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与水,风旗与把不住的事体[1]——冯至《十四行集》第二七首新解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2]
今天之所以选冯至的一首诗来讲,首先是坂井洋史先生的提议,这个提议非常合我的心思,我愿借这个机会和在座的诸位一起交流和讨论。我还记得几年前,佐藤普美子教授约我为《九叶读诗会》杂志写一篇谈冯至诗的文章,我的文章没能及时写出来,现在可以用这个演讲还债了。
我曾经把冯至的《十四行集》和穆旦等年轻诗人的作品,放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的战争环境、西南联大的学院空间和诗人自我内外这三者之间的交互关系中来讨论,这些问题今天就略而不谈了;[3]今天只谈《十四行集》的第二七首,这是这一经典的诗集中特别享有盛誉的一首,谈得已经很多了,我想用三个另外的文本来参照,看看能否获得新的理解,发现新的思路和意思。
一
我用来参照的三个主要文本,来源和性质很不相同。第一个只能勉强称之为“文本”,其实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从平常的生活中无意得来的。
这发生在小孩子三周岁的时候,他问我:“你知道水的形状吗?”我还没想出怎么回答,他就比比画画地说:“用瓶子装水,瓶子的形状就是水的形状。瓶子是圆形的,水就是圆形的;瓶子是长形的,水就是长形的。”
我听得一愣。《十四行集》最后一首,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连意象都一样。
我一开始只是对这个巧合感到惊讶,时间久了,我就想,为什么一个刚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小孩,会和一位有着丰富的学识和生命经验的成熟诗人,产生如此的巧合?瓶,是这首诗的核心意象之一,它对应的是水,它给无形的水一个定形。为什么要给水一个定形呢?为什么要问水的形状呢?我想,人在面对世界的时候,渴望对世界有一个认知,这是人类一开始就有的基本冲动。人对世界的观察和基本认知,数量、形状、位置是基本形式,按照康德认识论的说法,这是感性认识的基本形式,是产生代数和几何的基础。渴望认知世界的基本冲动,从人类的远古到现代,一直未曾衰歇过;一个人从童稚时期到成长的过程,到成熟的状态,也一直伴随着这个基本的冲动。
在冯至的这首诗里,对世界的认知进一步转化为要对世界有一个把握,这是内心深处的渴望。冯至的这种渴望,在潜藏的层次上,与人类的基本认知冲动相合。但冯至所以产生这样的渴望,在显明的意识里,更主要的是来自现实的刺激,来自“泛滥无形”的现实的刺激。在写作《十四行集》的时代,战乱和在战乱中暴露出来的各种各样纷杂无绪的问题,使人强烈渴望秩序、规范、意义、确定性,这是个人的渴望,也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集体渴望。
为什么用瓶与水的关系来表达这种渴望呢?瓶的意象,在冯至仰慕和潜心体会的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的诗里经常出现,我的老师陈思和教授曾经引用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分第十八首与冯至诗相对照,该诗描写一个正在跳舞的女孩,有这样的比喻:
但它结果了,结果了,你的销魂之树。它的果品安详宁静,可不正是这些:这渐趋成熟而有条纹的水罐,和更其成熟的水瓶?[4]
“舞蹈者的旋转正在形成罐与瓶,当她渐趋成型的时候,也仿佛是树的成熟结出了果实;诗人就如舞蹈者,他的诗就是正在创造一个容器,正在开启一个空间,把难以把住的事体通过主观的精神创造把握住。”[5]
冯至的诗很平静,可是这种平静里面包含着他对“泛滥无形”的内心焦灼。“泛滥无形”的状态,是失控的、任意的、无政府的状态,存在造成危险的可能性,随时可能释放破坏性的力量。这是一种没有文明规范的不成形、不成熟的状态,甚至是没有文明规范的野蛮的状态。瓶则是文明的创造物和象征,是成形的状态,是成熟的表征,也是一种规范的力量。取水人用椭圆形的瓶给水一个定形,这样的水就不是“泛滥无形”的了。
但问题是,水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呢?水是椭圆形的吗?
我刚才转述小孩的话,只说了一半。接着刚才的话,小孩又问:“水在水里是什么形状呢?你知道吗?”
小孩其实不要别人回答,他自己就说了:“水在水里,就是水的形状。”
水在水里的形状,才是水的形状。这个意思已经在冯至的诗之外了,也正因此,使我对于瓶与水的关系的处理,产生出一种反省。
渴望认知世界虽然是人类从远古以来的基本冲动,但这种冲动所表现出来的形式还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根本的变化是从启蒙运动以来,人作为现代主体诞生了,人的理性不仅确立了人的崇高地位,而且重新规划了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世界变成了人这个主体的对象,人可以凭借理性去赋予这个对象以秩序和意义,人可以凭借理性去把握这个对象。主体的人是怎样把握这个莽莽苍苍的世界的呢?一种方式是对它进行切割、划分、规划,现代学科的建构就是以此为基础的。与此方式相通,我们常常是通过对对象的缩小来把握对象的。必须先对它进行缩小,否则是把握不住的。
汉语里“把握”这个词,直接的字面意思是用手来把住、握住,人要“把握”世界,可是人的手有多大,世界又有多大?然而,把握世界已经是现代主体的基本冲动了,我们也可以说,这是所谓的现代性的一种内在驱动力。用瓶去取水,给水一个定形,就是这样一种把握世界的形式。
我们再重新来看这几句诗。“泛滥无形”的水是“一片”,取水人只是取来一瓶,那么得到定形的水只是这一瓶,只是“这点水”得到定形;“这点水”和“一片水”相比,恐怕还是太少了,没有被装进这个椭圆的瓶的水,还是“泛滥无形”的。
我想,冯至对取水人用椭圆的瓶给水一个定形,是深感欣慰的,这也是冯至用瓶这个意象主要想表达的意思;同时冯至本能的诚实和他未必有意识保持的清醒,使他并没有完全陶醉于这种欣慰,他承认得到定形的只是“这点水”。冯至应该是很喜爱瓶这个意象的,但瓶相对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亦有不足、不够、无能为力之憾,也在诗句中留下了隐蔽的痕迹。这个隐蔽的痕迹或许是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但是这种不满意的无意识,促使他紧接着就提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意象,风旗。在第一节就要结束的时候,冯至马上就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而且直到全诗结束,再也没有提起瓶这个意象,风旗的意象则贯穿到底。
二
旗这个意象,在里尔克的诗里也经常见到,譬如题为《旗》的诗,前面半首是:
傲岸的风波动着旗子
在蓝色的天空中间
不断地变换颜色,
仿佛要把它延伸到另一个地域,
在那片屋顶上,无偏的风,
全世界的风,风连通着,
你啊,真不愧是一个善打手势的人
总翻弄着变换无穷的动作:
舒展的旗子露出它扯满的盾徽,
那皱褶中蕴含着多么沉潜的万象![6]
里尔克写风和旗,冯至把它们合为一体,称为风旗。在里尔克的诗里,风仿佛要把旗子“延伸到另一个地域”,而冯至的风旗则是一个中心,一个固定的制高点,远方的事体都奔它而来。冯至祈愿远方的事体和奔向无穷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那么这面保留了这么多内容的风旗,就恰如里尔克诗中的旗子,“皱褶中蕴含着多么沉潜的万象”。
但我在这里要参照的第二个文本,并不是里尔克的诗,而是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1879-1955)的名诗《坛子的轶事》。下面是这首诗的原文和两种中文翻译:
Anecdote of the Jar
I placed a jar in Tennessee,
And round it was, upon a hill.
It made the slovenly wilderness
Surround that hill.
The wilderness rose up to it,
And sprawled around, no longer wild.
The jar was round upon the ground
And tall and of a port in air.
It took dominion everywhere.
The jar was gray and bare.
It did not give of bird or bush,
Like nothing else in Tennessee.[7]
坛子的轶事
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
它是圆的,置在山巅。
它使凌乱的荒野
围着山峰排列。
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
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
它君临着四面八方。
坛是灰色的,未施彩妆。
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
不像田纳西别的事物。
(赵毅衡 译)[8]
瓶子轶事
我把一口瓶子安放在田纳西,
体态多浑圆,玉立山丘。
它叫懒散的旷野
围绕山头。
旷野朝它一涌而上,
匍匐在四周,驯服不野。
瓶子玉立山丘,体态多浑圆,
轩昂高举,堂堂气宇。
它君临一切,
瓶子灰黯而光秃,
既无小鸟,也不长灌木,
不像其他的一切在田纳西。
(张曼仪 译)[9]
我无法确知冯至是否读过斯蒂文斯的这首写于一九二三年的诗,但冯至的风旗,首先让我联想到的,就是斯蒂文斯放在田纳西的坛子。本来田纳西的这一片荒野是散漫的、无序的、没有中心的,但是在山顶放上一个坛子,这一片散漫的空间就有了中心,有了制高点,荒野的事物仿佛被驯服了,向着坛子匍匐而来,涌向这个中心和高度。
我们也可以设想,在冯至诗中的旷野里,如果没有一面飘扬的风旗,那“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远方的草木的荣谢”等事体,就只能是散乱的、各自为政的,它们之间建立不起关联,不能构成一个整体,也产生不出“奔向无穷的心意”。
诗里有两句:“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这里面有强调的“空空”一词,还有再次重复的“空”——这是以否定的方式对风旗所做的肯定:如果没有这一面风旗,那就什么都是“空”的,把不住的。
有了这面风旗,孤立的存在、涣散的存在、各是各的事体,就被整合起来,有了一个“奔向”之处;我们的思和想,也有了一个可以保留之处。
对于斯蒂文斯而言,坛子是文明和艺术的象征,他认为艺术不能产生“鸟或树丛”那样的现实事物,却能赋予混乱的世界一种秩序;而冯至也对他的诗寄予同样的愿望:“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不过从我的感受来说,我以为冯至的风旗比斯蒂文斯的坛子更胜一筹。风旗更灵动、更活泼、更敞开,从《十四行集》整体而言,这最后一首带有总结的性质,它呈现出自身敞开所获得的各种经验化合之后而成就的提升和开阔,几乎可以说,这是趋向于无限崇高的提升和无限旷远的开阔。斯蒂文斯的坛子则有点像冯至诗里取水人的椭圆形的瓶,但这个坛子更高傲,它君临四面八方,周围的事物都要匍匐着围绕着它。文明相对于野蛮、艺术相对于现实,如此的优越和傲慢,显得僵硬了。它只是“统治者”,不屑于和周围的事物对话和互动;而风旗则是在和周遭远近的事物的互动中展现自己,也同时展现这些互动的事物。
相对于椭圆形的瓶只能给一点水定形,飘扬的风旗整合了远方的诸种事体和奔向“无穷的心意”,它表现它们,却并不生硬地给它们一个强加的限制和规范。我以为,冯至用风旗这个意象,超越了瓶这个意象的不能圆通之处。
三
第三个参照文本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是鲁迅的文字。鲁迅逝世前不久,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这也是生活”……》,其中说到他大病有了转机后的一天夜里,他醒来了,喊醒了许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吗?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轻轻的躺下了,不去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悉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悉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10]
在垂危之际,鲁迅以柔弱无助的方式,对生命的自由责任做出了发自灵魂深处、已经化为本能的阐释。
《十四行集》的第十一首写鲁迅,冯至表达了对老师的感念:“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被摈弃在这个世界以外——”这个意思很容易理解,但说鲁迅“被摒弃在世界之外”不够恰切。鲁迅不仅处在这个世界之中,而且正因为处在这个世界之中,才始终和这个世界紧密地关联着。即使临近生命的终点,他还深切表达着这样的紧密关联的经验:“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这些诗句和鲁迅的文字,不仅意象上相通,在精神和思想上,更是相合。如果我们借用冯至的意象,把鲁迅想象成一面风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借用鲁迅上面的文字,来想象冯至诗中的风旗,来想象风旗的心思。
风旗也有它的心思,也许我们能够体会到。
海子的一首诗和一个决定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一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也许是海子的诗里面流传最广的一首。有人为它谱了曲,唱成了歌;它被选进几种版本的中学语文教材。有的人只读了海子的一首诗,就是它。
这个秋季,我在芝加哥大学东亚系讲课,其中一门是“近二十年来的中国文学”,专门讲一次海子的诗。本来设计的教学大纲里主要讲《麦地》《春天,十个海子》等作品,上课前一周,忽然想起让助教把《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找来,分发给选课的学生。我当时的想法是,这首诗简单,明朗,亲切,也许有助于拉近学生和诗人的距离吧。
只是准备让大家读读就过渡到其他作品的这首诗,没想到却引起了很有意思的讨论。有西班牙血统的美国学生Anne Rebull问,这个自杀的诗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诗?或者反过来问,写出这样的诗的人怎么会自杀?这首诗写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三日,两个月之后,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就在山海关卧轨而死。一个中国台湾出生、美国长大的女生说,为什么他的幸福里面没有做老板、赚大钱?
我自己也产生了疑问。也许这首诗并不像表面那么“通俗”?我对这首诗的态度过于草率了?
二
这首诗为人喜爱,是喜爱它的开阔和明净;喜爱它在这么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境界里,散发着暖融融的、清新的幸福气息;喜爱它对幸福的界定,是这么单纯、基本。人的幸福意识也许越来越复杂、精微和装饰化了,对它的追求越用力,反倒离它越远。幸福也许就在那些简单、普通却基本的事情之中,或者就是那些事情本身,就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就是和别人愉快相处,“和每一个亲人通信”,“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粮食和蔬菜”,作为关心的对象,作为幸福的元素,出现在这里,对熟悉海子诗的人来说,感觉是非常自然的;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里出现的是土地上生长的食物的大类,而不是具体的、特殊的物种,不是海子一再写到的麦子和麦地,更不是“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的麦地(《答复》)。“粮食和蔬菜”,平凡、普通、中性的大类,幸福需要的正是这样没有尖锐性的、可以包容很多东西的大类,不需要独特的与个人经验、意识、情感紧密相联的具体物种。“粮食和蔬菜”确实是海子关心的东西,在这里,却把独属于他个人的意识和感受搁置了起来。
“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这里涉及幸福的可沟通性、可分享性。幸福是可以说出来的,是说出来之后其他人马上就能够明白和理解的;幸福是可以传递的,是在传递过程中不但没有损耗而且还会增加的东西,不仅是传递给了别人,而且使传递幸福的人更加幸福。
那么,什么样的幸福是可以说出来、可以传递的幸福呢?显然,独属于个人的意识和感受的东西,具有精神尖锐性、排斥性的东西,要说出来、要传递,都会遭遇到沟通和分享的困难。海子在这里所说的,不是这样的东西。列夫·托尔斯泰用来开始一部巨著的名言,“幸福的家庭个个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说的也是这个问题:不幸是有个性的,而幸福没有个性,幸福是相似的。
接下来,海子说得更明白了,幸福,其实就是“尘世”的幸福。对陌生人的祝福,愿他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他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他“在尘世获得幸福”——这其实是祝福的套语,甚至可以说是滥调;可是,幸福不就是这么“通俗”吗?你所要的幸福,我们所要的幸福,不就是这样吗?
海子祝愿所有人都获得“尘世”的幸福,他自己呢,只要其中的一点点:“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三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这个简洁干脆的句子,似乎是说,做一个幸福的人,不过就是一个决定,我决定了,那么就可以了,“从明天起”吧。
是什么使他做了这么一个决定呢?从诗的表面,找不出足够的线索。但这一句,“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隐含了重要的信息,虽然信息并不明确。“幸福的闪电”是什么?是在他自身内部发生的,譬如是他思想中的一闪念,但这个念头突然照亮了他精神中的黑暗?还是从外部奇迹般降临到他身上的,譬如一次突如其来的爱情,一下子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或者也可能是,这“幸福的闪电”根本就没发生,但他渴望着被这样的“幸福的闪电”击中?不管怎样,这个“幸福的闪电”(即使是想象中的)使他感受到了幸福,而且决定传递幸福,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
这首诗的清新之感,来源于这个决定,有了这个决定,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从明天开始”,就有了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的自我在新的世界里做过去没有做的新的事情,从而建立起一种新的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显然,这是一种和顺的、令人愉悦的关系。
不能把这种关系的建立看成是个人向世界妥协的结果,而是说,有了一个新的自我,然后才有了一个新的世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个命名的行为,是一种原初的创造行为,是使一个世界开始的行为,是赋予这个世界某种性质的行为。好像是,在此之前,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没有名字,“我”给它们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它们就是“温暖”的了。
看起来,这首诗里的“我”是温顺的、亲切的,没有棱角和锋芒,没有挑战性,没有质问的痛苦和激愤,他与世界的关系改善到了完美的程度。其实不是。这个世界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可以做他高兴做的任何事情,从“喂马,劈柴”,到“周游世界”,从“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在这样的世界里,他当然无须剑拔弩张。他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就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
四
他决定要的,一个新的自我和一个新的世界,什么时候能够出现呢?很快,就在眼前,就是“明天”。
可是,为什么要“从明天起”?为什么不从今天起,从现在起?他好像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他的历史要“从明天”才算起;他的现在,也好像不存在。
可是,还是忍不住要问:现在的“我”,“明天”到来之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他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如何?
这些问题不能问,一旦问了,答案也就在那里了。他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他也没有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他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他没有可以传递和分享的幸福告诉他们。他被困在他自己的精神苦境里。他也不可能通过重新命名世界就改变世界。
没过多久,在他自杀前十几天写的诗里,他想象,春天,十个海子复活;可是就是在春天,在这个“做一个幸福的人”所向往的“春暖花开”的季节,还是有“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长久地沉睡——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春天,十个海子》
五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令人产生幸福想象的表面之下,隐藏着不安定的因素,隐藏着威胁着这个美丽世界的因素。反向阅读不可避免地会触及这些因素。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去触及甚至去追究这些因素呢?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扫兴呢?我们为什么要逆着这首诗去读,而不是顺着这首诗去读呢?
海子这首诗本身,也许就是“反着说”的,那么如果我们“反着读”,恰好倒是顺正了。
为什么会在自杀前不久写这样一首诗呢?有一位朋友和我通信时谈起过这个问题。几年前我编选的《中国新诗:1916-2000》(复旦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一年)出版后,她以为应该把海子的这首诗选进去;我现在想起来,就写信去问她对这首诗的具体意见。谈到自杀和“幸福之诗”的关系,我觉得她说得非常好,抄录在这里:“首先,海子当然知道,或者有时也羡慕,尘世的幸福;不过我想他没有得到。其次,是不是在那段时间,他的精神压力已经很大,所以写了这首诗,像一份保证书,或者一种心理暗示,为自己找一个短暂的出口。也许也只有在诗人自身状态和写出来的文字之间存在一个如此巨大的反向拉力的情况下,那些美好而空洞的祝福——愿你有个灿烂的前程,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可以被理解和接纳。在祝福世界的时候,他也祝福自己。也许他要的是一种解脱。这就像一首在绝望的时候唱起的赞美诗,如果其中有绝望,那一定是彻底的绝望了。”
不过,理解“绝望的时候唱起的赞美诗”,可以把焦点放在“绝望”上,也可以放在“赞美诗”上。也就是说,我们还是可以顺着这首诗来读。我们还是可以从正面来接受这首诗。我们还是可以承认这个明媚的世界和幸福的许诺。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这样认为: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是一个决定?如果我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就有可能做成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没有做到,也许是因为海子太相信自己是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了;但这或许并不应该妨碍海子诗的读者,那些广大的普通读者,去相信一个决定的力量,去尝试一个决定的实现。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不值得试一试吗?
给自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不值得试一试吗?
六
海子大概没有想到,他的诗会流传得如此广泛,甚至读他的诗的声音,回响在“熟麦的卷发”“海水的眼睛”之间。他曾经想象收麦时节的月光普照下,“我们各自领着/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洗了手/准备吃饭”。他还这样说,“月亮下/一共有两个人/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麦地》)。这些,也是我课堂上的学生们热烈讨论的话题。
从学校走到密歇根湖边,只是十几分钟的路。面朝望不到头的蓝色水域,我常常忘记了这是湖,而当成了海。这个恍惚似乎不完全没有道理,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互相连接,我后来知道,地理学家们称之为“北美地中海”,或者是“内陆淡水海”。事实上,即使是“淡水海”的湖,也还是与海不同,可以找出这样一种区别:这里缺少大海的潮腥味。不知道海子有没有见过海,至少他没有长时间在海边生活过是肯定的;我忽然想,当海子想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的想象里,有没有大海的潮腥味呢?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一日 芝加哥大学
注释
[1]此文为作者2008年3月25日在日本一桥大学的演讲稿。
[2]冯至:《十四行集》,61-62页,桂林:明日社,1942年。承佐藤普美子教授赠送这个版本的复印件,特此致谢。
[3]可以参看拙著《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第八章《学院空间、社会现实和自我内外》,194-224页,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4]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里尔克诗选》,545页,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
[5]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260-26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6]里尔克:《旗》,徐知免译,《里尔克诗选》,94页,臧棣编,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
[7]《现代英美诗一百首》,44页,张曼仪主编,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
[8]《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419页,袁可嘉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
[9]《现代英美诗一百首》,45页。
[10]《鲁迅全集》第六卷,600-60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