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孩子的想象里,一棵大树一定是一个正面角色,因为坏人总是要忙着去做坏事的,而一棵日日站在那里的大树,春天来了懒洋洋地伸腰,暴雨中放肆地招摇,大概是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的。
在我的家乡,泡桐树极易成活,又生长飞快,所以随处可见,却总被乡亲们嫌弃难成好木料。我记得自己小时作文,也常把它当作“珍贵的东西总是慢慢成长”的反例。但生而为树,谁还不能按自己的主意傲娇地生长了?年年发芽开花,年年绿荫如盖。炎热的夏天,谁家门口的泡桐树伞撑得大,谁家门口就是大家的聚集地。
夏天歇晌,卖西瓜的商贩正好趁着午休串巷,载满西瓜的四轮车停在村子中的一棵大泡桐树下,老板这个时候吆喝几声,树下玩耍的小孩就会各自回家叫醒大人。等大家聚到树下,老板又不知啥时候借了谁家的菜刀切开了一只瓜,中午的燥热和困倦便在甘甜的西瓜和清凉的树荫中一扫而光。妇女们上车给自家挑瓜,男人们聊聊这会轮到哪家灌田,除腻虫啥农药比较管用,或者跟老板谝邻村的八卦。孩子们吃完手上的西瓜,就等着帮妈妈把挑好的抱回家,一趟趟欢腾地跑,聊完天的男人们扛起装满的蛇皮袋,回家前再交流下待会吃什么花样饭。如果不刮风下雨,这样的场景几乎两三天就会上演一次。
结不出果子,长不成好木料,那就落下一片绿荫,总会有合适的活法。
我家邻居门口便有这样一棵极有号召力的泡桐树,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个六七岁的小孩才能合抱。当我爷爷和邻居家的爷爷蹲在树下各执小石子和小木棍“对弈”时,路过的老大爷都会凑过来观战,还会轮流上阵。各自的小孙子小孙女们也会因为要找更好看的石子,折更合适的木棒而忙的不可开交。我那个时候是看不懂的,我只知道爷爷总能赢,等我稍微长大点能看懂了,爷爷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2010年盛夏刚过,我熬过高考去外地读书,便再没见过那样浓郁的绿荫。有一年春节来的比较晚,寒假回家的时候,满村的都点缀着泡桐花,安静繁茂,但那棵能盖到马路对面的泡桐树却已经被砍掉了,树下也不会再有相约对弈的老人。
在外求学七年,曾经的人和事都在一件件地逝去,每每想念家乡和亲人,心里都会有一阵长久的落寞,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便无论如何也要留在离家乡最近的城市。后来,我遇见了我的先生,他说,在他上初中的时候,他家门口就有两棵很粗的泡桐树。那时候他家里很窘迫,村里的有人打趣他和他哥哥,那两棵树是给他和他哥哥娶媳妇的,一人一棵。现在想想,真的应了当时的那些话,先生和大哥都已成才,各自的家庭也都开始茁壮的生长起来。先生那个时候还小,自小便在这样的话语里养成了沉稳自重的性格。公公和婆婆苦打苦拼地帮两个儿子在省城付上首付,又帮开始带孙子。每次看到婆婆和左邻右舍大声说笑,公公不声不响地把家里的物什都收拾妥当,我总会想,懂得十年树木的人家,也一定深谙百年树人的道理吧。
爷爷离开了,但被爷爷爱过的孩子们依然会努力向阳生长。抖音里,婆婆正抱着小孙女“啊…啊…啊…”地对话。就像泡桐树的树根在来年都会萌生出新的枝芽,泡桐树下的生活总是蒸蒸日上。春天泡桐花开了,没有如织的人群观赏,因为它早已和平常人家的生活密不可分,早已融入无止境的生命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