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沐。”
“啊……未染兄。”这青衣小生放下扫把,有些无奈般看着余施。“小生方才扫完的落花……”他似乎有些怜惜那些被余施粗暴踩乱的桃花。
余施看着满地的桃花瓣,哑口未言。
“下次就不要翻墙了啊。”顾舟擦了擦汗,瘦削的脸颊被浸湿。“被人看到的话,你名家学派的潇洒可就没了。”
余施点点头,便拉起顾舟的衣袖。
“未染兄?这是做甚……”顾舟被余施拉到院门外。“小生的花瓣还没扫完,还有些公文没有……”
余施没有理他,突然想起来不能带着他翻墙,又径直朝那方开朱门走去。
未几,顾舟被余施跌跌撞撞带到嘉许酒楼。“未染兄,这嘉许酒楼,小生可……”
可吃不起啊。
“嚡,自有人帮子沐付了账去。”余施终于开了口,找了个大厅说书的附近方木桌坐下了。
倒也风流,顾舟摇了摇折扇,随了余施去。
“……话说那苏妲己啊,并没有归西啊。”说书人忽高忽低的声音让人分辨不清。“女娲还是慈人肠儿,放了她化个小狐,丢深山里历练去了。相传,只要有一个凡人……”
“未染兄,这说书的好生无聊……”顾舟转着茶杯,正欲说话退了。
余施刚要回答,抬眼看到大门门槛跨过两人,华衣风流,跟余施、顾舟的清雅形成了很大的差异。
“佳兄,徐兄。”余施把二人请上座,拉过顾舟“这是顾舟,字子沐。”
“这是卫佳兄,字银。”左边雪色直襟长袍的男子倒也斯文,与顾舟敬了杯茶。
“这是卫徐兄,字涤。”
右边高大潇洒的男子大笑两声,抱了拳,自熟叫道“顾……”
“称子沐便好。”意识到是一场闹剧,可能才刚开始,却也不提走了,索性坐下了听无聊的说书板子。
卫银邪邪一勾唇,把弄着一青笛,无意开口“余施,今日嘉许酒楼的说书可不怎么样啊,像似女子般忸怩呢?”卫银小指敲了古木桌板三下,面前的茶盏有几滴溢出来到木桌上,是对着顾周。
顾舟看了看,也漫不经心敲了两下,却是也用的小指。自顾自讲话“小生不应无礼才是。”
卫银稍微有点不自然,呷了两口茶往楼上张望。
这人,真好玩儿。
许久,终于结束了老套的说评书,顾舟看了看余施,腼腆轻笑却是丝毫不疑。
这猴性子的向来耐不了多久,带着一众人往楼梯上走,本欲去唱歌的姑娘们的化妆间,又碰到了那说书的。
青纤白指擦过顾舟的衣带,这楼梯,细窄地容不下少年郎的情。不经意间带动一剪波澜。
顾舟一猜肯定是余施带着卫银他们又去惹什么事或者找什么戏子姑娘了,无心插柳。
“余兄,我回去了。”余施看到顾舟称呼也变了,心里突然一跳,倒也看着他走了。
“誒呀,莫要管那无欲无心人。”卫银打了圆场,三人不知又干什么“大事”去了。
这是任何文字都不能让人感受到的吧。顾舟多年后提笔这么想。
也是青白色的幂蓠,乌发素手,那么刚好,巷陌中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衣衫颜色相同。
轻纱纷飞,惊鸿。
她一笑,漾起千万条波澜一样,清清浅浅的。
他觉得天上的宫殿是为她而开,他头顶的阳光是为她而奔。
“姑娘……”他轻念了一声,这十多年来恪守的君子之礼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抛掷脑后,干净的眸子闪了闪,他……摸着胸口,这是真的……
追过去吧……
追过去……
他又突然清醒过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清朴无欲的顾舟。
这是怎么了啊。
他甩甩头,摇摇晃晃想逼着自己往回走。
“公子……?”
“公子……?”
“公子……?”
声音如云涌,幻了眼前人。
————
“子休?”入目是余施的眼睛。
“喏,粥。”余施指了指那碗菜粥。“你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了,我家又太远,只能委屈委屈了。你这个第一穷鬼书生的名号还真不是盖的。”
“我躺了多久?”
“十来天吧,我看看……”余施一掐指,“十七天。”
十七天……如十七年。
“余施,你今年多大啊。”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年方十八吗?”余施把粥舀凉。“虚岁十八。”
“那个卫银……?”余施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顾舟说话,自顾自转悠。
“余施!!!!”
“怎……?”他早已习惯了他的大惊小怪,帮他关好了窗。
屋子外的小小桃树飘了花瓣过窗,清风微抚,那碗粥已经快凉了。
“……”顾舟呆滞了许久。
“罢了,只是做了个梦。”顾舟拿起碗勺。
“魂儿都丢了还做梦。”余施却也没说什么话,就在那看着他斯文地吃完。
顾舟微叹,蹙眉盛两碗汤。
还没开口,余施便捧着碗底喝了些许。
或许这天下只有他能习惯他了。
顾生。
孤生。
一魂孤生。
“未染兄。”
“嗯?”余施放下汤,微微抹了唇角。
“我方才……有看见……”顾子沐顿了顿,仰着看那棵桃树。
余施也没说什么,一时间,四方庭院静的出奇。
“不过是看见一个姑娘。”
余施把杯箸铜器都收了,索性跟顾舟坐一张床上聊着。
“嗤。”余施垂眸轻笑。“你这脑子是哪天开窍了?”余施拨开他耳垂边上散乱的发,很小心地梳。“做了什么梦?”
顾舟没有答。他也不知道。
顾舟的住所外面就是一条长街,人群熙攘。连余施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一个清心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余施,陪我走走。”
“好。”本以为他只要在小庭院里走走,毕竟顾舟一向不喜那别处繁华。谁料他套了一件宽袍,长街的尽头方向走去。
嘉许酒楼的方向。
不过一想到自己穷的叮当响,再加上那时并不知那位女子是居何位置,顾舟很快就否了脑中这个大胆的想法。
“余施…”他声音清浅。“我想喝酒。”
余施愣了愣神,也只是应了一句好。
他们俩在街上走,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顾舟在前面,余施在后面。
“温两壶酒。随便配点什么小菜就好。”顾舟吩咐着。小二一边应和一边找了个位置让他们坐下。嘉许酒楼还是一如既往地宾客满座。
“这里的戏很出名吧。”他问余施。
有一个台子在二楼楼阁上搭起来了,一时间吆喝声,猜拳声,高谈阔论的声音也都涌来耳边。
“放心,是我们这最出名的了。”余施给他斟满酒,两人都没喝。“不过最近好像来了个新的人,说的不怎么样。你要想看看热闹,要不带你去看看人家投壶下棋?”
“我挺想听的。”
见顾舟执意,余施也没得办法,只得一边聊着一两句天,一边吃菜。
顾舟的话少得可怜。他今天跟他在一起,就跟和平时随意应付别人的话语一样。余施没见过他这样。
出来了。讲故事的那位出来了。是老一辈的说书人。那长胡子的老先生说话九曲回环,荡气回肠。
顾舟忽的笑出来了,看向窗外。“余施,咱们去看人家下棋去。”
他念他的名字好小声。
余施抬头看着他,也不说话了,只默默随了他去。
桌上的酒壶从滚烫的变成了凉的。一口没动,管什么琼浆玉酿,反正没有天上人间,只有身前功名眼前人。
“来来,赌大赌小呵。都给我往死了押。今儿不赢光,老子不回家。”
棋桌走两步附近就是个小赌桌。说是赌桌,其实也不过是押人家逗蛐蛐逗鸟罢了。很多人都知道,这家酒楼的老板娘,素来最是厌恶有人在酒楼里开赌。
如果在这里开赌,哪怕你是天王老爷,这儿的掌柜都会请你出去。毕竟前几年,刚上任的县令大人穿私服来这里赌的时候,恰巧被老板娘瞧见,认出来了,报上去让管治安的一顿拳打脚踢。等后来巡捕知道那位是新上任的县令时,各方的脸色都不大好。
赌桌靠窗,可以听到楼下外面有人在玩投壶和击剑。
顾舟看了看棋桌,是有人在玩六博棋。
很难的一种玩法,难到他自己都看不出对方想做什么。有一个青衣披衫和一个灰衣纹束腰长袍的两个人在角逐。
青衣的落子行云流水,每一步棋都不假思索,可是实在是让人看不出他想做什么。
各六子,黑白棋,厮杀如狼。
灰衣手中的棋倒是不紧不慢,好在大家都看的懂每一步所布的局。虽然随意简单,但是环环紧逼,步步为营。
险,险,险。
顾舟打破了安静诡异的氛围,随随便便地就拿出一个布币,放在桌上,推向青衣那边。“我赌这位赢。”
众人如梦方醒,从棋局里的天仙般如梦方醒,有顾舟带头,各自纷纷押了阵营。
“公子,您那步棋不是可以右移?保准靠一个保平。”他借着谈论棋局凑近了青衣。青衣把棋子落在左边的棋位,那个位置正与顾舟刚刚指的位置相对。
“呵,你倒是可以啊。”顾舟小声在青衣耳畔念叨。不远不近,一个很舒服的距离,却让旁人听不见,让眼前人心痒痒。“好久不见。”
“可以了子沐。”余施已经站在一旁良久没说话了,见顾舟转头看向他了,很自然地笑了笑“不回去吃饭吗?明天再来吧。”
“嗯。”顾舟随了他一同走出去。他也没看谁赢了,青铜的布币进了青衣的口袋。
他一想,前尘往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