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大运河畔。
浓郁的黄河水冲刷着石壁堤坝，涌动起一阵哗啦哗啦，卷走沉沉的黄泥沙土，滚向南方。
我带着随从们，正站在一处高坡上，默默地看着此景，心下正思索繁多。
身侧的掌旗官上前，讲述着近况。
“据各旅汇报，游兵营扩军至四千余人，每一个旅都会补足至一千余人，战斗队伍和野工军都有。至于战马、盔甲也酌量散发给各旅各队。”
“战兵的缺额，主要兵源，一来自招降六百多名流寇老营俘虏，二来自调配野工军里面的四级、三级兵。”
“至于野工军的缺额，则是各旅招募在徐州城乡的义勇，和随从队护卫而来。”
侯方域也上前，将随从队整理出来的文书拿出，讲解军营银钱开销。
“八月军饷，全营共发三千余两白银。”
“新兵共一千四百人，安家费合计八千余两银子。”
“扩军过后，军营存银剩下五万余两白银。”
“而且，全营一共战兵二千五百余人，野工一千五百余人。计算军饷，战兵每人二两，野工每人一两。到九月底，应发军饷共计六千五百两白银。对精兵、随从队员还要额外补贴。”
“不过，有一个进项。顾忠清掌管粮库事宜，平价售卖一万五千余石米麦，得到二万余两白银。市面上的一石米麦，已经从二两余白银，降至不足一两五白银。”
我稍稍点头，满意地道：“挺好的，米价便宜，百姓不至于断粮，也能够熬到秋收了。”
侯方域上前，面露担忧，说：“思焕，这样开销下去，到十月底，我们就只剩下三万两白银了。”
“要不要，军饷暂时拖延一下。我已经派快船将徐州大捷的战报，加急送去扬州幕府了。”
“不如先扣住军饷，等拨给营内的银钱够多了，再发下去给士兵也不迟。”
我摆手，否定地道：“无妨，照样发下去。尽管按时发军饷。”
“若幕府得到捷报后，能拨下军饷就更好。即使没有拨款，我们可以在前线经营几个县城，也足够养兵了。”
我又望了望大河的南面，似乎真的没有幕府船队前来。远眺北面，也没有烽火狼烟，敌军并无动向。
刹那间，我观察到河面的异常，一面高帆渐渐地驶来，旗帜悬挂在桅杆上。俄而大片的风帆和沙船樯橹出现，薄入眼帘。
啊，看这个旗帜，是黄太冲来了，还有船队。
…
..
徐州郊野。
我带着一群随从，正在视察镜山水闸所建营寨。这里仿照宿迁、邳州等例，鹿角、拒马、壕沟、木栅防御器具齐全。
我检查过后，认为不错。此地虽不称金城汤池，但是足以抵抗突袭，守军能够迅速地反应示警，并集结起来组织防御。
在出征济宁之前，我也应该任命一名主官，留守徐州。以及重点监守各处水闸河堤，把控运河河道。
于是，我上前，对一旁的矮瘦男子道：“黄太冲，这次你带来了五百人。把三百人交给随从队作护卫，侯方域会带着护卫随军出征。你留下二百人，在镜山建立新兵营，并暂时管辖徐州事务。”
黄太冲皱眉，语气不安，显露忐忑，上前道。
“徐州防务重大，在下会竭尽全力。”
“至于徐州主官，卑职倒是有其他人选。标营其余各部都任命了自己的官吏掌管城市，宿迁的王雷臣已卸下职务，又变成平民白身一个。”
“官长，王雷臣离开宿迁，抵达邳州，和我相谈甚欢。我和他是同一个学堂毕业，有同窗的友谊，还一起去考过科举。”
“如今，他愿意加入我们游兵营，主持民政事务，是否要请他来主持济宁？”
我上前，答应了邀请王雷臣，并对黄太冲嘱咐道。
“其实训练这种事，也没那么难，比较简单。我记得你一开始，是在随从队里面当赞画，你也参与了军营草创的那一段时间。”
“首先是挑选，健康强壮、有信义、认识文字此类为先。”
“然后新兵入营，一人每月发白银一两，给予伙食。新兵还需要知晓军规，五斩杀，十惩戒，这些都不是开玩笑的。”
“接着，就是按照操典来训练，首重精通号令，旗鼓号角都要熟悉，继而锻炼队列、武技体魄。并准备一些修造用具，随身兵器，熟悉楯车工事，这样就可以补充入战场野工军。”
“等到进野工军内，考核成为四级兵，就能补入战兵队伍。”
“徐州官库剩下五千余两白银，全部给你调配了，你至少要招募一千名新兵。”
黄太冲上前，拱手道：“卑职必定不辱使命。”
我上前，拍了拍黄太冲的肩膀，对他说：“接下来，就交给你啦！保持联络，若是遇到危机，立刻传信给我。”
乐手李玄玉上前，躬身请求道：“官长，在下想留守新兵营，组建板荡教歌队。”
“这些新兵初入军营，对于幕府北伐之使命，大多迷茫不知，精神亦不能昂扬。”
“我会每日在营内各队传授歌谣，顺便鼓励新兵，振作士气。”
我听闻李玄玉主动请命，略感开畅，答应了他。
..
河岸边。
满目的沙船都倚靠码头，搭上宽木跳板运货，并伏下放低桅杆，准备过闸口。
许多士兵都正在忙碌着，把一辆辆的楯车，满载着器械辎重，推上船只甲板。还有九百余匹的马骡，在连接不断的嘶叫中被骑手牵扯上船。
一概旗帜鼓号，弓箭枪炮，数百副锁链绵甲都被细心保存着，油纸包裹起来，防避潮湿水汽，安放在船舱。
四千余名士兵，在各旅各队的校官率领下，正在组成队列，陆续地登船。
罗水枪向我走来，面露欢喜，胸背昂然，上前说道。
“官长，卑职招降了一批炮手，并会亲自调教发炮。”
“这些火炮，都装在二轮木车上面，作战时可以加装木轮，也可以放下地面。准备了二十余辆木车，有骡马拉运。有十门火炮，十辆弹药车，都已经装载上沙船，随时能出发。”
我心下稍乐，开心地道：“好，游兵营终于地有自己的炮兵了。去吧，把这火炮推上船吧。”
码头一片忙碌，直到全体登完船为止。
..
中午。
太阳朗朗，白云布满青天。
水关打开了大门，一支新的船队穿过闸口，树起桅杆航行。队内拥有超过二百条沙船，并有一应马船、粮船、快船等类跟随。
一路上，船队横越过辽阔的河面，漂泊进浩大的湖泊。
…
..
运河。
旗舰上。
此刻，我和旅长、百夫长们都聚集在一起，闲谈打发时间。
侯方域先上前，道：“在齐鲁境内，最富庶的大城，除了泉水城，第二就是临清，第三就是这个济宁城。这些城市即使和扬州城相比，也不会太差。”
我打断了他，说：“行啦，侯公子这些我们都知道。说点有意思的东西。”
然后，莫明其妙地在一大片人的起哄下，侯方域被赶走了。李无名被推上前，要讲述自己的身世经历。这倒是个有趣的事情。
李无名上前，沉默刹那，开始述说他的生涯。
“我的本名，是李无曩。也是中华白马林孤松的下属。”
“我的爷爷随从李如松伯爵爷，为李氏家丁之一，入朝荡倭。东征荡倭打完仗，许多东征军留在了朝鲜居住，包括了我的爷爷。”
“我孩童总角之时，是在朝鲜长大，母亲是韩人。我从小喜欢锻炼骑术，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和乡间好友做完成年加冠礼，到了辽东闯荡。”
“万历末年，辽东警讯四起，老奴酋攻陷萨尔浒，朝鲜出兵和大明镇压叛变。我和乡间朋友参军到朝鲜名将金应河帐下，参与四路讨伐老奴酋之战。”
“只是大明各路总兵先后惨败阵亡。金应河下令朝鲜兵严密列阵，亦只抵抗半日，激战阵亡。我在混战中被击昏，匈奴兵俘虏了我。”
“但是战后，我被释放了。我留在了辽东各地参军，先后在沈阳、辽阳、广宁、锦州、宁远各地当过骑兵。”
“后来，奴兵侵韩。袁崇焕军门下令，让黄龙、周文郁等将，去领兵支援朝鲜。我也跟随一同而去，再度返回了朝鲜。”
“但是救援朝鲜很困难。在朝鲜的明军将领有毛文龙，他龟缩在海洋岛屿，软弱无能，不敢上岸反抗。等我们去到，奴兵已经攻陷了朝鲜的旧都，平壤沦陷，直迫汉阳都城。我目睹此景，心忧如焚。这一仗我们实力太弱，没打赢，朝鲜国王签订了羞耻的条约。”
“尔后，我在朝鲜参军，效力于林孤松帐下，训练兵马，构筑城堡。”
“丙子之战，林孤松先是坚守鸭绿江侧的白马山城，又率军勤王南汉山城，击败多处奴兵，名噪一时。但是，大势已去，也失败了。”
“朝鲜国王投降了，在南汉山城之下，朝鲜和匈奴结为兄弟同盟。日后，尽管朝鲜众臣也会暗中给予大明帮助，却不能再出兵助阵明军了。中华白马，也逃亡到大明境内。”
..
话到此处，无名停了下来，稍作休息。
方大智上前，道：“林孤松，我也听说过。为数不多的朝鲜名将。他已经被匈奴抓去燕都，判决磔刑，凌迟三千刀而死。”
掌旗官上前，略微颔首，出语：“磔刑，倒是挺配得起他的名字，孤傲的松树。”
无名听此，面露踌躇，似乎心有戚戚焉。稍等一会，才继续道。
“从此，我又发现，朝鲜之存亡，或许不在于本国，而在于大明天朝。”
“数年前，我进入关内参军。先去了齐鲁，杀掉几个流寇，斩死几个破大王。”
“那时，齐鲁依旧很繁荣，特别是临清，相传号称人口过百万。前两年奴兵破关而入，齐鲁被被大劫掠，从此百业凋敝。”
“现在嘛...匈奴入主燕都，派兵去占领北方各地府县，包括临清也沦陷了吧。具体的，也不知道了。”
“接下来的年月里，我被调派到秦川，中州等地绞杀流寇，也打过开封围城战。”
“围城之前，双方都在抢收麦子，开封内也收了许多。还没吃完粮食，就爆发决堤洪水，全城淹没。”
“洪水过后，粮食浸没，死尸满地，瘟疫横行。苟活的难民没粮食，就去吃人肉，十文钱一斤人肉，五文钱一斤人肉，有死人肉，也可能有新鲜的人肉，就这样挂着来卖。”
“我取名无曩，希望忘记过去的这件恶心事。”
“好了，就是这些啦。再之后我就到了扬州参军，遇到了袁思焕官长。”
说完后，在场的众人都沉默了很久，包括我。
...
一刻钟过去。
哗啦的水浪不断地响起，冲散了沉闷的气氛，这时我才放轻口吻，出问：“那，你算是韩人吗？”
无名轻呵一下，道：“我...算是韩人吧。”
李信跳了出来，嘻哈笑脸的样子，出言：“那你会韩语吗？”
我瞄了李信一眼，他似乎想转移话题，这样也好。
无名呃了一下，回语：“我还会一点。应该能讲韩语吧。”
李信露出好奇，继续道：“说一句话看看呀！”
紧接着，大家都一致地要求无名来说几句韩语。
无名上前，微笑着，对众人道。
“当然可以啊。”
“???????.”
…
一瞬间，大家都呆滞了。
噢，这是韩语吗？
我皱起眉，笑着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听起来，变成了哪能配鸡呀！”
李信上前，继续说：“哇欸，什么意思啊？”
无名微笑着，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很聪明。”
李信以及众人听到此话，都发出爽朗的大笑。
接下来，侯方域和众人又提到方大智。大智这细作头子正在收拢济宁附近的土匪强盗，引为附庸，不知是否成事了。
突然地，顾忠清上前，跟大家说到自己最近想要取一个新的字号，还要请我来取一个。
我上前，望着这名而立中年的翩翩儒士，缓缓地说道。
“卖粮降价一事，你做得不错。”
“顾忠清，如今国朝遭逢大难，正是用兵之际。希望你不但有理财之能，也有炙热的武力，为幕府标营效力军事。”
“你可以叫，顾炎武。”
..
一路上，其实很枯燥。除了清凉的河水，瑟瑟的徐风，也止有面饼肉酱的陪伴。
对了，事后无名也告诉我们，那句话的含义，你是猪头！
…
..
在凉爽秋季的吹拂下，我们离开了徐州。
自从进入九月，就开始陆陆续续有雨水频繁起来。
繁茂的银杏树林，布满沿河两岸。巨大的树桩插在大地之上，树干繁衍出数百上千条枝节，树叶茂盛，犹如张开撑满的雨伞。
在一大片淡绿色叶子之内，又点缀微微的油黄色。
而落叶正缓缓地掉进泥土，飒飒作响。
河上的船队水手们滑动橹桨，帆布升上桅杆，航行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微山湖，直抵济宁城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