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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朱莉回来的第一周里,我们靠购物打发时间。一方面,她被绑走的时候才十三岁,八年之后,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已然陌生的她;另一方面,她确实需要添置衣服。刚开始那两天,因为跟我的身形很相近,所以她穿的都是我的衣服,明明很简洁的一件黑色束腰外衣,穿在她身上却让我觉得很怪异,她金色的头发埋在硕大的连衣帽里,像是准备去参加葬礼的纸娃娃。

“我得去一趟塔吉特百货公司,”我对她撒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顺便给你买点衣服。”

过去,朱莉在开学之前可喜欢跟我一起去购物了,她最喜欢买各种各样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恨不得把所有紫色、粉色、荧光绿色的东西都打包回家。除了给她买日常穿的牛仔裤、T恤衫和内衣外,我还会给她买一整套开学日穿的套装。她总是兴奋地把衣服挂在门把手上,每天数着日子盼着开学。这八年来,塔吉特几乎是我唯一的购物场所,它会让我想起这段美好的回忆,不知道朱莉是不是也像我一样。

但一到塔吉特,大红色的墙就给人一种压迫感,荧光灯打在白色油毡地板上,晃得人眼睛疼。朱莉乖顺地跟在我后面,好像第一次逛塔吉特,甚至第一次逛街似的。眼前的货架上挂着一排比基尼,地上也散落着一堆打折的纤维超短裙,几箱子明艳的内衣上面印着红白相间的靶心标志,我忍不住带着朱莉避开这里。如果说我衣柜里的衣服对于二十一岁的姑娘来说太老气的话,那这里的衣服穿在朱莉这么漂亮的姑娘身上更不合适,看上去实在过于轻浮和廉价。我们迅速穿过服装区,来到厨具区,我随意抓起个奶酪刨丝器,就赶紧去排队结账了。我们站在快速结算通道,彼此不知道说些什么,场面有些尴尬。

朱莉静静地盯着糖果区花花绿绿的瓶子,我突然对似曾相识的场景感到惊讶,这跟我和简站在行李传送带前等行李时的样子多像啊,同样的沉默,同样伪装成正常的样子来掩盖两个人无话可说的事实。唯一不同的是,跟简在一起时,我知道她本来就不爱说话,或者说不爱跟我说话,但对于朱莉,我就不知道了。前面结账的女士因为折扣的问题跟收银员吵了起来,看样子我们还得等上两分钟。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我跟朱莉有什么话,也不急于在塔吉特的快速结算通道上说,更不急于在旁人争吵的这两分钟里说。虽然我知道朱莉这几年大概的经历,但我并没有真正了解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内心受到了多大的创伤。比如现在,她正在愣愣地走神,我却对她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

但其实她并没有走神。结完账回到车里,她才说:“我以前最喜欢那部电影。”

“哪部电影?”

“《小公主》。”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在收银台旁边的展架上看到过《小公主》。除了异常鲜艳的封面,我对这部电影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记得小女孩被寄养在寄宿学校里,她爸爸去世后,她成了孤儿,学校里的人对她态度大变,把她赶了出去,关到阁楼里。想到这儿,我感到有些烦躁。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的,我们就可以把它买下来了。”

“没关系,我不想买。”

“我们可以返回去买。”

“妈妈,我只是看到了就想起来了,并不想买。”

接下来的沉默几乎让我哭出来。朱莉把头贴在车窗上,好像在跟我说话,也好像在自言自语:“为了将小女孩爸爸的遗产亲自交给她,那位印度先生四处寻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直都住在隔壁。”

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紧接着解释说:“有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个故事。”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又戴上了友好的面纱。窗外突然下起雨来。

我们接着开往诺德斯特姆百货公司。在那里,我给她买了一堆丝绸吊带背心、名牌牛仔裤、打折的开司米羊毛衫、有领衬衫、朴素的民族衫、五十美元一件的薄T恤衫。除此之外,我还给她买了一个手提包、一个钱包和一条腰带。当然鞋子也不能少,我给她选了一双棕色的牛皮乐福鞋、几双白色凉鞋和三双不同颜色的平底鞋。都是名牌鞋子,但都比较低调地把商标印在了鞋子里面,所以光看外表是看不出价格的,不过一会儿结账的时候就知道了。

尽管我已经尽量把价签藏起来了,但还是被朱莉发现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衬衫的价签后,想趁我不注意把衣服挂回原处,被我逮个正着。“朱莉!”我喊住她。她见我态度坚决,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她竟然对我微笑了!我像是一夜好眠之后,品了一口浓醇的咖啡,顿时觉得身心舒畅极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负责站在试衣间外给朱莉递各种衣服:文胸、运动夹克,甚至泳衣。正在我思考一会儿带她去哪家美味的餐厅吃饭时,她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伸出手来,让我将小一号的宝蓝色贴身及膝长裙递给她。我把裙子递给她,她伸手来接。透过她宽松的袖口,我无意间看到她的胸部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印记,泛着青黑色,看起来不像是擦伤。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把门关上了。最后那件小一号的裙子也不适合她,所以我们没买,反正还有许多选择。

我们买了满满四大袋子的商品,走出商场时,每人提着两个大袋子。你肯定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有钱有势的购物狂提着袋子尽兴而归。我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好像刚从商场偷了一堆东西一样,不过收据上的四位数提醒我,我们的消费高达上千美元。朱莉也不再掩饰她的笑容,开心地笑了。她穿着新买的针织衫和牛仔裤,刚才结完账打印收据时,我们当场把衣服上的标签扯掉了。进商场前,太阳就已经从云彩后面出来了。现在,太阳升得高高的,明亮耀眼,停车场里的积水已经在阳光下蒸发了,一切都闪闪发光。这时候,我突然打了个寒战,如果汤姆在电脑的账户软件上看到这么一大笔购物消费记录,会怎样?要知道,这笔钱可比我们每月的房贷还多啊。

晚上,我在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之际,又想到朱莉胸前的青黑色印记,脑中冒出一个词:文身。

第二天,我开车带着朱莉去心理治疗中心。下了纪念大道后,又绕来绕去,才来到一座用鹅卵石堆起来的房子前。“心理学博士卡罗尔·莫尔斯心理治疗中心”,原来汤姆打电话找的,就是这样一个黑乎乎还有些破破烂烂的地方呀。朱莉走进去接受治疗,我在外面等候。屋外的无花果树在阴暗的环境下长势竟然异常茂盛。我坐在休息室,拿出一本关于拜伦和风景的书浏览了一会儿后,又把书放下,看起桌上的杂志来,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看来以后我要经常陪朱莉来这里了,也要经常在休息室等上一个半小时,真希望他们能定期更换杂志。

回家的路上,朱莉问我以后能不能让她自己开车去心理治疗中心。

于是,我把她的想法告诉汤姆,汤姆和我为此事吵了整整三天。

“她连驾照都没有,开什么车?”汤姆态度坚决,“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治疗中心又没有多远,根本不用走高速……”

“那我们给她买辆自行车。”

不过在一个没有人行道的城市里,我觉得骑自行车比开车危险多了。“你愿意让路上的汽车司机对着她按喇叭,甚至有司机下来打她吗?经常有骑自行车的人被绑架,公交车上也一样脏乱差。”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我想说却没说出口。我眼前浮现出朱莉独自走在支路上的情景。“她当然会考驾照,但填完各种表格和文件,参加完大大小小的考试,得好几个月以后了,这期间怎么办?她还得先去做视力测试……”

“当然得参加!你以为这些考试是平白无故设立的吗?只有参加完考试,才能安全驾驶。”虽然汤姆这样说,但我能听出来他的态度已经有些动摇了,所以我继续劝说他。这是朱莉第一次请求我帮忙,而且是请求我,不是请求汤姆。我猜,她想独自开车的原因跟我一样: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开着循环空调,因为车窗上贴着深色隔热膜,所以被隔离在一个完全隐私的空间里,仿佛有了庇护所和铠甲。与其给她买衣服,远不如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

最后,我们双方各退一步。我在家附近的社区学院给朱莉报了暑期驾照培训班。汤姆同意先亲自带着朱莉学习开车,这样朱莉就可以自己慢慢地沿着街边小路开车去心理治疗中心了。本来汤姆是不同意的,但朱莉一脸期待的表情让汤姆彻底放下了坚持,答应带着朱莉上私教课。接下来的一周,他们早早地就悄悄起床,去镇上空旷的停车场练车。练到中午,他们回家吃饭,然后汤姆去工作,我跟朱莉去游泳。下午,她有心理治疗课时,就去上课;没课时,我像带着个大学生一样带着朱莉去宜家购物,给她添置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或者跟她一起看电影。晚餐过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简也蜷在一边,专心地看她的电脑。这样的日子让人觉得舒服惬意,也很充实,所有人都默契地对朱莉失踪的八年缄口不言。我们再也不用假装不经意地摸摸她的胳膊,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了。这一次,朱莉是真的回来了。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周,好像这种生活能维持一辈子。直到有一天,一个电话激起了小小的涟漪。电话响的时候,汤姆看都没看就迅速接了起来,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对方:“我们不想谈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厉声大喝,“我的家庭现在需要隐私!”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我很感激他独自一人帮这个家料理好了一切,就像朱莉刚失踪的那段日子一样。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是回避的,回避我的工作、简未完成的学业、性侵犯特约护士检查员、性侵犯特约法医检查员。看到汤姆做了这么多之后,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做缩头乌龟了,于是也打起精神来给系主任发了封邮件,告诉他我需要晚一点再给学生评分。至于简,自从朱莉回来后,简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她最近总抱着笔记本在写东西,但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我决定给简下一道命令,要求她必须把迟交的论文完成得更好。朱莉呢,跟着汤姆学了几周开车之后,她已经可以自己开车去心理治疗中心了,我就知道她可以的。这是我们新的生活模式,全家人似乎都在学习一件事:我们是一家人。

我和汤姆甚至又开始恢复性生活了,我们已经好几年都没怎么做过了。汤姆仿佛能感觉到我皮肤上的刺痛,他每次触碰我的时候都非常小心翼翼。虽然这几周来我已经慢慢习惯了他的触碰,但还是觉得像锉刀从身上擦过。微风吹过,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每一根头发丝都像触电一样。我曾经非常努力地去扼杀自己的神经。我记得在悲痛欲绝的日子里,我每天就躺在沙发上,开着电视,一杯接一杯喝伏特加吉姆雷特鸡尾酒,盼着自己能早点醉倒,早点麻木。而现在,好像滚烫的热水浇下来,冲掉了我身上那层麻木的保护膜,让底层的肌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也被冲走了,或者说我不敢再像以前一样爱朱莉了,那只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她的爱太强烈太炙热了,我担心一旦说出来,这股爱的洪流会将我淹没,会像驱散一片云彩一样将我的皮肤吹散,让我化为乌有。

一天早上,简站在我床边,摇着我的胳膊将我叫醒。一时间,我还以为在梦里,以为我们又回到了朱莉失踪的那一天。

“妈妈,”简着急地小声喊我,“妈妈,醒一醒。”

我本能地伸手去推汤姆。

“别吵醒爸爸,你快跟我来一下,好吗?”

我刚要掀开被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于是赶紧把被子拉上。简见状说:“我在外面等你,是朱莉出了点儿问题。”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是朱莉。虽然我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但还没从朱莉失踪那天的情景里缓过劲儿来。

我迅速穿上昨天的牛仔裤和T恤衫。“朱莉失踪了?”走出房门后,我便急匆匆地问简。不知是空调开得太冷还是怎的,我浑身的毛孔瞬间都闭合起来。

简奇怪地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不,她没失踪。我猜她只是病了。”

简带着我上楼去,小声告诉我她刚才观察到浴室的门一直是锁着的。

“门从里面锁上了。”她有些无奈。

“她在里面多久了?”

“我不知道,”简说,“我起床时她就在里面了,至少半个小时了。我还以为她在洗澡,但听到里面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我敲了敲门,她没理我。”简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走到浴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朱莉?”

呻吟声停止了,只听见一阵敲击声和拖拽声,我马上想起多年前我坐在马桶上疼得直不起腰来的那个晚上。

“宝贝儿,你还好吗?你是哪里疼吗?”

朱莉用力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但是我听不太清。

“你说什么?”

“走开。”紧接着是一声呻吟。

我马上转头命令简:“赶紧去走廊壁橱里拿一条毯子放到车里去,车钥匙就在桌子上。在下面等我们,我们一会儿就下去。”简听了我的话,迅速去做了。

我对着浴室门恳求朱莉:“朱莉,你得让妈妈进去。把门打开,好吗?”

浴室里只传来一声呻吟和敲击马桶盖的声音,朱莉依然没有回应。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最后进去了。后来汤姆告诉我,他是在我的敲打声和朱莉的尖叫声中醒来的。当他穿着平脚短裤冲过来时,我已经用拳头在浴室门上凿开了一个洞,整个胳膊伸进去把门把手从里面拉开,打开了浴室门。浴室里到处都是血,浴室地板上、门上、我的手上都是,汤姆满屋子寻找施暴的入侵者。

一冲进浴室,看到朱莉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怎么了。我曾经也失去过一个孩子,是在生完简之后。那种血腥和痛苦的记忆我永远都不会忘。朱莉失踪后,在最难熬的日子里,我甚至宁愿在她还没出生时就失去她了。

朱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用一块浴巾裹住她的肩膀,帮她站起来,扶她下楼。汤姆跟在我们身后,一路上都在颤抖。看着他穿着平脚短裤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对他说:“到医院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可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家里还有一把枪呢。”经我提醒,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手中的枪,好像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样。

“她没事,”我坐在候诊室给汤姆打电话,“卵巢囊肿破裂时疼得要命。告诉简一声,朱莉没事了。”汤姆表示质疑,我赶紧安抚他,“是的,医生知道朱莉流了很多血,但是他们表示病情并不严重。地上的血大部分都是我手上的伤口流的。超声波图片显示……”

超声波图片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小黑块,已经分裂成了两半,随着一摊一摊的鲜血流逝了。朱莉看到显示器后停止了呻吟,脸色变得煞白,她放下我的手,低声命令我:“出去。”出去之前,我看了一眼她的脸。

她是知道的。

我用谎话瞒过汤姆后,把电话放进了包里。就算急诊室的医护人员听见我在撒谎,他们也懒得看我一眼。我敢打赌,他们肯定听过太多人给爸爸打电话时,把流产说成卵巢囊肿。

我伸手去抓杂志,缠着绷带的指关节一阵抽痛。想起我给朱莉买的衣服,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的紧身牛仔裤显得更紧绷了,难道我最近连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吗?我只记得她身上的文身,还有她对警察说的话“最后一次被侵犯在六个月以前”。现在七个月了。虽然我讨厌自己这样想,但我脑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她在撒谎,她在撒谎,她在撒谎。

也许是她忘记了,疏忽不等于撒谎,不是吗?心理治疗的目的就是诱导她讲出不敢讲的细枝末节,这些细节看起来和问题毫不相干,却让一切大不相同。所以她每周两次,每次一个半小时的心理治疗也是一样的了?所以说她把这些细节都讲给她的心理医生了?她把专业的心理医生当成了妈妈的替身,跟她倾诉了一切?也就是说,心理医生知道一切,掌控一切,能让一切真相大白?

没错,我突然惊觉,心理医生卡罗尔·莫尔斯一定知道一切!虽然作为一名职业心理医生,她不能跟我泄露病人的任何隐私,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经历了怀孕又流产,朱莉的健康遭到威胁,所以卡罗尔一定会想办法给我一些提示的。对于朱莉,她了解的事情远远超过我,但没关系,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为人父母,我已经经历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可以说朱莉现在跟我一样,我能感同身受。

又是一夜鏖战,走出医院时,天已经亮了,太阳正在升起,轻柔的晨光洒落在我们身上,仿佛在悄悄地提醒我们,更多的事情即将发生。此时的高速公路上还很通畅,我们沉默着行驶了一会儿。

“是押解我的护卫。”她主动开口,“在直升机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告诉你们,可能是因为——”她的内心在挣扎,“因为那次不算是真正的强暴。”

我没有说话,我在慢慢消化她的话,努力让一切变得更合理一些。

“我的意思是,那次是我主动的。我天真地以为这样他就会手下留情。我不想告诉你们,因为这令我感到羞耻。我以为——”她轻喘一口气,“我以为我怀不了孕。我的生理期自从——”听到这儿,豆大的眼泪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看到我的眼泪,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好吧,是从来,从来都没有正常过。”

我点点头。眼前的姑娘才二十一岁,却有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苍老。而我呢,四十六岁,长久的悲痛让皱纹过早地爬满了我的整张脸,永远都无法抹去。我们是那么相像。但她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我看到她盯着超声波诊断仪显示器时的表情了。

“我爱你。”我对她说。我说的是实话,发自肺腑的实话。然而在此刻,在这场流产后,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爱你”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谎言。

“妈妈。”她的声音透着绝望。

“我不会告诉你爸爸和简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朱莉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重新靠到座椅上。说了这么多,她无非就是想要我这一句话。她看着车窗外,我看着前方的道路,在秘密的小世界里,我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朱莉(一)

朱莉大叫了一声,在一阵绞痛中醒来。

电视节目还在无声地播放着,这是睡前那部片子,还是另一部了?客厅里只有朱莉一个人,汤姆在楼上。因为不知道把办公桌搬到哪里去,所以汤姆白天依然在她的房间里办公,这让她觉得紧张,但她不想说出来。迷迷糊糊间,她看到汤姆从楼上跑下来,站在楼梯口。

看着眼前的汤姆,她依稀记得那天他手里拿着一把枪,他把枪藏到哪儿去了呢?

“我听见你喊了一声,你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她开始梦见了卡尔,但睡着睡着绞痛感越来越强烈,梦也跟着越来越可怕。汤姆站在这里,她有些不自在,想不起来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只记得嘴里一阵恶心,还有黄色和红色的影子。怎么会梦到这些?她厌恶地甩掉这可恶的梦。现在她已经清醒了,腹部尖锐的疼痛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有些隐隐作痛。

“我去给你倒杯茶好吗?”

“我想出去走走。”开着空调的屋子里又冷又闷,简直令人窒息,她总是感觉硕大的窗子外面有人蹲在草丛里监视她。也许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监视她。“我可以开车出去转转吗?”

“你妈妈刚刚开车出去,简也把我的车开走了。”汤姆的反应倒是很快,朱莉知道汤姆对她还没拿到驾照就开车仍然不放心。“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她去办公室拿期末论文了。要不你再睡一会儿?或者再看个电影?”

朱莉把脚慢慢放到地上。“没事的,我只是出去走走。”

朱莉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她的腿还在颤抖,脚在抽筋。在看到汤姆一脸不放心的样子后,她强撑着说:“爸爸,我没事的,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请给我一点空间。我去换衣服了,好吗?”

汤姆点点头:“那我去厨房。”

朱莉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衣柜里陈列着好几排崭新的平底鞋和靴子,连标签和包装盒都没拆。这时候,她看到走廊那头简的床边有双破旧的高帮匡威鞋——简每次一进屋,就把鞋子随便踢到地上。朱莉一时冲动,走到简的房间,抓起鞋子。鞋子上有几个小破洞,简每次穿时都用鞋带在脚踝处多缠几圈,朱莉没有学简,她穿了两双袜子,仔细地把鞋带从第一个扣眼穿到最上面的扣眼,打了两个结。她得确保万一一会儿需要跑的话鞋子不会跑掉。

想到这儿,朱莉的腿抖得更厉害了。她从简的衣柜里抓了一件连帽衫,又突然改变主意,把连帽衫挂了回去。也许这会引起汤姆的注意,因为这明显不是她的衣服,她的衣柜里从来没有过连帽衫,只有开衫、运动衣和一些她从来没尝试过的衣服。逛街的时候之所以看中这些衣服就是因为觉得新鲜,不过现在它们鲜艳的颜色在朱莉眼里太过于花哨和显眼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挑了一件最不起眼的浅灰色开衫穿上。然后,她用力抬起结实沉重的新床垫,把藏在床箱和床垫之间的手机摸出来,悄悄地放进裤子的前兜里,用开衫盖上,希望别被汤姆看出来。

下楼后,朱莉轻轻地从汤姆身边走过,抓起新包,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晚饭之前我会回来的。”一打开门,室外的空气像热汤上飘浮的蒸汽,熏蒸着她的脸。每天待在汤姆和安娜冷气十足的房子里,都快让人忘了这是炎热的夏天。走出私人车道后,她赶紧脱下羊毛开衫,塞进包里。

一直等到出了小区,朱莉才敢偷偷地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开机。她很庆幸回来那天自己非常有先见之明,在按响门铃之前就把手机和身份证扔进了花丛里。也许是因为当时天气太热了,又走了太多的路,她竟然晕倒了,这完全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看到简站在走廊里的那一刻,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见到了夏洛特的幽魂。她更没料到自己会进医院,幸好医生单独找她谈话,没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别人。

当然,安娜现在算是彻底知道了。

难怪最近朱莉觉得虚弱无力,她还以为是自己没从伤痛中走出来。她一直在抵抗对卡尔的爱,强迫自己忍痛离开卡尔温暖的怀抱,卡尔温柔的眼神会让她沦陷,让她背弃自己。但现在她知道,自己陷得越来越深了,深到血液里、骨髓里乃至身体的各个细胞组织里。难怪她觉得被侵犯了,难怪她觉得被占有了。

好在卡尔没发现她怀孕了。

刚回来那两天,汤姆和安娜把她盯得太紧了,所以朱莉一直都没机会去找手机。不过在第三天,趁出门取信的工夫,她总算把手机捡了回来。谢天谢地,手机和身份证都还在,手机在遮阳篷下面没有进水,绑着身份证的皮筋也没有松落。朱莉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屏幕亮起,卡尔在屏幕上对着她微笑,他的笑容带着坚定的信仰和灼热的爱意,朱莉沉醉于其中不能自拔。因为这份爱,朱莉变得强大,强大到让她记起了自己隐藏许久的真正身份,强大到让她狠心离开卡尔。还记得离别那天,卡尔把她放在图书馆里看普通教科书,当看到一篇文章后,朱莉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离开西雅图前,朱莉删除了手机里的一切,但是她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卡尔,她总感觉卡尔好像还在身边。直到医生告诉她,她怀孕了,朱莉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当时想,等结束了这里的一切,也许她可以回去找卡尔。

朱莉知道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为她做出了选择。

朱莉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屏幕上的那张脸。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卡尔的身边——她的指尖轻轻地从卡尔的胸膛抚过,卡尔的手指缠弄着她的头发,他们躺在一起,卡尔静静地给她讲述他妈妈的故事:“那天,舅舅的大众汽车后窗映出妈妈苍白的脸,她有一头金色的秀发,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她最后看了一眼橱窗后面的黑皮肤小男孩,然后扭过头去,再也没有回来。”

朱莉明白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跟卡尔的妈妈一样,都是金发女人,而且因为有时候,人总是要离开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下了删除键。

删完后,她才注意到有一条陌生人发来的未读语音留言。她打开收件箱,按下播放键,刚听到声音就像触电一般扔掉手机,好像被什么咬了耳朵一样。还要删除多少次才能将卡尔从生活中彻底剔除?还要再心痛多少次?她再也没有打开那条语音留言,因为只听一个词,她就知道卡尔要说些什么,每次都是同样的话。卡尔用不同的号码给她打电话,只希望她能接一次电话。朱莉又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号码,突然震惊地发现这个号码居然来自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也许只是个巧合吧,卡尔是跟朋友借的电话。但他会不会真的去了波特兰呢?如果他真的去了波特兰,说明他正在沿着朱莉曾经的足迹寻找她,先从威尔那里找起。卡尔肯定先去找威尔,他早就想找个理由去见见威尔了,顺便把朱莉的东西都拿回来。卡尔一直觉得那段过去很重要,他好像洞察了一切的样子,他可能现在就知道一切了。一旦他沿着这个方向找下去,还有多久他就能找到她了?

看看这个小区,看看汤姆和安娜生活的环境,朱莉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到这里来了,更不敢想象卡尔出现在这里的场面。炎热的午后,小区里的路上空无一人,两旁是白色的马路牙子,她走在没有人行道的街道上,沿着弯弯曲曲的柏油马路绕来绕去。途经一座又一座房子,住惯了卡尔拥挤狭窄的西雅图公寓,这些房子在朱莉眼中可谓硕大。房子前面铺着漂亮整齐的草坪,上面种植着茂盛的灌木和美丽的秋海棠。在静谧的空气里,秋海棠好似手工绢花一样,一动不动。有些门廊前还立着门柱,给人置身农场的感觉。

朱莉循着马路上喧哗的声音走出了街巷小路,来到繁忙的大道上。汽车呼啸而过,朝她喷出热气,卷起地上的碎石打在她的脚踝上。这条大道上不仅没有人行道,连马路牙子都没有,泥泞的马路边只有一条两侧长满了马唐的狭窄小路,再往前,小路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杂草丛生的排水沟。朱莉路过一条商业街,街上是各种散乱的商铺:克罗格、奎克清洁公司、珍妮的礼品屋、五彩的冰雪皇后玻璃房。这条凌乱的街道最终通往公共汽车站。朱莉看了一眼候车亭,三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在等车,她们每人拖着一个装满瓶子的手拉车。原来是保洁人员。光是看她们拖着车的样子,朱莉都觉得后背疼。

路过一家麦当劳,麦当劳后面有一家店支着长长的蓝色遮阳篷,上面印着脏兮兮的白色大写字母店名:博比酒吧。朱莉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了,她朝着酒吧走过去。尽管这条商业街的所有店铺都是玻璃门窗,但博比酒吧的窗子外面镶着年头已久的胶合板,看起来里面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还营不营业。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想喝酒,想喝的话几周之前就来了。既然都走到这儿了,进去看看又有何妨?而且,她钱包里有钱了,也许买点酒,坐在马路边借酒消愁,肚子就不会那么疼了。

现在是下午,酒吧里的酒鬼并不多。他们都坐在门口,跟吧台后面的卷发女酒保聊得热火朝天。女酒保一边站在菜板前挤柠檬汁,一边哈哈大笑,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朱莉的到来。朱莉靠到吧台前,酒保突然止住笑声。

“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可爱?”她斜着眼睛看了看朱莉,“想来这里工作?你得先满十八岁才行。”

“一杯科罗娜,谢谢。”

女酒保大笑起来:“那你先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呀,小可爱。”

朱莉翻了翻新钱包,拿出一张驾照,告诉酒保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就在她递出去时,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这是一张真驾照,驾照上的人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如果被人发现这是偷来的,朱莉会惹上一身的麻烦。

女酒保仔细看了很久,抬起头来盯着朱莉看了看,又低下头看她的证件,问道:“默西迪斯·罗德里格斯?”她把音节拉得很长,好像第一次看见有人叫这种名字。

“默西。”朱莉脱口而出。最后一次用这个名字时,朱莉还留着一头棕色短发,虽然现在头发不一样了,但博比酒吧里面灯光昏暗,所以不要紧。而且她的宽颧骨和蓝眼睛与证件照上的人看上去非常相像。默西,默西,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注意表情,你要表现得像默西。

几乎就要过关了。朱莉能感觉到女酒保在做心理斗争。可就在这时,酒吧里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贝弗”,女酒保紧张地转过头去,等她再转头回来,仿佛换了一副面孔,态度变得坚决起来。“抱歉,女士,”女酒保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你看起来不像二十四岁,而且这张证件是过期的。没想到街坊邻里的,还能发生这种事情,看来以后我要当心了。依我看,你是逃课出来的高中生吧?”贝弗把证件扔到柜台上,催促朱莉赶快离开。

这座该死的城市。还没走出十条街区的距离,朱莉就已经在汤姆和安娜的家附近亮出了一张假证件,还被人家识破拒绝了,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她从柜台上抓起证件,塞进口袋里。

吧台前面的两个男人一直盯着朱莉看。有个男人在一边喊:“好啦,贝弗,你最善良了!”

另一个男人赶紧接话:“她已经成年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能数树木的年轮,也能看女人的年龄。”说完放声大笑。

现在朱莉真得赶紧走了。也许是出于一瞬间的直觉,她拿出手机,拨出一串电话号码,这串号码是汤姆和安娜让她记下来的,她记在了一块碎纸上,一直保存在包里面。

“你好?”电话那头的人一看是陌生来电,带着疑问的语气。

“嗨,简,我是朱莉。”

“你在哪儿?这是谁的电话?”

朱莉看了看窗外,看到马路对面的招牌。“我在家附近的星巴克,电话是我跟人借的。是这样,我想出去透透气,爸爸妈妈犹犹豫豫的,你能载我去吗?”

“你是在纪念大道上的星巴克吗?”

“是的,我得挂了,借我电话的女士跟我要电话了。”

“我正在朋友家,几分钟后就到你那儿,等着我。”简挂断电话。

朱莉用力甩手关上酒吧的大门以泄愤,但门还没合上,就被门框上十五厘米厚的气垫给反弹回去了,匆匆过马路时,朱莉还听得到酒吧里面酒鬼们嘲笑她的声音。

十五分钟后,简开着汤姆的路虎驶入星巴克的停车场。简摇下车窗,对着朱莉说:“鞋子很漂亮。”

“谢谢。”朱莉低头去看,才记起自己穿的是简的匡威鞋,“我的意思是,没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

“没事。”近距离看着简,朱莉心想,尽管也是黑头发,也留着刘海儿,但简其实并不属于甜美范儿。简长得更高更壮。

“妈妈给我买的都是平底单鞋,”朱莉再次道歉,“我只是想找一双适合走路的鞋子。”她拉开笨重的车后门爬进去。

“我说了没事的。”仔细观察简的脸,尤其是她微笑的时候,朱莉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从来都没有离家太远过。当然读大学除外,尽管从休斯敦到西雅图横跨了半个美国,但是它们之间的距离所用的时间还没有一条公交车路线的时间长。如果你再继续观察简的鼻环和眉环、文身(两个小文身,一个在肩膀上,一个在屁股上,安娜毫不知情)还有头发(前面那缕淡绿色的头发肯定是她自己在家染的,一头黑发一定是在美发沙龙漂染的),你就会发现,这个女孩平常一定不需要坐公交车。

朱莉后悔上次把头发染色了,刚开始看着还非常柔顺光滑,但是现在的发尾乱糟糟,肩膀下面的头发开始折断褪色。更糟糕的是,头发的本色已经开始在发际线显露了。要不是现在需要扮演好朱莉的角色,她可能也就对这金褐色的发根置之不理了。

她可不想成为金褐色头发的女孩,她想成为朱莉。

简有些不耐烦地用车钥匙敲打着方向盘,问朱莉:“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想把这些都剪了。”朱莉抓起一小缕分叉的发尾。

“现在就去吗?”

“是啊,现在就去。或许再给头发染个颜色。我想你肯定知道去哪里做头发比较好。”

简看起来兴致盎然。“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就在蒙特罗斯大道上。你想染什么颜色?”她转了一下眼珠,一副机灵的样子,“最好不要染成黑色的。”

“我也没想好,也许红色吧。”朱莉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也许红色能带来好运,在“黑玫瑰”的时候,她就是染了红发之后才开始赚钱的。而且,她觉得自己开始慢慢转变,变得越来越像金发的朱莉。在扮演朱莉之前,她曾对比过照片里的失踪少女和镜中的自己,但当她真正在安娜、汤姆和简的面前扮演朱莉后,有什么东西悄悄发生了改变。透过他们三个人的眼睛,她看到了朱莉的天真无辜,这让她觉得紧张不安。尤其是安娜看她的眼神,好像把她当成瓷娃娃一样。

“太好了,那我们就赶紧去吧。”就在朱莉胡思乱想时,简已经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从侧面看去,简坚毅的下巴上有几颗被遮盖住的小痘痘。朱莉心想,安娜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不过简倒是容易对付,应该先从简这边入手,而且简最大的好处就是总能替她将安娜挡在门外。

朱莉知道汤姆的路虎是一辆舒适的座驾,但她不知道原来坐这车竟可以这么舒适,尤其是简来驾驶的时候。车子朝城市驶去,简驾轻就熟地开着车子在有四条车道的维特美路上穿梭。旁边一会儿开过来一辆贴着防晒膜的硕大黑色雪佛兰,一会儿开过来一辆封闭的多轮卡车,一会儿开过来一辆简直可以变身为机器人的炫酷悍马,相比之下,她们的路虎也变得矮小起来。开了一段距离后,又驶过来一辆银色的敞篷车,像一颗即将被太阳烤化的子弹。她们经过一排排公寓,又经过一幢幢亮闪闪的办公大楼,大楼底下精心修剪的灌木和棕榈树给了建筑物绵长的亲吻。大楼在发光,绿色的树木在发光,就连挂在弧形架子上的路标都在发光,一切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你能想象风雨商业街廊这么多年的变化有多大吗?”

简的声音有些低沉。朱莉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刺痛,提醒她跟简共同回忆那些不能忘却的记忆。

“是啊,我知道。”

“你还记得有一次妈妈开车把我们放到这里采购圣诞礼物吗?”

“我也在回忆那次圣诞节。”

“我当时觉得我们两个太厉害了。”简一边说,一边盯着前车的尾灯。绿灯亮了,她们跟着车流缓缓挪动,看来还得等下一个绿灯才能开过十字路口。“我当时觉得我们已经长大了。你那时候在读六年级还是七年级来着?因为——”她想了一下,“因为我那时候读四五年级。我们中午在美食街买了薄煎饼。你还记得我们用一个小时分头行动给对方买圣诞礼物吗?那是我那天最高兴的时候了。我们行动前把手表调成一致,约定一个小时后在面包店门口会合。”简大笑起来,“为了不让你猜到我买的是什么礼物,我当时特意原路返回,让你猜不到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印象中我是从克莱尔之类的饰品店挑的礼物。”

简的声音在耳边响个不停,但朱莉的注意力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拉走了。男孩穿着T恤衫,松松垮垮的蓝色阔腿牛仔裤上绑着一个链条包,看起来很沉的样子,男孩正在大步穿过那还能勉强被称为“人行道”的人行道,至少比马路旁边的排水沟要好走多了。他乱糟糟的棕色头发长长的,每走一步,头发就垂下来遮住他的脸。这么热的天,他的小手却一直插在口袋里。走着走着,前面遇到了路障,小男孩被夹在了灌木和弧形架子之间。只见男孩一只手提起宽大破旧的裤腿,抬起一条腿,大步跨了过去,就像动画片里提着裙子跨过水沟的小姑娘。

“朱莉?”简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朱莉这才注意到车里的音乐声被简调小了,简正在问她问题,“你还记得吗?我们分开的那一个小时你去干吗了?”

“我去试了舞会礼服,过了一把公主瘾。”

“哇,”简笑了起来,“难怪我最后收到了沃尔顿书店的礼品券。”

朱莉哪儿还有心思去理什么小男孩呀?这可是跟简拉近关系的绝好机会,她跟上简的思路。“我以为你喜欢读书!”

“那你可以直接给我挑一本书呀。”尽管简还在笑,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忧伤,“你知道的,发生了那些事情后,礼品券就再也没派上过用场。”

绿灯再次亮起,这一次她们勉强以龟速开过了十字路口。还在马路旁的灌木丛中艰难前行的小男孩已经被她们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从后视镜望去,他几乎是静止的。

朱莉转过头来对简说:“这样吧,把车停在路边,我去给你买一本最新的畅销书《保姆俱乐部》怎么样?这本书估计都卖出一万册了。”

果然,听到朱莉的话,简又大笑起来,把车里的音乐声调大。

简把车开到蒙特罗斯的一个美发沙龙前,沙龙二楼是文身工作室。她们下了车,简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这里才能让她找到家的感觉,才能让她觉得休斯敦是她的城市,而不只是她短暂的落脚点,不只是她父母居住的地方。不过让朱莉觉得可悲的是简内心莫名的骄傲感,好像这个地方很难找似的,好像除了她,就没人能够在半小时内走进一座城市,找到城市里的艺术家、同性恋、瘾君子和文身工作室似的。

沙龙里面客似云来,柜台后面的女理发师看见朱莉走进来,说她可以先给朱莉染发,等着头发上色的工夫再给下一位客人剪发。于是朱莉坐在椅子上准备染发。理发师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露出一脸嫌弃的样子,赶在理发师批评她的发根之前,朱莉率先开口:“剪短,染红。”理发师跟朱莉在镜子里对视了一下,说:“好的,亲爱的,我去拿样册。”很快,她就拿回来一个大活页本,每一页都贴满了两三厘米长的头发样本,像小马柔滑的鬃毛,要么就是染完发的姑娘们留给她的纪念品。朱莉指着其中一缕头发,理发师会意地点点头。“哦,确实,八号色非常适合你。”说着,她走到后面调色去了。

简站在朱莉身后,看着镜子中朱莉的脸,说:“妈妈看到后肯定会大惊小怪的,不过我觉得红色配你一定棒极了。”

“我染头发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看会儿杂志喽。”简耸耸肩,表现出一副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看来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了。不过,朱莉知道,当你染头发时,只要能把妈妈赶走,赶去哪里都是极好的。

这让朱莉想到一个赶走简的好主意。“你可以上楼啊,趁着等我的工夫文个身。”

“你以为我很有钱吗?”

“你不是有信用卡吗?”

“我的信用卡跟妈妈的是连着的。我这边一刷卡,她那边就会显示账单的。”

听见简这样说,朱莉突然非常想出钱为简文身,另一方面她也确实得把简赶走,免得一会儿理发师提起她发根的颜色被简听到。

朱莉指着地上安娜给她新买的手提包说:“妈妈给了我两百美元,你为何不用这个钱上楼去文身,然后用你的信用卡给我买单呢?”

简有些犹豫。

“你不是早就想好下一处文身文什么了吗?别告诉我你没有。”朱莉一眼看透了简的小心思。

“我想在左手无名指上文出得克萨斯州的轮廓。”简大方承认。

“那就文啊!”

“妈妈会看到的,”简拿不定主意,“我想还是等到——”

“等什么?等到你三十岁吗?勇敢点儿,做你自己。”

可以看出,她的话起作用了。“你自己一个人做头发没问题吧?”简一边问朱莉,一边伸手去拿手提包。

“当然了,我可以看杂志啊。”这句话倒是真的。以前卡尔把她放到图书馆准备普通教育水平测试时,她就经常把杂志夹在塑料文件夹里,看得聚精会神。有一次她甚至偷偷把一本《美好家园》杂志带进了女厕所,撕下了其中的一页,那一页上面印着松软可口的白色蛋糕,被金银色的圣诞饰品环绕,把它撕下来不是为了上面的食谱,只是因为喜欢这张图片。如今,那张图片早就皱成一团,不知道被丢到泽西村的哪个垃圾箱里了,一并不知所终的还有她的鞋、镶着小马挂坠的廉价金项链、装满纪念品的双肩包。她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全身上下唯一的财产只有——

朱莉猛地一惊,迅速倾身向前去抓包,但太晚了,简已经在翻她的包了。还没等她说“把包给我,我给你找”时,简就已经把钱包拿在手里了。钱包里有一沓刚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来的二十美元纸币,简正在数钱。朱莉迅速坐回去,暗暗期盼简没有注意到钱包里的身份证件,没有注意到手提包内袋里的手机,也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忐忑不安。

不过简只是看着手里的钞票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就迅速上楼去了。

简刚一上楼,理发师就回来了。她穿着黑色的围裙,一只手拿着满满一碗红色的染发膏,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刷子。“染完一定会非常漂亮的,相信我。”理发师自信地跟朱莉保证。朱莉向后靠在椅背上,她相信,她真的相信。理发师将冰凉的染发剂刷在朱莉的头发上,说:“我们得先从你这乱糟糟的发根染起。”理发师一边染发,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如果发现客人不爱讲话,好的理发师都是这样。听她说着说着,朱莉插了一句话:“我妹妹跟我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大家都以为我们不是亲生的呢。”

理发师让朱莉稍稍低下头,朱莉在盯着地板的工夫,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从到达休斯敦第一天就开始困扰她的事。从塔吉特百货公司到心理治疗中心,从博比酒吧到路上简非要停下来买点心的红砖房咖啡厅,再到这家美发沙龙,不管走到哪里,这件事情都搅得她心烦意乱。朱莉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整个城市像是个舞台背景。她低着头,从眼前的大镜子里看到桌子下面,周围的客人们都把脚搭在脚凳上,排成一排,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儿了,是鞋子。

穿皮鞋的将皮鞋擦得锃亮;穿锐步运动鞋的,连鞋底都是青春靓丽的荧光黄;再看,那白色的金利来皮凉鞋穿在涂着鲜亮指甲油、精心修饰过的美脚上面,透着高贵和优雅,所有人的鞋子都是崭新的。朱莉回想了一下过去几周里,家里一排排的人字拖和皮靴,连一丁点儿的磨痕都没有,像新的一样。朱莉又低头看看自己,黑色的理发围布下面,她的一双脚踩在银色的脚凳上,这时候她才发现,简的匡威鞋虽然破了,但穿起来却依然舒服。一个小洞在右脚趾处,一个在右脚趾旁边,还有一个在脚后跟,并不影响穿着,真是破得恰到好处。朱莉以前也穿破过鞋子,但不应该是鞋带下面的帆布先磨破吗?不应该是脚后跟处先裂开一条缝吗?而不是鞋子表面出现整齐的椭圆形小洞。而且鞋子穿久了,橡胶底不是应该变得特别薄吗?走路的时候不是应该硌脚吗?原来简的鞋子根本就不是磨损,而是故意做旧的。

朱莉在心里想,这座城市里有两种人,一种是像她和那个穿着邋遢牛仔裤的小男孩这样的,一种是坐在SUV里面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前一种人的鞋子每天只能徒步行走,他们的鞋子早已被杂草、泥土、马路上的沥青染了色,经历着磨损、汗湿、变形的一生;后一种人每天在户外行走的路从来不超过二十步,他们不需要走路去公共汽车站,连去便利店都要开车去,他们的鞋子从来都不会穿破。

这一刻,朱莉特别想把这座城市的事说给卡尔听。

但朱莉不想跟简讨论这个话题。简从来都没走过远路。简总是能找到各种办法反抗安娜和汤姆,但在走路和开车的事情上,却从来没有反抗过。

理发师抬高朱莉的下巴,朱莉头朝上盯着天花板,暗暗为简祈祷,希望她文身的时候能少一点儿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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