,若是扰了您的清静,还请您不要见怪。”
“哦?老太爷的手书?百灵,拿过来我看。”
一阵长久的沉默。
树影张牙舞爪地摇曳着,衬着夜色,格外的鬼魅。
家丁手里的火把火光盈盈,照得人影灼灼。
李竹君语调未变,依旧从容自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晓,既然是四少爷闯的祸,明日清早,我会亲自带他到老太爷跟前请罪。”
罗管家丝毫不动摇:“请三太太见谅,老太爷的手书您也看了,主子的命令,是让小人马上将四少爷带到。旁的,恕小人无法遵从。”
冯管家是冯家的家生子,由老太爷一手提拔,忠心耿耿。
“冯管家难道就不能通融通融?”
冯管家不为所动:“三太太,小人是老太爷的奴才,下人就是下人,只知道凭主子的命令行事,请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在冯府,老太爷的命令代表着最终的权威,无人可以违抗。
突兀地插进了冯晓信高昂的声音:“母亲,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就是打了一场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随他们到老太爷那里去一遭。”
冯晓信天不怕地不怕,他想,老太爷的惩罚,要么就是罚跪,要么就是一顿打,自己皮糙肉厚,能够扛得下来。
李竹君横眉怒目,厉声训斥:“冯晓信,你闭嘴。闯了祸还不思悔改,待你父亲回家,一定重重罚你。”
冯晓信一缩脑袋,灰溜溜地不敢再说话。
李竹君转而又对冯管家说道:“不知老太爷准备怎样处置四少爷?”
冯管家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
李竹君又道:“四少爷身上还带着伤,能否先行为他处置,再交给你带走。冯管家,不会连这你都不愿通融罢?”
李竹君已经派出了心腹往景寿院里去打探消息,此时两眼一抹黑,被老太爷打个措手不及,想要应对也毫无章法。于是她想尽量拖延,冯管家也不是傻子:“三太太,小人听四少爷说话时中气十足,再看四少爷活动时手脚灵便,想来只是皮外伤,不像是受重伤的样子。老太爷还等着小人回话呢,拖延了时间,小人可担待不起。”
无论如何,冯管家是油盐不进。还未等李竹君再开口说话:“来人,将四少爷请回景寿院。”
“是。”
有两个仆役上前,架着冯晓信的手臂,冯晓信挣扎了两下,喝道:“放开,我自己走。”
冯管家给仆役们递了一个眼色,仆役便松开了手。冯晓信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然后走到李竹君跟前:“母亲放心,儿子随他们去去就回。”
若不是十万火急,老太爷何至于深夜出动家仆定要将冯晓信押到跟前。大祸临头,偏生冯晓信浑然未觉。
李竹君秀丽的脸上笼罩着寒霜,她双唇紧抿,看着冯晓信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为他理了理拉扯时被揉出褶皱的衣襟,低声说:“别冲动,要忍。”
冯晓信愣了愣,见李竹君严肃的神情,随即点头:“儿子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景澜院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