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后,米尔德里德带着孩子去布赖顿,菲利普到车站为她们送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看上去她的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一家公寓,以前她和埃米尔·米勒曾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已经给那里去信说,她丈夫不得不到德国办事,她只带着孩子来。她以编造谎言为乐,并且在编造细节方面还颇有丰富的创造力。米尔德里德打算在布赖顿找个愿意照料她孩子的女人。她这么急于甩掉孩子,这种冷漠无情使菲利普感到吃惊。但是她争辩说,最好趁孩子尚未同她熟悉之前就把她送到别处,还说这是人之常情。菲利普本来指望孩子生出来两三个星期以后,她可能会意识到自己母性的本能。因此他想借这种本能来说服她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她根本没有显示出这种本能。米尔德里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她也都做了。有时孩子也给她带来乐趣,她也常常谈到孩子。可是她心里对她是冷淡的。她不能够将她看作是她身上的骨肉。她认为孩子的长相已经很像她父亲了。她老是担忧孩子长大后该如何处理,她怨恨自己太傻,竟怀了这么个孩子。
“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理智就好了。”她说。
她讥笑菲利普为孩子的幸福发愁。
“即便你是她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她说道,“我倒愿意看到埃米尔为她犯愁。”
菲利普的脑海里充满着曾经听说过的育婴堂的事,那些自私、残酷的父母把孩子送进去,可怜的孩子们在里头受专以恐吓为乐的歹徒的虐待和折磨。
“别这么傻,”米尔德里德说,“那是你雇个女人照看孩子,钱给少了的缘故。你一个星期付这么多的钱,她们会精心照料的,这对她们也有好处。”
菲利普坚持要米尔德里德把孩子寄养在自己没有孩子且答应今后不再领别人的孩子的人家里。
“不要计较工钱,”他说,“我宁愿一个星期付半畿尼,也不愿让孩子冒挨打受饿的风险。”
“你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她笑着说。
菲利普看到孩子无依无靠,心里觉得难过。孩子很小、很丑,还动不动就发脾气。她是在耻辱和痛苦的盼望中诞生的。谁也不要她,她得依靠他这个陌生人为她提供吃的、住的,给她提供蔽体的衣裳。
火车开动时,他吻了米尔德里德,他本来也想吻那孩子,但生怕她会嘲笑。
“你会给我写信的,亲爱的,对吗?我盼着你回来,唉,多么焦急的等待啊!”
“注意考试可要通过啊。”
他一直用功地准备应考,现在只剩下十天了,他想最后再加一把劲儿。他急于要通过考试,首先,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和开支。这四个月来,他的开销很大;其次,考试及格意味着单调乏味的课程就此结束。从此以后,他将与药物学、助产和外科打交道,这些要比过去所学的解剖学和生理学要生动得多、有趣得多。菲利普颇有兴趣地期待着这些课程。此外,他也不想在米尔德里德面前承认自己不及格。尽管考试很难,大多数学生第一次都不及格,但是他知道,假如他考不及格,她就会小看他。她在表达自己的看法时有一套讽刺人的独特的方法。
米尔德里德给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报告她平安抵达。他每天挤出半个小时给她写一封长信。口头表达时他总带有几分羞怯,但是他发现靠手中的笔,他可以把平时羞于启口的话尽情向她倾诉。利用这一发现,他向她倾诉了他的全部心迹。以前,他从未能告诉她,他全身都浸透了对她的爱慕,因此,他的一切行动,他的一切思想都与此息息相关。他在信中谈了对未来的憧憬,呈现在他面前的幸福,以及他对她的感激之情。他扪心自问(他以前也常常问自己,但从未用语言表达),她身上究竟有什么使他如此欣喜若狂呢?他不明白,他只知道当她跟他在一块时,他感到幸福,而当她一旦离他而去,整个世界便骤然变得又阴冷又暗淡了。他只知道,一想起她,他的心脏似乎就膨胀了,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好像那颗心压迫着肺部一样),他的心剧烈地跳荡着。这时,她一旦出现,他的喜悦几乎反倒成为一种痛苦;他双脚发抖,异常虚弱,像是没吃东西而站不稳似的。他望穿秋水地盼着她的回信。他并不指望她经常来信,因为他知道写信对她来说有困难。每去四封信能收到她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短信,他就心满意足了。信中提到她在那家公寓租了一个房间,谈到天气和婴儿,告诉他她刚刚和一位太太到海滨的人行道散步。这位太太是她在公寓结识的,她很喜欢小孩。信中还说她星期六晚上打算去看戏。最后说布赖顿到处客满为患,等等。菲利普的心被打动了,因为她太实际了。她那难辨的字迹和拘谨的内容,都使他想发笑,也很想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亲个够。
他满怀信心,愉快地参加考试,两张试卷上的题目都没有把他难住。他知道自己考得不错。考试的第二部分是口试,他比较紧张,但还是设法给予恰如其分的回答。成绩一公布,他便给米尔德里德发了一份告捷的电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有她来的一封信,说她在布赖顿再待一个星期会更好些。她已找到了愿意照料孩子的女人,每周七先令。但她想再去了解一下这个女人的情况,她还说海边的空气对她的身体大有好处,她相信,在那里多待几天她的身体会受益无穷。她说她不愿向菲利普要钱,但是如果他回信顺便给寄一点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得给自己买一顶新帽子,总不能老是戴那顶帽子和女友出门吧,何况这位女友穿戴是很讲究的。她的信使菲利普感到一阵悲哀与失望,把通过考试的喜悦的心情冲得一干二净了。
要是她爱我的程度能有我爱她的四分之一的话,她就决不会忍心在那里多待一天。
但他很快地打消了这种想法,这纯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现在他没事可做,他可以到布赖顿和她度过这一周,这样他们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要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说他已经在同一所公寓也租了一个房间,那才有趣呢。他去查阅列车的时刻表,可是又犹豫了。她会高兴见到他吗?他没有把握。她已经在布赖顿有了朋友;他不大爱讲话,而她却喜欢热闹与欢乐。他意识到她同别人在一起要比跟他在一起快乐。要是他稍稍觉察到自己妨碍了她,这个念头就会折磨他。他不敢去冒这个风险。他甚至不敢写信建议说,由于他在城里闲着无事,很想到他每天都可以看见她的地方去过一周。她知道他闲着,要是她愿意他去的话,她早就叫他去了。假如他提出要去,而她却找借口阻拦他,这岂不自讨苦吃,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第二天,他给她回了封信,给她寄去一张五镑钞票,在信的结尾说,要是她开恩,想在周末见他的话,他将乐意前往。不过她不必改变她原定的计划。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音。她回信说,假如她早知道的话她就会做出安排了,但是她已经答应人家星期六晚上去杂耍剧场了。此外,假如他待在那儿的话,公寓里的人也会讲闲话的。他为何不星期天早晨来,并在那儿玩一个白天呢?他们可到米特罗波尔饭馆吃午饭,而后,她带他去见见打算照料她孩子的那位不同凡俗的贵妇人似的女人。
星期天,谢天谢地,天气晴朗。火车渐近布赖顿时,阳光透过列车的窗口射了进来。米尔德里德在站台上等他。
“你太好了,前来接我!”他拉起她的手大声说道。
“你盼望我来接你,不是吗?”
“我期望你来接。哟,你的气色真好!”
“这儿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我想我尽量在这儿多待一些时间是明智的。公寓里住的都是非常体面的人。好几个月来我什么人也没见,我需要乐一乐。有时我闷得慌!”
她戴着新帽子,显得很漂亮。那是一顶黑色的大草帽,上面插着廉价的花。她脖子上围着的那条长长的仿天鹅绒的围巾迎风飘着。她还很瘦,走起路来有点驼背(她历来如此)。不过,她的眼睛似乎不像原来那么大了。尽管她的脸从来没有什么血色,但原先皮肤上的那种土黄色已经褪去了。他们向海边走去。菲利普记得有好几个月没同她散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跛足,为了掩饰这点,他尽量迈着僵直的步伐。
“你见到我高兴吗?”他问道,心中燃烧着爱情的火焰。
“当然高兴。这还用问。”
“对了,格里菲思向你问好。”
“脸皮真厚!”
他曾对她谈起格里菲思的许多事情。他告诉过她格里菲思如何轻浮,还常把格里菲思的风流韵事也讲给她听,以取悦她。而这些事是在菲利普答应格里菲思保密的情况下透露出来的。米尔德里德有时假装厌恶的样子,但一般总是好奇地听着。而菲利普则赞不绝口、添油加醋地夸大他朋友的英俊的外貌和迷人的魅力。
“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喜欢他的,他非常快活、有趣,为人可好了。”
菲利普告诉她,他生病的时候,他和格里菲思还素不相识,但是格里菲思从头到尾护理他。提到这件事时,格里菲思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你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的。”菲利普说。
“我不喜欢英俊的男人,”米尔德里德说,“他们太傲慢了。”
“他想认识你,我向他谈到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米尔德里德问。
除了格里菲思,菲利普再没有别人可以倾吐他对米尔德里德的爱情了,他一点一点地把他和米尔德里德的关系全向他说了。他对格里菲思描绘她的容貌足足五十次。他情意绵绵地描述了她外貌的每个细节。格里菲思对她那双纤细的手是什么形状,她的脸蛋如何白皙统统了如指掌。菲利普谈到她的苍白的薄嘴唇的魅力时,格里菲思便嘲笑起他。
“天啊,我很高兴我并不像你那么拙劣地看待事物,”他说,“否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菲利普笑了。格里菲思哪里懂得热恋的喜悦。它好比酒、肉和人呼吸的空气,好比一切赖以生存的基本要素一样。格里菲思知道这个女孩子怀孕时菲利普照料过她,而现在就要跟她一块出去度假了。
“好了,我得说你理应得到某种报偿了,”他说,“你一定花了不少钱的,幸亏你花得起。”
“我花不起,”菲利普说,“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
用午餐的时间还早,菲利普和米尔德里德便在广场找个避风角落坐下来,一边晒太阳,一边观看过往的行人。有三三两两的挥着手杖的布赖顿男店员,还有一群群布赖顿女店员吃吃地笑着,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他们一眼就可以认出哪些人是从伦敦来这儿度周末的,清爽的空气使他们疲乏的身体为之一震。还有许多犹太人,敦实的太太穿着紧身的缎子衣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肥胖的男人则讲话时打着手势,表情丰富;还有住在某个大旅馆度周末的中年绅士,衣着很考究,他们在丰盛的早餐之后不停地散步,以便有好胃口享受更丰盛的午餐。他们在星期天拜访朋友,谈论布赖顿博士和伦敦的海滨之类的闲话。时而有一位著名的男演员走过去,引人注目,而他自己却显出旁若无人的样子;有时他脚上穿着漆皮靴子,身着阿斯特拉罕羔皮领子的外套,手里握着银质把手拐杖;有时,好像是打了一天猎刚回来似的,他穿着灯笼裤和哈里斯呢的长外套,后脑勺戴着一顶花呢帽。阳光洒在蔚蓝的海面上,大海波光粼粼,一平如镜。
午饭后他们到霍夫看望那个照看孩子的女人。她就住在后街的一栋小房子里,房子收拾得很整洁。她叫哈丁太太,是个上了年纪的健壮的妇人,头发灰白,脸又红又胖。她戴着帽子,一副慈母相。菲利普认为她看上去挺善良的。
“你不觉得照料婴儿太麻烦吗?”他问她道。
她解释说,她丈夫是个副牧师,年纪比她大得多,他很难找到一份永久性的工作,因为牧师们喜欢录用年轻人当他们的助手。只有某位牧师去度假或者生病的时候,他才去代理一段时间,挣几个钱。要不就是慈善机构给他一点津贴;她的生活寂寞,照看孩子总算有点事干,而且一个星期挣的那几个先令也能帮助她维持生计。她承诺要好好照料孩子。
“像个贵妇人似的,是吗?”他们离开时,米尔德里德说道。
他们回米特罗波尔饭馆用茶点。米尔德里德喜欢那里的人群和乐队。菲利普懒得说话,注视着她的脸,只见她那双敏锐的眼睛盯着进店的女客身上的服饰。在估计东西的价格方面米尔德里德有独特的眼力,她不时凑过来低声地把她琢磨出来的结果告诉他。
“你看到那儿的白鹭羽毛了吗?每一根能值七个畿尼。”
要不就是:“菲利普,快看那件貂皮长袍。那是兔皮,那是──那不是貂皮。”她得意扬扬地笑了,“我老远也能认出来。”
菲利普愉快地笑着。看到她这么快乐,他也很高兴。她谈话时的那种坦率使他既觉得有趣,又深受感动。乐队正演奏着伤感的乐曲。
晚饭后,菲利普挽着她的胳臂往火车站走去。他把他为他俩所做的法国之行的安排告诉她。她周末应返回伦敦,但是她说她要到下周的星期六才能回去。他已经在巴黎一家旅馆预订了一个房间。他正急切地盼着去订船票呢。
“乘二等舱你不介意吧?我们花钱可不能大手大脚呀,关键是到了那里我们能够过得舒服。”
他对她谈起拉丁区足足有一百次了。他们将在拉丁区那古色古香的大街小巷漫游,将悠然自得地坐在迷人的花园里。要是天气好,又在巴黎玩够了之后,他们说不定还会去枫丹白露。那边的树木大概刚刚吐出嫩芽。
春天里,森林一片翠绿,这景色比什么都美。它就像一首歌,一曲交织着苦与乐的恋歌。米尔德里德默默地听着。菲利普转过脸来,凝视着她。
“你确实想去,是吧?”他说。
“当然啰!”她微笑着。
“你不晓得我多么盼望此行啊!往后这几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生怕夜长梦多,最终去不成。有时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呀,这简直要使我发疯了。现在,终于,终于……”
他突然不说了。他们到了火车站,刚才在路上耽搁了,菲利普几乎来不及同她告别,匆匆忙忙地吻了她一下,便拼命往售票窗口跑去。她站在原地不动。菲利普跑起来的姿势真是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