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八年六月,葛真帅十万大军出兵相州,包围重镇邺城,试图出兵剿灭叛军。
而朱兆章手下此时只有士兵八千,其余均滞留在漠北六镇。
这三年来,桓凌先后辗转于各大阵营,最后来到朱兆章的麾下,朱兆章本是平阳人士,原先是朝廷一三品高官,女儿被昏庸帝王召进宫中凌辱,后自尽而亡,他本就看不惯帝王拙劣行径,又经此一怒,便彻底揭竿而起。
今年来,他先后收服漠北六镇,并州,相州,燕州,定州等北宁靠近北方的重镇,然后收拢各大民间的起义,越发壮大,如今已是一支可以和朝廷对抗的军队了。
夜色如水,繁星高挂,一汪满月濯濯生辉,照耀着山河如画,谢昭一身黑色骑装,黑巾覆面,挥停手上马鞭,马儿嘶吼一声,停下步子,她利索至极的翻身下马,对着阿平道:“从处树林葱郁,极易隐藏,你在这里等我,若我两日内没有回来,你便一个人回去,然后带着阿徐去范阳,好好照顾越儿。”
阿平满腹担忧与疑虑的看着谢昭,忽然间眼眶有些湿润,她不由自主的下马,握住了她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主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会平安归来。”
谢昭抿唇一笑,低声道:“等我。”然后翻身没入无边夜色。
阿平牵着两匹马,靠在粗粗的树干上,心底百感交集,她虽然是个半路来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谢昭对她很好,好到她时时刻刻担心着她,挂念着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她当做朋友了。
如今桓凌在朱兆温手下是一等一的大将军,极得赏识,这些功劳里,有一半都是谢昭的。就如同今夜这般,她一人单枪匹马去龙潭虎穴中刺杀个葛真手下的智囊王泓。
王泓是琅琊王氏旁支的子嗣,机智过人,朝廷中若少了他,那朱兆温便可长驱直入,迫在眉睫的这场战争便可免去。
营帐里点着灯,灯光很淡,王泓一袭白衣,端坐在几案旁,翻看着手上的帛书,眉尖微蹙,似乎若有所思,他素来喜欢安静,身旁并无一人伺候。所以谢昭很轻易就靠近了他的营帐,仍有灯光,她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上的兵器,思索着该怎么办才好。
烛光火苗一闪,摇晃了几下,一枚铁蒺藜便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
他没有躲闪,好像知道那枚暗器本就不是朝着他来的一般。
“姑娘好手法。”王泓似乎发现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拊掌道:“如此良夜,能饮一杯无?”
谢昭睫毛颤了颤,终是抬脚走了进去,是个很素简的营帐,可这素简中却生出一份高雅,让人不感亵渎,自惭形秽,他的白衣与他的面容一样,高洁,纯净,似乎不掺染丝毫的杂质,他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一壶酒,两个碧绿琉璃杯。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谢昭凝眉,神色渐渐的沉了下去。
“只是碰巧而已。”王泓薄唇轻抿,绽出一个好看的笑儿来:“桓凌手脚通天,能收买将军手下几个将领为己所用,想必泓安插几个眼线也并无不可。”
谢昭缓缓的抽出了手中的长剑,对准了王泓的眉心:“琅琊王泓是世外谪仙,何苦来趟这一趟浑水?”
烛花爆了爆,火焰猛然窜高然后又跌落回去。
王泓神色清淡,彷若无人的斟起了酒:“世道污浊,岂有真正干净之人?”
谢昭心头不知为何,翻上一股难以描述的悲哀之感,公子王泓,负天下盛名,果然名不虚传,这般淡定从容,除了琅琊王氏那样世代累积的底蕴深厚的豪门贵族,再养不出这样的儿郎。她手中的剑一垂再垂,终于收了回去,王泓曾是她少年时候敬仰钦佩的人。年少时候谢家来过一个教书先生,曾经在琅琊王氏族中教书,数次提起王泓,且赞不绝口,后来,那教书先生把王泓的诗词歌赋、琴曲画作传颂出去。谢昭只是一眼,便惊艳的无以复加,自此以后,便立志要做王泓那般的人。
可她终究是学不来他这样的高华淡薄,一生以来,在碌碌凡尘中摸爬滚打,费尽心机也只是为了世俗。
“你若要动手,便快些,再过半刻,巡逻的士兵就要来了。你恐怕就要失望了。”王泓眉眼带笑的提醒她,慢慢饮着酒:“泓体弱,不曾习武,也不懂暗器,姑娘你大可放心动手。”
谢昭不知为何,他越是这般淡然,这般不惧生死,她就越握不紧手中的长剑。
王泓微笑着,看着谢昭:“谢氏阿昭,巾帼女子,可比木兰,今日一见,果真令泓眼前一亮。”
这般崇高的赞誉,谢昭自问担不起,她抿了抿唇,声音发干:“朝廷恶行累累,五年内,必定国将不国,改名换姓,这是大势所趋,公子安能力挽狂澜,助纣为虐?”
“好口才。”王泓又是拊掌笑道:“曾听闻你动动嘴便逼退孟子义手下的一万军队,泓本不信,如今,却信了。”
谢昭生出一种无力之感:“若公子执意如此,那便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王泓仍旧只是淡淡的笑着,一举一动透着无上高雅,仿佛面临危险,要丧失性命的人是谢昭一般,她咬牙举起手上的剑,闭上眼睛朝着他的胸膛刺去。
刀剑刺穿丝绸与皮肉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为何,却下不去那手,睁开眼睛看着他,只觉得他眼睛里有星光万丈,人眼不足丈量的浓郁情感泛滥成灾。
营帐外却传来脚步声,然后一青衣小童走了进来,望见眼前这一幕,手上的书册哗啦啦掉了一地,抽出腰上的软剑便朝着谢昭劈来,她转身避过,待小童看清谢昭容貌的时候,像是被踩到猫尾巴似的,炸毛了,怒火中烧,愤怒的喊道:“妖女,你敢害我家公子!”手下不留情的刺向谢昭的要害。
“杜邮,住手。”王泓淡淡的喝道。
那小童不忿的看向谢昭,无端的怒火如红莲业火一般熊熊燃烧,几乎要把谢昭焚烧殆尽,纵使不甘不愿,在他声音落地的时候,还是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束手束脚的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鸭子。
“我这侍从来了,他习得是正宗武艺,你怕是杀不了我了。”王泓仍是笑,胸前一朵血莲花绽开,有些触目惊心,淡然的语气却变得有些无奈:“呆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给我止血吗?”
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她还未回过神来,那小童便已一掌打在她的肩上,把她击飞到了账外,然后大喊一声:“公子遇刺了,来人啊,抓刺客啊!”
士兵如洪水一般涌向了王泓的营帐,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忙隐匿好自己的身影,堪堪避过耳目,逃去了。
账内,王泓的脸却一沉,喝道:“跪下!”
杜邮扑通一声跪下了,倔强的扭着头,不去看王泓。
王泓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可知错?”
杜邮同样倔强的答道:“我没错!我没错!!!那妖女要杀公子!她又是个负心的,我就算杀了她也不为过!”
王泓无奈的叹了口气,任由侍女处理着身上的伤口,再不发一言。
三日后,两军交战,桓凌借助沼泽地势,在芦苇丛中布下陷阱,又兼之收买了葛真手下重要官兵将领,将大批军队带入沼泽中,朱兆温亲身杀敌,勇猛无敌,那葛真军队气势便去了一半,谢昭在两军阵前击鼓高声数着皇帝的一条条罪状,有声音浑厚的士兵一声声传去……而且葛真无将才,手下士兵散乱,视军令无睹。
桓凌冲入军中,一刀取下葛真首级,派人送入洛阳皇都。
王泓一招成为俘虏,朱兆温素来仰慕琅琊王泓风采,礼为上宾。
虽然那十万降军炙手可热,朱兆温心动的紧,却也不敢孟浪,思前想后,终究不敢把那十万军队收编己用,他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有种令人迷茫的不真实感,遂下令放那十万军众自由,愿意去哪里,愿意做什么便去吧,只要不在作恶便好。
命手下将领分道羁押,随意安置,数十万众作鸟兽散,走出百里外,又命早已埋伏好的士兵将其分散后的士兵射杀,朱兆温素来敏感多疑,自己不敢用的士兵,也不会白白喂饱了敌人。
萧克、韩嗣只在灵丘救下两三万人,虽然不多,可那些人却是真心归顺桓凌的,他们一直行军打仗,早已没有了家,默然放他们自由,倒不知道如何谋生了,又何况,那朱兆温朝令夕改,不肯饶了他们性命,心中愤恨难当,又见桓凌来搭救,并且甚是礼遇,便更加死心塌地。
朱兆温深深鞠躬,行了个大礼,望着王泓,眉眼间俱是欣赏:“久闻琅琊王泓的名头,不想今日有缘得见,吾一介莽夫,本不该有所求,可今日种种事由您也见了,那朝廷已是昏聩不堪,不值得您如此费心劳力,不如归入我朱某麾下,共谋大业。”
王泓淡淡笑着:“泓无心于此,还望见谅。”
朱兆温做低伏小,有讲了许多好话,岂知王泓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这草莽英雄,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冷黑着脸道:“公子若不愿,便离开此地吧,朱某素来不愿为难别人,只是……”他摩挲着手中的杯子,脸上浮起轻蔑而阴狠的笑容:“只是不知公子有命回那琅琊吗?”
王泓恍若未闻,在众目睽睽之下,淡然走出。
弓箭手早已拉起满弓,只待朱兆温一声令下,便将这不识好歹的人射成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