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杂乱的街区,客车咣当几下,停了下来。车门折叠椅似的,还未收尽,女孩身子一偏,从门缝挤了下去,一手提绿色尼龙网兜,一手拎个红色方便袋,站在路边垃圾堆旁,沉沉地坠着两只手,扭头望向车厢。在拥挤的县际班车里,女人缓缓站起,背了硕大的红白条纹编织袋,两手端了骨灰盒,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往门边走。车上的人都默默注视着她,一些人悄悄缩回脚,让出一条逼仄的通道。女人下车后,人们不约而同转过脸,远远看到灰黑的汽车尾气消散后,她们小小的身影杵在路边高高的垃圾堆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石场街暮色昏黄。几个零落的小摊,守着一点儿零散的货物,买东西的人背着手,在小摊之间徘徊。买卖双方都松弛了神经,淡淡地说着话。坑洼不平的路上,散乱着破塑料袋、烂菜叶、鸡蛋壳。风从河面吹来,带来夏天最后一阵腥臊的溽热。黄浊的河水穿街而过,怀抱里跳荡着落日的碎片。河边高高一堆垃圾,永远潮湿着,吃力地冒着黑烟,弥散开一蓬蓬刺鼻的烧橡胶味。汽车停下后,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从垃圾中耸起,站成一个人样,手里捏着皱巴巴的一块钱,挥动着,冲母女俩笑,露出满嘴黑牙。
傻子三雀是最早向小石场街的居民们报告这对母女信息的人。三雀提着松垮的裤腰,跳上公路,绕着母女俩转了两圈,眼睛瞪得牛铃大,上上下下看,嘴里嚷嚷着,杀人犯呢?你们把杀人犯藏哪儿了?
母女俩被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傻子吓了一跳,听他大声喊杀人犯,又都红了脸。女孩儿躲到母亲身后,紧紧贴着母亲,抬起头,求救似的望着母亲的眼睛。女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嘴唇哆着,一句话说不出。傻子三雀并不罢休,盯住女人怀里的骨灰盒,大声喊,你们把杀人犯藏盒子里了?给我瞧瞧!说着伸出黑灰的手,女人从恍惚中醒悟过来,连连后退,只听见三雀的长指甲抓了盒盖,刺啦一声响。做什么?女人神色紧张,叫起来。女孩儿一只手同时抓了方便袋和网兜,腾出一只手,啪啪拍打傻子的胸口。傻子愣了一下,安静下来,又恢复了笑脸。笑眯眯瞅着母女俩,说我晓得了,杀人犯被枪毙了!
母女俩顿时脸色煞白。女孩儿眼睛里起了一层泪光,打着旋儿。女人盯着傻子,眼里闪过一道光亮,瞬间黯淡下来,轻声说,别理他,我们回家。
街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许多人,饔塞在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好奇地望着这对母女。女孩儿不时转回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傻子。女人紧挨着她,抱着骨灰盒,编织袋细细的带子勒在肩上,让人担心随时都会绷断。傻子三雀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兴奋得满嘴泡沫,焦急地环顾两边的人,说你们过来看呀,杀人犯回来了!杀人犯被她们藏在盒子里了!
人们明白过来,是六指的女人和女儿回来了。最近一段时间,街上的小商贩们,或多或少都曾谈论过六指的事。两个多月前有人传回消息,几年来一直在外地打工的六指为了讨工钱杀了两个人,没有人不怀疑和震惊的。许多人瞧着六指在这一爿街区长大,被小流氓们打了,吭都不敢吭一声的。回想往事,六指总是以瘦弱、苍白的形象晃荡在时间深处。还没等大伙缓过神来,又传回消息说六指被枪毙了。纷杂的议论因一个强有力的结尾,有了无穷余音。看到六指的女人和女儿,许多脑袋挤在一起,低低议论,有几个妇女很想走上去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就都远远站着,和母女俩打招呼,女人低声应着,目光闪躲,仍垂着头一径往前走。各人脸上就有些搁不住。
傻子三雀的喊叫做了寂静的背景,反倒将寂静衬托得格外鲜明。这一刻,街道变得无比空阔。空阔的寂静里,许多目光苍蝇似的,纷纷落在女人抱着的骨灰盒上。
女人给硕大的编织袋压着,头奋力上昂,脖子似负轭的牛一般往前抻,分明感到了众人的目光,思绪紊乱,只想快点儿走完这段街区。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挡在了面前。是卖香火的金凤奶奶。她和丈夫多年外出打工,但金凤奶奶还是记得的。
金凤奶奶点着一双小脚,站在女孩儿面前,探着素白的头,打量着女人和女孩儿,眼袋耷拉,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她撩起对襟大衣,擦了擦眼睛,说,是翠远娘俩吧?我眼睛不好使了。女人拉了拉往后倾的编织袋,对女儿说,喊阿奶。女孩回头看看母亲,愣愣地瞅着老妇人枣核似的皱成一团的脸。金凤奶奶讪讪地笑笑,说她记不得我了,我记得她。矮下身子,颤颤地向女孩儿伸出手。女孩儿微微皱着眉,任老人捧了自己的脸,那手发糕似的柔软。金凤奶奶松开手,手横在腰际,说上次回来,她才达到我这儿呢,现在就这么大了。他爹有她这么大时的样子,现在还在我眼前晃呢……即刻噤了口,说看我这嘴,停了一时,又说,你们等着。迈开小脚往香火铺走。母女俩看到老人从香火铺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竹篮,竹篮沿口探出三支大香和一堆黄钱。女人眼睛里闪了一下,刚要说话,金凤奶奶摆摆手,说什么也不用说了,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债,六指的债也算还了。那面和这面一样,要吃要用的,在哪面都要好好过日子。女人眼睛里又一闪,低下了头。金凤奶奶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拉了女孩儿,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