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珍珠成形的那段时间,沈志荣很煎熬。
1000多只河蚌,经过了存放、实验、宰杀、插种植株手术……最后还存活的,不过几百只。这些幸存蚌,成了“珍珠培育研究小组”的宝贝疙瘩,它们后来被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篓里,竹篓下方悬挂着石头,上头用细绳拴住,放养进沈志荣屋旁的河道里。
理论上来说,一只7厘米大小的育珠蚌,可以插40多个片,也就说,一只蚌,可以长出40多颗珍珠。但,这样的育珠试验,究竟能不能成功,沈志荣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沈志荣开始出现夜间多梦的状况,总是梦到河蚌里终于养出珍珠了,但梦醒来时,存放着插片母蚌的竹篓还绑着石头挂在屋后的河里,顺着水流一荡一荡,这时,被打回到无情现实中的沈志荣,总会充满失落。
这多梦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业务步入正轨,他的睡眠状态才有所好转,而那多梦的几十年来,沈志荣心上也像是绑了块重石头,悬空一荡一荡的,始终落不到底。
就这样满心煎熬地守了十几天,沈志荣忍不住,便将那几百个河蚌都拎上来,一一查看状况。让他饱受打击的是,不仅珍珠的影子没看到,好不容易插片成功的河蚌,要么长了一大泡脓包,要么烂掉了一个大孔洞,要么散发着臭味,一大半竟是死了,最后数了数,只有20余只存活。
其实,8月的高温天气,根本不是给河蚌做手术的时间,还好他手术做得慢,9月后做手术的河蚌还能有少许幸存的希望。但当时的沈志荣,还不了解河蚌死亡的真正原因。
想到这次的试验要失败了,沈志荣内心沮丧之极。那幸存的20多只河蚌,就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河里,再用细竹排围成隔离圈,悉心地照料。
这以后,沈志荣仍然每天都跑到河边探视,望着湖水愣愣地发呆。家门口的这条河,是京杭大运河的支流,千年前,德清的先辈们,就是在这条河里,开展珍珠养殖活动,千年后,叶金扬的后人,就在这里重新探寻被割断的历史传承,探寻前人走过的路。
能成功么?
会失败么?
今天要不要开一只河蚌来看看呢?
还是再等等吧。
沈志荣像个傻瓜一样,每天内心都充满矛盾,一遍又一遍问着这些幼稚的问题。
继父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渔场其他的事也不关心了,忍不住骂他:“人家都弄不出来,就你能?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你脑袋坏掉啦?”
母亲也劝他:“好好吃饭,咱家没人搞过这个,真的不是这块料。”
沈志荣耷拉着脑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心里担心,还是怕那些硕果仅存的母蚌,最后会击碎他的美梦。
在漫长的等待中,看着河蚌伸出舞动的白嫩斧足,便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有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将河蚌捞上来一点,在它们张开蚌壳的一瞬间,透过那细细的缝隙往里面张望。
没有一个河蚌是完整的。好在它们还在努力地活着,这便是沈志荣的希望。
1967年11月,陆上的人们已经收割完水稻,也到了湖鱼最肥美的季节,渔场的渔工开始进入新一轮的繁忙,而沈志荣对着20多只河蚌,已经整整守了三个月。
有人催沈志荣尽快上工。沈志荣心想,不能再等了,捞上来打开看看,有还是没有,成败在此一举,算是做个了断吧。
这天早上,他喊来另外两个小伙伴。他们在河岸边站了一会儿,屏息凝视了一会儿竹篓里的河蚌们,它们同往常一样,正伸出斧足和世界打招呼。
“开始吧。”沈志荣说,然后终于伸出手去,捞起几只珍珠母蚌。
一刀剖下去,沈志荣的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他轻声叫了出来,头皮瞬间发毛,有那么几秒钟,他脑袋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看到了什么?一道亮光?真的是一道亮光!
他逐渐清醒过来,扭过头去看两个伙伴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也都在发光。
“我看到!有一点黄黄的,但确实是亮晶晶的,在发着光!”他兴奋极了,变得语无伦次。他手下稍微用劲,把蚌壳再撑开一些,三张脸凑在一起,往里面瞅,但见一颗颗小小的透明的亮珠,像刚刚灌浆的小麦一样,静静地躺在蚌的母体中。
“没错吧?看到了吧?哈哈哈!一定是珍珠!这就是珍珠!”沈志荣高兴得手舞足蹈,小伙伴们也很激动,三个人感觉“像在做白日梦”。他们互相拥抱,牵着手在原地转圈,高兴得像疯了一样。
听到屋前惊天动地的喊叫,沈志荣母亲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出来一看,几个小伙子正搂在一起发疯呢。
“妈!妈!我应该是搞成了!妈!我没想别的,就想做好这件事!”沈志荣对着母亲,磕磕巴巴地说。向来寡言的他,这一刻只想直抒胸臆。
然而母亲只是微笑地拍拍他的肩头,又进屋去了。这让沈志荣心里的热度稍稍褪歇:珍珠还太小,没有完全成形,按照油印纸上刻的步骤,可是要两年后才能取珠。收获的时间如此漫长,这天大的好消息,他们一时还不敢贸然上报呢。
但他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确信珍珠养出来了。当天夜里,他又做了几场梦,都是笑着醒过来。有人笑他真是走了“狗屎运”,可他想,天底下哪有白捡的运气呢?回想过去几个月的煎熬,他更加相信,天道酬勤,这世上的难事,大约只要努力、专注、坚持,便没有什么攻不破的。
“真是太不容易了!”夜里,沈志荣躺在床上,想着月桂树,想着珍珠,发觉自己真的开始对珍珠着迷了。
人群杂居的地方,想保守秘密并不容易。几天后,渔场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这个好消息,随口问了几声,当下报到县里去了。
这个喜讯随后就在整个雷甸炸开了锅。
沈志荣真的养出珍珠来了?大家将信将疑,公社的领导立即赶到了现场,全村的男女老少也纷纷去看热闹。
其实,那时沈志荣培育出来的所谓珍珠,当时就是鼓了个小包,有点发亮,过了几年,沈志荣才懂,这亮晶晶的还只是珍珠囊,不过,有珍珠囊就会有珍珠,几千个河蚌成了这二十几个,说明沈志荣摸索出来的操作方法大方向正确。
这个喜讯又传到了县里,领导们也半信半疑——怎么就给这么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愣头青搞出来了呢?立即派了水产部门的技术员去雷甸调查。
在技术员眼里,人工养殖珍珠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全国有那么多的地方在搞,在各种专家和技术人员的努力下都没进展,就雷甸这个养鱼场的几个年轻人,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调查人员让沈志荣捞出河蚌,他们要眼见为实。
可一个河蚌被打开后,过几天就会死掉,里面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珍珠囊细胞也就跟着烂掉了。几天前为了验证开了好几个,现在河里活着的珍珠蚌,只剩下十几个,沈志荣实在舍不得——如果来一个人开一个河蚌,不用三天,母蚌剩不了一个。
怎么办?沈志荣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一个办法,用河蚌开口器把河蚌撑开一条细缝,放到亮光下,能看见那一粒粒亮亮的透明晶莹的小颗粒。
“珍珠,珍珠!”所有人都叫了起来。这下所有人都确信无疑,珍珠真的被只有小学文化的愣头青培育出来了。
县“革委会”干部拍着沈志荣的肩膀,大大地夸赞了一番,要他带头好好干。
沈志荣自己却颇有点一夜成名的忐忑,他心里明白,关于养殖珍珠,这才是第一步,毕竟两年的时间,变数太大,他打算有时间,到杭州书店找一找,看能不能找点相关的指导材料,再深入研究下。
就在珍珠养殖刚有眉目的时候,1968年春节,全国实现渔民社会主义改造,把渔民组织起来恢复和发展渔业生产,并引导群众大力发展水产养殖。长期从事捕捞的渔民组成渔业公社、渔业大队或渔业生产队,从事养殖的渔民组成社办渔场或大队渔场。德清县辖属的13个公社被要求全部设立水产大队,雷甸渔场水域和公社渔民的湖泊合并,成立了雷甸水产大队,包括沈志荣在内,原属国营渔场的20个工人,身份都变成了渔民。
渔民自古以来地位低下,因为他们既没有土地,又没有固定资产,常年生活在渔船上。尤其是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农林牧副渔”的约定排序,令原渔场工人惶惶不安,包括沈志荣。
在此时,他遇到了人生第一个抉择的十字路口:国家征兵通知书下发,在全国的年轻人中涌起当兵热潮,心怀军营梦的他,也和珍珠培育小组的王阿根同时报了名,但最后王阿根被选上,他被刷了下来。
原因是,尽管早就与生父脱离了社会关系,但新中国成立后,有个富农生父的出身,还是波及了沈志荣,因为是“四类分子”子女,政审未能通过,只好重回水产大队。
此时,一起接受珍珠养殖任务的两个小伙伴,一个顺利去当兵,一个中途参加了革命活动,这些一度都让他非常失落。
原本梦想成为优秀士兵或者军官的沈志荣,最终留在了雷甸渔场,但他后来说:“这是老天爷在帮我,那个时候,我要是真的去当兵,肯定不会去搞珍珠,更不会有什么欧诗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