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敌人被火光瞬间烧成灰烬,墨脱村长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神啊,比太阳更加耀眼的萨拉贡啊,我终于见到您了。”
黑潮族的男人们纷纷扔掉手中的武器,四指并拢与拇指形成45度夹角,接着双手合十在前额拼成一个三角形,之后他们凝视三角,口中默念祷词,重复念过三遍后俯身跪地,这是黑潮人信仰的三月教对众神表达感谢的礼仪。见到自己的男人为神而屈膝,黑潮族的妇女们也放下怀中的孩子,跟着做起了同样的动作。乌鲁克兄弟跪在阿达妮丝身边,一言不发,默默祈祷。
良久之后,众人起身开始清理战场。桑杰和盖坦将奥林人的战马集中到一起,至于那头桀骜不驯的雷霆兽,因为怕它额头上的独角再伤人,被盖坦用弓箭结束了生命。高大健壮的亚瑟抱起受伤的族人置于马背上,又让同伴牵着马儿往村子走。
伤者安顿完毕后,亚瑟开始清点死者,算上迪米一共十三人,五男七女还有一名儿童,他同样将血肉模糊的尸体置于剩余的马匹之上,离开前,他又从地上拾了十三把奥林人的弯刀。
趁着混乱,三名审判官偷偷割断绳索骑马逃离了黑潮村。作为旁观者的苏恒远远望向幽雾泽,思索了很久。究竟谁信仰的才是真神?就是这样一件他看来幼稚可笑的事情,却能引发如此惨烈的杀戮,更讽刺的是,那些所谓的神不过是藏在他们心中某个阴暗角落的人性罢了。
天逐渐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从南面漂浮而来遮挡住了即将西落的太阳,一场洗净万物的暴雨正在风中酝酿。
络绎不绝的马蹄声传来,亚瑟领着驮有死者的马队回到了村子。马队来到大树前,尸体被一具具放下来,整齐的摆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粗布上。全村人都聚了上去,伤者里能走动的也不列外,这是对死者最后的送别。
在墨脱村长的带领下,男女分站左右,口中念念有词的开始诵读祷文:
啊,仁慈的死亡之神朱利斯,
你是地府之主,雕琢灵魂的巧匠。
你给了我智慧,请再聆听我的哀伤。
我不惧怕黑夜,因为死后我会被白月所照亮。
我同样不惧怕你,因为死亡是侍奉你的唯一桥梁。
请再重新赐予我生命吧,伟大的智慧之神朱利斯,
我不是畏惧死亡,我只是惧怕不能再将你的美名传颂四方。
天陡然暗了下来,风声呜呼,刮的更为强烈。
仪式结束后,拼合好的尸体被身下的粗布包裹整齐,又用麻绳掉在了树干之上。按照黑潮人的习俗,人死后需要回归大海,但在这干旱的荒漠里,一滴水也显得奢侈,所以他们只能将死者安葬在高处,期盼千里之外刮来的海风能将亲人的灵魂带回故土。
等到一切都安顿好,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响了几声闷雷后,红色的月亮最先出现在东方。妇女们从自家棚里搬出囤积的柴火,升起一把火。男人们将受伤的马匹击晕宰杀,置于火上炙烤。亚瑟从始至终一语未发,他将收集起来的十三把奥林弯刀丢入篝火之中,又一个人远远走开。
阿达妮丝拿着一大块烤熟的马肉走了过来,“给你。”她递给苏恒。
“谢谢。”苏恒接过来。马肉厚实干硬,焦黑的肉皮上滋滋的冒着热气。
阿达妮丝在旁边找了块没有枯草的地坐下,“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吗?”她轻柔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你们要走了?”苏恒倒也不惊讶。
“对,这儿不能再留下去了。奥林人的一整只军队都消失在幽雾泽,那三个邪神的使者也趁乱逃了,他们一定会回来复仇的。”阿达妮丝明澈的眼珠彷徨不定的打着转,“村长说反正都是死里求生,倒不如带领族人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你们的家乡在哪?”苏恒看着阿达妮丝。月光下阿达妮丝修长的身形显得格外迷人。
“在大陆的南境,黑潮海的岸边,那儿原本是萨卡诺亚帝国的领土。”
“萨卡诺亚帝国?是个强大的政治组织吗?”苏恒说了句让阿达妮丝半懂的话。
“嗯,萨卡诺亚帝国曾经统治了亚洛维斯大陆,不过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我爷爷讲的。”阿达妮丝伸直双腿,她的两个儿子正在篝火边嬉闹,“十九年前,崛起的奥林人击溃帝国最后的防线,一举占领了大半国土,我们黑潮人誓死抵抗入侵,最后还是被迫投降。因为惧怕我们的力量,奥林人将黑潮氏族划分为一个个小的村落,并且将我们赶到了内陆的荒漠。呵呵,我们自称大海的孩子,可我却连大海也不曾见过。”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忧伤。
苏恒被阿达妮丝的失落所感染,“你很想看大海吗?”他开始对身边这个衣不蔽体的蛮族女人有了好感。
“当然想。”阿达妮丝擦掉眼角湿润的污渍。
“很简单,你等等。”苏恒抬起右手,在手环上轻触了几次,一块屏幕亮起,开始在前方投射出大海的全息影像。“这就是大海,听,还有海浪声。”他把音量调高。
“这真的就是大海。”阿达妮丝掩盖不住兴奋,她挪动身子靠近苏恒,伸手去触摸海浪,“可为什么是蓝色的?而且摸起来很温暖。”她听村里的老者说过,大海又黑又冷。
“海水当然是蓝色的,至于为什么有温度,因为它只是一团光,不是真正的大海。”苏恒解释道。
“就像海市蜃楼吗?很久之前我曾经在大漠里看到过。”阿达妮丝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那一次她在荒漠里迷了路,一连几天滴水未进,据说后来长辈们说,是一位月神为她指明方向救了她。
“差不多吧。”苏恒点头。
手环投出的蓝色光亮吸引到几个黑潮男子的注意,最先过来的是盖坦,他拿着他的长弓。这把样式简单的反曲弓是他用特洛娜树的树干制作而成,弓臂足有半个身子高,弓把上刻有他自己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和这个怪人一起?跟我过去。”他弯下腰抓住阿达妮丝的胳膊。
“他不是怪人,是他救了我们。”阿达妮丝拒绝盖坦的无礼要求。自从丈夫失踪后,她就在刻意躲避盖坦,她把他当作为自己的亲哥哥,也希望盖坦有一天能明白。
“救了我们?”盖坦抹掉嘴角的马油,在肮脏的兽皮外衣上将手擦拭干净,“如果不是他,又怎么会引来奥林人?”
“没错,如果不是火神萨拉贡显灵,村子早就被奥林人踏平了。”跟在盖坦身后的一个男子附和道。
“奥林人想要的是天上落下来的飞星,根本与他毫无关系。”阿达妮丝替苏恒辩解。
“知道你懂奥林语,所以才让你拿特产去给奥林人交换粮食,结果你却被圣灵教的人盯上。”盖坦依旧怒气难消,同胞惨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不是责怪你,是要你小心这个人。”他指着苏恒,“他一出现就惹来麻烦,那三个审判官也一定是他放走的,他们合计演了一场愿打愿挨的戏,为的就是制造借口强迫我们臣服奥林人。”他作为狩猎的主射手,思维同眼力一样敏捷。
盖坦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这让阿达妮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看向苏恒,似乎在恳求他亲口说出真相。
谈话间,从篝火方向又过来几个男子,酒足饭饱的他们开始胡言乱语,“你们看他的相貌,跟雪岭人长的一模一样,他怎么会真心帮我们黑潮人?”
“我猜是因为他身体半残,不受族人待见,所以才甘愿当奥林人的走狗。”另一个人嘲讽起苏恒的身高。
“我不是雪岭人,也不知雪岭人长什么样。”苏恒站起身,准备远离人群,黑潮人毛发里的恶臭令他有些反胃。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他一定是奥林人的奸细。”又有人喊道。
“你想去哪?”盖坦向前一步,像一堵高墙挡在苏恒身前。
“去哪是我的自由。”苏恒不屑的回答,盖坦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赛斯卡。
“自由?自由是什么意思?”“他还想要自由?他以为自己是王公贵族吗?”“一个奥林人的奴隶谈什么自由。”“……”四周响起男人们的议论声。
坐于篝火前歇息的墨脱村长叫来亚瑟,对他低语几句后,亚瑟也提着长矛走了过来。
“你想替你的主人通风报信吗?”盖坦步步紧逼。
“你是因为吸多了白雾产生幻觉,还是因为你的大脑前额叶天生就有缺陷?”苏恒踮起脚,同盖坦怒目相视,“首先我不是雪岭人,其次我也不是奥林的奸细。马肉还给你,没有佐料而且烤的太老了。”他将掰了一小块的肉塞回盖坦胸口。
这时,苏恒身后站出两个强壮的男子,在盖坦眼神示意下,他们一人钳住一只胳膊将苏恒架了起来。
“真是群蠢货。”苏恒挣扎道,黑潮人的愚昧和从众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自己救下整村人的命,此时却受到了罪犯一样的对待。
亚瑟走到盖坦跟前,端起矛尖横在盖坦与苏恒之间,“老村长让你放他走,他不是我们黑潮村的敌人。”
“他是不是敌人,交给上天来评判吧。”盖坦握住弓把,试了试弓弦,他有意要让阿达妮丝看见苏恒狼狈乞怜的模样。说完,他数着步子往后退,走了大约五十步的距离后,他转身面向苏恒,“如果箭射不中你,我就相信你的话。”
“喂,你疯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阿达妮丝焦急的喊道。她知道盖坦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快如猎豹都躲不过盖坦的箭矢,更何况是一个动弹不得的人。
“这支箭曾经受过朱利斯的祝福,他不仅是死亡之神,也是智慧之神,难道你认为神也疯了吗?”盖坦从箭袋里取出一支特别的箭矢,箭头由黑铁打造,坚硬锋利。他左手握住弓把,又将箭羽搭上弓弦,瞄准苏恒的心脏之后,他舒展手臂将弓弦拉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长弓鸣动,飞羽出弦,盖坦没有丝毫犹豫,脱缰的箭矢立即朝目标奔袭。
苏恒目光炯炯的盯住弓箭,他知道寻常利器伤不到复合材料的装甲,为防意外,他还是努力曲起右手手腕,展开磁力护盾,果然,箭头在距离苏恒手掌几厘米的位置静止下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抓住,悬停在空中。
“妖术,他用的是苏瑟玛的妖术。”有人喊道。
听到苏瑟玛的名字,亚瑟心中一惊,提起长矛尝试打掉悬停在空中的箭矢,不料矛头同样被磁场紧紧束缚。果真是妖术吗?他警觉的看向苏恒。
“砍掉他的头,他是魔鬼。”盖坦怒不可赦的大吼,他狰狞的神情与残暴的奥林人没有差别。
暴雨终于降了下来,狂风将大树枯败的枝条吹的沙沙作响,熊熊燃烧的篝火也冒出浓烟逐渐熄灭。对于久旱的荒漠而言,这是一场万物复苏的及时雨,但对于黑潮人来说,他们心中的魔鬼还在作祟。
桑杰握着从审判官那夺来的战利品,一把弯刀,出现在人群最前方,他是战斗的先锋,现在他也要身先士卒替族人驱赶走这个蛊惑人心的恶魔。阿达妮丝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试图冲到苏恒身边护住他,却被亚瑟一把拦下。
“凯瑟琳。”苏恒握紧拳头朝天空呼喊了一声,带着苦味的雨水落入他的口中,被手环束缚的箭矢与长矛也像失去灵魂般悄然落地。
呼喊声在肆虐的暴雨中显得微不足道,在黑潮人听来却像是一道召唤怪物的咒语。就在这时,几千米的高空突然出现一个光球,光球快速移动,像颗落入凡间的炙热恒星,白色的亮光在雨水反射下,刺眼异常。
苏恒松了口气,他确信是夜姬号听到了呼救赶来救援。很快,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罩住苏恒,就像落入漆黑大海的遇难者,被一艘大船的探照灯所照亮。短短瞬间后,白光熄灭,再无痕迹,苏恒也与白光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月,是白月。”又有人开始言语煽动,“死神朱利斯发怒了。”
不明所以的村民直到此时才恍然顿悟,他们相顾失色,无以言表,只能纷纷下跪磕头,祈求死亡之神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