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姑娘当真以为,母后对你与襄王之事,一无所知么?”
安景行言罢,走回案前拿起虎符示与夏南秋,道:
“顾萧堂执意将虎符交付与我,他亦知此时掌虎符之人势必要给襄王一个交代。实话与栽赃陷害他都不愿说,只好让本王来说,不但一箭双雕,来日事情败露则尽是本王之过,他大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本王如何给秋姑娘一个真相?”
“可你毕竟是皇子……”
“朝中何人将我当皇子?”安景行粗鲁地打断了夏南秋的话,深吸一口气背过身负手而立。夏南雁上前握住他的手、偎在他肩头,如是许久,他拂开对方,叹道:
“秋姑娘比本王更清楚,不论是端王抑或母后,均非你我之力所能撼动。”
夏南秋默然。
她在帝后身边行走,却从未真正信任过陈氏。世人传颂帝后端庄持重,贤德仁慈,与帝子相濡以沫多年,从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唯有她知晓,宸王的跋扈由谁教唆,丽妃失宠由谁挑拨,段昭仪又是因何与六宫离心离德……
陈氏的手腕有多硬,心有多狠,就连枕边的安怀信都不知道。
夏南秋的富贵荣华倚仗陈氏,她更惧怕陈氏——那才是最毒妇人心最好的印证。六子夺嫡,俱传言端王最善,襄王最狠;可襄王狠,左不过要害昭王的性命,又何及陈氏十分之一呢?
帝后若要杀人,必先令其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蒙受奇冤,却还求死不能。若如安景行的猜测,是陈氏要害襄王,又岂会这等良善留他全尸,更为其谋了一个战死沙场的美名?
夏南秋不知该信谁。
安景行言之凿凿,似乎也没有必要欺瞒于她。而顾萧堂近日态度的确可疑,襄王之死,他决脱不了干系。
“长姐。”夏南雁见安景行着实为难,便转而望向她,主动开口道:
“事已至此,与其非要求个真相大白,不如班师回朝之后,看顾萧堂如何禀报此事再做打算。”
“雁儿此言,着实风凉。”
夏南秋苦笑一声,未防泪水夺眶而出——她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
“你与昭王,我与襄王,恩断义绝!那时我当你是气话,不想,竟是真的。好……好!”她颤抖着抬起手,食指划过夏南雁与安景行,“我苦苦哀求你夫妻二人,你们却如此绝情!”
“长姐我没有……”夏南雁企图解释,偏又听夏南秋道:
“雁儿,我不怪你。襄王届时要害昭王,眼下昭王不愿助我,尽是报应!但你二人且记着,往后,形同陌路!”
她说完负气而去,夏南雁拦不住,安景行不想拦。
“王爷要我稳住长姐,又为何不能顺遂她心愿?”夏南雁两手空空,亦不再想牵安景行的衣袖了。后者侧目望了望她,复别过头不答。
她便自顾继续道:
“姐姐只知你是昭王,不知你是骁瘟。昭王胆小懦弱,自然不敢杀襄王。那么,骁瘟呢?”
“你在怀疑我。”
“不敢!”夏南雁说得斩钉截铁,旋即瞥了那虎符一眼,又道:
“可我想不通,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恨襄王,哪怕你当真杀了他,也该与我说实话。”
“我若承认是我杀了他,你可会与夏南秋联手置我于死地?”
安景行闻言转过身,两手死死锢住她肩膀。他眼中似乎有些许期待,但更多的是绝望和无奈,如一方深潭,淹没了所有的喜怒哀乐,留下的,只剩苦楚。
纵使夏南雁不提,他也清楚,鬼域这件事一定会令她耿耿于怀。不论他们经历多少生死,看起来多么的恩爱,骁瘟这个身份,都始终是她的心结。
毕竟骁瘟的罪恶罄竹难书,他在江湖之中臭名昭著,传言早已把他刻成了一个魔鬼,一笔一划都再无法更改。
偏偏他又是怯懦无能的昭王,在朝中一文不名,任人欺凌。
而夏南雁念念不忘的,则是五年前温润如玉的少年,他瘦削清冷,不善言辞,眼神清澈如涓流,心思剔透似澄镜。
夏南秋所言不虚。他们好似从来都夫妻一心,即便赌气都能渗出蜜来。唯有他们自己清楚,彼此之间存有多少芥蒂,又隔了多么山高水阔的距离。
“王爷,你可知秦都岭一役,襄王竟要将你活埋……”夏南雁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艰难。她兀自消化着满腹委屈,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她清楚安景行最怕她的眼泪,从来不问缘由、不论对错,倘使她伤心难过,他就能既往不咎,一心只为消她的愁苦。
可这一回她想论个对错,想听他的真心话。纵然,并不多么动听。
她抿了抿唇瓣,继续道:
“他命人把你的坟墓都开好了,你可知,我有多痛苦?可是……可是我自知人微言轻,唯一能做的,是陪你一起,埋在黄沙里……”
“雁儿……”
安景行百感交集,他讶异且愧疚,不知从何说起。夏南雁不着痕迹掩去一抹泪光,朝他摇摇头:
“都过去了。我只是……只是很想告诉你,我的确动摇过,但我能看见你的心意,昭王也好,骁瘟也罢,你始终待我如初便足矣。你可以责怪我意气用事,可你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是我错了。”安景行探身拥她入怀中,依稀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该有多难过,藏着眼泪还要把这些话说与他听。“我的雁儿待我这般好,我却如此不知好歹,往后……”
“我只求你一件事,往后不论你作何打算,都要与我说实话。”
夏南雁贴在他耳边,深深浅浅的呼吸刺得他几乎理智全无。他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一声“好”,却又生生拗成了一句“恕我不能”。
怀中人儿终究慢慢地、轻轻的推开他,抽身出来。香腮泪痕依稀,双眸红意涟涟。夏南雁凝望着眼前人,渐觉陌生无比。
她与月神孟婆之流其实并无分别,个个都在他眼里,被他呵护疼爱。却未有一人,在他心里。
秋风又起。
吹落了枝头鸟,吹散了南归雁。风无情过不留,月无情弯如钩。北风残月,狂沙里,边角连营。
世事如人,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