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四四方方。南面一户人家,北面一户人家,西面又一户人家,东面却是一堵土墙。墙上原本抹了石灰,经了多年的风霜雨露,石灰已然剥落,摊出黄褐色的底子,几块孑余的石灰,翘巴巴,灰暗暗,勉强恋住墙,如一张蜡黄的脸,多出几处灰白的斑点,非但没增添一点体面,倒更让人厌恶。墙外是一片菜园,初春时节,一藤绿色在墙上探头探脑,夏天一到,已然满眼葱绿。风吹过,满墙的叶子呼啦啦翻过去,又哗啦啦翻回来,那风再吹到人脸上,伸手一抹,蹭下一掌青翠。那绿色,有时是丝瓜,有时是葫芦,有时是黄瓜,多半则是洋茄子。印象中永远开一些黄的白的小花,躲在稠厚的叶子底下,羞羞答答的,过些日子,又无声无息地落了,鼓出诱人的瓜果。
正是为这些瓜果,紧挨着墙的南北两家人,每年少不了生些口舌。两家人都姓金,是村里的小姓,上溯没多少代,还是一家。那堵墙,是祖辈留下的,多年以来,倒了几次,又重建了几次,如今属于南边那户人家,墙后的菜地,却归属北边那家。是非也是老是非,无非是墙上瓜果的归属问题。北边的理直气壮,菜是他家种的,墙上结的东西自然是他家的。南边的也有自己的道理,墙是自家的,墙上的东西,必然也是自家的,谁叫你种的东西没廉耻,爬到别人家的墙上?大人年年吵,实际行动却都推到孩子身上。
两边差不多同时结婚,南边这家有两个男孩子,虎头虎脑。北边那家却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儿,秀秀气气,好似冬天里两棵脆生生的小白菜。事实上,两家人的矛盾多半起于孩子,南边的夸耀生了两个儿子,北边的气不过,又争不通这口气,于是,吵。南边的,晚上时常开导两个儿子,北边的欺人太甚,金大年当个代课老师以为了不起,四处张牙舞爪,你们瞧瞧,连他家种的菜,也爬到我们家墙上来了。怎么办?摘!爬到我们墙上的东西,就是我们家的。两兄弟早偷偷摘过墙上的东西了,有了大人撑腰,更加肆无忌惮。北边的呢,气得不得了,跳起来吵了,又拿不出证据,晚上便也教育两姐妹,人家欺到我们头上来了,树怕剥皮人怕欺,我们不能叫人家压着不吭声,以后,你们两姐妹别老出去,有事没事多待在家里,什么时候瞧见金大庆家那俩小偷再偷墙上的东西,悄悄出门找我们,不怕收拾不了他们。
白天里,大人们外出做事了,院子里只剩下四个孩子。男孩子在家里憋不住,不时手里捏根玉米杆子,挥舞着,追逐着,跑出去又跑回来,顺势在院里打个滚儿。院子中间有几块光溜溜的石头,相传是祖辈的宅基,此外院子里全是土地面,绿茵茵的草蓬蓬勃勃。两兄弟的叫喊声回荡在院子上空,院子旷、寂、荒凉,却也透着一股嫩生生的热力。两姐妹躲在房间里,坐在窗户后的一张小桌子边,咬着铅笔头。她们关上房门,拉亮电灯,将窗帘拉开一条小缝,不时抬起头,瞅瞅两兄弟是否靠近那堵墙。有时,两兄弟欢快的叫喊,也会引得她们抬起头,眼睛凑近那条窄窄的缝隙,嘴巴渐渐张开,气呵向玻璃,脸颊浮着笑。
久而久之,她们眼前的那一小片玻璃,比别处的玻璃要明亮好几分。偶尔低低笑一声,两姐妹给彼此吓了一跳,脸微微一红,低下头,歘歘地写,笔尖摁得特别重。两个男孩子谁也没和对方探讨过,但他们都知道窗玻璃后的那两双眼睛。两双眼睛看着他们。他们非但没感到一丝胆怯,反倒隐隐感到一点儿兴奋。他们几乎不再想到偷墙上的东西,仍像过去那样追逐,打闹,却又不再像过去那样了,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上了表演的性质。不过,他们从没跟那两姐妹说过话。他们天天看见她们姐妹穿了白裙子,手拉着手,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路上。她们长时间待在屋里,又很少干活,肤色看上去比别的农村女孩白很多,她们也因此带上一种城里人的气息。两兄弟看到她们时,搓着手心,一句话不说。
那一年,墙那边的菜地,种的是洋茄子和黄瓜,两样皆是可以吃的东西,碧绿浑圆的挂在墙上,晃晃的,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有些已经熟了,也不摘下,北边的似乎故意留着它们,定要让南边的来偷,只要他们来偷,便可抓住口实,大声大气吵个赢。南边的却久久不行动,像是窥破了对门的心机。金大年晚上回来,停了单车,慢悠悠踱到墙根,漫不经心地瞅瞅满墙腾蔓,心里暗暗数着,洋茄子或者黄瓜,一个也没少。金大庆瞧在眼里,恨在心底。晚上便对两个儿子吼,叫你们摘墙上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摘?人家让两个小丫头在家里守着,你们就怕了?金大年还以为我怕他了!两兄弟低着头,一声不吭。另一边,金大年回到家里,也要盘问女儿,今天他们没来偷洋茄子?没来。两个女孩子小声小气说。金大年揉揉脑门,叹一口气。你们姐妹可瞧好了!我就不信狗改得了吃屎路!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