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班主任呢?她也不信你?”孙樵接着问房家名。
房家名说,班主任倒是没说不信,但也只是跟他说:“既然校领导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上课吧。学校会保护你的,如果还是担心被打,可以通知自己父母放学之后过来接一下。”
房家名也想让父母来接自己放学,但不知该怎么开口——母亲每天晚上9点钟下班,工作地点距离中学很远;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下午5点钟放学,开夜班出租车的父亲一般都是将出租车交接班的地点定在弟弟学校附近,这样每天接班后的第一趟工作就是接弟弟回家。
“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对——父亲和外面找的女狐狸生下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仍旧没有任何办法。”
房家名的父亲虽然也曾跟房家名说放学后可以给他打电话来接,但房家名晚上放学的时间是8点半,正是出租车活好的时候。他以前也给父亲打过电话来接自己,父亲人虽然来了,但脸色明显不好看。
那天下午,房家名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打电话给父亲。电话接通之后,房家名问父亲晚上有没有空来接他。父亲说,晚上有个去机场送机的“大活”,下午6点就要出发。
房家名知道这种“大活”父亲平时很少接到,犹豫了一番后没有把被吴德生一伙威胁的事情讲给父亲。
放学后,房家名一直在学校里待到几乎没有人影了,才战战兢兢地走到校门口,探查有没有人在外面等自己,确认没有看到吴德生一伙后,他才走出校门。但万万没有想到,他刚刚走到小卖店门口,吴德生一伙就从小卖店里冲了出来,几个上半身穿校服、下半身穿“闪光裤”的学生,一脸坏笑地拦住了房家名。
房家名吓了一跳——这几个人都是平时和吴德生关系密切的学生,他经常见他们聚在一起。房家名回头就往学校跑去,但被拦住了。
“周围人有没有出来制止?”孙樵试探性的问房家名。
他摇摇头,说那时小卖店门口只有零星的几个同学,但可能都知道吴德生的“势力”,不敢帮他。他曾向另外两个人求助过,一个是小卖店老板,人就站在小卖店门外,面对房家名的求助,非但无动于衷,还笑嘻嘻的望着。另一个是学校保安,一个60多岁的老头,在被吴德生一伙追逐时,房家名曾反身跑向校门求助,但老头却在他面前关上了校门,隔着栅栏对房家名说,放学了,学校下班了,要闹出去闹,不要影响他休息。
最后,很显而易见的,房家名被几个同学抓住,拉扯进了校门外的一个小胡同里——吴德生和他表哥就等在那里。
房家名说,被拉进小胡同的那一刻,他就感觉自己完了。
吴德生让房家名跪下,房家名跪下了;吴德生和另外几个学生便上前轮番抽房家名耳光,房家名不敢反抗;吴德生表哥说手打耳光不够狠,脱下自己的皮鞋,用鞋跟狠狠抽打房家名的脸,一鞋跟下去,房家名的脸肿了。
殴打足足持续了20分钟,直到房家名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后,七八个人才停手。最后,他们剥光了房家名的衣服,把衣服和书包一起抛到小胡同两侧的平房上面,说是给房家名一个教训,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那晚房家名在地上趴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是被一个路过的行人救起来的。那人见当时房家名的惨状,帮房家名把衣服和书包从房顶上取下后,果断报了警。
“你当时伤得重吗?”孙樵问。
“后来去了医院检查,发现门牙断了一颗,鼻子破了,右耳耳膜穿孔,身上被打得多处瘀血……”
孙樵心中算着伤情,想一群平均年龄十六七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同学下手竟然如此狠毒:“警察当时怎么处理的?”
“当时事情闹得蛮大……”
房家名继续说,警察初步了解情况后,一面通知了房家名的父母,一面出警四处寻找吴德生一伙,当天夜里,就把参与殴打房家名的人全部带到了派出所,不少人的父母也陪同而来。看到儿子被打成那样,房家名的母亲既心疼又愤怒,她要求主办民警一定要严惩殴施暴者。那位警官当时也承诺说,房家名的伤情已构成轻伤,警方一定会给房家名讨个公道。
参与殴打房家名的人中,除吴德生外还有3名同校学生,因此派出所也通知学校方面来人处置。当晚,房家名在派出所见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和另外一名学校领导。班主任见到房家名的母亲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跟随警察进了办公室。不久之后,房家名母亲也被喊去了办公室,只留下房家名一个人坐在派出所值班大厅的沙发上。
在房家名的记忆中,那晚过得漫长又混乱。派出所值班大厅里不断有人来往走动,其中不乏在小胡同里殴打他的学生及其家长:有人走到他跟前来表示歉意,问他“还疼不疼”;有人只是瞥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还有人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但那晚房家名很安心,他觉得派出所出面了,校领导来了,那些打他的人也都被抓进了派出所,自己之后就可以继续安心读书了。渐渐地,困意袭来,他便躺在值班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被一夜未眠的母亲叫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6 点了。房家名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母亲一起来到了主办民警的办公室,坐到办公桌旁,面前摆着一份《调解协议书》。
房家名的班主任老师和校领导也在,他们再次向房家名表达了歉意,还向他保证,等回校之后一定开除那几个殴打他的同学。房家名母亲补充说:“不是严惩,而是必须开除!”校领导就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学校马上开会研究,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房家名坐在那里看《调解协议书》,上面写着:“吴德生等8人向房家名赔礼道歉并赔偿房家名医药费、营养费共计2.5万元,并保证今后不再骚扰房家名,双方今后也不再因此事发生纠纷……”
落款处密密麻麻的,全是殴打他的学生以及他们家长的签名和手印。
在警察和老师的催促中,房家名与母亲也在调解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了手印。
“就这么结束了?”孙樵对于这个结果有些意外,但也算是在情理之中的。
房家名无奈地“嗯”了一声。他说,当时的他并不能完全明白那份《调解协议书》意味着什么,但他依旧觉得,自己挨打这件事就这样落下帷幕了。
一段时间后,房家名才从母亲口中知道自己在派出所沙发上睡着的那晚,众人在民警办公室里讨论了什么。
吴德生一伙承认了殴打房家名的事实,派出所原本是要给他们“走程序”的。但除了吴德生表哥,其余所有参与殴打房家名的人都是中学生,必须通知校方——正是因为学校的出面,使派出所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学校领导们一到场,就建议派出所民警“内部处理”,恳请派出所“给学生们一个机会”,换句话说,就是不希望事情闹大,要息事宁人,这也是学校处理校园暴力问题的一贯套路。
涉事学生家长也不想警方按程序处理自己的孩子,派出所也不想和学校闹得太僵——毕竟相邻不远,彼此之间平时也少不了各种交流合作。于是,学校领导又给房家名母亲做工作,先是“承诺”一定严肃处理涉案学生,又“善意”地劝说道:“房家名还在学校读书,明年就要高考了,这事儿闹大了对双方都不好……”在各方的“配合”下,房家名的母亲只好答应并接受了调解。
“吴德生的那个表哥昵?他不是在校学生。也不属于未成年人,他扇你那几鞋跟怎么算的?”我追问房家名。
他摇摇头,说好像也没处理,吴德生的家人找了关系,那事儿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吴德生一伙学校是怎么处理的?”
“处理?”房家名冷笑了一声。
很快,房家名就等来了学校对吴德生一伙的处理结果——留校察看。
从字面上看,“留校察看”的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处分,距离“开除学籍”仅一步之遥。但对吴德生来说,这又是一个极轻的处分——此前,他因为打架斗殴早就背着两个“留校察看”,却姶终也没能变为“开除学籍”,这反而成了他恐吓同学的资本。
房家名母亲向学校提出抗议,说之前校领导承诺过会开除吴德生一伙学生。但那位校领导却狡辩,说自己只是承诺“严惩”,并未承诺“开除”,留校察看处分也是校领导们开会集体讨论的结果,并非房家名的个人意见。
房家名母亲担心儿子在学校会受到吴德生一伙的骚扰,不依不饶,一再找学校,坚持要求开除吴德生等人。一位校领导直接对她说:要开除可以,双方都开除,房家名与吴德生一伙在校外打架受伤,如果只幵除吴德生等人,是不公平的。
“被打”变成了“互殴”,房家名母亲一怒之下把学校领导告到了教育局,但教育局的反馈却是要学校“妥善处理”。
房家名在学校的处境也没有得到什么改善。母亲为他讨说法的行为,反而让学校方面开始反感。房家名说,母亲把校领导告到教育局后不久,学校领导几次在公开场合不点名地批评了他。
一次广播操结束后,校领导专门到讲话台上,愤怒地告诉同学们,这次全市的教学评估中,本中学没能拿到优秀学校。这是因为有些同学自私自利,自己在校处理不好同学关系,还唆使家长去教育局诬告学校,给学校荣誉抹黑。
对此,校领导要求,各年级以班级为单位召开家长会,加强与学生家长的沟通,所有学生家长必须参加。
房家名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他母亲去教育局告状的事情,纷纷向房家名侧目。很快,房家名在班里就被孤立了。
没过几天,父亲竟然出乎意料地来学校接他放学。房家名起初很高兴,但在回家路上,父亲却对房家名说,让他回去劝劝母亲,“不要再去教育局告状了”。
“为什么?”这让孙樵都有些出乎意料——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要让房家名去开口?
房家名告诉孙樵,那天他父亲并不是专程来学校接他放学的,而是被弟弟的班主任叫来学校谈话的。弟弟的班主任“善意”地告诉他父亲,他母亲的做法已经给学校声誉带来了严重损害,如果再这样下去,房家名弟弟今后在校的生活也可能会受到影晌。
父亲一直认为是房家名要求母亲去教育局告状,早对此事颇有微词,一听说可能会“影响”到和情妇生的弟弟的前途,心里更加焦躁。他又不好直接阻止妻子,怕引起妻子的误会,所以便想让房家名去讲。父亲还对房家名说:“同学之间在学校发生矛盾很正常,谁上学的时候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呢?只要对方不再招惹你,这事就这样吧,不要搞得一家人都不安生。”
话说到这个份上,房家名只得答应了父亲。
“实话说,虽然你父亲的出发点也许有问题,但他说的这话也有些道理,如果吴德生一伙之后没有再骚扰你,你也没有必要追着他们不放不是?”孙樵对房家名说。
“可是他们就是追着我不放啊……”房家名回答,脸上写满了无奈。
从派出所回来后,房家名在学校见到吴德生的第一面,吴德生便阴笑着对他说了三个字:“你等着”。房家名当即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找到了政教处,政教处叫吴德生来问话,吴德生却矢口否认。
与此同时,吴德生的“小弟”们也放出话来,说“德哥”长这么大没给人道过歉,别以为报了警就万事大吉了,有本事让警察天天跟着他,否则说不好哪天他还会“挨顿更大的打”。
房家名又去找学校报告,学校同样找那些放话的人问话,但那些学生却像吴德生一样否认说过那些话。
有几次,吴德生一伙故意用一些所谓不经意的方式把一些话故意让房家名听到,比如:今天晚上有人在圆通大桥,收拾房家名、一中的老大听说一中有个叫房家名的挺牛,今晚要带人来学校教育他……
如此这般,让房家名整日处于惶恐和不安之中。起初几次,他找老师报告,学校还颇为重视,专门派人陪他放学,但都没有遇到“传言”中的那些威胁。学校再反过头去查那些恐吓的源头,都没有人承认。
这种情形一连持续了几个月,搞得房家名的成绩一落千丈,下滑到了年级500多名。
学校对房家名的不满越来越大,非但不再专门调查他所受到的威胁是真是假,反而认为他是在无事生非。一次,当房家名又去政教处举报自己受到吴德生威胁时,政教处的老师黑着脸对他说:“房家名你有完没完了?不想读就算了!不就是和同学发生点摩擦嘛?这都多长时间了你还没完没了,之前你妈去教育局,告没了学校的优秀奖,现在你还要把学校翻过来吗!”
房家名被骂呆在那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老师们眼中的“撒谎者”、“诬告者”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而在同学们口中,房家名也早就成了“神经病”、“被吴德生吓破了胆”、“打报告能手”。
“你尝试过不理会那些威胁吗?你没觉得那是吴德生一伙给你做的圈套吗?”孙樵又问房家名。
房家名点头,说想过。后来有段时间,房家名似乎也不在乎那些威胁了,毕竟已经到了高三,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关键是,那些威胁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是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房家名的亲生母亲意外去世,父亲和情妇便对他不管不顾,心情低落的房家名又被吴德生威胁买东西,对方找了一个拉肚子的缘由打了他,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便拿刀捅了吴德生。
“我很害怕……”房家名说,“我的母亲告诉我,我应该做一个好人,但是……我得到的究极是什么?母亲已经离开了,我活着没有依靠,我的人生已经废了……”
孙樵听着,心里面很不是滋味,陈国伟在他进警察局的时候告诉他,世界上有很多法大于情的事情,不能够仅仅凭借感情去用事,因此,哪怕现在的孙樵对这个吴德生有着不好的影响,也只能按照规矩办事情。
“你说这些东西……是想要为自己开脱吗?”
“不……”房家名回答,“只是觉得能够说出来就好受多了,我的母亲昨天晚上离世,父亲只顾着自己的情妇,我找不到人说出这些东西,只是说出来的话,我就会感觉舒服许多。”
“你知道你犯下了什么罪吗?杀人未遂,我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愿意承担这一切,我也不打算找什么律师来辩解。”
“……我知道了。”
话毕,孙樵离开座位,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轮不到自己出场,房家名会被关到大全营的监狱,而吴德生一行因为是受害者,做完笔录后就可以离开了。
——真是名不见经传的都市传说。
他在心中感慨道。